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一场秋雨一场凉。
窗外雨还在?淅淅沥沥下着, 撑着油伞从外头进来的翠珏和璎珞粉缎上衣外都加了青缎比甲。两人一过来,就有廊下的小丫头向前接了伞。
“郡主醒了吗?”是低低的声音。
“没听见里头喊人,许是还没?有。”
正说话,就见里头的小洛子出来, 摆摆手。
翠珏和璎珞赶紧掸了掸衣裳, 带着丫头们端着铜盆, 捧着巾帕, 提着热水进去了。珍珠帘内,隔着已?经挂起的罗帐,能看到郡主正抱着枕头坐在?大床上, 一张不大的小脸上微微有两分懊恼神色。
昨夜, 在?等宋大人回来的过程,月下满脑子都是各种激动的想法,却没?想到过于激动,也或是这一天过于疲倦,竟然没?等到大人回来她?就睡着了
她?各种缤纷想法中最先一个就是早起, 她?要?送一送宋大人。
结果——
月下抬起眼睛看向窗外, 又看翠珏:“大人走?了多久了?”
“两个时辰。”
翠珏说着给?月下披上软霞锦的衫子,这才把剩下的一半床帐勾起来, 一面继续道:“大人起来的时候,天还没?亮呢, 下了一夜的雨那会儿突然又大了一些,小洛子带人把大人送到前头角门,时安就在?那儿等着,同大人一起往西边书房去了。”
月下听着, 脑子里不由浮现哗哗雨声中宋大人撑着油伞的样子。
翠珏道:“郡主放心,那时候厨房里把热汤都备好?了, 张大娘带着人送过去的。”
月下点了点头,洗漱后坐在?铜镜前,翠珏和璎珞为她?梳妆。
璎珞拿着脂粉盒子,对着月下的脸愣了好?一会儿。
细腻的肌肤仿佛泛着淡淡光晕,一双杏眼含了水一样,一抬眼就是轻轻一荡。
论理说早已?习惯自家郡主美貌的璎珞,还是在?这个雨声潺潺的秋日?清晨,再次被自家郡主恍了神,简直不知自己手中脂粉该施在?何处。
“郡主,好?像又美了?”璎珞不由喃喃道。
月下这才回神,往铜镜中一看,只见内中那个十七岁的自己目光一荡,月下立即就想到了自己的心思,脸庞微微一红。她?胡乱低头,翻检着前头匣子里的钗环,一颗心却噗噗乱跳。
一直到屋子里就剩下月下自己,她?往身?后大靠枕上一歪,偏头把自己总疑心微微发热的脸往冰凉的枕面上一埋。
“怎么办怎么办那可?是宋大人啊”
怎么想,怎么都不好?下手
但凡换个人,她?也不用?苦恼了,大不了先一麻袋套回家,她?再慢慢想法子。可?对宋大人,她?不敢——轻举妄动。
月下自己叽叽咕咕了一会儿,立刻又坐好?,告诉自己稳住,她?得一步步来。首先,第一步,她?得好?好?想想宋大人有没?有可?能也正好?欢喜她?呢。
她?立即想到了沈凌霜。
月下轻轻咬了咬唇,长睫毛如同蝴蝶的翅膀,颤了颤。她?压下前生听说的种种说法,努力从她?与宋大人的蛛丝马迹中寻找宋大人心仪她?的种种可?能性。
例如,宋大人待她?好?,特别好?。
月下不由欢喜。
随即又想到,小洛子翠珏璎珞也都待她?好?,特别好?。等等,她?作为明珠郡主,好?像遇到的人没?人会对她?不好?
月下又轻轻拧了拧眉头。
宋大人会为她?做很多事情?啊一个小小的声音,喜滋滋道。
另一个小小的声音冷冷道:那是因为你是郡主。
前一个声音不同意:会不会因为我是、我是大人的——娘子呢?
另一个冷冷的声音:前生你同大人和离,大人明显不喜你,可?依然待你好?。因为你先是郡主,后是皇后。最重要?的是,你是仁宗帝唯一嫡系血脉。
那个可?怜巴巴的小声音:也许,也许是宋大人在?相处中发现我的好?呢
冷冷的声音:尊贵的郡主殿下,那么你有什么好?呢?或者,跟沈家姑娘比,宋大人有什么理由不再惦念人家,改成欢喜你呢?冷冷的声音慢慢问出?:就因为你是郡主?或者,这一切都是因为那道不管对宋大人还是对沈姑娘来说,除了接受别无?其他选择的——赐婚圣旨?
坐在?长榻上的月下面色一白,手死死扯着身?后的靠枕。
她?使劲一摇头,低声道:“都是胡思乱想不对的”
窗外秋雨淅淅沥沥。
月下咬着的唇一松,她?自己想的许是不对的,她?可?以看看旁人怎么说。月下一下子就想到了前生的那本“毒书”。之所以被斥为毒书,因其内容极其大胆,被一本正经的夫子斥为荒淫无?耻。却屡禁不止,始终在?私底下传播。月下第一次看到它?,就是在?萧珍那儿。谁能想到,祁皇后斥责“毒书”比谁都狠,可?偏偏嘉祥公主就私藏了一本。
当时月下发现后,过于震惊,以至于都忘了自己当时是在?跟萧珍打架。两人面面相觑,长达一盏茶的时间。
当时两人之中月下是第一个开口的,第一句话是:“这这书上说的,准不准?”
这本后来被斥为“下九流”“荒淫无?耻”大“毒书”的小册子,其实并没?有多少内容,而是列出?了九条判断男子对女?子动心的迹象,并且多与男女?之事有关。那本书的作者认为,心不可?见,欲却是藏不住的。
此时想来,确实够毒的。
但急需蛛丝马迹辅助自己进行?判断的月下,迫切需要?再瞧一眼据说精准至极的九条。
小安子外出?办差,小洛子也进宫了,还好?昨儿小丁子回来了,内书堂放假一天。
月下悄悄把人喊了来。
郡主府这几个月的日?子,让小丁子已?完全像换了个人,整个人迅速抽条,长高了。越来越有前生跟在?她?身?边时的样子。
月下附耳把话说了。
小丁子只迟疑了一下,似乎想说些什么,末了却只轻轻点了点头。
月下见小丁子出?去,就放心了。小丁子办事,没?有她?不放心的。
等到月下拿到“毒书”的时候,就更放心了。小丁子不仅悄无?声息地为她?寻来,还非常贴心地为它?换了一个新的封皮。
月下深深呼了一口气,颤抖着手打开。
她?仔细读了第一条,面色微微一红,咬了咬唇,轻轻打下了一个叉。
对不上
月下的视线谨慎地移到第二行?,面色越发红了,颤抖着手打下了第二个叉。
对不上
接下来几条,依然,叉,叉,叉,叉。
月下轻轻呼出?一口气,咬了咬大拇指,这才继续往下看下去,眼角不由得一跳:呦,男子在?面对心动的女?子,内心竟如此龌龊?
伤眼了。
月下第七个叉狠狠打了下去。
她?把书本狠狠一扣,探身?把闭得死死的窗推开了一个缝隙。
窗外雨已?经停了。秋日?雨后的凉意顺着窗缝吹入,让月下发热的脸慢慢凉下来。
她?使劲咬了咬唇,抬手翻过书册,继续往下看。
面无?表情?地打下了第八个叉。
然后面无?表情?地看到最后一条,月下眼皮一跳。这据说被认定荒谬异常的第九条简直好?像为她?量身?定做:
“如果他同你躺在?同一张床上,却什么都不曾做过,别想了,你得不到这个男人。”
一阵风过,一片哗啦啦响。
随着就是一个丫头脆生生的哎呦一声,跳了开去。
原来是风过,吹动了院中那棵最大的梧桐,摇落了梧桐叶上积存的雨水。
月下面无?表情?合上这本据说“很灵”的“大毒书”,面无?表情?评价道:
“这什么破书!”
“我的眼睛,脏了!”
“根本一点都不对!破书!”
月下生无?可?恋地往身?后大靠枕上一倒,声音里简直快要?带上了哭腔。
两只手捂着发烫的脸颊,捂着脏掉的眼睛,转身?埋入绣金大红靠枕中,心里头说不出?的难过。不仅仅因为自己看了这么毒的东西,更是因为即使她?冒着被大毒书侵袭长针眼的风险,居然也没?有寻找到一条能够说明宋大人心悦她?的证明。
不是像对待一个尊贵的郡主一样看待她?。
而是像看待
月下再次狠狠往靠枕里一埋,嗷呜一声,伸出?的手拍了一把身?下的锦褥。
怎么就能一条对不上?!
哪怕有一条呢!
等到宋晋下值回来时,院中早已?上了灯。
月下已?经重新调整了心态,呈现出?一种愈挫愈勇的亢奋状态。
她?就是想要?!
重生的慕月下,无?所畏惧。
她?决定发动“投其所好?”攻势。
所以宋晋一踏入东边内院,就听到一声热情?地呼唤:“宋大人!”
宋晋看过去,挽袖的手却一顿,立刻长腿一迈,快步上前,惊呼道:“郡主!”
变故之快,迅雷不及。
不管是一旁跟着月下的翠珏,还是正往房中取东西的璎珞和小洛子,俱都大惊失色,撒腿往月下方向奔来。
只见从来到院子中就一直很安静的仙鹤扑棱着翅膀乱飞,他们的郡主在?其中狼狈地挡脸,另一只手却还拼命乱甩,激起了仙鹤更剧烈地扑棱。
宋晋已?经一把拉过月下,把她?护在?身?后。
翠珏惊慌地按住本来该在?郡主怀中的那只仙鹤,心有余悸看向郡主,眼角一跳,她?终于知道这场突然的变故是如何开始的了。
月下垂下的手还在?乱晃着。
宋晋伸手想要?按照她?,月下直接嗷一声,甩开,整个人都往一旁跳开。
翠珏忙松开仙鹤,来到月下身?边,只一眼就看出?一怔之后的宋大人已?经发现了原因,翠珏眼皮再次轻轻一跳。
宋晋目光已?从月下刻意藏到身?后的手上,落到了地面,轻声道:“郡主受惊。仙鹤爪上难免还有尘土,还是先请郡主去洗漱换衣吧。”
月下如蒙大赦,简直来不及多说什么,立即跟着翠珏往浴房去了。
一进浴房门,月下就哭了:“翠珏,仙鹤拉了我一手!呜呜呜呜,你说宋大人是不是没?看出?来?”
浴室昏黄的灯光下,月下挂着眼泪,巴巴看着翠珏问。
正好?进来的璎珞,一怔,视线往郡主手上一扫,不由“哎呦”了一声:怎么仙鹤这么仙的鹤拉出?的屎也这么屎啊!
湿润的,黏腻的,屎黄色的。
一见璎珞这反应,月下心都凉了。宋大人要?是看见了,心里肯定也是这个反应
月下悲伤地想,她?在?宋大人面前再也做不成小仙女?了
翠珏和璎珞赶紧为月下清理了。
不知道洗了多少遍,玫瑰花澡豆都不知用?去多少。月下还是那句,“再洗洗”。
眼见泡得月下手指肚都泛白起了皱。
翠珏和璎珞再不能让月下这么搓洗下去了,拿话哄着。
月下盯着眼前泛着玫瑰花味的洗手水,抬起泪汪汪的眼睛,还是她?最关心的问题:“你们说,宋大人有没?有看到?”
翠珏嘴唇动了动。
还好?有璎珞,璎珞立即道:“郡主放心,当时乱成那样,奴婢都没?看出?来,宋大人怎么会看出?来!”
月下咬了咬唇,又问:“宋大人离我这么近,他有没?有闻到呀?”
璎珞立即又道:“郡主放心,郡主身?上只有香味的!”
月下惴惴地放了心,这才解衣服,准备重新沐浴。
朦胧的灯光下,月下扁了扁红润的嘴巴,委实没?有想到,她?构思了整个计划,其中包括自己的每一步行?动,甚至构想了宋大人的反应,然后她?当如何趁势而为。
预想中,院中灯火笼罩,朦胧的光透过她?精心选择的轻纱幔灯罩照出?,温柔美好?。梧桐树叶随着秋日?傍晚的风轻轻晃动,雨过天晴的晚上,有星子在?深蓝色的夜幕上闪烁。
她?将温柔抱着仙鹤,问宋大人喜不喜欢。
她?连自己问话的样子都在?脑海中演练了好?几遍!
一切都在?她?的计划中,完美得很。可?她?唯独没?想到这两只仙鹤的反应!倒是确实如小洛子说的,仙鹤乖得很,乖乖给?她?抱着,可?小洛子没?说仙鹤会拉在?她?手上啊!她?当时就慌了,她?怀里的仙鹤更慌了,另一只仙鹤见它?的仙鹤小伙伴慌了它?就直接疯了
想到这里,月下抬起手背捂住了眼睛!
但好?在?,宋大人只看到她?跟仙鹤一起发疯,不知道她?只是一个手上沾了屎的郡主,这也算不幸中的万幸吧
不管她?内在?如何浮华、骄纵,至少她?还有一个仙女?一样的外在?。
至少,在?宋大人面前,她?还是那个看起来比较美好?的小仙女?。
如此,不要?沮丧,要?越挫越勇!
重生的慕月下,无?所畏惧!
月下再次调整好?了心态,沐浴换衣后,才知道宋大人也去后边更衣了。
小洛子回了宋晋的话:“大人让告诉郡主,他的衣服被仙鹤爪子勾到,需得换一下。”
月下哦了一声,想到刚才混乱局面,不由再次觉得脸庞发烫。
初战不利,但没?关系——
重生的慕月下,无?所畏惧。
另一边浴房内,宋晋穿着中衣,正亲手搓着换下来的衣袍腰部。
想到当时情?景,仔细搓着污渍的宋晋不由抬了抬唇角,实在?没?忍住,笑了一声,立即抿住。
确定看不出?脏污痕迹,宋晋这才把换下来的衣服放在?待洗的衣篮中。
仔细洗了手,换上干净的衣服。
浴房里朦胧的灯光下,只有宋晋一人。
一张俊朗非凡的脸低着,线条清晰,染着晕黄灯光,带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安静。薄唇微抿,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正在?仔细束着腰间束带。
只不知想到什么,唇角再次轻轻抬起。
烛火落在?他抬起的眼眸中,漆黑深邃的眸中,掠过一抹笑意。
第 82 章
仙鹤事件过后几?日, 月下没有轻率地行动,她不动声色。不动声色在宋晋一切举动中,寻找蛛丝马迹心动的证明。
除了发现今生的宋大人比前生的宋大人更?爱笑这?一点,苦苦搜寻的月下就没有寻到其?他明显的足以证明宋大人对她动心的证据
又到了一天的最后。
依然没有寻到足够有力的蛛丝马迹的月下, 翻身趴在床上?, 把?身上?秋香色锦被扯过头顶, 盖住自己。
隔着被子, 传出一声小小的软糯糯的:嗷呜。
有点沮丧。
烛火燃着,照亮了室内,香炉静静燃着百合香。
但她愈挫愈勇。
一听到门外有了动静, 月下立即拉下被子, 侧身躺好?。秋香色被子规规矩矩拉到下颌,只露出一张瓷白小脸。
可怎么?都觉得自己如此端端正正躺着非常不自然,月下立即扯开被子坐起了身。因她方才?在被子里一阵翻腾,此时她身上?银朱红寝衣松松穿着,微微倾斜, 左边肩便露出的多一些。
柔软艳丽的红, 雪白的皮肤。
散下的浓密乌黑的发,略显凌乱, 越发给此时坐在床上?的美人揉进了一丝形容不说的暧昧气息。
月下微微睁大了那双水汪汪的杏眼,惊恐发现她好?像忘了自己往日床上?自然的样子是?什么?样子了她越想足够自然, 自然散发她的魅力,越慌,越觉得自己不自然极了。
随着脚步声靠近,月下几?乎已经能感觉到宋晋伸向秋香色帐子的手。
观世音菩萨, 她以前到底是?如何自然地面对即将与她共寝的宋大人的?!
