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爱洛斯
不止嘉儿的位置空着。
左右的位置都空了。
是观众们陆陆续续起身离场, 共享晚餐在半小时之后,每个人都在往门口移动,又步伐平稳不敢逾越前面的长辈。
嘉儿本应也在其中。
时间充裕, 爱洛斯望向门口。
歌加林似乎难得拒绝了共同离席, 爱洛斯也不在原位。
那么第一个出去的只能是公主, 连外公也才正要迈出大厅。
嘉儿身为金斯利家的人怎么敢跟外公抢先?
她却不见了, 这不合理。
爱洛斯担忧,如果之前猜测的一切都正确,歌加林由这出戏剧觉察事情败露后,很可能单独对付嘉儿。
也为此时刻关注着歌加林。
谁料想歌加林没有离席,或许是爱洛斯忽略了换歌加林与仆人的交流,又或者, 歌加林在拿到剧目表的时候就已经怀疑起了嘉儿。
爱洛斯深深地望了一眼歌加林, 歌加林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后, 在位置上一动未动,开始与身边的人说起话来。
虽然不知缘由,但看样子他是打算最后离场的。
门外的外公留下一个即将走远的背影, 爱洛斯这些天好不容易的等到一个机会,单独与外公交谈。
只要他追上去就可以。
但嘉儿不见了, 她会不会出危险?要不要先去找她?
爱洛斯一个眨眼的时间便停止纠结, 他不再管远去的外公的背影,而是回身从人群中拽住正要离去的温。
温哥哥一袭黑衣与低调的外公如出一辙,又同样有一双蓝色眼睛,即使戴着面具爱洛斯仍立刻发现了他。
正常演出, 温的位置一直是在嘉儿身边。
毕竟嘉儿与埃莉诺拉公主关系再好, 公主的位置也不会紧挨着她。
“哥哥,你在表演结束后看到嘉儿了吗?”
温听了询问, 摇摇头。
“似乎没有,怎么了?莫非……”温的脸色一变,看来嘉儿已经告知他了。
爱洛斯神情凝重:“我怀疑嘉儿会有危险。”
温没有细问,立刻叫来身边人,让所有人都下去询问刚才有谁瞧见妹妹。
几个还没离开的侍从立刻应答,说并未遇见过。
嘉儿戴着面具,发色也不突兀,见过却未能认出也是可能的。
爱洛斯却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种预感在歌加林对他一笑后愈发强烈。
他径直走到歌加林面前,歌加林身边的人已然起身,唯独歌加林仍惬意地坐在椅子里,从容不迫地望向他,摘下了自己脸上的面具。
歌加林的灰色短发有着整齐的发尾,精心剪裁的外套连纽扣换成了方形宝石,连褶袖衬衫都是竖直的领子,虚虚掩住了整个脖颈。
爱洛斯多瞧了一眼,心中有说不清的古怪,他唯一能确定的,只有歌加林在很享受地配合白蔷薇城的审美。
也难怪他更讨外公喜欢。
“果然是你啊爱洛斯,你不是要走吗?还来关心我。”歌加林先发话。
“我不是来说这个的。”
“那是哪件事,你要说所有事你都知道了?又怎样呢,反正公之于众之后只有一个人相信。”
“你把她藏哪儿了?”
嘉儿显然就是他言语中的那“有一个人”。
“我藏哪儿了?他们又不是你,我有什么好藏。”
“歌加林,嘉儿到底在哪儿?”
“你找嘉儿啊,那么麻烦干什么?你等一等就知道她在哪里了。”歌加林轻松地回答。
爱洛斯听到这解释,瞬间急切起来,伸手就去抓住歌加林的领子。
四周已经有人的目光被吸引过来,在爱洛斯即将碰到歌加林时,猛然被一只有力的手捉住手臂。
“她说她去花园了。”
爱洛斯转头,是乌列尔,在乌列尔身边站着一个高挑的年轻女仆,正是爱洛斯从博伊德身边借来的一位侍从。
“是的,我刚才看见小姐出去了。”她指指外面的走廊。
歌加林摊摊手,又露出那副令人不悦的表情:“都说了不在我这里。”
爱洛斯见他毫无慌乱,更感到不安。
他没有多做犹豫,径直朝花园走去。
按照女仆的指示,走出她说的那扇门,来到花园,面前就只会有一条鹅卵石小路。
爱洛斯来到金斯利家后还没有四处闲逛的心情与时间,他也是第一次走到这里。
他对周遭景物全不关心,快步朝小路前方走去。
在走过一道藤蔓还尚未复苏的金属拱门后,他远远看到了路尽头的建筑。
那是一间尚未搭建完全的温室。
不知为何,温室的玻璃格外浑浊。
爱洛斯粗略扫过那些绳索与木梁,温室修改了一半,原本应该是一座木石结构的小型温室,至少正面还未修改。
埃莉诺拉一定是想要通过更换铁架换用更多的玻璃,并扩建它。
从他们来的那天开始到现在,建得真快啊。
想必埃莉诺拉的人手平日都派到这里来了。
按公主的脾性,出外交流一定会在礼物里带着当地植物,不知道有没有从王城带到这里来。
在藤蔓后,就是冬青修剪的绿色拱门。
当爱洛斯穿过一道道拱门,将温室全部收在眼底,他终于知道为什么看起来那么奇怪。
从温室的缝隙中钻出烟雾,用来替换的材料是半成品与金属跟玻璃,被火烧到已渐渐像焦糖一般融化下去。
温室起火了。
爱洛斯连忙朝门廊跑去,还没等他迈出一步,身后的手忽然拉住了他。
“你在做什么?”
爱洛斯回头就看到一脸严肃的博伊德。
博伊德倒是看到了眼前的景象,但他没有立刻去研究,对他来说将旧的改变成新的总有一种抗拒,新温室塌了也好。
“嘉儿,好像在里面。”爱洛斯甩开他。
“什么?”博伊德脸色骤变。
他立刻命人尝试去救人,其他人则在高呼着引人一起来救火。
爱洛斯看到那个眼神凌冽的侍从飞奔过去,但还没等他与博伊德细说,就又摇头回来。
不断传来火焰舔舐物品的声音,火太大了。
温室里的火炉应该是布置在了靠近前门的地方。
爱洛斯想到这里有些害怕,他想象不到嘉儿会死。
“从这边已经过不去了。”那侍从无奈道。
爱洛斯感到博伊德拎住他的领子。
“嘉儿真的在里面吗?你为什么不早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博伊德太过急切,以至于眼睛都有些发红。
就在他说话之际,爱洛斯听到身后传来“小心”的提醒声。
一面玻璃墙就在他们身边塌了下来。
接着,整栋温室坍塌了。
博伊德惊讶地望着眼前,放下挡住烟尘的手,也忘记了责难爱洛斯,起身就朝着里面冲过去。
“博伊德叔叔!你要做什么?”温领着救火的人刚刚赶到,见博伊德像是着了魔一般先是推了爱洛斯一把,又头也不回地往火里冲去。
他自然立刻死死抓住博伊德。
“嘉儿,她在里面!”
博伊德也顾不上表述的严谨。
温听到,怔了怔,放下博伊德就要去看看。
几个人纠缠在一起,但终究无能为力,只能看着大火熊熊燃烧。
最后赶到,拦住他们的人是外公。
外公冷冷地站在那里:“你们在做什么?”
众人朝他解释着,歌加林则站在一旁,安抚着老人的情绪。
爱洛斯望向歌加林,将他不经意露出的得意收在眼底。
爱洛斯怎么也没料到,歌加林如此轻易就选择了除掉嘉儿。
又这么轻易就成功了。
乌列尔是对的,还不如找办法直接刺杀歌加林。
他太危险了。
嘉儿比爱洛斯小一个月。
爱洛斯虽然对过往全无印象,但嘉儿告诉他他们俩年幼时第一次遇见的情形,他仍能在脑海中想象出来。
他甚至知道嘉儿有个病患一直没有治好,那是个身无分文的老婆婆。
只有金斯利家的嘉儿小姐愿意治疗她,她还在等她。
金斯利家的每个人,都很爱嘉儿。
是自己害死了她,爱洛斯想。
因他而受伤害的显然不止妹妹一个人,但她就死在他面前。
痛苦的感觉从胸腔蔓延到喉咙,这时,他猛然听到身后的人高声大呼:“神呐!”
“嘉儿小姐!”同样不敢置信的声音。
歌加林脸上的表情变了一变。
爱洛斯回头去看。
像是蒲公英的种子,一团燃烧的火焰从温室后的火焰中甩出来,滚到一旁的草丛里。
在一片灰尘中,包裹着的厚羊毛毡被掀开,少女甩开金发,抖掉满身的木荷枝叶。
是埃莉诺拉。
她身边紧紧揽着的,正是奄奄一息的嘉儿。
立刻有人提着医药箱挤上去,众人也都拥上前查看情况。
爱洛斯站在那里,只有他望见从背后人群中走来的乌列尔。
乌列尔扶了一下自己的手腕,小心地贴着树林,沿着边缘从温室后走回来。
爱洛斯没有出声,乌列尔茫然地在他离开的原位站了一会儿,有些不知所措。
直到他被爱洛斯握住手腕,爱洛斯将他的手捉来看了看。
手腕上一道红肿的痕迹格外刺眼,被火烫到的地方浮起水泡,爱洛斯抓着他的动作太重,乌列尔不由轻轻地握紧了拳头。
“你救的?”
“没有,她们命大。我只是在角落开了个口,她们刚好就在那里。”
“你等着,我去拿药。”
爱洛斯转头,看到歌加林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僵硬,他细不可查地失去了笑容,但立刻脸上就又换上惊喜的表情,跑到嘉儿身边。
嘉儿的腿上都是血,但好在人清醒着,看起来只是吓坏了。
她与旁人回应说,幸好埃莉诺拉来到。
“嘉儿妹妹,怎么会发生这种意外,你受伤了吗?”歌加林凑上前去接过手巾,伤心道:“是谁对我的未婚妻子做出这样的事情,我必然让他付出代价!”
爱洛斯冷淡地望着正在表演的歌加林,想走刺杀这条捷径的心情达到了顶峰。
下一秒,他的心跳陡然加快了。
乌列尔已经神不知鬼不觉走到了歌加林身旁,爱洛斯在预感到事情不妙的那一刻,他的愿望已然被实现了。
乌列尔的匕首伸向了歌加林。
或许只有在紧盯着歌加林的爱洛斯眼里,这动作才缓慢又清晰,就连歌加林都毫无防备。
没有人有防备。
爱洛斯在那一瞬间,看到调动全身感官去感受歌加林位置的乌列尔出手,而后短锋被弹开,接着被博伊德手下的侍卫按住了双臂与双肩。
歌加林“嘶”了一声。
他的领口被划开,像花萼一般散落垂下,露出他脖颈上的宝石颈带。
固定在镂刻花纹的银片上的绿色宝石,在表面出现了裂痕。
乌列尔刺杀歌加林,并失手了。
歌加林笑着解开已经失去效用的颈饰,丢在地上,抬头望向爱洛斯。
“你们这是要我的命啊?”
爱洛斯不知道乌列尔为什么这么急,明明没和自己商量过。
但四周望过来的茫然的、怀疑的目光包围着他们,事情已没有和缓的余地。
爱洛斯指指嘉儿:“歌加林,你不就是罪魁祸首?你想害嘉儿,到底为什么。”
爱洛斯转向众人:“各位,起初我也以为歌加林哥哥来到这里,是因为王城里瑟缇的逼迫。然而我王宫中的眼线来报,歌加林软禁了瑟缇,现在来此就是来与我争斗的,这事我仅仅告知了嘉儿,为此连嘉儿也无辜收到连累。”
众人都目瞪口呆,表情全如壁画上的浮雕一般。
只有歌加林,他“嗤”地笑出声:“噢?真的吗?”
爱洛斯眯起眼眸,“你问问嘉儿,不就清楚了。”
嘉儿瞪了歌加林一眼,在众人汇聚的目光下,张开了干裂的唇,她摇头:“我不知道谁约我来的,因为对方带着面具。”
爱洛斯望着她,但她一眼都没看爱洛斯。
“听到了吧,各位,至于王宫中的谣言,埃莉诺拉公主和她的下属又怎么会说谎?”歌加林继续道。
爱洛斯还沉浸在嘉儿选择包庇歌加林的震撼中,他完全不解,此时若是公主也选择背弃爱洛斯,那就麻烦了。
“其实,那也有可能是你演来骗我们的。”埃莉诺拉仍非常理智,站在了爱洛斯一边。
“噢,不不,公主殿下,你低估了我的姐姐。”歌加林无奈地摇摇头,“各位,但凡在场是真与王城有过交集的人物,都会知道,我的王姐瑟缇公主,绝对不会配合人的演出。”
优先掌握发言的人先被接受,也就先被信任。
爱洛斯看到外公点了点头。
接着四周无论想不想得起来,都愿意证明一下自己是与王城有往来的,纷纷点头。
爱洛斯的一面之词没有证据,哪怕博伊德说回去就立刻核实。
但核实的结果也是歌加林可控的,在人心上,歌加林已经所向披靡。
“嘉儿……”爱洛斯望着她,嘉儿证明歌加林有问题,是他仅剩的机会。
“快都让开,她的伤要去医疗室。”温难得高声。
被火灼伤的伤口反应来得缓慢,渐渐严重起来。温眼里只有妹妹,丝毫没有在乎这边的问题,众人都连忙让开,温向外公示意后就跟着将嘉儿抬走的人离开了。
甚至没多瞧爱洛斯一眼。
见事情已无挣扎的余地,爱洛斯提出:“你们先放开乌列尔。”
博伊德的人控制着乌列尔,闻言都望向主人。
博伊德没做声,爱洛斯又道:“他是我的骑士,谁准你们对他放肆的?”
几人稍有放松的意思。
歌加林:“等等,刺客刺伤王子。金斯利大人,总不会不管吧?”
那些松开的手又停住了,乌列尔也就任由他们抓着。
场面一度僵持在这里。
但歌加林还有话说:“究竟是什么原因呢?不给我一个说法,哪怕是亲生兄弟也无法解决吧。”他话锋一转:“不过我猜,这事一定与我的弟弟无关,是他的骑士自作主张,让我将乌列尔带走审问一番就好了,不必闹大。”
“乌列尔,你说呢?”歌加林拍拍乌列尔的肩。
“他不用说,你少做梦了。”
歌加林的手被爱洛斯拍开,他瞥了一眼爱洛斯:
“那金斯利大人来说,听我的,还是听爱洛斯的好了。虽然我们是王子,但您是长辈。”
金斯利大人那双锐利依旧的蓝眼睛深深地望着他,说出来的话让人如坠冰窟,“爱洛斯殿下,你让人很失望。
“作为王子,你们的事,我是不予出面管理的。但这事发生在金斯利家,哪怕是乌列尔大人,也没有轻易就能被开脱的道理。所以我决定——”
听这意思,这决定肯定不会有利于爱洛斯,歌加林已经笑意洋溢在脸上。
“等等。”爱洛斯环顾众人,尤其是歌加林:“我想要和外公单独谈谈,只要半小时就够了。”
“莫非你想要说动金斯利大人做出不公正的裁决?”歌加林完全没有让步的意思。
“对,这是我的外公,我的家族,而且——”爱洛斯理直气壮地说出他都觉得气愤的句子:“你不是没死吗?反而是乌列尔为了救嘉儿受伤。”
歌加林看着外公皱起的眉头笑了起来。
博伊德赶在他之前骤然接道:
“十五分钟,我要守护叔父的安全。叔父您觉得呢?”
老金斯利大人的目光扫过众人,爱洛斯迫切地望着他,歌加林则笑了一下。
“过来吧,让我听听你要说什么。”他最终说。
爱洛斯没有想到,他会在这种情况下取得与外公单独谈话的机会。
人们瞧他满脸紧张,实则爱洛斯心中激动又忐忑。
他决计不会浪费这十五分钟。
十五分钟后,他们从会客室走出来。
爱洛斯的神情依旧凝重。
“怎样,解释清楚了吗?”博伊德问。
爱洛斯点点头。
另一位众人期待的男人虽然苍老但步伐稳健,他迈出房间,又走回众人的中心。
“放了他吧。”外公指指乌列尔。
四周的人无论是金斯利们还是歌加林,脸上都露出困惑。
爱洛斯虽然嘴上说他可能赢得外祖的私心,但人人皆知金斯利大人并不是一个感情用事的人。
只听爱洛斯继续道:
“我会在今夜公布我要离开,最晚明天此时,我将带着乌列尔离开白蔷薇城,不再寻求金斯利家的庇护。只要你不追究他。”
“不至于吧?”歌加林蹙眉。
四周也久违地窃窃私语起来,在他们看来,爱洛斯是刺杀哥哥不成,为了逃避罪责选择了退出。
“哥哥,恭喜你的婚事。但我与乌列尔一天都离不开,见谅。”爱洛斯完全不顾周围人的目光,领了乌列尔便离开。
“爱洛斯,你真的令人很失望。”歌加林叫住他。
爱洛斯没有回答,“走吧,乌列尔。”
乌列尔没有动。
爱洛斯握了握他的手,“走吧,结束了。”
爱洛斯同乌列尔一起离开了。
等这个混乱的夜晚结束,爱洛斯问乌列尔当时在想什么。
“你也感觉歌加林太危险?”
