第41章 打闹
席澍才一进玄关, 空气中浮动的淡雅清香就钻进鼻子里,有点像是玫瑰与茉莉混合出的甜味。
他换了拖鞋,踢踏着走进去。
客厅右边角落的矮几旁,身着纯色家居服的人在摆弄花瓶, 用喷壶滋啦滋啦喷水。
神使鬼差的……席澍竟然有种老公下班回家后, 老婆打理家务的居家感。
他声音不高, 很平缓地说:“我回家了。”
那人很敷衍的回了句“嗯”, 连余光都没有多分出来一丝,全神贯注插着花。
偌大的叶片上,点缀着纯白无暇的花骨朵,那矮小的一抹白如同铃铛般成串往下坠,清丽且优雅。
余晏不拘一格地席地而坐上,弯曲的双腿把长裤蹭到小腿上,露出骨节感的脚踝。跟他平时一举一动带着正经相反, 此刻慵懒得跟个大爷似的。
最近天气又干又冷, 透着股肃杀。就买了七八种从南方空运来的花材,柔和的花束不仅能添些淡香, 看上去也温馨些。
他晃动手腕气定神闲地修炼花枝, 中式插花讲求禅与雅,花盟主、花客卿、花使令每朵花都有自己的位置与独特称呼。
盯着余晏连指甲盖都透着光的双手在花丛中上下翩飞, 席澍长长吐出一口气呼出,如同薄雾般腾在空中。
席澍径自走到余晏身后, 很严肃的说:“我在外面辛苦工作, 结果呢,等到了你的敷衍!说好的给我的礼物见不到影子, 连话都多说两句。”
真是好凶啊,余晏在心中感叹, 把最后一枝兰花插在花泥上塑型。
“怎么样,好看吗?”他轻巧抬头示意,顶光投在他发丝上,朦胧感十足。
“好看!不过这铃兰花娇贵,不大好养,估摸两三天就坏了,你要是喜欢的话我安排人定期送点铃兰到家里。”席澍弯腰顺势在他身旁坐下来,膝盖触着膝盖。
余晏把剪刀喷壶都规整到一块去,消耗的花枝扔到垃圾桶里头,才说道。
“不用,是花店今天突然来了几束铃兰我才顺便买的,每周看不一样的花才好。”
“也对,我喜欢绿色系的花,你下周给我做一束绿色的呗。”席澍以不容抗拒的力道揽住余晏的肩,压着声说。
他那只手按在余晏右肩上,余晏去拨了几下,根本推蹭不动,只能任由他肆无忌惮地在自己肩头揉捏。
“起开,我腿都盘麻了。”
“腿盘麻了啊……”席澍恍然大悟说道,然后露出一个说不上什么味道的笑。
余晏霍然有种不祥的预感,而后他整个人猝然腾空。
原来是那只手滑到他上臂,发力把整个人揽住打横抱起。
余晏下意识地把双手勾到席澍脖颈处,获取平衡,很是恼怒地问:“席澍,你在干什么!是不是下午抓犯人的时候把脑子也抓坏掉了”
席澍笑得恶劣极了:“我在上演富二代的强取豪夺啊,一般来说对方抗拒的话,富二代就要用尽手段灌迷药扔到床上,但是对你我舍不得,所以只能抱一抱了。”
“……”余晏忍了又忍,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岔气,“你从哪不学好,看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要说伯父不让你在外国继续待下去是正确的!”
正好到了目的地。
席澍好似没有怜惜一般直接把人扔到沙发上,欺身压下去,带着缱绻吻到余晏唇边。
鼻子里传来辛辣的烟味,余晏觉得呼吸道被侵犯到了,不自控地想要咳出声。
席澍却开始吝啬起来,估摸着他是要张口骂人的,但不想听,所以撬开他的唇齿把所有话都堵了回去。
比起上次的浅尝辄止,席澍这次可谓横冲猛撞,被压抑的欲望统统释放,肆无忌惮掠夺余晏的每一缕气息。
那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慌乱与心悸在亲密中消散于无形,就好像最珍贵的至宝失而复得。
明明是温度快掉到个位数的深秋,两个人却不约而同地冒了许多汗出来,热气轰然席卷,客厅中回荡着隐晦的水声。
“你……你从哪学的不要脸。”余晏好不容易找到机会躲开他细密的吻,抓紧机会凶上去。
“这是法国人浪漫的爱,怎么能叫不要脸呢。”席澍厚着脸皮说。
余晏右手撑起席澍还要压下来的脸,他又不是没去过法兰西,这人简直是胡说八道!
他一连串不带停的吐出来:“谈正事,我录到你案件的关键证据了。”
“好——”
席澍是装作非常勉为其难才答应的,他在国外学到的理论经验丰富,也知道逗一逗还行,再继续就要把人惹恼了。
一分钟后,两人正儿八经地坐在沙发两头。
余晏眼睁睁看着席澍的裤子,他抖着手,不可置信地问:“这是什么!”
席澍双手搭在沙发上,施施然地回答:“男人的正常生理反应,怎么了?你是对伟大的生物学有什么质疑吗,还是对伟大的医学之父希伯克拉底有质疑。”
“你个瓜怂。”余晏一个民国经过正统教育的文人,被他气得半天说不出话。
席澍闷声笑了起来,从低笑愈笑愈烈,最后变成高声大笑。
怎么会有人耍流氓还理直气壮的,余晏唰得起来就要走人,席澍瞬间收敛情绪勾住他手,劝了声音:“错了错了。”
余晏不搭理。
“真错了,我发誓。”席澍紧扣住他的手。
“是吗……”
余晏用相当轻的力道轻点了下席澍的额头,然后趁他防备松懈时,一个横跨压倒在上,风驰电掣间手抵住他最脆弱的脖颈,加了点劲。
手心里最敏感的那块肉能感受到席澍喉头缓缓滑动吞咽了下,余晏半点不体贴他的紧张,面无表情的说:“下次还敢不敢了。”
在席澍的角度从下往上看,他下颌线仿佛照着雕塑课模型一般标准利落,鼻尖那颗灰色的小痣格外明显,眼皮低垂只能看到睫毛投下的半扇阴影,如同翩跹飞鸦。
这也……怪不得他控制不住啊。
他顿时哑了声,强撑着最后一点理智说:“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反正下次不敢,那下下次不就行了。
余晏感受到有东西抵着,他咬紧后槽牙,威胁道:“那你现在在干什么!”
而后席澍用此生最诚恳的语气说:“你要是再不从我身上下去,就真的没办法控制住局面了。”
余晏绷着脸,表情比南极冰川还有更冷淡些,眉眼低压如同下秒就要去最庄严肃穆的场合,如果忽略从耳垂处逐渐蔓延到整个耳廓红意的话。
他飞快收回横跨的腿,转身坐回一旁,自然得就似刚刚什么事都没发生。
余晏自然而然的回到正经话题: “今天下午我去了成家,他们说是爷爷生日邀请我参加,目的是试探我知不知道警方在调查我的坠河事件。”
席澍瞬时了然:“下午你给我打电话问录音,是录下来了吗?”
“对,但是我不确定能不能成为证据,但想着总归比没有的好。”余晏说。
席澍顿了下,手又不自觉溜到余晏手边,仗着自己手型比较大整个包拢住,捏着虎口那块软肉。
然后在魇足的说:“录音这种事成为证据要求比较严格,但是可以为警方提供思路线索,法院有采用也有不采用的。”
两人装作无事发生,一起听从扬声器传来的声音。
却各怀心思。
对于席澍来说,成闵实在是个不足轻重的犯罪嫌疑人,成家虽然作恶,但都是小恶。不是杀人放火不上区局,他见过太多穷凶恶极的罪犯了。
他只是有点心疼,如果身边这个人真的是成聿安,听到父亲冰冷恶毒的话也不知道多难受。
很庆幸他不是,又担心万一真的是呢。
而余晏仿佛感应到席澍情绪的细微波动,明明他脸色跟平常没有任何区别。
但余晏笃定的安抚:“没事的。”
“希望你是真的没事,这段录音我拷贝走了,他变相承认了曾经作为买家买走被拐卖儿童的事,足以我们传讯他。”席澍深邃的眼中掠过一丝笑意,顺着他的话说道。
“怎么样,你身为受害人现在什么想法,是依依不舍养育了你二十多年的父母呢,还是有仇报仇快刀斩乱麻。”他装作浑不在意的问道。
席澍尊重他的任何想法,并且会无条件支持。
余晏略一思忖,别误会他是在考虑,怎么样才能最大化的惩罚这对父母。
“如果说我作为受害人去法院起诉他们,是不是买拐卖儿童这件事,就不能不了了之。”
真是个一点即通的聪明人,但席澍也不知道是脑子临时临头进水了,他脱口而出:“如果说我能帮你找到亲生父母,你愿意回去吗?”
说完才反应过来实质上这句话就是下意识的试探。且不说茫茫十几亿人找父母有多难,哪怕再有钱都做不到。
余晏很宽宏的笑了下:“这也不是我打算就能找到的,先试试看吧。”
成聿安既然跟他长得一模一样,那就是有缘人,能帮忙找到他亲生父母,估摸着也能告慰他在天之灵。
席澍转移话题,“好,不说这些,你不是想问青铜鼎的事吗,这两天周宏被警方连着审了二十多个小时开始松口了。他说是祖爷爷流传下来的地图,里头绘制离村外外几公里处有块藏宝地,村里人都管它叫王陵墩。”
“然后他在八十年代鬼迷心窍去挖,还真挖出东西来了,从此就踏上盗墓之路。”
原来村民是报信了,但却起了歹心,告诉自己的后代,让他们去偷盗。
余晏问:“现在的确切下落能知道吗?”
“啊……”席澍看着他那气鼓鼓的样子,有趣极了,故意拖长音。
然后在他的气马上就要爆炸的时候,及时止损说:“我们把案件通报给省文物局了,但他们的消息还真没藏家们灵敏,这事应该去问我外公,他在国内算得上数一数二的藏家,人脉广得很。”
这话说得,余晏跟这位藏家十八杆子都打不着一起去,都不认识怎么问。
虎口被席澍拇指节上的粗茧磨得又痛又痒,余晏正准备抽手。
他又说:“刚好外公昨天来了西京,现在住在南仪庄园,我带上你一起去拜访,顺便见家长。”
余晏听到这句后,几不可查地眯了下眼:“你,又,乱,说,什么。”
把他抽到一半的手逮住。
席澍无辜极了,睁着双眼对视:“朋友家长也是家长啊,有什么问题吗?说好了,明天抽空我带你去见!家!长!”
第42章 庄园
南仪庄园远离市中心, 地处秦岭脚下。
抬头看是碧蓝如洗的天,低头是一望不到头的苍茫草坪,连空气中都带着青草香。
这是席父求娶周女士时的见面礼,特地买了这块地盖庄园给老丈人养老, 依着老人家的审美请人设计了中式建筑, 还特地放置清代石狮守门。
席澍童年的大多数记忆都是在南仪庄园度过的。
他父母都忙自己的事业, 外公外婆格外宠溺唯一的外孙, 从小就说南都不会去北。
外公最近半年都在全国各地跑,说是要行文化苦旅,走遍历史上曾记载过的山川名河。
旅是旅了,苦不苦就不好说,席澍听说外公黄山爬不到十分之一就偷偷叫了顶轿子,让人把他抬上去的。
然后再学着年轻人拍照打卡,在朋友圈发了句五岳归来不看山, 黄山归来不看岳。
精装朋友圈——老年版。
他下班后去接余晏, 驱车一同赶往南仪庄园。
长期在城里,一脑子扎到琐碎的工作中, 确实需要定期到山间散散心。
不过三十余里路, 半小时不到就抵达庄园门口,这还是席澍惦记着副驾驶坐了位身娇体贵的先生。
不然他开那辆迈凯伦塞纳, 一脚油门轰上去二十分钟随随便便都能到,不过跑车这东西开的人爽, 坐车的人确实在不舒服。
“人还是得时不时亲近大自然的, 怪不得外公天天呆山里头呢,感觉人都清爽了。”席澍下车后深吸一大口气, 心中顿生无限感慨。
正值秋日,远处的秦岭被藏在昏雾中, 斑斓的树叶被打翻的调色盘泼上去,层层堆叠着橙红桔绿,一望无尽头。
余晏嘴角也露出轻浅的笑:“过两天我放公司员工三天假,一起去秦岭里头赏赏秋。”
“你不许去。”又不知道触到席澍哪根敏感的神经,他短促说道,“你只能跟我去。”
余晏伸手敲了下自己下巴,很善解人意的说:“席大队长公务繁忙,等你有空的也不知道猴年马月了,不太合适吧。”
这句话好死不死就戳中席澍的软肋,他这份工作,单身的时候没感觉,现在想要追人了才发现,连约个会都没时间。
但他不管,理直气壮道:“反正你得跟我一起去,等我案子忙完。”
等他案子忙完,估计叶子掉没了都等不到。
余晏也就着他:“好。”
这时,庄园最外面那层铁门被指挥着打开,里头出来一位黑白发夹杂,还颤颤巍巍小跑过来的老人家。
他以一种看似缓慢实则矫健的速度,到两人身前,“水水,你终于回来了,你外爷想死你喽!”
然后就看到席澍眼皮子一直在抽抽,他疑问道:“怎么了嘛,你眼睛是不是进东西了。”
席澍低压着声,像是从喉咙里钻出来的:“没事,方爷爷。”
方爷爷是外公相交几十年的老朋友,从小看着席澍长大的,他没心没肺的说,
“你外爷前两天去淌水,把踝骨淌裂了,嫌丢人就没说,你等会儿可不许笑他,我先回家吃饭了。”
“不笑,您慢走。”席澍说,“还有您不许叫我水水。”
“不叫不叫。”老人家说
余晏特地落后几步,凑到席澍耳旁含着笑说:“水水?”
“求放过,老爸就给我婴幼儿时期取的小名。”席澍一脸痛苦。
“好的,水水。”余晏含笑重复.
