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
小椿菊找上朝长陵时,她正盘腿而坐,聚精会神盯着眼前的棋盘。
那棋盘白子占了多数,是黑子的惨败。
“长藤,你有没有看见我阿兄?”
“元秋?”朝长陵的视线还落在棋局里:“午后就没见过了。”
小椿菊几乎是瞬间脸色发白:“果然……爷爷说,彦道长上午时找他讨要阿兄,爷爷没答应,本以为这事就完了……”
结果,直到深夜她都没见到元秋的人,一问村人才知道,彦自书兄妹下午就乘着马车离开了村落。
“他一定是把阿兄也一块带走了。”
小椿菊心乱如麻,带上哭腔。
朝长陵从棋盘抬起头:“你为何慌张?以他如今的境地,只要能离开这个村子就算好运。不管带他走的人是谁。”
小椿菊脚步一顿,神情有些僵硬。
她当然知道,长藤说得没有错。
元秋只要能离开,不管用什么办法,都比留在这里强。
可是……
“可是比起让他获救,你更想要的是不和他分开,是吧。”
朝长陵的语气格外平静,听不出这是怪责还是讥讽。
小椿菊却犹如被戳中要害,好半天才辩解道:“我没有……我……”
后面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自从她无意间看见了元秋是如何被那些人折磨的,她就和他提起过:“我带你逃出去”。
那时,他倒在榻上,一边流泪一边冷笑,眼神空洞而绝望:“谁也救不了我。你也不行。”
五年来,无论她如何哀求,他从来没有松过口。
如果身为家人的自己都不行,又有谁可以呢?也许谁都不可以。
能救他的,只有自己。
小椿菊一直都是这样认为的。
所以当她得知两个修士和元秋从村内消失不见时,心里的冀望就像被无情掐灭了一样。
她不能想象,救元秋的不是自己,更不能想象,以后再也没法见到他。
“…你凭什么这么说我?”她抿着唇问朝长陵:“你又了解我的什么?”
朝长陵的确不了解凡人,也没有依据,靠的不过是修炼静心诀以来练成的直觉。
“他们走了多久了?”她移开棋盘,下榻穿上鞋。
“至、至少也有四个时辰了……”
看来彦自书的动作比她预料得还要快点。
朝长陵携上长剑便要出门,小椿菊不甘心地在后头追问:“你……你是要去带阿兄回来吗?你不是说,不管是谁带他走,都比留在村里好吗?”
朝长陵停下脚步,回头道:“我之前的确是这么想的。”
那现在呢?
没等她将这话问出口,朝长陵的背影就已经远去。
*
汝芸几乎以为自己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不然面前这几乎遮住半边天的庞然大物……怎么会真实存在于这个世间?
它的双眼猩红可怖,粗重的鼻息甚至盖过了风声,一动,脚下的土地就微微颤动,只需一个前爪,就能将她碾得粉身碎骨。
汝芸几乎没法起身,只能踢着脚,抖着身子往后退:“哥……哥……”
彦自书当然也看见了。
他比汝芸了解妖兽得多,可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巨物。只知道一点——如果他们再不跑,就要统统死在这里!
“快,快……”他见叫不动汝芸,终于想起元秋,偏过脑袋冲身后吼:“快过来帮我把车搬开,快点!”
可元秋只是静静躺在那里,就像已经死去一样。
开哪门子玩笑!想死的自己去死,反正他彦自书绝不能死在这里。
无穷的恐惧几乎要将人逼疯,他瞪着眼珠,狂叫一声,雪亮的匕首被他高举而起,像是豁出全部力气,挥刀朝自己的腿肉砍去。
此时此刻,他脑中只有一件事:他要活,他要活下去!
唰——
血溅当场。
可区区断刀,怎么可能划开筋肉、砍断腿骨?
失去理智的后果就是徒添痛苦。
山野间响起彦自书惨痛哀嚎的哭声,那声音中夹杂着求饶,可谁又能救得了他?