“你刚才不是还说他领子怪怪的,我替你试试。”
爱洛斯观察着乌列尔,发现他神情认真。一时无言。
想到歌加林的领子,爱洛斯终于回忆起他感到奇怪的地方。
金斯利家每个人都是立领,他们通身的搭配也配合了这个设计。
但就是有突兀竖起领子的装扮,导致和服装不大相配,比如为了遮住保命宝石的歌加林,还有一次,是在阿尼亚身上。
爱洛斯摘下项链时就发现,并不是时下流行的搭配方式。
这对一个有人精心管理外貌的公主来说有些奇怪。
现在看来,他们可能只是习惯了保命。
乌列尔继续道:“如果刚才我能和他走……”
显然乌列尔不是不考虑后果。
相反,他考虑到了每一步。
爱洛斯相信被带走后,乌列尔可能不会再“失手”。
他该默契地接住他的成果,为对手补上一刀。
但那都不是爱洛斯想要的,他已经不能让歌加林带走他:
“别让我担惊受怕,乌列尔。”
第092章 爱洛斯
乌列尔怔愣了半晌才从紧张中回过神, 明白爱洛斯的意思似乎是自己的安危会让他挂心。
爱洛斯已经开始坐在窗边读今天收到的信。
嘉儿在回来后送来一张纸条。
爱洛斯很奇怪,这张脏兮兮的纸条怎么都不像是金斯利家的人会送出的信件。
爱洛斯展开一读,发现的确不是。
上面的内容很简单:
“下午辛苦了, 嘉儿。请到温室来, 我有急事想与你商量。关于外公, 以及我们的婚事。”
爱洛斯的口吻, 爱洛斯的笔迹,以及爱洛斯的信纸。
怪不得嘉儿什么也不能说。
她若是当着众人她指认歌加林,不仅没有证据,估计还会被歌加林用其他准备好的证据栽赃到爱洛斯身上。
嘉儿现在还会送信过来,应当还是信任着自己的吧?
但她已经帮不了爱洛斯什么了。
他拆开另外一封。
两封都只是城堡内送来的便条。
但这一封就格外精美,爱洛斯摸了摸这信纸上亮晶晶的粉末, 居然是宝石的碎片。
是歌加林送来的信:
“我该为你送别的, 请在明天十二点务必来到第十七厅共享午餐, 只有我和你,我有一个重要的秘密只能和你说。”
爱洛斯将空信封放回了盘子上。
今天送信的刚好是那位女仆小姐,“没有我需要回复的吗?”
“替我传个口信, 问问明天中午送别宴会的事情。问我需不需要换衣服,是穿的正式一些, 还是草率一些呢?”
“那么是带给谁呢?”
“你觉着金斯利家谁最受外公的宠爱, 最有权力,人缘最好?”
“这……我不敢觉着……”
“没关系,不用告诉我,告诉他们就好了。从这个人开始, 再帮我问十个人, 一定要姓金斯利的才行,我只想要结果。”
女仆松了口气, 离开了。
“这件事很重要?”乌列尔在她走后,好奇地问。
“很重要,因为我是胆小鬼嘛。去吃饭总要确认一下一起吃的客人,免得人少害怕。”单独赴宴太冒失了,尤其对面是歌加林,爱洛斯也心里没底。
在乌列尔叙述的过去里,歌加林是个心机深沉的花花公子。
谁想到歌加林表演得这么努力。
“那我到时守在外面么?”
“离我太远了,我不适应。你该穿好看点和我一起吃饭。”
女仆拿着空盘走过众人的门口。
只有走到嘉儿的房间后,她转而去到金斯利家之外的人房间。
嘉儿已经告知了爱洛斯她的伤情无碍,烧伤不严重,反而是腿被梁架砸伤,想要恢复,至少要半月。
“他问我穿什么衣服?”嘉儿莫名其妙,她腿刚固定,人还在床上躺着呢,她要出席也只能是穿得很简单。
也难怪也都没通知到她,“既然是送别还是正式一点吧,记得告诉埃莉诺拉殿下,也请穿得正式一点,不方便的话可以来找我。”
在通知了埃莉诺拉公主后,她来到了温少爷这里。
“嘉儿小姐说穿的正式一些。”
“知道了,我会准时过去的。”温也没有办法不准时,金斯利家不许。
·+·+·
女仆小姐收集到的意见非常统一:
“当然穿正式一点,下次不必询问。”
爱洛斯心想着哪里会有下次。
他对着镜子,换上了一件黑色礼服。
检查一番,发现尽管这是最低调的衣裳,袖子上也仍旧缠绕着金线,灯火一照闪闪发光。
爱洛斯干脆放弃了伪装,披上他的斗篷。
“现在就走?”乌列尔站起身。
“现在?现在是午夜十二点。是不是我说咱们今夜就去山里捕鱼,你也愿意?”
“山在哪里?”
“花园里。”爱洛斯笑道:“我不是要离开白蔷薇城。歌加林跟外公完全就是寸步不离,十五分钟,我暗示了外公的,只有一句,深夜到花园里来。”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只有去花园,外公不会经过歌加林窗外。
爱洛斯还不知道歌加林对他的控制究竟到了什么地步,如果太严重,外公是不会主动去躲避开歌加林的。
爱洛斯只能选择稳妥一些的位置。
“等我将他邀请过来,你和我一起吧。”
“我在外间望风,金斯利大人还是不要见我的好。”乌列尔冷静道。
“若是外公清醒了,他也一定会很喜欢你的。”
乌列尔在这里的几日,完全没有收到金斯利家人任何的笑脸。
尤其是外公,他甚守礼节,但轻蔑与刻薄是藏不住的。
乌列尔摇头:“怎么会?金斯利大人最喜欢守规矩的人。”
不要说一直以来的行事风格,单单喜爱的是男人这一点,就够白蔷薇城将他拒之门外了,更何况那个男人还是爱洛斯。
“可我想任何人只要和你待在一起,就会很喜欢你。”爱洛斯发自内心地说。
他至今仍觉得歌加林控制了外公,等他清醒,爱洛斯会重新介绍他与乌列尔认识。
“殿下。”乌列尔打开门,“我们都知道不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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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时分,在钟声尚未敲响时,爱洛斯已经踏进了大厅。
只有金斯利家如此给房间编号,爱洛斯精准地找到了这一间。
歌加林早已经坐在那里,在长桌的尽头摆着金质餐具和精美的菜肴。
而在这一头,只有爱洛斯一个人的位置。
歌加林的眼里闪着期待的光,他上下打量着爱洛斯精心准备的一身装扮。
“你穿这个还真是好看。是专门为了见我准备的吗?”他扬起唇梢,伸手示意:“亲爱的弟弟,请坐。”
爱洛斯其实有些奇怪,这个时间所有人都应该一起吃午饭。
没等到自己和歌加林,他们恐怕要派人来寻,歌加林不在乎吗?
爱洛斯没有落座,反而走近歌加林身边。
除了守在门口的侍从,整个大厅都空空荡荡。
歌加林有很大几率会对他发难,尝试杀他。
那正是爱洛斯所期待的。
他一步步走到歌加林身边,在他身边站定。
歌加林的眼里只有愉悦。
爱洛斯也不知道歌加林在高兴什么,他看到在他手边放着两封信。
爱洛斯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看见密封的信,下意识会很想读一读。
这两封信同样一封正式,一封简陋。
正在他打量之际,歌加林开口了:
“你要不要先看一眼?毕竟是写给你的信。”
爱洛斯立刻没有了轻快的心情,歌加林截到了给他的信?
其中一封卷得褶皱,显然是鸽子送来的。
另外一封打着公文的印章,是直接送到白蔷薇城的。
见歌加林没有玩笑的意思,爱洛斯大方地摸来第一封信看。
——殿下有一个极为信任的同伴,但我并不知道那人的身份。抱歉。
爱洛斯打开时,猛然想起乌列尔的话。
是他的同伴。
爱洛斯的消息终于传递到了对方手里。
这次,他十分确定是那人写的。
爱洛斯瞥了一眼歌加林,显然歌加林截获时就拆开了这信。
他也知道了。
爱洛斯想,歌加林一定更惊讶吧。
但歌加林只是笑了笑:“信不是我编的,你放心,我已经派人去对付那家伙了。真的很没意思,这世上除了你,全都很没意思。”
歌加林像是发自内心对伤害家人毫无感觉,让爱洛斯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爱洛斯甚至没从这话中听出一点歌加林的客套。
他坐进座位,抓紧时间去拿另外一封信。
一碰到信封就他就发觉这信封里套了不止有一封信,上面的的火漆封还很完整。
“你没看?”爱洛斯稀奇。
“不看就知道是什么,你要不要猜猜?”
爱洛斯没理他,打开了信封。
“是处决书。”歌加林说着,忽然按住那封信,凑近了爱洛斯,“你要不要再猜一猜,死的是谁?来试试嘛。”
爱洛斯近距离对上那双看似含笑的眼睛,“我想总不会是你。”
“处决的意思是早已尽在掌握。”
“那看来谁也杀不了你了。”爱洛斯遗憾道。
歌加林似乎很满意爱洛斯的话,他笑起来:“那是当然。告诉你吧,如果要杀一个人,那么死的一定是阿尼亚王子了。”
爱洛斯愣了半晌,才琢磨出他话中的意思。
他太过惊讶,又不愿表露得太过惊讶,控制着表情:“噢?那兄弟姐妹们可真是卧虎藏龙。”
“你不相信?”
爱洛斯见他如此自信,基本已经全信了。他没有承认,从歌加林手里抽出那封被按下的信,展开一读。
阿尼亚被抓住了。
裁决用的是急报。爱洛斯却有种感觉。
他收到信的时候,阿尼亚真的像他信中开场白写的那样:你读到这封信时,我应该已经死了。
信是给爱洛斯一个人的。
他说最后一件事,是想和爱洛斯说话。
这封信很长。
人要是知道自己会死,很多该说的不该说的都会说。
歌加林坐在一边,对妹妹……不,弟弟的遗言一点儿也不感兴趣的样子。
只是盯着认真的爱洛斯在瞧,比眼睛完好时的乌列尔还要热烈,甚至打扰到了爱洛斯。
爱洛斯尽量不去管歌加林,将信从头读到尾。
这是一个并不漫长的故事,从前有个严厉的国王,国王有了四个孩子……这些事,爱洛斯都已经知道了。
直到国王有了第五个孩子。
孩子的母亲是冯霍尔斯特家族那个内向怯懦的少女。
阿尼亚也想不明白,明明父亲可以轻易控制任何人,却偏偏对诱骗软弱的女人的情有独钟。
王后还健在,拥有备受宠爱的爱洛斯。
而私生子就是私生子,在王宫也是一样,她原本的命运是舅舅被交给送牛奶的农妇。
母亲为了阻止这事的发生,告诉了舅舅孩子的父亲是国王,她本以为这样就能将她留下。
舅舅是个善于经营的男人,干脆要将孩子送进王宫。
母亲几乎是以死相逼,得到了至少将她养大的准许。
“这些,全都和我没关系。”阿尼亚的信里这样写道。
——我的母亲是我亲生父亲最宠爱的女人,她生下了父亲的第一个孩子。
可惜这个孩子不是最讨人喜欢的,母亲也不是父亲的妻子。
要是儿子继承不了父亲的财产,该怎么办呢?
母亲是个貌美的寡妇,王城的交际圈里,比她漂亮的没她出身好,比她高贵的没她自由,我也想不明白,她只要快乐就好了,为什么要为了父亲的财产汲汲营营。
后来我来到了父亲身边才明白,他美化他掌握的一切,只为了让你体会争斗的痛苦。
他让所有亲缘因为财产而变得紧密,紧密到纠缠在一起。
父亲的妻子有了孩子,母亲着急起来,要怎么才能保住她即将得到,她本该拥有的那些可供挥霍的金钱、睥睨所有人的荣光呢?
她再生一个孩子好了,多一份机会。
最好是女孩,她就要让她去勾引她那个前途最光明的哥哥。
一定会成功的,自己这样漂亮,都足够征服他们的父亲,女儿也会一样。
她疯了。
更糟的是,她生了个男孩。
她把他养过了夏天、秋天,到冬天的时候,她实在太心烦得厉害,第十次想要掐死他。
有天她出门不知和谁约会,将他放在舞会换装室的壁炉旁,回来时他已经不见了。
那年冬天,一岁的阿尼亚夭折了。
舅舅实在害怕,又舍不得这到手的利益,他不能躲避周岁的仪式,急着抱了个相似的孩子回来,甚至没有细看,错抱了小贩送来的男孩。
国王似乎对多一个孩子来教育很感兴趣,阿尼亚出生后就要被王宫带走
那天刚好国王来了,这个小孩在封地的册子上摁了手印。
那时就已经不可能再挽回了。
当托尼舅舅的妹妹,也就是我名义上的母亲,她知道这件事情之后,吓得夜不能寐,很快就病倒了,至今仍然足不出户。
他们都不知道,抱来的孩子是国王另外一个私生子。
我也不知道,直到我托雪缪的人查询,得到这真相,我仍以为这是编造的故事。
甚至我总觉得父亲是故意的,本来何时都可以接走的人,忽然就要立刻处理。
但你知道装成一个女孩子不被发现有多难吗?每天有十几个宫女要辅助我穿衣服。
起初我害怕哪一天被父亲知道,我和母亲死无葬身之地。
结果你猜如何?我这样战战兢兢地长到十二岁,国王有一天醉酒,突然跟我说,我是他最看好的儿子。
我吓得魂不附体。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我甚至不知道他为什么知道我是儿子。
但他说得真诚、宽厚、温和,好似感同身受,好似善解人意。我却乱成一锅粥,我以为我要死了。
那天我逃出王宫去。
还要多谢你帮我逃走。
可惜我没有像我设想的那样永远逃离,我第二天早上就回来了。
母亲夜间是不敢应门的,亲生母亲并不记得我。
我碰见了那个教派的领袖。
我和那教主才是一拍即合,你们所有王宫里的人都该死,尤其是他!
可惜我杀不了父亲。
所以我听完得知这个教派主人从不露脸后,杀了那家伙,从他手中攫取了权利。
这就是歌加林的功劳了,我都没想到他给的安眠药剂会致死。
起初我只想要那块石头去讨父亲的欢心。
但杀了他之后,我只能继续走下去。
回到王宫后,刚开始我根本没有发挥的地方。
我的舅舅舅母一无所知,还在担忧我的不知上进。
不久,我才也参与到这个皇宫的勾心斗角里。
我以为我已经很强了,有不为人知的后盾一整个来自神秘西方的教派。
可惜,这个王宫所有人都有病。
每个人都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父亲表面是个明君,实则是个控制狂,女人、孩子、大臣、子民,全部都要控制,看到漂亮的东西就引起他的破坏欲,任何一个人不按他的想法做事他都有办法折磨他们。
大哥想学父亲,但是完全失败了。更可笑的是我还以为他的洁癖是表演欲作祟,没想到是真的。他又自傲又自卑,竟还管不住自己的胆怯。
二姐活在白日梦里,她以为全世界都会像怜悯她那个街上来的母亲一样怜悯她。只要认真做事,再努力聪明一些,总会出头的。
祝她努力一辈子。
歌加林最好笑了,他天生就是个疯子。
我三岁的时候他撕碎蜻蜓给我看,我想你一定没有享受过,比起蜻蜓,他对你的喜爱远胜对它百倍。
所以为什么你没有病?
你长得好好的,没有为任何事动摇。
你什么都有了,自然可以什么都不要。
起初我是这样想的,后来发现也不是,你的愿望是我不能理解的东西。
后来乌列尔找来集会,被我撞见,我只觉得有利可图。
如今将死,我才有些许明白。你对这世间有太多感情了。
所以王位的欲望也不能让你放弃。
我明白了,但歌加林想必还在困惑,他进过他的房间吗?他对你的兴趣强到你觉得恐怖,我一直期待你落在他手里。
毕竟凭什么我们在追求这个的时候,你活在童话里?
在所有人都努力的时候你无动于衷,让所有人的努力都看起来像是笑话。
可惜想看他杀死你还需要要等待,我有些等不及。
——“去死吧,爱洛斯。”
爱洛斯读完深吸了一口气,正要开口。他发现信纸抖开的粉末洒在皮肤上,他顿觉喉中发痒,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
摊开掌心,是猩红血迹。
歌加林惊讶起来,“怎么回事?”
他从怀里拿出一只银质药瓶,显然连药剂方面,他都也极为熟练,和传闻不相符合。
爱洛斯拨开了歌加林的手,他知道自己中了来自阿尼亚的毒药,但眼前更重要的是对付歌加林。
爱洛斯猛然抬头:
“阿尼亚死了,你已经没有最后一点后顾之忧,只剩我一个人,对吧?你只需要再除掉我……”
“呵,我什么时候说要除掉你了?我可也没有要除掉他。是他自己太笨,明明已经帮他够多。他还是做不好……我总不能夸他,即便他最大的努力就是在得知继位要求后,想要将教派图腾改成龙,结果引起众怒吧?”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国王这么好当,你当就是了。我明明已经要离开,你反复来找我,是担心有什么后顾之忧吗?”爱洛斯几乎是认输的口吻,“你只要让我离开,我绝不会再回来。
“我会当做从来没有遇见过你,从来不是王室的人。我会带着乌列尔远走高飞,乌列尔也不会成为你的敌人,就连我的追随者也不会。没有比这更安全的了,只要你放了我。”
“你要带着乌列尔远走高飞?”他笑了一声,“那你为什么要来。”
歌加林眼见爱洛斯自己从怀里掏出基础的解毒剂,带着这东西来见他,做的是怎样的预测不难猜到。
歌加林略有不悦,他一脚踢开爱洛斯的手腕,拎住了爱洛斯的领子。
“你难道就不想从我这里要回你的外公?以及这个王位吗?”歌加林的手毫无预兆扼住了爱洛斯的脖颈,“我说了我会帮助你的,就像小时候一样。你倒是听我说话啊。”
爱洛斯被紧紧扼住,无法喘息。
他扒住了歌加林的手,在他气息渐弱,感觉几乎要死去时,歌加林攥紧的手又放下了。
爱洛斯咳嗽着,说不出话来。
“我不会让你离开。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大可以叫我一声哥哥,然后告诉我你一直以来想要什么。”
歌加林非常慈爱地低头看他。
爱洛斯往后让了让,他抓住散在地上的药丸,狼狈地当做颗糖一样丢进了嘴里。
“不了吧?这样会不会太亲密了。毕竟——”爱洛斯的目光扫向歌加林身后,他擦掉唇角的血:“这么多人在看呢。”
歌加林缓缓回头,
金斯利家的人不知何时已经聚集在门口,聚集成排的漂亮蓝眼睛使他们看起来像是一群奇异的野兽。
“你们怎么……”歌加林的笑容僵在脸上,但很快表情就松动了,他笑起来:“你们怎么才到啊?”
