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 81 章(二更)
万城, 玉阳楼。
上万盏灯同时作用,十米高的宴会厅亮如白昼,圆心处是一尊拉着小提琴的独眼艺术家雕塑,就算是无数钱财砸下, 仍旧不能消磨岁月留下的痕迹。
时间总是匆匆, 当意识到其流失之时, 年华早已逝去。
距离原烙音离开首都, 已经是两年。
他再也没有见过闵随, 甚至也会回避关于那人一切消息, 强行逼自己相信首都的种种只是一场梦。
“小原总?”
原烙音回神, 才想起自己是在一场重要宴会。
“抱歉,您说。”
从零学起谈何容易, 他进入公司两年后还是没有达到名正言顺进入领导层的要求,最多只是项目的负责人。
Alpha西装上别着一枚胸针,通体漆黑如墨, 不知是什么材质,竟然还闪烁着幽幽的荧蓝, 那些交缠在一起的, 像触手, 又像是海草, 吸引着人去触摸。
“听说您要在万城待几天, 不如让我做东道主。”又是来套近乎的。
他现在在集团里面的职位不够看, 但毕竟背景雄厚, 能力也算看得过眼,往下爬指日可待, 这样的事他这两年遇见的数不胜数。
“不……”原烙音正准备婉拒,毕竟他时间很忙, 这段时间被项目纰漏弄得焦头烂额,并没有打算多待。
可心脏却一反常态剧烈跳动,几乎要蹦出胸腔。
原烙音瞬间意识到什么,他刚要说出口的拒绝拐个弯,竟是答应下来。
“不必多麻烦,您随意就好。”
“那就不打扰您了。”对方显然也是没想到一面之缘,原烙音竟然那么好说话,“祝您在万城玩得开心。”
那人就这么走了,留原烙音一人在原地,他不敢回头,有些慌不择路地找了一位Omega准备谈谈合作事宜,不论认不认识,自报家门后总是能说上话。
“小原总,没想到他们能请到您!”
原烙音看见那Omega的脸后表情微变,他压下突如其来的反胃感。
怎么是他!他怎么混进来的?
没想到他今天出门大概是没看黄历,倒霉的事都被他遇上了。
和绯闻对象碰面,与前任重逢,都不是什么好事,一时间他也分不清哪个更糟糕。
原烙音正准备走,没想到又被人拦住,偏偏还是个有几面之缘的熟面孔。
而无数觥筹交错间,意外到来的闵随瞬间成为宴会交谈,谁也没想到IMS的董事长会莅临此处。
闵随是因为欠人情才答应出席,没想到竟然会看到原烙音。
太多人,可偏偏他一眼就看到了原烙音,认出了Alpha的背影。
瘦了。
他知道原烙音获得认可这两年有多拼命,无数个夜晚他都默默撕裂空间跨越到于他而言完全陌生的邛光,不奢求看到Alpha,只要与他站在同一片天空下,仿佛就能缓解将他吞噬拆分的思念。
“闵总。”
“不好意思,你说什么?”
闵随不认识眼前人,对于这种目的性极强的攀谈,他一开始就准备好了回绝。
此时此刻,他的目光只属于那个站在前方处处透露着不自然的Alpha。
他在对谁笑?
“IMS并非我的一言堂,任何项目都要通过集团专家,我无权越过董事会做主。”
谁在请他喝酒?