三十多年的老建筑,看起来其貌不扬。
但庄园之大,连雇佣的厨师管家保姆园丁都有单独一栋楼作宿舍,但正儿八经的主人只有周老先生一位,
里头既没有lv的垃圾桶也没有爱马仕的橙沙发。
实际上,连木椅都是清末传下来的金丝楠雕花,带着金沙的琥珀色如水波纹,散发着淡香。挂画是宋代的工笔,字是刷新拍卖行新高度的大师存世之作,摆件是宋代的建盏,元青花梅瓶。
真应了那句,中式的奢华,低调且没有上限。
席澍把他和余晏脱下来的外套递给生活保姆,礼貌道谢:“多谢陈姨。”
正厅里坐着有些瘦小的身影坐在祖宅一隅,不过瘦却精神矍铄,眼神光如同锈蚀的刀,其貌不扬但依旧凌厉。
他手里依旧叼着老式烟枪,是清代中期,以和田白玉为烟嘴,紫砂烟锅,小叶紫檀为身,嵌了颗硕大的蛋面翡翠。
剪了点烟丝进去,尾部吐出明灭摇曳的白雾。
“外爷。”席澍亲昵的叫了句,然后给他介绍起余晏:“这就是我跟您说新交的好友,成聿安。”
余晏摆出拜访长辈最标准的笑:“您好,周老先生。”
“嗐,叫得这么客气干嘛,跟着我一起叫外爷就行,别看他长得凶,其实可和蔼了。”席澍倒有种迫不及待。
而后他就开始捕捉两人表情的轻微浮动,尤其是余晏的,记忆中两个人是认识的。
周震柯正在泡茶,差点把他宝贝盖碗给摔了,缓了片刻才恢复儒雅的模样。
“小成啊,好久不见。”
余晏眉梢轻挑,看来是原主认识的人,又觑了眼席澍,这副样子估摸着是知道的。
看来又开始试探。
余晏很抱歉地说:“抱歉,我前阵子出事了,撞到脑袋失忆了,记不清跟您之前有什么渊源。”
“失忆了?”周老爷子本来没多放一个心思在他身上,本就是不足挂齿的人。
也就是看在与他导师是多年好友的份上才愿意帮扶一二,可惜本身性格太过唯唯诺诺,只懂得一味伏低做小,成不了事。
周老爷子刮了下茶末送到嘴边,心中蓦然生出些慨叹来。
俗话说本性难移,也是经历了人生大变才会脱胎换骨。
看在现在身前如同青竹挺拔般的身影,他把热气叹出来,也是年纪大了,看这些历经波折的后辈们总归多了些怜惜。
“坐下一起品品,今年从福鼎送来王传意的白毫银针。”
“好的。”
席澍习惯喝咖啡,实在品不出好坏,就把玩了下手里的杯子,看到底款时微不可见的皱了下眉。
外爷收藏的茶具都能放满一整个别墅了。
余晏轻啄两口,在口腔里一番回味:“不错味道很鲜,不过我习惯喝红茶绿茶,白茶喝得少。”
“我老人家,绿茶性寒,有时候贪嘴多喝两杯过阵子胃就要痛起来。”周老爷子说
然后他状若无意询问席澍:“席澍,听你姐说,你最近谈恋爱了,还以为你说今天要带朋友来庄园是要把对象带回来了。”
“您说得没错啊,今天我是把对象带回来了”,席澍很自然的说。
周老爷子一时竟没反应过来:“没带回来就……什么!”
在余晏杀人的眼神下,席澍很及时扭转话头。
“我的顾问对象啊,这两个月局里忙盗墓团伙的案子,我说外爷你最近收东西千万小心来路,不我可不想哪天以警察身份找上您。”
周震柯十分淡定道:“小兔崽子还操起我的心来了,我手里头的古董不是你爹送的,就是顾问帮我去各地文玩市场买来的。”
“真的吗?”席澍不信这个老奸巨猾的半个字。
“之前我好像有听到您说去倒爷手里收东西。”席澍冷哼一声质疑。
对于这个混不吝的大外孙,老爷子拿他没办法,自己宠大的只能认,做了个重重拍桌的动作装作生气。
明明两人都没有红脖子白脸,空气中却浮动莫名尴尬的气息。
有没有好人可以递给个台阶过来。
然后余晏就恰到好处出声:“老先生,您在古玩界威名赫赫,席澍现在案子遇到麻烦了,他是特地求您帮他的。”
周老爷子从鼻子里哼出声:“是吗?”
……
余晏的手顺着缝隙,不知不觉地溜进席澍身后,毫不留情地一拧。
“嗷……”席澍一声叫被压到喉咙里,右手巴巴伸出来掩住脸。
“你怎么了?”老爷子活这么久,街头巷尾什么新鲜事没见过,一眼就品出些不对来。
“没事!”席澍的声音从牙缝钻出来。
老爷子茫然的眼神,点了点席澍捂住的腰,又滑到余晏隐入抱枕后头的手。
嘶……他心里头顿时滑过无数明清小说中的狎妓征歌之风,还曾收藏过明中期的一幅同性春画。
这两个人,关系不太对啊。
老爷子虚弱道:“水水啊,外爷年纪大了,你有时候可不能吓我。”
“我怎么了?”席澍冤枉极了。
“你……你……”周震柯气差点抽去半丝,“我……我……”
席澍说:“什么你啊我啊的,外爷您行行好,说说青铜鼎有什么消息。”
周震柯觉得自己不能再多想了,再多想命得交代在这里,等明天找他亲爹算账,就是姓席的坏基因带坏了宝贝孙子!
他说,“这个青铜鼎我倒是有些消息,之前在欧洲的考林斯家族手里头,不过考林斯最近十年老本被吃完了,放出消息说今年秋拍会上苏富比。”
鼎流落出去的年代过早,辗转多人之手,身价水涨船高,就算有充足的证据证明是被偷盗走的,也无法追回。
不过这些都不是老爷子所关怀的,他根本控制不住的一脑门子心思扑在余晏身上。
他嘴巴张了又闭,心中打了几个来回才对着平静坐在一侧倾听的余晏说。
“小成啊,你对我们水水有什么看法。”
比起满脑门子心思的祖孙二人,余晏淡定得有些格格不入,他说:“席澍是个很值得相交的朋友,为人仗义。”
连三教九流都打过交道的老爷子都差点被蒙过去,他迟疑问:“只是朋友?”
余晏双手搭在膝头,很是儒雅,“好友,怎么一直听您喊水水,是有什么说头吗?”
这个疑问他憋了许久。
老爷子摆了摆手:“还不是他刚出生几个月的时候,不哭也不怎么笑,去医院检查医生说声带发育和身体检查一切正常,把我们吓个半死,特地去请了个道长过来。”
“那道长精通周易,看了席澍的面相和八字后,说是他上辈子死时应该极度缺水,命中带火,所以给他取了个带水的大名和小名。说来奇了怪了,取了这个名字后,就开始跟正常小孩一样哭笑。”
极度缺水……
余晏听完这段话后,手指根的颤抖波及到整只手,强行压都压不住。
他喃喃说:“是这样吗?”
席澍觉得他有些不大对劲,没有开玩笑,低声询问:“有什么问题吗?”
“没事……”余晏柔和地笑了笑。
晚餐准备就绪,听到陈姨的呼唤,三个各怀心思吃完了食不知味的一餐。
第43章 失控
西京市中心医院, 会议室内。
像是有堵墙,左面一堆是医生护士,右面是刑警大队长席澍,中间的会议桌上摆着警察证。
几名医生护士平时接触大多是一线的普通民警, 哪儿见过这阵仗。
他大刀阔斧地正坐靠椅上, 那股子理所当然的模样, 不知道的还以为医院是他开的。
一时间竟没人开口说话, 只剩风穿堂而过的呼呼声。医生不准痕迹地把手机放在桌下,在群里头疯狂吐槽,今天来了尊大佛。
“今天拜托副院长把各位请来,是因为咱们警方有个案件涉及到您医治过的病人。”席澍突然出声。
众人连忙把手机收起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抬头朝席澍友好点头。
席澍:“……”
他合理怀疑刚刚他们是在蛐蛐。
主治医生是这几人的主心骨,他也是最早接到通知的, 他露出下级永远见不到的热情笑容:“我们一定积极配合警方工作, 昨天就把病例准备好了,有什么您问就是了。”
把病历本接过来, 席澍翻阅得很仔细, 除了无法理解的专业术语,连标点符号都没放过。
他问:“9月份的时候我们警方来过一次, 你们是说他除了溺水造成的湿性淹弱,呼吸道阻塞和肺组织损伤外, 还有头部被硬物击打造成的挫裂伤。除此之外呢, 有没有发现枪伤之类的。”
“这个……”医生摇了摇头,斟酌片刻说:“没有, 他身上被暗石蹭了几处挫伤,我们是很负责任的检查过的, 身上没有中枪,没有大量失血。”
席澍面色很晦暗,看不出具体的表情,只是接着追问:“那身上的伤疤呢?你们有没有在他身上看到过这个伤疤。”
他把一张图片递到对面,这是他趁余晏睡觉的时候偷拍的。
“太久了我记不清了,一般这种伤疤跟我们治疗的病无关,就不会多加关注的。”护士说,她一直负责照顾昏迷期间的余晏,接触时间更长。
席澍沉声说:“这是枪留下的伤疤。”
对面刹那间齐刷刷露出“你在说什么鬼话”的表情。
枪这个字离普通人实在太远了,许多医生可能一辈子都没治过中枪伤的病人,更别提分辩出来圆形的小疤是枪留下的伤疤。
对于枪口痕迹的鉴别,是法医的工作内容。
主治医生倒抽几口凉气:“难不成他是什么穷凶恶极的罪犯,看起来斯斯文文的,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难不成是罪犯你们就不救了。”席澍把病例收走,打算带回警局给法医。
医生一脸你别怀疑我职业素养的表情:“怎么可能,咱们治病救人不问病人来历,我们把人治好了,怎么惩罚罪犯是警察的事。”
席澍本就是顺口一问,也没打算难为他们:“能不能请各位回忆下他醒来时说的话,最好是事无巨细,病房内有没有监控。”
护士说:“他醒来的时候在普通病房,没有安装监控的。每天接触的病人太多了,不过他给我的印象很清晰。”
席澍眉头一压:“为什么这么说。”
护士很自然的说:“第一个肯定是长得帅啦。第二个是他刚醒的时候失忆了,而且是那种连自己名字都不知道,连几几年都不晓得的那种失忆,一般失忆到这种程度的人很少,嘴里还念叨着自己是另外一个人。”
另外一个人!席澍迅速捕捉到这句话,压下声不给人留有喘息余地的追问:“他念叨自己是什么人!”
在看到护士有些惊恐地向后闪躲时,他意识到自己太过急迫,遂软了声:“不好意思,我语气有点急,你再回忆下。”
护士抿了抿唇,细声瑟瑟道:“他说自己叫什么…什么…,哎呀我一下想不起来了,听着挺模糊的。”
席澍觉得自己的心脏,简直要被她一惊一乍给折腾坏,砰砰砰的心跳声直直砸到耳膜上,他蓦然生了些怯意。
“不着急,慢慢想,想好了告诉我。”
“叫,叫余晏!”护士一拍脑袋,大声道。
“什么余,什么晏?”席澍从气丝里挣扎出这句话。
护士低“唔”一声,“那我就不知道了,就听他含糊的说了几句,我当时吓得赶紧去喊医生过来。”
主治医生这时候很及时的补充:“全套检查下来,各项数据显示没有外因会导致失忆,所以当时我让他出院后去精神科做个全面的心理检查。”
他没有去,席澍心里比谁都门清。
“好的,多谢各位配合警方调查。”他利落起身,跟主治医生握手,“替我感谢你们副院长。”
“不用谢,应该的。”.
席澍一路心不在焉地开车到警局,坐在办公室内,面上没有半点波澜。
唯有从放在桌上,找不准落点的双手,能窥见点他的心绪。
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几分钟,或许是半小时,他正坐在电脑面前。
开始一个字母一个字母的慎重点下,输入余园二字。
余园主人余松吾,死于1943年,其死后由长子余贺接手。在1950年时余贺之子无偿捐献给官方,全家移居祖母出生地,浙江。
其家族作为一个标准的民国世家,人才辈出,在各个领域皆有所建树。
他一个一个点进到每个余家家庭成员的详细资料中,大多有黑白泛旧的大头照片,对其死因记载得都无比详尽。
唯有余晏,死因不详,不曾有任何影像资料。
在那个战乱的现代,照片保存不下来可太正常了。
但席澍就是觉得不对劲,普通人家是很难保存,但身为受尽宠爱的小儿子为什么在家庭大合照都不曾出现。
他再次打开那张模糊的家庭合照,民国落后的技术拍出来只能依稀可见面孔。
可这张取景太局促了。
民国造像机的技术并不成熟,只能摆在很远的地方拍摄,但这张简直就像是被刻意裁去两半一般。
裁剪?!
席澍滑动鼠标滚轮,把这张相片放大最大,勉强在黑白中辨认出,右边有一道黑线,瞧着像是一道袖摆。
将相片挪动,左边也有一道相同的黑线!
难不成,这张照片还有隐藏的两个人。
意识到这件事的席澍,浑身每个细胞都炸开来,百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让这个大世家把这两人的照片都要销毁一空。
隐藏的一人如若说是小儿子余晏,那另外一人是谁?
百度百科能提供的资料实在有限,席澍打迟疑片刻,打电话给他父亲的专属顾问。
吩咐他去找到余家后人的踪迹,并且取得联系,再帮忙去查余家资料。
做完一切事后,他仿佛被抽空力气,倾倒在椅子上,闭上双眸,对成聿安的言行抽丝剥茧。
对一名警察来说,分析犯罪嫌疑人是必备技能。
他自坠河醒来后,性情大变,对现代所有流行事物一概不熟,笔记本中浏览记录一概都是查询常识的。
行文写字多用繁体,对金石古董熟得根本不像刚毕业的学生,反而更接近钻研多年的教授。
送去字迹辨认的书法作品,给出来的结果是出自两人之手。
对于在出生前就流落国外的青铜鼎,有着不寻常的反应?桩桩件件都在表示,住在他家里的这个人,跟身份证上的那个成聿安,是两个人。
或者说,他从来没想过掩饰,一个触目惊心的猜想跃上席澍心头。
或许,他就是那个余晏。
不……这太离谱了,百年前的人夺舍?穿越时空,世界上哪有这么离谱的事。
或许是恰巧同音,而眼前那个人可能是走失的双胞胎兄弟顶替身份。
席澍尝试着说服自己,哪怕这个猜想荒唐到可笑,但比起穿越这种更荒唐的事,这种巧合反而更能够让人接受。
余晏……余晏……,席澍极轻地念出这个名字,心好似汪成一捧水。
那捧水顺着他的经脉与血管,流到四肢百骸,带着温热触碰心脏,心尖都舒展开来,又软又涩。
是你吗?.