“本就是这个时间的。”温冷静道,他穿着绀色的礼服,率先走上前。
歌加林打量他,忽然明白今天看起来打扮意外地庄重的爱洛斯,绝非主动准备竟只是借走了温的衣裳。
第093章 爱洛斯
爱洛斯感到歌加林的脸色似乎变得难看。
温说话的同时, 门外响起了钟声。
金斯利家的众人本该在钟声中落座,像往常一样吃他们的集体午餐。
现在,却都走到了爱洛斯面前。
“你要对他做什么?”温解释过众人并未迟到后, 他先挡住了歌加林。发现地上的药剂后, 开始拉扯爱洛斯的领口。
歌加林危险地盯着温。
温的年龄应该比歌加林还要小一些, 爱洛斯想如果自己是与温一同长大, 应该也会很愉快。
爱洛斯任由他扯开了衣襟,温检查了他的心脏,长出一口气。
朝众人说着他中的毒没事,又拿出他身上的药来给他吃了一遍。
想要确切地诊出病症是很难的,医师与药剂师们随身携带的,大都携带自己研制的基础药剂, 听说温的药在军中也颇有疗效。
爱洛斯信任地吃了下去, 虽然没什么感觉, 但危险解除心里松快了不少。
“我要做什么?”歌加林一副不解的模样:“我看到爱洛斯要离开,有些恨他不够争气,要知道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辅佐他当上国王, 发生口角才忍不住晃了他两下。”
“真是这样吗?”温狐疑,他们刚才一进来就瞧见歌加林几乎要杀了爱洛斯。瞧见屋内狼藉, 才猜出爱洛斯中了毒。
歌加林语气充满真诚, 表情无比坦然。
“那么你觉得呢?我与爱洛斯可是亲生的兄弟,倒是阿尼亚寄信来,信上染着毒,你们也看到了。”
歌加林三言两语撇清了自己的嫌疑。
爱洛斯想开口。
没等他含着嘴里的血腥味说出话来, 外公就开口了。
“既然没事, 就落座吧。”外公走到歌加林让出的位置:“兄弟的事我们不参与,爱洛斯王子已经决定要离开了, 歌加林王子想必不至于害他。”
众人都沉默着,包括被推进来的嘉儿。
她的腿上裹着厚厚的绷带,但精神看起来很好。
在将他人之事当做热闹的人中,知晓一切的嘉儿神情最凝重。
来检查爱洛斯的医生提着药箱进来又离开,爱洛斯并无大碍。
但爱洛斯精心营造出来的场面完全没能在众人中掀起波澜,气氛随着外公的发话安静下来。
有人又提醒了一遍,今天的目的是给爱洛斯送行。
众人才纷纷拿出他们的临别礼物。
爱洛斯让人收下礼物后再回去看的时候,歌加林已经恢复了神情,就好像今天只是一顿普通的午餐。
唯独他没有带礼物。
见爱洛斯看过来,歌加林猛然站起身:
“来,让我们举杯庆祝大家遵从爱洛斯的意愿,爱洛斯自由了。”
他先喝了杯中的酒。
又慢慢地等待在座众人将酒液吞下去。
歌加林眼里是他们活动的喉结与擦拭唇角的手帕。
人们丝毫没有注意他的目光。
唯独爱洛斯,他盯着歌加林的酒杯。
直到所有人都放下杯子,爱洛斯知道,他们两个人都得偿所愿。
“酒已经喝了,但是我想,送行就不必了吧?”
说这话的人不是爱洛斯,而是歌加林。
他平白无故,突然替爱洛斯客套了一下。
个别热情的长辈登时开口说“那还是不能少的”。
歌加林却理也不理,只对爱洛斯说:
“我希望你留下来,爱洛斯,至少要来参加我和嘉儿的婚礼。”
提到婚礼,桌上的人都噤了声。
他们聚精会神想听一听爱洛斯的回答。
“我觉得没有这个必要。”爱洛斯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别这样,爱洛斯。”歌加林无奈地笑起来,真像对待任性的弟弟。
爱洛斯也像个真正叛逆的弟弟一样:“不去。”
歌加林的笑容减淡了一些:
“爱洛斯,你离不开的,对吧?”歌加林说着望向了外公。
爱洛斯也清楚,外公如果说不让爱洛斯离开,爱洛斯当然走不了。
他连城门都出不去。
问题是,歌加林在做什么。
莫非老爷一定会听他的么?
所有人都陷入困惑,暗中好奇起来。
除了爱洛斯自己。
他看也不看外公,向歌加林挑衅道:
“听听你的幻觉,哥哥。外公会偏向你,还是我这个亲外孙。还用猜么?”
歌加林笑了起来:
“当然是我了,我也是外公的亲外孙呀。”
连桌对面的温,都对歌加林的发言皱起了眉头。
可金斯利大人只是坐在桌子的尽头,他没有表现出赞同,也没有表现出不悦,只是听着、看着。
金斯利家的人也各怀心思,但他们知道,虽然歌加林根本不是金斯利家的人,但他近几日确实很讨城主欢心,反而爱洛斯,做的事情都不如人意。
两位王子想要争取家族主人的支持,正在此刻了。
爱洛斯忽然掸了掸领口细碎的波浪般的褶皱,从怀里摸出一封信来。
“从王城来的情报,王宫真的早已经被歌加林控制。他骗了在座的诸位。“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歌加林身上,歌加林“啧”了一声,他坐回到位子里,一副看爱洛斯表演的神情。
歌加林甚至招招手,让一直不敢上前的仆人倒了杯酒。
就冲这个时间差来看,爱洛斯的信多半不是真的,爱洛斯太着急了。
但看到爱洛斯亮出了信,博伊德不动声色,温已经站起来退了一步。
他们的紧张传染了身后姨母,她将佩迪揽在怀里也退开了些许。
“坐下,各位,你们的规矩呢?”歌加林越界教育起金斯利家的人来,他说完转头问爱洛斯:“这个假消息都说旧了,还有什么一次都说出来吧。反正也没有用处。”
“我说的都是实情。没有用处?莫非这里要听你的安排,你说如何就如何。”爱洛斯轻蔑道,他转向外公:“您说呢?这消息是真是假,您最清楚不过,无非是此后想要信任我或者他。”
歌加林凭借轻松的语调,轻易就拿回了他的清白。
爱洛斯不得不更努力地争取外公对自己的信任。
大厅里没有人参与这场争辩,他们也觉察到了气氛的古怪。
从他们没进门前,这午餐似乎就十分古怪。
“金斯利大人永远会选择我,你最好也选择我。”歌加林朝各位一笑:“主动选择我的人,我杀他的时候也会温柔一些。”
“在说什么胡话,歌加林。”爱洛斯双手扶着桌面,用怜悯的表情看着他。
歌加林讨厌这个表情,他深深拧起了眉头。
“对啊,要不要我们提醒一下你,这是在金斯利家的午宴上。”桌上也有旁人插话。
歌加林的怒意又膨胀了一些,他眯起眼睛,如同捕猎者发出危险的提醒。
“是吗,你们觉得我在做梦?爱洛斯,你问我,是不是我说什么就是什么。我现在回答你,当然了。”他一个个看过去,打量着在场众人:“就比如我说不行,那么……所有人都要忍着。从今天起,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爱洛斯依旧是那副“看你在做梦”的表情。
歌加林更生气了。
他开始举例:“我希望表弟不要再在餐桌下偷偷摸你的那只猫了,你带着一身猫毛进来,我很讨厌。不如你先去把猫毛拔干净。”
佩迪闻言先看的不是他,而是心虚地望向了外公。
外公瞥了一眼他的猫:“我记得好像让你将它丢了。”
佩迪几乎是立刻从椅子上跳下来,“我……我这就去给它拔。”
“你在做什么?歌加林。”爱洛斯不解,歌加林本该用外公偏爱他的优势去争取王位,没必要在这里惹怒其他金斯利,“你知道这有什么后果吗?”
“你瞧不起我?觉得我会害怕么。你好像还不明白,爱洛斯,”歌加林轻松地说,他无法控制地控制着他人:“我在向你展示,我所言非虚。噢,亲爱的舅母,你知不知道你的妆化的真的很难看,而且你的身材与克制的家规不相符合。不如绕着餐桌跑几圈,以后就当做餐前的必备功课。”
所有人都脸色不大好看,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
他指的那位夫人也是蓝色眼睛,嫁入之前是金斯利家的表亲,远看是个身材匀称的妇人,只是脸有些圆。
爱洛斯听说,这是慢性病所致。
不然她的脸应该很尖,就像她的性格一样。
无论如何,她都不可能会接受这个建议,更可能的,是歌加林迎来她的怒意。
所以众人鸦雀无声,等待着她发怒。
舅母连外公也没瞧,她扶着桌边站起来。
扶了扶衣襟上的胸针,她拎着裙摆开始了绕着餐桌滑稽的跑步。
“莉莉安?你……”一个年轻的舅父惊愕地站起来,他眉头几乎拧在了一起。
如果说佩迪是年幼胆怯,但她呢?她绝不可能:“歌加林殿下,你做了什么?”
众人目瞪口呆,但歌加林没有给他们惊讶的时间:
“噢,还有你,不成器的舅舅。你就把你名下的土地全都转到我的名下吧。当然——”歌加林他紧接着转向外公,“外公最疼我了,一切都听我的,对吧?”
桌面上的十几人都露出震惊的表情,但是他们的震惊无济于事。
因为金斯利家的主人点头同意了。
歌加林一句没有结束,在说着、指派着、操控着这一切。
有时被外公默许,有时被莫名地遵从,整个大厅渐渐混乱一片。
爱洛斯就坐在位置上看他的神情因为不断满足的命令,而变得愈发癫狂。
直到他得意地走到爱洛斯身边,扶着他的椅背俯身凑过来。
“怎么样?这里现在是我的家了,你还走得了吗。”
只要外公偏向他。
城门的控制权都在他手里,他不想,一只鸟都飞不出去。
爱洛斯很清楚,于是转向长桌尽头。
“外公真的要任由他吗?”
“你用了魔法吧?歌加林殿下,是催眠,还是其他的药剂?”温正在扶起摔倒的妇人,四周乱成一片,他猛然问出这句话。
歌加林不理,但爱洛斯接过了温的话。
“刚才酒杯里的饮品是你魔法的助剂?”爱洛斯问:“生效的这么快,你的水平还真是意外的高啊。”
“这就水平高了?你又见过什么,我还有更厉害的呢。”歌加林听到后面有些不舒服:“难不成以为只有你会魔法,我的魔法好了比你不知多少倍。”
歌加林无比得意地笑起来,对于这事他已经忍耐得够久了。
“是吗?阿方索学士从没提过。”爱洛斯按他知道的随口胡诌道:“你也不必要强撑着表演。”
“嘁。”歌加林听到爱洛斯的猜测:“阿方索从没说过,是他十年前就被我控制了,从我对魔法无师自通的年少时开始,他当然不敢暴露我。只不过他能做的太少,王宫内几乎用不到。”歌加林说道:“强撑,真好笑,我能一次控制的人是普通魔法师根本无法想象的,只存在在书中的能力。装作一点魔法都不会,才真的好累呀。”
“不是虚张声势啊,那你现在怎么不继续假装不会了?”
“一切尽在掌握,已经没有必要了。看着你们在一起被耍得团团转,我现在觉得很有趣。早该如此的。”
他看了一眼没有反应的外公,又看向爱洛斯,想瞧瞧他知道真相的反应。
桌上所有人都惊呆了,唯独爱洛斯还是一副不太想搭理他的样子。
“为什么要做这一切?”
“为什么呢?”歌加林像是认真想了想,“因为好玩吧。”
“呵,那有为什么不杀我呢?”
“那多无聊啊。”
“你觉得无聊?”
见爱洛斯仍然困惑不解,歌加林心烦,但也只能继续解释:“在王宫里,只有你有趣一些。一直以来都是。你不记得了吗?”
“我失忆了。”爱洛斯坦然。
“噢,对,你失忆了。我干的。”歌加林一副“这下你该相信我的厉害了吧”的神情。
但爱洛斯依旧一副怀疑与不屑的模样,彻底激怒了歌加林。
“好吧,那就告诉你。在那个狮子一般守卫着荣耀的父亲面前,大哥大姐就是像他们这群人一样循规蹈矩。”他指指桌上的金斯利们,因为恼怒,话语都变得恶毒。
“大哥学了不择手段,可惜小家子气。姐姐随机应变,她是一个有饭就吃,没饭就饿着的笨家伙,以为只要这样走下去,最终就可以得到一切,当抓住了时机的以后,又真以为是天上掉的馅饼,高兴的睡不着觉,偏偏走出门去要装作聪颖过人。
“我才不想和他们在一起呢,就在这个时候,你出生了。你一存在在这世上,所有人的努力都变成了笑话。多不可思议,我预想中想的恶作剧在你睁开眼那一刻,被你做到了。”
歌加林笑起来。
他说话时,手上的平平无奇的手链晃动着,红色的宝石闪闪发光,散发着一股血腥的气味。
他早就会这种复杂的阵法了,但是演了许久,如今在爱洛斯眼皮底下炫耀,爱洛斯偏偏装作没有瞧见。
“后来,更是证明了你的有趣。你在那家伙的教导下却天真可爱,将爱当做理所应当,完全不受他的影响。一向不会喜怒表露于形色的父亲都会为你暴怒,有多少次我也想杀你的,但是转念又想,没有你真是太无聊了。可惜——”
他话锋一转,“你为了一个别人都不要的东西放弃了这些所有,真的很无聊。我追到这里来,也只是想你和我一起玩而已。”
爱洛斯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别人不要的东西”,是他在说乌列尔。
“你不要太一厢情愿了,歌加林。”
“你不该叫我哥哥吗?你自己都知不知道,你平时看起来不争不抢,实则与人比一场时,你就能认真百倍。只有与我在一起你才会长进,只有艳羡别人的成果你才会行动。只要我们在一起就好,不然你连恶作剧的心思都不会有。”
“可我并没有瞧出来,你值得做我的对手。”
“就凭我能让你们俩失忆,我也该比你强点。爱洛斯,你别太自负了。”
“那应该是失败魔法的意外吧……”爱洛斯持续地开口激怒他。
爱洛斯又不是魔法白痴,精准地让人失忆只存在于理论。
这多半是魔法、毒物失控或者错误作用的结果。
但他说着忽然停下了。
我们两个?我和谁。
歌加林遭到质疑,愈发滔滔不绝地说着。
“这当然这不是意外,只要我精心计算,你就一定会失忆。”
爱洛斯不动声色嘲笑道:“那你主动发明这种魔法真的很无聊。”
歌加林连忙说:“这不能怪我,你倒也没猜错,一开始确实是因为致人死命的毒药没有生效。在发现他没有死只是失忆之后,我就开始研究怎么利用这材料准确地让人失忆,谁知道一下子就成功了。”
爱洛斯心惊,单从魔法与炼金一途上,歌加林的确是个天才。
但爱洛斯脸上表现出来的,只能是不屑。
歌加林没有得到应得的赞叹,装作无趣地耸耸肩。
“不过真是太好用了呀,还要多谢乌列尔。”
“你说什么?”乌列尔淡漠的声音响起。
“我说与你有关系啊。”歌加林在对方紧张时,谈话变得极有耐心:“最开始失去记忆的那个幸运的倒霉鬼,不就是你吗?”
爱洛斯感觉窗外的风都安静了。
乌列尔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他的记忆完全是连贯的,没有任何关于失忆的记忆。
那一瞬间,他只有惊惶。他求助般手掌朝爱洛斯摸索过来,又克制地放下了。
他真的忘记了什么吗?
看见他们的表情,歌加林笑得仿佛一朵花,将从花苞到绽放全都表现在了脸上。
歌加林的目光在他们脸上逡巡,大笑道:“对了,你不知道,你也不知道了。哈哈哈,真是太有趣了。那我来说吧爱洛斯,你的骑士对你撒谎了。”
“我没有。”乌列尔厉声道,又转向爱洛斯,爱洛斯的安静让他不安,“我没有的,殿下……”
“唉,别狡辩了。其实我也很同情你呀,你知道吗?乌列尔,连你爱他都是假的。”
乌列尔摇头,他回想着从前关于爱洛斯的一切,确实好像做梦一般。
但……“不是的,不可能。”
越久远的记忆越清晰,哪怕那些不属于他,但只要存在在他身上,那就是他的。
然而不论任何。
他只要一想到爱洛斯,心脏就仿佛被温水融化了。和他是谁,有着怎样的经历全无关系,只有这件事不可能是假的。
“乌列尔,别想了。”爱洛斯命令道。
乌列尔才发觉自己因为努力去回忆,下意识捂住了隐隐作痛的头、
“喔,你也一样,爱洛斯。他是不是骗你,说你们从前是一对情人啊?我都没用的伎俩,被他用了,我说你们怎么变得那么要好。”他又转向爱洛斯身边那个位置:“我倒是有些看得起你了,乌列尔。”
言下之意,爱洛斯误会了,他们从前真的不是一对情人。
爱洛斯也格外混乱,但乌列尔情况更糟。
“闭嘴。”爱洛斯向歌加林斥道。
乌列尔上前想要控制住歌加林,他虽然眼盲,但想要对付歌加林还是绰绰有余。
歌加林早有预料,闪身避开了他。
“外公,帮我!”
歌加林指了指爱洛斯。
在所有人尚未反应时,金斯利家的侍卫出动了。
他们迅速聚拢过来。
四周传来窃窃私语。
歌加林则转向金斯利家的众人。
“忘了还有你们这些东西呢。在你们死之前,我一定会让你们饱尝痛苦。”他笑着说:“毕竟这种当人祖父掌握生杀大权的感觉,我还没怎么玩过呢。”
“我不会让你这么做的。”爱洛斯说得像童话里杜撰出来的英雄,危险当前,他对记忆的好奇也只能往后排一排。
“呵,由不得你呢。”
众人都被发疯的歌加林惊呆了。
但侍卫无比听令,他开口时,所有人也生出了俎上鱼肉的恐惧。
他们不知道歌加林今天是不是在开玩笑,,可怕的是一家之主正不计任何支持着他。
即便知道自家有人中了魔法的蛊惑,他们也分辨不出自己的状况是否是被操控。
“别太骄傲了,我们还有博伊德大人。”没有帮手,爱洛斯最后还能寄予希望的只剩下博伊德,只要他不盲目听从外公,出手维持局面……
歌加林笑了,“你好像对家族有些误会。”
爱洛斯立刻转头,发现侍卫都快将他们包围,博伊德仍一动不动望着外公。
歌加林绘声绘色地给他讲解:“他在想,是让自己的属下忤逆外公呢?还是遵从外公呢?你一定想说,这还需要考虑?