恐怕连他也万万没有想到,从猎户尸体上回收的匕首,最后会用来削掉自己的血肉。
好痛,好痛。
他要痛死了。
“沙沙——”
有风吹过裙边的声音,彦自书痛得几乎不能分辨,当充血的视野中缓缓显出一道人影时,他几乎是立刻吼道:“救我,救救我!”
可当那人影走近,他又呆呆愣住。
“你、你是……不,不对,你不是……”
不是该卧病在床吗?
无数疑问在脑中闪过,他无暇追究,冲她嘶吼:“快把马车搬开,搀着我逃!”
他吼得一句比一句大声,可那姑娘的脚步却没加快一分,终于来到他跟前时,他只觉得仿若隔世,大腿痛得他几近濒死。
“快,快点啊!”
那人抬脚,在马车边缘一踹,他的大腿终于得以解放,可血脉一通,随之而来的是更猛烈的剧痛。
“呜呜,快点……快点拉我起来,搀着我走!”
可姑娘没了动静,他奋力伸手拽她的裙角,被她避开,她居然直直朝着汝芸,朝着那个怪物的方向走去。
“村姑,你疯了!快回来,你想找死,我还不想死!”
他见她没有回头,朝汝芸喊道:“汝芸,快拦住她,要是怪物被她激怒,咱们都得和她一起陪葬!”
汝芸总算有了点力气回头,一看清来人就瞪大了眼睛:“怎么是你……”想起她哥的话,赶紧去拉她的手:“不准过去!”
可那只手先一步拔出了剑。
长剑笔直,刀刃雪亮,一出鞘便犹如染了火焰般凛凛发烫,醇厚的灵力威压叫人不敢逼视。
她难道想跟这只怪物硬碰硬?开什么玩笑!
汝芸和彦自书在后面朝她大吼,朝长陵置若罔闻,剑光隔着老远一段距离,在那巨物脸上闪烁了一下。
然后,让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的事发生了。
那巨大的怪物张开血盆大口,粗长的獠牙似乎轻易就能戳穿天际,可它却低下脖子,对朝长陵恭敬地叫了一声:“日持真君。”
朝长陵收剑入鞘,道:“祸斗,果然是你。”
“祸斗亦没料到日持真君会降临此地。”
怪物……不,那只巨大的,名为“祸斗”的妖兽流畅地口吐人言,用无比尊敬的语气,和那个他向来就没放在过眼里的村姑说着话。
他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只会瞪着眼珠,呆滞地望着眼前这一幕。
那不就是个凡人吗?
他给她画过驱魔符,还用病痛符弄得她卧床不起,甚至还说过她五灵根皆为废根,要想入仙途,比登天还难。
可为什么,那只巨大的妖兽会称她为“真君”……?
他在做梦吧?
毕竟她只是个蝼蚁般的凡人,甚至……甚至连样貌都不算多么出众,更别说有什么道骨仙姿,全身上下找不出一个让他看得上的点!
也就元秋眼神不好才会日日围着她转。
可为什么现在却成了这样?
让那只巨大妖兽低头的,不是自己这个符修天才,而是她那种平庸无奇的凡人……?
“怎么会……”
彦自书喃喃摇头,雪亮的锋芒却在这时指向他的脖颈,抬头,是朝长陵正俯视着他。
“振山门出什么事了?”
“你、你说什么……”
“你们两个都不是振山门弟子,却能在振山门自由进出。我想知道原因。若如实告来,我便放你们下山。”
这根本不是彦自书现在关心的事,他瞪着朝长陵,被欺骗的恐惧在眼中攀升:“你不是凡人……对不对?你根本不是凡人!”