闵随感受到翻涌而来的嫉妒,觉得自己太过可笑。
原以为这两年自己多多少少会有些长进。
“抱歉,失陪。”
他随手抽出一只酒杯,大步走向原烙音。
“小原总。”
原烙音浑身一僵,他将挂在脖子上的触手尖塞进外套,能看出动作有些仓促,末了才转过头。
“闵总。”
“抱歉,我有话要和小原总说。”闵随随便扫过旁人两眼,在那个Omega身上缓缓停顿。
这就是盛传的原氏集团长公子的命定之番,闵随一碰到诸如此类的消息就气得肝疼,根本不会去折磨自己多看两眼。
那个Omega感觉到闵随眼中的寒意,有些瑟缩地朝后躲。
“有时间出去转转吗?”闵随问道,“听傅云泠说,你好像遇到了麻烦。”
原烙音想起这段时间缠在他脖颈几乎让他窒息的麻烦,终于放弃那点见到前男友的尴尬,与闵随一前一后离开宴会厅。
外面早已是漆黑一片,寂静无人。
他没想到自己会在这样的情形下与闵随重逢。
“好久没见,你瘦了好多。”闵随站在他面前,没有任何动作,即使他再想伸手将伴侣拥入怀中,“是不是很辛苦。”
有人关心,苦苦压抑的委屈找到脆弱的出口,终于决堤。
总部和分部相差太远,父亲为了锻炼他从来不会干涉,也有太多人想要把他赶出公司,这两年明枪暗箭跌跌撞撞,好不容易凭能力爬到了这个位置,才半个月就出现失踪事件,接二连三数不胜数,几乎要将他压垮。
“我一点也没有想你。”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说。
想闵随好像成为他排解痛苦的唯一方式,他也明白自己矫情可笑,明明是自己面对闵随的哀求仍要离开。
忘记一个人的开始不是忘记声音,不是忘记相貌,而是缺点。
这两年被胁迫被囚禁的记忆就像是封存在深处,他只会想起那些无忧无虑的时光。
可是时间一去匆匆不复返,一切只是回不去的回忆。
“我知道,我的错,你不想我是对的。”闵随听出Alpha不加掩饰的口是心非,这对他来说简直是意外之喜。
“我好累,我真的好累。”那两支香槟不足以令他醉,但偏偏看到闵随那一刻,所有伪装与强忍都化为灰烬。
不敢让家人担心,不敢让朋友知道,唯一能够感同身受的只有闵随。
“委屈你了。”闵随全都知道,但他与原仲盛做出了同样的选择,只有跌倒后原烙音才能汲取教训,任何帮助长远看来都并非好事,“你做得很好。”
原烙音的眼泪终于流出,无数次项目在阻拦下完美结束,他在别人的口中永远是比不上他的父亲和二叔。
原仲盛和原仲和在原氏风雨飘摇之际顶着巨大压力让集团起死回生,他原烙音一切努力都是来源于父辈的援助,是可以被忽视的,是可以被挑刺的。
除了家人,只有闵随,只有闵随真心认可。
“你知道我有命定之番了吗?”原烙音用手擦去眼泪,没注意触手尖从胸口滑出,在闵随眼前摇晃。
那一截早就没有效用,充其量不过是有些怪诞美感永不腐烂的装饰品,原烙音参加宴会即使不伦不类也要带上它,这本身就能说明很多无法解释的问题。
“你知不知道。”原烙音见闵随没回应,又重复了一遍,语气有点凶。
闵随当然知道,他当时看到新闻时恨不得让那个Omega彻底消失。
但他也明白自己不能这样做,说好了尊重,就不能剥夺命定伴侣寻找新欢的权利。
“至少你很幸福。”契合度超过百分之九十八才能称为命定之番
幸福?!
原烙音咬牙切齿恨不得扑上去咬死闵随,从前一用命定之番刺激,Enigma就恨不得把他锁死在床上,现在Omega真的出现,这人就跟个哑炮似的。
“你说的幸福是指我被骗到酒店和发情的命定之番关在一起,我打晕他靠咬破自己的手腕保持清醒,救出去后还要被绯闻恶心!”原烙音本以为在原氏出手弄垮那Omega家的公司后,对方会消失在他的世界,但没想到就这样的宴会,那人还能混进来,“我现在见到他,闻到他的信息素就会生理反胃,这就是你以为的幸福?”