“可若博伊德朝侍卫们直言外公出了问题,外公从此就会丧失毫不出错的形象与权威,进一步也会影响整个金斯利家的形象。倒时谁来控制呢?金斯利家就完了。”
“你在,金斯利家不是也完了?”爱洛斯从齿间挤出他的嘲讽。
“我可没说要杀人啊。”歌加林委屈道:“你把我想的真是太坏了。你要是想折磨别人,当然是恨不得对方长命百岁才好一起纠缠。弟弟,你还是太年轻了。”
歌加林不再多说,挥了挥手。
在歌加林身后,一直沉默的外公顺从地挥手:
“拿下他!”歌加林满意一笑,指指爱洛斯。
瞬间,身边、远处大厅内外所有待命的侍卫上前包围住长桌。
乌列尔警觉地起身,想将爱洛斯护在身后。
被爱洛斯抓住了手。
“坐,乌列尔。别紧张。”爱洛斯将乌列尔拽回了椅子上,“你吃不吃鱼?这鱼特别鲜美,抱歉我忘记了这里口味,还以为每日菜谱上的鱼也都与外面一样是炸制,所以没有勾选。”
在一桌子呆若木鸡的人当中,爱洛斯将盘子递到乌列尔面前。
而侍卫们已经来到了他身边。
歌加林咬了咬牙,“还不抓,是在等什么呢?”
“是啊,抓。”外公附和了一声。
话音未落,得意的歌加林就被压住肩膀,脑袋一拍,按在了桌上。
被他撞到的餐具发出清脆的响声。
歌加林一瞬间脸上满是不可思议。
他所有人都远离了他,躲到了桌子的另外一边,只剩下外公还气定神闲地坐在那里。
“我让你,抓他……”歌加林咬牙切齿。
“你这个小辈实在是太无理了,这话还给你,跟我们斗你也还是嫩了一些。”外公冷漠道。
“怎么会?”
歌加林的眼睛直瞟向爱洛斯,爱洛斯回忆昨夜与外公的闲谈。
他没有浪费那十五分钟,更没有浪费由那十五分钟争取来的,交谈的机会。
才争取到眼前的这一切。
爱洛斯每一次恶作剧都精心准备。
歌加林太自信了,料想到了所有情况,却没想到爱洛斯能笼络住外公。
爱洛斯能猜到他为什么那么自信,只是不够确定缘故。但若非这几近自负的自信,爱洛斯也无法争取到机会。
这场午宴上,歌加林尝试给所有人放松神经,打算催眠控制他们。
但爱洛斯只是用金斯利家普通的草药让歌加林百般急躁疯狂,甚至为了瞒过了歌加林的手链与一身魔法装备,爱洛斯连魔法都没用,就发挥到了如此地步。
歌加林仍然惊讶,他看看外公,又看看爱洛斯。
“这根本不可能,他怎么可能听你的话?因为——”
爱洛斯抬手,侍卫就用餐巾将他的嘴塞住了。
歌加林不可置信地望向他,爱洛斯完全没有要给歌加林讲解的意思。
“我想让别人信任我,很难吗?”爱洛斯笑起来,“我知道你很激动,那是当然的,别人杯子里的水都是你加的料,但你的杯子里是我放的。”
歌加林瞪大眼睛,但马上摇摇头,他似乎想伸出手。
“是的,你手上的手链你还没炫耀。也有能检测出奇异的灵性的作用,所以我控制你是不可能的。”
歌加林安静下来,斜睨着他,他真正开始好奇爱洛斯的说辞。
“我为什么要用魔法,这里的草药太多了。什么样的都有,你明白吗?什么样的,都有,我只是想看你心浮气躁,表露你的本来面目,交代一切。”
爱洛斯说完便不再理会他。
四周侍卫们开始扶住瘫坐的、摔倒的、被控制了的金斯利先生或者夫人。
控制是很薄弱的事,有时只能让人去做一件事。
再好用也无法只指挥对方做太复杂的事,歌加林能控制外公的原因特殊件。而其他人,大部分都是几句话之间的暗示,加上压力的逼迫,没有什么大碍。
一直以来沉默不语的外公下达了对歌加林的判决:“将他关起来。”
闹剧结束了。
在金斯利家,一切都很简单。
一场祸事的起因是由于金斯利大人的混乱与偏听偏信,而只要他恢复耳清目明,一切就又都会驶向正轨。
这制度有利有弊,但现在就连爱洛斯此刻也得感谢金斯利家的刻板。
他让危机解除得好似不费吹灰之力。
但歌加林带来的恐惧,仍让爱洛斯陷入沉思,歌加林果然是真的疯子。
他毫不怀疑这顿饭在领走歌加林后还能继续吃下去。
任何没有造成伤害的事故,都不能在人们心里造成太大的恐惧。
他们会在之后审问歌加林,得知是他伤害了嘉儿。
爱洛斯看过金斯利城堡的地牢,他觉得歌加林这辈子应该很难离开了。
铮——
正在爱洛斯畅想这结局时,变故陡生。
一直以来默不作声的管家抽来侍从身上的佩剑,剑尖划过一道圆润的弧线,瞬间清退了站在身边的所有的侍卫。
他走到歌加林身边,夺下歌加林。
制住歌加林的人几乎是被瞬间打退,这对瓦格纳来说不费吹灰之力。
即便外公“控制住他”的命令下得很快,但在瓦格纳的身手面前完全不够看。
歌加林被松开,他活动了一下手腕,退到角落饶有趣味地看着他们。
有瓦格纳在,仅剩的几个侍卫碰不到歌加林的衣角。
像一只安居在洞内的老鼠,歌加林在看着无法探身进洞的猫。
他远远地在角落,朝爱洛斯笑了一下。
第094章 爱洛斯
他们之间也不是完全没有一点兄弟的特质。
爱洛斯发现他能看懂歌加林的心情。
歌加林现在得意极了。
他们中间隔着那位身形潇洒的年迈管家。
四周传来惊愕的喊声, 管家瓦格纳却对周遭的声音充耳不闻。
他显然不是在用餐时被歌加林趁机催眠的,他反叛已久,遵从歌加林指令时坚定得像一台可靠的机械钟。
这些侍从当然不是瓦格纳的对手, 有他在, 歌加林只需要缩在角落里:
“谁不留一张底牌呢?爱洛斯, 你该不会以为我就那样束手就擒了吧。”
歌加林炫耀完, 望向外公:“现在我们来说说我们的事吧,外公,你到底是怎么了?”
“让他闭嘴!”外公说道。
金斯利家的人也不会对魔法与催眠一无所知,听到歌加林再次开口,所有人都提高了警惕。
可惜无济于事。
只要瓦格纳继续保护着歌加林,他们就无法阻止歌加林做任何事, 而其他人又根本贴近不了瓦格纳。
那对听了外公命令后上前的双胞胎, 轻松被瓦格纳分开, 就在剑尖将要刺伤其中一人的时候,乌列尔迈上前,用手里的金色餐盘抵开了瓦格纳的攻击。
但盘子被震得脱手, 乌列尔接下来只能空手应对。
爱洛斯将柜子上镶满宝石的利剑拿来,丢给了乌列尔。
乌列尔默契地接过, 挡下了瓦格纳的一击, 和他缠斗在一起。
乌列尔专注对付的并不是无懈可击的瓦格纳,他的剑尖屡屡指向无路可退的歌加林。
打断了歌加林引诱般的言语,也让瓦格纳不得不分心对付他。
情况变化极快,歌加林的干扰让能调动的人手本就不足, 在瓦格纳的“毫不留情”之下, 最终只剩下了乌列尔一个敌人。
所有人注意都集中在大厅中的这两人身上。
他们脚下一黑一白的地砖像是专门为二人的舞台铺成。
瓦格纳目光沉静,即便眉发褪色, 但盛时的冷静与专注不减分毫。
乌列尔只是坚定地持着那把长剑,他需要凭借耳力来分辨对手猫一样的步伐。
学习猫的行动方式是剑术的入门必修课,瓦格纳即便穿着厚底的皮鞋,依旧能让脚步轻软得仿佛羽毛落地。
乌列尔不得不精神百倍集中,才能捕捉到瓦格纳的轨迹。
即便条件苛刻,但乌列尔依旧可以做到。
瓦格纳剑法老练,每一剑都精准。
而乌列尔,他迅猛且直接地应对,让所有人痛快的同时心提到了嗓子。
静谧大厅,独剩下剑与剑的金属撞击声。
瓦格纳的剑法看似平淡,却每一次攻击都隐藏杀机,乌列尔在做的只是一次次撕裂对方的防御。
时间流逝,瓦格纳一丝不苟的银发也垂下些许。
他的剑法依旧维持冷静。
而乌列尔,他在适应着自己的眼盲,每一击都更加精准,也更加猛烈。
但他们并非真正在决斗,当瓦格纳的剑尖指向乌列尔的喉咙时,会不顾对手性命地继续往前。
让所有人,尤其是爱洛斯心惊胆战。
最终只有一把长剑被挑落。
瓦格纳倒在地上,被划开的怀表链摇曳了一下,摔落在流血的胸膛。
男人扬起头,红发摆动,他挥动剑身甩掉剑尖上的血珠,漂亮地站在那里。
尽管乌列尔不知对方是否被控制,没有赶尽杀绝。
但见瓦格纳倒下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局势对他们来说已然是胜券在握。
“小心!小心!”
乌列尔并未觉察危险。
但却听到了嘉儿撕心裂肺的喊声,接着就是桌椅翻倒的声音。
一个身影不知何时就来到了外公面前,
周遭的侍卫想动时,被歌加林喝止了。
“都不要动!除非,你们想我杀死他。”
歌加林手上的餐刀架在金斯利大人的脖子上。
“把刀放下,我们好好商量。殿下,你这样可有些难看了。”嘉儿的父亲没有动,他是在场最年长的,见父亲暂时无法开口,镇定地站出来。
“嘿,亲爱的岳父。”歌加林笑着招呼,但表情在招呼后瞬间变得冷淡:“站在那儿,我手上拿的可不是餐刀。”
他的刀往前送动了几分,金质的匕首已经扎进了外公脖颈,血顺着歌加林的手在流淌。
惊恐弥漫,所有人却都动不了。
他们别无他法,只能让出一条路来让他离开。
但歌加林根本没有离开的意思。
“放开我父亲,你要什么我们都可以商量。”舅父继续说着。
“那太好了。什么都可以商量?那我可不客气了,我要——”歌加林朝爱洛斯的方向扬了扬下颌,“你们就先杀了爱洛斯吧,现在。”
“这……”他迟疑了一下。
众人都朝着望过来。
爱洛斯从他们的眼中看出了犹豫。
不是犹豫要不要听歌加林的。
而是既然确定了要杀爱洛斯,他们不知道如何、谁来动手。
爱洛斯倒不是很紧张,但乌列尔迅速地挡在爱洛斯面前。
他盯着乌列尔飘飞的衣角,心想乌列尔的脚步像舞步一样快,不知道舞会上是什么样子。
爱洛斯就那么轻松地望着,看乌列尔朝歌加林举起了剑。
歌加林也不客气,乌列尔往前一步,他手上的锋刃就更深一分。
“别,别动……”舅舅厉声道。比歌加林要先稳住的竟是乌列尔,舅父有些急切:“都停下!”
见事情很难达成,他对歌加林说:
“这个要求太难,不如换成放你走。你看如何?”
“不要,我现在就要他死。”歌加林格外坚持。他问爱洛斯:“怕了吗?爱洛斯。”
“那乌列尔,不如,你去杀歌加林。”爱洛斯根本不急。
舅母已经哭了出来,“别让他往前走了啊!”
金斯利家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像爱洛斯一样,哪怕是为了在歌加林面前表演。
哪怕不出于家族之情,单论威慑,他们简直不敢想象金斯利大人获救后会如何清算。
惊叫与厉喝交杂在一起,乌列尔蹙了蹙眉。
他努力辨认着位置,忽然爱洛斯按上了他的肩膀。
他们站得离角落的歌加林有五步的距离,乌列尔想走过去,难保不被拦住。
“算了,歌加林,我有话和你说。”爱洛斯也不像外公出事。
歌加林很感兴趣地听着。
“别忙着死。也想想活着。活着才有可能赢啊。”爱洛斯很平庸地劝道。
歌加林等待着,半晌这才发觉他这一句就已经全说完了。
歌加林不可置信地望向他,“就这样?你真的很让人失望,爱洛斯。”
“可你已经不能逼我使出更多招数了,歌加林。”爱洛斯怜悯地回答。
这对歌加林无异于火上浇油,就在众人等待着歌加林发怒时。
“你们送我离开,让我出城,立刻。”歌加林忽然改了口。
四周人完全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松口,但这确实是最正确的选择。
既然他松口了,舅舅立刻安排他出城。
歌加林几乎将每件事都考虑到了,路线清理得干干净净,门口的守卫也撤走。
他知道金斯利的谨慎,他将检查的事交给他们自己。而歌加林,但凡他发现一点危险都会灭口。
外公的性命实在太重要了,没必要因为一个发疯的王子冒这种险,舅舅严格监视着,不许旁人来捣乱。
通路很快就准备好了。
临走时,他对爱洛斯说:
“我们还会再见的。放心,我马上就可以卷土重来。你得意不了多久了。”
“倒也没有特别得意。”爱洛斯还嘴道。
歌加林被送走,他要一直被送出城门。
跟随的人不许太多,爱洛斯看了看大厅里惊魂未定的人们,留了下来。
“他刚才为什么松口?”埃莉诺拉过来给乌列尔包扎伤口,好奇地问爱洛斯。
“对我失望,你们不是听见了。”
“为什么对你失望?”
爱洛斯检查了一下舅母的瞳孔,下一个是精神恹恹的博伊德。
他发现博伊德的犹豫分明就是歌加林的暗示所致,爱洛斯给他喝了嘉儿匆忙调配的,刺激神经的药。
放松时容易被控制精神,神经紧张时反而清晰,他们也没有其他好办法。
很难想象,歌加林一个人就将金斯利家搅乱到这种地步,好的是在场诸位最多是重伤,没有人亡故。
可怜小猫被拔了一点耳朵上的毛,清醒的小佩迪抱着它直哭。
爱洛斯本不想开口,他抬头看,聚过来的除了公主与嘉儿。
乌列尔竟也一副好奇的神情,在一旁偷听着。
“好吧,其实刚才我有三次机会取胜。”
爱洛斯说得平淡,但听的人都露出惊讶的神色。
最初歌加林要杀爱洛斯,爱洛斯立刻就能做出反应。
那样场面绝对会像歌加林设想的一般精彩。
爱洛斯第一位的应对方法,是“自杀”。
在歌加林说要杀死爱洛斯来换外公时。
爱洛斯走上去说那太简单了,不需要任何人动手,然后随便扎自己一下就好。
那场面一定看起来十分壮烈,且令人无比意外。
爱洛斯甚至不需要受太多伤,因为他知道怎么“死”最安全。
上前检查的金斯利无论是哪个,都绝无可能戳穿他。
这简直就是一场恶作剧。
只是爱洛斯不能那么做。
倒不是因为他怕疼。
而是因为杀一个人绝不会结束。
以他几天下来对歌加林的认识,歌加林想看的就是众人矛盾的样子,杀掉爱洛斯后他一定会继续折磨其他人。
而对金斯利家更多不知情的人来说,已经牺牲一个人后,就再无法回头。
那时就不一定是假死了。
爱洛斯没有立刻选择这个方法。
接下来,他其实本还有第二个方法。
这个方法最简单,最省力,是顺理成章的对策:
放任乌列尔杀了歌加林。
这想必是歌加林最乐意见到的。
他已经走投无路,即便死也要拖上一个人,准确地说,是两个。
他佯称要爱洛斯的性命来换,乌列尔则毫不犹豫对他动手。
歌加林没有还手的余地必死,他不放手外公也活不成。
之后乌列尔必然接受金斯利家的恨火,爱洛斯只要要选择舍弃他就好。
一切都会结束。
谁想到爱洛斯绝不兑子。
“那么第三种呢?”他们好奇道。
“第三种……”
“温少爷回来了!”
爱洛斯没顾上再说话,赶去门口。
温从马上下来,所有医生和学医的家人都拥了上去。
“快,祖父他还有气息!”
