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 71 章
闻锦怎么也?不愿相信好端端的一个人会抑郁。她坐在沙发上, 有些脱力地问闻笙,我难道过得不比你难吗?
好多?时候,人沉浸在自己的苦难里, 就不再看见别人的苦。家暴, 失业,独自拉扯女儿长大,再把希望倾注到小孩身上……这十几年来, 闻锦都?觉得自己过得太艰难了?。
她掏空了?自己去?付出, 心里想的是“小孩要出人头地,不走我的老路, 将来才?不受人欺负。”
在她成长时被剥夺了念书的机会,又太早进入社会,始终记挂着校园生活。她对学生时代有种特别的美好滤镜,陪读的过程虽然辛苦,她却觉得了了自己的一个心愿, 因?而乐在其中。
周围家长时常恭维她,夸奖小孩的时候多?半要归功于她。闻锦听了?, 心里面骄傲,觉得人生也?不算一事无成?。
有些牺牲是很?值得的,闻笙就?是她的功勋章。
但这样一个完美主义教养下的小孩, 怎么会抑郁呢?抑郁是什么?是压力太大了?还是矫情?抑郁是一种残缺吗?残缺又该怎么修补呢。
她百思?不得其解,困在自己的逻辑里自我折磨:把自己的苦难放到天枰左侧, 再把闻笙的困难放到天枰右侧——一边是生活的磨难,另一边仅仅是学习上的辛苦,闻笙到底在抑郁个什么?
诊断书没能让她一下子清醒, 反倒加深了?两人间的隔阂。她潜意识里已经承认,女儿的抑郁和自己有很?大关系, 但话语上却很?激烈地斥责女儿:
我辛辛苦苦养你,你就?用?这个报答我?我究竟亏欠你什么了?!
闻笙无力争辩,连眼泪都?流不出来,木讷地看?着桌面,幻想自己凭空消失,或者?立即失聪。
她已经没有爱的情绪,连恨都?匮乏。“麻木的做题机器”不是比喻而是写实,闻笙按部就?班地完成?每一场测验,修正每一个题目,心灵已经干涸,食物再也?咀嚼不出味道。
这样的沉默也?没能换来安宁。
下晚自习回家,她面无表情往卧室走,被闻锦拦住。母亲开口便是一个不讲道理的问题:“你成?天板着一张脸给谁看??闻笙,我不欠你的。”
闻笙不知道说什么,继续往卧室里走。
闻锦又提高音量,声音有些急:“别人家小孩都?能乐呵呵,怎么就?你不行?”
对啊,怎么就?我不行呢?
闻笙有太多?理由反驳,话到嘴边又想起来,用?道理和妈妈争辩是无用?的。所以仍是沉默。
可那天晚上,闻锦似乎打破砂锅也?要问个清楚。她希望答案是从女儿口中说出来的,想知道究竟是什么让闻笙郁郁寡欢,总对自己摆出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
逼问并?没有得到具体的答案。
闻笙回应她的,只是抬起眼睛,目光一瞬不瞬盯着母亲,轻飘飘地反问:
“如果高考我交了?白卷,会怎样呢?”
“你别拿高考的事情报复我,高考是你自己的事。”闻锦紧皱着眉头,不把这样的威胁当回事。闻笙还是个小孩子,退一万步,她吃穿用?度都?还要靠自己,不高考难道饿死?
闻笙却不紧不慢打开电脑,登陆账户,声音很?轻:“没有赌气的意思?,我只是再也?不想念书了?。”
闻锦走近电脑界面,这下看?清了?,账户上有足够一个人独立生活几年的存款。
“你从哪里……”哪里搞来这么多?钱。
“基金,股票,有偿服务,小本买卖。”闻笙轻笑了?笑,“简言之,网络。”
她赚到的钱其实并?没有这么多?,唬人的数字是P出来的。
但鉴于P图的人是闻笙,头脑聪明,数字敏感又胆大心细,闻锦未经思?索地相信了?。
“可高考是你努力了?十多?年的东西,你怎么能说放弃就?放弃。”闻锦的语气稍弱了?些,因?为她现在才?意识到,闻笙并?不是在赌气威胁,而是蓄谋已久。“何况就?只剩下不到百天了?,再坚持坚持,考完了?,妈妈就?再也?不管你学习了?。”
“可是,然后呢?不管我的学习,再继续管我的报考志愿,对不对?”闻笙早就?把未来看?得很?透彻,“强迫我去?读金融,只因?为它是分数最高的专业。接着再找一份值得炫耀的光鲜工作,再然后,我是不是还要再按照您的心意嫁人?”
闻锦来不及思?索如何反驳,闻笙又问出哪个始终开不了?口的问题:
“妈妈,我的人生,究竟是我自己的人生,还是您的人生的修正版?”
问题出口,闻笙眼眶红红的。“您不是想要知道我为什么不快乐吗?那这些东西您自己看?啊。”
她把上锁的箱子打开,“五年级,我只是不在首批签约名单,您就?带我四?处低三下四?求人想要托关系进重点初中——可实际上呢?我的成?绩已经足够的,我为什么要朝别人弯腰?”
“初中,这是好朋友给我的最后一张纸条,她说受不了?您的管教和无端指责要与我断交——再往后,整个年级的人都?在传我被全班孤立,除了?成?绩一无是处,这些事您当年在意过吗?”
“这个您应该就?比较陌生了?,烟。是不是没有想到我会抽烟?”闻笙说到这里,仰头擦擦眼睛,才?继续笑道:“这东西确实难闻。所以我不抽烟,只是喜欢烟头烫伤的感觉。”
最后,她拿出的是一叠大小形状不一的纸。有些已经泛黄了?,有些还像是新的。题目都?是遗书。
最早的一封,大概是写在初一。那时候的称呼还是“亲爱的妈妈”,信写了?足足几千字,悉数道出委屈不满。
后来,称呼就?渐渐变成?了?妈妈,闻锦女士,闻锦,最后索性没有称呼。内容也?越来越短,写下的字又通通划掉。她感到疲倦,懒得生,懒得死。懒得解释,懒得埋怨。
在最晦暗的高二时期,竞赛和统考的压力双管齐下,唯一能让她透透气的地方,就?是楼下的饮水机。
在那时,迟绛更像是她的心理寄托。精神无限下坠的时候,闻笙在心底默默念着迟绛的名字,心情总能被施咒般平静下来。
暗恋是有感应的。她知道迟绛会在第二节课课间路过自己的班门口,也?察觉得到课间操时总有一束目光在自己身后追随。
只是当时的状态太过糟糕,她实在不想在自己最沉闷的时候和迟绛讲话,担心自己的情绪影响到对方。
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后背挺得更直,步子不徐不疾,端庄稳重,用?温柔的背影和迟绛打招呼。
现在想来,真是过分隐晦了?。
“但是您放心,遗书这东西,我不会再写了?,也?不会拿死亡威胁您。”闻笙平静地把东西一件件收回箱子,语气稀松平常:“我只是想拿回我自己的人生,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情。”
停顿了?几秒,她扣上箱锁,抬头笑笑:“高考之后我就?是十九岁,我不会再听话,也?有能力不再听话。”
闻锦看?着闻笙,半晌说不出话来。可是她知道,这已经不是谈判,而是通牒。
她引以为傲的聪明绝顶的女儿,步步为营,目的仅仅是脱离自己的管束。
“高考我不会耽误的,但是我只想要报天文学,如果您不肯答应,我的高考分数掉个五六十分应该也?不算困难。”闻笙把箱子重新放回衣柜,关好柜门。她背靠着窗台,语重心长:“高考结束,我希望我们都?自由一点。我会有我的人生,您也?应该有您自己的。”
画面其实有点怪,语重心长的是女儿,哑口无言的是长辈。
那晚过后,闻锦坐在自己的房间,一夜未眠。她仍然想不通,女儿怎么一下子变成?今天这样子,像躲避一个仇人一样避开自己。
天一大亮,她动身去?了?医院,想要从心理医生那里多?了?解些情况。
在把情况详实交代给医生后,她却听见?医生对自己说:
“我的建议是,您也?做一下下面的检查,也?许对情况更有帮助。”
十几项检查,一排排小房间。闻锦拿着单子跟着流程做完了?一项项检查,其间无数次揣测着女儿是以何种心情应对这些问题和测验。
医院里人声嘈杂,候诊室站满了?形形色色的人。她拿着厚厚一叠检查结果走近诊室,又与医生交谈了?一阵子。
最后,她听见?了?那串“审判”:
强迫症。焦虑症。抑郁症。
她忘了?自己是怎么走出医院大门的,只记得那天天气阴沉,空气冷飕飕的。
十几年来,她第一次打心底里觉得自己做错了?。
*
“现在,闻笙想要做什么,就?随她去?吧,小孩是有分寸的,她们比我们想象得要成?熟。”餐桌上,闻锦语气随和,“趁成?绩没有出来,散散心总是好的。”
“你倒是真想的开。”苏栩笑笑,“不过也?好,两个小孩互相帮衬,总归是安全些。我还是放心不下,想要开车在临近地方跟着,不到必要时候不打扰她们。你也?别坐火车折腾了?,和我一起?”