夜间,余晏没有开灯,孤坐在沙发一角。
手机的灯光投在他脸上,倒有些像鬼。
余晏在看一则新闻。
昌凤市郊区发掘出一处民国时期战场遗址,根据专家推断大概1931年大型战役的遗址,目前正在清理烈士遗骸。
时间地点都对得上。
他有种迫切飞到昌凤的冲动,想找到他的遗骸。
明知道这次旅程很可能无功而返,也无法接触到正在清理的遗迹,一时颓唐得如同山之将崩,无声发出哀恸。
“咔。”在寂静中开门声格外清晰。
是席澍回来了,他有些疲累地打开灯,“怎么不开灯,这样看手机对视力不好,晚饭吃了吗?”
蓦然对上了那双潮湿的双眸,黝黑眼珠更显明亮。
余晏极快地错开眼掩饰神色,压着声:“没注意,吃过了。你呢,又加班了不会又吃的泡面吧。”
只一眼,余晏就知道,席澍可能猜了些什么,有关于他的。
“没,订了盒饭。”席澍难得的神色萎靡,没有开玩笑。
两人心知肚明,彼此都压了无数心事。
谁都没有点出来,仿佛是一种成熟者的默契。
或许席澍是查到了什么吧,余晏自暴自弃地想着,可又能怎么样呢。
那个会在每个黄昏等他下学的小男孩,牵着他的手绕过弯曲狭窄的小路,穿过白墙红瓦的后巷,踏过高到膝盖的门槛。那个人,终究是不在了,留在了1931年。
留在了那个比冰还要冷的东北。
而眼前这人,他热烈且张扬,他是新世纪下最无忧无虑的现代人,应该开启崭新的人生。
往事,就随着时间的长河,流淌着远去吧。
席澍没说话,径自走到沙发前,不通知地直接吻了上去。比之前任何一次都不同,虔诚而猛烈,仿佛是下一秒就要世界末日一般,把人个揉进怀里。
余晏没有反抗,温柔地接受一切。
席澍直接把人打横抱起到房间里,轻放在床上,很逾矩地解开扣子,他做好了被强烈反抗的准备。
只要他反抗,席澍立马收手。
可余晏没有,他目光极柔和,甚至在刻意的迎合席澍,伸手轻轻抚平席澍微皱的眉头,叹声说:“别皱眉,好吗?”
等来的回复是席澍更不知收敛的动作,衣衫翻卷间,余晏眼尾流出一行泪,不知是痛的还是悔的。
悔自己不忍心拒绝。
席澍慎重地轻含进这滴泪,喘着气说:“不哭,看你哭我难受。”
……
两人折腾到半夜,余晏已然昏睡在床一侧,连被抱去卫生间清洗过又抱回来都没醒。
席澍却睡不着,很想点根烟,但睡着的这人不喜欢烟味,所以忍着了。
他靠在枕头上,不自觉发出“嘶”声,整个后背都遍布红痕,无意中瞥到余晏放在床头柜的手机没有关闭。
席澍越过他的身子,打算把手机插在充电器上,神使鬼差的,他瞥了一眼手机内容。
是则新闻,昌凤市民国战场遗址正在清理烈士遗骨。
第44章 欺骗
次日清晨, 余晏睁开眼的第一反应就是:这是哪里,被套颜色不一样。
他艰难地收回涣散的眼神,大脑空白了几秒之后才找回点思绪。
这应该是席澍的房间。
定制的遮光窗帘效果好得过分,房间内漆黑一片, 连缕光都钻不进来。这觉他睡得太过漫长了, 梦到被五指山狠狠压住, 怎么挣扎都挣脱不开。
余晏摸到床头自动窗帘的按钮, “滴”一声,金色的光便争先恐后地从缝隙里钻进来,直到铺撒到整个房间,蒙上一层日晖。
他睫毛被阳光刺得不收控扑闪了几下,闭上眼缓了几秒。打算起床洗漱,自然而然撑起身。
猝不及防地摔回去。
余晏:“……”
他这才惊觉自己手脚疲软无力,腰间就像被车轮碾了数十个来回一样。有些不敢置信的打开衣服一看, 他就说今天的衣服怎么格外磨人!
“你醒了吗?”卧室门被打开, 席澍探头进来地目光正好与余晏对了个正着,他难以克制地觑了眼白皙肩头锁骨上全是自己留下的痕迹, 不自觉咽了下口水。
“十二点了, 起来吃饭,我让人订了鸽子汤。”
余晏慢条斯理地拢好被蹭开扣子的睡衣, “你中午怎么回来了,警局最近不是忙得很。”
“再忙也得回家, 我家小祖宗还在床上躺着呢, 就算是骑火箭我也得赶回来啊。”席澍走到床边说。
他一把扶住余晏圆润的后脑勺,上身倾斜压着余晏, 搂在颈间不给人喘息的余地。
余晏所剩无几的力气根本顾不着反抗,下一秒鼻子就被怼到他肩窝上了, 男人混杂着荷尔蒙烟草味的气息霸道地入侵鼻腔。
传出来的声音闷闷的:“席澍你放开我,你身上一股烟味很呛!”
他趁席澍不注意就要顺着手臂的缝钻走,刚钻出去没半程,腰间一松就被他抓着打横抱起。
席澍理所当然地说:“你要去哪,我抱你去。”
余晏推搡着想要下来,一米八的男人动起劲来也是威力巨大的,席澍偏偏不听他的,还想低下头去亲。
也不知道是被哪件杀千刀的衣服给绊住,席澍人还没亲到,脚下一个踉跄,两人齐刷刷摔倒在大床上。
所幸这是软垫床,要是木床两人非得嗑个青紫。
眼睁睁看着,席澍身上在外头不知道怎么摸爬滚打过的衣服,就在床上滚了一圈。
余晏头顶上青筋直跳:“你赶紧下去,衣服脏。”
“脏就脏了,反正今天阿姨得过来换床单被套。”席澍恬不知耻地蹭到余晏嘴角。“咱们都什么关系了,你还嫌弃我。”
“我没有嫌弃你……这是最基础的保持卫生,我在外面穿的衣服从不坐上床的。”余晏被这个混蛋压在床上,含糊着声音想要解释。
席澍充耳不闻,“我在外面辛辛苦苦上班,回家想抱抱自己家对象怎么了,去哪儿告我都是有理的。”
他手上开始不知足的摸到了衣服的下摆,想要伸进去,被余晏狠狠拍了一巴掌,顿时浮现出红手指印的那种。
“嘶……你是不是要谋杀亲夫,这么大一块红印,怎么忍心的。”席澍捂住伤处,满脸受到重创的模样。
“少装,我都没用力。”余晏趁他没回过神,连衣服都来不及拉好,一溜烟跑到卫生间里,还非常谨慎的把门反锁上。
抬眼看了下镜子中的自己,脸上除了唇色比平时红了些,没有什么异常。
算这个王八蛋还有点良心。
他打开牙膏,挤上标准的一豌豆大小,门外传来席澍的声音:“洗漱完了出来吃饭,你早饭睡过去了没吃,中午得多吃点。”
余晏抬头瞥了一眼,镜子中的这张脸与他朝夕相伴三十年,此刻竟有些陌生起来。不像他独处时大多平直的唇线,此刻不自觉弯了大半。
他回了句:“好。”
与此同时,席澍在客厅里蓦然接到一通电话,是他父亲顾问打来的。
他看了眼紧闭的房门,接起来放到耳边,避到观景阳台上才说:“说。”
说是顾问,但其实他是负责打探各大企业机密老总隐私的智囊团之一,毕竟牢牢掌握住对手竞争者的动向,才能以不变应万变。
顾问说:“您让我查余家后人的消息,我确实在浙江查到消息了。他们家旁支在战乱中都死得差不多了,主支余贺的儿子余承是1912年生的。他在50年代举家从西京迁往浙江临安,然后56年又携妻儿迁居美国养老,可能是老了有落叶归根的念头,临死前两年又回到临安。”
“余承他有四个孩子,也都在世,二女儿三儿子留在美国,大儿子小儿子在临安。小儿子是大学教授,大儿子是颇有名气的企业家,也是他把余承的墓迁回西京的。”
余承是余晏的侄子,那也就是说余晏的侄孙还在人世。
席澍有种马上要接触到事件真相的预感:“有没有取得联系方式?余晏的消息呢有没有打听到,或者有什么相片之类的。”
顾问说:“余晏我只搜集到他在北大曾发表过的文章,还有曾经捐献给故宫的书画资料,他的影像资料还真没找到。”
席澍长长呼出一口气:“帮我跟在临安的余家后人联系上,就说是生意方面的合作。”
而后想到什么似的:“你知道昌凤的战场遗址吗?能不能帮我打探下内部消息,有没有清理出什么有名有姓的人。”
顾问说:“好的,怎么了您是要找什么东西吗?”
“没,就想捐款过去盖纪念馆,问问具体情况,你帮忙跟昌凤相关部门对接下,我愿意全额出资捐赠盖纪念馆,这周内会飞过去考察。”席澍看到人出来了,压低声。
“好的。”顾问在听到被挂了的滴声后不禁咂舌,有钱人的世界捐款都是捐栋楼起步的。
·
席澍自然而然的从阳台走出来,“我在局里吃过午饭了,饭装好在碗里。”
而后就坐在椅子上,抱着双臂,眼珠直勾勾盯着在吃饭的余晏。
他的动作永远是那么慢条斯理,一举一动带着独特的风韵,像是经过良好教育浸出来的书卷气。
身为警察,他能从一个人的言谈举止中初步推断家庭情况,几乎没有失手的时候。
什么样的家庭会养出什么样的孩子,就如同镜子对照镜子般,一览无余。
成家那种暴发户是养不出这样的孩子的,或者说,这种气质近乎不会出现在现代人身上。那是一种出乎于高洁而不失人烟气,带着百年前人们独有的质朴温良。
“这鸽子不错。”余晏是个嘴很挑的人,很少会对食物做出良好评价。
席澍那些晦涩的心思收敛一空,颇为自豪道:“我昨天就预定的,今天一下班就马不停蹄给你送过来,生怕你肚子饿到了。”
“谢谢。”
按照习惯,余晏把炖猪蹄的外皮扒拉开,只吃里头的肉,抿了一口评价道:“猪蹄有点腻,不好吃。”
“那我下次不让阿姨做这个猪蹄,你有什么想吃的,点菜过来。”席澍说。
余晏脑中还真就蹦出个吃食来:“我想吃鲜核桃了。”
席澍笑了一声,笑他小孩子脾气没头没尾的:“这不是菜,鲜核桃上市在七八月份,现在只有干果核桃可以吃。”
“那我不吃晒干的核桃,很腻皮还苦涩,新鲜的果肉脆脆的带丝甜味才好吃。”余晏试了一圈菜,又重新回到炖鸽子汤上。
席澍:“不就是新鲜核桃吗,找!我不得兢兢业业为群众服务啊,小祖宗的话就是圣旨。”
小祖宗这才舍得抬头,微眯下眼,笑着感谢热心席警官,轻轻几丝话顺着席澍脸侧飘道耳中。“少贫,我就是随口提提的。”
席澍若有所思地摩挲了下脸侧,半晌才突然犹豫问道:“你……起来没不舒服吧,今天乖乖在家待着,好好休息。”
“咳……”余晏听到这句话后,岔了气,硬撑着最后的修养才把汤吞进去。
而后就是一连串,气都喘不上的咳嗽。
“咳咳咳……咳咳”
“咳咳……”
明显席澍也没预料到这句话连锁反应能这么强,他一个跨步跃到他身侧,有节奏的轻拍后背:“怎么样,还好吗?”
余晏咳得额角青筋都跳起:“你下次说话能不能不再我吃饭的时候,食不言寝不语懂吗?”
席澍一脸意识到自己错误,诚心悔过的模样,诚恳说:“我的错,我的错,你喝两口水。”
把大半杯水灌下去,余晏才缓过气,“不吃了,我下午没安排,后天周末要跟周馆长一起去参加文化交流大会,你呢。”
他这句话是在暗示,席澍周末放假的话,就一起去文化交流会。
席澍领会到这个意思了,但他吐了口气出来,略带歉意地回答:“这周末我得去一趟外地,走私文物的案件涉及到沿海海关,我得出差一趟去取证。”
这句话其实就是钻了空子,仗着余晏不了解警局瞎说,取证这种事顶多派个小实习杂碎去,根本不需要大队一把手亲自出马,堪比杀猪用牛刀。
神使鬼差的,席澍下意识扯了谎,并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去昌凤的事。
在昨晚他看到那个地点后,没来由的心里头仿佛被凿开了个大洞,风呼呼地刮,空洞到有些怅然若失。
他只记得僵在原地很久,黑夜如幽深潭底,把他连人带心都裹挟得密不通风。路边汽车划过的声音,秋虫的细碎声统统隔绝在外,唯有黑中一束游光,牵扯住他全部心神。
那束游光宛如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却转身不见,席澍觉得这个想法说出来很可笑。
他觉得,他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东西丢在了战场遗址上。
连他自己都觉得荒唐,一个民国时期的遗址,自己出生到现在都没踏足过的市。
能丢什么东西?
余晏沉默片刻后出声,“你去哪儿出差。”
席澍回了神,心头又麻又酸的,面上维持冷静:“广州海关,我们接到通知,有疑似秦东陵出土的陪葬品被混到了一比一仿制的工艺品里头,我们得去核实下。”
余晏不明所以的“哦”一声,眼底飘过一丝微妙的神色,然后抿唇问:“你能帮我买点广州的特产回来吗?我在西京吃得都不是很正宗。”
这是……害羞?
席澍故意钓着他,端起架子:“我考虑下吧,毕竟公务出差,不好以权谋私的。”
然后余晏就用他琉璃一般的眼珠盯着席澍,就抿着唇不说话。
席澍根本没办法招架:“好,您要带什么请吩咐。喜欢吃怎么不早说,我爹之前请了个香港人当厨子,让他做给你吃。”
不一样的……余晏曾在二十多岁时在广州呆了数个月,莲香楼的糕点让他念念不忘,听说这家老店传承至今,他早就想买来尝尝了。
或许百年后味道跟从前大不相同了,变难吃了,但余晏就是想吃。或许是同为新时代中旧时代的残党,又或许是新乡逢旧人的惺惺相惜吧……
余晏低声说:“我要吃莲香楼的糕点。”
席澍一口答应:“好,你乖乖在家等我两天,不许趁我出差勾搭别人进家门啊……”
这对席二少来说,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叫人买了生鲜空运到西京,他拎着回家不就是他买的了
余晏歪过头,在他一大堆话的最后,才迟迟的加上个:“啊?”
