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1 章
车窗外, 大雪纷纷而落。
月下目光看向纷纷扬扬落下的雪,然后轻轻移动,落在对面人撩起车帘的修长手指上。
墨绿色的厚重车帘,苍白有力, 骨节分明的手。
月下收回?目光, 长睫轻轻垂了垂, 然后看向了宋晋。
郡主府的马车穿过黑夜大雪, 无声向前?。
月下脑海中早已掠过了这次事情会?带来的所有可能,在?她拔出刀之后。
不是从刀鞘拔出刀后,是从祁青斌脆弱的身体部分中拔出刀后。
此时?, 她静静坐着。
车内温暖, 安静。
她似乎已许久没有离宋大人这样近过了,近得让她安心,近得让她觉得心微微地疼着。
宋晋看她,轻声道:“郡主,别怕。”
月下说:“我不怕。”
宋晋闻言, 很轻地一笑, 立即抿住,抬起?眼皮看向了她。
月下看到了宋晋左眼睑处那颗极小的淡灰色的痣。她的目光轻轻一颤, 看向他?整个人。她的面容安静,可她却觉得自己整个身体内都在?轻轻颤。
因为她如此清楚感觉到:她想?——
抱住他?。
亲吻他?。
占有他?。
不管他?是宋晋, 还是——宋荆州。
她的体内沸腾着渴望,但她的面容却越发平静。她安静地坐在?那里,看向他?。
在?外人看来,她似乎在?思考。
思考一个有些棘手的问题, 该给它一个如何的收尾。
此时?的月下,不再是今生?的郡主, 好似前?世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后。
带着尊位者本具的距离感,打量下方的人。
宋晋在?她的视线中,垂下了眸,落在?身侧的手,微不可查地动了动。
马车无声地行过风雪,穿过黑暗。
随行的人护卫着这辆无声安静的马车。
“宋大人——”
安静极了的马车内,随着月下启唇,空气仿佛都轻轻一动。
宋晋抬眼,看过去。
“你后悔过吗?”
这次月下的目光没有看向宋晋,而是落在?烛火上。
宋晋看着烛火映衬下她越发细腻如雪的肌肤,慢慢道:“不曾。”
月下转过目光:“任何事?”
宋晋答她:“任何事。”宋晋凝视她,慢慢问道:“郡主呢?”
烛火下,月下的眸子澄净,漆黑。
她慢慢道:“不曾。”
宋晋看她:“任何事?”
月下彷佛叹息,慢慢道:“任何事。”
宋晋沉默,垂下的眼中漆黑一片。
一时?间,车内再次安静。
两?人目光,落在?不同的地方。
“大人没必要赶过来的。我知道,如今阁老那边事情多得很。”月下凝视着烛火,慢慢道。
感觉到宋晋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月下努力露出一个轻松的笑,看向宋晋:“不过阉了一个国公?府的公?子,又不是把国公?府整个阉了。宋大人,别担心,会?没事的。”
宋晋的目光漆黑,几乎显得有些幽暗,这时?慢慢道:“郡主知道,臣会?担心啊?”
月下诧异地看了宋晋一眼,不知道他?为何有些——生?气?月下觉得,宋大人这样,是有些生?气吧。
“大人,是不是也觉得我为了一个奴才,不顾大局?”说到这里月下话更?慢了一些:“让人——失望?”
宋晋看着月下,很轻地笑了一声:“郡主以为,臣是为了大局匆匆而来?”
月下目光碰到了宋晋的,心头轻轻一跳。
这次,宋晋没有避开目光,反是月下受不住一样,先移开了。
她直觉觉得碰触到一个危险的话题,似乎不该再继续下去,这时?道:“如今局势紧张,正是关键的时?候,还有很多事需要大人费心。”
宋晋看着她,好一会?儿没说话。
马车内又恢复了那种微微紧绷的安静,只?有烛火轻轻跳动。
月下咬了咬唇,有些用力,觉得有些疼。
好在?,马车停了,郡主府到了。
宋晋先下了马车,为月下撑开了油伞。
扑簌簌的雪花落在?伞上,好大的雪。
月下才下车站定,就有人来报:“太子殿下进宫了。”
宋晋看向了月下。
朦胧灯光下,月下脸上并没有其他?反应,只?是轻轻哦了一声。
所有人都知道,太子这趟进宫是为郡主。
一旁宋婉从下马车就发觉气氛不对,这时?又听到太子夤夜入宫。她再次拢了拢披风,目光扫了一圈,发现?郡主府所有人对太子此举都并不觉意外。她不由挑了挑眉,这样大的事,郡主做了,太子立即跟上收场,居然就连郡主府的下人都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宋婉舌尖轻轻顶了顶上颚,看向了前?方大哥,一时?间说不清心中所感:是轻微的怜悯还是——说不清的很细微的一点点——幸灾乐祸?
毕竟,在?这个世上,几乎没有事情是宋晋做不到的,几乎没有人能够让宋晋受挫。
宋婉敏锐地意识到,眼下,听到这个消息的瞬间,她这位无所不能的大哥该是——会?有些——受挫吧?
如果可以,宋婉可真是想?知道这一刻的大哥,到底在?想?什么。
可惜,如同以前?一样,没有人能从宋晋平静的面容上看出什么。
宋婉惊异地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郡主也是这样了。伞下郡主站着,长睫安静地垂下,遮住了她漆黑干净的眼眸。让宋婉不由心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如果郡主不再看向一个人,旁人也便?很难看清郡主所思了。
大雪纷纷。
所有人都安静有序,无声归位。剩下的人侍立在?郡主和宋大人身后,静等吩咐。
硕大的淡青色油伞挡住了黑暗天幕中洒下的雪花,伞下是宋大人颀长的身影,一旁是郡主笼着大毛披风安静立着的娇弱身形。
宋晋修长有力的手稳稳握住伞柄,微微垂下的眸,压着内中所有的翻涌。在?同他?人的棋局上,他?是永远先行的执棋人。可在?与月下的棋盘上,他?永远只?能等待对方落子。想?到这里,宋晋唇角抿了抿,手中的伞柄握得越发紧了。
有太子府的人前?来。
宋晋一眼认出来人正是常跟着秦兴的一个小太监。
对方请安后,略抬了抬头立即又恭谨垂下,没有立刻回?话。
宋晋把手中伞交给了一旁的丫头,含笑向月下颔首,随即后退两?步,转身往一旁去。
太子府的小太监显然同郡主是极为熟稔的,这时?自然上前?,熟稔地在?郡主耳边说着什么。
同宋晋一样,退开等在?一旁的宋婉,隔着纷纷扬扬的雪饶有趣味地看着。即使是她,也意识到这样一个事实:郡主闯祸,殿下善后。这分明是两?府之间,早已心照不宣地模式。
天大的祸事,都有大周这位注定坐拥天下的殿下为她收场。
自来都是这样的。
她瞥了一眼一旁的大哥。
宋晋目光落在?眼前?纷纷飘落的雪上,好像压根不在?意旁的其他?任何事情。
宋婉轻轻嗤了一声。
往常,宋晋该是会?警告地看她一眼,这时?,宋晋却依然没什么反应,依然安静地看着雪落。
这倒是让宋婉有些意外,不由又隔着大雪看向了对面,同时?压低声音对身旁自己这个永远面不改色的大哥幽幽道:“哥哥,都说郡主这些日子与殿下不睦,你怎么看?”
宋晋这时?才轻轻看了宋婉一眼,目光不是人前?的温和,而是不带任何情绪的冷。
宋婉一个激灵。阴沉沉的大雪中,两?人所处的阴暗处,本不该再多话,可宋婉实在?忍不住,愈发压低的声音:
“哥哥,我当真羡慕太子。可以从郡主那么小的时?候就宠着她,郡主想?要什么,都可以给她。”
说到这里宋婉一顿,耳边是簌簌的雪落声,远处灯火中,太子府的人已经躬身要告辞。
这次,宋晋抬眸隔着大雪看过去。
他?身边愈发靠近的宋婉也跟着看过去,幽幽道:“十几年的感情,十几年时?间形成的信任和熟稔——”
彷佛鬼魅的声音,轻,却字字诛心。
“哥哥,你,是不是也会?怕呀?”
话落,宋婉立即缩了缩脖子。
宋晋没有动,甚至目光看向的方向都没有动。
可宋婉就是敏感意识到身边这个人周身都骤然一寒。
她悄悄抬头,这才看清雪已经落满了宋晋玄色披风遮盖的肩头和兜帽。这时?,他?抬手拂落肩头落雪,顺手扯下了兜帽,伸手拿过一旁时?安手中的大伞,根本没有理会?宋婉,径直走向了对面的人。
宋婉笼着暖袖,偷偷吐了吐舌头,忙跟上前?去。
果然郡主一看到他?们,就先看向了她。
宋婉软软一笑。
月下道:“婉婉放心,没事的。”
宋婉望着月下,充满信任地软软一点头。
月下目光这才往一旁宋晋看去,与对方的目光一触即分,她静静道:“天寒夜深,宋大人快些送婉婉回?去吧。”
宋婉看到,大哥握着伞柄的手一紧。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大哥如常的声音:“好。”顿了顿,安静的声音:“郡主——”
这次是郡主同样安静的声音:“有太子殿下在?,没有什么不能了的事。”
宋婉立即看了月下一眼,可果然,即使这样近的距离,当郡主不想?的时?候,她的郡主姐姐也已不是旁人可以轻易探看的。
雪夜安静,只?有落雪的簌簌。
明明对身旁另一个人此时?蛛丝马迹的反应好奇得要死,可宋婉已经低了眼睛,微微屏息,一点都不敢再惹宋晋了。
直觉告诉她,一点都不能了。
又过了一会?儿,她听到大哥的声音:“如此,臣告退。”
话落,一礼,身旁的人已经转身。宋婉行礼告辞后,前?方的大哥已经走出一段距离,宋婉忙跟上。
路上已经有了一层积雪,踩上去有轻微的响声,好一场大雪。
宋婉带着丫头,好不容易才追上了前?头的人,接下来的路,她就只?敢闷头跟着。之前?挑衅的胆子,此时?是一丝一毫都没有了。
就这样一直到了翠竹轩,宋晋果然就像郡主说的,一直把她送到了正房前?才停了脚步。
宋婉进了廊下,一旁云霏和雨落动作异常轻地收伞,好像唯恐发出一点声音。
廊下的灯在?风中轻轻晃动,宋婉悄悄看了大哥一眼。
宋晋依然立在?风雪中,这时?不过抬头一句:“早些歇吧。”
说完,就要转身离开。
宋婉喊住了他?:“哥哥!”
宋晋停身,没有任何情绪的脸看向她。
宋婉再次狠狠一瑟缩,还是鼓起?勇气道:“哥哥,如果——,你会?怎么办?”
这次她不是惹他?,她是真的想?知道。
大雪纷纷。
宋晋于大雪中抬眸,一字一句道:“如-果,如-果什么?”
宋婉默默咽了口唾沫。
宋晋清冷的声音道:“天不早了,歇息吧。”
说完人已经转身,很快就消失在?夜雪中。
廊下宋婉看着轻轻晃动的灯笼,慢吞吞道:“好想?看一看——”
她见过大周最美的瘦马为情所困。
甚至在?无人的黑暗中,亲眼看着前?一秒还刻薄恶毒的老人,悄无声音咽气。
看见过道貌岸然的男人,无人处急不可耐的丑陋和猥琐。
看见过白日里张牙舞爪的恶人,转瞬沦为一摊没有生?命力的肥肉。
哎,好想?看一看——
她这个永远克制,永远正确的大哥,爱而不得,会?如何呀。
落雪纷纷,宋婉轻轻伸了个懒腰。
一旁雨落探头道:“姑娘,又在?想?什么呀?”
宋婉望着朦胧的大雪,回?道:
“我在?想?,郡主看祁家大小姐的目光。”
雨落啊了一声。
怎么又是这个祁家大小姐,她总觉得自家小姐好像特别关注这个祁家大小姐。
大雪纷纷。
宋婉的声音低了些:
“郡主心软,有些事,只?怕再想?,郡主都不会?做呢。”
“什么事?”
宋婉一笑:
“一些小事。不过没关系,郡主不能做的事,我-能。”
第 112 章
大雪纷纷。
地上的雪很快又积了一层。
宋晋沉默地走在大雪中?, 时安无?声跟着。
夜色中?,一灯如?豆,轻轻晃动,四周寂静, 只有靴子踩在落雪上的声音。眼看过了月洞门?, 就到他们西院这边的书房院子, 宋晋步子却一停, 时安立即也跟着停下。
就在宋晋要转身往东边院子去的时候,黑洞洞的月洞门?处一下子跳出一灯一人。
是星远,见到自家大公子忙道:“公子回来了!郡主?, 郡主?在等您呢!”
宋晋步子狠狠一刹, 停在原地?,过了一会儿?才道:“郡主?她,她此时在哪儿??”
声音带上了一丝喑哑。
时安不由看了自家大公子一眼。灯光低垂,宋晋整个?人几乎都在光后的阴影处。又?大又?深的兜帽更是笼罩了宋晋整张脸,让人什么都看不清。
星远回道:“就在花厅!”
花厅?不是书房。
宋晋一顿。提灯穿过月洞门?, 进了院子, 穿过风雪,到了前头花厅处。宋晋回头, 对时安星远道:“都下去吧。”说到这里他声音低了一些?,“郡主?, 该是有话跟我说。”
时安立即停下步子,目送公子独自向着花厅过去。
通往花厅的石阶上落雪有了厚度,宋晋踏了上去,每一步都异常沉稳。
时安心里异常不安, 他总觉得今夜郡主?和大人——
他不由向身旁星远问道:“你看郡主?来时神色如?何?”
星远见问,动了动穿着棉鞋的脚, 不安道:“没有什么不对呀”
“算了,就是有你也看不出来”
时安又?往花厅处看了一眼,这才扯了星远一把,转身往另一边去。星远踉跄一下,忙跟上,还忍不住扭头往身后看,一面低声问道:“哥,你说这个?时候郡主?为了什么来?总不会为了——”
时安心中?乱糟糟的,就听星远脱口而出道:“跟咱们公子和离吧”
闻言,时安一僵,看向星远。
星远随口一句话,没料到时安如?此反应,顿时整个?人都慌了:“我乱说的呀!”快要哭了一样:“时安哥,到底发生什么!好好的为什么要和离呀!”
时安又?狠狠扯了他一把:“我看你是困糊涂了,好好的胡说什么!”
听到“胡说”,星远还是心慌慌的,隔着大雪,又?往后头花厅处看了一眼。
雪越来越大了。
宋晋已推开了花厅的门?。
融融暖意袭来。
乌木椅上,月下正坐着,微微探身,就着前方火盆烤着手,目光凝在一处,人好似在出神。
听到开门?声,她狠狠一颤,抬眸看过去。
宋晋目光从她伸出的纤长手指,落到她猝然看过来的脸上。
屋中?暖意融化了他发上沾上的雪花,一抹冰凉顺着脖颈滑入,他却没有管,取下斗篷,搁在门?口处椅子上,轻轻掸了掸身上并?没有的东西,这才静静向前,一礼。
月下站了起来,缓缓压下种种情?绪,看着他,慢慢道:
“大人,我此来,是有事同大人说。”
宋晋面部肌肉微不可见一绷,这时强笑道:“夜深了,有什么事都不妨明日?再说。”
他的目光凝视月下面前炭火。
月下也慢慢看向了面前这盆火。
她动了动唇,下了决心,道:“白日?里大人忙,我、本郡主?也忙。我与大人之间的私事,还是早些?说定为好。”
宋晋唰一下看向月下。
吹弹可破的皮肤,轻颤低垂的长睫。
却这样——坚定。
月下缓缓抬起长睫,看向了他。
隔着火盆,两人目光相对。
宋晋嘴角抬了抬,该是努力?露出笑容,只是目光中?却黑漆漆的,温声道:“不知郡主?要说什么?”