“那就?一起。”闻锦点头,“费用?我会照常付给你。”
苏栩客气地应了?句“好”,低头拿起手机,发消息给迟绛:
“西藏也?是妈妈时候向往的地方,祝贺你勇敢,祝愿宝贝开心。”
第72章 第 72 章
这趟旅行?已经在闻笙头脑中预演了很多遍。
早在高一地理课上看见迟绛异想天开撰写?环游世界规划的时候, 闻笙就想过在未来某天把这一切变成现实。
即便迟绛当?年大手一挥把旅行首站设成了月球,交通工具规划是骆驼、魔毯和碰碰车,闻笙也并未觉得她不切实际。
在压力值爆表的时候, 闻笙其实喜欢拄着下巴听迟绛手舞足蹈说些天马行?空的幻想。
她总是浅浅笑着, 放任自己躲藏到迟绛构建的想象世界。心里默默计算乘过山车飞往月球所需的动能,计算冰薄荷牛奶湖泊的面积。
很偶尔的,也会计量呼吸的频率, 推算爱情?的深浅。
而?闻笙心底里最期待的, 却还是一场摩托车旅行?。
她对摩托的着迷不亚于对物理?的迷恋。精密机械,发动机的轰鸣, 流线型车身设计,摩托车是最野性的艺术品,也是承载她自由幻想的寄托物。
闻笙心里的那辆摩托是文学和物理?的纠缠,也是刺破日常生活边缘的一柄利刃。
而?二手市场上待售的摩托,则像是一块儿沉睡着的, 又?梦想着完成使命的生锈废铁。
闻笙也有做大英雌的愿望,觉得自己有义务解救一块不甘心躺平的废铁。
磨损的车轮也足够带自己疾驰着逃离城市, 驶过暴晒或漆黑的无人之境,最终卧倒于荒漠,或沉浮于湖泊。
*
现在, 她真的如愿以偿,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摩托车。摩托车的大名叫闻不到, 小名叫迟不到。听也听不清的召唤,和迟迟到不了的远方?。
闻笙把车身擦得锃亮。正午的太阳下,那泛着光泽的红黑色金属外壳, 在闻笙眼中却仿佛透明玻璃壳。
比起?欣赏车子的涂漆,她更乐意花心思琢磨车子的内部构造。
喜欢观察齿轮咬合的形态。
坚硬的, 紧密的联结。为了一个模糊的目的,相互依存着,磨合着,永远不知倦的。像她和她。
闻笙扶稳车身,低笑了笑,转动钥匙、踩下脚踏板、握紧把手启动车子。
她的起?步从不急切,总是缓慢提档,再以最平稳的姿态行?驶入灰黑色公路。
车子与?人都情?绪稳定,反而?让她们透露出一种平静的疯感,比急吼吼轰一脚油门咆哮着赚回头率的毛愣机车帅气得多?。
抵达驿站的时候,迟绛已经背着那熟悉的黄色背包等她了。
一行?人简单寒暄,互换了联系方?式。队伍里全?部是女生,领队的骑手已经有二十年经验,在318公路还破破烂烂的时候就已经自驾环游了中国。
领队摘了手套,和大家重新强调注意事项,也预警了种种风险。她上来便给?摩拳擦掌的车队浇了盆冷水,“按照往年经验,八个人一起?出发,也许留到最后的只有三个人,两个人,也可能全?队都中途放弃。”
“不知道大家因为什么做出出发的决定,我也希望所有人都能团结地抵达终点?,完成人生里很重大的一次挑战。
但有些话必须说明白?:生命安全?是第一重要?的,保住生命永远都是第一位的,可以明白?吗?”
她的表情?有些沉重,目光逐个扫过队员,与?队员用眼神一一确认。
方?才还松散着嬉笑的一群人,也一下子被她目光震慑到,挺直腰背严肃起?来。
迟绛轻攥了攥闻笙的手,似是在同她重申生命的珍重。她侧目看向闻笙,发现闻笙也正含着笑意看向自己。
内心无端地甜了一下。像白?砂糖化开在西红柿切片上,一颗心红扑扑又?甜滋滋的。
她们围桌坐下来吃了顿涮锅,领队笑着调侃:“多?吃点?牛肉,嘿,尤其是你?们俩小孩儿,敞开了吃,路上才好有力气。”
迟绛点?点?头道谢,往闻笙的碗里又?添了两片肉。
水足饭饱,她们在驿站的巨型木牌上签了名字,拉横幅拍下第一张车队合影。趁日薄西山的时候,六台车顺次出发。
队伍里的其她人对两小只格外偏爱,主动把闻笙的车子护在中间位置。
就像马拉松比赛一样,旅途的开端总是亢奋的,车子马力充足,车手心情?愉悦,她们毫不留恋地把城市遗落在身后,向城市边缘行?进的每一公里都伴随着火热的心跳。
第一天的行?程其实不算紧凑,主要?目的是为了团队互相熟悉,找到行?路的节奏。
当?晚在合作的青年旅店歇脚,为了节省费用,闻笙和迟绛住的是同一间屋子。
左脚才踏进房间,迟绛就收到祝羽捷的短信:
[你?们到哪啦!有照片没有?快给?我见见世面(眨眼)(眨眼)]
迟绛随手拍了下房间,又?添了两张风景照一并发过去:[已经快出城了,现在该休息啦。]
没想到下一秒祝羽捷就煞风景地提醒她:
[迟同学务必慎独,记得答应我的共同“清心寡欲”,不要?违背诺言(爱心)(微笑)]
迟绛看着手机屏幕,咬牙切齿回她:
[猪御姐,你?不要?坏事做尽!!]
而?同一时间,闻笙的手机也响起?提示音。
祝羽捷发来一个击掌的表情?,坏笑着通知闻笙:
[完美搞定!]
[尽管放心调戏小迟,禁欲版的酱酱超好rua。(坏笑)]
闻笙读完信息,轻抿嘴唇,心虚地将手机藏回口袋。
不能欺人太甚,不可以套路未来的女朋友。
但当?她扭头看看迟绛,看见一颗被头盔压坏发型的小蘑菇,心里面又?响起?另一个声音:
偶尔当?一次“坏人”,应该也没有问题吧?
*
但迟绛丝毫不给?她任何使坏的机会,房间里,两人恨不得拉开两米远的距离,生怕靠近。
闻笙那些准备撩人的台词才要?出口,总会被迟绛巧妙躲开。
像是特意避嫌,迟绛洗完澡便老老实实地躺在靠墙的床上。闻笙握着吹风机问她要?不要?帮忙吹头发,她忙摇头:“这点?小事,我自己来。”
闻笙又?暗示她一起?用电脑看电影,她听了,也只是晃晃食指拒绝:“不可以,我们得早点?休息,不然明天起?早赶路太辛苦。”
“我真要?睡觉了。”迟绛蒙上被子,抬手熄了灯。
房间暗下来,她一骨碌翻了个身,又?忽然想起?件久远的事:
“闻笙,你?是不是说要?给?我讲睡前故事来着?”
闻笙应声说“嗯。”
迟绛于是一脸幸福地眯起?眼睛,在淡淡月光下懒洋洋道:
“那么,请给?我讲一讲——
你?第一天陪我坐同桌的心情?吧。”
*
闻笙听了她的请求,一时间不知该不该讲出实话。真要?深究起?来,初到云平中学的时候,她心里其实憋着一股气,并没有打算好好融入环境。
被班主任指派一个话唠的新同桌时,她其实有些心烦,唯恐迟绛打搅到自己原本安宁的生活。
但很快,她发现迟绛并不像预想中那么爱讲话。相反的,她会刻意封住嘴巴保持安静,竭力克制着不发出声响,只有在下课时,才与?好朋友们叽叽喳喳说笑。
但迟绛越是安静地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闻笙的注意力越是不由自主跟着她跑。
会忍不住好奇她在课桌上捣鼓的神秘饮料,也会默默观察她在课桌上给?文具们排练的微电影。
闻笙从小学起?就没有过什么朋友,但有迟绛坐在身边,她便一下子多?出了一群性格迥异的好朋友。
因为迟绛的物品多?半都有名字,“小象”是个粗心的橡皮擦,“倔倔”是块硬气的三角板,课桌是个承载太多?压力的憨憨木头,书包是贪吃的“阿黄”。
她身边明明只坐了迟绛一个人,却热闹得像坐了一整个剧团。
别的同学的同桌都是“人”,迟绛却往往不是“人”。闻笙半躺在床上,努力回忆着高一初相识的秋天。
好荒谬,从来不喜甜食的她,就那样莫名其妙喜欢上了一只“开心果欧包”。
“你?还记不记得,当?初你?总是端着个铁盒,要?我抽签决定你?的角色身份?”闻笙侧身面对着迟绛,轻声地问,“你?当?时是怎么想到做这些事?”