席澍简直拿他没办法,轻轻把他耳垂叼起来,含着咬不下去。
“真是祖宗。”
第45章 真相
秦地文化交流大会上。
说是文化交流大会, 其实就是包装的更高大上的古玩市场,举行地点在静宁西京大酒店。
从12层到24层每个房间都作为交流会的核心展出点,通常模仿拍卖行一年举行两次,春季和秋季。
时间在一周左右。
这习俗一开始源于国外, 后来从长沙推广至全国, 是近几年古玩交易和交流的一种新方式, 在酒店举行也方便全国各地的古玩藏家居住。
可谓是各地文玩大佬云集, 在这不比野鸡的鬼市,是捡不到漏的,一个个双眼练得比淬了针还要毒,想收到好东西,价格也绝对不会低。
周馆长盛情邀请余晏一起参加,余晏不好推辞,毕竟承了他的情, 修复观音图让余晏在古玩书画圈子里一战成名。
一方面也是出于收藏家的好奇心, 想看看现代民间藏家手里都有些什么好东西。
他出门前瞧着空落落的房内,还有些不习惯, 席澍昨天晚上就坐飞机赴广州了。
余晏自嘲地失笑起来, 习惯真是件可怕的事,每天都听着那人的念叨, 现下人突然不在了,竟有些怅然若失。
不知为何, 他心里头突然有些慌, 左眼皮止不住地乱眨。
站在门外良久后,才带上门, 出发去酒店。
在酒店的大门处就挂了个巨大的招牌,上面写着第十三届西京文化交流大会。
周馆长一打眼就看到身着中式衬衫的余晏, 正中央从头到尾一排盘扣,与余晏清峻的气质格外相搭,显得人就像民国书里走出来的翩翩公子。
他招呼一声:“聿安,这边,咱俩可真巧,我也刚刚下车。”
余晏听到声音后,朝着他的方向走过去,温声道:“周馆长,好久不见。”
“还不是你推脱最近忙,前两天我收到你让人送过来的观音图,爱不释手把玩了整整两天,修旧如旧不失韵味,简直是让这幅画迸发新生命。”周馆长语气兴奋。
“您过誉了。”余晏轻笑。
深秋的冷风已经有些冻人了,周馆长招呼余晏往酒店里头走,一路上都有招待的侍应生引路,给他们特定的手圈,才能到12层到24层参会。
一进12层,暖气扑面而来,人不多不少,井然有序地出入于各房间。
周馆长说:“听说帝都和长沙好多老藏家都来西京了,这两年炒古珠很厉害,尤其是西藏那边样式,高古玉价格也在抬。我认识的老朋友在1208,咱们一起去看看。”
有人领着路,余晏自然顺着人家走:“好的。”
每个房间的门都是开着的,1208内床被移到一侧,几张桌子占据了正中央的位置。一格一格的木盘内装着各式珠串和玉片、钱币之类的物件。
房间不大的空间眉,一圈还挤了十几个人,都弯着腰凑近看木盘上的物件。
确实比鬼市上灰扑扑丢在地上要雅致得多。
房主是从帝都过来的,周馆长刚进门就感慨道:“老黄,看来你今年没少收东西,一眼过去又多了不少新宝贝。”
他又把余晏引荐给老黄,“这可是古画大修复师,在年轻人里头可火了。”
都是场面话,余晏适当谦虚:“您夸张了,我年纪还轻,得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老黄是北方人,一个热情的拥抱就搂上去,压着声:“我还刷到过你的视频呢,可别谦虚了,相逢都是朋友,随便看看有喜欢的跟我说,给你打个大折。”
“多谢。”余晏笑僵在原处,伸出两个手指礼貌而不失风度地推开了他。
周馆长瞄一眼那些人,也压低声问:“昨天卖得怎么样。”
老黄说:“虽然说市场比起几年前是疲软了,但精品的成交量还不错,价格也相对去年高了点,就是普品成交低了很多,现在的人都奔着玩精不玩多去的。”
围成半圈的桌子上分门别类,左侧的一桌全是藏式珠串和唐卡,价格炒到天上的至纯老天珠,婴儿拳头大的明黄蜜蜡和绿松石,还有红如血的玛瑙,七八人都围在那桌前面。
正中央则是古钱币,比起珠串则逊色很多,价格多在几千和中万之间。右边是一些明清女子首饰,玉器,木雕之类的杂类。
余晏琢磨了下,看来这位老黄,主要是收藏藏式古玩的。
他对藏式的古玩倒不是很懂,毕竟在民国时期交通不方便,对于他来说,西藏是个神秘未知的地方。
钱币和杂类都没有出彩的物件,他不太看得上,遂去左侧那桌看看热闹。
能收到邀请来交流大会的,都不是无名人士,非常懂规矩,都只是弯腰看,没有上手摸。
余晏随着他们凑近看,虽然说对藏式工艺不太熟悉,但是玛瑙蜜蜡这类宝石传统首饰也用得多,他也看得出好劣。
正中央用小透明盖罩住的天珠,一眼就勾住他目光。
黑白界限分明,颜色纯净透彻,细腻如凝脂,镶蚀清晰。
看这严格保护的架势,就知道不是便宜货。
天珠这东西是古西藏人利用含玛瑙和玉的九眼石页岩制作而成的,他们视其为天降石,用它祈祷一切美好的事物。
余晏觉得它有眼缘,招呼老黄来问价格:“黄老板,您给我讲下这颗天珠。”
老黄惊叹道:“你眼光真好,这是千年以上的至纯三眼老天珠,可不是清末开始炒出来的工艺品天珠。起码都是唐中期从两河流域传来的了,当时青藏高原海拔高,技术不够无法烧制天珠。”
余晏问:“三眼是有什么说法呢?”
老黄:“三眼象征佩戴者福禄寿俱全,也是求个安心,就是价格会高些。”
他贴近余晏耳边,说了个大六位数的价格,“看在老周的面子上给你报了个成本价,我不亏也不赚,那些明星老板来求我起码报一百多个出去。”
真不愧是天珠,价格也是天价,余晏咂舌。
不过千年天珠确实价格不菲,他在民国也有所耳闻。
余晏是打算买来送给席澍的。
周馆长也过来凑热闹,呦一声:“你再便宜点,知道这是你宝贝,几十年老朋友了。”
“真便宜不了,这样吧,我帮您遍成串,配些绿松石和南红玛瑙金隔珠,这些都不收您钱了。”老黄挠了挠头。
周馆长一皱眉:“这些顶多值几千,本来就应该送的,我还不知道你进价多少,再少五个。”
“行行行,我给你再少五个,您要是收,千万别说出去这个价,不然我老黄扰乱市场,在圈子里别想混了。”老黄对着余晏一脸诚恳的说。
这确实是友情价了,余晏沉吟片刻,答应下来:“好,我要了。”
老黄连忙把一整个透明盒收起来,藏到柜子里,笑眯眯说:“我三天内安排人串好,您说个地址,亲自送货上门,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余晏报了个公司地址出来,“您到时候送到这里就行,配饰一边两个小珠就行,串得多又重又花哨。”
“好嘞。”
口袋里的手机开始震动起来,余晏掏出来看,正如他猜测的,屏幕上显示:席澍。
席澍站在发掘遗址临时搭出来的警戒线门口,他听到电话被接通后一时没说话,张口竟有些发涩,故意用调侃掩饰道。
“你在文化交流会了吗?有没有碰到什么温润教授,我可跟你说了啊,不许多看别人一眼。”
——席澍也被文化交流糊弄过去了,还以为是他们学者交流会呢。
余晏应他:“没有温润教授,只有秃顶老头子。”
……余晏不打算纠正这个答案,等把礼物送给他了再说。
席澍笃定道:“秃顶老头更不行了!”
“……”
余晏咬牙切齿:“你是不是找打。”
“噗……”席澍有些欠的笑出声,“瞧你这脾气,我开玩笑的,我不在家也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知道吗?”
“嗯……”余晏故作迟疑,半晌才不情不愿说:“我考虑下吧。”
席澍被将了一军,“回去要是瘦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他第二句话还没说出口呢,电话就传来滴滴响声。
愣了下,他放下耳边的手机,摇头笑了笑。
东北的冬已经到来,净白的雪覆盖了目光所及的平地,连枯枝上都歪歪扭扭载满了,风刮得人清寒透心。
这是席澍第一次踏足这片土地,却像是曾经经历过暑寒消长的四季般熟悉。
好似在某个不为人知的故事中,有许多人携风而来,在炉火中留下高歌。
他僵化在原地,心尖猛得一悸。
“席总——”
对于愿意出资的财神爷,相关负责人可谓是含在嘴里怕化了,亲自来门口接人。
他身着一身行政夹克,头发浓黑中杂了些银丝,骨架整体偏大,一嗓子嚎出半里地。
席澍猛然睁眼,回过神来:“王主任您好,我是之前跟你联系过想要投资的人。”
王主任大开大合一拍手掌:“这我肯定知道的,我可是苦等了两天,终于见到你了。怎么样,咱们先去吃顿热腾的,您再考察?”
本来建纪念馆这件事,各方拉扯拨款得陷入了僵局,他这一句捐献就像天降流星,王主任可不得先把财神哄高兴了。
“不用了,我时间不多,趁着下午天亮,先去看遗址。”席澍长叹一口气,恢复冷静自持的模样,面色过于严肃显得有些凌厉。
王主任看他态度强硬,打消了先哄人高兴的想法,可能是外地人习惯不一样。
“那您跟着我来,我们临时搭了个彩钢瓦房子,放置清理出来的战士遗物。”
“好的。”
席澍跟在他身后,依旧是那副刑侦大队中最雷厉风行的一把手模样。身后是就着夕阳下的千丈无垠冻土,工人艰难用铲子清理遗骨,他没有回头,执拗地朝大雪间一抹幽蓝而去。
那是彩钢瓦的房顶。
这其实是很短的一程路,王主任用钥匙打开门:“你别说,因为咱们这儿气候的原因,好多战士的遗物还能保存下来,过段时间我们就要公布清理出来的遗物信息,寻找他们的后代家人了。”
“上周还有人类骨骼考古专家过来看,根据骨头分析,有的娃娃死的时候才十几岁,哎,真是可怜人,所以席总您捐赠这个纪念馆真的是做了件大好事,好人有好报的。”
王主任不放弃任何可以做思想工作的机会,争取下一秒就能把款搞手。
“目前整理出多少位的遗物了,有没有知道姓名的,我也能略尽绵薄之力。”
寒风下,说出来的话成了漫天白雾,模糊了席澍的神色。
“也有二十几位了,你跟我进去看看就晓得了。”王主任推开大门。
里头摆了许多白色铁架,摆放着一排排木盒,盒子上面都贴了标签纸,写着一串由字母和数字组成的编码。
另一边则是普通塑料箱,也是贴好了标签。
王主任有些羞涩地说:“我们这条件比较简陋,对面那个房子是临时办公和工人吃饭休息用的宿舍,这个就是暂时存放遗骨和遗物的地方了。”
席澍也不知要问什么,顿时有些迷茫,“好。”
从架子中的文件框里取出一本打印成册的文件,王主任一边翻一边顺口道:“说来还挺巧呢,席总,咱们清理出来百年前还有名跟您同名同姓的人,真是前世的缘分!”
霎时间席澍的血倒灌的凉,他艰难滑动喉头,轻声问。
“你说他叫什么。”
王主任觉得有戏,一拍大腿:“就叫席澍啊,哎呦,长得好像还跟您有点像,这说说是不是上天注定您要捐款。”
明明是数九寒天,席澍手心脚心却开始一层层冒汗,“能让我看看吗?”