他的目光一瞬不瞬凝着她。
月下不由轻轻咽了口唾沫,绷紧了面容。明明她已把所?有的话在心中?准备了一百遍,可此时竟依然觉得说的艰难。她再次低了目光,抬手放在火盆上,做出烤火的样子,慢慢道:“大人,本郡主?考虑再三,觉得我们是时候——”
宋晋一瞬不瞬看着她:低垂的长睫,小巧挺俏的鼻头,殷红的唇。
他看着她花一样红软的唇瓣,吐出两个?字:“和-离。”
那一瞬间,房中?空气彷佛凝结一样。
宋晋清俊的脸有瞬间的痉挛,他温声道:“臣以为,此事还当、从长计议。”
一如?往日?,正是宋大人一贯从容温和的声音。月下无?意识烤火的手轻轻一顿,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感觉,她抬起头来,看到了宋晋温和平静的脸。
见她看过来,宋晋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一如?往日?。
月下收了烤火的手,扶了扶头上并?没有歪的发钗,近乎自嘲一笑。她到底为什么会以为这会影响到宋大人这么长时间了,她好像还是那么蠢。就像之前,无?论她提出同住,同床,同——,每一次她都好像一个?烤在火上的小老鼠,开口前径自吱哇乱叫,等到开口才知道在宋大人这里,都是不足道的小事。
她到底何时才会知道在天下事面前,她这个?郡主?,连同她那些?扭扭捏捏的别?扭,都是不足道的小事。
眼前人——
月下凝视宋晋。
是大周的宋大人,是赫赫宋荆州。
她居然——
月下轻轻笑了一声。
宋晋看她。
月下把那些?小儿?女的可笑情?怀一收拾,向宋晋:“大人,实话告诉您吧,眼下就是咱们该当和离的时候了。拖下去对当前局势没有任何好处,只怕到时候您仕途都将越发艰难。”
宋晋看她。
月下轻声解释道:“大人该是知道的,你我赐婚,非我所?求。”
炭火发出一声轻轻的爆破声,宋晋面皮再次不可控制地?一个?抽动,这次是他伸出手,借火盆烤火。
他看着火。
“大人不知道的是,我与太子,有白首之约。”
火光映红了宋晋修长有力?的手指,他安静地?“哦”了一声。
异常平静。
在月下看来,这就是表示宋大人虽不知,但也并?不意外。月下再次自嘲一笑,道:“如?今,殿下他希望咱们尽快和离,不然他可就要不高兴了。”说到这里她的声音轻了两分:“也许在大人这样的朝臣看来,殿下他——”
月下踌躇措辞。在朝臣看来,大周太子萧淮尊礼重教,尤其尊重读书人,是最堂皇的储君之姿。甚至有善纳谏言的美誉。
在月下看来都是屁。萧淮固然会笑着听那些?谏言,甚至可能还会给人嘉奖。但等到所?有人都忘了这茬的时候,他必会找机会收拾所?有让他不痛快的人。
“他看起来人好脾气不坏——”末了,月下只能这么说,“但其实他比我脾气可坏多了,说一不二,从来不容人忤逆。”
宋晋依然烤着火,安静地?“哦”了一声。
月下说了这么多,他只听到一个?“他”。她轻软的声音说,“他”。
宋晋克制地?看着火光,慢慢翻动火上的手。
月下道:“如?今,他要我们尽快和离,我们确实尽快和离比较好。如?今本就是多事之秋,也免了节外生枝,给大人惹麻烦。”
宋晋轻轻哦了一声,这时候抬头看向月下:“郡主?,臣不怕麻烦。”
月下看着宋晋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的平静的脸,又?轻轻笑了一声:
“知道大人不怕麻烦,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是吗?”心里却道,只怕宋大人眼下还是不知萧淮脾气,更不知萧淮那些?恶心人的手段。也是,要不是见识过,谁能想到堂堂大周天子,人人眼中?光风霁月的新君,能那么不要脸地?一次次磋磨一个?为大周立下不世之功的臣子。
宋晋看向月下的目光漆黑,尤其是听到那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把收起的右手负在身后,温声道:“郡主?不必为臣担心,臣自认能妥善处理这些?。”
月下点头:“大人自然是能的。只是思前想后,我觉得——,不值当的。”
不值当的。
她说,不值当的。
宋晋觉得瞬间有什么涌上来,口中?弥漫着血腥之气,他慢慢咽了回去。只脸色略白了些?,并?没有其他任何异样,甚至唇角还能带着他一贯温和的笑。
房中?烛火明亮,火盆中?炭火烧得红通通的。
月下垂下了长睫,静静看着火盆。她说的都是实话。她是顶自私的一个?人,她想——要宋大人。甚至,明知道只要她出手推一把,宋晋和沈凌霜也许就能弥补前世遗憾,有情?人成眷属。可她就不,有本事他们自己在一起,想让她推,门?都没有。她就要占着宋大人,谁也不让!甚至,即使萧淮威胁,她也不怕!
如?果她是沈凌霜,是宋大人的心悦之人,她就是看着宋大人抗旨死,也不会退让。他既心悦她,就该同她一起披荆斩棘在一起,顶多就是两人一起完蛋,完蛋就完蛋,又?不是没完蛋过。
可惜,她不是沈凌霜。她只是一个?自私,虚荣,浮华,骄纵的郡主?。
就是再自私,也该和离了吧。为了她的私心,她的欢喜,为了一个?她想要,就占着宋大人,让他面对来自萧淮的打击与羞辱,不值当的呀。
她自私,到底还没有自私到这个?份上。
不值当的。
沈家姑娘比她又?会作诗,又?会念书,还又?努力?,可也不能得偿所?愿。人人都有想要的,又?有几个?人要到了。她想要,特别?特别?想要,特别?特别?想!可,那又?如?何,也许,想要,本就没有那么重要。
只是,明明把道理自己掰开揉碎了告诉自己,可为什么想到她再也不能堂而皇之的占着宋大人,还是这么难受呀。
月下想到了那日?沈凌霜的话,她说,“贪心就会求不得,而求不得,是很?苦的。”
月下心想,果然是才女,说出的话到最后都是对的。真让人生气啊!
明明想生气,心却只知道疼。
疼得月下觉得,自己想哭。
种种思绪纷纷而起,又?一一而落,活了前世今生,月下发现自己终于能一边疼着,想哭着,一边抬起一张不动声色的脸,看向眼前这个?让她疼的人,她还能笑呢。
月下笑着道:
“宋大人,为国为民,注定是我大周肱骨。而我,自私,虚荣,浮华,骄纵,就是一个?只会享乐的郡主?,本来该配的就不是宋大人这样的——”
她轻轻顿了顿,才道:
“我与大人,本非良配,早就该和离的。”
“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第 113 章
“一别两宽, 各自安好。”
话落,月下轻轻一礼,还不忘拿起一旁披风,胡乱系上?, 一不小心还?打了个死结。月下也不管, 索性死结之上?直接再来一个死结, 总不能给人看出来她此时手都抖了。她好着呢!不就?是和离!
月下本该转头说句告辞, 可她觉得喉间好似堵了东西,鼻子酸得厉害,只怕一开口话没出来, 反而没出息的眼泪先出来了。
她索性也不转身, 打好披风的?死疙瘩之后,直接推开了花厅的前门。
外头风已经停了,雪更大了。
冰冷的?雪扑在脸上?,让她想大哭一场。
也让腰背越发凛然,笔直。
廊灯之下, 一片白茫茫的?地面。不远处那几株桃树, 枯干的?枝条给雪压着,静默低垂。她想到了这?年春末, 桃叶茂盛,她拉着绿油油的?桃树枝条, 一转头就?看到了花厅廊下看向她的?宋大人?。
看向她,只看向她。
要是他能只看向她就?好了。
要是从一开始,她就?不是一个自私,虚荣, 浮华,骄纵的?郡主, 就?好了吧。
这?样想着,月下轻轻哽了一下,越发加快了步子,步入了大雪之中。
她身后,花厅大门敞开。
大雪纷纷。
烛火下是宋晋颀长的?身影,异常安静的?眉眼,始终一动没有动。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白首之约”“他”
"思前想后不值当的?"
那年春雨之中,有人?说:“那可是咱们大周明珠,只有帝王将相?王孙贵族才配得”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白首之约”
“太子殿下天人?之姿,尊贵无匹”
“太子妃之位,京城贵女?谁人?不想?”“至高之处,众生俯首,山呼千岁,是为国母”
最后通通都化作:
“我与大人?,本非良配,早就?该和离的?。”
“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花厅中,沉默异常。
宋晋负在身后的?手攥得死紧。
他生而卑贱,一生污浊,一路挣扎,才走?到了这?京城富贵之地。
她生而富贵,命格更是贵不可言。
他努力的?终点?,注定是俯首遥望她生而的?起点?。
他与她,本非良配。
要不是一张各方算计和心思浮动下的?赐婚圣旨,他与她,注定是永不可能共处一室之内的?两个人?。
如此,也没有什么不好。
也没有什么不好
宋晋负在身后的?手上?,青筋浮动。
也没有什么不好。
已经很好了。
也没什么不好
宋晋面色苍白异常,一张脸如同刀雕剑塑一样。花厅里静得可以听到炭火燃烧的?声音,可以听到雪落的?声音。
异常安静的?男人?骤然抬头,看向了花厅之外。
洁白大雪之中,她渐行?渐远。
“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这?世间,居然真的?有人?用八个字就?可以让人?痛彻心扉。
第?一次就?是她。
再一次还?是她。
他真的?觉得——
不好。
宋晋漆黑的?眼睛渐渐染上?了红,松开了负在身后因为克制攥得死紧的?手。
*
身后突然的?脚步声,让月下停了步子,转了头。
看到突然追上?来的?人?,月下甚至没有看清宋晋面容,大毛披风下她整个人?都在颤。始终被她恶狠狠憋住的?泪,差点?就?要滚出眼眶,被她死死憋住。发堵的?嗓子根本发不出声音。
好在,不需要她说话。
这?次,宋晋先开口。
“郡主,能否容臣说几句话。”
朦胧灯光下,宋晋看着眼前人?,露出一个不同的?笑容。
月下不由后退半步,她没有见过宋大人?这?样的?笑,她想要借由后退看清此时眼前的?人?。随着她仰起的?头,大红兜帽落下,雪纷纷落在她挽起的?乌黑的?发上?。
一向格外注意两人?距离的?宋晋,这?次直接上?前,探身为她轻轻拂去雪花,一手挡着,另一手重新提起她的?兜帽,为她戴上?。宋晋凝视她兜帽中巴掌大一张脸:“雪大夜寒,郡主还?要听臣说话,不要冷着才是。”
明明是如同往日一样的?关怀之语,此时的?宋晋说出却?有了不同的?意味。
也许是因为他的?目光。
月下说不清楚,只觉得——心头又慌,又软,又无措。
宋晋看着她,嘴角浮现一抹自嘲的?笑,慢慢道:
“郡主,我曾告诉自己?,你自私,虚荣,浮华,骄纵。”
一字一字吐出。
明明前生就?听过,今生再次听到,月下还?是一僵,动了动嘴唇,想要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她觉得她可算不用憋着眼泪了,可这?么想着,她反而没有哭。她都同意和离了,为什么宋大人?还?要追上?来把实话说了难道她表现得就?那么像一个愿意听实话的?郡主,或者皇后
月下死死看着宋晋。她发誓,他再多?说一句实话,她马上?就?哭!什么都不管了,马上?,立即,大哭一场!
宋晋抬起手,隔着纷纷的?雪,似乎要抚摸她的?脸庞。
月下怔愣,无措地看着眼前人?。
宋晋依然带着那抹不该属于宋大人?的?自嘲的?笑,漆黑的?眼睛凝视着她,内中有什么几乎浓得让月下无法喘息。
宋晋看着她,慢慢道:“郡主一定想不到,曾经有段日子,这?样的?话臣每天,每个夜晚,都在告诉自己?。”
“臣必须一遍遍提醒自己?。”说到这?里宋晋的?眼眸更黑了,声音也更轻了,探身,在她耳边道:“一遍又一遍,每一次看见你,臣都在心里说,她就?是一个自私,虚荣,浮华,骄纵的?郡主——”说到这?里宋晋顿了顿,一字一句吐出了后头的?话:
“可,我就?是——心悦她。”
隔着兜帽,依然清晰无比。
有什么从月下耳边而入,瞬间穿透她整个身体?,让她止不住战栗。
宋晋的?声音越发低沉,却?能穿透一切:
“郡主,臣心悦你。你意外?有什么可意外的?呢,臣心悦你,一直。”
“正昌五年,你及笄,臣离京。离开之前,臣从慕大人?看向你,然后收回打量臣的?目光中,窥探到一个可能。郡主,赐婚对?你来说,或许很意外,可对?于臣来说,已经是两年后的?事了。整整两年,臣一次次揣测慕大人?那个眼光,臣一点?点?计算着这?种可能性。”
再次自嘲一笑:“在两湖,臣要对?上?祁家,郡主知道,那一刻臣第?一个念头是什么吗?”
大雪纷纷,夜深极了,静极了。
宋晋整个人?几乎笼罩了月下。
他慢慢道:“臣想,我不能死,我要活着回京。不是为了见到你,而是,活着回京,我就?可能得到你。这?个诱惑太大了,大到臣什么都敢做。包括,杀祁煜。”
雪落无声。
月下骤然睁大了眼睛。
祁家赫赫的?九爷祁煜——
竟是宋大人?——杀的?!
当时宋大人?才不到二十二岁,只是一个点?了皇差的?七品呀!而祁煜已经盘踞东南十几年,权势通天!
月下呼吸都停了。
宋晋停了声音。
两人?无声静默在大雪中。
宋晋低头,看她兜帽中的?脸,轻声问她:“冷不冷?”