迟绛这才想起?自己的中二往事,一只手遮住半张脸,“别提了,好丢人。”
“丢人吗?我记得你?当?时乐在其中。”闻笙轻笑了笑,调动自己的好记性,提醒迟绛:“你?还记不记得?那时我们打赌,倘若你?输了,就要?做我的小保镖。”
闻笙不提还好,一提起?这一句,迟绛的醋坛子又?翻了。
那时候,闻笙每天放学都坚持去初中部等钟芷一起?回家。平日里不苟言笑的闻笙、和自己限额每天十句话的闻笙,在放学路上却会和钟芷一路交谈甚欢。
即使已经过去一千天了,迟绛回忆起?当?时的场景,还是忍不住轻哼了一声,小声嘟哝:“我要?是当?你?的保镖,就很小心眼地把你?身边人都撵走?。”
“你?会吗?”闻笙轻声反问,似是不信。心头却泛起?喜悦,偷笑迟绛闷在被子里吃些陈年老醋。
“不会啊。”迟绛撇撇嘴,口是心非,“那是你?的小青梅,是你?童年的避难所,深究起?来,我还要?感谢她从小陪在你?身边。”
“可是真心话?”闻笙问。
“好吧,是假话。”迟绛一审就招,抬起?手臂遮住眼睛:“干嘛啊,明明是我想要?听你?讲你?喜欢我的小细节,怎么忽然变成我向你?坦白?我的嫉妒了?”
稍不留神,话题风向就全?变了。自己满身酸溜溜的醋意,就算是厚厚的棉被也盖不住。
闻笙却觉得那不是醋味,比起?吃醋,她更愿意形容迟绛为“吃菠萝”。酸酸的,酸里透着甜,菠萝有明黄的颜色,存在于充满活力的夏天。
“迟绛,你?不要?总是悄悄吃菠萝。”闻笙低声调侃她。
“闻笙,你?也不要?总是偷偷吃猕猴桃。”迟绛反击。
“我怎么会不吃猕猴桃呢。”闻笙有时候真讨厌自己这个记忆力顶尖的好脑子,每一个“吃猕猴桃”的酸涩瞬间,她都记得清楚。
记忆的清晰度,像存在硬盘里的视频合集,点?开详细信息,连日期和分秒都看得清楚。
随便从脑海里挑选一帧出来,都足够她喉咙酸上好一阵子。
“可惜那时候,我还没有吃猕猴桃的立场。”闻笙摸摸鼻子,装作叹气:“现在也还是没有立场吃猕猴桃。”
但她并不着急,浅笑一下后,用低柔的嗓音悄声威胁迟绛:“晚安,等你?能够做我女朋友的时候,我再和你?慢、慢、算、账。”
最后四个字,闻笙咬得很轻,字符钻进迟绛的耳朵里,惹得她又?怕又?急。
怕闻笙和自己算账,又?急着想要?探个究竟,想知道闻笙这样腹黑到克克计较的人,该会如何算账,如何惩罚。
而?“惩罚”两个字冒出来的时候,迟绛发觉自己的脸颊又?烫了些。旧记忆总是反复冒头试探,她很清楚地记得闻笙的惩罚手段——
倘若背错了公式,便要?罚她对视,对视时不准眨眼睛。
似乎就是从那次对视过后,迟绛发觉自己对同桌的倾慕开始变质。心跳的频率不会说谎,梦境更是潜意识的反映。
她记得那天晚上自己做了个橘红色渐变滤镜的梦,梦境中,除了闻笙的名字,其余的都很模糊。但就是在那样模糊的、畸变的画面里,她紧张到手心都渗出汗,一种奇异的感受流布全?身,心跳到快要?跃出喉咙。
“今天晚上就只能聊到这里。”迟绛回忆完那个久远梦境,不敢再看闻笙的眼睛。
心里清楚,再看几眼,一旦对视发生,恐怕又?会情?不自禁地亲上去。
“那么,晚安,菠萝精。”闻笙回到仰躺的姿势,轻轻阖上双眼。
“晚安啊!猕猴桃怪!”迟绛也扯了扯被角,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
只是可惜,她的思维并不老实,才闭上眼睛就又?开始胡思乱想——
满脑子都是八个字:“好喜欢闻笙,她好可爱。”
好吧,实在是喜欢到晕乎了,其实是九个字。
第73章 第 73 章
之后的行程便明显紧凑了起来。
当?时正值夏季, 天气暴晒,即使摩托车的速度足够掀起凉风,等到车子?停下来时, 人们身上还是有黏糊糊的感觉。
关于旅行?的美好畅想, 很快被琐碎的现实肢解。为了防风和保护关节,她们骑行?的服装要比日常夏装厚上不少。
温度一高,人们心情便容易变得浮躁。在空调屋里可以平静交谈的人, 到了暴晒的马路牙边, 脸色就实在算不得好看。
因为?芝麻大?的小?事?,同行?者之间已经暗戳戳起了几次小?冲突。但?大?家也?都清楚, 吵架只是因为?环境过分?糟糕,人的身体状态跟着下降,这才没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明明是大?晴天,天气预报也?显示晴朗,却?还是会莫名?其?妙下一场大?雨。
一行?人毫无征兆地被雨水淋湿, 又苦于周边没有换衣的场所,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行?驶。
雨后空气清新, 能见度明显提高,道路两旁的风景其?实很好。
可是在速度的要求下,为?了在天黑前抵达下一个驿站, 车队耽误不得一点功夫。所有人只能盯着前方,埋头赶路。
摩托车上的旅行?, 看起来是自由的,等真的实践起来,却?好像又被“速度”的指标禁锢住了, 产生?了新的不自由。
等到停车休息时,闻笙问迟绛:“你在后座, 连风景都看不全面,是不是会有点枯燥?”
她看着迟绛湿淋淋的衣服,已经开始感到懊悔。
自己当?然是不怕吃苦的,但?平白无故拉上迟绛遭这一番罪,是不是太自私了点?