“没问题。”
王主任找到文件中那串编码,然后去比对出相应的塑料箱。
塑料箱不大,也就是公安标准证据箱的大小,打开里头表面层是一叠泛黄的信纸。
时间太过久远,埋在地里多年早已经腐朽得脆弱不堪,王主任提溜着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取了出来。
漏出了箱底的两块表,一块是欧式鎏金嵌
翡翠怀表。
而另外一只表。
脑中轰然鸣鸣作响,尖锐声压倒他所有感官,他曾见到过一模一样的一只。
叫做Bubbleback,1931年产自日内瓦。
那些以为早已经忘却的记忆哄得钻了出来,那人有晚被他拉出来去看被盗的墓,困得模糊间,说想要的礼物就是这只表。
席澍恍惚地将表取出来,他已经乱到无法分析是不是巧合了。
王主任在一旁说:“这表是从席…咳。”
他意识到这么称呼不对劲后,及时纠正,“这表是从这位先辈尸骨旁提取出来的,估摸着他生前家境应该非常好。”
“还有这些信,应该是他的家人写给他的。”
席澍仓惶失措的眼神投到泛黄的纸上,那纸上仿佛有烈焰,直直灼伤了他的双眼,连心都绞痛起来。
他面上依旧冷静,唯有从连指尖都在颤抖的手中能窥得一二。
这叠信说厚也不厚,数来也就十张不到,可被贴身携带,应该是很珍重的人写的。
翻开第一张,书写着繁体,措辞间带着民国人独有的文白掺半。
“席澍亲启,一别旬余,暌违丰采,家中一切安好,听闻你来信已赴北方,北地冬来寒,还请多加衣,扶光手启,1930年11月21号。”
席澍手颤得近乎拿不住这叠纸,明明轻飘飘如雪,压在他手上却重如山石。
继续翻看。
“席澍仁兄亲启,分别一月,西京的鲜核桃又应季了,外地吃的都是干果核桃,你喜欢吃鲜核桃,我特地吩咐人寄了二十斤到北平,以解你思乡之情,余晏手书,1930年7月10日。”
“阿澍安好,父亲母亲最近都安好,甚是想念你。不知你今年过年可能归家,长嫂肚子里的孩子在四月初生的,是个雪灵的女娃,盼着能见一面你这位叔叔呢,早日归家,切切,余晏亲书,1928年5月21日。”
“阿澍亲启,看来你洋文学得不错,特地说了一大串洋文的表,什么美利坚的表都不如你人回来重要,与君远相知,不道云海深,望君切切珍重,余晏手启,1931年8月21日。”
是……那块。
还留在遗体身上,就说明这位余晏既没有等到人,也没有等到未送出的表。
一切的一切,巧合到离谱就说明不再是巧合,排除一切后,最荒唐的往往就是答案。
好像有人在说话。
但席澍已经听不见了,他连口气都喘不上来,仿佛肺部被活生生撕了个洞,气息都穿出连血带沫的窒息。
他仿佛行尸走肉,灵魂挣脱出□□,震荡着目睹自己怔怔从箱子里取出最后一件遗物。
似使用过千万次般,肌肉性地打开怀表开关。
咔哒。
怀表应声弹开。
百年后,尘归尘土归土。
下面是已经不会动弹的表,时针与分针已在岁月的腐蚀下沦为摆件。
而上面,是一张黑白照片,两个人正居其中。
那是典型的民国式影片,全然泛白的背景墙。束手而立的长衫男子,他嘴角噙了一抹笑,丰神如玉,双眼平和地直视镜头,透着百年岁月悠悠看向世人。
而那男子身旁,还站着一位比他高了半头的男子。
身着量身定制的西服三件套,笑得眉梢都带着张扬,底眼那股桀骜透着照片都呼之欲出,就像是民国军人家庭出身的公子哥,他手毫不客气地搭在身旁人肩头。
众目睽睽之下,宛如他们曾亲密无间地过了很多年。
西服男子与席澍长得一模一样。
而长衫男子,席澍极其轻柔缱绻地用大拇指指腹摩挲了下,正是余晏的脸。
原来你真的叫余晏啊……
那故人又是谁呢。
灵魂仿佛悲鸣起来,席澍脑间刹时如同脑浆被硬搅开,把他的神经扯出来拧断。
“咚——”,轰然倒地。
信纸飘洒在空中如同纷飞的雪。
凛冽的风呼呼拍打着玻璃,铺天盖地裹挟着席卷一切的猛烈,连绵的雪像是要埋没飘摇的矮房,那些深埋的记忆戛然而至。
那是1910年冬至,西京,余园。
第46章 前尘往事
咔吱——
一名身形高大, 身着利落军装的中年男人牵着个板着小脸,嘴唇皴裂出死皮的小男孩,身量只到男人腰间。
男孩踩在雪地里,不知道碰到什么硬东西, 差点被绊倒。
冬至前天, 下了一整个晚的雪, 本就破落的街道上空无一人, 唯有旮旯里蜷缩着邋遢的老人,他已经没有什么气息了。浩浩荡荡的白掩盖住糙黄的长街,徒生阴森之气。
余松吾闻声,弯下腰耐心询问:“澍儿,没事吧,雪天路滑,小心着些。”
稳住身形后, 席澍装作大人的平静模样, 掩饰心中怯怯,“多谢余督军, 我没事的。”
他说完这句话后, 扣了下手指,有些紧张的想叫余督军是不是生疏了, 可主动攀关系人家会不会不喜欢。
头顶倏忽间传来一股暖意,他有些惊讶地抬头看, 是余松吾的大手摩挲了下他的头发。
男人嗓音偏粗, 可尽量放软:“澍儿别怕,你父亲跟我是一起在战场上摸爬滚打的兄弟, 你父母都去世了,那我就会把你当做我亲生儿子一样养大, 叫我干爹。”
席澍抿了抿唇,以后的身家性命都系于他之手,配合喊了声:“干爹。”
“哎——”余松吾颇为欣慰地应了声,身为急性子的人难得心平气和安抚人。
“干爹家里还有个跟你年龄相仿的弟弟,比你小一岁,以后你们两个一起上学下学就有伴了,他要是做错事欺负你,只管跟干爹说,我收拾他。”
“嗯。”席澍依旧宠辱不惊地应道,心想这都是场面话罢了。
他虽然还小,也懂父母故去后,天底下再也没有人能无条件偏爱自己。
第二天就见到了余松吾口中的弟弟,他长得精致极了,如同黑曜石般的眼珠丝毫不掩饰好奇,白皙稚嫩的手指还带着些婴儿肥。
比自己低了半个头,席澍暗笑,他看起来不止比我小一岁。
“我叫余晏,今年八岁,你呢。”他一点不怕人,歪了下头,含糊着问出声。
席澍眼尖捕捉到,他的大门牙是空洞洞的,说话漏风,憋笑道:“我叫席澍,今年九岁。”
“哦……”他眼底莫名闪过一丝失望,“娘昨天跟我说过了,你跟我住一个院子里互相作伴,我可跟你说不许偷偷告状,不然我就不理你,永远都不理你。”
他面上纯然都是天真稚气,外头世道艰难,他却被家中保护得极好,说的话在席澍看来幼稚极了。
席澍好脾气地应他:“好,谁告状谁是小狗。”
“反正我不是小狗,席澍才是小狗。”
“我比你大一岁,你应该叫我哥哥。”
……
与余晏接触不过几个月,席澍像是天生一般,开始操心这破小孩的事情。
他长得乖巧,仍谁看到心尖都软下来,可就是仗着那张乖巧的脸,干着不听话的事。
就像今天早上要去上学。
——余督军特地给他们报了新式学堂,没有先生上门授课,得提前半小时起床去学堂上课。
他分明被叫醒了,还紧闭着眼睛,整个头还自欺欺人地藏在被子里,嘴里念叨着:“不去,我还没醒,我今天不要去上学了。”
席澍小大人模样,叉着腰威胁道:“我数三秒,再不起床的话,就喊干爹过来,让他揍你屁股。”
“不要,不要,席澍你个王八蛋。”他不知道从哪个巷头里学来几句脏话,没心没肺就说出口了。
席澍咬了下牙,伸手示意侍从,一齐把余晏整个人从被褥里扒拉出来,毫不怜惜地将暖帕子丢到脸上揉搓一通。
余晏讨厌极了,双手去制止,“不要你帮我洗脸,你简直是在搓盘子!”
好不容易把帕子丢开,迎头就丢过来一堆衣服,隔着衣服传来席澍的声音,“快点,到时候迟到了国文先生又要罚抄,我可不会再帮你抄了。”
余晏也清楚轻重缓急,一面嘴里碎碎念着“怎么办怎么办,快点呀。”,一面笨拙地找到衣服领口。
席澍那些本以为早就忘却的记忆,却刻骨铭心烙在了灵魂中。
他瞧着自己叹了一口气,如做过数百次般熟练地打开衣衫套到小孩身上,然后再取来厚厚长长的围巾把人下半张脸裹得严严实实。
只剩一双明亮的眼睛露在外头扑闪扑闪,余晏两只手折腾半天都没把自己的鼻子拯救出来,从鼻腔里哼唧出声。
“我不要围巾,有点刺刺的,闷着还呼吸不通畅。”
席澍把他的抱怨当耳旁风,径自取来牛皮手套,抓住他想要逃跑的手,不容反抗戴上去。
“走,司机已经在巷子口等了,来不及吃早餐,我让泰安包了几块肉夹馍,咱们车上吃。”
“熬……”余晏面上一脸不情愿地被席澍拉着,但很乖,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冬日里,六点多天还没亮透,唯有一轮浅黄色的日轮融开了雪,金光四溅,把摇曳不定的冰意扼杀于无形,扑散到每一股人家的门前。
投到青鸾后巷白墙上,两个两孩从墙角走过,半张脸融入金光中,他们手牵着手,嘴里不知念叨着什么,脸上的笑意是藏也藏不住。
他们向着巷口而去。
只留下欢声笑语回荡在空巷中。
“阿澍哥哥,下学的时候咱们偷偷去买烤栗子吃吧,我好想吃啊。”
“干娘说了,烤栗子容易上火不给吃,你昨天嘴上都起泡了,而且你又不会剥,又要我给你剥。”
“求求你啦,我就吃五个,五个没关系的。”
“那只准吃五个啊。”
两个身影拉得很长,日升月落,四季轮转,他们的影子愈发得长,很快两个小男孩就成为了两个少年.
十九岁的席澍轮廓与他父亲很像,凌厉得没有一丝迂回的余地。他已经一副大人模样,身量超过全家人,一举成为最高者。
余晏心里头是很不满意的,他本来觉得自己比起同龄人已经高很多了,可席澍就跟故意的一样,偏要压自己一头。
这些年余家对席澍跟亲生儿子一样,有余晏的就不会少席澍一分,尤其是余夫人,格外怜惜他父母双亡。
他也没了刚来余府的拘束,本性里的恶劣散漫散发出来。
席澍坐在余园后院园林的银杏树上,手里拿着几颗银杏果,瞄准下方正在练字的余晏就丢下去。
砸个正准。
树底下的余晏根本不需要猜,仰起头说:“你是不是找揍,席澍。”
席澍矜持地笑了一声,带着与生俱来的风度翩翩:“你这两年可是越来越没大没小了,不知道喊哥哥,还学会威胁我了。”
“你不是跟着爹去军队里锻炼了吗?怎么突然回家。”余晏一笔错了神,有些烦躁地把废稿揉作一团。
“外头又要开始打仗了,干爹提前结束操练,你想我了就直说。对了,这个月我没在有没有乖乖吃饭,我看你都瘦了。”席澍不知道,他看着树下的少年,目光缱绻极了。
余晏身形一僵,不自然地放下笔,勾起完美无瑕的笑容:“什么乖乖吃饭,我又不是小孩了,你少管我。”
——这就是心虚,没有好好吃饭,所以炸毛了。
席澍怎么看都觉得,余晏的身影又单薄了些,他那副吊儿郎当的笑顿时收了起来。
三两下利索下树,逮着他手臂,压下肩头顺着力一旋,余晏就被按在桌上不得动弹。
席澍气焰嚣张,含着笑问:“不是小孩了还天天挑嘴,我不管你谁管你,也不知道谁小时候求我给他抄作业。”
他很坏,重复两句小余晏说过的话,而后又客观评价道:“真是善变的男人。”
余晏恼了:“你放开我,听说你在爹身边威风得很,现在把架子摆到弟弟身上了。”
席澍:“余二少爷可是黄老高徒,我怎敢。”
余晏没反应,片刻后古怪的笑了下,“席澍——,看我怎么收拾你。”
他膝盖弯起打算往上顶,因为看不到,所以膝盖打了个弯,到处找腹腔的位置。
席澍最敏感的地方,被无知无觉的小混蛋反复碰触,他从牙缝里钻出声:“阿晏,把你的膝盖放下去。”
“我不。”余晏自觉找到席澍弱点,耀武扬威地说道。
那双明亮闪烁的眸子,带着少年色独有的朝气,就像捕猎到最大食物的小狸花,张扬极了。
席澍被晃了神,沉默良久后,错开眼神,退避三舍般霍然起身。
他沉了声:“之后我在家盯着你,看你还敢不敢乱来,我可听说你学着去听戏了。”
或许是眼神中一瞬的感应,余晏怔了下,默契地侧开身子,突然开始整理起石桌上的书侧。
九年,近三千个日日夜夜,两个小男孩一同穿过白墙红瓦的后巷,坐听老师们高谈阔论新时代,钻到小巷里偷买零食,挤在热火轰腾的大炕上。
这世上没有比彼此更亲密无间的人了,哪怕是父母。
亲密无间……,席澍朦胧地回忆。
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呢。
灵魂乍然被暖到有些发烫的温流所包裹,他每一寸都控住不住地战栗起来,想要挣脱这夹着针的热,却无力回天。
早应分院的两人,此刻却躺在同一张床上,究竟是谁先迷失了理智。
记不清了,席澍的记忆如同被蒙上柔纱,那些晦涩的痛苦的都随之而去。
留下的唯有欢愉。
“阿晏。”席澍呼吸沉重,上半身紧抵住余晏的肩窝,那股热流烘红了他的白皙。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言语竟表达不出汹涌的情意。
余晏是天生疏冷的丹凤眼,此刻却专注地盯着席澍的眼,满腔热忱。
此刻,他就像初见时一样,带着不掩饰的好奇,他说:“哥哥,来吧。”
意乱神迷。
余晏在颠簸中压抑住呻吟,席澍却将他过翻过去,啃噬着说:“阿晏……阿晏……,我该拿你如何是好。”
余晏浑身打着颤,还要装作淡然:“阿晏在呢。”
“哥哥,我不后悔,永远都不后悔。”
席澍听完后眼眶都泛了红,他说:“开弓没有回头箭,阿晏,你中途后悔的话,我是不允的。”
“好。”
·
那是一个很平常的下午,夏日骄阳正好,蝉鸣声不绝于耳,连树叶都被烈日打了卷儿。
“阿晏,我要去北方上军校了。”席澍已经记不清自己说这句话的表情了。
只记得阿晏脸色突然僵持住,忽明忽暗,眉头都耷拉下来。
他很快掩饰好,轻轻道:“好,我也要跟你说,我被北大录取了。”
几年间,小时候的天真浪漫已然被不动声色所取代,孩童也学会了成年人的克制。
“都是北方,那咱们还可以在放假的时候聚聚,到时候我买辆汽车,载你出去玩。”席澍摸了摸他的头,试图驱赶他身上的低沉。
他还要故作迟疑:“那我还要考虑下的,万一我在北大碰到年龄相仿的女孩子,我还得跟人家约会呢。”
嘶……明知道余晏是故意逗他的,席澍还是忍不住,手滑到他耳边,轻轻地扭了下:“你敢!小兔崽子。”
“啊……泰安,快去跟娘告状,席澍欺负弟弟啦。”他的整张脸都皱巴起来,高声道。
席澍无奈:“少乱说,我都没用力!”
他理直气壮的丢开耳朵上的手,叉着腰说:“我不管,你就是欺负我,你还不让我找对象,我要是孤寡一辈子就都怪你。”
“好好好……我赔罪,你小脑袋瓜子里都装着啥,这么大一个对象站你面前还敢要旁人。”
……
“席少爷,少爷。”
有人在叫我吗?席澍嘴角的弧度滞在原地,灵魂仿佛撕裂开来,一半被火焰所灼烧,一半飘飘然,没有目的地挣脱去广袤的远方。
“少爷,您快去救救二少爷吧,老爷在祠堂用动家法呢。”泰安焦急得嘴皮都打了卷。
良久后,他才听到自己嘶哑的声音:“为什么动家法。”
“不知道啊,老爷不让人接近祠堂。”
烈阳烁烁之下,席澍竟生了一层又一层的冷汗,像是妖孽在宝钵下无所遁形。他穿过祠堂外围了一个又一个的家丁,站定在一米处。
触目惊心的鞭声回荡在耳边。
薄薄的老式木门是挡不住声的。
余松吾恨铁不成钢的斥声伴随着鞭声钻到席澍耳中。
“你简直是有辱家门,怎么敢和澍儿生那种情愫!”