月下愣愣地摇了摇头。
宋晋:“呼吸。”
月下赶紧呼出憋着的?那口气。
宋晋凝视着她呆愣的?样子,轻轻笑了一声,带着说不出的?苦涩:“就?是冷,郡主也要听臣把话说完。”说到这?里,宋晋又笑了一声,慢慢道:“过了今夜,也许臣就?再也没机会——”他顿了顿,也没有勇气,“说这?些话了。”
见月下轻轻一颤。
宋晋站直身子,退后了半步,轻声道:“郡主别怕。”说着,他又轻轻往后退开了一点?点?,既不舍得离她远了,又唯恐这?样的?自己?让她害怕。
“郡主别怕”近乎呢喃,宋晋自嘲一笑,垂了眸:“臣又何尝不知,臣非郡主良配。故而,臣不敢有一丝一毫逾矩,唯恐惹郡主生厌。”
他轻轻抬起他的?手,更轻的?声音道:“臣这?双手,沾了多?少污秽的?血,都是臣不敢告诉郡主的?。”
他的?右手掌心,是那道狰狞的?疤。
他慢慢道:“臣曾苦心藏起这?道疤痕。可这?道疤痕,不过是罪孽的?开始,臣就?是藏得住一切,可也知道,臣非郡主——良配。”
隔着大雪,他幽深凤眼看向对?面的?人?。
月下愣愣看着他。
他努力对?她露出一个最好看最好看的?笑容:“郡主,你美好,光明,坦荡,无畏。在这?污浊世间,你是臣见过的?最好的?。好到让人?只能骗自己?,不然就?剩下一条路。”说到这?里,宋晋凝视月下,又笑了笑,努力轻松道:“爱上?一个王朝最尊贵最美好的?郡主,这?条路——,郡主相?信臣,这?条路,如果可以拒绝,即使是臣,也不想走?。”
“尤其?是臣一直知道,臣非郡主以为的?光明磊落的?——君子。”
过于不配了些,可,又能怎么办呢。
大雪中,宋晋垂下了眸,看着白茫茫的?地面。
最后,他抬起头,望着月下:“郡主,别怕。明日——”
他顿了顿,“明日,臣送上?和离书?。郡主所愿,臣俱知,臣此生,定会为你的?大周——鞠躬尽瘁。”
言罢,隔着纷纷大雪,宋晋躬身,向月下一礼。
如同他们初见,再见,如此恭敬一礼。
可这?次,他不能再看向她了。他早已知道,他也有做不到的?事,例如——,克制对?她的?欲望。
眼下,就?很好了。
他连她眼中的?谦谦君子都不是,她可以离他远一些,更远一些。
一礼起身,宋晋克制住想看向她的?渴望,骤然转身,接受他与她本该如此的?命运。
他已强求太久。
而强求来的?靠近,只不断让他的?欲望愈发成形,愈发庞大,愈发——不可克制。
甚至,他会怕有一天,惊扰到她。
因为她,他先有了欲望。
后来,有了恐惧。
从此,堕入这?人?间,注定——非死不得脱身。
宋晋转身,没有表情的?脸如同大雪中一枚冷玉,走?向没有她的?方向。
大雪纷纷。
冰凉的?雪花一片片擦过他的?脸,一直到最后,宋晋发现自己?空茫的?心中只有一句话:
我心悦她。
明明知道她贵为明珠,可他心悦她。
明明知道两人?截然不同,可他心悦她。
明明知道——配不上?,可他心悦她。
原来一直到最后,心悦她这?件事,都依然无法按捺,无法克制。在整个体?内叫嚣,撕扯。
宋晋冷白的?脸上?却?一片安静,正如他大雪中从容挺拔的?身姿。
他每一步都那样稳,那样从容。
他甚至没有听到身后人?的?足声。
他全部的?力量都用在,离开。
直到——
腰间骤然一紧!
月下从身后骤然抱住了宋晋。
用她全部的?力量与渴望。
宋晋骤然一僵,不可置信低了头,看见她落在他腰间身前的?手。
永远从容永远波澜不惊的?宋大人?,薄唇颤抖,整个人?都抑制不住战栗。
他听到身后的?人?用他熟悉的?轻软声音道:
“可是,宋大人?,我也心悦你呀!”
又软又甜的?声音,落在他轻颤的?心尖上?:
“你这?样厉害,怎会不知!”
第 114 章
“可是宋大人, 我也心悦你呀!”
“你这样厉害,怎会不知!”
大雪纷纷,腰间拥住他的手如?此真实?,可宋晋第一次产生如在梦中的不真实?感。他丧失了对当下的判断, 是幻是真。是她, 还是根本就是他越界的妄想。
他甚至不敢动, 生怕一动, 这样好的梦一下子就醒了。
如?果妄想如?此真实?,他是否可以?容许自己一刻的沉沦。忘不掉的过去,无法停止跋涉的未来, 它们都浸透了真实?。眼下, 眼下无论是幻是真,他都想停在这一刻,不再向前。
大雪纷纷,夜又静又冷。
宋晋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
月下很用力很用力地抱住他。
宋晋不敢动。
不要动。
他的感官慢慢清晰。他感受到脚下落满雪的青石地面,感受到廊下发出清幽光芒的纱灯, 四周房屋在黑暗中静默, 院中桃树安静地承接落雪,天地寂静, 大雪簌簌,而——
她。
就在他的身后。
无比近。无声许诺着, 不会离开。
雪轻柔落下。
宋晋长睫轻颤,借着隐隐灯光看着落在他腰间的手:雪白的一双手,很用力很用力地落在他的腰间身前。宋晋抬起手,想要握住。天太冷, 她太娇。
他才抬起的手,凝住。
在梦中, 她会走向他,看向他,甚至这样靠近他。
无限地靠近她。
可即使在梦中,他也?从不敢碰触她。
如?同黑暗不敢碰触光明,犹如?脏污不敢碰触圣洁。犹如?——,被?死死压抑的勃发欲望,不敢越界分毫,唯恐释放盘踞人心深处的毒龙。
大雪纷纷。
很轻很软的声音:“大人?”
她在问他。
不是梦。
宋晋长睫再次一颤,很轻很轻地嗯了一声,用全部感官全部生命去听她片语之言,去听她每一瞬间的呼与吸。
就听月下道:“我想要大人,大人真的一点都看不出?”
想-要
轰——
宋晋耳根迅速——红了,他的喉头轻轻滚动。
垂在身侧因为克制而轻颤的手骤然抬起——
这时——
外院传来动静!
院门边有人道:“郡主,有信儿来!”
院中有一瞬间的静寂。
随即是月下提高的声音:
“进?来!”
随之,月下立即松开了手。
宋晋转过身。
两人目光相触,瞬间一烫,立即错开。
月下迟疑道:“这时候人来——”
宋晋回:“别怕。”
月下立即:“我才不怕。”
说?着,她低头一笑,仰头向宋晋笑吟吟道:
“本郡主如?今心想事成,什么都不怕!”
宋晋望她一眼,一双温静的凤眼立即染上笑意。
大雪飘飘落落,两人看向彼此,明明有无数话要说?,又好像一时间失去了语言,只有眸中笑意。
让充斥天地间的雪也?温柔,缠绵。
院门外人是小安子,此时带着另一人进?来。
月下转脸看向来人,顿时,不笑了。
来人无声上前,一礼,恭敬冰冷的声音道:“明日,还请郡主往尚书府一趟。”
月下死死抿着唇。
来人恭敬躬身,在大雪中一动不动,似乎听不到对面人的回话他可以?就这样静止在雪中。
是慕尚书府的管家,跟着慕元直最久的老人。大雪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落在他洗得泛白的蓝色棉袍上。
“知道了。”
月下回了一句。
来人立即一礼,告辞,离开。
月下盯着地面上的脚印,脑中前生今世,还有病榻上的母亲,缠绕不清。
直到感觉身上一暖,她才愣愣抬头。
是宋晋。已把他身上的玄色披风也?整个裹在了月下身上,一下子把她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
月下动了动,怪沉的,看向宋晋不觉就带了笑:“这样我都快动不了了!”
娇娇软软的声音。
宋晋也?笑:“再这么发愣,可要冻坏了。”
月下这才惊觉天有多?冷。天寒地冻,夜已深了,只有烛火朦胧。月下看向宋晋,轻轻咬了一下唇,道:“大人我、我们回去吧?”
说?完她立即低了头,下颌整个沉入宋晋那件玄色斗篷中。
廊下的灯发出幽幽的光,黑色的斗篷拥着她小小的雪白的脸,鸦黑色的长睫低垂,在她眼下投下一片阴影。
明明只是这样垂首站着,就让看的人心头软成一片。
宋晋目光注视她。抬起的手克制地落在她的肩头,隔着两层厚重的披风:
“郡主现在回去。臣,需出门一趟。”
“现在?”月下抬头。
“尚书大人这时候派人过来,并不是大人动怒等不到白日,夤夜就要让人来告知你——”说?到这里?宋晋顿了顿,慕尚书怒气肯定是有的——
兜帽下月下仰着小小的脸,望着他。
好像无论他说?什么,她都这样认真去听。
想到明日尚书府她定然又会难过的,宋晋望着她的目光一软,一瞬间几乎有种把她藏起的冲动。这样,这世间风刀霜剑,都可以?与她无关?。
宋晋抬手为她轻拢头上兜帽,慢慢道:“慕大人此举,不仅是告诉郡主,也?是告诉臣,眼下事情?已经传出去了,事发了。”
见月下抿紧了唇,一双大眼睛紧张得连眨都不眨了,宋晋另一手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后背,笑道:“郡主刚才还说?什么都不怕,这会儿知道怕了?”
月下望着宋晋,委屈道:“方才不怕,是因为不会把你拖进?来呀眼下——,自然就怕了。”
声音小了下去。
大雪纷纷。
宋晋凝视她仰起的脸,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这个世上,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她的一句话,就能让人一颗心瞬间软到无能为力。宋晋不敢想象,如?果这样一个人人是他的对手,他到底能活几天。她要想取他性命,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宋晋缓声道:“郡主别担心。短时间内,一定是宫里?的交锋,还轮不到臣身上。”
月下立即明白了。目前是宫中博弈阶段,宫里?有外祖母,乃大周太后。别说?阉了祁青斌,她只要不阉了陛下,都危及不到外祖母身上。
但?宋晋不一样。
月下屏息问道:“那——,短时间以?后呢?”
这样问的时候,月下想到了那日皇宫被?折辱的赵阁老,想到了前生宋大人被?针对的种种,斗篷下的手死死攥了起来,她的眼中渐有凶光聚拢。
好像一头凶巴巴急着护住家人的小鹿。
她这时的样子。
宋晋想。
宋晋轻笑了一声,凑近月下,声音越发低了:“郡主放心。短时间过去了,待轮到臣的时候,臣已不在京城了。”
“你去哪儿!”
月下立即伸出手来攥住了宋晋的胳膊。
宋晋忙把她的手重新塞入斗篷,又里?里?外外把两层斗篷拢紧实?,这才道:“这些,正是臣一会儿外出要定下的。郡主只要记得——”宋晋想到了那位大周至高无上的太子,他顿了顿,看着月下道:“相信臣。”
月下看着他,点头。
宋晋就笑了:“眼下,臣该告辞了。”
月下轻轻点头。
宋晋看着她,好一会儿没动。
大雪落下,轻轻柔柔。
宋晋抬手,轻轻刮了刮月下鼻尖,不待她说?话,便立即转身,走到门边时从等在一旁的人手里?扯过一件黑色斗篷披上,大步流星向外而去。
这时小洛子来到了月下身边:“郡主,快回去吧。”
月下看向空荡荡的院门处,再次点了点头,跟着小洛子转身向内院走去。
这次,她清清楚楚地知道:她再次拨动了轮盘,加速了一切的发生。
前世,是她死。
今生呢
大雪纷纷,远处黑暗处巍峨的宫城,宫城外连绵的里?坊街道,坊内一座座富贵宅邸,连同郡主府,都被?铺天盖地的雪蒙上了一层厚重的白。
月下抬头,望向无际天幕。
天幕漆黑,无言。
夜更?深了,也?更?冷了。
*
第二?日,大雪已停。
宋晋一夜未归。
此时,郡主府的马车已停在了尚书府门前。
翠珏和璎珞为月下披上披风,这才掀开车帘,扶着月下下了马车。马车外,尚书府的管家已等在了一边,像往日一样恭敬而淡漠地行礼,然后就引月下往慕尚书书房走去。
同往常一样,整座府邸都异常安静。唯一有动静的是还在扫雪的下人,发出沙沙的声音。看到郡主,沙沙声一停,恭敬一礼,然后沙沙声继续响起。
璎珞不由跟得更?紧了,每次来尚书府都让她觉得压抑又紧张。任凭她笑出花来,这里?的人也?都好像看不见一样,公事公办,甚至从不与人有任何眼神交流。如?今,她也?习惯了,跟着郡主一进?来,立即绷紧腰背,面无表情?。
来到书房院子,管家一停。
翠珏和璎珞便立即站住了,看向月下。
月下点了点头,解下披风交到两人手中,独自穿过院子向着书房而去。
远远地,翠珏和璎珞看着郡主单薄的背影,俱都说?不出的紧张。
果然,一进?书房门,迎面就是一句:
“你做的好事!”
显然,慕元直是气狠了,见人来了,手中书册往桌上狠狠一顿,发出啪一声响。
震得阳光下的灰尘都跟着一动。
月下反而异常镇定,不过脚步一停,便若无其事上前行礼请安。
见月下这副有恃无恐的样子,慕元直一张脸更?沉了,盯着女儿:“为了芝麻大点事,一点意气之争,你就敢闯下这样的大祸!你是随心所欲痛快了,从宫中到朝中,多?少人要为你的愚蠢付出代?价!”
慕元直的声音中怒气之盛,几乎让整个书房震动。
月下抬头,看向上首她叫父亲的男人。
眼前人突然抬起的脸,那双——像极了其母的眼睛,让慕元直目光一闪,他立即冷哼一声。
书房短暂地安静了一瞬。
月下用她能气死人的傲慢语气慢慢道:“我自然知道呀。我捅一刀,多?少人就要连夜不眠不休为我奔劳。可,又怎样?爱护我的人就该为我好,视我为大周明珠的人就该为我奔劳!”
“你!”
听到对面人居然能用这样理所当然的语气说?出如?此近乎无耻的话,慕元直一张脸绷得好像下一秒就要整个裂开,他怒道:“膏粱纨绔,无知至此!我怎么有你这样的女——”
“因为你找了我娘呀!”
月下直接截断道。
慕元直怒气好似骤然一阻,整个人几乎都是一瑟,只剩下控制不住起伏的胸膛,还有一双隐隐发红的眼睛。
月下看着眼前人:“您找了天下最大的膏粱富贵女子,她生出了一个小膏粱纨绔。”说?到这里?,月下望着父亲,一双眼睛好似天真无邪:“怎么?父亲才高八斗,博览群书,二?十年前就中了进?士,点了探花,亲迎大周最尊贵的公主,求娶我娘之前,您居然想不到这些?”
慕元直的手彷佛控制不住痉挛一样颤,他艰难挤出两个字:“闭嘴。”
无力至极。
月下讥诮一笑:“从我记事,父亲就讥讽我,教训我,开始我一直是闭嘴的。可我这嘴,也?不会一直闭着。以?前,我一直以?为是自己不好,是我自己太不成器了,太坏了。不然,怎么我这位在别人眼中这么无私这么了不起的爹爹,会如?此厌恶我?”
慕元直的手哆嗦得厉害,好像传染一样,他要张嘴说?话的嘴唇也?控制不住哆嗦。
“您每一次教训我,都让我觉得自己一无是处,甚至罪大恶极。直到有一天,有人跟我说?,我是这个天下最不需要道歉的人。”说?到这里?,月下第一次真心地笑了,声音也?轻了一些:“他是个比你更?好更?聪明的人,我就想啊,是不是从一开始,根本从一开始就不是我错了,而是——您错了。”
慕元直咬紧了牙,整个下颌绷得死紧。
月下看着他,慢慢道:“毕竟,一个几岁的孩子,能有多?罪恶呢。”
慕元直一颤。
月下越发凝视眼前这个人:“如?果不是我太坏了,不是您真疯了,那么您从一开始,声讨的那些罪恶——”
慕元直本就苍白的面色顿时煞白。
月下问出:“到底是谁的?”
书房安静,晨光静止。
月下看到她伟岸无私的父亲如?同被?人抽光了血液,立在那里?,慢慢抬头,看向她。
“你在说?什么?”
“我说?,父亲,您恬不知耻,停妻再娶,这一生都辜负妻女,到底为的什么?”
“吾,为苍生。”
慕元直道。
月下又笑了一声,再次问出了那句:“您的苍生,到底是谁呀?”
她望着父亲道:“我早已知道,我们不是苍生。难道小丁子他们,也?不是?让最下层的百姓能够好好活,不正是您的志向吗?如?果是这样,他无故受人如?此凌辱,欺凌者却?能若无其事照样谈笑风生,这不该是您最不能容忍的吗?”