他带回了受伤的外公,只听他的声音就知道情况不妙。
众人忙忙碌碌,很快,脚步声慢了下来,渐渐消失。
不知道谁推了爱洛斯一把,爱洛斯顺着他们分开的路,走到外公身边。
他看到的是一个脸色苍白,紧紧阖上双目的年迈男人。
男人脖颈上的伤口覆盖着厚厚的纱布,已经被血染透。
不过不必担忧,流血不久就会随着停止跳动的心脏完全停下、凝固。
他已经死了。
爱洛斯都没有好好看过那双蓝眼睛。
四周的哭喊好像一幕哑剧,爱洛斯却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爱洛斯看着外公的脸被白布遮盖住,忽然转头对嘉儿说:“我现在要说第三种可能。”
“我不想听!”嘉儿脸上泪珠不断滚落,嗓音也因为哭泣而粘稠,她哭得停不下来。
埃莉诺拉站在她身边,抱着轮椅上的她,朝爱洛斯摇了摇头。
现在继续谈话多少有点不合时宜。
可爱洛斯一定要说,不仅如此,嘉儿抬头时,发现家中所有人都聚了过来。
爱洛斯还要所有人一起听。
“你到底要说什么?”最年长的舅父的声音,他虽然不悦,但悲伤已经冲垮了他,他脸上更多是疲倦。
爱洛斯要说的,是在歌加林挟持住外公时,爱洛斯的第三种应对方式。
虽然复杂,但从结果上看更简单、更安全,牺牲的人也更少。
只要爱洛斯选择了,就一定能捉住歌加林。
“是什么?”嘉儿茫然,不止她,所有人都想不出还有什么招数。
莫非要提前让所有被策反的人不受控制?现在说这个根本没用。
“当时在座有半数是根本对魔法、炼金甚至心理、药剂一窍不通的人,我只要质疑外公的身份就可以了。”爱洛斯道:“没有人能证明你是你。”
这个方案唯一的缺点,就是外公会死。
但这对爱洛斯的目的来说是不重要的。
不要说爱洛斯一定是在怀疑外公的真伪。
就算这个真的是外公,巧舌如簧的爱洛斯也一定有办法解决之后的矛盾,毕竟如果歌加林手下的外公死了,当时选择相信爱洛斯的人,都是同谋。
可惜爱洛斯宁可放过,也绝无法错杀,一想到那有可能是真的外公,就决计开不了口。
存着不坚定的心去骗人,绝对会暴露。
爱洛斯也没有选择第三种,他根本不是一个为了创造乐趣和捉住歌加林,就不顾人命恣意妄为的人。
所以歌加林那么失望。
“为什么会有这个选项?”嘉儿发现了问题。
如果第三种可能存在,那么爱洛斯和歌加林一定是同时想到这点——外公是假的。
“是的,我在昨夜单独会面了外公。”
“真的?这些天,他都不见我们任何一个人。”底下有人说着。
“真的,昨夜我绕开歌加林偷偷去见了他,交谈之中,我发现他根本没有受到任何催眠的影响,我又以为是药剂上瘾,毕竟歌加林自己也知道催眠这种东西不稳固,很难对付外公这样耳聪目明的掌权者,但也不是。那他只有一个可能——”
“他发自内心支持着歌加林。”博伊德分析道,他恍惚的精神已经稍微好些。
“对,但这恰恰是真正的金斯利大人最不可能做的事情。我怀疑,歌加林一直对此有所准备,在他来到的第一天,他让自己准备的人替换了外公。”
正因为对方之前完全没有接受过任何神经与心理的暗示与刺激,爱洛斯才能让他在关键时刻偏向自己,抓住歌加林。
“怎么可能?”对这位家主的实力,众人无比信任。更何况城堡连夜间都守卫严格,他们根本不觉得有人能悄无声息地将他替换。
“不,可能的。”嘉儿像是想到什么,脸色煞白。
那天爱洛斯的检查,其实出了错。
他错的是催眠的完成度。
歌加林让嘉儿下药并刺伤外公。
他们都以为嘉儿最多只是尝试下了药,但更有可能的是,嘉儿已经刺伤了外公,只是嘉儿没有记起来,众人也根本不曾料到这件事会发生。
他先是替换外公,此后将能力全都用在了瓦格纳身上。
只要控制住这两个人,他在金斯利家根本就是畅行无阻。
众人听到这里,惊愕之余,多是一副仍将信将疑的表情。
尤其是舅父,完全是冷着脸在听,就差怒斥一句“胡说八道”了。
毕竟外公怎么会轻易着了道,又怎么可能是嘉儿……
正在这时,一旁检查那个死去“外公”的温站起身。
“不是,他不是!之前我给外公上药的伤口,他没有!”
所有人都惊愕地张大了嘴巴,更有乐观一些的,脸上浮现出喜色。
他们这下完全相信了爱洛斯,在讨论一番后,觉得最有可能的就是外公房间的暗室。
众人一同前往,嘉儿被推在最前面,爱洛斯就站在外边等待。
就在刚才,他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不过如果救出真正的外公,那这应该是自己成年后第一次见到外公。
他还来得及重新准备。
他还能介绍一下乌列尔,他还能问他,关于母亲的事。
直到一声马儿的嘶鸣穿透了他身边的壁障,打断了他。
他听到有什么从窗边掉了出去。
往外一瞧,竟然是从窗口跳下来的博伊德。
他一甩披风,就去牵马。
“别冲动!叔叔。”温从楼上飞快地赶下来。
爱洛斯望过去,温焦急地劝着。
刚清醒过来的博伊德矫捷地上马,愤怒的他一言不发,也不理睬身边的人,竟直接策马冲出了大门。
爱洛斯这才听到开着的窗子里,传来哭喊声。
他已经知道了结局。
“我去追他。”温毫不犹豫地撂下这句,骑上马调头跟上博伊德。
爱洛斯沉默地看了一眼身边回天乏术的假外公,埃莉诺拉站在楼梯口对他摇了摇头,看来真的外公也已经不在。
爱洛斯垂下眼帘,忽地发觉身边的那片地上空无一人。
受伤的瓦格纳呢?
“再多带些人手去追他们!”
爱洛斯立刻命令道。
后知后觉的金斯利家人才连忙派侍卫去追。
一直到午夜,整座城已阴云密布,连月亮都看不见。
温就在这样的天幕下带着博伊德回来了。
但博伊德不是骑马回来的。
“没事,手臂断了,我紧急处理了一下。”温看着眼眶通红的家人们担忧地围上来,连忙道。
博伊德一言不发地躺在担架的皮革躺板上,爱洛斯听一丝不苟的温讲述这条胳膊险些完全脱落的事,又去瞧博伊德胳膊。
“我们一直追到山谷,再走就要离开温曼了。”温说。
“歌加林会去到西边的国度?那里是……”爱洛斯迟疑了一下。
“怀德兰德,白龙守护之地。他只要到那里,就断然活不下来的。”
在怀德兰德,那些凶恶的邻国人与温曼交战多年,是最难对付的对手。
它就在西北处,无论是往西还是往北,都能得到援手。
怀德兰德本就与温曼有土地纷争,随着交战越多,仇恨越深。
金斯利家守在这里,一直不曾被动摇,也是因为需要震慑这个西边的敌人。
怀德兰德的种族与温曼不同,更高大,更有力,歌加林只要一迈进去立刻就会被发现。
他逃到那里与死无异,看来不需要再多做追寻了。
惨淡的灯光里,整座城堡都安静下来。
眼下他们要筹备的,就只剩下葬礼了。
接下来几天,爱洛斯每天都会收到王城来的消息。
谋划这些的歌加林离开了,一切都已结束。
他再也不需要偷偷摸摸,因为他的同伴已然掌握了王城。
尽管无人屠龙成功,但等待两个月期限一到,他们两个人只凭借掷骰决定登基都并无不可。
至于金斯利家人,他们选择嘉儿的父亲,也就是爱洛斯最年长的亲舅父来暂代外公的大部分职责。
但不是全部,还有博伊德的兄长、双胞胎的祖母,以及其他他没有见过的人纷纷冒出来,想要参与新的权力分配。
金斯利家反而对爱洛斯维持起了王子的礼节。
眼下爱洛斯不需要他们出兵,不再有求于他们,也就不会联姻,大舅父的地位相对弱了一些。
尽管他会继承爵位,但在新国王登基前一切都有变数。
爱洛斯对他们的态度并不在意,但至少要在外公的葬礼举行之后,他才能离开。
葬礼在那之后的第七天。
路过祭坛前的纯白的大理石凉亭时,爱洛斯总觉得眼前的场景似曾相识。
但瞧见身边静默不语的乌列尔,他还是什么都没有问。
钟声回荡,他轻轻将两支白玫瑰放在好后走回了人群中。
祭坛前摆满了白色的花,它们散发出浅淡的香气,只有爱洛斯那两朵品种特别。
是他与母亲的。
爱洛斯遇到了埃莉诺拉,她为了陪伴嘉儿也没有立刻离开。博伊德与嘉儿也来了,他们艰难地恢复着,都要有人搀扶。他还看到了瘦削了一些的温,和那对双胞胎兄弟。
葬礼结束后,爱洛斯独自来到祭坛下。
他披着一件黑色的绒质长袍,脖颈有一圈银线绣着蔷薇纹章。黑发松散地束起,露出他精致而苍白的脸庞,那双玫瑰般的眼眸被暮光笼罩。族人们细密的低语在高高的拱顶下回荡,传到他的耳朵里。
爱洛斯用心去感受这无尽的悲伤。
在这里一直待到夜色深沉。
新的管家询问他状况如何,毕竟爱洛斯相比旁人显得哀伤太过。
爱洛斯摇头,他只是想把所有沉重都留在这里。
他就要走了。
和乌列尔离开这里。
爱洛斯在晚饭前就回到房间,他不回去,乌列尔一个人也不会吃晚饭。
其实这些天他和乌列尔因为歌加林说的那件事,几乎没怎么说话。
爱洛斯不知道乌列尔心情,爱洛斯是有些忐忑的。
然而夜里听到乌列尔半梦半醒的呓语,他在担心他的失职,害外公出事。
爱洛斯忽然就不那么忐忑了,他只觉得记忆也没那么重要。
对这样的乌列尔还有所怀疑,实在不太公平。
“你现在可以想想,我们要去哪儿了。”爱洛斯换下了那身袍子。
“我们不回王城?”乌列尔问。
“看你想不想回去。”
“可是如果想恢复记忆……”
“都不重要了。我只想和你在一起,乌列尔。”
从此和你度过的时间,就是我的一生。
爱洛斯专注地望着乌列尔。
乌列尔看不见,但他希望他能听懂。
乌列尔只是安静了一会儿,他伸手去握爱洛斯的手。
可惜所有敏锐的感知力似乎都用在了敌人身上,乌列尔连牵手都找错了地方。
他想收回扑空的手,却被一只温暖的手拢住。
爱洛斯有力地回握住他。
像是被这点温度鼓励,又像是被爱洛斯身上的玫瑰香气引诱,他偏过头挨近爱洛斯,吻了吻他的脸颊。
乌列尔每一天都很想安慰爱洛斯,但又没有能得到今天的勇气。
第095章 爱洛斯
乌列尔太过乖巧。
以至于爱洛斯每次都会忘记, 在自己之外没有乌列尔大人握不住的手,和不敢做的事。
爱洛斯半夜起来,换了身医师的蓝色袍子。
一边打开散发着面包与酒气味的特制消毒液, 一边准备着给乌列尔做药。
他在这里的一切都结束了, 薄薄的行李都已经打点好, 只等他们离开这里。
只是离开白蔷薇城之后, 就再也没有机会在这样专门的环境里配置药剂了,爱洛斯担心有意外。
听说就连在王宫,他都是要在炼金室配置药剂,但这里有专门的药剂室。他已经问温要过许可,命人采购的材料也都拿到。
爱洛斯当初就说过要替乌列尔配置药剂。
现在则是发自内心,不希望他感受到任何痛苦。
虽然能直接解除魔法固然好。
但那需要的材料和步骤过于复杂, 魔法材料可遇不可求, 甚至某些魔法书上让人收集是天上来的星星。
总之都很难在短时间集齐, 爱洛斯虽已派人去找寻,但也不曾将希望全寄在上面。
他将药剂和草药分批次放入坩埚,沙漏与钟表都发出时间流逝的细响。
爱洛斯等待着, 配制室内光线充足,他一下就注意到一旁书架上的一本指导书。
这是一份手抄的版本, 但字迹工整, 爱洛斯扫一眼就觉得咋舌,这绝对是一位金斯利所抄写的。
这上面的墨水字,和刚刚改良的印刷字体,唯一区别是印刷字体有时候会因为纸张移动而错位。
这位前辈的字体就是这样工整, 爱洛斯见过温写字, 也与之相去不远。
除了工整,爱洛斯从未在哪本手抄书上见过如此之多的抄写者本人的注释和修改。
这本《异常伤口的统一处理》全面而认真, 爱洛斯不是很了解医术,但他一直看了下去,发现上面的方法似乎能用在人的眼睛上。
那意味着这本书的作者或者学生,说不定可以治疗乌列尔。
爱洛斯还记得当时金斯利家的医生看过乌列尔,说的都是:“我无法医治,想要快些好需要找更高明的医生。”
爱洛斯当时以为这只是拒绝,现在想来,莫非他们心里已经有更高明的医生人选,只是没有告知?
爱洛斯连忙翻动这本书,封皮上没有,那最后一页一定会写是谁所著。
书页哗啦啦翻动,从中掉出一张书签,爱洛斯都来不及去看。
但翻到最后,空无一物,只有抄书人的姓名,确实是个金斯利。
爱洛斯失望地放下书,捡起那张飘到书架下的纸。
这居然是一张送去发行的序言。
字迹一模一样,就是封底的那人所写。
这居然是他的书?再看时间,八年前。
那个人不会还活着吧?
爱洛斯想到这里,即刻起身想去找温问一问。
冲到门边,他看到外面的月亮,才想起现在是半夜。
爱洛斯正要摸到门把手的手也放下了,却忽地听到门外传来骚动。
“爱洛斯殿下去哪里了?”有人在问他的行踪。
这么晚了,谁要找他?
爱洛斯出门时对仆人说过他在哪里。
但想到乌列尔一个人被吵醒,发现自己不在身边,爱洛斯蹙了蹙眉走出门去。
他几乎是刚迈出房间,就被匆忙的仆人截住,领到了会议厅。
城堡的夜晚难得灯火通明,有往来的人匆匆行过。
害爱洛斯怀疑地看了两次挂钟。
大厅里点着幽暗的灯,嘉儿和博伊德几人都在,只是因为来得匆忙,连嘉儿都只穿着一件单裙。
“出事了,爱洛斯殿下。”
爱洛斯的手被一双苍老的手握住,那人干燥的褶皱摩擦着他的手。
爱洛斯细看之下,发现说话的是博伊德的哥哥,在发黄的灯下瞧不清他的眼睛是否泛红,但爱洛斯听到了哽咽的鼻音。
他怎么如此激动?
爱洛斯环顾四周,没有瞧见乌列尔的身影。
爱洛斯眼里的“出事”,首先就是乌列尔的事。
爱洛斯的心脏怦怦跳着,有种生怕对方说出“我失手将你最心爱的藏品打碎”的心情。
“怎么了?”
爱洛斯在听到这声音后,大大松了一口气。
是乌列尔的声音,爱洛斯望过去,门口的是刚被人带到的乌列尔。
他红发散在肩头,眼罩潦草地系着,身上还披着爱洛斯的外袍。
乌列尔看不到众人不够友善的目光,爱洛斯替他看着。
接着他听舅父轻咳了一声:
“殿下,怀德兰德向我们宣战了。”
不止爱洛斯,所有人的面色都凝重起来,再顾不上谁穿了什么衣服。
爱洛斯立刻询问情况。
舅父展开地图,在一张写字台大的地图上,两国边界一片核桃大的土地被他圈起来。
“这一片已经沦陷。”
爱洛斯朝乌列尔复述了起止的位置,乌列尔的眉头蹙起,惊讶道:“怎么会这么快?”
爱洛斯初看也吓了一跳。
这才几天,尤其是这几座城的防守一直很坚固,连缓冲都没有,竟一击即溃吗?
根本就是已经突破防守,发展为压倒性的胜势时,才有可能出现在敌国腹地的情况。
怀德兰德人是北方人中的精英与西部部族混合的最强势种族。
继承了两方所有的优势,既体格高大健壮,又有应对恶劣丛林环境的经验。因为环境与自然相融,很多能力也很原始,连炼金与占星术都要更古老一些。
爱洛斯第一个想法就是天象变化,但这种草率的事情从未发生。
他紧接着想到了另一个可能。
其实趁着这个机会攻打温曼,完全在预想之内,他们必然早早就准备好了进攻的计划。
只是时机这么巧,莫非是受到了歌加林的引导?
让怀德兰德人和温曼人好好说话都很难,歌加林居然办得到合作吗?
爱洛斯还在想,身边的人已经问了出来。
“是的。”长辈中一人确认道。
爱洛斯想到,怪不得战线推进如此之快。
身为出色魔法师的歌加林,根本不用遵循战争的准则。
他只要先一人引诱城主夺取城中的控制权,大开城门就好了。
甚至,一计不成,还有他的身份可以利用。
唯一的问题的就是这样得来的城,不会有被降服的顺从。
舅父马上向他们解释了。
歌加林不仅在给怀德兰德人当军师,按时间算算,他几乎是逃到怀德兰德当夜就劝动了他们即刻发兵。
他帮他们攫取了城主的权力,又为了长久留存住这些城的统治,歌加林一接手,就会命人将城中原本的统治势力都杀干净。
整个过程几乎不消耗兵卒,被关起门来奴役的民众甚至不知道逃到哪去。
直到昨夜,他们抵达了博伊德侄子负责的一座小城中。
队伍里逃回了一个侍卫,到白蔷薇城报信。
爱洛斯终于知道博伊德的哥哥为何是那种神情,他的儿子死了。
“守卫这里本就是白蔷薇城的职责,王城军队想要来援至少也要十天之后。我们该立刻出兵,一刻都等不得。”博伊德的兄长下了结论。
大舅父没有说话,他表情凝重。
不止是他,爱洛斯猜想所有金斯利也都正想找歌加林报仇。
但乌列尔没有办法出战,博伊德身受重伤,就连嘉儿也受伤无法参与,温的医术高明,但其他水平和其他金斯利差别不大,更何况还要分出人手去到周围的城通报与镇守。
现在这种情况,没有人能领兵。
众人都望向爱洛斯。
爱洛斯也并不觉得为难,相反,事已至此他来参与更加安心。
“那就让我带兵出战吧。”
听见爱洛斯主动提出,舅父似乎也松了口气。
但他紧接着说:“只要你去,我们就会先王城一步出兵,把所有的兵力都给你调遣,新王登基后白蔷薇城也依旧安全。但是……”
爱洛斯听到这转折顿感不妙。
“嘉儿的婚事你必须重新考虑。”
爱洛斯不解,他简直要气得笑出来。
但在这种地方也能拿到有利的谈判条件,不愧是金斯利。
“但我并非唯一的继承人,我甚至不在王城。”
“放心,目前摄政的虽不是你,但来日登基的必须是你。”舅父说得理所当然,“如果你有困难,我们也不可能放弃你。”
爱洛斯被这自说自话的气度镇住,无奈看向嘉儿,他知道嘉儿心中自是不同意的。
但她在众人的注视下回答:“爱洛斯哥哥,我的腿恢复得很好。骨裂而已,不会有影响。”
她的意思是爱洛斯不必担心娶一位残疾的王后。
灯火下爱洛斯看不清嘉儿的表情,但也知道这不是由她控制的,甚至都快不由他爱洛斯控制了。
这是她父亲做的决定,也是家族的决定。
爱洛斯却摇头。
还没等他拒绝,忽地听舅父说:
“爱洛斯殿下,你也该听听你骑士的意见。你的骑士能坐到今天的位置,自然是一位忠诚且明晰事理的人。”
言下之意,他知道爱洛斯为了与乌列尔在一起,想要拒绝。
“乌列尔?”