迟绛却?很快打消了她的疑虑。
她单手整理了下蓬乱发?丝,笑得明媚:“才不会枯燥,我做梦都不敢想,自己会和一台摩托车这么亲密。”
迟绛和闻笙一样,第一眼就爱上了这辆名?为?“迟不到”的小?摩托。
坐在后座上,也?许不能以第一视角感受到风景以迅猛速度扑面而来的激情,却?可以放心地伏身趴在闻笙背上。
她什么都不用顾忌,只需要双臂轻环住闻笙的腰,就可以把自己放心地交给摩托车,交给公路,交给掌握着车把的闻笙。
“说起来,等这次旅行?回程,我也?想要考一张摩托驾照。”迟绛摸摸车把,弯身对着后视镜臭美。
从镜子?里看见自己的脸时,迟绛忍不住自恋地弯了弯唇角。
笑到一半,忽然眉头紧蹙,想起一件伤心事?:“不过,我好像不能开车载人诶。”
见闻笙面露疑惑,迟绛不得不右手轻揉揉自己的腰,面露难色:“你若是坐在我后座,只能扶油箱,不能扶我。”
见闻笙还是疑惑,迟绛又叹了长长一口气:“我浑身上下,全是痒痒肉……”
迟绛老早就知道自己的致命弱点。除了自己,谁也?不能碰她的腰背,稍碰一下就会扭个不停。
除非是使劲儿拍打,否则的话,动作越轻,她越会笑得花枝乱颤,稍不留神就变成危险驾驶。
闻笙听了,将信将疑地戳戳迟绛的腰。
果不其?然,一下子?按动了咯咯笑开关。
闻笙那时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只顾着好玩,还故意淘气地连戳了几下。
直到迟绛笑得前仰后合直摆手说“别碰了”,闻笙才肯收手。
是很久很久以后,闻笙才后知后觉:迟绛这个人,敏感到浑身都碰不得。
初次坦诚相见时,以为?唯美浪漫。两人把氛围铺垫得刚刚好,昏黄光线柔暖地覆在皮肤上,她们头脑里摇晃着的也?是微醺小?调。
哪知道,闻笙不过是指尖轻触到迟绛背部一下而已,就像不小?心按遥控器调了频道,画风一秒切向爆笑喜剧片。
“不行?,哈哈,这里真的碰不得!”迟绛护住自己的腰,右手重新挂上衣衫。她即使强忍着,也?还是憋不住笑意。每次努力平复情绪憋住笑意后,哪怕情绪酝酿得再到尾,重来一遍,还是忍不住笑场。
几番尝试以后,流转在两人之间的旖旎氛围彻底散开了。她们不得不放弃抵抗,笑作一团,连眼泪都笑出来。有点好笑,有点惆怅。
有些事?情,再也?进行?不下去。
后来,闻笙花了很大?的耐心,循序渐进苦练技术,这才终于帮迟绛脱敏,摆脱了“笑得根本停不下来”的魔咒。
*
休息的时间很快过去,喝水润润嗓子?直直腰杆,又要重新上路。一路向西行?驶,道旁的面貌已经逐渐变得单调。
两旁是看不尽的未开发?的林原。摩托车在公路上笔直地驰骋半个小?时,风景似乎都没有太大?变化?,车队被连绵不断的深绿色紧密包裹。
一行?人谨慎地穿越一小?片无信号区后,道旁才逐渐多了些村落。
远远望去,白墙上只有褪色的“红星小?学”几个大?字,便成了一所学校。
居民的房屋也?是最简单的构造,房子?松散地排列着,像是分?散的大?型集装箱。房屋屋体破败,光看外面的墙壁,就不难想到屋内掉渣的墙皮。
车子?没多停留,一溜烟地驶过这片区域,这个普通的村子?也?很快被人抛在脑后。
她们只能短暂地用眼睛记住那个画面,用自己匮乏的常识臆想村民也?许贫瘠的生?活。
习惯了大?城市里的24小?时便利店,习惯了随叫随到的滴嘟打车和丑团外卖,险些要忘记了,偌大?的地图上还有另一种世?界。
壮阔的自然景象让人沉醉。在路过巍峨高山或澄澈湖泊的时候,人们忍不住拍照分?享,把自己放在美景里,好像自己也?是美的。
但?美景之外,也?有镜头不敢对准的地方。
她们甚至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方式去“观看”,才能不把观看变成目光的霸凌。
因为?没有人把镜头推进,没有人真的走到那村子?里,没有具体的谈话发?生?,所以那些村子?就永远都只是安安静静的,静默地存在着,在电子?地图上扮演着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白点。
这样的村落,在中国有很多。路过那些村子?时,迟绛望着村子?疑惑:“也?不知道这里通网络没有。”
闻笙拿出手机看了看,“这里信号是有的,只是不知道这里的人有没有联网设备。”
出于好奇,她们查了CNNIC的报告数据。报告上说,“截至XX年X月,我国网民规模达10.92亿人,互联网普及率达77.5%。”
也?就是说,在这片偌大?土地上,每十?个人里就有将近3人不曾通网。网络提供的一切信息、一切边界,网络时代的所有红利,都与?这几亿人无关。
可她们没用时间细想,领队又催着大?家重新出发?。这次,摩托又足足行?驶了一小?时有余,总算才抵达一个稍微繁华的商业带。
小?卖部的装潢还保持着九十?年代的模样,店门口的手写纸壳招牌写着“香烟售卖,假1培10”,旁边的透明塑料桶装的真知棒,五彩缤纷。
小?卖店的门口坐着一个小?女孩。她穿的是洗到掉色的浅粉色T恤,小?脸也?脏兮兮的,常年暴露在阳光下,脸颊被晒的黑红,有些脱皮。
见到摩托车队在自家店前休息,她很热情地起身来迎。小?朋友年纪虽小?,口齿却?很伶俐。
她与?姐姐们攀谈了几句,话题便很自然地转到了读书上。
她叫啾啾。迟绛听见她说,“啾啾也?想要读书”。随后,小?女孩又惆怅地摇摇头,吧嗒着嘴里的棒棒糖,脸上露出一副伤心的表情:“可是,啾啾没有钱念书。”
她的话音落了,阿姨们纷纷起身往屋内走。她们找到老板询问小?孩念书花销的事?,又以大?人的方式沟通了一阵子?,随后便对着绿色二维码扫了扫。
接连不断的到账金额播报。几百,上千。
只有领队的姐姐没有动,欲言又止的样子?。迟绛觉得她好像是要用目光阻拦大?家,但?领队阿姨在店门口徘徊了两圈,又到底是没有开口。
直到晚上,八个人聚在一桌上吃饭。席间又提到白天的见闻,大?家纷纷感叹这边的小?孩子?念书太不容易。
领队的这时才用筷子?夹起一块青椒,告诉大?家实情:“在那条街上,过路停车休息的大?多是摩旅游客。街上的店主都很会利用善心,比如?你们见到的小?孩,她可能对每个人都是差不多的说辞,也?时常会找游客索要东西。而你们给的钱,是那些家庭很大?一笔收入来源。”
“那这些钱,到最后会用来供孩子?读书吗?”大?家关心的只是钱的去向。
领队听到问题,沉默了好一会。她抬起头看着眼含期待的众人,实在不想让餐桌氛围太低闷,也?不想让大?家失望,所以点点头:“会有啊,那么多路人,那么多钱呢,总会用到孩子?身上。”
话说完,领队也?不知自己做对了没有。她有时不知如?何妥善安置别人的善心,也?不知该不该把一部分?真相透露给这些平生?仅仅一面之缘之人。
倘若告诉这些旅客,她们给出手的很多钱,最后并不能花到女孩子?身上,这样就是对的吗?
要拆穿她们,她们做为?旅客扫码付款施予的“善心”是微不足道的,也?许还会滋养出小?孩子?“伸手就能要到钱”的认知,反而对她们的成长是种伤害呢?
餐桌上的每一个人都是从朴素的善心出发?,本能地想要帮助小?孩。
善心却?被人拿来利用。总有无良的店主从小?将孩子?当?作谋财的工具,唆使一个单纯的小?孩以谎言、以弱小?博取同情,再满面堆笑地揽下一笔可观钱财。
“不过啊,虽然有人滥用钱财,但?也?有人家是真的缺钱,想要供孩子?念书。”领队放下筷子?,与?大?家多聊了几句,“要真的有心帮助孩子?,除非是盯准了一家人,从头到尾追踪着钱的去向,才能晓得那些钱到底去了哪里。”
无奈的是,大?家都是匆匆的旅客。
多数人终究会回到日常生?活里,学业与?工作会重新占满人的头脑,在途中上的记忆也?会一点点淡化?。
“我见过有挺多人说要帮助这些小?孩的学业,但?从没见有谁能真的做到。”领队已经见惯了类似的事?情:“等你们再往西边走两三天,那边少数民族的女娃娃就更惨了。多的是十?四五岁、十?五六岁订婚的,十?八岁就又有自己的小?娃娃了。她们要想摆脱结婚的宿命,就只能考大?学,走出去。”
说完,抬头看了看闻笙和迟绛,眼神惋惜:“嗯,差不多,就和你们这一般大?,那些女娃娃就被嫁了人了。”
闻笙和迟绛对视了眼,无言地低了低头。看着满桌的菜,她们第一次明白到,“世?界是折叠的。”[1]
整个世?界像风琴一样,一面是富丽喧嚣灯火通明的大?厦楼宇,一面是堆砌庸常小?事?的格子?间,再一面,又也?许另一番困窘的残破景象。
她们终于意识到,一趟长途旅行?,路过的不仅仅是风景带,也?绝不是从“耐寒落叶阔叶林带”走到“温带荒漠区”那样简单。
两人不约而同记起在高一鉴赏课上读到的《北京折叠》,文字里关于阶层、穷苦的一切隐喻,在这个时刻,于她们眼前缓缓铺展开。
她们更像是在横穿不同的“经济带”、“生?活带”,在摩托车一路向西狂奔的时候,两人第一次近距离看见日常经验不曾触达的世?界。
从餐厅走到旅店的路上,她们又沉默了好一阵子?,有种无能为?力的感受席卷了她们。
出发?明明是为?了寻找答案的,等真的见识到了不一样的世?界,那个“答案”却?更模糊,更遥远。
在旅店小?院子?的石头矮凳上,闻笙坐下来,望着布满繁星的天空,缓缓开口:“我好像,没有那么坚定了。”
“什么事??”迟绛捡起一个小?树枝,在地上随手划拉着。
“报志愿的事?。”闻笙也?学着迟绛的样子?捡起一根树枝,“我那么坚定地想要报天文学,会不会也?是太爱做梦、太不务事?业?”