月下笑着,眼中却?有泪光闪烁:“您怎么能说?出这是芝麻一样的——小事?我为他而争,在您眼里?,就只是——意气之争?”
慕元直坐在椅子中,喃喃道:“大局为重”
月下含泪笑道:“苍生都要活不下去了,还大局呢!”
慕元直呢喃:“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
月下定定看着眼前的父亲,突然问道:“父亲,您以?为谁不懂?您真的以?为,娘亲什么都不知道?”
慕元直瞬间看向月下。
隔着一道阳光,隔着阳光中跳动的尘埃。
他听见眼前人一字一句道:
“母亲曾对我说?,您不是恨她,您是——爱慕她。”
最后三?个字月下是看着父亲的眼睛说?出来的。
月下眼睁睁看着一句话让她的父亲,跌入身后椅中。
她的目光盯着他,慢慢道:“可我不信。爱慕一个人,怎么会那样折磨她,让她那么难受,好像她罪孽深重。”
慕元直嘴唇颤抖,却?好似再也?找不到声音。他听到他的女儿轻软让人颤抖的声音一点点道出:
“很多?人都说?,慕大人是目睹苍生苦难,为了实?践自己的改革之志,不得不隐瞒娶妻的真相,求娶公主。在这个故事里?,就像父亲您自己说?的一样,为了苍生,您能牺牲一切,包括发妻女儿,也?包括一个文人最要紧的名声气节。您那些特别会读书的人,把这叫‘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说?到这里?,月下轻笑了一声:“当然,也?有人说?,什么苍生,慕大人根本就是唯利是图,为了往上爬脸都不要。”
慕元直坐在椅中,不再颤抖,静静听着。
“所有的猜测中,我的娘亲贵重,也?最无足轻重。是呀,成大事,建功勋,波谲云诡的斗争,抱负,天下苍生,乃至勃勃野心,哪个都比一个女人重要,哪怕她是公主。好像娘亲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只是一个可以?被?人踩着向上的台阶。”说?到这里?月下一停,看着父亲道:“可是,娘亲她却?讲了另一个故事。”
书房里?一片死寂。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书案上,慕元直坐在书案后,愣愣看着阳光中跳动的灰尘。
溜出宫的十六岁公主,男扮女装,在街头撞了进?京赶考的书生。她根本没顾上看前方的人,而是一下子蹲了下去,心疼地捡起她掉在地上的冰糖葫芦。为她身子弱,父皇一年可就只许她吃一串街头的糖葫芦。
那日阳光正好。清冷孤傲的书生已经掏出了铜板,甚至没有说?话的打算,也?并不想理论是对方有错在先,只想赶紧赔钱离开。却?在蹲在地上的少年抬头的那一刻,改了主意,再也?——走不了。
阳光洒下,照着对面人小巧的耳垂,上头耳洞清晰可见。如?此拙劣的女扮男装。
她拿着沾满灰的糖葫芦,委屈地,望过来。
望着他。
书房中,慕元直安静地坐着,看着透窗而入的阳光。
月下看着父亲:“母亲说?,她说?——”
慕元直苍白的面容异常安静。
“她说?,您是为了她,再也?做不成一个——好人了。”
月下轻轻问道:“所以?,父亲,您到底为了什么,您自己知道吗?还是一年又一年,您把自己都骗了。”
慕元直很安静,很安静地笑了一声,挑眉看向这个拥有她的眉眼的女儿,苍白的唇笃定吐出:“我,为苍生。”
说?完,他起身,拿起一旁文书,淡淡道:“为父事情?还有很多?,你,可以?出去了。”
月下轻轻笑了,最后打量了一圈这个曾让她敬仰、让她畏惧的书房,目光最后落在椅子中那个好像早已苍老的男人身上。在她最深最深的梦里?,他用骄傲的目光看着她,把她举得好高好高,对她说?“吾儿可嘉,为父以?为傲”。
看着眼前这个人,她无声地自嘲一笑,转身朝着门口走去。
手落在书房的门上,推开前,她回头,告诉父亲:“母亲留给我的手记中,说?当她发现这一点的时候,便注定她不会再像当初那样爱慕您了。”
慕元直已经打开了文书,密密麻麻的字,铺天盖地的工作,他看得很认真,手死死攥着书册。
月下看着书案后的人。
好似久不见天日的苍白,已埋首于没有尽头的案牍之中。
母亲爱慕的是那个清冷孤傲的书生。她从庆王世子那里?就听说?过,国子监新来一个书生,冷得厉害,也?傲得厉害。她从宫学里?的大儒那里?看到了他的文章,为天地立心,为生民请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看到的那一刻,华阳公主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轻了。撞见他的这日,她还不知道这就是那个书生,直到他开口同她说?话,报出名姓。华阳公主轻轻啊了一声,看着他,好一会儿没说?话。他们说?了他的种种,却?没有人告诉她他原来这般——好看呀。
她脱口而出:“公子,可有家室?”
彷佛隔了许久,华阳公主才听到对面人回:“元直——,尚未娶妻。”
书房安静。
“还有,娘亲的手记只有我能看到,并且她还不忘嘱我焚掉。娘亲说?,一生都付笑谈,不足为外人道。”
“我却?以?为,娘亲没说?实?话。分明是,即使不爱了,她也?生怕阻您远大前程,伤您分毫。”
说?完,月下推开了门,走出,关?上。
她把曾经七岁惴惴不安的自己,把曾经十七岁叛逆倔强的自己,都关?在身后。
月下抬头,望着雪后蔚蓝的天。
那样辽阔,那样干净。
第 115 章
这日的京城, 诡异极了。
世家贵族文武百官,都紧张地竖着耳朵。他们只知道有事发生,最多能打探出?事关:郡主,太子, 祁国公府。但任凭他们使劲浑身解数, 就再也打听不出?更多了。
然后, 他们就惊恐地听到:
太后娘娘出仁寿宫, 往乾清宫去了!
历来只有陛下入仁寿宫给太后娘娘请安的,哪里能劳动太后娘娘出?仁寿宫呢!太后出?仁寿宫亲往乾清宫请见?陛下,这几乎相当于太后明说陛下不孝, 她这个当母亲的只能亲自见?儿?子了!
顿时, 京城气氛更紧张了。所有人都在等?着最后的结果,等?着明了昨夜太子府,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直等?到傍晚,就等?来太子殿下亲自送太后娘娘回了仁寿宫。皇后回了永寿宫,至于陛下, 因为身子不适, 不能亲送太后,依然在乾清宫养病。
宫里对太后娘娘出?仁寿宫这样大事给出?的说法是, 太后担心陛下龙体,出?宫亲探。
原来不是不孝, 却是母子情深。
一时间,无论?是昨晚的太子府发生了什么?,还是今日聚集了太后、陛下、皇后和太子的乾清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各种猜测纷纭。但不管怎么?说, 太子站出?来说昨晚太子府无事,太后也站出?来说仁寿宫无事。扑朔迷离的惊天大事, 似乎就这么?重?重?举起,又轻轻放下了。
对于到底发生了什么?,依然只有各种猜测。甚至有人开始绘声?绘色表示,根本无关郡主府和祁国公?府,而是北方俺达贡间谍,渗透入太子府,这才引得久居深宫的太后娘娘都担心了,才有了今天这么?一出?。这么?一听,别说,也非常有道理啊。
傍晚,天儿?冷飕飕的,仁寿宫正殿前
萧淮扶着太后,一旁周嬷嬷接过?。
太后温和道:“今日多亏太子了,不然这事还真不知该怎么?了。”
萧淮看向太后,慢慢道:“祖母这是什么?话,这本就是孙儿?的分?内之事。”
“分?内之事”,太子殿下这话——
周嬷嬷轻轻看了一眼太子殿下:祁国公?府是外戚,祁国公?府的事,可谈不上是当朝太子殿下的分?内之事;至于郡主,早已成家,更不是太子殿下的分?内之事了。
太后却好像没听到这句“分?内之事”一样,关心道:“日暮天寒,这太阳一落就更冷了,太子当保重?身体,早些出?宫为是。”
萧淮偏头,目光落在殿内炕桌上一个抱枕上,绣着桃花院落,姹紫嫣红。
周嬷嬷眉头轻轻一蹙,随即就不动声?色放开了:那是郡主用?惯的抱枕。
萧淮听了太后的话,转回头,慢慢道:“祖母是不是觉得称心了?”
周嬷嬷恭敬地垂着头,扶着太后,垂下的眉尖儿?再次蹙了蹙。
太后温和地看着太子。
殿内一时间落针可闻。
萧淮扯了扯嘴角:“孙儿?娶不成朏朏了,祖母是不是放心了?”
太后慢慢道:“你呀就是糊涂了,朏朏早已嫁人,你早晚也会有自己的太子妃。”
闻言,萧淮看着太后,然后慢慢一礼,告辞道:“也是。不过?世事难料,峰回路转,也未可知。”
太后看着他:“哀家只希望,哀家的孩子无痛无灾,婚姻美满,百年好合。”
萧淮扯着唇角一笑:“太后与其相信什么?百年好合,不如相信——有情人终成眷属。”
说完他优雅一礼,转身大步离开了仁寿宫。
屋内,一时间很安静。
周嬷嬷这才蹙眉道:“娘娘?”
太后看着太子离开的方向,轻轻哼了一声?:“只要哀家活着,想都别想!”
此时的永寿宫里
听到太子离宫,祁皇后又一个茶碗摔了出?去,正好砸在了跪地擦着地面的小太监头上。好在,已经连摔好几个,这最后一个力道大不如前,小太监额头只是有了血痕,并没有真的出?血。他趴在地上,听到上头没有怪罪,立即打点起精神,继续无声?地收拾地面。
祁皇后愤怒的声?音:“不是说让他来见?本宫!”
郑嬷嬷忙道:“娘娘息怒,这不是前去通知的人跟殿下走岔了,没把口信带到。”
一听这个“走岔了”,祁皇后恼怒道:
“平时都走螽斯门,好端端的今日他怎么?突然改了出?宫的路,这不是摆明了就想气死我?!”
这——
郑嬷嬷只能使劲儿?安抚。
可这次的事儿?,怎么?可能是能安抚下去的呢。
祁皇后简直就像一个待爆发的火山。奈何,这次堵火山口的是她亲儿?子,一想到这里祁皇后就憋得胸口疼,喘不上气来!
偏偏,祁国公?府又有信儿?递过?来,祁国公?叮嘱接下来大局为重?,谁都不许再动郡主身边的人!
祁皇后只能憋着怒气撤回往荆州的追杀口令,什么?神医太监,不管郡主这次找什么?,她都不能为了舒坦给她宰了。毕竟,昨晚郡主那一刀,就连祁国公?都惊了!这个郡主,为了下头的小虾米,就能直接往天上捅窟窿!
郡主是个疯子,他们可不是。眼下正是关键的时候,可不能再为了那些个屁都不是的奴才秧子出?乱子了。
至于祁青斌,不管祁国公?府还是皇后和陛下,心疼当然是心疼的,愤怒也当然是愤怒的,但大局面前,这种儿?女之情且往后稍稍吧。
来日方长,总有一日——
想到这里祁皇后狠狠吸了一口气,缓缓呼出?,紧绷的面容慢慢放松。
这时宫人已经送上了新的热茶,祁皇后优雅地接过?,然后——
狠狠往地上一摔!
碎瓷乱溅。
一旁宫人裙角已湿,死死垂着头,一动不敢动。
*
夜幕降临,郡主府里早已上了灯。
后院里,小洛子正带人打着廊下的冰溜子。
翠珏和璎珞拎着热茶过?来,这时不知谁喊了一声?:“这么?冷的天,还敢往嘴里放,这是作死呢!”
立即有人小声?道:“姐姐,我?就是尝尝味!”
小洛子回头看了一眼,见?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太监,吓唬道:“小心舌头黏在冰块上,到时候就只能割舌头了”
闻言,小太监把手中冰溜子一扔,再也不敢乱舔了。
这时,有人来报,宋大人回来了!
院子里立即安静了,丫头们也不看热闹了,忙各忙各的事儿?,还留在院子里的也都低着头,不敢笑闹了。
璎珞忍不住小声?道:“明明宋大人好脾气的样子,瞧瞧她们一个个大气不敢喘的样儿?。”
翠珏同样小声?回了一句:“你不也是这样”
璎珞正要回嘴,看见?院门处宋大人已经进来,立即收声?,低头。直到宋大人穿过?院子,掀开厚门帘,进去,璎珞才轻轻吁出?一口气,看着垂下的门帘放心道:“郡主可算跟大人和好了”
翠珏白了她一眼:“郡主什么?时候跟大人不好了。”
璎珞歪头:“别瞒我?,我?可什么?都知道。”
两人看向静静垂下的门帘,相视一笑。
厚门帘挡住了外头的寒气,内中炭盆烧得正旺,香暖温馨。
宋晋已把厚披风留在外头,进了门帘脚步一顿,往同样垂着厚帘子的西暖阁看了一眼。他原地掸了掸衣裳,搓了搓手,去身上寒气,再进去。
就在这时,西暖阁门帘一掀,露出?一个小脑袋。
月下半跪在炕上,这时掀着帘子,探身伸头笑道:“大人,回来了!”
宋晋动作一顿,向她,缓缓点了点头。
不过?一转眼,宋晋整个人都不一样了。全身的冷然已尽去,漆黑的眸中染了笑意。
宋晋进了门帘,隔着炕桌,坐下。
一时间,房中安静异常明显。
月下本一直在等?她的宋大人回来,她的!明明一肚子话想说,此时见?他进来,竟然一时间不知该从而说起。
此时她悄悄抬眼看过?去。
宋晋提起一旁茶壶,重?新为月下杯中添了茶。又翻开一个茶碗,慢慢倒水。
安静的房中,只有注水的声?音。
月下托腮看着。果然,宋大人不管做什么?,永远都这么?认真,这么?好看!
放下茶壶,宋晋看向月下。
正对上月下看过?来的目光,微不可查地,轻轻一顿。宋晋忍不住轻笑一声?,这才道:“宫里怎么?说?”