“爹,为什么不可以,现在是新时代了,我不想跟大哥一样盲婚哑嫁,我跟阿澍是真心的,我们可以不要孩子不结婚。”
“放肆!”又是鞭声。
余松吾这个硬了一辈子的男人,声中竟带了些哽咽。
“儿啊,席澍父亲当年把我从死人堆里救出来,我与他是刎颈之交啊。而今他就剩这么一个儿子,你怎可因一已之私就断了他的后代。人这一辈子,横贯在爱情上面的有家国,有人命,懂吗?晏儿。”
从门缝中,席澍窥到,余晏跪在地上本倔强撑直的背脊蓦然垂败下来,他把头无力地靠在父亲身上。
余松吾面上满是心疼与怜惜,抚上儿子单薄的身子,说:“我知道这很苦,但是儿啊,你得撑住。”
“父亲母亲永远在你身后。”
席澍没有走进去,因为他知道一旦进去了,就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余家十年养育之恩,乱世庇护之情,结草衔环难报,干爹说得对,人不能这么自私的。
他转身向远方去了。
岁月悄然无声,一转眼就是四年。
大争之世,饿殍遍地,往前有无数先辈前仆后继抛头颅,往后国家前路未知,上下求索四个字久久纠缠于他们这辈人心底。
但当他站到余晏面前时,难得如同毛头小子一般惴惴不安起来。
“阿晏,我要去参军了,你毕业之后呢。”
余晏半晌没有回答,他目光勾勒着席澍。四年军校生活,他的臂膀宽厚了,身高又拔了些,是威风堂堂的指挥官。
缓缓道:“父亲让我毕业后回西京,主持后勤事务。”
“好。”席澍哑了声,就静静地和余晏对视着,两人眼底皆闪动着未知的光。
他知道,余晏是支持他的,这世上没有比他们更懂彼此的了,
他的理想,所要追求新世界,就必须要付出,哪怕流血和牺牲,而余晏也是如此。
·
军队的生活枯燥乏味,席澍每年能回西京的次数寥寥,最期待的就是收到家书,连同僚都调侃他和家中亲密,天天寄信收信。
最后一次收到余晏的信时,那是在1931年的10月。
他坐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跟几位同僚围着地形图讨论下一步该如何行军。距离他寄信时仅仅一月,形式急转直下,弹药、粮草、兵丁皆严重不足。
所有人脸上都愁云密布,谁也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
等他的下属把信送到手中时,席澍呆呆注视了这封信良久,有些不敢打开,他怕一看到那人的字,让坚定的心软弱下来。
片刻后,他还是打开了,那人嬉笑调侃说你是不是学了许多洋文,说什么美利坚的表都不如他人回来重要。
与君远相知,不道云海深,那人就像志怪小说里的妖精,轻描淡写一句话,便能击破他所有心防,心肝脾肺五脏六腑都蠕动着卷缩起来。
滴答,信纸沾了一点水。
席澍慎重地抚摸上衣服夹层中的两块表,痴痴地想,阿晏,我可能……回不去了。
“席澍,敌袭!”是同僚在呼唤他。
炮火声打破了艰难维持的平静,命运一如最森冷的天平,无情的碾压到每个人身上。轰隆炸响黄沙漫天,战士们摩肩接踵一波接着一波冲到最前方。
硝烟弥漫。
“上!快上,席澍你往后躲,你是指挥,不能出事!!”同僚用尽所有力气怒吼。
“战场上哪儿有往后躲的,我不成了孬种。”席澍嘶吼回他。
“嗖——”
如恶魔的低语,飞弹流星一般极速擦过席澍身侧。不上鲜血横流,席澍将枪掏出来急促道:“所有人,冲!!”
众人双眼血丝蹦出,发了疯一般四处扫射。匆匆环顾,平涛沃野中,横七竖八地倒着毫无生息的躯体,血淋淋的红色争先恐后反哺进黑土地里。
连席澍也不能幸免。
他笨拙地抹了一把胸口,拿到眼前看,是鲜血。
向后踉跄两步,失力间摔倒在地,正午的阳光可真刺眼啊。
层层云雾中有一双大雁并肩飞行,互相依偎。
席澍很想要闭眼了,可他还是支撑着,眼角不受控地流出生理性泪水。他拼劲最后一丝力气,右手抚上胸口,那里有两只表,有他爱人的照片。
都说死前的愿望最为强烈,可以直达神明耳边。
席澍固执地盯着太阳,心念。
上天,求你庇佑他,庇佑长命百岁,无病无灾。
风为他拂去惆怅,雨为他洗去污浊。愿他自由,愿他年岁有息,愿他儿孙满堂,愿世上一切烦恼入不到他耳中。
我拜谒再三,愿献祭自己的灵魂。
恳求您庇佑我的至友,我的兄弟,我的爱人,我的阿晏……
永别了,余晏。
沉重不堪的眼皮终究是合上,炮火与怒吼声已然远去,他很平静也很温暖,仿佛隔离于世界之外,直至永远。
“宝宝,宝宝。”
是谁在叫他,席澍猛然睁开眼,刺激白光炸到眼前,又痛苦的闭上。
“哎呀,老公,宝宝睁眼了,快来看!”
“哎呦,这不还闭着吗。”
“谁让你刚刚没在,活该。”
这又是谁的声音,席澍想发出疑问,但喉咙被奇怪的东西堵住,出口变成了婴儿的哼唧声。
什么情况,他缓了片刻后又睁眼,两个大头跟怪物一样占据视线,吓他一大跳。
“宝宝,哎呀,我是妈妈呀,你睁眼啦。”
“宝贝,我是爸爸,叫声爸听听。”
“你个蠢货,孩子出生才几天,叫你个鬼。”
这是天堂吗?
席澍不说话,也不哭不闹,他对这个陌生的世界充满了警惕。难不成是投胎后孟婆忘了给药,在这里的每分钟都格外漫长,他再也触碰不到自己的爱人。
眨眼间,尘世尽变。
记忆如同潮水一般褪去,他拼命去抓,把每一寸气力都要榨干净去挽回,无力地挽留从指缝中溜走的水。
没用的,难以言喻的哀痛波及每一寸骨肉,最后化成一声长啼,“哇啊——”
“啊啊啊,老公!!宝宝终于会哭了!”
……
1931年秋,余晏没有等来远方故人的身影,等到了一道从北方加急传来的死讯。
第47章 相认
“席总, 席总。”
耳边传来焦急的声音,席澍缓缓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张巨大的脸,激动得连口水都要飞溅席澍脸上。
席澍:“!”,三魂六魄瞬间归位, 以寻常人难以捕捉的速度躲开。
王主任热泪盈眶得活像亲爹再生:“席总, 你刚刚怎么了, 突然晕倒在地上, 我打了救护车电话,还没到您就醒了,真是保佑啊。”
如果不要那么挤眉弄眼的话,席澍姑且还能信一信。
他掩去心中彷徨,恢复面不改色的样子:“可能是我临时赶飞机过来没吃饭,低血糖了,没事。”
“那不行, 您还得是要去医院看看, 而且我救护车叫都叫了,让他们临时折返也是要钱的。”王主任嘿嘿一笑, 最终暴露出自己的目的。
席澍实在没有多余的心思跟他周旋, 非常虚伪的笑了声:“王主任,答应捐款的事我不会后悔的, 考察很满意,接下来请跟我的顾问对接吧, 至于救护车的钱。”
他从口袋里摸出钱包, 把仅有的现金六百抽出来,“喏, 感谢您的关心,只是我还需要赶飞机, 到了西京我会去落实的。”
而后幽幽盯着王主任,仿佛在说,你还有什么要叭叭的。
然后王主任就跟变魔法一样,手里突然出现一份合同,笑得褶子比马里亚纳海沟还深。
“哎!您真是的,还客气起来,一次救护车顶多一两百哪里需要您出钱,您贵人事多,咱们先签个初步的捐赠书,剩下的就不用您操心地!”
席澍:“。”
他动了动唇,似乎想要说什么,接过递来的笔,干脆签上了自己的大名。
从容不迫地对视回去:“好了吗?王主任。”
“好嘞!”王主任此刻看席澍怎么看怎么满意,简直比财神爷还闪闪发光。
“您要不跟我的车去市里头歇歇,顺便吃点咱们当地特色菜,然后送您去机场。”
席澍抬手看了眼时间,其实还有四个小时,还算富余。
但他此刻大脑神经被扯作一线,浑身早已紧绷到发麻的地步。是凭借着最后的理智,才能陪王主任在这儿开玩笑的。
实在没气力再应付吃饭了。
“不好意思王主任,我飞机快起飞了,有机会我定个大桌一起正式吃个饭,现在真没空。”席澍一副标准的应酬用表情。
王主任也只是象征性客气下:“哎,那没关系,我安排人送您去机场。”
从昌凤回西京,这段不短的旅程,席澍已经记不清是怎么过来的了,脑子里全然都是上辈子光离的记忆。
有时候是和余晏幼年相处,有时候又是现代跟余晏接触的点点滴滴。
惊觉回首,那些晦涩的、压抑的眼神竟早已刻在脑中,而当时的自己却浑然不知。
真混蛋啊……怎么敢,忘了他。
席澍的步子依然稳健,一身臃肿的羽绒服外套,但在他身上仍衬得颀长。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具身体已经是空壳,五脏六腑连带着每一寸血肉都被活生生拧干了,狰痛到痉挛。
下飞机时已经是夜间,西京的天气还不至于到穿羽绒服的地步,席澍下来后接受了许多行人的注目礼,像是在惊讶怎么穿这么多。
但他视若不见,抑或者说是根本不在乎,感觉不到热也在意不到旁人的目光,勉强维持人模人样躯壳的他,早已是一片荒芜。
从机场到龙城小区,半个小时。一路上眼中不断交织过去与未来,一半是黄土与鲜血,一半是高楼与蓬勃。
还真是……物是人非事事休。
阿晏,你刚来的时候,是不是会惶恐,是不是会格格不入。
这念头一起,就如同泰山直直砸到脊背上,要彻底压垮他,碾碎他。
而一切苦楚,他心甘情愿。
·
“到了,麻烦线上给个好评。”网约车司机在着后视镜上瞥了眼愣了一路的男人,出声提醒。
他是不是聋子,没反应的。
司机还着急跑下一单呢,高声:“到了!!!帅哥赶紧可以下车了。”
完了好像真接了个聋子,他打算正用手机打字给他看的时候,后座上的人很迟滞地挪动了下身子,直直往外走,一下都没搭理他。
司机:“……”
从一楼到二十一楼,电梯连一分钟都不需要,席澍在飞机上心惊胆战地预想过无数次该怎么跟余晏说话。
草稿都不知打了几遍,临了到了家门口,本以为会乱作一团的阵脚,此刻却平静且安详。
他没用指纹,而是虔诚地输入那串数字。
余晏的生日。
推开门,灯是亮着的,他扬声道:“我回来了。”
余晏本静坐在书房写字,不知为何,席澍昨天去一趟外地,他眼皮就不停地跳。
熟悉的声音从门外响起,是席澍出差回来了,他放下毛笔,起身去到客厅。
“你不是说明天才回来吗,怎么今天晚上就到。”
席澍颓然的目光猝然与余晏对上,余晏穿的是灰色羊驼毛针织衫,他们上周一齐去商场挑的,衬得他本就温雅贵气的容貌平添一份柔软。
席澍张口,嗓子却涩到发不出声,他只能珍重地把人勾勒一圈又一圈。
“怎么了你,去广州一趟被毒哑了,话都不会说了,盗墓案件进展怎么样。”余晏丈二摸不到脑袋。
脸还是那张脸啊,英俊到找不到瑕疵,怎么突然傻了。
席澍艰难说:“还好……我事情办完就先回来了,海关拦截的确实是秦东陵的陪葬品,追回了一百多件,送到省文物局了。”
“嗯,你怎么穿得这么厚,发烧了吗?”余晏走进两步,抚了下他额头。
挺正常的啊,难不成是人不正常了。
余晏狐疑地目光探究过去:“你不对劲,你今天太不对劲了,席队。”
席澍避开他的眼神:“哪里不对劲了,我这两天体寒,在外面冷到受不了所以穿了件外套。”
“哪个外面。”余晏一下就抓到了他话头的漏洞。
“出…”席澍还保留最后一丝理智,广州这时候还热着呢,“出机场的时候。”
“那你有点体虚啊,我给你预定个中医看看吧,八十岁老头都还没套羽绒服的天气,你先套上了。”余晏幽幽道。
这人指定是瞒了他些什么,而且还不是小事。
真可爱。
席澍脑子里跳出来三个大字,他转移话题:“家里有没有东西吃,我肚子饿了。”
“没有。”余晏很果断。
席澍脑中如同麻线团一样,太过凌乱了,不知如何回应:“那我定些宵夜吧,你想吃什么。”
“都可以。”余晏见他没有聊下去的意思,便也不自找没趣,自顾自钻进了自己的房间。他已经订了去昌凤市的飞机票,今天晚上得理好行李。
他身影消失在视线中,席澍才沉沉地吐出口气。
作足了心理准备,才一步踏着一步往房间中去,每一步好似踏在他心尖上,把碾压在他身上的巨山推倒。
房间泛黄的主灯下,在衣帽间忙前忙后的余晏显得格外安详,也就是表面罢了。他这个从小被宠大的少爷,十指不沾阳春水,哪里会整理衣服。
把收纳师归置的衣柜,折腾得乱七八糟。从小上学的时候,连包都不肯自己背,睡前他还得帮他检查笔墨课本有没有带整齐。
席澍蓦然觉得双腿发沉,整个人直直要往下坠,肺腑内袭来的绞痛让他连身子都站不直了。
“你收拾行李是要去那儿。”
余晏被惊了下,从搅成一团的衣服里头钻出来:“我去趟东北昌凤市。”
“为什么要去东北。”席澍是个混不吝的,此刻却踌躇不前,似是而非地问着。
余晏默了下,慎重回答:“我想去找一个人。”
“是谁。”
他仓惶错开席澍固定在他身上的视线:“是我的一个朋友,他死了,我想去看看他的遗体。”
翻涌奔腾的热意简直让席澍肺腑都化成软流,灼伤他每寸骨肉。
他问:“阿晏,你是怎么死的。”
余晏猛然回头,喉头滚动了下,如同被胶水粘住声带,他半晌说不出话。
“余晏,1902年生于西京,1933年去世,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告诉我,当年发生了什么。”席澍居高临下,迸发出一种不容违逆的气势。
余晏失神地站了起来,所有思绪仿佛被他的目光所掠夺走,连呼吸中都带了涩气,无力地张了两下嘴。
席澍叫他……余晏?