爱洛斯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认为自己的意思,就是乌列尔的意思。
更何况是这件事。
“好啊。”
他望向乌列尔,看他张了张唇却什么都没有立刻出口。
忽然有些紧张。
乌列尔一直以来并不安心,事到如今,乌列尔还是会因为关切而妥协?
爱洛斯独自一人站在众人的对面,沉默地等待一步之遥的乌列尔开口。
乌列尔站起身,他腰间挂着的那柄宝剑有些刺眼。
在那天之后,舅父做主将那剑直接送给了乌列尔。
毕竟乌列尔帮助了金斯利家,他们不想欠太多人情,乌列尔原本的剑早丢了,也瞧不见它金光闪闪的样子,将它佩在了腰间。
众人每次瞧见都是不赞同的神色,但爱洛斯恰恰觉得这张扬的剑配他才也刚刚好。
乌列尔往爱洛斯身边迈了一步,猛然抽出那柄剑,剑尖就直指面前正中央,危险几乎笼盖了所有人。
“我说你们,未免逼人太甚。”乌列尔不耐烦道。
坐在圆桌另外半边的人,好像被风吹倒的草,都身体往后撤去,生怕受伤。
爱洛斯努力克制了半天表情,才没有在众人面前笑得太得意。
但会议也因为一位长辈吓得气喘,而不明不白地结束了。
众人离开时都心事重重。
爱洛斯走在最后,他还是想问问温关于那个金斯利家那位医生事情。
透过走廊巨大的玻璃窗,外面的天色已经开始泛白。
温走来,面对爱洛斯的问题他没有立刻回答。
而是询问爱洛斯,他不明白,“明明这件事对你来说就和抉择一顿午餐一样简单,为什么屡次拂逆家人呢?”
爱洛斯都愣在原地。
是了,从母亲的情况看。
无论是对他还是金斯利家人,这都和选择一顿午餐没有两样。
“对嘉儿来说也一样么?”爱洛斯问。
“可是整个温曼都没有比国王更好的丈夫人选了。”温回答得毫不犹豫。
“爱她的人才好。”爱洛斯指出:“她要是能在你身边过一生,想必更加开心。”
温不解地拧起眉毛,那是不可能的。
但它被爱洛斯说了出来,忽然就真的变成了一种能设想的可能性。
温想不明白,他转身离开了。
“等等,你还没没告诉我那个医生在哪儿?”
“请你让乌列尔大人等着吧。”
早餐过后,就有人来检查乌列尔的眼睛,爱洛斯看着那个蓝色眼睛的白发老人,有些欣喜地问是不是能治好。
乌列尔听过太多次失望的答案,听到爱洛斯如此激动,有些忐忑。
老人看完,一言不发被搀扶着走掉了。
“他……”毫无结果,爱洛斯比乌列尔还要失落。
“庸医。”乌列尔回答。
爱洛斯忍不住笑起来。
“你笑了就好。”乌列尔低声说,“三天之内无论如何都会出兵的,其实金斯利家是在准备而已。别紧张。”
乌列尔身边只有爱洛斯,爱洛斯想,即便眼盲,心情还是最先被他关注到了。
爱洛斯确实也在忧心这件事。
“我走之后你要想我。”爱洛斯吻了吻乌列尔的脸颊。
“不,我和你一起去。”
“太危险了。”爱洛斯不赞同道。
乌列尔无声地笑了。
居然有人对他说上战场危险。
“别笑了乌列尔,你一笑我就很想……吻你。”
“那为什么不吻?”乌列尔凑了过来,红发艳丽得惊人。爱洛斯摸着他的头发,正要低头——
“爱洛斯!殿下,我是说殿下,你们能不能关了门再……”
温站在门口,吓得转身出了门,捂着眼睛严肃道。
爱洛斯放下手,起身问他:“你来做什么?”
一问得知是舅父找他,爱洛斯只好跟温离开。
等爱洛斯已经走出卧室,温还蒙着眼睛站在那里。
他猛然感觉被一只有力的手按了按肩膀,“温先生,人走了。”温正要睁开眼,忽然感觉那人离他很近:“还有,爱洛斯殿下吻的是我,你在不好意思什么?”
乌列尔实在是温遇见的人中,比男人更像男人的人。被这样的人在耳边说话,他不适地汗毛都快立起来了,飞快跟上了爱洛斯。
“你耳朵怎么了?”爱洛斯奇怪。
“快走行吗?”
这次不是那间会议室了,只是舅父办公的房间。
“还有,我出卖你了,爱洛斯。”临进门前,温说。
他进门后低下头站到扶手椅一侧。
那位白发老人的一侧。
除了他,就只有舅父在。
“我们有一个对你和温曼都无法拒绝的提议。”桌子后面的舅父说。
“治好他的眼睛?”爱洛斯率先回答了。
即便温不说,只要请了金斯利家的长辈,舅父也不会不知道。
“是的,乌列尔大人也并不容易对吗?决斗时有安静的环境,但是我猜他战场上不了吧。”
“我已经说过我会去领兵了。”
“不不,他那样子就算医好了也不可能马上出战。让你领兵意味这什么,你能明白吗?可我们是不可能帮助一个离经叛道的王子的,他只能是你的骑士。但你放心,你选择嘉儿,嘉儿不会苛责你,不会管束你,你要你看起来体面,她不会让你和乌列尔的这件事情被任何人知道,没有人比嘉儿更安全……”
爱洛斯听着,他惊讶于舅父知晓他喜爱乌列尔后的妥协,和为了达成目的简直无所不用其极。
这怔愣,让他没能立刻回答上。
白发老人忽然说话了,他摇摇头,“你们不急啊,请商量得快一些吧,那位的伤如果再不治……”
“这么严重吗?”爱洛斯有些紧张。
“不,是我没有多少时间了。”老者闭了闭眼睛,爱洛斯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亲属关系,只知道温叫他苜蓿爷爷。
爱洛斯望向他的眼睛,老人深邃的蓝眼睛已然浑浊泛白,竟已经因为衰老快要看不见了。
他的状况随时都会失明,爱洛斯站起身,“我得想一想。”
“别想太久啊。”舅父起身送他,“怀德兰德和乌列尔大人都等不了太久。”
爱洛斯离开了,这抉择太复杂,他又没有多少时间。
他想问一问乌列尔。
“怎么了?”乌列尔问他。
这次爱洛斯回来得很快,他还没开始担心他呢。
“没什么,温去带我问了问那个医生的事。”
“不必替我费心。”乌列尔说完又不知道如何继续,毕竟他眼盲也不能算是一个人的事,对旁人,尤其爱洛斯来说很麻烦。
“乌列尔,你很想恢复吧?”
爱洛斯伸手轻碰到他的眼上的遮带,忽然很想看他的眼睛。
其实问的时候他就已经答案了。
“是,能让我的眼睛恢复,我什么都愿意做。”他捉来他的手,吻了吻爱洛斯的掌心。
第096章 爱洛斯
“我也是。”爱洛斯抽回手, 很温柔地说。
“但我说的是我自己,不是你。”乌列尔认真道。
他再伸手过去,却扑了个空。
他等着爱开玩笑的爱洛斯握过来, 这次却没有, 爱洛斯的脚步声离开了。
乌列尔细想之下, 愈发觉得问这问题的爱洛斯很古怪。
他着急地想站起身, 绊住他的,是爱洛斯进门时不小心踢掀一角的毯子。
乌列尔想扶住柜子,失手摔了下去。
“乌列尔大人,你流血了!”那位身手不错的女仆每次都能最先注意到他,飞快冲进来。
乌列尔的额头撞到了柜角,钝痛缓缓地蔓延开来。
这些年来, 即便眼盲的时候他也从来没有过这么狼狈。
乌列尔坐在地毯上没有动, 他想起了他从前忘记的一切。
那一瞬间, 因为失落,乌列尔心底生出一种隐秘的愿望。
他希望爱洛斯永远想不起那些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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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走,苜蓿……爷爷。”爱洛斯还不太习惯在金斯利家出现这样的称呼。
他回到舅父工作的房间, 房间里没有商量事务的长辈,只有舅父夫妇在。
苜蓿爷爷刚从隔壁的休息室离开。
温拦住了爱洛斯, 小声道:“你不知道吗?红苜蓿要在晚间按时睡觉的。爷爷也一样, 二十年间一天都没有改变过。”
怪不得这样叫他,原来是这种缘故。
爱洛斯没有关心家庭故事的心情,但也挽回不了老人坚定走向卧室的背影。
舅父告诉爱洛斯,即便手术也要准备几日。
“况且, 至少要确定真的可以医治他。”
“我只要你们把乌列尔治好。但我不可能娶嘉儿, 嘉儿并不是我的心上人,只有这个条件无论如何也不行。”
爱洛斯的意思很简单, 就只有这两样。
言下之意,舅父何不探讨一下其他条件。
“我就知道。”
他这位最年长的舅父已经有花白的头发间杂在黑色发丝中,他叹了口气。
这一次,舅父似乎是妥协了,但爱洛斯仍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舅父亲自拉开写字台的抽屉,从中选出一张纸。
爱洛斯瞥见上面已经拟定好的条目,静默无言,只是扫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温。
温望向别处,一副全然与我无关的模样。
舅父将纸张推过来,爱洛斯直接拿起那张纸,读了上面的内容。
这是一份契约书,虽然没有人签字,但上面已经有苜蓿爷爷和温作证盖章,只要签字就能生效。
“舅舅,这是什么意思?”
“我过说了,殿下,无论金斯利家,还是你自己都要远离风险。我们支持的新王绝不可能是有这种违反自然的行为,还不知收敛,致使风气败坏的人。所以想要我们的帮助,无论是医疗,还是战力,你都要先签过这份协议,证明你的清白。在我们的帮助下登基后,绝不与乌列尔有不正当的关系,并且,不结婚。”
本来也不清白。
爱洛斯笑了,“那我是不是就只有两条路?”
选择嘉儿,和独身一人。
“显而易见。”舅父似乎被之前两次的挫败折磨得有些不悦了,仅仅在维持着他很好的礼貌,现在终于是说了出来。
总归一切为了金斯利,爱洛斯完全理解。
他思索了一下,如果自己成为国王却没有子嗣,运气好说不定还能轮到金斯利家的孩子。
“好。”
舅父听见爱洛斯如此痛快同意,反而有些表情异样。
显然舅父本人,也觉得这份契约没那么合理。
爱洛斯猜想,他应该是还有准备供爱洛斯讨价还价的版本。
但关键的那一条,绝不会更改。
爱洛斯不甚在意,他伸出手,等着接他们递上的笔。
看着上面的日期,他问:
“从现在就开始生效吗?”
“那是自然。”
“即便最终我没有能登基?”
“您一天没登基,就一天有可能登基,自然也要算在内。”
说得也不算错,如此,爱洛斯最后一点希望也被掐灭了。
但他脸上依旧没有反悔的意思。
“你……就这样同意了?”舅父忍不住想开口,张了几次嘴,又被严肃的表情憋了回去。
“爱洛斯,你此刻仍是可以反悔的。”这时,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
站在他身边的舅母有一双黑眼睛,她摇摇头,她倒看出来了,对爱洛斯强硬是没有用的,或许可以软硬兼施。
他们早该试试更温和的策略,
“反悔吗?那现在就能用上那些婚礼的布置,是么。”
舅母摇摇头,见房间里没有旁人:
“你可以慢慢想,多接触。爱洛斯,你小时候很喜欢嘉儿的。嘉儿想当王后,其实也只是童年时的一点心愿,你将邀她到王宫这事,当成儿时嬉戏一般也并无不可。”
“那怎么能行。”舅父低声道。
爱洛斯却笑了,舅母的言语倒真有几分能劝动心软的人。
她一眼就看穿了爱洛斯的个性,爱洛斯看起来就是太将婚事当做一回事。
反而你说这只是过家家,爱洛斯说不定就接受了。
但来不及了,爱洛斯已经拿到了笔,他流畅地在空白处签下自己的名字。
摇头道:“抱歉舅母,我失忆了,已经不记得小的时候的事了。”
“失忆?”舅父与她对视,他思前想后,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怪不得。也就是因为失忆了才搞出这这么一档子事情。”
“我总是瞧人很准,但偏偏就不觉得你与那位将军般配,若是失忆被人左右两句也是正常。”舅母笑了。
爱洛斯熟悉这个笑容,和嘉儿觉得自己胜券在握时的笑容一模一样。
接着他听到舅母说:
“瞧见门外种的药草了吗?毕竟恢复记忆,在金斯利家,比治眼睛还要简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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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事危急刻不容缓。
留给白蔷薇城准备的时间很紧。
但还是要等上至少三天。
若不是当初外公早已经决定援手爱洛斯夺取王城,三天时间也未必够。
这几天的情况一天比一天糟糕。
他们已经派出去一部分人,去辅助、提醒其他城镇,这样一来,双方只能凭借光明正大交战来争夺土地。
王城快马派了精英小队过来,但速度虽快,人却少得可怜,还是要靠金斯利家。
他们时时有会议,关注情况,讨论对策。
但从那天开始,乌列尔回了自己的房间,
爱洛斯甚至没有亲自出面通知他,只是让仆人代为转达。
乌列尔不知道原因,但听说爱洛斯没事他就放心了。
唯一让他忐忑的,是听说大夫人在给爱洛斯送恢复记忆的药。
他不知道爱洛斯是否恢复。
也无法知晓。
因为爱洛斯两天来根本不单独见他。
不过乌列尔很习惯。
算起来,他真正与爱洛斯携手一起,也只有收到开战消息的那一夜。
可惜将爱洛斯牢牢攥在手里,哪怕只有一次,都令乌列尔变得更难放下。
他又无计可施。
在第二天傍晚。
比王城援军先来的,是当初与爱洛斯通上信后就出发了的黛黛一队人,他们抵达了白蔷薇城。
黛黛的目的是来保护爱洛斯。
爱洛斯见她比博伊德手下的女侍卫还要纤细美丽,心道自己究竟是怎样的王子,要这些雪兔子一样看起来脆弱漂亮的人来保护。
不过有了帮手总是好事,爱洛斯请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看乌列尔的情况。
金斯利家人时刻盯着爱洛斯,他在这里根本无法接触乌列尔。
每天只能远远地看着,爱洛斯有些想他。
奇怪的是乌列尔没有见黛黛。
可爱洛斯也没时间细想,情况危急,最后一次会议,他们商量明天立刻就动身。
“明天就出发?好,我去准备。”圆桌旁,乌列尔站在角落。
他与爱洛斯隔得远了一些,中间站着温与好几个姐妹兄弟。
爱洛斯抬起头,悄悄望过去。
乌列尔很平静,红发柔顺地垂着,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感觉他的下巴瘦得尖了一些。
“乌列尔大人,你不必准备的。”温回答了乌列尔的话。
乌列尔不解,他摇头,坚定地告知他们,他是一定要随爱洛斯出阵的。
他知道爱洛斯站得很远,但也一定能听到他说话。
他今天要与爱洛斯说上话,哪怕没有,明天也一定要跟他们去。
爱洛斯站在会议厅圆桌的最尽头,房间最往内的地方,他正对身边的人说完话,确定了最后一项,轻转了鞋尖,朝乌列尔,准确地说是朝门口迈出了脚步。
乌列尔很警觉,他立刻上前要靠过去,终于能和爱洛斯说上话了。
“我听说队伍里没有我,殿下。为什么?应该带上我的。”
“是我命令你留下,你要违抗我的命令?”爱洛斯问。
乌列尔僵在原地。
“还有事吗?”爱洛斯身边都是金斯利的眼睛,他目不斜视用最平稳的语气问道。
“没有……”乌列尔的声音就这样低下去。
不能跟随爱洛斯这件事,他还不知道要如何消化。
爱洛斯也不再停留,越过他往前,从他身边走过出了门。
“等等……”乌列尔忽地又叫他,“爱洛斯殿下。”
爱洛斯,以及跟随着爱洛斯的所有金斯利都停下脚步。
乌列尔感到身边一片寂静,他问:
“那明天我能去送你吗?”
爱洛斯很想点头,很想他第一次上战场有乌列尔送他。
但想到明早苜蓿爷爷还要给他治疗眼伤:爱洛斯遗憾道:“不用。太早了,乌列尔。等你醒来时我已经离开了。”
“殿下,这边还有其他准备要做,请抓紧时间。”金斯利家的人不动声色地催促道。
爱洛斯与他擦身而过。
比他更遗憾的是乌列尔,爱洛斯走到走廊转角,回头望着他。
昏暗的灯光只照亮门口的乌列尔一个人,他茫然地站在那个孤独的位置。
爱洛斯猛然想起,被关在关在高塔上时,他以为自己没有期待过任何好事,直到乌列尔打开那道门。现在想来,他在等的是乌列尔。
好像这一生许多次险些涉入生死之间的那条河流,但乌列尔在,他没有沾到一滴水。
一切危机都似曾相识,但又与他无关。
离开王城后数得出来的日子,好像很长。
爱洛斯没有其他记忆,他若是有一本自己的故事书,开头和结尾都要写关于乌列尔。
可惜他要暂时与他分别。
“我真希望你能看见。哪怕是我们不在一起了。”爱洛斯薄唇碰了碰,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喃喃道。
乌列尔仿佛觉察了这目光,朝着他的方向转了头。
但来往的人影,与鼓气、祝福的声音很快盖住了远处的乌列尔。
“走了,殿下。”
爱洛斯等了很久,转身离开了那条走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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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列尔独自回到房间,他在金斯利家确实也无处可去。
乌列尔努力过太多次了。
直到他也承认自己终于失去了努力的可能。
原来这就是等待爱的人从战场上归来的感觉。
他从前完全没有体会,甚至没有想象过。
爱洛斯是亮晶晶的宝石,惊叹的目光是爱洛斯的人生。
但乌列尔只是只是利刃与刀锋,他以为战争是他的人生。
他只有一条路,让对手流血使他闪闪发亮。
世上除了爱洛斯,他没有喜爱与厌恶。
只是去做而已。
其实爱洛斯也没有吧,宝石高高在上,没有喜爱与悲伤。但他偏偏告诉乌列尔,乌列尔可以有喜爱,有厌恶,可以尝过这些味道后去选择,不再将命运与他人给的,乞丐般全部收入囊中。
可乌列尔连为他上战场都做不到。
难道只能像那些留下的人一样,在家中祈祷吗?