她苦笑了下,心里嘲笑自己,一味地逃离现实,这何尝不是一种过分?浪漫化?的想象:
“我连身边的世?界都来不及了解清楚,就想要把目光投到宇宙的起源、星系的演化?。”
迟绛却?不这样想。
她轻轻牵过闻笙的手,用指尖在闻笙手心里描出一颗小?星星。描完了,她又替闻笙缓缓包住拳头,把小?星星攥紧。
她认真地看着闻笙的眼睛:“你看,这是你高考前画在我手心里的星星,现在我把它还给你。”
那颗星星,是勇气,是温柔,是怀揣着隐秘爱意的少女心事?。
迟绛贴在闻笙耳边,很乖巧地告诉她:一颗星星可以挂在夜空中,存在于好几光年之外,却?同样可以轻轻落在手掌心,给身边的人带来前行?的能量。
“而且我妈妈经常说,想要帮助人,办法有很多种。”迟绛挪了挪凳子?,紧挨着闻笙,枕在她肩膀上:“我知道的,你还在想那个小?女孩,和那些早早结婚,难以摆脱宿命的女生?。”
“但?是没关系,我们可以把这件事?牢牢记下来的。领队说「所有人都会在离开后忘记」,那我们就做那个「坚决不肯忘记」的犟人好了。等回去以后,我们还可以一起想办法,能帮一点是一点。”
“对哦,能帮一点是一点。”闻笙也?轻轻歪头,枕着迟绛的脑袋,喃喃重复着迟绛的话:“别人都忘掉,但?我们还记得。”
她发?现,只要有迟绛在身旁,她总是可以很安心。
所有情绪都会被轻轻托住,并且,迟绛总能知道她内心深处想要的是什么。
在彼此相爱之外,闻笙意识到,她和迟绛还在共同热爱着眼前的世?界。
又在小?院里对着天空发?了会呆,她们才起身回房休息。
客栈的设施较之前两天明显简陋不少,即使这已经是当?地条件相对完善的一家。
一天行?程跑下来,两个人都明显疲惫。
想要冲一个痛快的热水澡,可惜热水器是需要等的,水流也?很细,只够勉强将身上洗干净。
闻笙知道迟绛家境优渥,很少吃这样的苦头,心里难免觉得愧疚。“之后的条件,可能比今天还要再艰苦些。如?果忍不下去,一定要及时和我说,随时可以停下来。”
“哼,小?瞧我。我是不怕吃苦的。”迟绛用小?刀乐呵呵削着苹果。
她总爱钻研些“没用”的小?技能,比如?转着圈圈削苹果而不让苹果皮断掉。
“而且呢……”迟绛尝了一小?口削好的苹果,抬起亮晶晶的眼睛,朝闻笙咧嘴乐了下:“我觉得呀,和你一起吃苦,苦也?不苦!”
她满脸洋溢着天真,可爱得好像一颗苹果。
闻笙也?有点想吃苹果了。
第74章 第 74 章
看着迟绛那双亮晶晶的眼睛, 闻笙有一种“赌对了”的感觉。
她原本对复杂的感情并不抱有太?多期待,无论友情还是爱情,在?闻笙眼中?是可有可无的东西。
高中?时候, 闻笙的社交精力实在?有限, 手机号码也只给过迟绛一个人。
所以,从一开始她就在赌。
赌的是倘若此生还会发生爱情,那这个人最好是迟绛;如?若未来不是她, 孤独到底也不算可惜。
庆幸的是, 迟绛仍然在?她身边,还义无反顾陪她疯狂冒险。
“给我也尝一小口。”闻笙看向她手里的苹果, “是甜的吗?”
“酸甜的,苹果味很?足。”迟绛把苹果递给闻笙,才伸出手,又猛然想起什么,缩回?手来:“不对, 这个是我咬过的。”
“你要吃的话,我给你洗个新的。”
闻笙拦住她, 目光幽怨:“你嫌弃我。”
“我有吗?”迟绛护住手里的苹果,“怎么会嫌弃你,我只是想要给你挑个甜的。”
迟绛说着, 从塑料袋里摸出个红透的苹果:“给你,这个保甜。”
闻笙并不是真的想吃苹果, 只是想要尝尝迟绛手里的那颗。
她看得出来,迟绛是在?故意不解风情,所以摇摇头, 半赌气道:“不给我尝就算了?。”
谁稀罕你手里的半个苹果,才没有很?想吃。
闻笙回?到床上, 被子盖到腰部:“今天的睡前故事也没有了?。”
迟绛眨眨眼睛:“不是故意不给你吃,但共享苹果是原则性?问?题。”
她走到闻笙床边,抬手把头发撩到耳后,耐心分析:“我吃过的苹果不能分给别人,我喝过的吸管也不准别人再?碰,除非呢……”
除非,你是我老婆。但后半句到了?嘴边,屋顶灯光太?亮,照得迟绛心虚,她愣是没敢把两个字说出口。
闻笙瞧见她欲言又止的样子,更是起了?逗逗迟绛的心思。
她轻叹一口气,眼尾上挑,悠悠调侃道:“原来,我只是「别人」啊。”
闻笙半坐起身子,装出一副委屈的神情,脸扭向一边:“迟同?学还真是很?有原则,分享苹果不可以,直接亲吻时候,倒是莽撞大胆。”
她的声音低缓,话又说得直白。话音落了?,又转过头,让目光婉转地落在?迟绛唇上,直把人盯得发羞。
眼瞅着迟绛的脸颊腾起一层绯红,闻笙又低笑了?笑,坏心思地握着手机轻滑几下,调出一份文档。
是迟绛在?暴雨的夜晚写过的初吻日记。
闻笙清清嗓子,把那些?混杂着细碎呼吸声的文字,一字一顿,用清洌的声音念给迟绛。
浸雨的花瓣,湿滑的水珠,含混着低吼的冲撞。
“诶,你别念了?……”迟绛羞得耳尖发烫,抬臂遮挡住眼睛,懊悔自己?写下那些?文字。
“确定不要听完吗?”闻笙关掉屏幕,凝眸看着对方:“你自己?写的睡前故事,我觉得写得蛮好,才想要念给你听。”
剧情紧凑,心思细腻,语言诗意,是质量上乘的睡前故事。
迟绛听出她语言里的蓄意撩拨,抬眼与闻笙对视了?下,义正言辞拒绝道:“我不要听。”
她答应过祝羽捷的,至少在?这一年的时间里,要保持清心寡欲。
迟绛起身走去洗手间,对着镜子认真刷牙。漱漱口,她一面冲洗牙杯,一面对房间内的闻笙喊话:“闻笙,睡前故事不可以少,我要听个不同?类型的!”
问?题没有得到回?应。
迟绛擦擦脸走出洗手间,看见闻笙正在?床上装模作样看书,鼻梁上还架着一副眼镜,款式明显比上学时的那副斯文。
“在?看什么书?”迟绛好奇。
“不同?类型的故事。”闻笙偏头看着迟绛。
月黑风高夜,可以讲点不一样的故事。
迟绛走过来,看看书名:“闻笙你……!”
“嗯?”闻笙不知道她为何反应激烈,低头捡查了?下书脊,微微拧眉:“你要听点新鲜的故事,我从书里为今天的睡前故事找灵感,有什么问?题吗?”
“没、没有问?题。”迟绛恢复镇定,硬着头皮回?答。
但那本书显然是个鬼故事,封皮上赫然写着“胆小鬼和鬼”。
迟绛想象力丰富,对“鬼”字过分敏感。尤其?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偏僻地方,更是闻风丧胆。
只不过,在?闻笙面前,她不想暴露自己?是个胆小鬼。
奈何闻笙已?经读完了?不少章节,她摘了?眼镜把书合上,压在?枕下:“迟绛,把灯关一下吧,我现在?就可以开始讲。”
还要熄灯讲故事?!