月下脑中一片空白,镇定地慌着。
于是?宋晋掀开秋香帐, 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松垮银朱罗衫,雪白的肩头,女孩抬起看过来的彷佛有秋水晃动的目光。
触目惊心的红唇,微微启开。似乎要说什么?,却又怔愣。
床上?锦被堆叠,她在其?中。
宋晋挑开帐子的手微不可查一紧,立即移开视线,看向一旁紫檀几?上?静静散发着幽幽香气的香炉。轻纱般的烟,袅袅升起,若有似无。淡淡的香气弥漫,如梦似幻。
“大人?”
宋晋听到她软软的声音。他的长睫轻轻一动,松开了攥着帐的手,侧身把?帐幔拉好?。
在月下眼中就是?宋晋的细心了,秋夜渐凉。
月下坐在床褥之间,悄悄观察宋晋。只见他同平时一样,面容平静,甚至可以说透着一丝冷淡,没有其?他的表情。
“大人,我困了。”月下心里微微失望,不过失望的次数多了,她脸上?已经能够不露出来了,只是?声音里还?是?藏不住那一丝丝委屈。
正在移灯的宋晋微微一顿,看了她一眼。
两?人目光隔着半张床相交。
俱都是?心头一颤。
拔步床内越发安静。
月下觉得能够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声,跳得太快太凶,让她无措。她可怜巴巴看着宋晋,似乎希望什么?,也或者只是?希望无所不能的宋大人帮帮她。
宋晋握紧手中烛台。秋夜格外冰冷的青铜烛台紧紧贴着他温热的掌心,让他能够移开视线,稳稳放下烛台,稳稳道:“郡主,睡下吧,臣准备熄灯了。”
他听到月下轻轻哦了一声。
宋晋喉结轻轻动了一下,他迅速转回视线看向月下。
月下已经拥着被子躺下,朝向内侧,背对着他。
宋晋只能看到锦绣秋香被中小小的一团,她的发拖在枕畔。宋晋把?烛台放好?,探身吹熄了灯。
烛火一灭,人的感官便变得分?外活跃。
月下紧紧扯着被子,听到大床另一边宋晋躺下的声音。她甚至能感觉到另一条被子被宋晋拉开的声音,擦着他们身下共同的锦褥滑过,覆在他的身上?。
月下耳根再次控制不住发热,她一手悄悄在被中抬起,捂住自己露在外面的发烫的耳朵。白日里那些宣称自己无所畏惧的勇气,到了夜间似乎俱都消失了。月下懊恼地发现,只是?要控制她砰砰的心跳就已是?很不容易了。
她简直连出声都不敢,她不敢想象自己此时的声音该会多么?异常,肯定很可笑
挣扎了一阵,她直接躺平:
算了,下一次再叫出那个无所畏惧的慕月下吧,这?会儿让她先歇歇。
似乎好?一会儿,也似乎同往夜一样,月下已经失去了判断。宋晋温和的声音响起,是?接着昨晚的《六朝游记》背下去的。
声音中有潺潺的水声,有晃荡的水草,有渡头歇息的人群有夜航船,在水面上?轻轻晃动,有好?大好?圆的月亮,映在水中的影子也在轻轻晃。
月下慢慢忘了自己噗噗跳动的心跳,在熟悉的哄睡声音中沉入了温柔的睡眠中。
“余值此夜,此江,此舟,此景,思一人朦胧之际,妄贪一晌之欢忽有扑通之声,俄而睁眼,灯火清晰,清江荡漾,明月在天”
宋晋的声音渐渐低了。
他缓缓呼出一口气,借着透帘而入的月光,盯着帐顶。想起白日书?房自己一遍遍写下的:
安禅制毒龙。
内侧有她清浅的呼吸。宋晋几?乎是?不自觉地在脑海中勾勒她此时拥着被子的模样,但立即止住,默默想着白日的字,顺着浓墨一笔笔走?出那五个字的忠告。
许久,许久,宋晋才?轻轻合上?了眼睛。
*
连日无有进展的月下正在苦思办法的时候,接到了慕熹微送来的帖子,请她过去坐坐。原来慕熹微已有身孕。
这?却是?前世没有的好?消息。
月下既替姐姐高?兴的同时,看着帖子,眼睛又一亮。她没有办法,姐姐定然有办法!想到这?里一刻也不愿耽搁,立即带人往理国公?府过去。
理国公?府大房,慕熹微正靠着引枕,听府里管事媳妇回事,核对无误后,她一个眼神,青蒿就把?手中对牌交给了管事媳妇,去支取物品。
管事媳妇恭恭敬敬退出了上?房,到了外头才?敢放松下来。如今大奶奶才?是?真正的管家了,不像以前,如今大奶奶这?里握着府里支取钱物的对牌,自然就握着府中的人心。
另一边青桐从外头回来,拎着食盒。进到西厢房中轻轻揭开,内中不是?点心,却是?白花花的银子。
“大奶奶,上?个季度的出息,一半存在钱庄,这?是?另一半。”
青桐的声音很低。
青蒿不由道:“没给人看见吧?”
慕熹微笑了一声:“还?以为你是?个胆子大的。”
青蒿咽了口唾沫,“奴婢这?不是?怕大爷那边万一知道了”
“他知道个屁!”慕熹微一手轻柔地抚摸着腹部,一手翻看着青桐带过来的账册,嗤了一声。
青蒿:“毕竟是?用了大爷的名义”
核对无误,慕熹微让青桐把?银子收起来,冷哼一声:“我嫁给他,不是?图他的银子,难道还?图他心有所属?以前是?没机会,如今有机会了,能用他弄银子为什么?不用?要是?连这?点用都没有,真是?一点用都没有了。”
说到这?里慕熹微一笑,“也不能说一点用都没有,至少能从他那里得个孩子,以后还?能承咱们府里的爵位呢。”
银子她要,这?理国公?府的爵位,她也要。
至于男人,哼——
慕熹微懒洋洋笑了一声。
青桐这?时放了东西又过来了,低声道:“就怕那边也怀上?了,有大爷捧着,还?不知再惹出什么?事儿来!”
慕熹微轻轻哼笑了一声,挑了挑眼皮,淡淡道:“齐姨娘呀”
轻若不可闻的声音:“怀不上?。”
青桐和青蒿顿时惊,更?加惊醒,生怕隔墙有耳。
慕熹微似笑非笑端起茶碗,陪大爷睡觉成,想给大房生孩子,门都没有。这?大房的孩子只能她来生,这?大房的爵位只能是?她孩子的。
好?似方才?不过随口提了一件很小的小事,不过一句话,就过去了。慕熹微又笑道:“也不知道郡主什么?时候过来。”
话刚落,就有人进来报说郡主来了。
慕熹微顿时脸上?一亮,更?高?兴了,带着人就迎了出去。
大房院子里也热闹起来,茶水茶点络绎上?来,就连老太太和太太房中都有点心送过来。
姐妹俩凑到一起说了半天慕熹微肚子里的孩子,最后不可避免地提到了东院齐姨娘。
旁的月下不知道,却还?是?知道理国公?府这?位大爷一颗心都扑在东院那位齐姨娘身上?。不说前世后来,姐姐同她的这?位夫君完全决裂就是?因为这?个齐姨娘。
就是?今生,姐姐大婚后三天这?位自诩情种的大爷就把?齐姨娘抬进了院子,从那以后就如珠似宝地宠着。
听到月下提起,慕熹微喝了口茶,直接道:“要不是?当年实在艰难,当年我就把?她弄死了。”
吓了月下一跳:“一个大活人,怎么?、怎么?弄死啊?”
慕熹微瞥了月下一眼,低声道:“人,脆着呢。”
“脆?多脆?”
慕熹微看着月下:“你想谁死?”
她问得淡淡的,眼神却很认真。
房间里一下子安静极了。两?人心腹都在门口守着,只有炉香袅袅。
月下忙摆手:“没有没有!”
慕熹微敛了看过去的视线。“我想也是?,别看你脾气大,心却软得很。除非人家真的动了你的命,不然——”
月下杀人?
慕熹微摇了摇头。至于月下的命,慕熹微心道就是?那位皇宫里的太后娘娘了吧。
月下忙道:“这?么?好?的日子,说什么?死呀活呀的,吓着他!”手已经捂住了慕熹微的肚子,好?似生怕肚子里的孩子听见一样。
慕熹微咯咯笑道:“行了,我的孩子什么?都不怕!”
月下收回手,忍不住又问了一声:“那你现在看齐姨娘,不想——”说着手往脖子处比了比。
慕熹微又笑:“有了这?个孩子,又有管家权,我想要的都稳当了。我动她做什么??还?得她陪着我们大爷睡觉呢,动了她,我们大爷不高?兴,我银子都得少挣不少,不划算呀!”
她说得又轻又快。
月下看着她,好?一会儿没说话。
“嗐,甭说他们那些破事了,说说你吧。”
“正好?,我有事想问问你。”说着她努力表达自己正在寻找的一个东西,“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我怎么?找都找不到你说是?怎么?回事呢?”
月下期待地看着慕熹微。
慕熹微自然道:“费劲却找不到的东西?你确定真的有这?么?个东西?”
月下脸色一下子白了。
慕熹微见状,忙问:“什么?东西这?么?要紧?”
月下吞吞吐吐,最后连“我有一位朋友”都用上?了,努力想说清楚她目前屡屡受挫的试探。
慕熹微默默听着,突然问道:“明珠,你和宋大人,不谐?”
月下圆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姐姐,“你说明白些?”
慕熹微点了点头,明白说道:“你和宋大人床上?的事,不谐?”
月下的脸瞬间通红。
她嘴唇动了动:“倒也,倒也不用这?么?明白。”
第 83 章
“倒也, 倒也不用这么明白。”
月下的脸瞬间通红。
隔着一张黄花梨炕桌,慕熹微瞧着月下反应,不?由皱了皱精心修剪的眉头,“你这眼看大婚没一年也大半年了, 怎么提个?床, 还这个样子?”说到这里她伏在炕桌上, 探身道:“明珠, 你这样子,明显跟宋大人在床上不熟啊!”
月下通红着脸,嘴巴张了张, 在慕熹微洞察一切的视线下她根本说不出话来。
慕熹微又瞧了月下一眼, 这才起身,拿着手边账本敲着手心。
月下吞吞吐吐道:“那该我你觉得哎,也不?是你想的那样!”
敲着手心的账本一停,慕熹微严肃地看着妹妹:“不?管是不?是我想的这样,你都得赶紧跟宋大人在床上熟起来!夫妻之间, 见?面三分情, 床上还有三分情,这些没有就光剩下个?架子, 没情分了!”
月下眼睛瞅着黄花梨木炕桌雕纹,嘟囔道:“我们不?一样我们好多情分呢。”
“多?傻妹妹, 一个?正是色欲勃勃年纪的男人,跟你这样一个?娇滴滴的美人,结婚大半年还没睡熟?你还相信你们之间的情分呢!”说?到这里慕熹微警告道:“说?不?定哪里扑腾咔嚓他?就跟别人看对眼了,像宋大人这种男人, 一旦真跟旁人睡上了,跟你真的就只?剩下夫妻名分了!”
“你!他?!”槽多无口, 月下竟然一时间不?知道从哪里反驳起,最后只?有一句:“宋大人跟旁人不?一样!”
说?着月下皱眉了,吐槽道:“还色欲勃勃,什?么脏男人,也配跟宋大人比,宋大人才不?是那样!”
慕熹微看着月下,看得月下有点发毛。她?才慢悠悠道:“不?管你信不?信,男人就是那样,看见?美人脑子里就不?可能没有那些事。”
月下要反驳。
慕熹微忙点头顺着她?的话道:“也许,也许宋大人是例外”不?由又用账册敲着手心,想了想,慕熹微慢慢道:“你还别说?,宋大人真可能是例外。他?要是这个?例外,你跟他?这个?样倒是也正常。”
月下忙道:“真的正常吗?”
慕熹微蹙了蹙眉,非常认真道:“嗯,宋大人这个?人,确实很?难想象他?在床上不?要脸面的样子”
月下:“我、我快不?高兴了,你别乱说?啊!”
“我的意思是,都知道宋大人清心寡欲。跟你说?,我可见?过蒹葭阁里的宋大人!那次我和?几位夫人坐二楼,宋大人他?们就坐楼下。”
月下听得仔细,“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然后。蒹葭阁的姑娘多美多会跳啊,我就这么跟你说?吧,那天轻描姑娘跳起来的时候,我坐二楼往下头一看,呵,一个?个?平时人模狗样的那时候稍不?注意口水都能流出来,就是那些一本正经的眼神也是嗖一下亮得,很?难说?他?们心里在想什?么!只?有你们家宋大人——”
慕熹微看着月下,慢慢道:“明明坐在蒹葭阁的滚滚红尘中?,偏偏让人觉得他?抽离于所有人,当时我都惊了,那可是最美的姑娘,最媚的舞!宋大人,他?,我只?能说?那时候依然心如止水,恐怕真的就是清心寡欲了。如此少欲——”她?又看了妹妹一眼,“难办。”
月下小?声道:“宋大人是真正的君子,自然同旁人不?一样。”
慕熹微翻了个?白眼:“再是君子,看见?你这样的美人多少都会有些想法!我说?你是真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
月下:“我知道啊,我好看!”
慕熹微摇头:“你不?知道。我告诉你,就你这样的,要不?是郡主身份震着,手中?金鞭护着,应该都想跟你——有点什?么吧。宋大人,就是再不?一样,他?也是男人呀”
月下动了动嘴巴,吞吐道:“要是我是说?假如,假如男子有心仪之人,是不?是就会对旁人没想法了”
她?咬唇看着姐姐。
慕熹微直接道:“不?会啊!”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要不?,我肚子里的孩子怎么来的呢!”
月下:“”
“逗逗你,宋大人跟我们大爷可不?一样。”慕熹微抓着月下的手:“他?是不?是心里有人,你试一试就知道了。”
“怎么试?”
慕熹微起身,在背后箱笼里摸索半天,摸出一枚东西,放在了月下手中?。
是一枚香囊。
“只?需两杯酒,再有这个?香囊放在帐中?,最是助兴的好东西!”她?悄悄在月下耳边道:“男人,没有不?疯的。”
月下:
她?看了一眼香囊,迅速转开视线看向慕熹微,小?声道:“要是,要是还没用呢”
“那就只?有两种可能了。要么不?行?,要么——就是心有所属,许了旁人。”
外头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
暮色降临,宫门内外开始上灯了。
六部早已下值,六部官员们从千步廊散出,涌向京城各处酒楼茶馆,曼妙烟火处。
户部值房中?,宋晋静静坐在桌案前。
习惯性给宋晋送关怀的罗荣远进来,一嗓子哎呦开:“那帮兔崽子,就会偷懒耍滑,也不?来上灯!”