“我……我不知道。”闵随口腔有些干涩,他终于有与原烙音分开两年的实感。
即使他一有空闲就会来到邛光,但仍旧错过了太多,连原烙音
“你当然不知道。”原烙音露出手腕不规则的疤痕,“我被动引发易感期,烧得都快要糊涂了,却一直在想你为什么不来。”
没有抑制剂,还要抵抗本能不去标记那个居心叵测的命定之番,被原衡铎救出来后他整整住了四天院。
他不愿意做修复手术,就是要提醒自己与闵随早就分手,路只能自己走,
“而且好多人都想把我赶出去。”高层都知道他的背景,牵扯太多人的利益,自然会不遗余力将他逐出局,“西北的科研项目,我们也派了人去,现在音讯全无。”
“这是视频。”他可怜巴巴递出手机,“我找了INSO,他们派人去一无所获,傅云泠不入沙漠,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再失踪下去,整个科考队可能会全军覆没。
视频像是手机拍摄,第一视角,蓝天白云毫无征兆,不过瞬息画面中所有人就被黄沙淹没。
九秒钟,只有九秒钟。
“我会救出这些人,但事故原因要你自己调查。”
原烙音知道闵随一定会答应,但他不想再欠闵随,他允许自己思念,允许自己后悔,但他并不认为自己有朝一日能够与闵随复合。
太多事塞满他的生活,由于命定之番的事情他尤其厌恶AO关系,爱情对他来说太不切实际。
这也是他没有第一时间找闵随的原因。
“谢谢。”
“我之前口不择言说过很多话,包括我说后悔完全标记。”
“我不后悔,闵随。”
压在身上好几天的重担终于卸下,原烙音安静了许多,那些在心头盘踞已久的话语,还是说给了心心念念的对方。
“其实我很想你。”
第82章 第 82 章
无人区, 天蓝得透彻。
时间紧迫,闵随抛开医疗搜救队,直接撕裂空间,带着原烙音来到空无一人的临时大本营。
“你在这里呆着, 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离开。”闵随安顿好Alpha后准备先去把人给带出来, “别担心, 我没有骗你。”
闵随来之前告诉他, 这是沙型异种玛库尔出没的杰作, 而那些东西并不嗜杀。
两年前闵随出手只是灭除了活跃在人类视线的那几只, 并没有除去整个种族。
“你会不会有危险。”原烙音有些说不出的闷感, 自从他来到这片沙漠,总是有气场不合的错觉。
“那些东西不足为惧。”能威胁塔卢索的生物屈指可数, 玛库尔绝对排不上号。
他揉揉Alpha长长后还没来得及修剪的发丝,踪迹消失在一望无际的沙漠。
原烙音抱着水壶坐在遮阳棚下,沙粒温度太高, 他抓了把握在掌心。
其实他没必要跟着闵随来着,毕竟作为人类, 他不是拖闵随后腿就是变成玛库尔新的猎物。
但他才是项目核心负责人, 是他把人派出去的, 有责任把他们带回来。
太久没有亲眼见到闵随了, 仅仅是昨晚宴会的偶遇就让他的心跳加速到难以忽视的地步。
只有闵随看到他的脆弱, 他也只会寻求Enigma的安抚。
时间抹去了太多冲动留下误以为无法去除的伤痕, 没什么好否认的。
“小原总……”
第一个人凭空出现, 中年Beta,面容憔悴, 左腿诡异地扭曲着。
是他指定的项目带队经理。
原烙音想帮忙,但无从下手, 他并没有接触过这类知识,医疗队伍也还在路上。
Beta喘着气像是命不久矣,太久没喝水只敢小口滋润快冒烟的咽喉,他顾不上恐怕会留下后遗症的左腿,“救救,救救他们,还有人,二十八个,全都活着。”
“会的,他们都会得救的。”失踪时间足足六十小时,若是真如视频拍摄那般,被黄沙淹没用不了几分钟就会全军覆没,可科考队全部活着,原烙音越来越觉得可疑。
这里根本没有信号,视频是怎么发出来的?
“你先休息,暂时安全了。”他一时间也没急着追问,反正他们都会活着回来,调查不是难事。
“不。”Beta死死抓着他的手,力道大得根本不像一个刚刚脱离危险的人,“有叛徒,有叛徒,小原总,科考队里有叛徒!”
“你说什么!”原烙音瞪大眼睛,再也顾不上什么好好休息,“把话说清楚。”
闵随让他自己调查事故原因,是对这样的情况早有预料吗?