他终于也成了被战争左右,毫无抵抗之力的人。
祈祷难道会有用吗?
乌列尔当然知道那只是安慰,他突然想到爱洛斯说起那医生的趣事。
“如果你担心向陌生的神祈祷没有用,就向一直以来的信仰祈祷。”
乌列尔摸出口袋里金色的玫瑰形扣子,爱洛斯衣上掉下来的,那天他还没缝好,就被从爱洛斯房间“赶走了”。
他想神从来没有帮助过他,但爱洛斯每次都来。
温曼最好的魔法师,爱洛斯殿下。
我……保护不了我爱的人,能不能……帮帮我?
乌列尔握紧那只扣子,额头抵在拇指的指背。
他低下头,笑了起来。
自己何时也如此愚蠢。
敲门声就在那时响起。
过了夜半,这声音在早已陷入寂静的金斯利家很是突兀。
“谁?”乌列尔问。
是温,那个古板的年轻人。
乌列尔不知他找来做什么,总该不是爱洛斯突然反悔?乌列尔想到都觉得自己天真。
“我来找你,带你去治疗你的眼睛。”温回答。
乌列尔一怔,手里的扣子掉落在地上。
·+·+·
晨曦的光线照透高窗,爱洛斯踩着长靴穿过那条明亮长廊。
迎接他的是列阵整齐目光坚定的士兵,和凛冽的春风。他翻身上了战马,手中长剑直指那轮炽白的太阳,说出早已准备好的让人热血滚沸的言辞,如约鼓舞起众人。
爱洛斯倒掉杯中的酒,总觉得这一连串的事有谁教过他。
号角长鸣,他正收起过于厚重披风,策马打算度过城前的古桥。
发觉黛黛还站在马下,她身着铠甲,捧着一套崭新的战袍。
“请穿这个吧,殿下。”
爱洛斯的目光从她认真的神情上移开,去看那件细致、崭新,又并不繁复的战袍。
“哪里来的?”
“是乌列尔大人之前送您的。”
爱洛斯笑了,乌列尔从前的准备可真多。
只是那天之后舅母送来了许多次特殊药剂,爱洛斯没想到她也是炼金术士,可喝了几天,都没有任何效果。
他完全想不起来。
晴日下,他看到那衣衫扣子上的金色闪了闪。
爱洛斯不由心神震动。
他本打算打算让黛黛先收好的,话到唇边却整个人静了下来。
……“我叫乌列尔,您不记得了?”
……“骗您的,这是我们第一次见啊,爱洛斯殿下。”
……“那就请赏光与我跳一支舞吧。”
……“离我太远显得您胆怯了。”
……“很荣幸做殿下的骑士”
……“……是我就不行,对吗?”
如潮水般的记忆涌进脑海,每一幕都被红发纠缠。
爱洛斯在这个空气微凉的早晨,就这样仓促地恢复了失去的记忆。
他久久怔愣在原地,他紧抓着那件衣服,忽地想到,自己是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件衣服的。
他问黛黛:“我旅行回来后,是不是对乌列尔很好?”
“是的。”黛黛不会说谎,爱洛斯问,她就答了。
她等了一会儿,忽地惊讶起来。
“殿下,您……哭了?”
风吹过便看不见,但黛黛却发现了。
爱洛斯的嗓音还有一点哑,“说不定呢?我有替人流泪的坏毛病。”
那些过往的记忆,大多爱洛斯都听乌列尔描述过。
乌列尔很不会讲述,他会说得很慢,很细致。
眼下记忆恢复,像是一部从故事书脱胎的手偶剧,有一种滑稽的熟悉感。
但也有完全不同的部分。
尤其,是关于乌列尔的部分。
爱洛斯一直都很奇怪,听起来自己对乌列尔不算坏,但乌列尔为什么一直不曾安心。
现在他知道了。
他从来就没有对乌列尔好过。
歌加林关于他们失忆的那一句,竟然没有说谎。
爱洛斯待人温柔,但不愿意与人贴得太近
同时,他也是一个有仇必报的人。
爱洛斯很少讨厌别人。
但如果他讨厌谁,那个人最好不要出现在他眼前。
可是,从大哥雪缪暗中设计他与乌列尔那夜开始。
爱洛斯对乌列尔只剩下不悦,但爱洛斯又从没与人贴得那样近过,他确实只因为他认为乌列尔想要,就将自己能拿到的最高的权力给了他。
他让他做了自己的骑士。
和旁人对他并没有区别。
从乌列尔接受那刻,爱洛斯的误会就更深地延续了下去。
爱洛斯从没有哪段时光像那些日子一样,和为美人买单的卑劣贵族如出一辙。
而乌列尔,他只要能更靠近爱洛斯,又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爱洛斯对乌列尔的过往一无所知,甚至他们的相遇也早已忘记。
爱洛斯遇见的人数不胜数,他说过那么多真心假意的好听话,有过那么多面包。在比武大会上帮助过谁,丢给过谁一块面包,又怎么会放在心上。
他只是矛盾地与乌列尔绑在一起。
厌恶让他对乌列尔极尽刻薄与冷漠,但乌列尔只要流露一点点意愿,他就愿意帮助他,因为他早就把乌列尔当做了自己的乌列尔。
可事实上爱洛斯从来没有与乌列尔在一起过,他觉得乌列尔想要的,就给了,只是多余的一分一毫都没有。
乌列尔也只是冷言冷语与一点好意,照单全收。
他们克制地遇见,冷漠地对答。爱洛斯为他做了药,却连他送的礼物都没有打开。
也没有在他出征时,礼节外对他说过一句话,更没有去送过他。
爱洛斯知道自己会有一个王后,他打了一枚戒指,但是也没有给他。也不知道乌列尔只是看见了,在幻想自己也可以有。
爱洛斯甚至有些发冷。
他几乎不敢想象乌列尔恢复之后,会不会对爱洛斯心灰意冷。
之所以乌列尔会有那段记忆。
是在三个月之前,乌列尔最后一次出征之际。
彼时歌加林想在爱洛斯生日之前,越过国王带走爱洛斯。
他对王城与王座不感兴趣,除了爱洛斯这个弟弟,他什么都不想要。
他早就勾结西与北的众多地区,开战时是他们的势力亟需向导深入温曼的时候,歌加林要在那时利用他们。
他是最了解王宫中所有人的人,他用的方法是骗爱洛斯乌列尔失踪了。
爱洛斯当时收到密报,是乌列尔失踪的消息。
乌列尔已经失踪许多了。
爱洛斯他当时虽然不悦,但还是跑去边地救他了。
他以旅行的名义,实则是去想办法找乌列尔。
歌加林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将爱洛斯引入陷阱。
却在边境被乌列尔的探查小队发现。
他们人数太少,但此刻不去救爱洛斯,恐怕他就要被带出温曼。
一对多是件困难事,更何况目的不是战胜,而是救爱洛斯逃走,保证他的安全。
敌人对乌列尔的恨意远远超过了对歌加林的信任,意料之外的,乌列尔被俘虏了。等爱洛斯找到军团,带人去解救乌列尔,带回的是暗无天日的牢笼里奄奄一息的他,歌加林则逃得无影无踪。
然而前方战事刻不容缓,留给他治疗乌列尔的时间屈指可数。
爱洛斯试了所有方法,某些有所成效,某些徒劳无功。
乌列尔的意识始终模糊不清,记忆更是残缺。
可惜爱洛斯对乌列尔竟然一无所知。
他只能通过提问的方式,让他回忆起一些过往。
这是最快,也最难受的方式。
爱洛斯就守在他身边,看着他因为艰难地回忆而痛苦万分。
一天之中,每每见到爱洛斯,都是惊惧与喜悦交杂在一起。
爱洛斯起只是困惑,但不久,他就从那些言语里拼凑出了一个真正的乌列尔。
他发现乌列尔真心为他,可他对乌列尔的误会太深了。
爱洛斯来不及震惊。
乌列尔记忆受损,心智也退回了年幼时那个绝望的乌列尔。等意识清醒了一些,爱洛斯凭借他的话语猜出他的恢复程度,才将乌列尔无论如何也无法自行补全、时间最近的那些记忆全都补上了。
乌列尔不记得的,是他被允诺成为骑士后的事。
爱洛斯喜爱故事,也很会讲故事,他编造了一段非常温柔的故事。
他眼也不眨地骗了乌列尔,乌列尔失去的这段痛苦的经历,被他用甜蜜的故事补上了。
爱洛斯讲得十分细致且真实,他经历过每一件事。
只是冷漠被他用温柔代替,刻薄也被包容抹去。
他假想了一个美好的故事,将乌列尔没有得到的,都给他。
如果爱洛斯早知道,乌列尔本该得到这些,只是爱洛斯从没有给过。
“所以我们是恋人?可惜我不知道要怎样想起来……抱歉。”
“你不需要知道,只要记住就好了。”
爱洛斯望着他的眼睛,“没关系的乌列尔,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在,都没关系……”
乌列尔只是点头,他全部当真了。
在那个遥不可及的梦里,爱洛斯将他照顾得很好
拼图拼上最后一块,即便那是手绘上去的。
乌列尔的齿轮终于转动起来,他在第二天早晨恢复了清醒。这几日的记忆则随着爱洛斯的暗示埋进了更深的地方,像是补丁消失的针脚。
他突然很想再见乌列尔一面。
舅母说苗圃里的药草全有稳固记忆类似的,令人耳聪目明的功效,即便爱洛斯不喝那些药,住得久一点也有很大恢复的可能。
乌列尔若是恢复一定会很不安吧。
爱洛斯从没想过从前独自经历那些事时,乌列尔是怎样的心情。
他不由有些担心。
可他们已经离开城堡很远了。
第097章 乌列尔
乌列尔醒来时, 眼前一片朦胧的黑暗。
“你醒了?是我。”温的声音混杂着药草的气味,他走过来检查了一下乌列尔眼上的厚纱布。
“我可以看到了吗?”乌列尔问。
“还不行,你要等。”
乌列尔从前以为自己是个极有耐心的人, 但现在, 等待的日子却无比漫长。
白蔷薇城几乎每天都会收到战报。
爱洛斯会传信回来, 附带问乌列尔的恢复情况怎么样。
起初, 因为突如其来的援兵和爱洛斯的计策,几乎将敌人瞬间击溃了。
但没过几日,怀德兰德重整兵马,主将战死替换了一位。
新的领袖更加有勇有谋,连副手都是最出色的,乌列尔甚至在之前就有所耳闻。
怀德兰德反败为胜。
爱洛斯巧妙地利用地形将敌人打的落花流水后, 自己也损失了一部分战力。
第三次, 来信的中提到敌方非常顽强, 和发现了歌加林的踪迹。
听到这个消息,所有人都反应强烈。
但信上没有提更多,只说敌人提出明日和谈, 爱洛斯的愿望也是和谈。
直接停战的可能性固然不高,但他希望能骗对方交出歌加林。
再收到时, 就是爱洛斯被刺伤的消息。
情势急转直下, 连读信的温都语气凝重。
乌列尔听到这儿,从座位站起身。
“别动!我还没给你上好药呢。”苜蓿爷爷怒道。
“等等,我没读完。爱洛斯暂时没大碍,他们还抵住了敌人的偷袭。”温连忙说。
老人虽然年迈, 但力气很大, 将乌列尔按了回去。
乌列尔仍每天都很不安,这封信让他不安更加强烈了。
再次收到战报是在两天后, 上面说,不曾想到敌人得到那么精良的武器,是他们疏忽了,他们从前都没有想到怀德兰德人也会动用改良火炮。
这次,他们被围堵在一处地势低洼的山谷中。
非常少见地,这封附带的信上提了几个关于战场的问题。
上面没有谈及结果,也忘了要关心乌列尔。
似乎不是爱洛斯送回来的。
“我要去找他们了。”乌列尔忽然道。
“不行,你还有两天份的药要换。”温说。
乌列尔摇头,“我一刻都等不了,让我去吧。”
埃莉诺拉公主正在他身旁,她几乎立刻迈向他,却没来得及制止,乌列尔已经伸手扯下自己眼上的绷带。
“别动你先不要……”睁眼……
温正提醒着,乌列尔已然睁开了眼睛,男人有一双澄金色的眼睛,温只在山间的毒蛇与猛禽身上见过。
乌列尔看来已经完全恢复了。
相比蒙着眼眸时,更显得危险。
“拦住他,快拦住他!”温着急道,下意识命令。
“你们拦得住我吗。”乌列尔抛下他的问题,平静到像是在劝说。
但环顾四周,眼里的睥睨之色藏都藏不住。
仆从们畏惧迟疑,不敢上前,就连温自己都感到难以动弹,毕竟那是连瓦格纳都能击败的男人。
“够了。”大厅不远处的博伊德制止了他们:“给他人马。”
“可是伯父不许他离开城堡。”温说。
“但谁又拦得住他呢?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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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要行至目的地时。
乌列尔再次展开地图。
行军对他来说,比在金斯利家庭院里散步感觉轻松一点。
根据地图,判断信上说的位置,他在上面画了几个圈,递给副官。
副官不是他的副官,这位除他之外的领队者是埃莉诺拉公主的属下。在金斯利家无人与乌列尔同行时,公主说唇亡齿寒,且她深知爱洛斯如果得胜,绝不会辜负奥特萝的帮助,因而派了她最得力的属下陪乌列尔一起。
所以准确来说,这是公主的副官。
他没什么特长,唯一拿得出手的是跑得飞快。
乌列尔当时说这样够了。
副官问乌列尔在上面圈的是什么,乌列尔告诉他,自己认为军队应该驻扎在这几个地方,而且只能在这几个地方。
“如果是殿下的话,可能会驻扎得更往后一些。这样等敌人赶到这个位置,他就会伏击。”乌列尔指出其中一个位置,向他解释道。
“所以爱洛斯王子就在这儿?”这位置离他们不远了,副官松了口气。
“不是。怀德兰德那个新主将很难缠,应该会想到这个位置。因此前面两个地方,爱洛斯都不会选择。按照敌人行军的痕迹,我们正在路过怀德兰德人走过的地方,温曼的军队则应该是到了另一个位置。”
乌列尔换位置指了指,和之前猜测的位置隔了一整片山地,上面有两个交叠的圈。
“他们在这里很容易被发现,当他们被发现,敌方派人夜探军营的时候,就会被埋伏的队伍击杀,而爱洛斯的军队则可以趁此机会攻打他们的营地。”
“当然这只是你的猜测,对吧?”副官说,乌列尔最后一个位置离他们还有些距离,实话实说,他不大想去。
乌列尔点头,“我还从来没有和殿下一起,上过战场。”
副官转了转眼睛,显然想听听别的建议。
乌列尔见过无数督战的门外汉,他对他解释说,“我们不必要到这里去。”
副官松了口气。
“不出所料,前面就是怀德兰德军驻扎的地方,我们从背后绕到敌军这一侧山壁。一旦开战,或者他们拔营我们再做考虑。”
“那岂不是就要等在这里?”
“不然呢?”乌列尔斜睨着他,“你是来度假的吗?”
副官哑口无言,只得跟上他的脚步。
四周都是悬崖峭壁,两军选择的位置很险,好像一只勺子。
他们本来只能通过勺柄抵达,然而那通路对两军来说都是一览无余。
不过乌列尔早有安排,白蔷薇城的帮手熟悉道路,他们先绕到一处环绕崖壁的废弃走道,又在顶端仗着人数少装备精,攀岩了十米不到,直接绕到了“勺子”边沿。
按照乌列尔的推测,他们果然发现了敌军,而且因为对地形很清楚,对这里的防
他们的队伍人数不多,行至敌营对面的矮山背后,尚没有出任何问题。
到夜半的时候,一起坚守的副官打了两个呵欠。
守都有些薄弱。
副官如果和旁人共事上过战场,就会知道无论在任何人身边,都不会像在乌列尔身边这样简单。
他早已在最便捷的道路上行走了。
“你这猜的也不太准,根本没有人来。我们该睡觉了吧?白白等了这么一夜,难不成只要他们驻扎在这里我们就要一直等,那可等不起。”
乌列尔却摇头。
就算一直等他们也等得起,但乌列尔不觉得自己的预测出错,按照战报的频率,如果今夜两方都按兵不动,那说明出了其他问题。
爱洛斯被这娇生惯养的副官弄得耐心耗尽,忽地就想到爱洛斯说的挖水井的故事,或许这家伙也该听一听。
想到爱洛斯,他担忧之余,莫名其妙心情好了一些。
“再等一等,我们的人太少了,在此时休息不过是徒增危险,又浪费了一夜等待。”
他不赞同地支起身来:“同样是浪费一夜的等待,不如让众人多休息一会儿。不然你说,我们什么时候能休息?”
乌列尔冷冷地瞥他一眼,拍了拍他的后背让他紧贴地面,“死了之后,随便你休息。”
副官被拍得心脏都要吐出来,等他缓过来打算据理力争,发觉所有人都噤声。
他顺着望过去,营地上有了火光。
开战了。
“立刻出击!”