“外祖母让我?放心,她并不曾为难。”
宋晋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搁下道:“想必,太子殿下从中斡旋颇多。”
这样说的时候,宋晋抬起安静的目光,看向了月下。
两人说开后,第一次提到太子,月下微微一僵,不自然道:“本就是他——”
“太子殿下。”宋晋轻声?。
月下疑惑看他。
宋晋目光温柔,看着她,轻声?道:“郡主,虽你与太子为表兄妹,但太子是我?大周储君,不可冒犯。郡主提起,该称太子殿下,或呼殿下。”他看着月下,一本正经提醒道:“郡主提到殿下,是不可以用?——‘他’的。”
说到“他”,宋晋温润如水的声?音里彷佛投入一个小小石子,让人疑心起了波澜。可对方明明温润从容,这时徐徐道:“称之,不敬。郡主下次,可改了吧。”
月下愣愣哦了一声?。她看了宋晋一眼,才继续道:“本就是、太子殿下的外祖家为非作歹,他——”月下立即改口,“殿下,太子殿下本就该从中斡旋。”
说完她立即闭上嘴巴。
宋晋见?她这样,又忍不住笑了一声?。
月下看他。
宋晋看见?她圆溜溜的黑眼睛,这样乖乖望过?来,又想笑了。他突然发现,他今日已经太多时候都忍不住想笑了。案牍之外,蓝天白云,树木寒风,就连街头穿得圆滚滚的孩童,揭开锅盖冒出?的腾腾热气,翻滚的汤圆,都让他眼中带笑。
再一次,宋晋不由心道,如果她是他的对手,兵不刃血,就足够让他死不知多少次了。
宋晋轻轻一声?叹息,可就连叹息,都是眸中染笑。
真的是——
宋晋把月下的茶碗往她手边推了推,见?她喝了热茶,才开口说他的正事:“北边将开战,今日有人提起,我?已顺势请战,明日就要往京郊大营去了。”
这样说的时候,宋晋眼中依然含着笑意,伸手接过?了月下手中茶碗,轻轻搁在一旁,好像他只是顺口提起一件小事。
月下早已瞪大了眼睛,愣愣望着宋晋。
宋晋抬手,顿了顿,克制地弹了一下她光洁的额头,很轻很轻。
“郡主该能看出?来,北边这一仗,不过?是早晚的事。”
月下愣愣道:“可我?没想到这么?早,这么?——”
“这么?突然?”宋晋替她说出?疑问。
月下望着他,点头。
宋晋缓声?道:“其实?,从、宋家主进京,北边的战事准备就已开始了。只是对于外人来说,突然了一些。”说到这里宋晋探身向前,低声?道:“突然一些好。”
凝视月下明亮的眼睛,宋晋轻声?解释:“明日进宫,郡主见?到太后娘娘就能明白了。”宋晋声?音更轻了一些:“眼下太后已到了前台,再也不能退回之前的完全防守之势了。”他慢慢道:“对局已经显露,而太后娘娘这边——,需要人——”
更轻的两个字:“掌兵。”
轻到好似一说出?来就无了。
月下一瞬间屏住了呼吸,思绪纷纷。
直到宋晋再次轻声?唤她:“郡主?”
月下回神,看他。
宋晋轻轻一笑,道:“有臣在,别怕。”
月下屏住的那口气,这才轻轻呼出?。
她望着宋晋:“是不是因为我??我?,太冲动,我?这次——”
宋晋一笑:“跟郡主无关,局势如此。总要有一件事,让这一切发生的。”
宋晋说得轻描淡写,但月下心里却知道哪是这样轻松的。
“大人,我?——”
宋晋越发温柔了:“放心,不是因为你。至于昨夜郡主所为——”
月下盯着宋晋,搁在膝上的手攥着帕子。
宋晋又笑了:“郡主做得很好,臣想,整个大周,都再也找不出?另一个人,在这种情况下,做得这么?好了。”
月下:
她,怎么?这么?不信呢
“郡主不信臣?”
“信。”她不信自己,也信宋大人。
宋晋又笑了。
“还有,臣离开后,郡主要注意一下——小安子。”
月下才担心着北地战事,听到“离开”心中一紧,哪知道一下子又听到了后头的话——
她瞬间看向宋晋:
“为、为什么?,你,你为什么?这么?说?”
小安子,她的小安子——
为什么?!
第 116 章
为什么!
月下?乌黑的?眼睛一瞬不瞬盯着宋晋。
宋晋放缓声音, 安抚道:“放松些,我也只是猜。”
“猜?猜什么,你、你猜了什么,为什么要猜, 为什么要猜小安子?”
月下越发攥紧了手中帕子。
宋晋愈发放缓声音:“郡主, 别紧张——”
“大人, 我不紧张。”月下?紧张道:“大人是不是觉得他哪里?不对, 是不是提醒我——提防他?”
月下?的?声音里?带上了无助。重?生以来,她?已一次次发现,她?曾以为的?真相未必是真相。可她?从来都没有想过, 这些跟她?一起走过来的?人, 会有她?不知道的?秘密。无论是翠珏、璎珞,还是小安子和小洛子,他们几乎是陪着她?长大的?人。前生,他们——
想到这里?,月下?面色一白:除了小安子!
小安子, 消失了!
他消失了!
月下?面色更白了。
宋晋忙把温热的?茶水送到她?手边:“喝一口, 冷静,听我说。”
月下?忙抱着茶碗, 喝一口,冷静, 望着宋晋,等他说。
只是她?抱着茶碗的?手因为用力,关节微微泛白。
宋晋收回目光,望着月下?, 缓声道:“郡主,臣只是提醒你, 小安子的?身份,也许没有那么简单。”
“身份?他有什么身份呀?他就?是我的?小安子,跟着我七年了!从我十岁,他就?跟着我了!外祖母亲自给我挑的?人,外祖母亲口跟我说,不管去哪里?,都可以带着小安子!”月下?巴巴望着宋晋,巴巴道。
宋晋认真听了,这时道:“如果是这样,臣以为,郡主可以直接问他。”
“问什么?”
“既是太后信任的?人,想必,他的?秘密该是郡主可以知道的?。”
“秘密?”月下?更疑惑了。
宋晋话锋一转:“郡主该知道,臣曾遍览咱们大周历年财政支出?吧?”
月下?一愣,不知正说着小安子怎么突然说到这里?,她?诚实地摇了摇头:“不知道。”
宋晋
他看着她?诚实的?眼?睛,突然又想笑了。宋晋清了清嗓子,慢慢道:“现在郡主知道了。另外,郡主要知道,任何事,只要行过,就?必然会留下?痕迹。”
月下?一怔,望着宋晋。一时间,眼?前人似与?前生人重?合。夕阳下?,他转头道:“没什么难的?。皇后娘娘只要知道,任何事,只要行过,必然会留下?痕迹。”
前生今世,同样的?人,同样的?话。
可分明又不同。
前生的?宋大人,月下?记忆中,根本就?是不笑的?。眸中,好?似有冰。温和面容后,是淡淡的?冷。
让她?,敬且——,怕。
而眼?前人——
月下?看着眼?前人,她?的?宋大人,眸中有浅浅笑意。
让她?——
月下?看着他,轻声道:“大人,我,记住了。”
这次,反而轮到宋晋微微一愣,好?像一下?子不知自己说到了哪里?。
眼?前人极美的?眼?睛里?氤氲着水汽,氤氲着柔情?,信赖,眷恋。好?像,他说什么,她?都会听。很认真很认真地听。认真得,让人——怦然心动。
宋晋拿起一旁茶碗,慢慢喝了两?口,放在一边,这才重?新看向月下?,温和道:“刚才说到——”
“只要行过,就?有痕迹。”
“对。仁宗时期,宫内种种开支之中,就?有痕迹。”
“什么?”月下?向前。
“仁宗养了人。”
“什么!”月下?一惊。前生她?可听过太多次这种秘密了:xxx养了人
月下?瞧着宋晋,嘴唇动了动,结巴道:“大、大、大人,有没有可能你猜错了,我外祖父不是那样的?人!”
宋晋一愣,立即明白月下?想岔了:
不怪月下?想歪,实在是仁宗之前好?几个皇帝,都各有癖好?。其中一个,就?特别爱微服出?宫,在宫外养了不少人而仁宗,也有微服出?宫这么个癖好?。
月下?解释道:“我外祖父其实并不喜欢出?宫的?,反而是我外祖母喜欢出?宫。每次微服,其实都是我外祖母闹着要去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宋晋:
月下?:“真的?!”
宋晋又有些想笑了,他实在没忍住,低了头,笑了一声,再次清了嗓子。这才抬头,忍着笑看向月下?:“郡主,臣的?意思是仁宗养了一批人。”
月下?:“多少?!”还一批!
“应该不少。很花钱。”
月下?慢慢琢磨过来味了,几乎用气声问道:“什、什么人?”
宋晋也把声音压得极低:“臣猜,是死士吧。”
“你是说——”小安子,是死士?
月下?咽了唾沫。
宋晋点了点头:“臣猜。”
月下?好?一会儿没说话。
好?一会儿,月下?抬头望向宋晋:“大人,你,你怎么猜的??”就?通过那些乱七八糟的?开支记录?连后宫哪个殿里?换几个茶杯都记在上头,反而很多别的?,不管是陛下?还是哪个有心人的?灵机一动,就?可能记到别处了。
宋晋喝了口茶,看她?:“就?是,猜。”
月下?:“纯猜呀?”
宋晋又忍不住想笑了,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慢慢道:“那肯定不纯。”
月下?:
慢慢把茶喝了,宋晋才解释道:“钱财流动都是有迹可循的?,一旦想要掩盖,就?会留下?更多痕迹。循着这个迹象往上,就?会慢慢逼近他人的?意图,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发现真相。”
世间事都是如此。只要心虚就?会试图掩盖,一旦掩盖就?会留下?更多迹象。如此,一个人只要想知道,就?可以洞悉一切。唯有——
宋晋隔着炕桌看向眼?前人。
唯有眼?前人。她?出?现,他就?需要掩盖,别说看清了,她?还未动,他自己已经先乱了。
月下?圆溜溜的?眼?睛看着宋晋,内中盈满无声的?惊叹和崇拜。
眼?尾轻勾,眸子黑亮,灿然若星辰在其中,又如秋水轻漾。
宋晋实在没忍住,抬手,几乎要触碰她?。最后,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
月下?没动,慢慢红了脸。
屋内,好?一会儿没有声音。
两?人隔着炕桌,相望。
屋内烛火静静燃着,百合香淡淡,却氤氲出?一种莫名?的?紧张。
就?在这时——
隔着帘子,有人说话:
“郡主,小安子来了!”
啪一声——
灯花轻轻一爆。
彷佛梦醒,两?人俱都移开目光。
俱都去摸茶碗。
月下?端着茶碗,向帘外道:“让他来回话。”
本就?轻软的?声音,此时听来更是让人耳朵微微发痒。
宋晋端起茶碗,已到嘴边,才发现已经空了。他不觉再次轻声一笑,静静搁下?茶碗,才看向月下?,起身道:“正好?,臣正该告辞,为明日去京郊大营做些准备。”
月下?惊觉:北方,打仗,宋大人!
这样大的?事儿,她?还没开始担心,竟然就?被宋大人轻描淡写转开了!
“我一会儿,我、我去找你!”
心里?担心,月下?脱口而出?。
说出?口才意识到,已经很晚了。待一会儿,就?更晚了。
夜深人静之时,是不妥吧?
月下?不由看向宋晋,声音低弱了些:“大人觉得,好?不好??”
话落,就?听宋晋轻声道:
“好?。”
*
厢房中,宋晋已离开好?一会儿了。
月下?望着静静垂下?的?门帘,抬手摸了摸脸。
她?不由一歪身子,把发热的?脸埋入枕中。
好?在,很快,小安子就?到了。
月下?立即坐直身子,重?新为自己斟了茶,慢慢喝了,道:“进来吧。”
帘子一动,小安子进来回话。
把荆州找人的?情?况一一回了,小安子就?静立一边,等郡主说话。
月下?看着他,前生种种,纷纷而过。
她?问:“你,就?没有别的?话要跟我说?”
小安子抬起眼?睛,看向郡主。
月下?慢慢道:“关于你的?身份,你为何来到我身边。”
房间里?安静极了。
小安子跪下?,叩头,恭敬回道:“不是奴才隐瞒,是娘娘吩咐,只有郡主自己问起的?时候奴才才可以说。”
原来真的?!
明明有了准备,月下?还是狠狠一惊。
就?听小安子道:
“太后娘娘希望郡主顺遂安乐,有些事,知道的?越少越好?。可太后娘娘也说了,如有一日郡主问起,就?到了郡主该知道的?时候了。”
月下?认真听着。
“奴才出?自——血刃。是仁宗爷暗中所?有,后传给武宗。武宗后,留给了太后。血刃之中,太后挑中了奴才,把奴才拨给了郡主。从此,奴才不再领其他命令,只负责一件事,就?是郡主的?安全。”
血刃。
房中一时间没人说话。
小安子跪地,垂着头,静静等着。
月下?攥着茶杯,探身问他:“你可知道,有什么办法能让一个人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安子一愣。
月下?看着他。
小安子:“郡主所?说,正是血刃的?看家本事,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听到小安子口中说出?他的?命运,月下?面色一白。急问:“必不会只有你们做得到,是不是有旁人也能做到?”
问毕,月下?死死盯着小安子。
小安子摇头,自豪一笑:“郡主,您是低估了这件事的?难度。奴才可以这样说,一般人再怎么样都会留下?痕迹。但在杀人然后毁尸灭迹这一块,咱们是专业的?!”
月下?面色越发白了,就?听小安子继续道:“我们想让一个人消失,就?能让他消失得干干净净,任凭怎么找,都再也寻不到这人的?任何痕迹!”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低了,他终于发现郡主脸色不对:“郡主?”
月下?已不自觉咬着食指关节,凝着眉头,看着小安子。
小安子不知哪里?不对,不敢吭声。
过了好?一会。
月下?缓缓问道:“还有谁知道你的?身份?”
“只有太后娘娘和周嬷嬷。如今,多了郡主。”
“血刃之中,没有人知道你?”
“血刃之中,都不会以真面目示人。组织里?知道奴才如今身份的?,只有奴才上下?线上的?两?人。”
“谁?”
“一个是康公公。”
“跟着七皇子的?康公公?”想到那个白白胖胖说话慢悠悠异常耐心的?康公公,月下?诧异极了。
小安子点头。
“还有?”
“永寿宫的?小全子。”
康公公和小全子。
月下?攥着茶杯,看向小安子:
“告诉外祖母,查血刃。”
小安子一惊,愣住了。
“也许,血刃出?了叛徒。我有征兆梦,梦中你突然消失——”
月下?目光好?像看着他,又好?像根本没看他:“任凭我如何寻找,再也不见踪迹。一年又一年,怎么都寻不到,哪里?都寻不到。”
郡主的?语气和目光,让小安子不由狠狠一颤。
上首的?郡主,彷佛不时在说一个梦,彷佛这一切都曾真切发生过。
小安子不由问道:“郡主,梦中可还有别的??”
月下?闭了闭眼?,彷佛在重?新忆那一场梦,她?睁开眼?睛:“梦里?那日,你离开前支领过一笔银子,理由录的?是有故人遇困。”
安静房中,月下?与?小安子相视。
前生,月下?也顺着这条线索查过,可小安子一向沉默寡言,领差办事,多一句话也是不说的?,从不与?人相交。除了她?和她?身边这几人,小安子哪里?有什么旧人。
显然,此时小安子也想到这些。除了小洛子几人外,能让他用一句“故人”的?——
只有血刃中的?康公公和小全子。
小安子垂了头,默然站立。
一切可能是梦——
也可能——
一向极为淡漠的?小安子垂下?的?手,不由轻轻颤了颤。
月下?同样垂了视线,望着桌上茶碗。血刃也许可以让一个人无声无息地消失。但一个人这样消失,本身就?是最大的?痕迹,表明这个人的?身份不简单。不然,一个小太监,随便一口井,一根绳子,像对小洛子一样,或者干脆就?像对璎珞一样往井里?一推。前生,小安子的?突然消失,本身就?是最大的?问题。可惜她?眼?瞎心盲,要不是宋大人提醒,她?如今也许都还蒙在鼓里?。
也许今生,小安子还会再次——消失。
想到这里?,月下?一个寒战。又想到什么,她?突然向小安子道:“血刃里?有没有什么办法,让一个人死得看不出?蹊跷,好?像正常死亡?”