“沙之圣神降临之时,奉献灵魂与躯壳,成为永生不能背叛的奴仆,就能实现愿望。”Beta毫无征兆地开始吟唱,他眼白全部转化为黑色,扑到原烙音的面前,“不屈者死,不屈者死!”
这样的诡异与疯狂,原烙音瞬间想起桑尼顿的鹄卡兹。
没有半分犹豫,他抓起胸前悬挂着摇晃的触手尖急切地喊。
“闵随!闵随!”
这是陷阱,科考队失踪的二十八人恐怕早在失踪时便转化为所谓沙之圣神的奴仆,如同鹄卡兹的信徒般只剩下空空如也的皮囊。
Beta皮肤裂开无数细口,他的七窍与伤口流出源源不断的沙子,从头顶开始就像是失去填充物的皮干瘪下去。
而那些细沙无风自起,逐渐扩大身形,漫天黄沙像是被无形的龙卷风卷起,要将原烙音吞噬。
“你是塔卢索的伴侣,我恨祂,我恨祂!”
声音尖细如同稚童,却响得几乎要将原烙音的鼓膜震破。
“是祂杀了我的族人,是祂!”
玛库尔走投无路甚至,他要与塔卢索的命定伴侣玉石俱焚,只要这个人类湮没于黄沙之中,塔卢索也会立刻殉情。
沙粒裹着Alpha的四肢逐渐向上缠绕,摩擦的痛感细碎而尖锐。
千钧一发之际触手伸出,强行扒开那些沙子裹成一只球,撕裂空间将困住不知死活的玛库尔扔到无数里外的海洋。
那是玛库尔的地狱,它们会被无情的海水吞噬,沉入漆黑海底,永世不得超生。
可原烙音的状态算不了太好,那些不起眼的沙粒在他身上留下无数血痕,不过瞬息Alpha就成为一个血人。
“他们都死了,他们都死了对吗?”原烙音又有遇见C-12那晚喘不过气的溺水感,“为什么,为什么。”
他知道自己在钻牛角尖,可那些人的死又实实在在与他有关。
那个Beta,求生欲望如此强烈,却还是成为异种的玩物,在得救后依旧死去。
“他们没死,我保证。”闵随抱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他无法容忍自己的疏忽,害得伴侣落入这样的陷境,“别怕,你会没事的。”
塔卢索在实力上一骑绝尘,但并不是全知全能的神明,他并不能预测有玛库尔进化出如同鹄卡兹般发展信徒的能力,更猜不到被他轻易碾死的一团沙子竟然从一开始就忍受千刀万剐的痛苦将自己分为两半。
有人想让原烙音死,玛库尔想让他殉情,于是狼狈为奸一拍即合设计这场局。
就算这次原烙音不来,日后也会有其他事出现。
太多血,属于伴侣的血,闵随痛恨自己灵敏的嗅觉,他甚至能闻到几乎把二人包裹的青柠味。
塔卢索的治愈能力还是不够强,他只能控制双手不要颤抖,一一拂过那些混着沙与血的细小伤口。
“嗯。”失血过多,原烙音气息奄奄,浑身难以忽视的疼痛却逼迫他保持清醒,“我一直呆在这。”
他并没有那么傻,离开安全区去拖闵随的后腿。
“我叫你了,我真的叫你了。”
原烙音重复着,他这一次没有遇见异种后独自去扛。
“我知道。”
Enigma看透他苦苦压抑的痛意,低头吻住那张血色尽失的唇,挑开唇缝挤入些许分泌液,想要故技重施转换伴侣的痛感。
“我知道。”
分泌液直接划进咽喉,Alpha眨眨眼。
有些甜。
痛感丝丝缕缕拔除,最后消失不见,可闵随再能忍,终是被Alpha发现端倪。
没有后遗症的腺体,还有在手术台意识全失却能闻到属于Enigma的乌木信息素。
他抬起伤口愈合却仍有残血黏着的右手,抚住闵随的右脸,说话就像是在透支即将逝去的生命。
“手术时……疼吗?”