宋晋这才有了反应,看向来人,“是我没要灯,正准备下值。”
最后的天光透过值房窗格照入,映出了宋晋那张异常安静的脸。形成对比的,是罗荣远那张异常兴奋的脸。
他?神秘地压低声音:“我知道!太子殿下密谈,闲杂人等?不?敢靠近,这才连上灯的小?厮都不?敢过来!”
罗荣远的语气透着压不?住的羡慕:“宋大人,前次殿下赐座沧浪园,这次殿下亲临您的值房,您这!恭喜宋大人了!”
隐约的光线中?,看不?清宋晋的神色,只?能听到他?安静的声音,“罗大人想多了,殿下此来,与公事无关。”
罗荣远顿时更羡慕了:“咱整个?大周有几个?人能与殿下说?上一句私话!大人您呢!恭喜大人了!”
宋晋沉默了瞬间,道:“罗大人,我今日累得很?,不?能陪您说?话了。”
“明白!明白,明白!”罗荣远说?着亲自开了值房的门,殷勤陪着宋晋走出去。他?可太明白了,伴君如伴虎!就是太子殿下再是青眼有加,在殿下面前说?话只?有打?点起一千个?精神的,越是看似与公务无关的私话,越要句句小?心,那能不?累嘛!明白!
宋晋沿着青石宫道朝着宫门走去。
巍峨高大的宫墙,揉了墨一样的天穹。一盏盏宫灯亮了起来,照亮的地方?越多,其后的黑暗就越多。
一路沉默无言。
马车上,就连星远都比平日乖巧了不?少。时安不?时抬头看一眼沉默的大人,总觉得大人脸色比平日苍白了几分。
再一次看过去的时候,正好对上了宋晋睁开的眼睛。
时安讷讷道:“大人,可是有为难的事?”
宋晋轻声道:“没有。”他?伸出修长手指,勾起一旁窗帘。街面上灯火璀璨,照亮了宋晋安静俊朗的脸。
青布马车穿越繁华街道,穿越喧嚣热闹的人群。两边街灯的光芒,交汇成一道道光影,在宋晋脸上不?断变幻。
他?的额轻抵着车窗,静静看着窗外。
时安又低低唤了一声:“大人?”
宋晋没有动,依然看着窗外,轻声道:“只?是太累了些,到家——就好了。”
马车一个?转弯,两边人声顿时小?了,就连路面都瞬间更平顺起来。车子驶入了京城最贵且富的富安坊,不?远处,就到家了。
车入府门。
时安靠在廊下,他?觉得今日大人就连沐浴也比平时时间久了些。
听到门声一响,时安忙站直身子,看向自家大人。
廊下灯笼一动不?动,晕黄色灯光洒下。轻袍缓带的公子,挺拔如松柏的身姿,俊朗无双的脸庞。
宋晋抬首,看向前方?天空。
漆黑的天,看不?见?一颗星子。
院中?一丝风也没有,几棵桃树都静静立在黑暗中?。
时安小?声道:“看这样子,恐怕又有一场雨等?着呢。”
宋晋点了点头,“也不?知郡主何时回来。”
说?到这里他?脸上有一个?很?轻很?淡的笑,“她?喜欢下雨,偏偏又最怕湿了鞋袜。”
廊下一时间安静,只?有光静静笼下。
时安小?声提醒道:“大人,花厅里晚膳已经摆上了。”
宋晋却转身去了书房,只?道:“撤了吧。今日还有好些文书要看,我想在郡主回来之前看完。”
时安看着大人背影,只?能听命。暗道还得郡主在家,郡主不?在家,大人餐食上永远不?知道上心。
夜色渐浓,有风起来,吹动院中?桃树叶子,扑簌簌一阵响。只?一阵子,风就过去了,又是纹丝不?动的安静。
宫灯静静悬挂廊下。
宋晋合上了又一本书册,揉了揉发胀的额角,看向了一旁八角琉璃宫灯。他?静静看了一会儿,想到了送这盏灯的人,小?心翼翼亲自点燃了宫灯,歪头问他?:“大人,好不?好看?”
眸光流转似秋水,美人如画倚灯畔。
她?却天真地问他?:好不?好看。
宋晋抬手轻轻撩过宫灯垂下的灯穗,这才重?新转脸,又拿起一本文书打?开,一目十行?,一边翻动一边看。
面色苍白,有淡淡倦色,却无比专注。
夜色更浓。
郡主府外,富安坊安静宽阔的青石大街上驶过明珠郡主招摇的马车。马车经过,不?知多少人家悄悄低声:郡主探亲,这时候才回。如此,又不?知多少家觉得该再次调整跟理国公府的关系。
马车内的月下却不?是外人想象中?的慵懒而归,她?正襟危坐。
一只?手不?由攥着袖口,生怕里头的香囊掉出来。紧张得好一会儿眼睛都不?眨了,一遍遍在心里重?复着自己的说?辞,“良辰美景,大人不?妨与我一同饮一杯秋月白秋月白对,良辰美景”
月下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呼出一口气,使劲默念着:“不?紧张不?紧张姐姐说?,就是床、床、床上那点子、事、事儿”
把心一横,至多就是皇后和?大臣上个?床,再说?又没旁人知道!
重?生的慕月下,无所畏惧!
突然车帘一掀,小?洛子探头看过来。
正襟危坐的月下顿时坐得更直了:“怎么?”
“郡主,到了。”
到了?
月下立即喊了一声:“洛洛。”
小?洛子哎了一声。
月下紧张道:“我一点都不?紧张。”
小?洛子:
又过了一会儿,他?见?郡主还没有下车的意思,向前探身问道:“郡主,可是还有哪里不?妥?”
月下飞速温习了一遍自己要说?的话,要做的事,连要脱的衣服都复习了一遍
呼出一口气道:“万无一失。”
小?洛子点了点头,等?郡主下车。
又过了一会儿,听到郡主小?声道:“洛洛,万无一失是万无一失,就是我腿软得厉害,你得拉我一把。”
第 84 章
阴云凝聚, 宫灯照亮黑暗。
小洛子扶着月下下了马车,立即有人上前替月下系上一件披风。秋夜寒凉,郡主娇嫩,下头人照顾得越发精心。
月下笼着披风, 穿过重重院落, 进?入内院。
她突然?抓住小洛子的胳膊, 紧张低声:“洛洛, 家里还有秋月白吗?”要是没有,就算了吧,改日, 改日会不会好一些
就听到?小洛子道:“郡主放心, 好几坛子呢。”
月下喃喃道:“放心,我放心。”
一到?房内,她连衣服都没顾上换,先把袖中?香囊往枕头下一塞。这才松了一口气,万无一失的第一步完成了, 接下来都是?小事。
“不慌, 都是?小事。”月下给?自己打气。
卸妆,沐浴, 更?衣。
深呼吸,很好。
乌发松挽, 素白长裙泻下,外加水红色长袍。灯下,露出在外的皮肤雪白,越发显得眉乌唇红。
月下攥着手, 看着桌上青玉酒壶,莹润有光。两边青玉酒杯, 盛着秋月白,酒色醇厚,微微泛着光。
抑制不住怦怦跳动的心脏,月下索性直接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小洛子几人一个没注意,月下已经三杯下肚,看过来的眼睛透着水汽,轻轻波荡。
小洛子不安道:“郡主?”
月下搁下酒杯,冲他眨了眨眼,道:“放心,万无一失。”
小洛子点?头:万无一失!
翠珏和?璎珞拦住出来的小洛子。
“是?不是?你又哄郡主喝酒?”
“郡主这是?有什么事儿?”
小洛子神秘道:“不能说。不过,明儿你们?俩就能知道了。”
璎珞还想揪住小洛子问个明白,就听院子里有人报宋大人来了。璎珞不敢造次,当即同?翠珏一起?站好,静迎宋大人。
小洛子已经趁机跑开,一边迎上前带路,一边扯着嗓子报:“大人来了!”
屋内的月下听到?动静,当即攥紧了手,又慢慢松开。迷蒙的目光扫过酒壶酒杯,慢慢安定下来。晕腾腾的脑子里最后清晰形成一句话?:
重生的慕月下无所畏惧!
宋晋进?来。
月下从灯下抬了头。
宋晋脚步一顿。
“大人,你来了。”
芙蓉如?面柳如?眉,看过来的眸光潋滟。
宋晋目光扫过桌上青玉酒壶和?另一边空掉的酒杯,最后再次落在月下望过来的脸上,见她瓷白面容已笼上了淡淡薄红。
他轻抿了唇,来到?金丝楠木圆桌旁,坐下。
月下执壶,醇厚的酒液落入青玉盏,发出清脆的声音,与房中?静谧形成鲜明对比。执壶的手却似比这最好的青玉还要细腻温润,指尖泛着轻红。
“秋月白。”宋晋慢慢道,目光从月下的手上抬起?,看向月下的脸,轻声道:“郡主是?有喜事,还是?有心事?”
月下慢慢放下酒壶。
耳边是?姐姐的声音,“你就说,你要做小姨了,故与大人共饮。”
月下道:“我快要做小姨了,故,与大人共饮。”
闻言,宋晋端起?酒杯,道:“好。恭喜郡主快要做小姨了。”
月下看着宋晋一仰头,白皙脖颈现出喉结的形状,她轻轻咬了唇。随着宋晋放下酒杯,月下立即转开了视线,端起?自己酒杯,再次饮尽。
房中?百合香淡淡,又有淡淡酒香。珍珠帘已经换了流苏帐,此时流苏帐半卷。帐后是?他们?将共寝的拔步床,想到?这里,月下越发觉得脸上发热,她不觉抬起?手摸了摸脸颊。
宋晋垂着眼睫,看着手中?青玉盏。见月下再次执壶,宋晋推过酒盏。
她倒,他就喝。
一连三杯。
月下抿唇,攥着酒壶弯月型的窄润把守,不确定地看向宋晋,目光轻轻荡动:这第二步,该是?,万无一失了吧?
宋晋见月下不再倒酒了,这才看向她,突然?问道:“郡主,可有小字?”
耳边是?太子含笑的声音,“宋大人与郡主成亲这么久,竟不知朏朏,是?她的小字?”
月下看向宋晋,脑子里模糊又清醒。
宋晋见她红唇轻启,吐出两个字:“朏朏。”
他轻轻笑了一笑,点?了点?头,慢慢道:“是?了,月出灿灿,曰朏,正合郡主。”
——“孤闻《山海经》有宝,得之可以忘忧,曰朏朏。宋大人,你觉得这个小字,好不好?”
太子起?身经过宋晋身侧,停住脚步,轻声道:“孤,为她取的。”阴暗的房中?,没有点?灯,两个人群中?同?样高大的男子此时并肩而立,背向而对。
萧淮经过了沉默的宋晋,来到?了窗边,推开窗子。天?光漫入,映出萧淮那张几乎可以称之为秾丽的俊颜,他那双幽深的凤眼看着前方宋晋,轻声一笑,漫不经心地展开了扇子。满意地看到?始终不动如?山的宋大人,看过来的瞬间-
这位永远温和?从容的玉面探花郎,那一瞬间,那张俊脸不受控制地一滞,然?后是?微不可查地——苍白。
房中?百合香静静燃着,宋晋垂着眼睛,看着手中?酒盏。
月下只觉身体中?秋月白好似都化作了涌动的热意,她怀疑自己整个人也许都变成了一个小粉人。小粉人慕月下满脑子都是?第三步:她该怎么让宋大人躺在床上
平日,宋大人是?怎么躺在床上来着?
月下调动自己模糊的头脑,茫茫地盘算。
宋晋看向月下,不光她瓷白的脸,露出在外的皮肤都泛着淡粉。青玉发簪松松挽着她乌黑的发,在烛火下闪着秋水般的青碧之色。他不觉捏紧了酒盏,顿了顿,才道:“郡主酒多了,早些歇吧。”
真是?瞌睡有人送枕头,月下苦思的第三步眼看就要达成了。
她起?身,微一踉跄,便立即扶住了桌案。
没有看到?一旁宋晋伸出又收回的手。
月下轻轻晃了晃头,含着酒意的声音软成了一团,“我好像,真的喝得多了一些。”
一站稳,月下就向着流苏帐后的拔步床过去,耳边是?姐姐的话?,“别?怕喝多,喝多了才好办事!事后还能推说喝多了,喝多的人勾引那叫勾引吗?那就叫喝多了!”
行到?半道,月下身子轻轻一晃。她不好意思地回头,对宋晋一笑。
宋晋漆黑的眼睛,静静看着她。
安静的房中?,只有月下水红色的长袍擦过地面的声音。流苏帐轻轻晃动,宋晋听到?长袍落地的声音。
他静静倒了一碗香茶,慢慢喝了。
烛火晃荡了一下,房外再次起?了风。
月下脱掉长袍,一碰到?冰凉的被褥,酒意醒了三分,心脏又开始突突跳。
她咬了咬唇,第三步她已经完成了一半:她自己到?床上了。
她拉开被子裹住了自己的肩头,坐在床上,不自觉抬起?了手背,咬了一下,渐渐用力?,在手背上留下了一个淡淡咬痕。
突突跳的心略微安静了一些,月下又清醒了两分。身体里的热意没有减少,反而更?热了,就连身上带着秋夜凉意的被子似乎都跟着热了起?来。身体里涌动着说不清的燥热,让月下使劲咬了一下唇。
过了一会儿,帘外有了动静。
月下的脸一下子更?红了,心再次狠狠跳了起?来。她拉住被子,人已经躺下,才发现自己忘记取下发簪。月下半抬起?身子,抬手取下青玉簪,冰凉的乌发垂下,缎子一样。月下把发簪胡乱往枕头底下一塞,一下子碰到?了——那枚香囊。
她顿时想起?这股难以抑制的燥意来源,月下慌忙拿开手,使劲压了压枕头,不知是?否是?她做贼心虚,好似不仅没有压住那股淡淡幽香,反而更?浓郁了。
缕缕幽香与她体内的秋月白似乎绞成一团,在她体内涌动。
月下心慌地想要拿走香囊,可大床内根本无处可藏,就在这时宋晋进?了秋香色帐子。
月下立即躺下,闭眼,死?命压住枕头!