迟绛不自觉往床沿缩了?缩,试探着问?:“我觉得,还是不关灯比较好。你万一害怕了?,屋里还有点光亮。”
闻笙不以为意,柔声笑笑:“我不会害怕啊,反正有你在?呢。”
迟绛只好不情愿地关了?灯。缩在?被子里,紧紧抱着枕头,脑袋里循环播放着运动员进行曲。
但即便如?此,也无济于事。
闻笙的声线本就低柔情冷,还极擅长用声音的高低缓急营造恐怖氛围。
故事场景就设定在?她们高中?对面的大学,讲的是在?读大一的胆小鬼新生鼓起勇气去玩恐怖密室,哪知那手腕凉丝丝的医生NPC是真亡灵。
哭包新生自此被阴柔的白衣阿飘缠上,就连梦境都不得安宁。
迟绛不自觉代入了?那个胆小鬼,整个人毛骨悚然。
偏偏闻笙讲起故事又绘声绘色,她极擅长刻画细节,用语言详细地描摹出阿飘漾着笑意勾唇的玩味神态。
迟绛吓得缩在?小床角落。而她越是紧闭双眼,眼前的一抹虚影就越是挥散不去。在?闻笙语音的指导下,几乎不费任何力气,她就能脑补出那一袭飘然白衣和明艳红唇。
“这个故事不好听,我不要听了?。”迟绛捂住耳朵缩在?被子里,扭头对着闻笙嗔怪:“闻笙,你准是故意的,成心吓唬人。”
旁边床上,闻笙打开手电筒,语气有点无辜:“平时看你胆大,没有想到你会怕鬼。”
至于迟绛是否真的怕鬼,还要另当?别论。但她揪住这一点由头,顺理成章地把自己?挪到了?闻笙旁边,紧挨着闻笙躺下来,抱着手臂给自己?找借口:
“我怎么会怕鬼呢?我只是担心你害怕,所以过来保护你。”
闻笙吸吸鼻子,没有拆穿迟绛。揉揉她的脑袋,点头承认:“没错,是我害怕。”
迟绛于是又翻了?个身,仰躺着面朝天花板,在?被窝里摸索着找到闻笙的手。不敢直接牵住,而是试探着勾勾小指。
闻笙愣了?一瞬,侧目看看迟绛,默许了?她的动作。
得了?应允,迟绛内心窃喜,深吸了?一口气,才敢牵实闻笙的手。
拉着闻笙的左手放在?自己?小腹上,又将自己?的手掌覆在?闻笙手上,她这才踏实了?些?。浅浅舒一口气,和闻笙分享童年旧事:
“之前一个人在?家,不小心看了?恐怖片或做了?噩梦,就只能整宿开着灯干瞪眼。”迟绛轻攥着闻笙的手,闭上眼睛满脸陶醉道:
“可现在?不一样了?,害怕的话,可以牵牵老婆的手。”
“谁的?”闻笙听她泰然自若喊出那句老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谁被牵着,就是谁的。”迟绛又把闻笙的手往自己?怀里紧了?紧,甜滋滋重复了?一句:“老婆。”
闻笙听得心尖轻颤,却下意识把手往回?缩了?缩:“谁是你的……”
咳咳。
闻笙到底是脸皮薄,“老婆”两个字好像有点烫嘴。话到嘴边,怎么也喊不出口。
“现在?还不是,但以后迟早是的,对吧?”迟绛松开手,转过身,面向着闻笙,慢条斯理道:“喊不出口也没关系,听多了?就学会了?。”
老话说“耳熟能详”,只要多听多练,总能熟练掌握,详细复述。
迟绛美美盖上被子,闭上眼睛:“晚安安,我未来的老婆!”
这一句晚安,却搅得闻笙半宿未眠。
转天早上醒来,睁眼时发现迟绛已?经起床。迟同?学一面梳着头发,一面笑着看向自己?,继续昨晚的对话:“早上好呀,我未来的老婆!”
迟绛笑起来总是元气满满,露出标准的八颗牙齿。闻笙被这声称呼哄得很?好,揉揉眼睛,心情也变得很?舒展。
在?此之前,迟绛还总是连名带姓地喊自己?,连个亲昵的称呼也没有。
眼下迟绛忽然半开玩笑地喊起“老婆”,她发现自己?居然接受得很?好,连适应的过程都不大需要,甚至觉得早该如?此。
但清早的时间紧张,领队已?经在?院子里喊大家吃早餐。她们来不及磨蹭,匆匆洗漱完便背着行囊出发。
风景从这天起变得彻底不同?。海拔逐渐攀升,植被不再?茂密,视线也变得开阔。
天空高远,云朵聚拢成山,成团地拦在?公路前。路段好的时候,摩托车只管笔直地朝前开,仿佛要一路钻到云里去。
宽阔的公路叫人心情愉悦,她们开了?音响,把学校广播里常放的歌单循环来听。
闻笙只管认真驾驶,迟绛则在?身后放声唱着。尽兴时,忍不住张开右臂,仰面朝天拥住一阵风。
十六岁的时候,她还只敢静悄悄地坐在?闻笙旁边,羞于发出任何响动。
那时整日淹没在?课本和习题中?,教室里目之所及的最远处只是一块儿?黑板。头脑里充满自由的渴望,却只能在?教学楼环绕的操场透透气仰望天空。
而十九岁的当?下,竟然会坐在?闻笙的摩托车后座,可以畅快地吐露爱意,一遍遍地盛赞夏天。
音乐间奏时,迟绛双手扶着闻笙的腰侧,想对着旷野大声呼喊,就喊“这天真是太?蓝了?!”“这云真是太?好看了?!”
然后再?贴附在?闻笙耳边,悄悄地说:“我实在?是好喜欢和你在?一起啊。”
一点修辞都不要用,告白的话就要像西北的风景一样,开阔,自由,简单纯粹。心头丝丝缕缕“喜欢的感觉”都会被风吹起来,吹拂到耳际,再?落到心里。
闻笙没有回?头,唇边漾起浅笑,在?心里小声地答:“我也好喜欢你的。”
车子停下来时,迟绛坐在?公路边,摆弄着小石头子说冷笑话:“闻笙,我觉得在?大西北表白特别划算。”
“为什么啊?”闻笙蹲在?她对面,陪她一起摆弄小石头子。
“告白的话被卷在?风里,那么西北风就是甜的,以后咱俩要是落魄得一无所有,还可以一起喝甜甜的西北风。”
“……”烂梗。但就算是俗套又土气的烂梗,闻笙也还是配合着伸出手,用指头在?空气里书写,把喜欢都写进风里。
“你写的什么啊?我都没看清。”迟绛明知故问?。
“没看清就算咯,也许是骂你的话。”闻笙莞尔,摸摸迟绛的鼻尖:“我说你是傻瓜。”
迟绛对答案很?不满意,起身到摩托车箱里找吃的。闻笙即使明知行李要轻简,还是专门给她带了?最爱的小熊饼干。
迟绛拆开包装,和往常一样,挑出可爱的小熊图案喂给闻笙,再?把吹胡子瞪眼的愤怒小熊留给自己?。
“闻笙,考考你,我除了?小熊饼干还爱吃什么?”迟绛知道闻笙对自己?的口味了?若指掌,高三时经常在?桌角放自己?爱吃的零食。
闻笙单手托着下巴,仔细想了?想:“爱吃醋。”!!
迟绛下定决心十分钟内都不要再?和闻笙讲话。
刚好领队的吹了?口哨要大家集合出发,两人舒展舒展身体,重新跨坐在?车上。
可她俩身后的车辆却好像出了?什么故障,迟迟打不着火。
回?头看看,车主正弯腰对着仪表盘反复检查,尝试着启动车辆,车子却还是固执地僵在?原地。
“走吧,我们下去帮忙看看。”闻笙拍拍迟绛肩膀,朝身后的车主走过去。
摩托车坏在?路上几乎是必然事件,她在?出发前就和领队确认过,团队需要提前准备一套维修工具。
她戴上白手套,对着仪表盘检查了?一番。故障提示灯报告是火花塞损坏,属于比较常见的故障。
闻笙对基础的机械维修烂熟于心,动作熟练得像个专业的维修师。
迟绛在?一旁看她熟练地拧螺丝刀拆卸外壳,眼神专注地盯着零部件,一连串动作却熟稔得像在?和老朋友对话,叫外人以为这是她和这台车子相识很?久。
“应该是好了?,我们再?试试。”闻笙换上了?新的火花塞,重新启动了?下,确认车子没有异常声音。她朝大人礼貌笑笑:“您试试看,应该没有问?题了?。”
车主上车试了?试,果真可以正常发动。“你专门学过的?小小年纪,本事可真不小。”
闻笙坦言:“因为特别喜欢,所以私下里研究过一阵子。”
还在?念书的时候,闻笙对人情态度冷淡,对热爱的事情却可以投注无限心血。在?她身上有一股犟气,喜欢求根问?底把事情钻研透彻。
喜欢摩托,于是连带着摩托的构造、历史、赛事,和车轮可能驶过的公路,她都执着探索。
喜欢迟绛这件事,她也是同?样的执着,决心喜欢了?,便恨不能翻来覆去将人喜欢个透彻。
事实是她的暗恋发生得安静又盛大。占据着同?桌的有利地理条件,她不动声色记下了?迟绛喜欢的一切。