腺体那样敏感的器官,就连用指腹摩擦也会产生难以忍受的痛感。
划开,注入,缝合。
他不敢想整整六个小时,闵随呆在手术室外的长廊,是怎样承受从他身上转嫁来的痛苦。
“不疼,当时只顾着担心你手术能不能成功。”
原烙音眼底划过一丝酸意,闵随只会亲手撕开从前的谎言伤害双方,那些爱意却如同高山静默无声,倒映在清澈的山泉,闪烁着柔和的光辉。
眼前记忆就像是走马灯,不承认命定伴侣的闵随,冰山融化的闵随,明确示爱的闵随,太多太多他忽视的细节,太多太多他没看见的爱。
即使是恶语相向,他看到了自己与闵随眼底的痛苦,那些脱口而出仿佛早已入骨的恨,其实只是因为爱得太辛苦。
闵随怎么这么笨?
如果还有时间……
他没有时间了。
流了太多血,若是不出意外,他恐怕会长眠于这片神圣而荒凉的沙漠。
“闵先生……”Alpha的气息微弱至极。
两年,七百三十天,他无数次在深夜莫名心跳加速,这是对闵随到邛光的感应。
他说不清楚为何解除完全标记还会有这样的联结,但共处于同一片天空,是他们心照不宣的秘密。
离开首都时,出租车司机说若是过得好,便不会再想闵随。
他并不知道是对是错,但在这一刻,他即将消散在天地间的这一刻,他无法忽视自己的心为闵随跳动。
或许是他们的连接,就算闵随切断触手也无法更改的命定关系。
他恨闵随的隐瞒与玩弄,所以一把钝刀,割得双方鲜血淋漓,但是闵随也是命运手中的棋子,他也不能选择谁是自己的伴侣。
但不可否认,他也在担心闵随有朝一日会带着新欢来邛光。
不过他也知道这一切不会再发生,若是不够爱,上百次在首都与邛光之间穿梭,这也太傻了。
“告诉他们,我爱他们。”就算是他,也少不了要传达遗言。
“我一直爱你。”
他缓缓闭上眼睛。
太累了,真的太累了。
原来临死之前并不是堕入黑暗,原烙音发现自己还有思考的能力,甚至能听见闵随的声音。
“原烙音!别睡,别睡!”
“我求你,留在我身边……”
Enigma的声音渐渐消失。
泛苦的涩意在心底蔓延,原烙音朝前看去,只见漆黑一团看不清是什么的东西,发出晦涩难懂的音符,它的触手断了很多根,只留下缓慢愈合的横截面。
即使他从未见过,也能一眼认出。
是年幼的闵随。
第83章 第 83 章
大多数塔卢索的原型是或乳白或透明的光团, 里面似乎有强效的光源。
而闵随,是漆黑的。
他挨了很多打,早就是家常便饭,每次只能缩在角落直到这些攻击离开, 再孤独地等待伤口愈合。
原烙音是一团透明的光影, 他无法触摸到闵随, 不能说话, 只能呆在闵随身边。
这是第四天。
闵随的身体要比他的同族更小, 触手也更短, 日复一日不知道持续多少年的霸凌早就让小塔卢索孤僻而又麻木。
因为黑色, 他被判为不祥;由于不相信命定关系,他被视为族群的叛徒, 塔卢索恃强凌弱,他触手不够强,光团不够大, 自然就是最弱者。
直到最近,他在等待伤口愈合时, 听见了呼吸声。
塔卢索不需要呼吸, 那是低等异种才有的能力, 而塔卢索的族地绝不可能混进其他异种。
他默默祈祷, 若是真有东西混进来, 最好能闹得这片土地鸡犬不宁。
原烙音就坐在他身旁, 他们却始终无法触摸到对方, 望向闵随的伤口,Alpha心疼又无奈。
他看到太多次闵随因为大大小小的谎话被骗出去折磨。
“你还在吗?”塔卢索发出的是晦涩难懂的音符, 但原烙音却能够听懂。
他瞪大眼睛,没想到闵随会发现自己。
“我能听见你的呼吸, 我懂得世上所有的语言。”闵随像是找到了倾诉的对象,“你能跟我说说话吗?”