宋晋一抬眼就看到?了拔步床前脚踏上,她水红色的长衫堆放在上。
宋晋进?来,提着小巧的茶壶,一手拎起?她柔软的长衫,挂在了一旁衣服架子上。这才从一旁格子中?取下倒扣的茶盏,倒了半盏茶水。
“郡主,喝一点?水再睡。”
宋晋的声音带着秋夜的微凉。
月下觉得自己此时简直是?一团乱,身子热得要命,根本不敢乱动,唯恐给?宋大人看出端倪!她拉着被子,回:“我、我不要喝水。”
本就软糯的声音好似化开了一样,软中?添了酒意带来的娇。
软媚异常。
床边的宋晋长睫轻颤,握着茶盏的手不觉用了力?。温热的茶水在白瓷茶碗中?轻轻一荡,碧色的茶汤擦过素瓷的白。
过了一会儿,宋晋才开口,是?轻声的哄:“郡主,喝一些,不然?夜里要难过的。”
月下觉得身上发热,嗓子也微微泛干,都不用夜里,她现在就觉得有些难过,想喝水。
她坐起?身,秋香色锦被顺着肩头滑落,露出了她素白柔软的寝衣。不知为何?,衣带半开,寝衣松散,露出她透着粉的皮肤。
她往床边过来,宋晋移开了视线。
只觉随着她一动,幽香阵阵,无处不在。
宋晋握着茶碗的手不觉攥得更?紧了,指节因为用力?泛白。他把茶碗送到?月下唇边,却不知为何?,这些日子做惯的事情,今日却出了岔子。
也不知是?月下乱动,还是?宋晋的手,抖了。
宋晋扣着茶碗的拇指擦过了月下的唇。
柔软温热的触感,让宋晋手一颤,倾斜的茶碗便洒出了水。月下轻轻轻吟了一声,唤道:“大人”
宋晋转过视线,看清了洒出的茶水湿了月下寝衣,透出内中?大红裹胸的上缘,几乎勾勒出了曲线。
呼吸一滞。
他狠狠咬了唇内侧,稳住了手,重新把茶碗送到?月下唇边,低沉的声音:“喝水。”
月下就着宋晋的手,咕咚喝光了茶碗中?的水,心满意足轻吁一声。
宋晋收起?茶碗的动作一顿,接着听到?内中?窸窣声音,床内的人已经重新睡下了。
他的声音更?低了一些,似乎染上了夜的低沉。
“郡主,臣要熄灯了。”
月下软软嗯了一声。
灯灭了。
宋晋缓缓呼出一口气,忍不住抬手扯了扯领口。也许是?一场大雨要来,也许是?今夜的酒,熄灭的灯火并没有带来属于秋夜的清凉。
黑暗中?,他静静立了一会儿,这才缓缓躺下。
鼻端的香气,似乎比往日更?加浓郁。
来自她身上的香味。
第一次,宋晋没有说话?,在漆黑的夜中?一次又一次吐息。终于还是?抬手,再次把领口扯开了一些。
无论如?何?,不该陪着她这样喝酒。
燥意在身体涌动,宋晋轻轻咬着唇内侧,告诫自己。
今夜无月,账内漆黑。
月下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第三步,完成了。
她轻轻吞咽了一下:最后一步。
——“只要你靠过去,没有男人会拒绝你的!”慕熹微笃定道。“要我说,这香囊都多余!权当为你助兴吧!”“记住我的话?,只要你靠过去,剩下的你都不用管了!”
“记住了?”
“记住了!”
“只要我靠过去”
一个小人又冒出来:“那可是?宋大人啊!”
另一个小人断然?道:“那是?你的宋大人!”
黑暗中?,月下扯开了自己的寝衣,默念道:
“靠过去!”
第 85 章
夜色如?墨, 风起来了,吹动院中梧桐树发出簌簌声响。
拔步床内无人说话?,静得能听到外头起风的声音。
燥意随着夜色,在帐中蔓延。
一个心?知是秋月白和香囊, 一个以为是越来越难以克制的欲念涌动。
酒精放大人的?欲望。
这是宋晋最明白的?道理。
黑暗中, 宋晋面容紧绷, 他抬起左手?, 压住自己的?额头,妄图压制那无尽妄念和狂想。闭上眼睛,他一次次调整自己的?呼吸, 一次又一次, 带来的?却是难以压制的?燥动,越来越紧绷的?身体。
风大了,吹得?梧桐哗哗作响。
突然,宋晋睁开了眼睛!
他放在身侧的?右手?被一团柔软裹住,好一会儿他才能分辨出是月下的?手?, 握住了他的?。
柔弱无骨。
宋晋的?呼吸带起了胸膛的?起伏, 所有?模糊的?感官在无尽的?黑暗中都汇集在他身体的?一侧,清晰, 分明。
彷佛他被她握住的?不是手?,而是人身体上最敏感、最柔软的?——心?脏。
黑暗中, 月下靠过去,靠过去。
先是他的?手?,然后是他一侧的?身体,月下紧张地靠过去, 好似一个酒醉的?人无意识寻找一切可?以靠近的?。
月下觉得?自己真的?醉得?厉害,不然她绝不敢这么决绝地——抱住他。
瞬间?, 彷佛天翻地覆。
被她佯装酒醉抱住的?人突然翻身,上下易位。
宋晋把?她笼在了身下。
黑暗中月下觉得?自己心?都不会跳了,宋晋的?身体整个笼罩在她的?上方,她几乎能透过黑暗感受到上方人看?向她的?目光。
灼热得?让她死死闭上了眼睛。
他的?手?几乎是凶狠地把?她的?双手?扣在了头顶。
是上方宋晋的?气?息,也许是晚上的?酒,是枕下的?香囊,月下不知道。她只是发现自己整个人都无力极了,无力到近乎无助,让她想要攀附住什么,不要让自己跌下去。
她渴望——
月下不知道她渴望什么。
宋大人一定知道,宋大人什么都知道。
她渴望他——
帮助她。
找到答案。
让她体内那些折磨她的?燥动,软弱,通通安静。
黑暗中,宋晋只用一只手?扣住了月下纤细的?手?腕。身下的?人乖得?要人命。黑暗中,宋晋整个人都绷成了一个拉到最紧的?弓。
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在想什么。
他想通过黑暗看?清她的?脸。
明珠郡主,慕月下。
“那位可?是明珠郡主,非王公不能配!”
“放眼大周,郡主尊贵,除了太子?殿下,再也没人能匹吧?”
宋晋下颌绷得?死紧。
“宋大人,咱们,能不能先好好过?”
“宋大人”“宋大人”“宋大人”是颠倒梦境中,一声又一声。
宋晋慢慢低头,向下,靠近她。
黑暗中,他的?一只手?落在了她身上的?锦被上,擦过了她露出的?柔软的?寝衣。寝衣散开,凌乱在锦被之下。
月下再次闭紧了眼睛,都是宋晋的?气?息,灼热至极,让她无力至极。
宋晋的?手?感受着她散乱的?寝衣,攥着隔开在她与他之间?的?锦被。
明珠郡主,慕月下,小字——朏朏。
宋晋整个人狠狠一滞,落在锦被上的?手?猛得?把?被子?往上一拉,拉到月下下颌处,把?她整个人狠狠一裹!
“郡主醉了,睡一觉,就好了。”
黑暗中他的?声音安静得?近乎清冷。
随之就是他翻身而起,同样听不出情绪的?声音:“臣还有?一事?,需先离开。”
月下愣愣攥着被子?,只觉周身都冷了下来。她听到宋晋离开,离开大床,离开帐子?,离开这个屋子?,离开。
有?光映入,隐隐约约。
他离开前,为她点起了流苏帐外的?灯。
月下攥着裹紧自己的?被子?,整个人都在发颤。
“只要你靠过去,没有?男人会拒绝你的?!”
“除非,他——心?有?所属,已有?所许。”
“宋大人也不容易,一纸圣旨娶了郡主,青梅别嫁,后又守寡,宋大人几次登门,都被拒之门外”
“宋大人的?灯这必是暗指王君那句‘余愿谢时去,西山鸾鹤群’。”
“慕月下,你自私,虚荣,浮华,骄纵,非臣良配。”
月下拉起被子?,盖住了自己整个人。泪水顺着紧闭的?眼角滑下,落在唇边,又咸又苦。
屋外圆桌上的?宫灯静静燃着,灯光透过镂刻的?窗格,透过轻轻晃荡的?罗帐。秋香色香帐内,是重?工金丝楠木拔步床。众多精雕细镂的?图案中,寓意百年好合的?合欢纹案在隐约的?光线中暧昧难辨。
拔步床上,安安静静。锦绣被褥中,那样小小的?一团。
没有?一点声音,只有?绣有?合欢的?被面在朦胧的?光线中微弱地起伏,颤抖。
被内的?月下无声,哭得?厉害。
外面一阵狂风过去,天好似被撕裂开了一个口子?,铺天盖地的?雨哗啦啦下来了,瞬间?笼罩了整个世界,整个黑夜。
*
宋晋才走到角门前,一阵狂风而过,黑暗中似乎所有?的?树木都在一起呼啸。大风卷起了他的?袍角衣带,猎猎作响。
几乎同时,哗哗的?大雨从天而降。
宋晋扣住门的?手?没有?推开,反而握紧了冰冷的?门环。他低头,握着门环,任由大雨落下。
正是夜最浓最深的?时候,似乎所有?人都睡了,整个天地间?只有?笼罩万有?的?黑,只有?倾盆冰凉的?雨。
雨水顺着宋晋轮廓分明的?脸流下,沿着他的?下颌汇聚,滚落,落在他散开的?早已湿透的?衣襟。
黑暗中,他扣着门环的?手?突然攥紧。
暮色中萧淮推开了户部值房的?雕镂花窗,最后的?天光映入。萧淮看?向他,不以为意地,然后漫不经心?地打开了他手?中的?折扇。
价值千金的?象牙扇骨,扇面是最好的?泥金纸。
宋晋再次扣紧了门环,秋夜本就冰凉的?门环,此时更是凉意透骨。
扇面上只有?十六个字,对?于一目十行的?宋晋来说一瞥就尽收眼底。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一行笔酣墨饱,遒劲有?力,是被朝中很多人推崇的?魏晋风骨,人人一见而知是太子?萧淮亲笔。
一行稚嫩婉约,可?每一个字都能看?出执笔人的?用心?,每一个字,很用心?。那一刻,宋晋几乎差点就稳不住自己一向的?从容安稳。他说过,他能从她的?每一个字上看?出她的?努力,那晚的?宋晋不是哄月下。
他真的?能。
清清楚楚。
在看?到这八个字的?时候,彼时书写扇面的?月下几乎就在他的?眼前。清晰到他能看?到她因为认真轻抿住的?唇角,她握笔一定很重?,握得?很紧。写到第四个字落下那个小小的?点号时,她一定轻轻松了一口气?,带着小小的?得?意,和,和荡漾的?——柔情。
都在她的?每一个字里。
八个字,留下了太多的?迹象,太多的?线索。
夜雨哗哗,宋晋轻轻推开了角门。不远处一个小小厢房中,有?微弱的?光,守夜的?人许是觉得?这样大雨,不会有?人经过,这时候也许偷偷打着瞌睡。
宋晋行过大雨,来到了廊下。
时安看?到宋晋的?时候先揉了一把?眼睛,再次看?清眼前确实是他们大公子?,时安惊得?一时间?发不出声音。
湿透的?衣衫,皂靴处很快聚集起一片水痕。
越发白的?脸色,越发惊人的?五官线条。
在灯光中,他抬头看?过来。
宛如?一幅惊心?动魄的?画卷。
时安愈发无法发声了。
雨声更大了一些。廊下灯光照出前面青石地板上砸出的?一个个水花,接连不断。
宋晋略带喑哑的?声音,却依然是往日的?清淡,温和,“备水,我需要沐浴。”
雨声哗哗。
时安哎了一声,忙转身要去要水。宋晋伸手?,拉住了他。依然一片茫然的?时安转头,廊下那把?油伞递到了他的?面前。
宋晋轻声道:“夜深雨大,拿好你的?伞。”
时安接过伞立即入了大雨之中,如?果不是怕伞给风掀掉,他几乎快跑起来了。
热水很快送到。
时安守在门口,身后的?浴房内安静极了。他靠着廊柱,望着哗哗的?大雨发呆。
雨,似乎没有?尽头。只是,哗哗,哗哗。透过浴房紧闭的?门窗,涌入。
哗哗,哗哗。
宋晋靠着桶壁,微微后仰。
氤氲热气?中,男子?面如?冠玉,眉目如?画。
“她的?小字,宋大人竟不知吗?”“她呀,待人好起来没个分寸,别说宋大人是我朝栋梁,就是待她那些个下人,有?时候也是掏心?掏肺,做小伏低地哄”“大人可?别轻易被她哄动了”
“宋大人,大约觉得?朏朏生起气?来,好哄吧?”说到这里,萧淮一笑,转身看?向了窗外暮色,“这世上,只有?两个人,哪怕说错一句话?,她绝不肯轻易原谅,怎么都不肯原谅呢”。
“一位,大人这样聪明人,该早看?出来了。是慕尚书。打小,那就是她心?里最深处的?疤,动一动,她都能疼得?几天缓不过来。”
说到这里萧淮转过了身,看?向了宋晋,慢慢道:“还有?一位,聪敏异常的?宋大人,该是也发现了吧?”
桃花眼,薄唇,入鬓长眉。这个大周朝最尊贵的?男子?,似笑非笑看?向宋晋。
在安静昏暗的?值房内,轻声地,一字一句地吐出:
“孤,惹恼了她,怎么都哄不好呢。”
“宋大人,是她敬重?的?人,大人的?话?她该都是听的?。可?孤说错一句话?,她简直要跟孤,天长地久地闹下去。”
宋晋站得?笔直,静静听着。
离开前,萧淮转身,最后一句话?是:“有?时候,孤真的?很羡慕宋大人啊。”
浴房氤氲热气?中,宋晋静静靠着桶壁,仰面,露出最脆弱的?喉骨。
微微凸起的?喉结,线条流畅有?力。
宋晋面前浮现了黑暗中靠过来的?月下,他落在桶壁上的?手?慢慢攥紧。最后,他如?同滑落,整个人都沉入了水中。
没入水前,有?很轻很轻的?声音,从他薄唇中吐出。
“慕月下,我是谁?”
那一刻,你是否知道:我是谁。
浴桶水面安静,只有?波纹轻轻晃荡。
第 86 章
一夜大雨过后, 阳光冲破云层,洒下明媚晨光。
院中梧桐树落了一地树叶。一大早婆子们就拿着家伙,几个人?扫了去。只剩下一棵光着凛然的?枝干,迎接深秋到来的梧桐。
月下已经起床, 面色苍白了些。
翠珏一见, 上前的?脚步就快了, 很怕突然变天, 别是郡主晚上蹬被子受了寒,她上来把温热的手心放在月下额上。
才要放心,就觉腰间一紧。
月下整个人?顺势靠上了翠珏, 伸手搂着她的?腰, 好像依恋母亲怀抱的?孩子一样。
“郡主?”翠珏小声道。
月下闷声道:“好翠珏,给我抱抱。”
翠珏闭嘴了。
璎珞进来,立即凑上前道:“郡主啊,快松开?吧,翠珏很忙的?!不过, 我闲着没事!”就差直说, 让我来!
月下松开?,苍白着小脸, 冲两人?笑了笑。
翠珏和璎珞都?看?出郡主有心事,从昨儿?就很明显。两人?私底下猜了各种原因, 都?觉得?最?有可能的?就是昨儿?跟大小姐又提起了慕尚书。每次郡主都?说老爷怎么看?,她才不在乎呢!郡主也确实每次都?跟老爷反着来。可是,也每次,就是若无其事过去了, 事后某一个时?刻,郡主总是会突然无力?起来。
像现在一样。
两人?服侍月下梳妆, 小心翼翼拿话逗月下开?心。
月下一向很捧场,每次只要她们逗,她就笑。
配合得?让翠珏觉得?不忍心。
璎珞仔细为月下点了胭脂,轻柔匀开?,遮了苍白。梳妆更衣毕,秋日晨光下立在窗前的?郡主,明媚鲜妍。
月下看?着窗外的?梧桐,很轻的?声音喟叹一样:“我的?梧桐,快要什么都?没有了。”
普普通通的?一句话,听得?翠珏和璎珞心里?说不出的?难过。璎珞赶忙拿郡主关心的?事情,想要转开?郡主心绪。
“郡主还不知?道吧?今儿?宋大人?一早上朝去,听那边人?说很是咳了几声。不过大人?说不碍事,只是变天略染了些风寒,很快就会好了大人?还说让咱们多注意郡主,说郡主昨儿?喝了酒,又赶上变天,早起来会不舒服的?”