小安子立即回道:“并没有这样的?办法。即使用针,能要人命的?也只有那几处,宫里?太医也能看出?端倪。”
“用毒呢?”月下?的?声音发颤。
“血刃并不长于用毒,也正是因为这个世上就?没有无色无味的?毒,毒发身亡后,更会留下?种种迹象,绝无可能逃过太医们的?眼?睛。更不要说,一旦确定毒的?种类,就?可以追查其来路,就?会暴露更多用毒人的?线索。比起毒来,自己打造的?武器,反而更隐蔽。”
例如他,杀人更爱用铜钱镖。自产自用,顺手极了。
月下?攥着的?手一松,轻声道:“去吧,去查。”
小安子一凛,领命而去。
第 117 章
夜又深了些。
小洛子伴月下出来, 院中的灯已经熄了好些。
雪后的夜晚是一种清透凛然的寒冷,清幽夜幕上挂着一轮冷月,洒下一地银辉。照出了积雪的廊檐,院中树木枝条幽幽伸展着。
小洛子在一旁挑着灯笼, 为?月下照着路。
两人?到?了西院书房院中, 月下才一踏上书房前的台阶, 书房的门就?开了。
月下一抬头就?对上了正看过来的宋晋。
深冬的夜格外冷冽。
宋晋两步向前, 一面伸手拢住月下因为?提步散开的披风,一面向小洛子道?:“时安和星远都在旁边厢房里烤火。”
小洛子看向郡主,月下点了点头。
进入书房, 瞬间严寒与深夜好似都被关在身后, 书房里暖光融融。早在月下到?来前,宋晋就?专门多加了炭火。
月下不由往四?周打量。
好些日子没过来,似乎一切如旧。看到?旁边一架子书册,月下一下子想?到?了今生第一次步入宋大人?书房那晚。目光从那一溜《大周律》扫过,月下这才想?起来:“我借大人?的《大周律》, 忘了还?。”
宋晋接过月下披风, 正往一旁乌木架上挂去:“郡主留着就?是了,臣早已记下所有?《大周律》。”
“可大人?当?日特别嘱我要还?的?”
宋晋仔细挂好了披风, 闻言,转头, 向月下看了过来。
烛光下,他看过来的眼睛如同轻启的凤尾,眼梢微微上扬,眼眸幽深, 却含着浅笑。
月下心噗一跳,忙转开视线, 往前方桌案看去。
书案上一卷文书似才写了一半,旁边搁着的毛笔上还?蘸着墨。月下不由上前,低头去看。
宋晋见月下关心,解释道?:“是北边的后勤供给和转运方略。”
见月下看过来,宋晋对她?笑了笑:“单论?打仗,镇北侯府镇守北地多年,臣想?,目下有?周世子,北地还?有?周老将军,都是可以请教的。只?物资转运这部分,还?需格外斟酌。”
月下认真听着,目光从宋晋脸上重新落向桌上未干的笔墨。她?脑中已都是北地呼啸,兵戈之声。想?到?舅舅当?年——
一个冷战,月下猛然?抓住宋晋垂在身侧的手。
突然?的举动,让宋晋一僵,随即就?意识到?月下的手冰凉。
知她?担心,宋晋拉起她?的手,笼在自己掌心之间,轻声道?:“郡主别怕,臣并非仓皇领命,而?是早有?准备。”
宋大人?的声音轻缓温和,能抚慰一切。
月下知他自来都是如此,天大的难事,在他言语中也总是淡淡的。想?到?今生,很?多事都变了,从大礼议到?北地战事曾经发生的,悄然?消失。前世没发生的,却轰然?落地。战场凶险,夺去皇帝舅舅性命的并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阴谋,只?需一场突然?变故,一个小小疏忽!而?今生,她?带来了那么多变故——
他甚至比前生更早踏入战场,他还?会同前生一样好好地归来吗?
想?到?这里,月下眼中涌上了泪。
要是,万一——
“万一,万一天时不利呢”她?虽不曾读兵书,也知战争讲究天时地利。大周对北蛮用兵,本?就?不具地利,她?还?改了天时!
月下抓着宋晋,慌乱道?:“还?有?人?!俺达贡阴险凶狠,不择手段就?是咱们这边,祁国公府处心积虑,一肚子坏水还?有?陛下,还?有?殿下。”提起萧淮,月下攥着宋晋的手抖了:“他——”
想?到?萧淮可能比前世更早动手,而?战场凶险——
月下一张本?就?雪白的脸顿失血色,唇轻轻哆嗦着。
明?珠郡主有?一双世间最美的眼睛。
此时,这双眼睛隔着泪光望过来——
望向他。
宋晋漆黑的眼睛看着她?。心里却蓦地浮现一个念头:不要提“他”。
鲜明?,狰狞。宋晋陡然?发现,她?才看向他,属于他的那颗永不餍足的心就?已经在叫嚣着:只?看向他。
月下真的慌了,抓着宋晋,提醒他:“宋大人?,他,他没有?你想?的那么讲道?理的,他,他很?有?可能,他——”
好似不断上涨的汪洋冲毁了堤岸,又彷佛早已一再绷紧的琴弦“铮”一声——
蹦段。
“郡主?”他安静地唤她?。
“大人??”她?抬头应他。
然?后就?是骤然?的静寂。
烛火轻晃,异常地静。
宋晋俯身,把嘴唇贴在了月下的唇上。
月下整个人?一下子绷紧。
宋晋移开唇,目视她?。
月下已然?失声。
宋晋的目光漆黑,幽深。
搭在椅背上的玄色大氅已铺展在月下身后硕大的书案上。
宋晋落在她?身上的手轻柔而?坚定。
她?顺着他的力道?,于无垠寂静与虚空之中,柔软而?无力。
等她?再次能够思考时,她?的上方是俯身逼近的宋晋。
她?的身下是他那张大毛里子的玄色披风。
宋晋的脸停留在她?上方,很?近很?近的距离,没有?再动。
近到?——呼吸可闻。
是谁的呼吸,又是谁的心跳,在这样安静的夜里,格外分明?。
如此近的距离,月下颤颤的目光对上了——宋晋的。
她?紧张抬起的手,落在了宋晋的腰间。她?急需攀附,在即将到?来的坠落中。
宋晋目光一暗。
月下闭上了眼睛。
无法分辨这天与地,这夜与明?。
她?的身旁是经学义理,是大周律法,是北方军务,是六部文书,是层层叠叠的土地清丈文册。哪一个她?都唯恐碰坏。她?唯一能够且不怕碰乱的,只?有?——只?有?身前这个人?。她?可以肆无忌惮攀附他,抓住他,弄乱他。
他属于她?。
她?生而?富贵,是大周最尊贵的郡主。可这世间一切在她?看来都关联苍生,都是渺小于她?不可轻扰的。唯有?眼前这个人?,属于她?。
苍生指望他。
而?她?,拥有?他。
短暂意乱后,月下毫不迟疑地迎上去,紧紧抓住他,轻轻咬住他。身前人?几乎是狠狠一滞,然?后是再也没有?任何犹疑地压下来,是彻底的意乱,也是彻底的情迷。
八角宫灯静静燃着,房中喘息由轻到?重。
烛火下衣襟散乱,雪白柔腻从女子脖颈往下蔓延,熬红了人?的眼睛。
硕大的乌木桌案,玄色大氅起了皱褶。
彷佛烧着一团火,炽热,难以抑制。
在这个又深又冷的黑夜里,放肆又无法抑制地烧开,烧下去。
突然?——
宋晋狠狠一抬头,看向书房门,抬起的眼尾染着红。
是笃笃的叩门声。
门外是显然?提高的喊声:“京郊军报!”
宋晋立刻起身,拉人?入怀,拢起月下已然?散乱的衣襟,惯常握笔的手为?她?一点点扣起。
宋晋垂眸,仔细扣着。
如同雕刻一样,克制,认真。
只?宋大人?的衣领微微敞开,露出他线条优美的脖颈。
月下目光如同水波漾荡的湖面,雾气散去。
这时只?是抬头看过来,就?同盘踞湖面的妖,一个目光都是最有?效的引诱。
宋晋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缓慢为?她?扣肩头最后一粒纽扣。然?后,狠狠把人?按入怀中,宋晋抱着她?,无声克制。
他的手温柔地抚着她?的后背,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道?:“没事的,是外头有?信送来”
他安抚怀中的人?,也是安抚他那完全失控的让他此时都觉心惊的欲望。
就?在刚刚,他的郡主让他清清楚楚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宋晋始终隐隐知道?他在,可就?在刚刚,她?放出了他。携卷着滔天的欲望。
烛火下,宋晋闭了眼睛。这才知道?,他始终幽禁的毒龙,是何种模样。
好在,他拥有?她?。
她?在他的怀中,哪里也不会去。
月下在宋晋温柔的轻抚下回神,终于再次看清了自己身处何地。
这次,她?听见了门外的动静。
月下立即挣开,开始手忙脚乱收拾宋大人?的书案。
她?听到?身后人?一声轻笑,月下甚至没敢回头,只?脖颈耳根再次烧起绯红。
宋晋目光落在月下身上,顺手捞起玄色大氅,这才开始整理自己的衣襟。
转瞬间,他已完成了转变。变成那个人?前的宋晋:是温文尔雅的探花,也是克己寡欲的右侍郎。
嘴角含着他惯常的温润的笑,温和而?从容。这时动手扶起倒了的笔架,推回桌角的砚台。
八角宫灯静静燃着,温柔,旖旎。
书房安静。
月下一眼都没有?再看宋晋。
反而?是宋晋,不时瞥一眼身旁人?,有?淡淡笑意掠过眼中。
等到?书房门开,时安进来的时候。
月下已经坐在了八角宫灯下,正全神贯注看着手中书册。
宋晋收回目光,站在乌木书案前,看向来人?。
书房中很?静。
时安低着头,一眼都不敢多看,上前呈送上京郊大营送来的文书,然?后立即往书房门口站去。
宋晋拆开,一目十行看过,看向月下。
月下此时正紧张地看过来。
宋晋温润的声音:“别担心,不过是北地俺达贡动向。”
月下忙点头。她?知道?绝不仅是这些。冬夜急递,从来都不会是小事,北方局势一定更紧急了。
宋晋的声音越发轻缓:“臣需同周小将军同往京郊大营,以备出征。”
月下又点头:“现在?”
宋晋看着她?,轻轻点了点头。
月下立即站起来:“需要准备什么?”
“别担心。需要的东西,臣早已准备妥当?。”
月下慌乱地点头。
这时又有?人?来报:镇北侯府世子周迟已带人?在府门外等候。
宋晋嗯了一声,星远已经抱过来了宋晋斗篷,外头时安已让人?牵马等候。
无声而?有?序,一切就?绪。
宋晋上前,为?月下扶了扶发上珠钗,目光凝着她?抬起的脸,轻声道?:“郡主,臣先告辞。”
月下点头,不自觉抓住了眼前人?的衣襟,反应过来立即松手。
宋晋垂眸,看着月下纤若无骨的手为?他抚平衣襟。
他垂下的眸中有?暗色涌动:正是眼前这双手抓着他,落在他的腰间,散开的领口——
立即,宋晋退后一步,垂眸一礼,起身冲月下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大步离开了书房。
直到?步入冰冷的夜风中,朔风拂面,刺骨的冷。
宋晋的步子才重新平缓下来。他没有?转身,一面听着身旁人?回报,一面带人?快速出府,与周迟汇合,迅速上马朝京郊大营策马而?去。
第 118 章
不过几?日时间, 整个京城最关?心的话题都是即将开赴北地的军队。
接下来的半个月,宋晋等人都没有机会再回府,全都在?京郊大营,日夜布局, 操练, 一丝不苟地?为奔赴北地?做准备。
不管是赵党, 还是祁党, 这段时间都安静了下来。
他们的目光都在北地,在?京郊大营。
祁国公的书房中
祁青宴至今都是一脸不可?思议。他至今都没想明白:宋晋为何?会直接应承下来?
太子府阿斌出事后?第二天,正是祁青宴火气最大的时候, 可?皇后?娘娘眼?下都奈何?不了郡主府, 更不要说他。当时皇宫书房正在?议北地?战事,他们祁国公府受了如此大辱,宋晋居然始终没事人一样,还好生生站在?那?里议政。听到宋晋丝毫不乱地?提出对北边战事的各种想法,祁青宴当时就气不打一处来, 直接开口要给宋晋一个下不来台:
“宋大人博学多识, 对北地?军务也是知之?甚深,既然宋大人这么懂, 咱们还在?这里讨论什么带兵人选,宋大人不就是现成的人选!”
其?他祁党人自然帮衬他, 纷纷往上?拱。
他正等着宋晋如何?道貌岸然巧言令色地?推托,哪知道宋晋居然直接就请战了。
明明是挤兑宋晋,结果最后?倒让他们目瞪口呆,一时间完全不知该作何?反应!
祁青宴再次深深喘了口气:那?可?是北境!是杀人如麻的北地?狼王俺达贡!是死人跟死只鸡一样稀松平常的战场!
就是护卫再森严的武宗, 不也说死就死了!
祁青宴真的不明白:宋晋是真不怕死,还是宋晋根本就是想往上?爬想疯了?!
“这些草根出身的人真的太可?怕了”为了往上?爬, 真是连命都能不要啊,祁青宴喃喃感叹。
一旁山羊胡子谋士看了这位祁国公府大世?子一眼?,祁国公也看向?了祁青宴。
祁青宴一凛,立即闭嘴,坐得?端直。
一时间,书房里安静异常。
直到祁国公开口:“他敢上?战场,我们国公府里难道就没有敢的了?”
山羊胡子谋士立即看向?了祁青宴。
祁青宴意识到这话居然是点他的,顿时张口结舌。他觉得?,从明珠郡主那?一刀子下去,是不是都疯了?
他可?是读圣贤书的人,他是能打仗的武夫吗!要说以前,他还觉得?只要带足人,就能保证安全,可?武宗的死,让他再也不相信这些了。战场上?,是会真死人的。刀剑无言,可?不管你是一介匹夫,还是王公勋贵。
祁青宴埋了头。
祁国公失望地?收回了目光。别说祁青宴不吭声,就是祁青宴真的请战,他也是不允的。如今,祁国公府能指望的就剩下他这个长?孙了!但祁青宴的表现,再次让他深深失望了,再一次忍不住想到:要是小九还在?,要是他的小九还在?
多少事都会完全不同呀!
可?恨的倭寇!
祁国公只要一想到祁煜的死,就痛彻心扉。尤其?是这一年来,他越来越意识到他的小九的死,不仅仅是让祁国公府痛失最好的接班人。祁煜的死,对整个祁赵两党的对峙格局,对整个朝局,对他们祁氏一族的长?远发展都影响巨大。从此,他们不仅东南无可?用之?人了,南边乱了,他们南边缺人,如今北地?,他们还是面临缺人!
缺一个足以抗衡宋晋的人!
再一次,祁国公不仅心痛祁煜的死,还惋惜地?想起了徐律的死。
谋士捋了捋胡子,打破了书房的僵局,缓缓道:“如果这次,宋晋要是再立功——”
那?,可?就太可?怕了。
祁国公老脸一动,露出一个沉沉的笑:“那?可?是北地?战场。他一个文人,哪有那?么好立的功。”
山羊谋士忙应是,心里却想到了当日大礼辩。那?可?是治学一辈子的大儒王桢,谁能想到,所有人心中唯独不擅治学的宋晋,能赢?
想到这里,山羊谋士还是小心提醒道:“无论如何?,还是当让我们在?北地?的人警醒些”
祁国公收回了望向?窗外的目光,笑了:
“北地?乃我边陲重地?,宋大人能立功,于我大周是好事。”
祁青宴诧异地?望向?了祖父,一时间根本分不清祖父是假意还是糊涂了
祁国公挑了挑稀疏的眉头:他这话,是真心的。
只是,他没说的是,宋晋就是立了功,也没事。
太子殿下,不会让他活着回来。
想到这里,祁国公沉沉一笑。
*
时,已入腊月。
夜,明月高悬。
郡主府内院,璎珞和翠珏正陪月下在?西暖阁。
翠珏和璎珞一边打络子,一边不时看一眼?炕桌旁的郡主。
郡主又开始对着那?些写着她们看不懂符号的字纸琢磨了,一会儿圈起来这个,一会儿又提笔加上?那?个。
翠珏看了一眼?时辰,看向?了璎珞。璎珞放下手中活,伸了个懒腰,见郡主没有反应,她又掩着嘴打了一个夸张的哈欠。
月下抬头:“困了?你们先去睡吧。”
翠珏起身道:“时候不早了,郡主也歇着吧?”