小心翼翼,声音稚嫩,现在的闵随正在成长期,不过是个小孩。
“你在紧张。”闵随静静等待着,他察觉到越发急促的呼吸,也逐渐明白原因,“你不会说话吗?”
原烙音快急疯了,他怎么就说不了话?
“那你可以陪陪我吗?”
脆弱而无助,还有希冀与恳求,原烙音第一次看到这样的闵随。
直到亲眼所见,他才真的相信,未来塔卢索的族长,现在只是个谁都可以发泄的沙包。
原烙音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他会,只能留在闵随的身边,让对方听到他的呼吸。
“我没有名字。”
第一句话就让原烙音心闷得发疼。
“我知道祂们都在骗我,但是如果我不上当,下次会被打得更惨。”
“我也没有朋友。”
原烙音静静听着,他想起闵随那个唯一的朋友西亚莉,现在好像还没有出现,但最后却是兵戎相见,反目成仇。
“我生来就是黑色,触手也很短,还没有任何能力,是族群里的不祥之物。”闵随看向自己纠缠在一起的触手,发出些许笑声,“但是我的自愈能力很强,祂们打不死我。”
原烙音咬住唇,他抱住闵随,却无论如何只能搂住一团虚无。
闵随的世界是由暴力与谎言构筑的,他深受其害,但也无可避免地潜移默化,将其视为家常便饭。
“你在抱我吗?”
原烙音有些意外。
闵随怎么知道?
“我猜的。”
“我想让你一直陪着我。”哪怕只能听见呼吸,至少能让他知道这里不是只有他一个塔卢索。
他不是人人唾弃的丧门星。
于是原烙音留在他身边,时刻让他听见呼吸声。
他无法阻止加诸在闵随身上的恶意,也无法让闵随听到半分安慰,只能像一个旁观者陪闵随度过这段痛苦的时光。
闵随每天都在挨打,自愈能力既是恩赐也是诅咒。
他每天都在尝试说话,也在尝试触摸属于梦境中的一切,但都是徒劳无功。
终于有一日,闵随觉醒了空间能力,撕裂空间带着他离开重重包围,到了一片无人之地。
“你看到了吗?”
原烙音听出闵随言语中的惊喜,他体内的蓝色光团不停爆炸,触手也在群魔乱舞。
他好想,好想抱抱闵随。
无数次尝试宣告失败,他并没有气馁。
而这次,他摸到了。
与此同时属于他的光影渐渐凝实,出现在闵随面前。
太美丽,太易碎。
“是你一直陪着我吗?”漆黑雾气中有形如雷暴的蓝色光亮,祂不敢靠近原烙音,生怕呼吸就将这个脆弱生物震成碎片,“你是……什么物种?”
“人类,我是人类。”原烙音伸手,那黑雾就如同山间的雾气,有潮湿冰冷的触感,那些看起来能够毁天灭地的雷暴,却只在他指尖留下酥麻的感觉。
“人类?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异种。”
“我们不是异种。”原烙音摇头,宇宙流淌不息的长河中,人类由猿猴进化而来,拥有高于一切生物的智慧,也有异种难以估量的脆弱,“或许在不久的将来,你会看见我们。”
“那我也要变成人类。”话音刚落,犹如小山一般的黑雾散去,取而代之的是闵随。
原烙音熟悉又陌生的闵随。
Enigma的状态年轻不少,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藏不了围绕自己的漆黑触手,只能可怜兮兮地抱住其中一根望向原烙音。
“你讨厌我的触手吗?”
与同族截然不同的,充满诅咒的,这个唯一给予他温暖的人类,会接受他的不祥与罪恶吗?
“这是我见过最漂亮的触手。”原烙音主动抚摸,拇指摁在凸起的吸盘。
漆黑的,泛着蓝色的荧光,曾无数次缠绕在他的肌肤。
“真的吗?”闵随笑得有些腼腆,他的耳尖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变得血红。
该不该告诉他,塔卢索的触手在非攻击状态下很敏感,只能给命定伴侣摸。
“真的。”原烙音点头,他好像明白为何闵随在与他真正相遇之前就成为了人类,“你变成人类了,那你的命定伴侣怎么办?”