秋阳漫漫,璎珞絮絮说着。
晨光落在月下极美的?脸上,她安静听着。在翠珏和璎珞没有注意到的?地?方,月下的?手死死攥着袖子,轻轻颤。
*
日头?升高,户部
宋晋从前头?内阁值房出来,才到户部这边,就见罗荣远迎了上来。
“宋大人?呦!”
这亲热的?称呼,不知?道的?还以为宋晋是他失散多年的?亲人?。罗荣远满脸堆着笑,“宋大人?不舒服,怎的?不早说!需要跑腿送东西的?,您一句话,下头?人?办不好的?,不还有我!”
罗荣远说着,上前几乎要挤开?宋晋身边的?时?安。跟在后头?的?星远就觉得?眼前一红,只剩下了罗大人?肥大的?身子。
宋晋右手握拳放在唇边,借着两声轻咳,侧身避开?了罗大人?伸过来的?热情的?双手。轻声道:“不过偶感风寒,劳大人?挂念。”
罗荣远的?热情好似不需柴火的?火一样,一旦烧起来就不会结束。他也不管宋晋拒绝与否,他就关心他,就关心他!
嘘寒问暖着同宋晋一起走进了院子,罗荣远见院子中正在等候的?小太监看?过来,他关怀地?语气越发温暖,关心地?浓度再一次急剧攀升!
可算有机会让郡主府的?人?亲眼看?到,在这个波谲云诡的?官场中,私下里?他罗荣远如何排除万难关怀着宋大人?了!
罗荣远心情舒畅,声音都?大了:“大人?您看?,郡主的?人?来了好一会儿?了!”
正借着整理袖口再次避开?罗大人?过于亲切举动的?宋晋,落在袖口上的?手轻轻一顿,礼节性含笑的?唇角微微一凝。
宋晋随手掸了下袖口,这才抬头?看?过去。
是郡主在宫里?寻了好些时?候的?那个小太监,叫小丁子的?。
出落得?青竹一样的?小太监,这时?候上前行?礼,干净的?声音恭敬回道:“大人?,郡主听说您早起咳了两声,让奴才送冰糖雪梨羹给您,大人?想着喝。”
说完,就把手中食盒交到了一旁时?安手中。对着时?安一笑,这才转身再次向两位大人?行?礼,回说:“大人?,奴才还要往内书堂去,先?告辞了!”
宋晋点了点头?,目光落在一旁那个朱红色雕漆食盒上,长睫静静垂着。
直到一旁罗荣远甜腻的?一声宋大人?,宋晋才回神?,看?向对方。
罗荣远低声道:“这就是那位很得?郡主欢心的?小太监?”也看?不出什么来,外头?说什么的?都?有,让他看?刚刚那张脸跟南园那些绝色的?孩子没法比。非要说,也就是白净些。当然,郡主看?上的?,肯定是不一般的?,这通身干净的?气度,倒是着实不同。
啧,做郡主的?人?就是好!内书堂!司礼监好几任秉笔太监,可都?是内书堂出来的?!坊间不少人?都?有一套说法,对应着“非翰林不入内阁”的?就是内宫里?“非内书堂不入司礼监”。
见罗荣远问,宋晋点了点头?,随即拿户部文?书转开?了话题。
*
另一边,小丁子快步穿过皇城往内书堂去的?时?候,正好遇到了进宫的?萧淮。
小丁子忙往道旁站住,躬身垂首,静等殿下过去。
萧淮神?色淡淡的?,不知?在想什么,根本不会注意这些来来往往的?宫人?。一旁秦兴瞥了一眼路旁的?小丁子,凑近,说了句什么。
恭恭敬敬垂首的?小丁子就见本已走过的?殿下,停了步子,转了身。
映入小丁子眼帘的?是一双云锦织就的?玄色靴子,牛皮底,龙腾祥云金绣图案。
他越发低了头?,屏息。
“抬起头?来。”
金石相击一样清朗的?声音,却淡得?很。
小丁子立即抬头?,垂眸。
他能感觉到太子殿下逡巡的?目光,小丁子垂下的?手紧张攥着,一动不敢动。
“去吧。”
来自殿下的?漫不经心的?一声,带着无上的?威仪。
小丁子立即低头?,行?礼,绷着脊背,压着步子沿着道路一旁,离开?。
萧淮却站在原处,好一会儿?都?没有动。那双总似含情带笑的?眼睛,此时?却没了那些情绪。
正在这时?,秦兴的?小太监徒弟过来了。秦兴踩着猫一样的?步子往一旁,听了回话,暗暗叫苦。
“什么事?”萧淮问。
秦兴把话说了。是郡主给宋大人?送汤,这会儿?整个户部都?传遍了。
回完,秦兴就低着头?,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太子停在这里?,无人?敢随意靠近。只有落叶,随着秋风,飘飘扬扬落下,擦过萧淮绣团龙图案的?袍服,落在他的?脚边。
末了,萧淮只说了四个字:
“孤,不明白。”
没有人?敢问:他们的?殿下不明白什么。
满园秋色,深黄浅红,该是璀璨而热烈的?。
*
到了这日傍晚,宋晋本还有很多文?书要处理,却硬是被罗大人?送出了户部值房。看?那架势,宋晋要不准时?下值,罗荣远就准备扎在他的?桌案前,能一直絮叨下去,不走了。
时?安和星远抱着没处理完的?公文?,罗荣远口头?又劝了几句。表态过后,也就不拦着了。不是他不想拦,而是有些事他真的?——做不了。宋晋干的?,都?是最?棘手的?工作,他罗荣远有心无力?呀!
回到郡主府,下了马车,宋晋慢慢朝内院走去。
时?安注意到这次大人?没有先?去换朝服。
郡主府内院,月下才从宋婉的?翠竹轩回来。一回来她就往院子中这两只仙鹤处来了,此时?她正看?着这两只优雅的?仙鹤。
原来沈姑娘说的?那句“余亦谢时?去,西山鸾鹤群”不是真说的?仙鹤,而是归隐之意。
可笑,人?家不仅能一眼认出宋大人?的?灯,还能一眼看?出宋大人?谜面中的?谜面,而她,就知?道弄来两只仙鹤。要是给宋大人?知?道这两只仙鹤背后的?故事,只怕宋大人?都?要笑的?吧。
也说不定宋大人?并不觉得?可笑。毕竟——
月下望着两只仙鹤,默默道,毕竟在宋大人?看?来她本就是个“浮华”的?郡主。
璎珞试探道:“郡主,您看?那只仙鹤,扬着头?,挺着脖,多好看?啊!”
庭院中的?仙鹤挺着修长的?颈项,洁白如雪的?羽毛,黑色细长的?喙,淡然的?目光,闲庭信步一般走着,仪态万千。
月下瞅了一眼:“丑死了。”
璎珞不敢吱声了。
偏偏这只被月下评价为“丑死了”的?仙鹤卖着缓慢矜持的?步伐,来到了月下身前,还在众人?屏息的?视线中轻轻靠了过去。
月下看?着自己搞来的?仙鹤,一肚子火气,这时?候凶狠地?对这只不知?好歹的?仙鹤冷冷道:“走开?!”
仙鹤动了动,矜持地?蹭了蹭月下。
月下:“再不走,我一脚把你踢飞!”
翠珏想上前把这只不会看?人?脸色的?仙鹤推走,璎珞扯住了她,悄悄摆了摆手。
显然这只骄傲又矜持的?仙鹤一点也没有意识到月下的?冷若冰霜,它居然带着矜持把自己修长的?颈项送到月下面前。
眼见着自己愚蠢的?证明偏偏在自己面前晃悠,月下气得?抬手推了仙鹤一把。
翠珏和璎珞屏息。
仙鹤显然被推得?愣住了,那双淡然的?黑眼睛都?不淡然了,慢慢蒙上了水汽。
月下不确定地?看?了看?仙鹤,又看?了看?璎珞和翠珏,不确定道:“它我我是把它打哭了吗”
翠珏正要说郡主想多了,璎珞立即道:“奴婢瞧着像,郡主看?它的?眼睛,快了,快哭出来了!”
翠珏:
月下瞧着仙鹤。
夕阳下优雅立着的?仙鹤也看?着月下。
月下越看?那双圆溜溜豆子一样的?眼睛越觉得?里?头?有水汽,她推璎珞,“你去哄哄它!”
璎珞:她就是看?郡主气闷,逗逗郡主她不会哄鹤呀!
翠珏瞥了璎珞一眼:该!明明知?道郡主爱当真,还就知?道瞎说!
哪知?道,璎珞还没动,夕阳下的?仙鹤先?动了。
它再次矜持地?,慢慢地?,来到了月下面前。
它看?着月下。
月下看?着它。
夕阳静静,庭院无声。
月下突然就读懂了仙鹤的?委屈: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就给人?从宫廷移到了这里?,明明想示好,偏偏又莫名其妙给人?推了一下子
明明是她这个郡主不读书,偏偏赖这个仙鹤来错了地?方。
月下叹了口气,一把抱起了仙鹤,还不忘提醒道:“这次你可别乱拉了再惹我生气,我可是很凶很凶的?!”
内院门口一声通报,宋晋走进来。
夕阳下,抱着仙鹤的?少女转头?看?来,周身好似被染上了一层金色。
宋晋脚步一顿,那一刻几乎忘了呼吸。
直到月下放下了仙鹤,唤:“宋大人?,回来了。”
明明相对,可两人?目光一个落在宋晋面前的?地?面,一个落在月下身侧的?鹤上。
不约而同的?,都?对昨夜的?一切避而不谈。好似昨夜,如同那场风雨一同过去了。
一个以为另一个不愿,一个断定另一个——醉了。
隔着一段距离,宋晋躬身行?礼,这才道:“郡主,臣染了风寒,这几日不便与郡主用膳,还望郡主见谅。”
用膳都?不便,共寝自然更不便了。
月下长睫轻轻颤了颤,“大人?好生修养。”
宋晋再次一礼,转身告退。
月下突然喊住:“大人?!”
宋晋立刻驻足,转身,看?向她。
月下唇动了动,才道:“婉婉也染了风寒,明日锦衣候府赏菊宴,我就自己去了。”
宋晋看?着月下,好一会儿?才道:“好。”
又过了一会儿?,宋晋才转身离开?。他知?道,她要说的?必然不是这件事。可是,他却不知?道,她要说的?到底是什么。猜人?心,可以。可宋晋,好似就是无法猜透——她的?心。
宋晋转身,月下落在地?面上的?目光才抬起,看?向他。
她差点就要说出来,“明日菊花宴,沈家姑娘也要去,大人?知?道不知?道?”
最?后一道夕阳也消失了,暮色再次降临。
树影处,璎珞揪住小洛子:“你不是说今儿?就什么都?知?道了吗?我们到底能知?道什么呀!什么都?不知?道!”
小洛子也纳闷:不是该万无一失吗?怎么什么动静都?没有,所以到底哪里?出问题了!
不由地?,他想到了沧浪园那晚,郡主突然的?委屈和哭声。慢慢地?,他想到了那盏郡主都?认不出却偏偏有人?能认出来的?灯。
越来越多的?信息联系在了一起。
梧桐树影中,小洛子慢慢吐出三个字:“沈姑娘?”
璎珞:“什么!”
小洛子哼了一声:“没什么。”
第 87 章
第二日天气晴好, 万里无云。
锦衣候府的菊花宴热热闹闹开始了。锦衣候府的园子?还是祖上盖的,别致优美。侯夫人带着她几个得力的大丫头,把菊花宴布置安排得井井有?条。
各色菊花摆开在?园中,招待小姐夫人们的桌椅就散布在?菊花丛间。远处弦乐已经奏开, 园子?里丫头们在?一位清秀大丫头的指挥下, 捧着菊花茶、菊花饼还有各色菊花造型的糕点?往各处送。
夫人们坐在?高处, 品茶说话。年轻的小姐们三五一群, 一面赏着开的正好的各色菊花,一面交头接耳或说或笑。
月下带着小洛子?一到,顿时好些人围拢过来。只是见郡主今日?神色淡淡的, 就是再有?心攀附的, 这时候也都不?敢靠近了,还是往别处瞧瞧吧。毕竟,谁也都知道,能?得郡主青眼当然是一步登天;但郡主脾气可不?好,撞在?刀刃上, 就是祁国?公府大小姐都得倒霉, 说抬不?起头来就抬不?起头来,更不?要说她们这些人了。
热闹的人群中, 沈家小姐处格外显眼。
沈家小姐身材修长,打扮清雅素净, 在?一众花红柳绿富贵满身的贵女中自然显眼。再就是,旁人都是三五一群,只有?沈家小姐落单,只跟着一个年纪不?大的小丫头。呆头呆脑的小丫头, 一看就寒酸没见过什么?世面。
自打沈罡风入京,就咬着祁国?公府贪贿不?放, 听?说连陛下私下打圆场都没用。不?少人都说,要不?是有?宋晋从中周旋,就沈罡风这个软硬不?吃、不?知道转弯的脾气,就是不?死,只怕也早该给贬到最南头的琼州种甘蔗去了。
如今沈罡风不?仅没去种甘蔗,还跟诚意侯府结了儿女亲家,已是订了婚事。有?人说是诚意侯府看上了沈家姑娘的人才。沈家姑娘行?事大方,才华出众,在?京城贵女中是有?名?的。也有?人说,这分明是诚意侯府看上了沈罡风后头的宋晋,豪赌一把,妄图翻身重现?祖上荣光。
对沈凌霜的这桩婚事,多数贵女们心里多少都是不?舒服的。工部员外郎在?京城就是一个不?大不?小的从五品,关键还穷成那样,偏偏人家眼看着就要嫁入侯府了,还是世子?夫人,以后就是侯夫人!
各色目光似有?若无落在?菊花之中端庄行?过的沈凌霜身上。跟着沈凌霜的小丫头,每逢这样场合都是提心吊胆,生怕一步行?错,给人看了笑话。偏偏怕什么?来什么?,她才要跟上前去,就被人狠狠一撞。
小丫头大惊失色,身体失去平衡,不?受控制往后跌去!
眼看就要摔到一盆名?贵菊花上,小丫头拼命避开,直接摔滚到了一旁。一连好几盆菊花都被撞翻,她也一身狼狈,半天爬不?起来。
那个突然跳出来的人却明显是有?备而来,冲着沈凌霜就去了!
往前扑通一跪,把沈凌霜的去路挡得死死的,张嘴就是:
“求小姐慈悲,给奴家一条活路!奴家不?求旁的,只求能?跟在?梁世子?身边伺候,求沈姑娘给条活路!”
这一嗓子?,热闹了!
满院子?的贵女夫人们都看了过来。
沈凌霜冷淡回了句“我不?认识你,请离开”,说完就要抽身走?开。奈何她身后是花木,左右是层层叠叠的菊花,唯一的一条道被来人跪死。
沈凌霜的脸色一下子?白了!
好些人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谁也没想到,有?朝一日?居然能?看到这位名?满京城的“端庄”“得体”的大才女的热闹!好些人顿时心里明镜一样的,看眼前来人这一撞一跪,一开口就不?是怕事大的样!还是在?锦衣候府的园子?里,这是后头有?人呀!还是锦衣候府都不?敢拦的人!
众人这才发现?,先前在?场的锦衣侯夫人恰恰好去更衣了!这会儿主人家竟没有?一个能?管事的在?现?场!
是真巧,还是真躲?
一时间谁也说不?清,主人家都没人管,其他人更不?会管了。别的都说不?清,但今儿这一场热闹是没跑了!
至于明珠郡主——
这时候没人敢打量郡主方向。她们可都听?说,沈罡风最早属意的女婿可不?是旁人,就是宋晋!