月下盯着纸上?关?于前生的种种细节:“我这会儿睡不着”
璎珞见状,忍不住嘟囔了一句:“宋大人也是,去了军营这么久了,也不说回来看一眼?”
宋晋入京郊大营已一个月了。
月下叹了口气:“打战是生死攸关?的事情,一点马虎不得?的。”
她抬手推开了紧闭的窗,外头寒气顿时涌入。翠珏忙上?前给月下披上?袄子,月下望着天空那?轮月亮,没有说话。
一时间,几?人都没说话。
璎珞也知道自己抱怨的不是。别说宋大人比别人更需时间准备,就是镇北侯府的世?子打小操练的人,也是自打去了,就没有回来过。
夜愈发深了,外头寒意更深了。
璎珞下去要热水,一出去就哎呦了一声:“外头太冷了,真真能把人的皮都冻破!”
翠珏轻声道:“郡主,关?上?窗吧?”
月下点了点头,看着翠珏探身关?窗,她突然喊了一声:“翠珏——”
吱一声,窗子闭上?。
翠珏看向?郡主。
月下却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她又低头看了一眼?手中字纸,抬起头看向?翠珏:“我、我总觉得?会有很?不好很?不好的事情”
翠珏小心道:“什么样的事呢?”
月下抓着翠珏的手:“荆州那?人快到京城了吧?”
翠珏忙道:“没有几?日了。”
见月下这样紧张,翠珏劝道:“郡主,奴婢听说那?人确实疯疯癫癫的,他说的话——”她知道郡主对这人抱很?大希望,虽然她甚至不明白郡主到底想知道什么,可?她知道这一年寻的人都没有给郡主答案。可?来自荆州的消息,让翠珏皱眉,她很?怕郡主这次再失望。到那?时,又要寻谁呢。
月下抓着翠珏,默然不语,目光依然凝在?那?些遍布符号和片言只语的字纸上?。
夜深人静,连打更的人都是匆匆巡过,喊上?两嗓子,就赶紧快步往值夜的房中钻去,里头有热水热酒,还有暖腾腾的火盆。
这天儿,真是冷得?让人在?外头一刻也待不住。
郡主府各处的灯渐渐都熄了,内院里月下已经睡下。
突然惊醒,月下坐起身。
碧纱橱里的璎珞睡得?正熟。
此时已是后?半夜了。
月下掀开被?子,轻手轻脚起了身,披着袄子来到窗边。她轻轻推开一点点,外头月亮已西沉。
她的手不觉攥着袄子的角儿,不知道此时的宋大人是在?睡梦中,还是秉烛看着那?些永远看不完的文书。
如果在?睡中,他会不会梦到她?
如果醒着,他会不会有一刻看这月亮?
月下轻轻关?上?一角窗,转身靠着窗棂,攥着身上?袄子,想念一个人。
只是她怎么也想不到,此时的宋晋,正无声纵马行在?京城的街道上?。
身后?时安紧紧跟着。
这些日子,宋晋不仅白日里要跟着士兵一起操练,日常操练之?外,还要跟着周迟一起练习弓马兵器。晚间,要跟其?他将领一次次商讨北地?军务。天天都要到很?晚,整个京郊大营都睡了,宋大人还要看书。
时安对自家大公子真是佩服得?足足的。大人精力?旺盛,让他自叹弗如!
每夜,大人总会对着营房外的天看上?好一会儿。今夜也是如此。今夜的月亮很?大,很?亮。时安跟着宋晋看了半天,突然,宋晋说他想回城一趟。
然后?,他们就是如今这样了——
马一掉头,无声入了富安坊,天上?月已西沉了。
时安这才确定,原来自家大人真的只是想念郡主了。
他看着前方疾驰的宋晋,一夹马肚跟上?。
前头宋晋已经下马,人已踏上?郡主府门前的石阶。
时安这才到了,一勒缰,停了马,下来就要上?前去叫门。
宋晋却突然拉住了他。
时安一愣。
宋晋看着大门,好一会儿没动。
时安也就不敢动了。一路来,跑得?浑身火热,此时一下马,顿时觉得?冷风刺骨。时安缩了缩脖子。
月亮斜斜挂在?天边,夜静得?很?,天冷得?厉害。
郡主府大门两边的灯笼照出一片柔光,两边玉白的石狮子静静立着。
时安心里有些着急了,已到家门,不知道大人还在?等什么!距离出战的日子越来越近,不赶紧见上?一面,就只剩下大军出征那?日的城门送行了。眼?下拍门,算来还有两个时辰。这样他们正好能在?大营上?午点兵前赶回去。
“大人?”时安轻唤了一声。
一张嘴,凉气灌了一嗓子。
宋晋长?睫一动,抬眸再次看向?了大门。
他突然转身,上?马,对时安道:“回去吧。”
时安:
宋晋已骑马再次无声进入黑夜。
时安忙跟上?。
一直到再次出了城门,宋晋的马才慢了下来。
时安终于追上?了,喘着粗气,不解道:“大人?”
宋晋回望身后?,轻声道:“出征那?日,就会见的。”
时安不明白,到都家门口了,多见一面不好吗?
“一面还是两面,仔细想想,也没什么区别。”
宋晋轻笑了一声,再次策马,向?着京郊大营而去。
没有区别?大人这样的人,从来都是有备而动,怎么会突然回来?
时安不明白。
时安更不明白的是,既然回来了:为何?不见一面。旁的他不知,但大人想见郡主,他是知道的。
宋晋已经再次策马行远了。他说的是,见一面还是两面,都一样。他没有说的是,他害怕,他害怕他像那?晚一样失去自制。
如果她靠近,他根本不相信自己能够——停下来。
宋晋看向?天边月:
如果,如果——
如果最终,他回不来——
至少,至少她还可?以——
做太子妃。
做皇后?。
她的清白,将会让她同——太子之?间,少一些芥蒂。她的路,将会更容易走一些。
到那?一日,没有了他,只要想想她那?个性子,宋晋的心就止不住疼。
如果有那?一日,至少,至少——
宋晋猛一夹马腹,更快向?前,彻底离开了京城。
快得?时安差点就跟不上?。
要快一点,要离开得?更远一点——
不然,宋晋真怕自己回转。
直到离得?足够远,他再也没有时间能在?点兵之?前回转见到她,宋晋才放慢了马速。随着速度放慢,他的面上?有汗滑落。
时安终于赶上?了宋晋,喊了一声“大人”。
宋晋这才回头,轻笑道:“辛苦你了。上?午操练后?,中午你不用过来我这边了,好好睡一觉吧。”
说完,他轻扬马鞭,再次向?前。
第 119 章
天渐渐亮了?, 日头渐渐升高。
理国公府,老太太院中,比往日安静了一些。
请安的人已经散了?,老太太只留下了大房的大爷和大奶奶。
慕熹微挺着肚子, 坐在一边。
老太太坐在上首, 下面地上站着理国公府大房那位大爷。
“你决定了??”老太太看向大孙子。
下首男人看了?一眼一旁的慕熹微, 目光在她挺着的肚子上一停, 向着上首跪下道:“孙儿深以?为媳妇说的是?,也许机会只有这么一次,抓不?住就再没有了?。孙儿希望能够建功立业, 重?振我理国公府声威!”
说完叩首。他的额头触着冰冷的地面, 平复了?他体内激荡的血液。机会,对,就是?机会!打?小他也跟着祖父练习弓马,舞刀弄剑,也有过建功立业的愿望!直到一日日的平庸, 让他一日日碌碌无为下去。就在他以?为他的一生, 都将如?此下去,默默无闻, 就像他们理国公府一样,在京城贵族中彻底落寞, 这时,是?他的妻子提醒了?他:他要的机会,就在眼前。
长风八万里,一梦玉门?关。
擅琴棋诗词的齐姨娘念过无数缠绵悱恻的情诗, 也曾一次次让他怦然心动。可春宵帐暖之后,酒意酣畅初醒, 他总觉得怅然若失。直到从他妻子口中听到这一句!妻子问?他,是?一日又一日默默无闻地死,还是?轰轰烈烈地活!
如?果可以?轰轰烈烈地死,谁想像一团烂泥一样默默无闻地活!
理国公府大房嫡长子赵长风目光坚毅。
他不?是?旁人认为的破落公子,只知缠绵悱恻。他是?理国公府的长孙,他的祖父为他的诞生大宴宾客,亲自为他取名——赵长风。
上首老太太看着孙儿,狠狠一顿手中沉香木拐:“好!这才是?我理国公府的好男儿!”
老太太看着孙儿慢慢道:“娶到这样好的媳妇是?你的福气,也是?咱们国公府的福气。咱们理国公府是?兴是?没,端看这一次了?!”
老太太老辣地看到,眼下就是?站队的时候了?。
旁人可以?求稳,可他们理国公府只能铤而走险,赌一把!再不?站队,就彻底边缘化了?。
她的老眼落在了?一旁的慕熹微身上。慕熹微垂着眼睛,轻抚着肚子,温柔而安静。
老太太心中满意地点了?点头,有这样的孙媳妇,有这样的母亲,再有孙儿为国公府博来一个机会,他们理国公府才有将来可言!
站队郡主府和太后一边!
是?赌。
也是?老太太通过长久观察,确定了?一点,即使祁国公府和皇后那边赢了?,他们理国公府跟着也没有多?少?机会。机会只在更险的一边。更不?要说,大孙媳妇将会生下他们国公府的曾嫡长孙。除非彻底放弃这个孙媳妇,不?然他们理国公府要么不?站队,要站队只能站在郡主那边。
显然,老太太已经认定,慕熹微比祁白蓉更可能养育出他们国公府最佳的继承人。
老太太探身向前,盯着长孙道:
“到了?军中,你就是?宋大人的人!”她的声音苍老,又坚决:“你活着,宋大人就不?能死。如?果——”
老太太看着孙儿慢慢道:“你能替宋大人——死了?,咱们理国公府就起来了?。”
老人目光凝重?而灼热,燃烧着痛楚,也燃烧着希望。
郡主这个人,记人的情,从不?会亏待她的人。这时老太太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看着孙子:“去吧!等你儿子出世,会给你信儿的,那时候你要做的只有一件事,振兴国公府!”
地上人叩首:“孙儿谨记!”
“起来,去吧。无论结果如?何,你都将是?我国公府最好的继承人!”
赌!
从头到尾都是?赌。
赌太后、郡主和宋大人!
赌这是?个男孩子!
赌这个男孩子能平平安安长大!
在这个充斥着是?非成败的富贵荣华地,对于一个已彻底落败的国公府来说,还有机会赌,就已是?祖上保佑,老天垂怜了?。
慕熹微轻抚着腹部。已不?止一个大夫说过,这将是?一个男孩。
万一不?是?——
慕熹微轻轻抬了?抬唇角。只要国公府里的人相信是?,就没有万一。她必将诞育国公府下一个嫡长孙,没有万一。
慕熹微垂着眸,目光淡然坚定。她不?知道未来如?何,是?成是?败。谁知道呢!人活着,连父母都指望不?上的时候,就只能指望自己了?!
这世上,只有妹妹是?愿意拉她一把与她血脉相连的亲人了?。她注定与她的妹妹荣辱一体,生死与共。她要做的,就是?把整个理国公府绑上她们姐妹所在的战车。眼下,她做到了?。
至于结果,尽人事,听天命。
成了?,她和她的儿子就享有国公府当家人的富贵荣华。
败了?,也有整个理国公府给她们姐妹陪葬。
慕熹微温柔地抚摸腹部,嘴角含着淡淡笑。
*
腊月十四,大军开赴北地。
城楼上旌旗飘扬,太子殿下带领百官为即将往北地战场的将士们送行。
穿着崭新棉衣披上铠甲的士兵们寂然立于城下。为首是?此次领军的镇北侯府世子周迟,以?及众军最前面的——户部侍郎宋晋。在赵、祁两党的角力中,宋晋获封陕甘总督,统领北地军务,作?为此次对俺达贡作?战的最高军事统帅。
这是?可登天的权力,更是?能要人命的责任。
北地战事一旦不?顺,这位朝中崛起的新贵,随时都可能折戟北地。
城墙上,祁国公带着孙儿站在太子身后。此时一双老眼眯起,看着万军前头这位身披黑甲的年轻人。
两边官员也都不?约而同把目光落在宋晋以?及他身后的周迟身上,不?约而同涌起同一个感觉:太年轻了?。而这背后,就是?大周的危机:无大将可用。正?是?因此,才有曾经的武宗亲征。眼下,满朝筛遍,都选不?出一个愿往北地统军的人最后竟真的落在了?时年二十四岁的宋晋身上。
有年迈的官员不?由遥望蔚蓝的天空,年迈的心惶恐不?安:如?果这一战败了?,他们大周——
下方?有了?动静,这位年迈老官同旁人一样瞬间往下方?看去。
赵阁老出正?阳门?,谨慎沿着侧边道蹒跚向前。今日他作?为大周三代重?臣,代表朝廷,手持符节,走向宋晋。
每一步,赵阁老都走得端重?异常。
现场何止万人,此时一片肃静。
所有人都看向前方?:他们年轻的统帅已经下马,快步向前。
躬身的黑甲年轻人,伸出他修长白皙的手;满头银丝的红袍老者,一双满布皱纹的苍老瘦削的手同样伸出。
老者托着的是?一方?青铜符节,异常郑重?交到了?年轻统军者手中。
冰冷的青铜落在了?宋晋摊开的手心。
压住了?他右手中狰狞的疤痕。
宋晋托住符节,起身看向眼前的赵阁老。
赵廷玉却没有立刻松开手,而是?一手按着符节,一手托着宋晋的右手,用力。
一双已浑浊的老眼,看着他。
九年前,赵廷玉在这里送行他的陛下。也是?这样好的太阳,这样蓝的天,那样勇武、仁孝的年轻陛下。彼时,先帝火热的手握着他,说内事尽托大人,他此去不?退北鞑不?归。
谁能想到一语成谶。
赵廷玉老眼中有水光闪动。再见,就已是?陛下冷透的遗体了?。
眼下,他又将亲自送别他最好的学生。
赵廷用托着宋晋和青桐符节的手再次狠狠用力,浑浊的眼中泪光闪动。
武宗的去世是?对大周的第一次斩首。
此时朝中很多?人都把宋晋看作?一个牺牲,能退敌自然就解了?北地之围,如?不?能,也不?过是?死了?一个臣子。可赵廷玉却深知,如?宋晋在战场有失,这将是?对大周的再一次——斩首。
赵廷玉苍老的手死死握住,浑浊有光的眼睛死死盯住,千言万语:“此一去——”
终至无言。
玄色铠甲在阳光下闪着冷冽的光,铠甲下的人,剑眉星目,目光安静,此时他道:“阁老放心,学生此去,不?退北鞑,誓死不?归。”
老泪骤然落下,三军面前,赵廷玉哽咽难言。
赵廷玉最后狠狠握住了?宋晋的手,冰冷的青铜符节硌着两双手。赵廷玉终于松开了?手,转身,宋晋俯首恭送。
城墙上首擂鼓,太子殿下向三军敬酒。
城下山呼千岁,山呼守卫大周,大周江山千秋万代。
送军仪式至此已至尾声。
这时赵廷玉已在人的搀扶下来到了?城楼,与祁国公并肩,立在殿下身后。
赵廷玉喘息未定,静静看着下方?。
祁国公看向赵廷玉,低声道:“阁老还在为不?授钺于子礼不?悦呢?”