闻言,闵随神情有些微妙。
“我不相信基因对命定伴侣的抉择,如果遇见,我会远离他,抵御本能。”
他见过太多同族在遇见命定伴侣后就沦为野兽,为了将命定伴侣囚禁在爱巢无所不用其极,最后下场凄惨。
偏偏所有塔卢索都对其趋之若鹜。
“塔卢索是诅咒,是不祥,我给不了他纯洁无暇的爱,只会给予他枷锁与痛苦。”
所以一开始闵随非要远离他,拒绝他,就是这样的原因吗?
原烙音想开口,想说“我就是你的命定伴侣。”
可无形的力量阻止他主动去告知未定的命运,他开不了口。
闵随见原烙音没有说话,他莫名有些急躁。
“我们会再见吗?”触手随同宿主心意缠绕Alpha的手腕,他又忽然觉得自己的语气有些强硬,怕引起原烙音的厌恶,又软下声调,“会吗?”
“会的。”
“在未来,我们会再见,你要等我。”原烙音望着年轻的爱人,他掌心贴着微凉的触手,提醒现在还单纯的塔卢索,“你要坦诚,不要谎言。”
“可我的生命充满了谎言,没有任何生物真心待我。”无数次欺骗与折辱,他无法浴火重生,只能独自舔舐自己的伤痕。
谎言组成了他的生活,虽然是苦难,但也无法抹去,从来没有生物说过那是错的。
原烙音望着懵懂的少年,就像闵随从前那般轻轻抚摸他的头顶。
“我真心待你。”
那些话就如同唯一对他和煦的微风,闵随睁大眼睛。
落在他身上的只有嘲讽与攻击,原来接触也能这般轻柔。
“或许你还是会欺骗,还是会做出与那些同族一样强迫命定伴侣的事。”
“但你要认错,你要改。”
“你要知道,有人会永远爱你。”
爱一个人就要爱他的缺点与不堪,他见到闵随难以启齿的伤疤,却只有心疼与难过。
闵随的眼睛还是那么漂亮,不管多少年都是分明的黑与白。
“我会永远爱你。”
这样的意味太过明确,闵随眼中闪烁着光亮,他难以压抑紧张的情绪,那颗存在但没有用的心脏却剧烈跳动。
“你……你是我的命定伴侣吗?”他在试探,又有些懊恼。
早该想到的,除了命定伴侣谁又能躲过塔卢索的感知,陪伴他这个不祥之物。
“我是不是对你做了什么不好的事。”
他说要认错,要改。
他说会欺骗。
“对不起。”那就先道歉。
原烙音并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们提前见面,受法则影响我会忘记你,可能在未来的某一天我会想起,也可能永远不会想起。”
所以这并不是梦境,这是从前。
闵随孤独又备受欺凌的幼年期。
原烙音的心揪了起来,他触及闵随眼底的不舍与痛苦,千言万语却不知该如何诉说。
“而你离开后我也会回归本体,忘记自己早已选择成为人类。”闵随的声音如鸣珮环,但抹不去他的哀伤。
“你会幸福的。”原烙音主动将比他还矮些许的少年抱入怀中,“闵先生,我在未来等你。”
闵随表情微愣,但很快就被坚定替代。
他的命定伴侣不该留在塔卢索的族地,这是污浊的废土,是罪恶国度。
“我会努力度过那段时光,我会找到你。”闵随静静望向他的命定伴侣,“现在,我要把你送回去。”
“我等你太久了。”
一年,两年,无数年,塔卢索的生命近乎永恒,不管自己会不会忘记,终有一日会再次遇见他的命定伴侣。
当原烙音的指尖也消失于天际后,闵随喃喃自语,他感觉到这段记忆正缓缓抽离。
“音音……”
这句迟到的呼唤,他的爱人能否听见?