他本以为这辈子都无法从他口中听出这两个字了,他本以为一辈子都要套在成聿安这个壳子里苟且偷生了。
公元1933年,席澍死后第三年,他死于剿匪,睁眼是一百年后,在一个平凡的下午,他打开房门后,那个人倚着墙说警察例行询问。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余晏问:“你在说什么瞎话。”
席澍很艰难地叹了口气出来:“阿晏,别想瞒着我,你是我从小看大的,什么小心思都瞒不过我的。”
“谁是你从小看大的,你少仗着大一岁摆架子。”余晏红了眼眶,轻笑一声反驳他。
席澍耳膜上清晰听到胸腔穿来的击打声
一下。
两下。
宛如在猛虎嘴下殊死一搏的公鹿,一下又一下用鹿角撞击着。
他不管不顾地上前,把整个人拥进怀中,如同他们与生俱来便是一体的,连骨带血都要融进去。
很痛,席澍的手跟钢筋铁骨一样,把余晏的肩头攥的痛极了,而他却一声不吭,反手搂住席澍,极用力。
他们连呼吸的生存空间都没有,仿佛只有胸腔的骨头被挤压到痛处,才能感受到一丝活着的余味,直至心脏都开始同频跳动。
咚咚。
咚咚。
席澍的肩头被热意侵袭,湿意沾上躯体:“哥很抱歉,真的很抱歉,没有把那只手表送到你手里,让我的阿晏记了这么多年,以后不会了。”
怀里的人不说话,跟小时候一样,受了委屈不像别家小孩用细嫩尖锐的嗓子大喊大叫,他就扑闪着两只大眼睛,一言不发流眼泪。
流得人恨不得把心都摘下来给他。
席澍在他耳边低语,跟哄小孩似的,搂着着一摇一摇:“我收到你寄来的信时,战局乍变,上面指挥我们支援东北,我不是故意瞎承诺的,我以为……我以为能够跟之前一样,打完战就能回家过年了。”
余晏被猝不及防地一串话炸得蒙了,整个人晕乎乎,唯有难以言喻的恸动直涌心头。
席澍是怎么知道的,他什么时候恢复的记忆,是出差之前吗?还是出差之后。
或者,他根本没去广州。
余晏收回挽在他腰间的手,想要推开他。结果人没推开,换来的是更不讲道理的拥抱。
压得更紧了,气都喘不过来。
他咬上席澍肩头,没用力,含糊着说:“我不怪你,国家局势艰难,谁也说不准下一秒是生是死,你知道的,我永远最支持你志向。”
席澍的心都要怄着搅了下,他不敢想象,余晏是怀着怎样的心情,面对他那些凌厉的质疑、不留情面的审问。
“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难不成是我惹你伤了心,到了现在你就不要我了。”
余晏用尽全身力气,故作轻松道:“穿越时空,神鬼之说,我本来就是假借旁人身份的小人,说出来谁会信。”
席澍额头青筋都绷出来,在皮肤之下狰狞的起伏:“你不是小人!你……你是余家,是我金尊玉贵养大的少爷,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会信。”
泪滴到了余晏的肩窝。
抵在席澍胸间的头抬起,余晏涣散的视线逐渐找到方向,那是一双含着水光的瞳孔。
他很轻巧地笑了一下,席澍的眼底连血丝都泛了出来,很艰难地勾了个笑出来。
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亲爱的爱人,多谢裹挟满身尘烟来到我身前。
正如那句戏言。
我们本就是千年修来的缘分,上天又岂能让我们分离。
第48章 同床共枕
深夜时分, 两人相拥在房间内,瞳孔深处只映出对方身影,一切纷扰都被丢在了那扇门外。
余晏被怼在他肩头许久后,理智回笼, 他板着脸质问:“你是不是撒谎了, 根本没有去广州, 你背着我去了昌凤。”
“……”席澍无言, 有个很聪明的对象,实在是令人苦恼。
他不搭理余晏这句话,很蛮横地把人又压回肩头,“明天再说吧,太晚了。”
余晏失笑,也懒得反抗:“好。”
他这副灵魂都还没归位的模样,也确实不适合谈论事情, 这个晚上, 对于他们两个人来说,都太过于不寻常了。
甚至不舍得多说一句无关的话。
默了片刻后, 余晏额头的汗冒了一层又一层, 他是在忍不住:“你不热吗?”
席澍:“。”
不说没感觉,说了才反应过来, 羽绒服罩在身上,就跟火炉堆里头直接烤没区别。
他本来就是怕热的体质, 汗珠流淌在并不算白的皮肤上, 荷尔蒙跟不要钱的一样迸发出来。
余晏撇了下嘴角,眼皮绷起, 伸出他修长的、矜持的一根手指把席澍推到半米外。
义正言辞:“把衣服脱了,然后去洗澡, 你坐一天飞机都折腾臭了。”
还会嫌弃人。
席澍配合推后一步,双手懒洋洋张开:“这话说的,你十几岁不晓得事的时候,我帮你疏解,怎么就没想到嫌弃我了,和着是用完就丢。”
说完还恬不知耻地搓了下手指。
这句话烫到了余晏的听觉,他脸硬邦邦的绷着,毫不掩饰凶意:“席澍,你!现!在!给我滚去洗澡。”
然后理也不理人,后脑勺都带着火,直接往客厅走。
席澍从口袋里摸出根烟,也不点燃,叼在嘴巴里笑了声。
耳朵都红到脖子了,真可爱。
在余晏房间里头的卫生间洗完澡后,他眼睛都不眨,自然而然钻到带着清香的被子里,扬声喊:“余晏,几点了还不上床睡觉。”
理直气壮。
几分钟后,他都没有动静。这倒不是余晏故意的,而是伪装成他人的身份面对席澍这么久,他脸上的面具一下摘不下来。
一个人呆了半小时,才消化好情绪,踌躇了良久,还没有想到怎么面对席澍。
对于他来说是两年,可席澍呢,他曾真切地活在现代三十年,这实在是个太漫长的数字,占据了人的小半生。
足够牙牙学语的婴孩长成顶天立地的大人,周而复始地诞下又一个婴孩,那些澎湃的情绪又足够支撑席澍多久呢。
他没有答案。
席澍又在催促了,“你再不进来睡觉,别让我下去抓你。”
余晏从鼻腔里很轻得送了口气出来,撑起身走进去。
房间里很有生活气,比起刚搬进来透着股样板房的死人味,多了窗前的插花,书桌上有些杂乱的稿纸。
今天晚上,真丝床单上面又多了个裸着胸膛的男人。胸前的水珠没有擦干净,滑过苍劲起伏的块状腹肌,流下一道道水痕。
余晏耳朵刚消下去的红,又有反扑的趋势:“你……是不是神经也坏了,刚穿那么厚,现在一件都不穿,冷不死你。”
席澍迎着他色厉内荏的颜色,悠悠然回应:“不冷,现代发明了很伟大的东西,叫做地暖。”
然后目光挪到他耳边,很故意地问:“你很热吗?”
余晏跟着他眼睛看,瞬时反应过来他在嘲笑自己。很好,这人多活了一辈子没有半点长进。
他反而失笑一声,把插在口袋里的手拿出来,三两下上了床,好整以暇地对视回去。
“我热,但没热到像某人一样衣服都不穿了,也不知道是谁,十七岁喝了一碗鹿血酒,整宿睡不着觉,求我帮他,求到一半鼻血都流下来。”
两人光着屁股一个榻上睡大的,那真是彼此手里的把柄数都数不清,随便说出去一件就能身败名裂的。
“好了好了,我错了,咱们先睡觉。”席澍简直没办法,直接捂住还在他一张一闭的嘴。
“唔……”余晏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鼻尖就传来一股细微的焦油味。
他笃定说:“你抽烟了。”
还真是狗鼻子。
席澍长叹一声气,带着好刻意的无奈:“没抽烟,我就是叼嘴上嘬嘬味过个嘴瘾,这都不许啊。”
“你又不是没看到,当年多少人因为抽大烟流落街头当乞丐,这不是好东西。”余晏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他刮了下席澍的鼻子。
“打赌,一天最多只能抽五根,不然你就是小狗。”
席澍怔了怔,摸上还有余感的鼻尖,笑说:“好,一天抽五根,我要是没做到就是余晏的小狗。”
好好的话在他嘴里头钻出来就那么奇怪。
余晏很不自然地咳了声,伸手到席澍眼前示意:“把你警队里那个小金的微信推给我,我让他随时盯着你。”
“呦——”席澍笑得很坏,“还没进门就要查老公行程,余少爷这是什么章程。”
“什么老公!恬不知耻。”余晏从牙齿缝里钻出声:“我就是例行检查。”
席澍满不在乎:“不愿意听老公也行,我叫你老公,嗯?”
“你有病吧,睡觉。”余晏唰得躺下,翻了个身把背朝向席澍。
惹过头了,席澍毫不犹豫地跟着躺下来,两人头与头之间的距离都快两米了。
他突然颇为忧愁叹了口气,然后不说话了,过了几秒后,又开始叹气。
余晏的命都快被这两口气给叹出去半条,叹得恨不能下一秒就去天台。
他无奈转过身。很谨慎地问:“你怎么了,明天不要上班了,还不睡觉。”
没有他预料中席澍满口“我逗你的”“老公”之类的羞人话语,他面色很严肃。
余晏被带动情绪,问:“怎么了?”
席澍掠过他的身形,眼光虚虚投在窗帘的某一个方向,这是余园的方向。
“我派人查了余家后人的消息,下周应该就有结果,也不知道干爹干妈葬在哪里,咱们该去祭拜的。”
这个问题萦绕在余晏心中好久了,只是他怕贸然去查会惹旁人疑心,就一直隐而不发。余晏语气都坠了几分:“是我不孝,连父母葬身之地都不晓得,唔……”
——是席澍很不讲道理地把人嘴巴给闷住。
他明白余晏心中在介怀的东西,但还是很真挚:“不许这么说。”
余晏眼眶乍然泛了红,一个猛子扎到席澍身上,似小时候做过无数次的样子。
“你唱首歌哄我睡吧。”
席澍嗓子眼如痛被胶带糊住一般,半晌白找回自己的声音:“闷来时,到园中寻花儿戴。猛抬头,见茉莉花在两边排……”
这是席澍母亲在小时候唱得最多的一首民谣,后来被他用来哄小余晏睡觉。
他克制不住了,把人整个揉到怀里。
一声,两声的歌钻进耳朵里,说实话,擦腔走调的不是很好听。
但余晏的心却诡异地恢复平静。
如同幼时无数个日日夜夜中一般,他们吝啬享受自己的空间,谁都挤不进来。
第49章 收网
第二天余晏醒来的时候, 已经是十点多了。
现代生活打乱了他的作息,在从前他可不是这样的,天擦亮就要起来主持后勤事务,这儿要用钱, 那里又要修缮学校。
压得他喘不过气, 睡都睡不安稳。
尤其是在得知席澍死后, 每日都要喝中医配来的药, 不然就整宿整宿失眠。
在席澍身边,虽然余晏很不想承认,但是睡得格外安心。
余晏揉着还有些发懵的脑壳,洗漱完之后走到客厅,歪到了沙发上,打不起精神。
客厅的茶几上正儿八经贴了个便利贴,席澍就像能猜到他起床之后必经的路, 目标明确地找准地方, 贴上提醒。
余晏嘴角绷得很直,抽到手中看, 字倒没什么长进, 在余晏这种经过正统书法教育的人眼里,就是乱写一气的江湖体。
[我去上班了, 冰箱里放了瘦肉粥和炒鸡蛋,你放微波炉里热下吃, 不许偷懒, 一定要吃早饭,我回家会检查的。]
还真是……余晏都能想象他是摆着怎样一张脸说的。
不会余晏还是有件事耿耿于怀, 之前碍于身份的关系没有说。
他打开手机想给席澍留言,思索片刻后索性拨了个号码过去。
接通后, 声孔里没有声音:“喂——”
席澍略微痞气的声音才传出:“喂,我刚没听到,怎么,两个小时没见就想哥了。”
余晏眼皮不由得抽动一下,福至心灵,总感觉下句没有好话。
“要是你愿意晚上洗完澡,光溜溜在床上等我,那也我也就从此君王不早朝,明天不上班了,专门陪你。”
余晏:“。”
他面无表情地骂道:“你他妈的再乱说,我保证你下班回来之后,家里连影子都看不到!!!”
席澍挥手招呼下属出去,很无辜:“我说什么了……”
现在余晏没功夫跟他计较,心里头惦记着成聿安惨死河中的事,不能因为自己占据了他的身份,就心安理得的不去管了。
“警方有没有查到成聿安的死因,你们……有没有打捞到另一具身体。”
席澍轻松的语气顿时正色:“没有。”
他郑重重复:“没有。那对情侣报警后,警方还没赶到,你就被在渭河边钓鱼的男人救上来了,他年轻的时候是海上救援员,经验很丰富,先给你做了套心肺,直接送到医院去。”
“渭河常年有人跳河坠河,河上打捞队每天都到处捞尸体,可这几个月别说成聿安本人了,连类似样貌的人都没。”
余晏心里头有些不安起来:“那成家父母呢,案件进展的怎么样,那个越南人有没有招供。”
不安就像藤蔓把他包裹起来,说话都带了些急躁。
席澍不动声色地安抚:“主驾驶的越南人招供了,现在警方严格监控成家,证据已经提交检察院,只要检察院逮捕令审查通过,成闵就会被带走。”
“好……”余晏刚松一口气,心又被高高吊起:“人不会跑了吧。”
“不会,还有什么要问的尽管问来。”席澍坐在办公桌前,统一订购的质朴桌面上,正中央放着一份报告。
——DNA检测报告,与第一次送检时的结果截然相反,显示毛发与数据库中的dna不是一人,余晏不是成聿安。
这让不知见过多少凶杀案件的刑侦大队长也不由得心尖一搅。
科学无法解释的现象,离奇到说出去能被人扭进精神病院。
这种不确定性让席澍天灵盖蓦然一凉,他其实不是个豁达的人,千难万险才能再次相逢,要是人凭空消失,单单是想象都让他惶恐不已。
余晏那股不安愈发强了:“你说,我死的时候是在周原,怎么会莫名其妙在渭河被救上来,这说不通。”
说不通的又岂止这一件事,死而复生,灵魂穿越。百年前和现代的记忆在脑中纠缠交织,他又何尝不是假借他人的身份。
就算一出生就是他,父母会不会介意孩子保留有上辈子的经历呢。
这是否是一触即破的泡沫。
席澍不敢也不想去深究:“乖,不想那些,余承大儿子现在在临安市,我的人已经跟他对接上了,你下周要去周馆长博物馆鉴定文物先推了,咱们一起南下。”
余晏嘴唇抿了下,难得压抑不住心中激荡:“真的吗?我走之前一个月,小承这个小兔崽子还跟我炫耀说要结婚了,也不知道他孩子可爱吗?”