依明珠郡主这眼里不?揉沙子?的脾气,不?找这位沈姑娘的事儿,那都是郡主慈悲了。这要不?拉开架势看热闹,那就太不?合常理了。
跪地的女子?明显一把好嗓子?,一句三叹,如泣如诉,死死困着沈凌霜。越来越多的人,或远或近,瞧着。
不?远处,漫不?经心听?曲的月下睁开了眼。
一眼就看到了强作镇定的沈凌霜,还有?那个正扯着嗓子?嗷嗷的艳丽女子?。
月下一动,小洛子?就把一碗菊花茶送到了她手中。
小洛子?看着月下:“郡主,慢慢喝茶。”
月下看小洛子?。
小洛子?压低声音清晰道:“那个人,就是这位沈小姐吧!”
月下脸色一白。连小洛子?都看出来了!
小洛子?瞧着郡主刷白的脸色,心疼坏了,声音又柔又狠:“郡主心好,咱们又不?动她!且看着她!”
什么?人淡如菊,什么?才满京城,还不?是秀才遇上兵,只有?当众出丑的份!过了今日?,再提起这位沈小姐,他倒要看看谁还能?想起那晚沧浪园的字,怕不?都是今儿这场笑话吧!
月下放下了茶碗,起了身。
小洛子?扯住了月下的袖子?,委屈重复道:“咱们又不?欺她”
月下望着小洛子?,笑了一下,带着说不?出的涩,笑得小洛子?难过。
她说:“那是沈大人。”
不?是沈小姐,是沈大人。今生是插入祁国?公府的眼中钉,面对陛下也不?改初衷。前世,嗣统之争,沈大人这么?看不?上她这个皇后,可是面对陛下,一步都不?曾退过。
月下轻轻说了第二句话:“本来就不?是他、他的良配,那也、那也不?能?一点?儿都配不?上吧。”
小洛子?一怔,瞬间明白了,拉住郡主袖子?的手一松。沉着一张俊得女孩子?一样的脸,跟着郡主就下了亭子?。
前头沈凌霜处已经乱起来了。显然来人就是准备不?要脸来的,这种情况,只要沈凌霜还要脸,她一个在?别人家里做客的闺阁女儿家,就一点?办法都没有?。
看热闹的人群过于全神贯注,只有?少数几个发现?了过来的郡主。
场面眼看要失控,月下开口:
“堵嘴,扇脸,拖下去。”
一句话,小洛子?带着人一拥而上,立刻拿下。
先还扯着嗓门表演的女人傻眼了!
现?场一片安静,只有?来自宫中太监颇有?章法的扇脸声。
月下一开口,小洛子?当即看过去。
鸦雀无声的人群也立即看过去。
“把侯府这两个婆子?也捆了,交给侯夫人!街头唱戏讹诈的,都能?放进?来?还有?什么?人进?不?来!这里是锦衣候府,不?是南头市场,下一次是不?是连卖大力丸的都给放进?来呀!”
侯府里两个在?旁边只管嚷嚷始终不?动手的婆子?扑通跪倒,抖如筛糠。
两句话,闹腾腾的场子?立即清净了。
这时候不?知跑到哪里更衣去的锦衣侯夫人,还有?侯夫人身边能?干的大丫头,终于赶到了。
侯夫人一到来到月下面前,又是说好听?的话自责扫了郡主的兴,又是表示自己一无所知,“一时不?到,怎么?就出了乱子?”。
前生宋婉的结局,让月下对这位侯夫人是一点?好感都没有?。这时候没好气道:
“夫人您就是再厉害,也不?能?让整个侯府就指着您一个人!这您登了个东就能?进?来一个娘们对着您请的客人胡吣?这您要是闭上眼睡一觉,是不?是醒了人家把您这侯府都给您搬走?了?”
听?到郡主把如厕直接摆在?抬面上说,侯府夫人脸色已经不?好看了。再听?到后来,侯夫人脸上已经是红一阵白一阵。
一旁那个被打肿脸的艳丽女子?正瑟瑟,这时候也是一僵:娘们?她最得意的就是自己一张赛西?施的脸,梨园场合,这些贵女贵妇们她见得多了,个个瞧不?上她,可从那一句句“狐狸精”“妖媚无格”里她听?到的是自己晃眼的美貌。这是第一次,有?人提到她,直接用一个——娘、娘们?
侯夫人脸上神色已快稳不?住了。奈何眼前这位,却是万万惹不?得的!如今给她撑腰的不?仅有?宫里的太后娘娘,还有?那位更难惹的庆王妃!太后娘娘还讲规矩听?道理,庆王妃可不?管人是侯夫人还是皇后娘娘,只要她不?高兴,张嘴就让人下不?来台——一点?都下不?来的那种。
侯夫人用帕子?擦着脸,一时间不?好接话。旁边那个一直跟着侯夫人一看就非常能?干的大丫头,这时候笑着上前道:“郡主息怒,这事原是奴婢的不?是——”
“她在?跟我说话?”月下只扫了对方一眼,就看向了侯夫人,缓缓问道。
心里却道,这位不?就是前世侯夫人给了锦衣侯世子?孟昭做妾的那位?她有?印象呀!
一个妾逼得宋婉这个妻几次在?侯夫人面前认错服规矩,倒真是本事!怪不?得侯府赏菊宴这么?大的场面,都有?她一个丫头满场子?蹦跶的,能?干呗!
月下这句话一出,园子?里又是一静。侯夫人也愣了,没想到侯府这个最是温柔敦厚的丫头竟如此?不?得郡主眼缘。
月下冷笑一声:“她要不?自称奴婢,我还以为这是夫人您的儿媳妇呢,怎么?哪儿哪儿都有?她!”
这位大丫头立即红了脸,跪下,身子?轻颤。
月下又冷笑:“不?过一句玩笑话,就吓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真跟世子?有?点?什么?呢!”
一句话让这丫头身子?一软,顺势砰砰磕头,分辨道:“夫人只是看奴婢细心稳重,让奴婢照顾世子?起居!”
月下心里已经腻歪死了。照顾?照顾个屁!照顾到一个被窝去了!月下懒得多看一眼,直接向侯夫人道:“至于那个闹事的——”
侯夫人立即看向园子?。
“别找了,捆了。”
侯夫人应是,一边又看向园子?找她的婆子?,一边道:“这样的事儿交给下头婆子?——”
“也捆了。”
侯夫人啊了一声,看向郡主。
月下:“你的婆子?,本郡主也给捆了。那么?壮的两个,杵在?那除了瞎嚷嚷,屁用没有?,不?该捆?”
侯夫人立即:“该。”
月下哼了一声:“别说我不?给侯府面子?,现?在?本郡主就把这面子?给夫人您,您这会儿就带着您这个能?干的丫头去给本郡主审。本郡主就在?这园子?里等着。”
侯夫人还能?说啥,带人审去呗。
这时候,月下才扫了一圈众人:一个个放着菊花不?赏,净想着看热闹!泼妇进?来了,这些个个都有?婆子?丫头跟着,却没一个把人拦住!这帮子?贵妇贵女,贵娘的头!
月下扫过她们,慢吞吞道:“事儿了了,没戏唱了。诸位,接着赏花,接着乐。”
郡主发话,园子?里的人跟解了冻一样,动弹了。不?管想什么?,都得先赏起花来。
沈凌霜愣愣看着郡主,袖中冰凉的手还在?抖。
月下不?愿意看见她,没好气道:“看我干什么?,没见过不?讲理的!”说完扭头就要走?,已经转身,她还是停了脚步,原地咬牙半盏茶。
狠狠吐了一口气,重新转身,噔噔噔来到沈凌霜面前,面无表情道:
“甭管审出什么?,诚意伯世子?反正不?是个老实的——”
说到这里她住了口。
秋风吹过,吹动两位女孩身上的罗衣绣带。耀眼明媚的红,素雅清淡的蓝。
沈凌霜看着眼前这位郡主。比她的名?声更惊人的,就是她的美貌了。她轻轻攥紧了帕子?,重新恢复了镇定的目光,轻轻一闪。
她听?到这位大名?鼎鼎的郡主说:
“你要退婚,我替你做主。”
风过,菊花香。
沈凌霜脸上似是笑,又似是旁的,让人看不?分明。她低声道:“臣女谢过郡主,臣女——不?退婚。”
“?”
月下抬头,很想敲敲这位聪敏非常的沈家姑娘的脑壳。她没好气道:“这只是开始。”这个梁世子?在?前世就没老实过,得亏死的早,不?然不?知道还能?弄出多少庶子?女来。
想到这里,月下又啧了一声:“而且,他长着一张体虚活不?长的脸”
一旁清场的小洛子?:
闻言,沈凌霜轻声一笑。
把月下笑懵了。
沈凌霜道:“郡主”她顿了顿,轻声又说了谢。沈凌霜轻轻吸了口气,似乎放松了下来,向月下道:“人寿在?天,非人力所能?决定,臣女也只能?祝祷梁世子?身体康健。”
月下琢磨了一下:人寿在?天,非人力所能?决定意思是?爱死死,不?在?乎!
必是她阴暗,沈姑娘清华端正,必不?可能?是这个意思。那她是什么?意思!最烦这些说话让她听?不?懂的!
“郡主放心吧,我的才貌本来也只够换侯府的地位。至于夫君的忠诚,臣女本来也没指望换这么?多。”说到这里她的声音低了一些,“贪心就会求不?得,而求不?得,是很苦的。”
说着一笑,“郡主,臣女继续赏花了。”她向月下眨了一下眼:“郡主说的,接着赏花,接着乐。”
经过这样一场乱子?,沈凌霜带着她的小丫头继续赏花,好似根本看不?见旁人的目光。
月下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冷哼一声:爱退不?退,爱咋咋地。
宋大人是圣旨送给我的!
他喜不?喜欢,都是我的!
我的!
可沈凌霜的话却在?她耳边回荡:
贪心就会求不?得,而求不?得,是很苦的。
求不?得,是很苦的
小洛子?小声问:“郡主?”
月下道:“等那头问完话咱就回家,再也不?来他们家赏菊了,把人都赏傻了!”
第 88 章
锦衣候府园子里碰倒的菊花已经重?新换上了新的。
菊花名贵, 茶点精致,到处衣香鬓影。
月下懒洋洋坐在小山头亭子里等着,茶喝了不少,净房都?去了两次了, 这才看到?锦衣候府夫人?带着新的婆子过来了。
月下等她审出来的结果。
听完侯夫人?的回话, 月下慢慢打量了一圈侯夫人?。
侯夫人?给月下目光看得后脖上汗毛都?立起?来了。
月下真的不高兴了:“我憋着一肚子不痛快搁这儿坐半天, 夫人?您就审出来一个才子佳人?始乱终弃的故事?”
“这婆子把人?手都?扎烂了, 确实就这么交待的。确实说?是就是她自个儿不服气,自作主张,没有没有主使?。”
侯夫人?小心翼翼解释。
月下没忍住, 翻了个白眼:“她说?她是唱曲的?”
侯夫人?赶紧:“就是个唱曲的, 遭人?欺侮,正走投无路的时候,梁世子救了她,她就跟了世子,本来指着进府却没想到?——”
“嗯英雄救美, 郎情妾意?, 逼不得已,始乱终弃。夫人?, 我认真听了。”月下可真怕她再讲一遍。
一旁小洛子心道:瞧瞧他们郡主,四个字四个字的, 多有才华啊!什?么沈姑娘沈小姐的,能这么一口气四个字四个字的讲故事吗!
月下重?复了一遍问题:“她说?她是唱曲的?”盯着侯夫人?慢慢道:“一个唱曲的都?能混进你们侯府了,夫人??一个唱曲的,对着满园子贵人?, 沈姑娘斥退,连个磕巴都?不打就往外头喷话?一个唱曲的, 园子里没人?敢上去拦?您去问问那些夫人?小姐们,她们为?什?么不敢拦!”
小洛子配合冷笑了一声。
正要冷笑的月下冷哼了一声,压了压火气,决定还是得以德服人?,好言好语。她看向侯夫人?:“夫人?,您说?句实话,咱们真心换真心。”
侯夫人?:
月下:“您审出这些来回我在您心里,您是不是觉得我傻?说?真心话!”
亭子里死寂。
侯夫人?委屈道:“万万不敢,郡主我们这是也用了刑了,她就是这么说?的呀!”
月下看了一眼小洛子。
小洛子甜甜一笑道:“好咧,奴才去会会!奴才,就喜欢嘴紧的!”
明?明?是又柔又甜的声音,偏偏听得亭子里除了月下以外的人?个个都?汗毛倒竖。一双双眼睛不由都?看着这位过于俊秀的年轻太监,——这就是明?珠郡主的那位,洛公公?
小洛子话毕,收了笑,眼角一挑,看向一旁锦衣候府的婆子。
很是孔武的婆子一个哆嗦。
小洛子的声音,尖细,客气,疏离:
“劳驾,您老跟着一起?吧!”
比侯夫人?那句“还不快跟上洛公公”更快的,是这位婆子已经跟着小洛子下了亭子。
月下看着他们的背影,向侯夫人?道:“夫人?不妨陪本郡主坐坐,夫人?都?不用喝多少茶,小洛子就回来了。”
亭中茶香袅袅,亭外菊香阵阵。
侯夫人?非常不自在地?坐着,看着那位非常自在的郡主懒洋洋吃着自己面前那盘子点心。除了她面前那盘,其他新上来的点心,这位最多看两眼,却是一点都?不动的。
这种出自宫廷的谨慎,让侯夫人?再次紧张地?用帕子拭了拭并没有任何汗的脸,直着腰,干巴巴陪坐着。
直到?见——
眼前这位拍了拍手,接过旁边丫头递上的湿帕子擦了,笑道:“夫人?,我们家小洛子回来了。您瞧,是不是您连面前这一盏茶都?还没喝完呢。”
锦衣侯夫人?抬头往下一看。
果然,山坡下那位洛公公回来了,后头还跟着她用惯了的婆子。就是看着,王婆子这脸色,色儿怎么不太对?
侯夫人?端坐。
人?上来了。
月下托腮,抬眼:“怎么说??”
小洛子哼了一声:“说?是祁国公府那位三?爷给了银子给了话,还给了她老子娘宅子,只要她闹成这一场!不光银子宅子是她的,祁三?爷还能保着她进诚意?侯府做这个大姨娘!”
一席话,亭子里的锦衣候府夫人?脸上的色儿已经跟一旁那个婆子一样了。
月下轻飘飘来了一句:“记吃不记打的狗!”
锦衣候府夫人?干巴巴咽了口唾沫,甚至理不清郡主这句话到?底是说?谁
她只知道,在他们府里,在她主办的赏菊宴上,拿住了祁国公府的人?!
一想到?权势滔天的祁国公府,想到?宫中那位盛宠在身的皇后娘娘,想到?祁国公府那位霸王一样的祁三?,锦衣候府夫人?全身发凉,嘴唇哆嗦。
“怕?”
月下和蔼地?问。
侯夫人?后背汗毛一竖。
就见郡主露出越发和蔼可亲的笑容,软软的声音对她道:“夫人?别怕——”
说?到?这里月下温柔地?拍了拍吓破了胆的侯夫人?,看着她的眼睛,慢吞吞道:“夫人?要相信,”说?到?这里月下诚挚地?看着侯夫人?,圆润娇嫩的红唇吐出剩下的半句:“我——比他们,更可怕。”
亭子里寂然无声。
安静到?似乎能听到?有人?上下牙相磕的声音。
远处赏菊人?的笑声似乎更加轻飘遥远,远得彷佛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
亭子里的人?就见这位明?珠郡主非常亲切地?对她们夫人?说?:“夫人?,现?在是不是没那么怕他们了?”