只有闻笙知道迟绛在?遇到难题时会忍不住捏耳朵,也知道迟绛埋头练字时是吃醋了?。
闻笙有时哭笑不得,自己?都快要和世界绝缘了?,迟绛怎么还会在?一旁暗戳戳吃醋。
一吃起醋来就哼哧哼哧练字,一学期下来,字帖写了?两本。感情不见有多少进展,笔锋倒是锐利了?不少。
以至于闻笙后来收到她的情书时,能隐隐约约从文字中?嗅到一股酸酸甜甜的奇异果味道。
读迟绛的手写卡片时,一不小心就联想到她生着闷气埋头练字的较真儿?模样,于是轻笑出声,一颗心变得轻盈俏皮。
车子还在?公路上行驶,闻笙能感受到迟绛压在?自己?背部的重量,心里反而多了?几分踏实。
即使是多弯的盘山公路或泥泞小道,即便一队人要冒雨推车趟过五公里泥泞的路,两个人搭伴而行,心里总归多一份慰藉。
一份正式的表白似乎都显得多余,夜空的星星已?经见证了?她们两个人太?多秘密。租了?帐篷在?星空下露营,穿厚厚的冲锋衣朝宇宙发射小小信号——
不再?给宇宙增添更多烦恼,而是发射出一串串可爱泡泡。
两颗脑袋歪倚在?一起,衣服上沾着不少泥巴,身体也因旅途奔波而有些?黏腻。可是晚风吹过来,她们只需要对视一瞬,就知道彼此欢喜得干净清爽。
有些?黏糊糊的暗恋心事,早就被时间晾干。月光的亮度刚刚好让她们看见彼此的脸,有点想靠近,又不想靠太?近。
也许月光的魔法是把人类变乖巧,她们揣起多余的心思,只是额头抵着额头轻蹭,像两只友好亲昵的小动物。
“闻笙,”迟绛闭着眼睛,悄声呢喃:“我不要再?用触角给你发射小信号了?。”
不想再?做邻星的居民?,好遥远,好麻烦。
闻笙沉吟片刻,轻轻捉住迟绛的右手,认真看着她的眼睛:
“请让我搬去你的小星球吧。”
第75章 第 75 章
公路上的故事倘若摊开来讲, 恐怕每一公里都需要一整个章节来书写?,因为大脑一刻不停地在思考着,车轮每转动一圈就冒出一个灵感, 眼前的一切都那样陌生, 陌生的体验也总能酿造出新奇的句子。
那些新鲜的感受,倘若不能及时记录,就会被时间冲淡。
所以迟绛总是端着相机, 身子扭成奇异的形状, 只为拍到一个好看的画面。在她的镜头里,闻笙越来越爱笑, 她的笑容也和沿途的风景一样,愈发开朗起来。
在故事的最开始,她?也许是在肤浅地喜欢着闻笙的相貌,喜欢她?的喜欢她?亮闪闪的学霸光环,或是喜欢她?举手投足间的从容。
但现在, 她?从取景器里看见闻笙被风吹乱的发丝,看见她?白皙皮肤被太阳晒得?泛红, 又看见她?张开双臂拥抱大漠风声的背影。
终于可以从内心确认,她?挚爱的是闻笙身体里始终蓬勃的生命力。
拍摄视频的时候,她?记起来, 在高一和祝羽捷闲谈时,她?也想象过和闻笙出游的场景, 在她?的想象里,“那画面拍下?来一定和绿茶一样清新。”
但现在,她?们已经趟着泥泞翻过几?座险山, 置身旷野面朝着雪山呼喊。迟绛意?识到,自己终于可以丢弃过度曝光的青春滤镜。
体验过横冲直撞的自由, 便?不会再一味想要绿茶宣扬的岁月静好。
迟绛放下?手里的相机,走到闻笙的身侧,与她?并肩站着。
仅仅是站在大地上,以沉默的方式共同凝视着远方,也足够她?们剧烈地感受到彼此相互支撑的精神能量。
衣服上已经沾了太多风沙,擦过衣服的湿巾都会变成黑色。发型也并不能总是保持蓬松,冒雨推车前行的那段路,她?们一队人累得?表情都狰狞。
咬牙切齿坚持的样子也许并不好看,但她?们都知道,费劲吧啦努力的样子真的足够可爱。
同桌是坐在身边见证所有狼狈瞬间的人。迟绛总是为此庆幸,在其她?人说起“我?很喜欢闻笙”的时候,她?总能比别人找出几?倍多的理由来喜欢闻笙。
就算是吃醋,她?也在醋坛子里暗戳戳得?意?。
很多人都喜爱闻笙的冷淡孤傲,但她?知道闻笙会模仿着小猫的语气写?一封暖暖的信;也有很多人都以为闻笙性格平淡如水,只有她?反复见证过闻笙傲娇的小脾气。
毕业那天,闻笙告诉她?“你?认识的我?和实际的我?也许很不一样”,迟绛当时还不能解出其中深意?。
直到她?视野里第一次出现巍峨雪山,看见闻笙的背影镶嵌在雪山与荒野之间时,她?才明白真实的闻笙有多精彩。
是让她?忍不住追赶背影,想要永远与她?比肩而立的挚友。
在遇到闻笙以前,迟绛总是得?过且过,在课堂上睡得?欢实,对未来没有规划。好像是从坐到闻笙身边开始,她?才在与闻笙的较量中挖掘出自己的潜力。
如果不是闻笙坚持替她?辅导功课,鼓励她?参赛,也许就没有那一次成功的话剧展演,也不会有后来参加艺考的决心。
如果不是和闻笙暗中较着劲学习,高三时就不会有扎实的基础,也许早就在模拟考的失利中崩溃。
是一路有闻笙陪在身旁,她?才有机会考到梦寐以求的专业。
所以迟绛搭着闻笙的肩膀,轻声地说:“谢谢你?,带我?看这些风景。”
不止是眼前的风光。
*
在路上遇到知名的博主,采访时候,博主问了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你?们最珍贵的信仰是什?么?”
她?们对视一下?,不约而同回答:“是勇气啊。”
在当代社会里,聪明、睿智、高情商、华丽丽的履历或者光鲜外表总是备受瞩目,万人推崇。
但许多人都忘记了,作为人类,要真的想淋漓尽致地体验生活,最重要的还是那个被称为“勇气”的东西。
可是“勇”字总是被男生霸占着,一个人叫张勇或王勇,就总会被默认为男性。“勇”字的刻板印象里似乎还带着鲁莽,连带着“勇敢”的品质也被人有意?无?意?忽略。
但“勇敢”恰恰是女性成长史里最重要的品质。
闻笙最庆幸的,不是自己有多聪明、有多努力,而是庆幸自己的勇敢。
行驶在公路上,戴着那顶深蓝色的头?盔,她?发自内心地微笑,为自己心中未曾磨灭的勇气而微笑。
笑自己在明知爱情不可求的年代里勇敢地相信爱情,笑自己勇敢地逃出妈妈的掌控,踏上一条在幻想里走过无?数次的公路。
去拉萨的路很远,远到像天方夜谭。
直到她?们真的发动?车子,踏上征程,又觉得?拉萨其实并不遥远。
拉萨向来被认为是神秘的信仰之地,路上充满朝圣者。有数不清的自驾者,摩旅者,也不乏骑行者,徒步者。
其中最虔诚的,是朝拜者。她?们一路跪行朝拜到拉萨,膝盖磨皮,掌心结痂,衣衫全?是残破的,面容温和而虔诚。
而令人震撼的是,当有人问起“为何要到拉萨”,她?们的答案是:“为了和平。”
听到答案的那个时刻,她?们先是诧异,然后眼泪不自觉地落下?来。
在信仰之地,泪水总是不受控制。原来世?上真的有一种爱是无?私的,跪行千里的执念,是为了人类无?灾难。
作为旁观者的作者,实在难用?三言两语写?清楚她?们在漫长的旅途中学会了什?么、收获了什?么。也许,只有她?们自己才知道完整的答案,而那份完整的答案,又需要在漫长的余生里去书写?。
但可以确定的是,除了那些过分浪漫主义、理想主义的乐观想象,她?们也遇到了无?数与现实息息相关的问题。
路上多的是好人,也偶有坏人。
她?们真的会坏得?千奇百怪,有人偷窃,偷走身上的钱财珠宝,偷走故事,偷走感情,反正小偷总是什?么都不在乎,她?们各取所需,偷得?不亦乐乎。
在这长长的朝圣路上,有人偷窃,就必然有人丢失。丢失了什?么,又多半会得?到些别的补偿。
丢掉钱财的,学会了学会了从零搞钱的本领。被骗走感情的,学会了对爱情的判断。
人们到拉萨来,就算两手空空,也多半可以满载而归——
至少还可以带走一些故事。
而故事能换酒,酒也能换故事,换来换去,无?穷尽也。
人们都说,在拉萨,最不缺的就是故事。反正那是一个充满传奇的地方,随便?走进一家小酒馆,就可以听到有人在讲述着堪称传奇的故事,谎言和真实掺半,真假无?需判断,只要够好听、够打动?人心,就算是好故事。
说不定,某一天,你?也刚好就会听见一个名为《同桌小别扭》的故事,平平淡淡的,刚好适合就着一杯青稞啤酒咽下?。