席澍:“……”
他一时很难把资料里那张老头子的脸跟可爱这两字结合在一起。
“小承跟他媳妇还挺能生,有三个男娃一个女娃,现在都儿孙绕膝,事业有成,”
余晏轻轻叹了下:“听到他们都好的消息,我也就放心了,长兄担下了家中重担,余承一年都见不了几次父亲,从小是跟我屁股后面长大的,他后来过得好吗?”
人到中年,家中亲人死得七七八八了,举家南迁,席澍不准痕迹地转移话题,含糊道。
“还算好吧,你下午有什么安排,是要去公司吗?还是直播。”
“没安排,出去兜兜风吧,明天再工作。”余晏听出了他话里不对劲,也从容回复。
席澍在撒谎。
余晏故作不知:“也不知道我当年收藏的宝物现下在什么地方,我翻阅了博物馆所藏的文物,没见到踪迹。那些流故宫出来的画,商鼎,甲骨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战乱中遗失了,希望去临安能有线索。”
“会有的,当年小承把余府的东西都迁走了。”
席澍迟疑片刻,决定还是不先把佛寺之中供了三代的牌位告诉他,等到了临安,知道死后余家发生了什么再说吧,不然平添伤感。
余晏适当结束两人之间的对话,他转身去衣帽间里挑出一套针织衫换上,收拾齐整后出了门。
·
下午时分,收到检察院批准的逮捕令后,警察马不停蹄去成闵公司楼下,在他员工的众目睽睽之下,将人带走。
成闵前一秒还气势汹汹地训人,下一刻就两只腿抖如糠筛被压到警车上。
员工偷偷拍了视频打算传网上,在警察的一个个监督下才乖乖删了视频,可是成家倒台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
一般来说警方都会等到凌晨时分,在犯罪嫌疑人家中实施逮捕的,可成家还算小有人脉,万一他们得到消息人跑掉,索性立刻带走。
席澍在接到外勤通知的消息后,紧绷的神色才微微松弛下来,他拨了个电话给余晏。
电话铃声响了将近一分钟,在席澍准备重拨的时候才被人接通。
余晏站在渭河边上,正是席澍上次带他来的坠河地点。风很大,尤其是在河边,狂暴卷起尘沙,呼呼拍在湍急的水流上。
几个月,就算是当时疏漏之下尸体没有被捞到,现在估摸着也被咆哮的巨流冲到黄河里头去,注入渤海,为大自然做贡献了。
余晏就静静望着。
站在此岸,水天相连,模糊到望不清彼岸的模样,浑浊如浆的河水很迟滞得流淌着。
半点头绪都理不清,等到口袋里的手机都快震麻了才回过神。
是席澍,余晏接下电话:“怎么了,席澍。”
“我打你电话就非得有什么事吗?”席澍老大不满意,嘴里碎碎念着。
余晏:“。”
他释然一般闭上眼,是自己找的对象。
又睁开,好脾气回复:“我就是顺口一问,你从前跟我聚少离多的时候不是这样的,说什么都有问必答。”
席澍眉梢一紧,漫不经意回复:“你以前也不是这样的,还会巴巴写信给我叫我多穿衣,现在呢,我多问两句就要不耐烦,哎,果然是色衰爱弛啊。”
什么乱七八糟的,余晏差点被他带偏方向。
他咬牙恢复情绪:“我在坠河的地方,没有不耐烦,你今天吃了吗,穿了吗,睡了吗?”
就差把敷衍两字贴到席澍脸上了。
席澍侧头看了眼镜子里头倒映出自己的脸,眼角虽然多了一两道细纹,皮肤没怎么保养有些粗糙,可是骨相摆那。
脱个衣服怎么也能在互联网上混个百万博主吧。
唉,男人心海底针,他很幽怨的说:“成聿安的父亲现在在警局的小黑屋里,他说想见你一面,方局同意了,你要不要过来。”
“我去。”余晏涣散的心思顿时归一。“你等我下,我现在打车去你们警局。”
“路上小心些,说真的你得重新考过驾驶证了,要不然我给你配个司机吧,天天打车出行挺麻烦的。”席澍说。
余晏在按断电话之前,吝啬得给了句:“不用!”
第50章 余家后人
成闵是属于被正式刑事拘留的犯罪嫌疑人, 直接被带到了审讯室里头。
警局里头的审讯室通体幽蓝的软包墙,没有窗户,正中央一个不锈钢的审讯椅,椅子背后液晶屏幕显示时间和日期。
很安静, 走进这个审讯室所有人的第一感受。
安静到窒息。
平时在公司叱咤风云的成董事长, 狼狈地坐在审讯椅上, 双手被铐紧, 由于还没有进看守所,尚且保留到额头的头发。
他已经经历过警方三轮的审讯,即将面临杀人未遂和拐卖妇女儿童罪两项指控。
余晏时隔几个月再次见到他,狼狈了许多。
成闵在看到门口走进来的余晏后,眼底迸发光芒:“小安,好久不见,你快救救爸。”
余晏在书记员和席澍的安排下, 坐到了不锈钢椅正对面的办公桌上。
他突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毕竟他不是成聿安,没有亲身经历过那些事。
只是, 儿子换了人, 他却没有任何察觉。
余晏垂着眼,淡淡道:“爸, 他们说是你指使人把我丢到河里去的,对吗?”
他声音不高, 姿态很松垮, 但透出来一股不容置疑的压倒性气势。
成闵面上一凛,皱巴巴地说:“没有!儿子, 爸怎么会把你丢到河里去。你五岁的时候,小小的衣服也破破烂烂, 我和你妈才心软把你买回家,你怎么能恩将仇报呢。”
书记员出声警告:“成闵,我们破例答应你见自己的儿子,不要嘴里再瞎扯了,我们既然会把你抓起来就是有充足的证据,你是挑好了人,收买人贩子把人拐走的。”
成闵被他的气势吓得一抖,瑟瑟说:“同志,我能不能单独跟儿子说话。”
“不能,能破例让你们见一面已经是违反规定了。”席澍抱臂,一锤定音。
这还是成闵再三承诺,见到儿子之后就全部招供换来的待遇。
他手脚都被固定住,无力地挣扎了下,哀声对着余晏:“儿子,看在爸妈养了你这么多年的份上,恩仇相抵,得饶人处且饶人,你不要起诉我,帮我照顾好你妈和明知,她们是无辜的。”
余晏温润的面孔很少像现在一样狠厉。
——原身份的尸骨未寒,他说恩仇相抵?
他打断成父的长篇大论:“为什么?我是问,为什么要杀我?”
为什么要杀无辜的成聿安。
余晏毫不掩饰化为利锥的目光,铺天盖地刺向成闵,连最后一丝喘息空间都掠夺走。
沉浸生意场多年的成闵知道没有转圜余地了,他虚伪的笑化为不掩饰的恶意。
“不为什么,我没杀你,是你自己找死,不知道自己的位置,在成氏的威望都快超过我了。”
然后他就紧闭双嘴,不愿意多透露一个字。
多说多错。
这场会面结束得很快,席澍虚护着余晏的肩膀出去,嘴压在他耳边说话。
“他两项罪名坐实了够判个大几年,毕竟是杀人未遂,不过也能他吃个大教训了。”
余晏双手插到外套口袋里,足足皱了数秒的眉,才叹了口气。
“可惜了,希望上天能保佑成先生也跟我一样,在某个时空里活着吧。”
他转头瞪了席澍一眼,“把你的手从我口袋里拿出去,还有不要凑那么近!”
席澍不知不觉已经把人提溜到休息室里,这里面没有监控,他低头亲了余晏一下,又不知足,一口包裹住还在说话的唇珠。
不想听。
余晏的锁骨还有脖子至今还保留他昨晚上留下的罪状,今天被迫穿了高领针织衫。
他想要躲开,刚有个偏头的动作,后脑勺就被席澍的手包裹住,指缝里夹着黑乌乌的发丝,他动作并不温柔,扯得余晏有点痛。
仿佛整个人都被他掌控住,只能无力的扬起单薄的脖颈,这感觉让余晏脚趾都蜷缩起来。一面是不容反抗的手,一面是蜻蜓点水的吻,仿佛对待什么珍宝。
他舌尖轻巧的钻进去,很柔和地巡梭一圈,就好像细密的网包裹住舌头,他一点都不着急,就跟狮子捕食猎物一样,逗着害羞的舌尖玩。
余晏尝到了漱口水的味道,青柠味的。他大脑皮层每个细胞都炸开,手脚发软,感觉整个人都要被无底的漩涡卷到远方。
最后一丝理智反应过来,这狗东西是早有预谋的,他特地用了漱口水!
他觉得自己要跌倒在地,但是脑袋被很凶地按住,嘴上又是那么温和,余晏被折腾得神魂颠倒,脸上的冷意消退,从眼尾涨出红。
席澍看着手底下逐渐迷离的眼神,重重喘了两口粗气,不知足地又要压下去。
两个人已经沉在欢愉之中,失去了应有的敏锐度,没有听到这时休息室的门发出一声咔吱。
金林很没心没肺地端着保温杯,偷偷进来躲会儿懒,然后看到了他此生难忘的一幕。
当被席澍磨炼数年后,已经是一名派出所队长的金林对他手下的小喽啰们如是说:那是在我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一天,那天以后我的精神得到了升华,我的前程一眼望不到头。
“咔呲——”保温杯砸到地上,发出刺耳声。
金林眼睁睁看着自家刑侦大队长把受害人压在墙上,亲得昏天暗地。
他恨不得时间倒流,原地消失。
正要夺门就逃的时候,身后传来恶魔的低语:“金林,给我站住,把门锁好。”
然后金林灰溜溜捡起他的战损保温杯,挤到角落里,缩成一团。
三个人面面相觑。
余晏脸上的红还没消下,能轻易感受到耳朵和面上烘来的热,他眼神都不多掀一个,低着头有条不紊地整理蹭乱的衣角。
回家怎么把席澍揍到鼻青脸肿。
他已经开始认真分析计划的可行性了。
席澍自然地冷哼一声,自然到刚刚仿佛什么都没干:“现在是上班时间,你偷偷溜到休息室干什么,下次再被我抓到扣你绩效。”
金林不敢说话,跟小媳妇一样乖乖应是,生怕多说一个字就被席队拖出去嘎了。
“席队您放心,我一个字都不会传出去的,我的嘴比谁都严实!”
席澍很凌厉:“刚刚有发生什么吗?不就是我们俩审讯完来休息室抽两根烟。”
金林根本控住不住自己的目光,在余晏脖子被蹭出来的红印上停留一瞬,脑子顿时划过无数猜测。
他嘴上却说:“什么都没有发生!!!我什么都不知道,您放过我吧。”
“嗯——”余晏很敏锐,一下就掩好高领,“小金对吗?我之前跟你见过几面,有点事想拜托你,刚好撞上了,咱们加个微信吧。”
看了眼席澍的脸色,淡淡中带着默认,金林愣着打开微信二维码。
余晏神态自若,垂着眼备注名字,“麻烦你平时帮我盯着你们席队,抽几根烟都报备过来,别嫌弃这小钱,就当请你吃饭。”
金林眼睁睁看着对话框里弹出一个两千块的转账,咽了口唾沫,很不舍地说:“小事小事,成…嫂…哥,这不好收的。”
“让你收就收,还有你这奇奇怪怪的称呼,要叫就好好叫,人家是鉴定的专家,叫老师就行。”席澍从上到下俯视金林。
“嘤——,好。”金林恍惚地走出门。
抱着他可怜的保温杯,呆呆地想,怎么他们自然得好像出事的是我一样。
呜呜,卑微,满肚子八卦不敢说出口,金林觉得自己身怀使命,憋得慌。
不过嫂子人挺好,两千块到手,嘿嘿。
·
从逮捕到法院审判到入狱,通常要经过半年到两年的时间,不急于一时半会儿。
席澍在结束完第一轮审讯,把人送到看守所之后,把自己平时积累的年假都用掉,向方局要了个长达五天的休息。
他要与余晏去临安,寻找失落将近一个世纪的亲人。
席澍父亲的顾问已经成功跟余承的大儿子余枫联系上,余枫本来并不想跟这个来西京的大企业家扯上关系。
西京,那是父亲也是他的伤心地,他曾经也在那度过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
但印象最深的还是十岁,死亡与颠沛流离充斥在那年。
二十年前把父亲的尸骨葬回西京故土之后,他再也不曾踏足。
只是远方传来故人的消息,让他不得不在意,席家的顾问提到了余晏。
余晏,这是余家最忌讳的名字,也是让祖父耿耿于怀了一辈子的人,是那位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叔祖父。
从曾祖父到祖父到父亲再到他,他们一代又一代地在千年古刹里供奉佛牌,就是期望他下一世能平安顺遂。
余枫幼年对余晏最多的记忆,就是幽暗腐朽的木屋里,父亲支撑重病的身躯,坐在摇椅上抚摸金描的牌位。
无声中流淌死亡的气韵,这对一个年幼的孩童来说实在是糟糕的回忆,经常晚上做梦梦到被吓哭。
后来长大了些才晓得,这并不可怕,这是对已逝亲人的悼念,死亡是人生的最后一个节日。
而今他七十多岁近八十了,能得知叔祖父的消息,想来死后见到父亲告知他,也能够安慰一二。
这是余晏第一次坐飞机,明明是新奇的事,他却低压着眉,沉默了一路,静静地看着窗外云层。
原来天上是这个模样,蓬松的云铺满视线所及的所有地方,根据网络上资料显示,小承年轻的时候就是名飞行员。
余晏垂着眉低笑了声,那个跟在他和席澍屁股后面,天天挥着小木剑,嚷嚷着要成为大英雄的孩子。
真的成了大英雄了啊。
真可惜叔父没看到,余晏温吞地咽下嘴里的涩意。
真是近乡情更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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