赵阁老这时才抬起眼皮,看了?祁国公一眼。
祁国公笑道:“阁老年迈力弱,在众人面前持钺,万一有什么闪失,于大军不?详,伤了?阁老更是?我大周的损失。故而,下官认为只授符节,最为妥当。”
大周送军仪式上,除了?能够用于调兵遣将、指挥作?战的符节,还当在三军面前,授予形似大斧的钺,象征着授予统军将领对于统御下的将士完全的生杀大权。
在两党博弈中,赵党争取到了?对宋晋陕甘总督的任命,祁国公却拦下了?三军前的授钺。
“大敌当前,祁国公定会大局为重?。”赵阁老面色淡淡,只淡淡说了?这样一句。他望着前方?,心里却没有表面看起来这样安定。宋晋本就年轻,又在军中没有根基,能依靠的只有镇北侯府周家。但北地可不?只周家,还有不?少?攀附祁党的军队统领。没有三军前授钺,宋晋此去,不?仅要对外?敌,还要花费更多?的心力对内。还没出战,就已开始掣肘。想到此处,赵阁老的头不?受控制地晃了?晃,是?他的老病了?。
老了?,这位三代重?臣老了?。他能喜怒不?形于色,可却控制不?住这颗暴露他内心情绪起伏的晃动的头颅。
一旁祁国公淡淡笑了?一声,心里舒坦了?些。幽幽心道,战功谁都想立,总不?能真的让宋晋说一不?二,让北地的功劳都归宋晋和镇北侯府吧。
突然,城下传来一阵轻呼。
看清城下来人,祁国公老脸上的淡笑一滞,眼皮就是?一跳。
赵阁老瞥见,顿时往下看去。这么一看,苍老的脸上顿时一笑:怎么忘了?呀,他们大周的明?珠。
祁国公不?由道:“这不?是?胡闹!”
赵阁老反驳道:“这怎是?胡闹?郡主乃我大周明?珠,我大周军队出征,郡主还不?配一送?”
这
祁国公当然不?能说不?配。仁宗还在的时候,不?管正?阳门?上送谁,可都是?把这位郡主抱在怀里的。就是?武宗当年出征,也是?专有一节,由这位郡主上前相送的。
前方?,萧淮整个人不?由靠上前,人都已快靠上了?城墙,往前看去。
绣有蟠龙的后背紧绷,此时随着他骤然一动,蟠龙跟着一动,让其他人顿时大气不?敢喘。
一旁秦兴眼皮再次狠狠一跳,那种不?详的预感又来了?!好好的,把人送走就得了?呗。没了?这位宋大人,殿下早晚能心想事成,他们这些跟着当差的这差事也好当了?不?是?!结果,怕什么来什么!
秦兴越发小心翼翼。
此时众人俱看向来人。
第 120 章
朝阳之下, 红衣如火,丽若神女。
其美若此——
让人失声,让人恍惚。
宋晋已牵马,此时紧紧握着手中缰绳, 看向她。
月下目光始终看向宋晋, 此时来到军前。
就?见她一抬手, 从腰间?取下一柄——
金鞭!
军中不少人都忍不住翘脚去看:这就?是?仁宗亲赐金鞭!
随着郡主扬起金鞭。
无论城上城下, 尽都俯首。
“见此金鞭,如见朕”——
俯首的赵阁老眼眶已湿,当年仁宗的话如同就?在耳边, 岁月却已如白云苍狗, 转眼间?他已老迈至此,就?是?想,他也不能为大周上战场杀敌了!
俯首的众人听到郡主郎朗之声:
“今日本郡主以金鞭赐我三?军统帅,执此金鞭,上至天者, 将军制之, 下至渊者,将军制之!”
赵阁老老泪纵横。三?军面前, 郡主代表至高皇权,为宋晋授金鞭, 如行了授钺之礼。
以仁宗金鞭,授予他对其下各方将领生杀予夺之权!
郎朗晴空之下,众人听到宋晋克制清朗的声音:
“臣,领命, 谢恩。”
蓝天之下,两人目光相对。
俱都无言。
转瞬之间?, 却好似已有千言万语。
城墙之上,传来击鼓之声:众将上马!
是?殿下催行。
鼓声如令,宋晋立即翻身上马。
月下望着他,前世今生犹如天际无声翻涌的云,此一去——
此一去——
“你?要保重。”她不由向前两步,轻声道。
轻得让马上的宋晋心一疼。
三?军面前,她甚至不敢放声。
旁人都说,明珠郡主骄纵,甚至有说她蛮横。宋晋却知道,他的郡主,其实?最?小心,最?乖了。达官贵人,人前体面规矩,人后一个比一个放荡不堪。唯有他的郡主,始终记着她外祖教导,为大周,恪守一个郡主的本分。
其实?,她很少逾矩,很少很少。
宋晋看她:那样?小小一张脸,那样?纤弱一个人。
一直到这一刻——
宋晋才发?现,心底最?深处,他怜她。
他一个出身草野的鄙贱之人,对大周这位最?尊贵的郡主,层层爱慕,层层欲望之后,居然?是?止不住的——怜惜。
让他一直都想把她捧在掌心,小心翼翼,为她挡风雨,护她一世无忧。
唯恐她被?人欺,被?人骗。
无数人簇拥她,护卫她。他竟然?,还是?这样?担心她,怜惜她。
宋晋看着她,想对她笑一笑,让她放心。
月下看着宋晋,努力露出她最?好看的笑容。她不哭,她很勇敢!
晴空郎朗,马上黑甲的年轻将军,他们大周最?俊美的探花郎。
马下仰头,红衣灿灿的年轻女孩,他们大周最?尊贵的明珠郡主。
白云无声涌动?,天蔚蓝如水。
城墙上,萧淮眸光暗沉。
太子府兵士上前,抢过了呆愣的鼓手手中的鼓槌。
宋晋一瞥,在第?二阵催行鼓响起之前,他骤然?策马来到了月下身前。
场中一呼,随即寂然?无声。
所有人就?见大周最?克制寡欲最?谨守规矩的宋侍郎——,如今是?三?军统帅、陕甘总督。
在朗朗晴空下,骤然?扬起了披风,他从马上俯身。
披风落下,遮住了众人目光,覆住了马上俯身的男人和马下仰头的女人。
寂然?无声,谁的心跳,噗通,噗通。
极短暂的时间?,就?见马上人直身坐好,系好披风,最?后看了马下女孩一眼,立即策马转身,同时抬手向三?军呼道:
“此去,退北鞑,守家园!为我们后方的父母,妻-子,姐妹,兄弟,为我大周,国泰民安!”
清朗的声音,响彻三?军。
蓝天之下三?军齐呼:
“退北鞑,守家园!”
“为父母,为妻子!”
“为姐妹,为兄弟!”
“为我大周,国泰民安!”
壮志豪情,呼声震天。
宋晋和周迟纵马向前,带领浩荡大军直向北而去。
怔愣的月下目送他不断向前,向前。
向着北地,义无反顾!
到处都是?震天的呼声,一路向北。
什么时候,呼声停了,再也,听不到了。
好安静啊。
只有蓝天,只有白云,只有升高的日头。
没有他了。
直到小洛子哎呦一声,月下才回神,顿时轻轻嘶了一声,这才觉得唇边微微发?疼。
小洛子小心道:“郡主你?的唇破、破了”
想到方才,月下红了脸:
“咱们快些回去吧,别、别给人看见”
一转身,才发?现周边一片安静。
正?阳门前一下子显得空荡。
太子府卫已清场。
小洛子跟紧了郡主,月下看向了来人。
萧淮目光从她脸上一闪而过,落在了她嫣红的唇上。
瞳孔骤然?一缩。
萧淮克制着想要抬手的冲动?,他怕自己会?控制不住一遍遍去擦,会?弄伤她。
月下不觉后退一步,萧淮冷笑一声,向她一步步走来。
萧淮停在月下面前,高大的身影遮挡了月下身前的阳光。
月下垂下的手紧紧攥着衣带,不容许自己再向后退,而是?选择直视他。
萧淮阴沉的目光对上了月下看过来的眼睛。
这样?好看的眼睛,这样?干净。
整个大周,除了寥寥可数的几个长辈,眼前人是?唯一一个能够并且会?直视他的人。
即使眼下,她看过来的目光带着提防,带着倔强。
都可以。
她是?他的朏朏,过去是?,现在是?,以后还将一直是?——
他的朏朏,他的!
萧淮微微偏头,异常专注地凝视她。
妄图彻底收拢她。
一切都已过去,他不会?让他活着踏入京城。
他不会?容许她再一次犯错,看向了别人,用她那双只可以跟随他的眼睛。
萧淮冷漠地注视她,金石玉磬一样?的声音:
“腊月二十,孤的生辰——”萧淮看着她,慢慢道:“月升起的时候,为本殿庆生。”
面对月下目光,萧淮选择视而不见,微微探身,低头在月下耳边低而清晰道:
“在本殿的——内寝。”
他,二十四岁,她十七岁。正?该是?金风玉露,待月西厢。早该如此!
话落,萧淮直起身,冷而淡漠地注视她。
月下目光分毫不避:“我不想。”
萧淮扯了扯嘴角:“你?要来。”
言罢,他转身,金绣蟠龙的玄色斗篷扫过月下裙角。
阳光下,张牙舞爪的龙腾起,又落下。
是?皇权的至高无上,不容挑战,不容拒绝。
月下静静看着他的背影,垂下的手死死攥着。
直到人已彻底消失。
小洛子低声道:“郡主?”
月下安静道:“回家,咱们回家。”
离开前,月下回望北方。他将在那里为大周,也为她而战。
后方,有她。
月下登车,这时有人匆匆而来,报道:“荆州张三?,已抵,办差的人已与府中小丁公公交接。”
月下攥着车帘的手收紧。
小洛子盯着郡主,虽依然?不知为何,但却意识到这个人知道的事,对郡主来说异常重要。
来人听到郡主温软安静的声音道:“很好,安排见本郡主。”
月下上车,安静坐下。
太阳更高了,天空一片蔚蓝,只有白云翻涌,干净极了。
小洛子在郡主脚边坐着,他只觉得好像有完全无法?由人掌控的异常庞大的东西,正?向他们压来。
马车向着郡主府辘辘前行。
*
理国公府送行的众人已回到府中,众人跟着老太太到了老太太正?院。
这时都望向明显有话说的老太太。这次,与老太太一同走在前面的,不是?杜夫人,而是?挺着肚子的慕熹微。
杜夫人正?用帕子抹着眼泪,面容悲怆哀凄,全靠大丫头扶着。
老太太转头瞥了杜夫人一眼。
杜夫人抽噎一哽,用帕子捂住嘴巴,睁着哀凄的眼睛看向老太太。
“哭两声就?够了!这副样?子给人看到,还以为咱们侯府为大周而惜身,成?什么体统!”
杜夫人狠狠一噎:可那是?她的儿子,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如今就?这样?被?老太太哄着送上了前线!还是?跟着宋大人,她再是?妇道人家,也知道如今局势,宋大人是?要拿命打这一仗的,一个闪失可就?回不来了!
好像看穿了杜夫人所想,老太太沉香木拐稳稳落在公府青砖地面上,看着这个儿媳,一字一句道:“长风,既然?去了,就?是?要拿命打这场仗的!”
闻言,杜夫人从心口?发?生一声哎呦,要不是?有丫头婆子扶着,几乎软倒在地。
老太太冷眼看着儿媳这副样?子。她的目光从软弱无能的儿媳身上,落在了他们身后偌大国公府上。横梁已经泛白,显眼处都已有墙皮剥落。偌大国公府,早已只剩下一个空架子,眼看着这副空架子都维持不下去了!还有心情为了一人的牺牲哭?再不设法?,早晚有一日整个国公府都可能成?为旁人斗争的祭品,说没就?没了!
哭?
到时候就?是?哭死,也没有人理会?!
老太太目光扫过这一圈人,最?后落在中间?哀凄的杜夫人身上,目光一凝,沉声道:
“我老了,我瞅着这些年大太太也是?越来越倒三?不着两,处处力不从心。”
众人面色各异,杜夫人面色一白。
就?听老太太缓缓道:“以后,这家里就?要指望你?们年轻一辈了。”
就?见老太太目光,最?后落在人群前头的慕熹微身上。
其他人俱都狠狠一静。
杜夫人握着帕子的手一顿,连哽咽都停下了,一张脸煞白一片。
杜夫人身边的祁白蓉脸色更是?一僵。
老太太继续道:“以后这家,就?交给大孙媳妇管着了——”
杜夫人心里一惊,没想到自己儿子才走,自己儿媳妇就?巴结着老太太踩着自己的头起来了!
她看向身旁的二儿媳妇。祁白蓉早已心肝乱跳,此时见婆母示意,立刻强笑开腔道:“老太太,眼下嫂子怀着孩子——”
老太太一眼,祁白蓉的笑容一僵,闭上了嘴。
老太太拍了拍一旁大孙媳妇的手,道:“二孙媳妇提醒的是?,这也正?是?我要提醒你?们的。眼下熹丫头怀着咱们府里的嫡长,又要管着这么大一个家,你?们万不可气着她,累着她,都要——听话!”
“非常关头,不听话的,直接——打死!”
话毕,瞬间?的安静。
“大家以为?”老太太徐徐扫视。
“谨记老太太叮嘱,谨遵大奶奶安排!”
随即响起众人的应是?之声。
老太太看向慕熹微,这是?她品度至今,为他们理国公府选定的当家人。
慕熹微就?着扶着她的丫头,微微欠身,老太太点了点头。慕熹微直起身子,扫向众人的目光是?不容置疑的坚定。
随着慕熹微目光扫去,众人一一低下了头。
祁白蓉再不甘,也在慕熹微看过来的目光中缓缓低下了头。
众人心知,国公府的这场变天,到今日,尘埃落定。
众人散去 ,各自回院。
青桐和青蒿小心扶着慕熹微到了大房院子,正?遇到扶着树踩着山石向北张望的齐姨娘。
陪着姨娘的丫头顿时慌了,齐姨娘显然?也慌了,忙下来,匆匆来给大奶奶请安。
青蒿看着这对主仆,无声地哼了一声。
慕熹微抚着肚子,看向眼前的齐姨娘。
袅袅一束楚腰纤,柳眉细细眼含愁。
连含愁带怯,都是?动?人的楚楚。
慕熹微看着对方,笑了一声。
齐姨娘仓皇抬头,不知对方为何发?笑。
慕熹微对上齐姨娘楚楚的目光,慈爱道:“齐姨娘,大爷走了,以后这大房,就?咱们姊妹了。”
齐姨娘惊惶睁大了眼睛。
慕熹微耐心道:“你?是?咱们大房的人,我必不会?亏待你?。”
齐姨娘已经瑟瑟了。
慕熹微笑:“姨娘好好的跟着我,只要姨娘跟住了,这日子就?还能好好过。”
风过,吹动?了他们身后柿子树枯干的枝条。
姨娘身边叫银红的丫头如风中枯枝,瑟瑟抖动?。
一旁青桐青蒿扶着大奶奶站着,静静看着她们。
慕熹微说话和蔼,慈爱:
“姨娘需得明白,这有时候男人,不如女人可靠。”
“等?姨娘明白这一点的时候,姨娘的日子,就?好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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