“我从未说过我是凡人。”
“你说你也想拜入仙门,想和我一样……!”彦自书声音哑住,不知为何,眼前的朝长陵分明还是一样的眉眼,一样的表情,却让他陡然生出一股寒意。
弱小之物,在拥有绝对力量之人面前会本能地产生畏惧。
强大,不含任何虚张声势,只需要动一动手指,就能让他灰飞烟灭。
…难道自己和她的差距真就如此之大吗?为什么只是被剑锋指着,他的手脚就像被冻住,一动也动不了,连嘴唇都在发抖。
“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朝长陵面无表情开始倒数:“三、二……”
“等等,别!”
彦自书的神经几乎被恐惧压弯,扑腾过去,如溺水之人抱住浮木般抓住她的裙角哭道:“我说,我说就是了!”
“那日,我和汝芸偶然经过振山门……”
修士一向是彦自书的憧憬,兄妹二人便想要上山观摩,谁知进去却发现满地都是振山门弟子的尸体,场面十分血腥,搜寻半天,总算找到一个还剩下半口气的人。
那老者怀揣着数十本振山秘籍,本以为再无活下去的余地,甫一看见两个活人,拼着最后一点力气将秘籍托付出去,还嘱咐他们一定要重振振山门,为死去的掌门和弟子报仇。
“他话没说完就陨落了,我们只好拿走了他的宗门木牌,想着既然被托付了,自称一句振山门弟子也是当得起的……”
“你说,振山门的人都死了?”
“对,千真万确!我看过他们的尸体,伤口杂乱无章,肯定是妖兽干的!”彦自书又忙不迭地掏出秘籍和木牌:“还有这些,都在这儿了,一本我也没私藏。”
朝长陵拾起来略略看了几眼,除开门派独门心决,其他都是些中低阶咒诀。振山门一个小门小派,的确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
“这些我拿走了,日后若遇到活着的振山门弟子我便托给他,如若遇不到,也该归还给修真界的大藏经阁。”
“是,是,您尽管拿去,尽管拿去。”
她收了秘籍,抬抬下颌示意他可以走了,连挡住下山去路的祸斗都为他们让开道路。
可彦自书却摇摇头,突然跪在地上边哭边冲她磕头:“真君在上,求你收我为徒,我不愿再做凡人,只想成为像您这样威风凛凛的修真大能!”
这大概是他离自己的期望最近最近的一次,朝长陵就是开口要他磕三百次头,把头给磕烂他也愿意,只要能让他拜入仙门。
“你是修不了仙的。”
“为……为什么?”彦自书不甘道:“难道是我的灵根……”
“不是灵根的问题,”朝长陵道,“你若只是为了成为威风凛凛的修士,那你是入不了仙途的。”
“你必须得有一个信念。”
她忽然弯了弯腰,那双从来静如止水的眼睛凑近了他,其中竟藏着一股难以察觉的寒光。
“一个你绝对,不管发生什么,都必须要达成目的的信念。没有这个信念,你永远不可能迈入仙途。”
彦自书最后是呆滞着神情被汝芸搀走的,他的大腿出血过多,恐怕下半辈子都得在椅子上度过,好在还能有条命。
朝长陵走到元秋身边,这才发现他早就昏过去,后脑勺血迹斑斑,周围的泥土都被浸湿了一些。
头微微偏着,像是哭过,有未干的泪痕,一张脸又痛苦又扭曲,加上之前没好的伤,反正乱七八糟,有够惨的。
他现在身上能有一处完好的地方吗?
她无声叹气,不知该作何感想,将他搀起来靠在自己肩上。
祸斗在后面道:“日持真君,恕我失礼,哪怕是您,也不能将他带出这片土地。”
“为什么?”
“因为……”巨大的犬妖犹豫了下,还是如实道:“看在真君是我昔日之主的份上,这话我只告诉您。”
“这个人……不,他应该不是人,我不知他是什么,但我如今的主子命令我把守此处,绝不能让他踏出此地半步。我也只是遵命行事。”
朝长陵终于将元秋背起来,却是往回走。
祸斗问:“真君不打算带他出去?”
朝长陵皱着眉一声不吭,良久过后才道:“不急,你在这等着,我把他弄回去,一会再来听你说,等你说清楚,我再做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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