亭子:
锦衣候府夫人?白着脸。
月下看着锦衣侯夫人?,明?明?管家理事的能力比她还不如,偏偏人?不行管人?的瘾儿还大!真遇到?点事儿就怂成这样,一点担当都?没有!难为?这么聪明?的婉婉,上辈子怎么在她手底下当了那么几年儿媳妇的!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人?呀,还得多出来走走,多见见外头形形色色的人?。本来觉得自己不行的,见多了这样的人?就会觉得自己又行了。
月下起?身,最后看了一眼侯府夫人?:“锦衣候府到?底是咱们大周赫赫侯府,该有实话实说?的胆识。要是连这点都?做不到?,我大周朝要这样的侯爵,何用!”
风过,菊花香。
月下带着小洛子一行人?离开了锦衣候府。
“郡主,奴才找人?现?在就把这事儿传开?”马车上,小洛子道。
月下立即想到?宋大人?的话:“广而告之?”
“对!”
月下点头,道:“把沈姑娘摘出去。”
小洛子:“行吧。”
月下瞪了他一眼。
小洛子委屈地?撇了撇嘴:“不用郡主提醒,奴才做事,什?么时候逆着郡主意?思了!奴才就是再烦她,也不会背着郡主怎样的。”
月下拍了拍小洛子的肩。
小洛子想了想:“把祁三?显出来?”
月下握拳抵着下颌,苦思。她试着去想,如果是宋大人?遇到?这样的事儿会怎么做呢。宋大人?——
想着想着,月下就觉得有些——想他。
还是小洛子提醒,月下断然道:
“不,不提祁三?!”
“不提祁三??”
月下看向小洛子,慢慢道:“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祁青斌就是祁国公府那块不怕虱子不愁债的烂肉!这件事不提他,就说?祁国公府!”
小洛子眼睛一亮,明?白了。
随着赏菊宴结束,祁国公府因为?沈大人?几次弹劾,但又证据确凿无言以对,遂雇人?往沈员外郎家泼脏水的说?法不胫而走。
天还没黑,就已经成今日京城各处喜闻乐道的热聊话题了。
一边是整个大周都?有名的穷、有名的廉正耿介的沈大人?,做地?方官的时候沈青天的名声家喻户晓,后来进了京更是以“史上最穷的工部员外郎”“史上骨头最硬的五品京官”名闻京城。
一边是如日中天的祁国公府,出了一位盛宠优渥的皇后娘娘,还会出大周下一任太子妃,既有老谋深算的内阁次辅祁国公,又有当年惊才绝艳、狡如狐、狠如狼的九爷祁煜,更有一位不惹事就过不了日子的京城霸王祁三?。
这两边的对峙和故事,简直期待值拉满!
本来沈罡风几次以贪贿不法弹劾祁国公府,就已经是京城众人?瞩目的谈资。这下子又出来这么一桩事?
不约而同地?,这都?得认为?沈罡风这是弹中要害了?
不然祁国公府怎么恼羞成怒使?黑手了呢!
*
才上灯,永寿宫里就开始摔茶碗了。
老规矩,永寿宫的宫人?大气不敢喘,趴在地?上用布巾擦地?板,唯恐遗漏一片稀碎的瓷片。
郑嬷嬷已经在给皇后娘娘拍背抚胸了。
皇后娘娘心疼病已经犯了,太医和陛下已经开始往永寿宫来了。
祁国公府也不消停。祁国公气得差点摔了手中的茶碗,再是老谋深算,这会儿对着两个孙子也提高了声音:
“谁让你们这么干的!”
干就干了,但——
“找了这么个不中用的人?,弄了这么一出,拙劣,拙劣至极!”
一旁山羊胡子谋士劝说?道:“国公爷息怒!也不能怪三?爷,那个沈罡风咬着不放,也确实该敲打!”
“敲打?是这样敲打的?这是敲打人?家呢,还是往人?家手里递棍子,让人?家往咱们头上抡呢!”
书房里落针可闻。
山羊胡子看着国公府下头这两位爷,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这位三?爷就是这样了,但就是这位未来的接班人?,比当年的九爷也实在差得太多了。
祁国公显然也再次想到?了祁煜,他没有再看祁青宴和祁青斌,摆了摆手:“下去吧!”
待到?人?出去,祁国公重?重?坐在了椅子上,看着烛火,低声道:“如果小九还在小九”
见祁国公这个样子,山羊胡子谋士也跟着叹了,一副要落泪的样子。
祁国公再次摆了摆手,一字一句道:“不能这样下去了。”
山羊谋士赶紧抹了抹并不存在的眼泪:“国公爷的意?思是?”
“这大半年,眼睁睁看着国公府声誉日下,宋晋一步步走高宋晋,就是赵廷玉死死熬在内阁里的指望!”
闻言,山羊谋士悚然一惊!
一个近乎疯狂的想法跃入脑海,他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看向祁国公,颤声道:
“莫非赵阁老的意?思,竟是要熬着等宋晋攒够资历,扶他入阁,然后、然后——”
后头的猜测他根本说?不出来,这太——不可思议,近乎疯狂。
宋晋才二十?四岁呀!
祁国公哼了一声,接过话继续道:“然后继续熬着扶着,推着他问鼎首辅之位!”
“不可能!吧?”
山羊谋士声音都?打颤了。
烛火下,祁国公横亘皱纹的脸狠狠一动,再次哼了一声:“赵廷玉这个人?,老夫了解。要不是存着这个指望,他早就熬不住了!”
山羊谋士白着脸。
二十?四岁呀!赵阁老他熬?怎么熬?熬多久!赵阁老已是快八十?的人?,身子还一直不好!他总不能再熬上二十?年吧?!
灯光下,谋士的嘴角抽动,觉得有点好笑,可又惊心,笑不出来
他看着祁国公,瘦脸再次一抽:“还是还是他以为?以为?大周能出一个不足四十?的首辅?”
他的声音这次哆嗦了。
祁国公皱纹颤动,慢慢看向山羊谋士,一字一句道:“大周不是已经出了一个不足二十?四岁的左侍郎了吗?还是寒门出身,无有倚仗。”
山羊胡子浑身一颤。
是啊,宋晋之前,谁能想象一个二十?四岁的左侍郎!这才多久,他竟觉得理所当然了。
祁国公眼睛死鱼一样,一动不动,只有他布满皱纹的唇角扯动,慢腾腾道:“不能再任由他这么走下去了。”
“国公爷的意?思?”
祁国公慢慢吐出三?个字:“大礼议。”
哐当一声——
是起?风了。
“秋深了,姹紫嫣红了这么久,该降温了。”
祁国公望着窗外,苍老冰冷的气息,慢慢道。
第 89 章
天高气爽, 一片晴好。
京城官场诸人还在小来小去的推拉争斗,一篇《论孝道》的文章横空出世。
文章旗帜鲜明?的主张,孝之始,孝亲也。言辞尖锐地指出, 血脉之亲甚于一切, 禽兽尚且知之, 何以人而不如禽兽乎。
如晴空一声炸雷, 拉开?了后来史称“周·大礼议”的序幕。
慕元直作为礼部尚书,企图把?这篇文章按下去。大礼当议,但绝不是现在!尤其是如今土地清丈正在最关键和?艰难的时候, 而?他们寄予厚望的宋晋, 羽翼未丰,不能在这个时候站到帝王的对立面。
可很快,正昌帝就把?文章直接下发内阁,让内阁议是非,正视听。
帝王的意思, 不言而?喻。
京城的气氛一夜之间绷起来。所有人都看向了仁寿宫, 看向了阁老?赵廷玉,也看向了赵党推行?土地清丈的先锋——大周新贵, 宋子礼。
仁寿宫中
月下拿着抄录的文章,还是懵的!
这篇本该两年后才出现的文章, 怎么这个时候就出来了?!
仁寿宫中,第?一次在郡主来的日?子,这样安静。
后殿中,檀香静静燃着。榻上的太后垂着眼皮, 苍老?的手落在月下身上,无意识地一下下抚着身旁的孩子。
月下终于能说出话了, 第?一句是:“我我不明?白为什么是这时候?是谁?”
是因为她的重生吗?她的重生真的改变了这样多?的事情?她能改变与宋晋的和?离,能改变宋婉的别嫁,甚至让姐姐能抽出手来从里国公府大爷那里得一个孩子养着
她怎么能改变这个注定载在史?册上的大事?!
本该于定远帝期间拉开?的大礼之争,怎么在正昌帝七年就开?始了?
这到底意味着什么,会带来什么,月下不明?白。
错综的关系,种种变故,难以?理清的因果,重重交错,翻腾,让她好似离水的鱼,呼吸都觉得困难。
太后娘娘赶紧抚着身旁的外孙女,周嬷嬷已经拿过了茶。
“孩子?朏朏!”
月下看向外祖母。
老?人目光苍老?却坚定,盯着外孙女一字一句道:“外祖母在,别慌。”
月下点了点头。顺着周嬷嬷的手喝了温热的茶水,觉得肚子里舒服了好些。
太后娘娘这才放心道:“好孩子,别慌!”抱着月下轻轻拍着,“有祖母在,你还有夫君,将来还会有孩子。都会有的,都会有的,不用怕,不用慌。”
月下彻底冷静了下来。
太后把?其中关系掰开?了慢慢讲给月下听。“子礼做得太好了,已经走得很远了。不仅超出了外祖母的预料——”说到这里太后哼了一声,“恐怕,也远远超出了祁国公那边的预料。”
“不管是祁国公,还是皇后,都不会看着子礼这样走下去了。这样走下去,让子礼这样走下去,迟早是他们的心腹大患。”
秋日?的阳光中细小的灰尘轻轻跳动。
月下张着嘴看着外祖母,目光中崇拜溢于言表!原来外祖母这时候就能看出宋大人令人震惊的能力了!有一天,宋大人何止是祁皇后和?祁国公的心腹大患!甚至是陛下,都不能轻动!
宋大人是那个扶住大周江山的人!
太后见?月下这个样子,轻轻拍了她一下,“知道宋大人了不起了?”
月下小猫一样哼了一声:“我早就知道了。”
“早知道?早还那么闹?”太后又拍了外孙女一下。
月下咬了咬唇,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她问:“那,这时候大礼议,好不好呢?”
好一会儿,太后娘娘没?有说话。目光静静看着窗外,好似在看窗外那个璀璨的秋天,又好似在看阳光中跳动的细小微尘。
月下闭紧嘴巴,紧张地等着。
许久,太后道:“能辩赢,就是好事。”
“辩?”
太后嗯了一声:“哀家还在这里坐着,陛下不会做什么的。他只?会让下头的人辩,大礼之争的开?始就是大礼辩。”
好一会儿没?人说话。
月下还是不安地问出了口:“那要是,要是辩不赢呢?”
“辩不赢这一场——”太后不觉靠着炕桌,撑着额头,慢慢道:“接下来,就难了。”
月下咬唇,前生根本没?有大礼辩。那时候外祖母不在了,赵阁老?也不在了,连——连她爹都不在了。大礼之争一开?始就是萧淮主导,祁国公一党推动,碾压式往前推进。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他们根本不需要辩。
这样看来,还要辩,就是说双方还是可抗衡的?
“只?是——”太后的声音略显疲惫。
月下心头一跳,望向太后,两手已经攥紧了太后的袖子:“只?是什么?外祖母告诉我,我去做,我去努力!”
太后看着外孙女,眼睛里有泪光闪烁。她轻轻摸着月下的头,抚摸月下柔软的脸。
月下望着太后。
太后把?月下搂进怀里,低声道:“这样的辩论,本身就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坐在上首看似一言不发的陛下,他的立场是所有人都明?白的。如果咱们这边没?有一个能够碾压式赢得辩论的人,咱们就输了。哪怕双方胶着在那里,咱们就输了。”
月下立刻从太后怀里抬头,拉着太后的手:“太后告诉我谁能辩,我去寻!我去——”
太后摇了摇头:“孩子,这不是你能做的事。那些隐世的大儒,不是你一个郡主可以?请动出山的。”
如果被一个富贵的郡主请出来,对于这些大儒来说,就等于自毁名?声。
太后握着月下的手:“别急,还有赵阁老?。赵阁老?是三代老?臣,他去请,会请来的。”
月下回握着太后的手,太后的神色让她有非常不好的预感。
出宫的马车上,月下始终蹙着眉。
小洛子担心,轻声道:“郡主,宋大人一定有法子的!”
月下先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前世,为臣,宋大人被认为治世之能臣。为将,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可宋大人并不擅长理学之争,也从不在典籍或者清谈辩论上下功夫。甚至到她死为止,宋大人都未曾参加过一次辩理活动。
“更?别说,宋大人出身农家,别说跟太子比,就是跟世家子弟比,宋大人也鲜少?机会接触这些大儒。”
月下轻轻叹了一口气:“这也是为什么明?明?宋大人什么都强出祁青宴不知多?远,但士林隐隐推崇的始终是祁青宴这样的废物!”
小洛子皱眉道:“我明?白了,都是圈子。就好像我们太监,也是彼此抱团,形成一个个圈子。”
月下琢磨了一下:“你说的对。”
“那这个圈子里最有号召力的是——”
月下眉头蹙得更?紧了,慢慢道:
“当然是太子。自幼书礼,尊崇文士,又是未来的新君。”
*
月下心事重重地下了马车,扶着小洛子往内院走去。
才进院门,她就一愣。
梧桐树下,玄色披风的宋晋正负手而?立,抬着头仰望着这棵掉光了叶子的梧桐。
几日?没?见?,第?一眼,月下就觉得宋晋,瘦了。
她疑心是自己的错觉,是知道宋大人染了病,产生的错觉。
听到动静,宋晋转身。
月下努力控制着自己整个人,却控制不住那颗已经开?始砰砰跳的心。在宋晋目光看过来的一瞬,月下疑心自己肯定是抖了。
她几乎是在,屏息。
“郡主,回来了。”
宋晋的声音,温和?如水,如同他此时的目光一样。
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温柔的声音和?目光,都让月下有种想哭的冲动。她咬了咬唇,越发站得笔直,很是艰难地才顺利说出第?一句话:
“大人,好些没?有?”
不是错觉,是大人因这一场风寒,清减了。明?明?还是一样温和?含笑的样子,就是有一种月下说不出的萧索。
宋晋笑了笑,轻声道:“已是好些。”
好一会儿,两人之间无话。
院子里其他人也都不敢动,不敢说话。
还是宋晋含笑开?口:“郡主进宫辛苦,想是需要歇息,臣就先告退了。”
从那一晚后,月下面对宋晋本就局促,这时听到对方要走,她根本不敢像从前那样挽留。她已做到那个地步,还被人家推开?了,月下再不容许自己——!
月下立即道:“好。大人慢走,我就不送了。”
宋晋一礼,转身的瞬间脸上的笑就敛了。
她没?有留我
第?一个念头。
待走了一段,宋晋回头,梧桐树下已经没?了月下的影子。
宋晋垂下了眸。
她,在疏远我
第?二个念头。
起风了,吹动宋晋披风,宋晋不由咳了两声。
时安赶紧上前:“大人今天的药还没?吃呢,还是快些回去把?药吃了吧!”