“睡着了还这么能哭。”有人微凉的指尖从他的眼角划过,擦去那滴泪。
原烙音猛地睁开眼睛,两年不见他也能够一眼认出这是首都别墅。
“闵随,我梦见你了。”他嘴唇微动,想起他亲眼所见的伤疤,只觉得心尖都泛着苦涩。
“我知道。”闵随抬起他的手轻轻一吻,“有人说会永远爱我。”
原烙音眼眶酸涩,他呼吸越来越重,许许多多记忆糅杂,他又想起那段不愿意回首的时光。
就像是刺猬,在受到伤害后会将背留给伤害它的人,无数次竖起尖刺,永远不可能袒露柔软的腹部。
为什么不能舍弃这段感情,他心知肚明。
不喜欢的东西就要丢掉,喜欢的东西就要珍藏,那些为了追求所爱受的痛苦就成了勋章。
因不想那么轻易的原谅而一次又一次刺痛闵随,他试图从男人受伤的表情中攫取报复的快感,这个过程却又有无法舍弃的痛苦。
谎言将两颗紧紧依靠的心残忍分开,又化为利剑将它们戳得千疮百孔,受伤刺痛的那一方躲进阴暗的房间,拒绝示好,拒绝道歉,拒绝爱。
但他又在下意识规避真正两败俱伤的方式,就像在为这段岌岌可危的关系留余地。
他知道。
如果不够爱,闵随不会无数次往返首都与邛光,甚至若非巧合,他们再过许多年都不会再见。
旧的伤疤早已愈合,爱一个人就要接受他的所有阴暗面。
他的恶劣与冷漠将闵随刺得鲜血淋漓,明明是最重要的人他却不肯施舍哪怕多一分的怜悯。
他们之间的连线逐渐到只有发丝粗细,稍不注意就会彻底断裂。
原烙音反问自己。
这一切是自己想要的吗?
和闵随之间经不起半点波折与谎言,脆弱得就像是打湿后又冻干的纸,不需要力气就能顷刻间化为齑粉。
或许在他离开前选择去寺庙还愿,一切就有了答案。
“我有话想对你说。”细碎的伤痕早就不见踪迹,他就像是在普通的下午睡了一觉,时间好像就这样穿回了从前,他们没有矛盾与仇恨的从前。
“你说,我听着。”闵随坐在床边,阳光暖暖洒下金光照亮他的侧脸。
“对不起,让你好辛苦。”Alpha伸手抱住闵随,将脸挨在爱人的颈侧轻轻蹭着,“这两年是不是很不好过。”
切断完全标记,不过几月就传出命定之番的绯闻,闵随没有问,怕是早已经觉得失去他。
失去伴侣的塔卢索只有两条路,一条是自戕,但他还活着,闵随有太多未竟之事,断然不会这样选择。
第二条就是在漫长的孤独中回归黑白,等待命定伴侣生命的终结,再随之而去。尝过情爱的滋味,那些无尽的时间就像是普罗米修斯被鹰啄食内脏,生生世世无法解脱。
“是我的错。”闵随想起那段藏在他生命深处的记忆,那是他成为人类的原因。
原来他早在见到命定伴侣时,就变成了原烙音种族的模样。
“我真的很爱你,原来那么早你就提醒我不要欺骗,但是我忘记了。”闵随很自责,若非他的疏漏,自己绝不可能与原烙音这般痛苦纠缠。
“不是你的错。”原烙音将他死死抱住,“我不说谎,我一直爱你。”
是一直,是从未断绝。
闵随怔然抬头,他感受到原烙音带着茧的指节滑过,蹭了蹭那枚有些硌手的圆环。
那是他们爱的证明。
酸楚涌上心头,巧舌如簧的闵总失去语言能力,表情看上去有失而复得的喜悦,还有挥之不去的委屈。
“你不是不祥之物,你是上天的恩赐。”
“继续走下去吧闵随,我们是命定伴侣。”
话语刚落,他被拉入乌木味的怀抱,青柠气息交融着,闵随两只手都是戒指,搁得他的背有些疼,还没来得及戏谑,他感受到湿润的触感在光裸的肩颈绽开。
那是——
闵随的眼泪。
“谢谢你看见了我不堪后还愿意接受我。”
原烙音闭上眼睛。
“我爱你,我永远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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