故事里有一堆别别扭扭的小同桌,她?们不为什?么特定的目的出发,反而在无?目的的旅行里收获了许多。
真正抵达拉萨的时候,她?们放弃了摩托车,徒步前往布达拉宫。
解散自由行的当天,闻笙和迟绛在布达拉宫对面的广场席地而坐。那天的云层很厚,风很大,云朵几?乎每一秒钟都变换着形状。
她?们什?么都不做,仅仅是盘着腿,看着那座华丽的、充满信仰的、在内心憧憬了无?数次的布达拉宫。
整整一个下?午,然后又是整整一个晚上,就只是坐着,看着,思考着。
身体和大地紧紧地粘合在一起,脸颊很快就被晒得?紫红,险些脱皮,但她?们丝毫不在乎。
傍晚时分,布达拉宫的对面有卖场的歌手出没。最常被观众点唱的,是许巍的《蓝莲花》和郑钧的《私奔》。
来拉萨朝圣的人,多半对“自由”有着无?限的向往,歌词里越是把“自由”写?得?淋漓,就越受欢迎。
可若是详细追问起来,问她?们有没有找到自由,答案又多半是否定的。
因为人人都知道,谁也不可能永远留在拉萨。
一趟以摩托车为载体的短暂逃亡,过程就算是再华丽,也不过是短暂的出逃,而人们最终都要回到那无?尽的日常中去。
比如,在如期抵达拉萨的当晚,闻笙和迟绛一起在网吧里提交了高考志愿。
在最遥远、最自由、离天堂最近的地方,她?们点击按钮提交了一份志愿单,就又把自己扔回到那个熟悉的充满规则的高楼林立的狭窄世?界里。
鉴于有过太多的被篡改志愿的先例,所以,闻笙几?乎是目不转睛盯着志愿系统,反复刷新,生怕妈妈改动?志愿。
等到零点时分,报志愿的系统关闭,闻笙心里面的那颗石头?也终于落了下?来。
她?看看迟绛,不经意?掉下?一串眼泪。
不单单是因为梦想终于实现,更是因为,这是第一次,她?总算可以自己的成长选择负责任。
在荆南大学,天文学的教授职位长期被男性垄断,院系网站上不曾出现过一位女教授。
闻笙偏偏想要打破这样的垄断,成为学校里的第一个女性教育者,也想要将?天文学的魅力播撒给更多的学生。
迟绛也终于如愿以偿。
当初,她?即兴发挥的表演还是得?到了一小部分老?师的支持,支持者和反对者的意?见相互抵消了不少,她?的艺考分数排名倒数第一,刚好擦线。
庆幸的是,有闻笙在身边盯着她?学习,高三的文化课成绩一骑绝尘。出考场时,她?就确定自己可以如意?录取到电影学院。
坐在电脑屏幕前,她?们都长长舒了一口气。不用?再煎熬着等待录取结果,几?乎可以确定未来的去向。
同行的姐姐和阿姨也为她?们感到开心,坚持要为两个小朋友庆祝。
那天晚上,一群人围着篝火,开了很多瓶酒。大人们也喜欢怀念高考的事。
小一点的大人,怀念起来总是说遗憾;大一点的大人,怀念起来倒是释然。
在民宿的小院里,女主人听说两个小姑娘是刚高考完、骑摩托车远道而来,坚持要亲自下?厨,送她?们一桌好菜。
席间,女主人也说起自己的际遇。
她?并没有参加高考,失恋后独自骑车来了拉萨,在这里做些小本生意?。剪头?发,卖服装,花好几?年时间攒足了本钱,才终于开了这家民宿——
愁人的是,民宿生意?并不景气。
但在这片无?谓得?失的土地上,她?也只是淡然笑笑,洒脱道:“等房子到期,我?也要回到四川过好日子去咯。”
那天晚上,没人记得?各自喝了多少酒,只知道清醒过来时,小院里有许多的空酒瓶。每一个酒瓶,都对应着一瓶时间。
迟绛和闻笙也没有想到,在自己的生活之外,还有这样多形形色色的人。
她?们也遭遇了许多挫折,创业者赔得?倾家荡产,却?还是可以东山再起;有人被感情骗子骗得?彻底,却?仍然有再爱一次的勇气——
因为她?们共同信仰着,始终要把自己当作.爱的主体。无?论被欺骗或被伤害,都不会浇灭自己心中对“爱”的信仰。
小院的中间,在篝火旁边,闻笙轻轻弹奏起吉她?。
那是一段只有她?自己才熟悉的旋律,歌词作于高一暑假前的夜晚。
歌曲是专门?写?给迟绛的,磁带曾经在抽屉里静静躺了三年,直到今天,才终于有机会唱给迟绛。
同行的人隐隐看出端倪,惊讶地看看闻笙,又看看迟绛:“难道你?们是……”
闻笙点头?,弹出第一个和弦:“没错,是我?们。”
是曾经共同围绕着太阳公转的我?们,也是如今居住在同一个小小星球的我?们。
她?的话音落时,远处恰有烟花燃放起来。
所谓宿命感,也不过就是一个又一个的巧合。闻笙和迟绛一起抬头?,看着烟花,心里面跟着绽放了许多的欢喜。
迟绛发短消息给祝羽捷:“对不起哦,这次我?要背信弃义啦。”
两人爬窄梯登上民宿屋顶,在屋顶上,迟绛轻轻牵住闻笙的手。看着远处的烟火,她?开口问:“闻同学,你?觉得?,我?们可以永远永远在一起吗?”
闻笙本能地想要否定“永远”,但她?还是很坚定地点点头?。尽管她?并不知道“永远”是多遥远,但因为是迟绛,她?愿意?相信这个名叫永远的传说:
“当然会啊。”
“永远、永远、永远都喜欢你?。”
反正是十九岁,反正是从未经历过分别的年纪,所以把每一句“永远”都讲得?信誓旦旦。
在最西边城市的夜空中,小院里的人嘻嘻哈哈说着故事讲着笑话。
而她?们十指交握着,静静望向彼此。
就和在教室里无?意?中对视的每一次一样,目光交汇的瞬间惊心动?魄,热烈地确信自己所说的“永远”是比生命终结还要遥远的未来。
在拉萨城区的那些天,她?们整日漫无?目的地行走。
这其实是一个很小的城市,小到只用?脚步就可以逛完。她?们带着宽帽檐的遮阳帽,踏着每一个游客都会穿的马丁靴,背着棕褐色背包,穿越一条条街巷。
在八廓街喝一杯甜茶,吃一碗五块钱的藏面。事实上,那甜茶和阿萨姆奶茶的味道很是相近。
但是在拉萨,喝甜茶的人在意?的从来不是甜茶,而是那一壶茶的时间——
只需要八块钱,就可以买到一个发呆晒太阳的悠闲下?午。
她?们慢悠悠地喝甜茶,又慢悠悠地走路。在这里,太阳醒得?总是很晚,晚到错过早餐时间。
等到晚上九十点钟,天也总还是大亮着,叫人一不小心就遗忘了时间。
但这样也有好处,她?们对彼此的喜爱,在时间里荡着秋千,慢悠悠的,摇摇晃晃,好像一不小心,就可以抵达传说中的永远。
从拉萨出发,可以去如画的林芝,也可以去到珠峰的大本营。她?们静悄悄地背包赶去了,原本以为会拍摄很多照片,书写?许多文字,事实却?是……
她?们什?么都没有留下?。
只是去过了,感受了,用?眼睛记住了一些风景,仅此而已。
闻笙说,“特别勇敢的人,不会把珠穆朗玛峰当作标榜自身勇敢的符号”,所谓征服自然,也多半是人类的傲慢。
承认生命的脆弱与渺小又何妨呢?
即使行走了四千公里,闻笙也还是承认,在很多时候,自己都会不小心脆弱,会想要哭泣,恶劣的情绪还是会在不经意?的瞬间反扑——可是没关系的,她?已经学会和那些负面的情绪和睦相处。
抑郁再度侵扰她?时,闻笙不会再大惊小怪。
她?只是淡然笑笑,像接待一位不算讨喜的老?朋友那样,迎接坏情绪进门?:“你?又来做客啦。”
知道这坏情绪回来,也知道这坏情绪会走。情绪的风暴总是周期性的,而在她?身边,还有一个值得?永恒信赖的可爱的人——
“诶,迟绛,我?给你?取个昵称好不好啊?”
“你?想要叫我?什?么?”迟绛歪着脑袋问道。
“其实我?也不知道。”闻笙摇摇头?,“不如还是叫你?迟绛吧,反正喊习惯了。”
迟绛也不反对,点头?应和道:“可以,反正你?声音好听,喊我?的名字都与众不同。”
但后来,迟绛很快发现,闻笙会变着花样喊她?。
小蘑菇,小猕猴桃精,小迟子,小酱酱
——还有“老?婆”。
闻笙终于在听了一百二十遍后,学会了喊“老?婆”。
声音糯糯的,听得?人心发软,叫人彻底遗忘那个冷冰冰不近人情的高冷同桌。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