她甚至没?问我,吃没?吃药。
第?三个念头。
宋晋喉头发痒,忍不住又咳了两声。终于克制住喉头痒意,宋晋吩咐:“套车。”
时安:“大人?”
宋晋:“先去尚书府,再去阁老?府。”
大礼议要开?始了。
一直到马车上,宋晋突然轻声道:“也许,她只?是,只?是担心”大礼议。
并不是真的要疏远他。
第 90 章
接下?来的一个?月, 就连京城的平头百姓也感受到了变化。城中儒生士人明显增多,不管茶馆还是酒楼,就连歌舞之处蒹葭阁里,都随处可见争得面红耳赤的士子人臣。
京城城门处, 越来越多各地名儒的马车出现。
开始是祁国公府的马车在城门停驻, 祁国公府世子执弟子礼迎名儒进城。后来连阁老府的马车都出现了, 据守城官说马车内坐着的正是年近八旬的赵阁老!
就在人们议论纷纷, 到底是什么人还需阁老亲迎的时候,城门外等候的车辆里多了太子府的马车!
这意?味着进京儒者的名气是越来越大了。
后来就听说,东南、北地两个?最著名书院早已隐退著书的山长, 分别被两边请进了京城。两位都已是古稀老人, 身子骨一个?比一个?弱,进京路途遥远,一个?不小心就可能病死在路上。
当这两位名儒出现在京城时,朝堂上的大礼议进入了白热化,最后相持不下?。
仁寿宫廊下?, 宫灯发出静寂的光。
周嬷嬷匆匆从殿内出来, 把一件石青色仙鹤纹披风披在了太后娘娘身上。
廊下?的太后转头看向周嬷嬷,“翠茹, 最后的叶子也都落尽了。”
周嬷嬷为太后系好披风,扶着娘娘看向了庭院。院中那棵仁宗帝为华阳公主亲手所植的梧桐已经这样大了, 光秃秃的枝桠伸展在夜幕中。
太后拍了拍周嬷嬷的手:“陪我去看看朏朏的那棵梧桐吧,当年——”
周嬷嬷扶着太后往旁边郡主的小院去,听到太后提起当年,却?并?没有说下?去, 周嬷嬷只觉心中酸涩。
太后抚摸着梧桐的树干,只是说:“老了, 老了,一开口都是当年。翠茹,一转眼,哀家七十一了,当年呀,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也会成为古稀老人的一天。”
说着太后招呼道:“灯笼往下?一些对?,就是这儿!”
原来是当年仁宗爷刻下?的划痕,比着小郡主的身高留的。那天小郡主吃的多了一些,挺着小肚子靠着梧桐树,仁宗爷就一直让小郡主把小肥肚子收一收,小郡主怎么吸气都收不回去最后小郡主快哭了,仁宗爷本来笑得高兴,一看小郡主扁了嘴巴,立即不敢笑了。憋着笑,把小郡主举高,再举高。院子里,都是小郡主快活的笑声,仁宗爷也放声笑了。
那日的一切,彷佛还在眼前?。
太后摸着那道痕迹,笑了:“那年朏朏才多大,两岁有了吧?这么个?小不点,这么小!”笑着笑着,太后的眼睛里就有了泪光。
周嬷嬷鼻子也酸得厉害,还是笑着劝:“这么小也让娘娘团着宠着着长大了,如今郡主多懂事呀!”
“翠茹,哀家就是放心不下?她。她像她外祖,不像哀家,这孩子从小心不狠,偏偏脾气还又娇又硬,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
说到这里太后哽了一下?。
周嬷嬷慌慌劝道:“有娘娘看着,什么坎儿郡主过不去!娘娘不也说了,宋大人也很好,又有娘娘在!”
太后已经平静下?来,拍了拍周嬷嬷的手:“老了,心软了,一想到这个?小冤家就话多了。”
周嬷嬷低声道:“娘娘可是忧虑眼下?的大礼辩?”
太后的声音很平静:“辩到眼下?这个?份上,已经辩不下?去了。”
“娘娘,如今局面?”
“没有赢,就是输了。”
周嬷嬷啊了一声,立即把声音压得更低,“就没有旁的人再可请了?”
太后默然?。许久,她才道:“如今局面,只有大儒王桢出山。”
周嬷嬷立刻道:“那咱们快告诉赵阁老请去,还是还是这人赵阁老请不动?跟阁老关系不睦?”周嬷嬷一口气憋在了嗓子眼。
太后道:“王桢跟阁老是同年的进士,甚有交情?。只一个?选择了涤荡官场,在朝;一个?选择了封印辞官,在野。”
周嬷嬷憋着的这口气一松,喜道:“如此岂不是正好!”
太后摇了摇头,慢慢道:“我还是皇后的时候,见过这人。这是一个?,——聪明人。”
周嬷嬷脸色一白。
太后的声音更低了:“眼下?,最好的结果就是王桢不出山。”
“娘娘!”周嬷嬷脸色彻底失了血色。
秋风吹动了廊下?的宫灯,院中树影婆娑。
*
与此同时,太子府灯火通明,正是热闹的时候。
太子萧淮好好文?,好好酒,好好乐。
也因此太子府一旦举宴,便是文?人汇集,好酒满园,弹琴鼓瑟,热闹非凡。
今夜热闹之外,更多了一位京城中人趋之若鹜的人物?——紫薇道人。
紫薇道人卦象之准,早已闻名大周。尤长通过八字,读人命格。只是紫薇道人却?鲜少出山,用他的话说,窥之,损阴德,非不愿,不能也。
今年,紫薇道人出山了,走遍大周,为人观八字。到了今夜,只剩下?最后三个?机会了。此后二十年都将重归山林,重聚修为,不再为之。
一连两副八字读过,只见这两人一个?强笑却?脸色苍白,一个?怔愣许久。无疑,这是都算准了。
只怕,就是太准了。
宴会气氛更热烈了,诸人纷纷围着那两人打听,都在等待紫薇道人的最后一个?推算。
人群热闹中,宋晋依然?是往常的平和、安静。
太子有请,他不能不来。来了见过太子后,便寻了这处亭子,看水中锦鲤。
宋晋所在处,本就是众人余光所在。这时诸人见太子殿下?往宋晋所在亭子过去,众人目光越发投向这一角。
最寂静处,瞬间成了最热闹处。
“是今夜的酒不好,还是舞不美,大人怎的离席来了这里?”萧淮含笑道。
宋晋一礼:“臣酒略多一些,来这里散散。”
萧淮看着他,挑了挑眉。
一时间,亭中无人说话。
萧淮笑道:“宋大人好运气,偶寻到的地方,孤也喜欢得紧。”
一个?明显是大丫头模样的婢女带着人,把太子殿下?酒案移到了亭中。
领头的大丫头,一双素手亲自从一旁托盘上取下?了萧淮的酒壶和酒盏,轻巧而安静地排放在布置好的酒案上。又转身,从下?一个?丫头手捧的托盘中,捧过一方小巧香炉。
亭外已有世家子注意?到了太子府这个?大丫头,这时候轻轻撞了撞身旁的同伴,以?酒盏掩唇低声道:“好一个?肤如凝脂,手如柔荑,螓首蛾眉,美目盼兮”
灯下?,亭中大丫头低垂眉眼,一身翠色的衫裙随着轻渺夜风轻轻飘动,勾出不盈一握的腰肢。
酒案前?的萧淮长腿伸开,坐得非常随意?。手里摆弄着白玉酒盏,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宋晋,话却?是对?案前?正俯身往香炉里添香的大丫头说的:
“若芜,你去,给宋大人倒酒。”
酒案前?的丫头立即轻声应是,衣裙袅袅就往宋大人案前?去了。
十指纤纤,执壶倒酒。
周遭好些正笑谈的世家公子,这时候说话声都小了,看着亭中灯下?俊美的公子与袅袅执壶的美人,移不开眼。
宋晋眉眼温和,神色安静。只有足够近,才能感觉到那种?从骨子里散出的冷和淡。却?被掩盖在他从容温和的神色之下?。
这名叫若芜的丫头,此时就忍不住悄悄抬眼看了宋晋一眼。对?方却?好似全无所觉,只在她放下?酒壶的时候,十分温和地道了一声:“有劳。”
若芜退到一旁的时候没忍住,再次抬眼看了一眼这位有名的宋大人。
萧淮的视线始终落在宋晋身上,这时候才慢悠悠道:“宋大人,孤府中这个?丫头,美不美?”
闻言,宋晋抬起垂下?的眼,往一旁的丫头身上仔细看了一眼:“太子府的人,自然?甚美。”
萧淮看着宋晋,哦了一声,接着道:“宋大人如不嫌弃,送给大人如何?”
亭外一静。
不知多少双眼睛从亭中的丫头落到宋晋,又从宋晋身上到亭中丫头身上。
一片安静中,宋晋温和如水的声音:“回殿下?,臣此生许国,只一妻足以?。”
亭外更静了。
这些先还品评美人的文?士和世家子们,一时间竟都闭了嘴。
不仅是为宋晋所说的“此生许国”,这样的漂亮话谁都可以?说的。当然?,因为宋大人这些年的所作所为,说起来确实更真一些。
但这些个?个?以?风流倜傥自居的文?士和世家子们,却?是惊心于后一句的“只一妻足以?”。
此生,只一妻足以?。
不少人都怀疑宋晋知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在殿下?面前?,又是当着京城几?乎所有有头有脸的同辈人,这位以?信立身的左侍郎,居然?说这一辈子就要?一个?女人?
不少人一瞬间同时闪出一个?念头:郡主居然?管得这样严吗!
萧淮捏着酒杯,看不出情?绪的目光落在宋晋身上,桃花眼尾微微上挑。
亭中静得很。
站在宋晋身后的时安心呯呯直跳。倒不是因为自家大人的拒绝,大人虽拒绝了殿下?的美意?,但却?对?大周表了忠心,并?无任何顶撞与冒犯。让时安心惊的是太子府这位美人,只一眼,时安就看出这人眉眼之间像一个?人!
像,——他们郡主!
为何太子殿下?会把一个?有几?分肖似郡主的人养在身边!
时安一点也不敢往深处想,一点也不敢。
亭中静得让时安有种?透不过气的压抑感,湖面荷风都吹不散亭中凝滞的空气。
好在,这时候小太监来报,紫薇道人已经恢复了精力,可以?来为殿下?观最后一个?八字。
萧淮这才收回了落在宋晋身上的视线,淡淡道:“有请道长。”
紫薇道人缓步而来,衣袂轻飘,仙风道骨。
进了亭子,他向上首殿下?行了一个?道家礼,便请八字。
秦兴将早已写好的八字呈上。
紫薇道人看过,抬头看向上首:“殿下?,此为一女子八字。”
萧淮淡声道:“对?。”
亭外立即好似热油里滴入了水,炸开了。所有人都把耳朵竖起来,心里都在猜测这个?让太子殿下?呈上八字的女子是何方神圣!
紫薇道人对?着八字静看。
突然?,众人就见道长袍与袍带飘起,猎猎作响!好似被一阵大风吹起。
但明明——
此时只有偶尔拂过的清风,并?无任何大风!与此同时,就连亭中那位美人的衣带也是静静垂着的!
瞬间,好似风过,道长衣带落下?。
亭外已经是一丝人声也没有了,都被刚刚一幕震住。
一片安静中,道长平和而庄严的声音,响起在安静的夜色中:
“此人主大富大贵之象。”
亭中萧淮听了,点了点头。
宋晋垂眸,安静听着。
亭外诸人没想到第?一句如此平平无奇
能让太子殿下?送上八字的人,自然?是京城中贵女,自然?有富贵之象。
道人第?二句:“此人之贵,贵不可言。”
亭外诸人依然?觉得好似也正常,这人只怕就是殿下?属意?的太子妃,未来的国母,自然?是贵不可言。
亭中人的反应却?完全不同!
萧淮始终带着隐隐沉郁的脸顿时一亮!
他挺身向前?,几?乎离席,向紫薇道人确定道:“当真——贵不可言?”
始终垂眸的宋晋也抬起了眼睛,看向这位紫薇道人。
道人面色凝重,声音庄严:“确是,——贵不可言。”
萧淮一下?子坐了回去,让秦兴倒酒,眉梢眼角都是笑意?。
宋晋目光再次逡巡过这位道人。
时安这时候却?不明白了。谁都能看出殿下?高兴,可就是他一个?随从,都觉得这位道长是雷声大雨点小
任凭谁都知道殿下?的太子妃,往贵了说,肯定不会错!哪里值得殿下?这般欢喜
当然?,女子之中也只有皇后之尊,可称“贵不可言”。可殿下?之妻,就是命定的皇后。说句难听点的,哪怕早逝呢,也必会追封皇后,必然?当得起“贵不可言”。
时安觉得就是自己?,不用算都知道。他看向紫薇道人的目光,不觉带上了狐疑。这真的不是,忽悠?
紫薇道人再次行了一个?道家礼,静声道:“三卦已毕,道人这二十年的功德已用尽。还请殿下?准许小道告辞。”
萧淮当即吩咐人依照前?约,立刻送紫薇道人出城,天涯海角随道人往。未来二十年,皇家绝不会再去打扰。
其他人看着由秦兴亲自陪送的紫薇道人,都跟时安有同一种?感觉,这最后专门为殿下?所观的一卦未免太有种?他们上,他们壮着胆子一闯,也能说出这两句的感觉。无非就是赌,赌这个?八字是不是未来太子妃的八字罢了
可话又说回来,还用赌吗?二十年里紫薇道长的最后一卦,殿下?肯定不可能像前?两卦一样,随便写个?八字送上去试一试。
紫薇道人却?好似完全听不见这纷扰人声,径直离开了太子府,登车出了京城。
一直到车子驶出城门,他才出了马车,抬头仰望天上星辰。
童子从未见过师傅这样神色,不觉小声道:“师傅,可是有什么不妥?”
紫薇道人看着天上星子,许久,才道:“还记得端午前?,我们曾于山顶看到的星相吗?”
童子立即道:“客星!客星现世!”
紫薇道人望着写满奥秘的无尽星空,轻声道:“这一趟京城之行,为师看到客星所属之人的八字了。”
童子顿时一惊,看向师傅。
紫薇道人却?只是遥望星空,再无一言。
*
人人都能看出来今夜太子非常高兴。
甚至有人都敢壮着胆子请太子殿下?鼓瑟一曲,让大家开开眼。太子擅乐,尤其擅长鼓瑟,但有福气听过的人却?并?不多。
太子听到,微醺的桃花眼一挑,笑道:“不巧的很,让孤愿鼓瑟以?娱的人,今夜不在!”说到这里他靠着亭中栏杆,看那水中月,一颗心都觉酥软。萧淮抬眼,一挥袖,依然?笑意?熏然?道:
“散了吧!”
太子府的宴散了。
青布马车静静驶向富安坊方向。
马车上时安不安道:“大人,可是有什么不妥?”
他总觉得从那位神神道道的道长算了最后一卦之后,大人似乎就——
时安也不确定,毕竟大人依然?如故,并?看不出什么来。只是他跟着大人太久了,有时候才会产生一些感觉。
宋晋看向时安。
时安一惊,第?一次,他在大人眼中看到了——不确定。
他们大人运筹帷幄,再难的事儿在大人那里总是能寻到解决办法,唯一的区别不过是有几?种?解决办法。
“大人?”时安不安地喊了一声。
宋晋这才定了定神,轻声道:“无事。谶纬之学,本就虚无缥缈。”
马车辘辘,宋晋轻蹙的眉头,却?没有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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