乌列尔转头走,两步后发现副官还愣着。
“等什么呢?你们国家的功劳可不会落在我头上。”
副官听了他的话,赶忙拎起剑冲了过去。
他们要做的就是配合温曼的大部队夹击敌军。
乌列尔太熟练了,敌人猝不及防。
但形势,却没有持续向好的方向发展。
起初乌列尔以为这队伍就是全部,当另外一个低矮丘陵后冲出来,他才发现错了。
可敌军不应该汇合得这么快的……
传报消息的人一直不曾回来,乌列尔本也不能全指望他,况且看到温曼开战,他确定那就是最该出手的时机。
乌列尔初次看到温曼军队阵容的时候,就发觉两方都不是全军出动。
他误以为双方这些人就是这场战事的全部。
余下的人可能被牵制在别处,如果这拨人已经到了,那温曼的人呢?
他问不了任何人,能做的只有抉择。
“抱歉,我出现这种失误。”
“啥?”身边铿锵的兵器撞击响声,让副官根本听不清乌列尔的话。但看到山头涌下的敌军士兵,他眼珠都瞪圆了。
“稳住,一个人打十个,你能吗?
“你开玩笑吧?”
“准备好,所有人快些,能杀一个是一个。有新的敌人在西南的山坡。”
“打不了,我说打不了。他们有炮!”
“你,低头!”
副官低下身的动作执行得倒是很快。
身边的士兵是博伊德的属下,他像是早已准备好,换了一支枪遥遥地掷过去。
副官就见那尖端锋利的长枪扎在敌方炮手的身上,瞬间将他们未曾出膛的炮声憋回了炮口。
“你去把炮拉过来。”
“什么?那是他们的炮,难道我会魔法吗?”
“去把它底下的滑轨牵过来,你不是最能跑吗?”
“我们马上就快输了啊!撤吧,还是撤吧!”副官急得乱叫,还要杀敌,险些咬了自己的舌头。
“跑不掉的。告诉你,公主说输了就让你给我做下属。”
“不行!不行……可我一个人做不到!”
“别找我,求温曼大军给你拨三个人。”乌列尔命令道、
“你有病吧,乌列尔!”初春正是狂风猛烈的时候,干瘦的男人被吹得开口都费力。他着急起来,连骂乌列尔都不怕了。
他人正迟疑地站着,忽地背后被乌列尔踹了一脚。
副官只能疯了一般迎着那炮口跑去,因为慢一秒就会被左右赶上的人杀死。
“殿下!我要三个人,我是自己人!”
“去接应他。”
沉稳的嗓音宛如天籁之音,副官得到了帮助,也做到了只有他才能做到的事。
在新的温曼军队的掩护下。
乌列尔就知道温曼还有后手,也和敌军一样,有余下的兵力加入战局。
他们像是早就商量好,将左翼留了出来。
但敌军没有,他们本就在等待温曼的偷袭,等到了乌列尔出击,让他们误判了局势,早早下场。
谁料想后手之后还有惊喜。
乌列尔趁机俘虏了敌军的将领。
怀德兰德只剩下逃兵了。
“赢了?我们居然打退了这么多人……乌列尔,你真厉害。”副官望着大获全胜的战场,激动起来,虽然声音听着快要哭了。
乌列尔难得抿了抿唇,他拍拍他,依旧没控制过力道险些把他的心脏拍得吐出来。
“还不错。你活着,我们赢了。”
“什么意思?难道我该死吗?咳咳……”
乌列尔不再理他,相较于审问,他更急于往前,他刚才似乎没在军中看到爱洛斯的身影。
乌列尔穿梭在敌军营帐中,忽地,听到了副官大叫着俘虏跑掉了的声音。
他转头就看到远去的背影,伸手想去拿属下递来的弓时,那弓箭被另一只纤细的手拿走了。
箭搭在弦上,一矢中的。
乌列尔回头看,是身披战袍的依蕾托,她修长手指上的华丽指甲早被修掉了。
银亮铠甲将她的神情衬得冷峻,和平时的她判若两人。
“是你。”乌列尔感叹。
没等依蕾托与他寒暄,
乌列尔立刻又往她身后望去,“他呢?”
说话间,黛黛打帘从帐中出来,看样子刚刚检查过。
乌列尔的目光移到了她脸上,听见这个问题的黛黛思考了一下,望向了依蕾托。
乌列尔又问了一遍,这次更加急切:“爱洛斯人呢?”
他的目光扫过,周围众人被他看得不敢出声,最后被他盯住的那个人以为这问题丢到了自己这里,支支吾吾地想要说些什么,却嗓子被卡住了一般什么都说不出来。
依蕾托沉着脸,“先进去吧。”
乌列尔心有一个可怕的猜想,但马上被他极力抹去了。
那是不可能的。
“一路来这里很累吧,休息一下。”依蕾托亲自递上一杯热茶。
乌列尔却没有去接,他直直地望着她,只想要一个简单的回答。
“在上次开战时,受伤后的爱洛斯失踪了。就在发出信之后,现在已经七天了。”
乌列尔盯着她,思考她所说的失踪,究竟是一种安慰,还是真的认为他失踪了。
但让乌列尔格外紧张的是,依蕾托说出这个猜测的时候,几乎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环顾四周再去看旁人,战争让所有人神情麻木,但是在提到爱洛斯时,大家都有一瞬的神伤。
“到什么地步?”乌列尔直接问了。
“嗯。”依蕾托似乎酌了一下措辞,但最终失败了,因为无论如何美化结果都是一样的,“四周都是山崖,失踪是常有的事。一旦掉落就是绝杀,没有任何人有生还的可能。”
乌列尔清楚,只是又听了一遍后,他抬脚就想离开。
“听我说,敌军重整后会再战,我们不仅没抓住歌加林,甚至没碰上。”依蕾托劝说道。
“我知道,我知道。爱洛斯不会有事的。”乌列尔自己都没发觉自己的语无伦次。
“当然。”依蕾托回答着,充满心虚,但是又肯定得很努力。
乌列尔瞧见她的样子,已经凉了半截的心愈发冷下去。
他经历过这种情况,附近地形凶险但完全不复杂,这么些天没找到,还活着的可能,他只在逃兵身上见过。
但爱洛斯绝不可能是逃兵,那么……
他不清楚自己怎么走出军帐的,他说出去走走看看,说不定能再找到爱洛斯的踪迹。
黛黛告诉他,他想见的就在山坡的另一边。
爱洛斯越过那座长长的山坡,一眼就看到了爱洛斯失踪的地方。
那里有一个很不起眼的土堆,上面插着一把黄金色的剑。
那是他走的时候乌列尔给他用的。
乌列尔拔起那把剑,明明走的时候将它擦的很干净的,他将它再次擦拭干净挂在腰间。
乌列尔想过无数次和爱洛斯分别,没想到这副模样。
他想起最后一次与爱洛斯说话,那时爱洛斯只是拒绝了他,他该再试试恳求爱洛斯的,或许说些别的,不让他送行就不送,至少该说些其他话……
乌列尔伸手抓起上面的一把土,土是冰凉的。
回来的时候,乌列尔手里拎着那件沾着土的衣服。那是他送给爱洛斯的衣服,爱洛斯穿上它的样子他都还没有见过。
他抱着那件衣服回了营,不愿说话,在崖边找了块石头坐了一会儿。
黛黛跑到他身边,问他在想什么。
黛黛是不问这种问题的,但此刻她不仅问了,一双眼睛还几乎粘在他的靴子上,好像生怕乌列尔从这里跳下去。
崖下是深渊,命只有一条。
乌列尔不想在没有爱洛斯的世界上多待一分一秒,但是如果离开这里,被侵略的温曼人又要怎么活下去呢?
打完再死吧,乌列尔简单地想。
他好像已经承担不了什么复杂的思考。
“我有一个心愿,阿黛勒。”
黛黛想了想:“一百金币。”
“说定了,都给你。”乌列尔看向飘在天空很远处的云,他的愿望比云还要缥缈一点,“我想和殿下葬在一起。”
黛黛的表情变得很难看,战场上根本没工夫让她去怀念什么,况且,她根本也不相信爱洛斯会死。
“我知道了。如果你们都死在我之前的话,我会想办法把你们埋在一起。”黛黛说的时候,很是认真。
黛黛总是言出必行的,乌列尔并不担心,他知道即便分开,黛黛也会把他们挖出来塞到一起。
他一点儿也不担心。
第098章 x
依蕾托夜间探查归来时, 撞见悬崖边摇摇欲坠的乌列尔。
她也顾不上士兵面前的威仪,手脚并用奔上那座山坡,想也没想便拉住乌列尔的胳膊。
乌列尔缓慢地回头。
她才看见前方弥漫的白雾里, 是没有尽头的野草。
大军早已经离开了旧营地, 换了一处更安全的位置驻扎。
依蕾托太着急, 竟然忘记了。
依蕾托缓过神来, 手依旧有些颤抖。
直到乌列尔拍了拍她的手背。
“最近的雾气大了很多。”
依蕾托松开他,不太自然地答道。
乌列尔听了,点点头,而后和她认真谈起这天气。
天气本就是战场至关重要的一部分,依蕾托虽然根本没想听这个,但两句之后聚精会神。
如果不是他们马上要召开会议, 她估计会和乌列尔一直在这里站到半夜。
会议的原因, 是她刚刚收到了歌加林的战书。
两人回到帐中, 她将那个鸽子费力带来的盒子拿了出来。
众人都疑惑地盯着盒子,见盒子不动,又看看依蕾托。
“打开。”依蕾托对盒子说。
盒子居然因为这声音弹开了盖子, 接着整个盒子像是被拆碎一般铺展开,露出里面的一张纸。
副官只当有小机关, 凑过去一瞧, 一件多余的零件都没有,薄薄的金属盒子上全是灼烧的魔法痕迹。
“我敢说奥特萝的国师看了之后,这一生都不再敢开口说自己会魔法。”副官感叹。
他说完,心虚地补充道:“我是说……歌加林殿下从没有好好展示过自己的能力吧, 看样子憋得挺难受的。”
“他很自信。”乌列尔没有嘲讽他的多此一举冷静地分析道。
伸手就要去拿那张纸, 手却又收了回来。
众人低头去看,战书上面写明了是给爱洛斯。
看来他们还不知道爱洛斯失踪的事。
乌列尔不拿, 依蕾托亲自拿来展开。
她直接将纸上的内容读了出来,是怀德兰德会集结所有兵力抵达这里,就在后天。
还有后面一大串,专给爱洛斯说的话,依蕾托也读出来,想让众人都分辨一下有没有重要信息。
她就像在为爱洛斯读信。
半晌,乌列尔忽然出声。
“好,那我们讨论一下战术安排吧。爱洛斯殿下。”
乌列尔的声音很不大,嗓子也有些沙哑。
依蕾托清咳了一声。
乌列尔才抬眼环顾四周,人从恍惚中回神。
他拍了拍手,重新大声道:
“各位,来说说怎么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按乌列尔的预测,这很可能成为他们的决战。
“那是什么意思?”依蕾托问。
“输了的话,就等着他们进温曼,进你的后花园里散步吧,就这意思。”乌列尔不客气道。
也就是,只能赢,不能输。
会议持续到半夜才结束。
“你还好吗?乌列尔,你真的能上战场么。”
等到众人都离开了,依蕾托追上整场会议都很亢奋的乌列尔。
依蕾托是不想问的,但是乌列尔看起来实在不妙。
他这两日原本像个稍有呼吸的死人。
听到要开战,变成了一个有攻击性的死人。
依蕾托一瞧见他的眼睛,就知道他很难受。
“如果不是为了上战场,我就不必在这里了。”
“那你去哪儿?”
“爱洛斯去哪里,我去哪里。”
“爱洛斯如果活着,恐怕不希望你……”
乌列尔转头望向她:“可如果爱洛斯死了,世界上就再也没有人这么想了。”
那就无所谓了。
“不过,你别紧张。我还要找他很久,我想他是不会死的。”乌列尔忽然说。
依蕾托望向这个红发男人,他的眼睛里有一点点光亮。
他有话没说,但依蕾托知道是什么:
爱洛斯和别人不一样,他是不会这么轻易就死的。
乌列尔能这样想很好,依蕾托似乎也该这样开口安慰他。
但依蕾托没说话,她是这里最理解乌列尔的人。
因为她从前也以为,优蓝达是不会死的。
·+·+·
“你要美丽。”
“你要穿红鞋子。”
“你要男人们一见到你,就为你神魂颠倒。”
“要你为我神魂颠倒。”依蕾托坐在昏暗的桌子上咯咯地笑着,她是码头最迷人的小姑娘,她说这话时,痴迷望着她的远不止一双眼睛。
空气里散发着海水的腥气,炸鱼的油脂味、酒味,但在依蕾托身上,只有少女的香气,所有男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依蕾托把她颜色鲜艳的鞋子脱下来,朝着人群丢了出去,“快帮我捡回来呀!”
正在喝酒的男人们争先恐后想帮一帮她,他们撞在一起,厮打在一起。
比比就趁这时候偷他们身上的钱。
比比是街上流浪的小孩,准确地说,是小偷。
依蕾托知道比比守在这里,她还知道他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但她从来没有告发过他。
今天得到鞋子的是一位衣着整洁的男客人,依蕾托听说他是个医生。
医生替依蕾托将鞋子穿上。
比比有时候就是能做到,他能想办法让最富有的那位赢得机会。
反正回来时会拎着长裙走过泥泞的巷子,把食物放在那群脏小孩的碗里。
毕竟她一个人吃的也不多,用的也不多。
她就这样平常地,与医生回了家。
就是那天,发生了意外。
平时他们握着她的手,不过是说一句:“求你了,再亲我一口吧”
偏偏那医生握着她的手,另一手握着刀,告诉她,她被带来就是要死的,反正她们的命没人在乎。他们会慢慢做实验,拿去治疗更值得治的人。
是比比赶到救了她。
依蕾托放跑了他惊恐的妻子和被抓来的其他人。
三天后她在街市上被抓住时,背上背着早已经咽气的比比,怀里抱着比比被刺伤奄奄一息的狗。
罪名是偷窃并杀害了医生夫人。
依蕾托被按住,以为自己就要这样被送去绞死。
忽然听见不远处有人喊道:“骑士大人回来了!”
依蕾托并不认识,她不知道骑士大人有什么好看。
又不会把他的银头盔给她一块。
更不会让比比复活。
甚至依蕾托自己也要死了。
她悄悄望过去,在马匹与人群之间,打头的身影颀长优雅,她摘下头盔,落下一头如瀑黑发。
王国的宝石,十八岁的优蓝达。
依蕾托总想起那天遇见她。
尤其是,在优蓝达死之后。
优蓝达确实没有给她扣一块头盔,也没有复活任何人。
但是她救了依蕾托。
如今,依蕾托与她的孩子是同伴。
虽然如此,但实则在优蓝达死后的许多年,依蕾托与爱洛斯的关系都很一般。
直到发现优蓝达的死另有蹊跷,关系才缓和了些许。
很难想象,依蕾托一直在和十岁左右的孩子吵架,她好像一直活在遇见她的那一天。
“依蕾托,我讨厌你!”
纪念先王后的日子,爱洛斯一边撕扯自己身上的白色袍子一边对她吼出声。
依蕾托穿着似白非白的浅蓝色衣裳,就好像专门为了应付纪念任务一般。
她命人将爱洛斯的衣裳也换成这样——因为她发现国王似乎爱看他生气。
爱洛斯认为所有人都变得和国王想要的一样,她也变得如此。
事实就是这样。
国王今天把优蓝达建的许愿池拆了,说要建个新祭坛,依蕾托看起来很高兴。
依蕾托也不想的,但她要是表现出伤心,可就没法待在国王身边,当这破王后了。
她不想当,但她至少得保护爱洛斯。
最近她也有些动摇。
伪装令人难以忍受,她需要讨好恩柏。
可恩柏的乐趣之一就是伤害爱洛斯。
她已经不想努力了,她觉得自己做的一塌糊涂,不止没能如愿,反而人人都在看她的笑话。
“我也讨厌你!”依蕾托喊出来:“能不能别挨谁都那么近?根本猜不中你到底在想什么,在相信谁,在和谁交好交恶。你知不知道王宫很危险?你倒是睡得挺香!”
爱洛斯被问住,“我……我要更讨厌你一些。”
“噢,是吗?也对,你是该讨厌我。就像他们说的,我粗鲁愚蠢、出身低贱、鸠占鹊巢……整个王宫连八岁的孩子都瞧不上我!你讨厌我,也挺公正的。”
爱洛斯停下来:“是我母亲,对你这么说的吗?”
依蕾托奇怪,“当然不是。”
依蕾托想起优蓝达明媚的脸。
“她是怎么说的?”爱洛斯问的时候声音有些哽咽。
依蕾托低头看他,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优蓝达说她这里也好,那里也好。
学会拼一个句子的时候就开始夸她太聪明了,她想起来,就觉得自己也挺厉害的。
“反正……没这些。”
年少的爱洛斯不发怒的时候,黑色的卷发乖巧地搭在眉骨,他好奇地盯着她的眼睛。
“一句都没有?”
“当然了,半句都没有!”
“那既然你最好的朋友是我母亲,你干嘛不听她说的,要听别人说的。”爱洛斯问。
依蕾托愣在原地。
她嘴上说着,谁要爱洛斯管,就这样离开了。
但依蕾托确实听进去了,她觉得每天都值得夸奖。
相比从更小就待在王宫,却没什么长进的乌列尔。
依蕾托的表演天赋实在过人。
——让他看到我贪婪。
依蕾托只能表演一件事,这是她选择的,最简单可行的方案。
恩柏还以为依蕾托能得到母亲的青睐,是她的长处之一,都是因为她聪明。
要不是这误会,依蕾托根本演不了这么久。
依蕾托没那么聪明,不仅没有,她甚至仍维持着十六岁时的行事方式,这点在爱洛斯长到十六岁时被他最先发现了。
但就是这样的依蕾托,她成功了。
一直到国王也死的那一天。
这事她与爱洛斯早有准备,调查优蓝达死因时,他们找到了毒药的踪迹。
依蕾托将它拿到了手。
只不过两人在国王眼皮底下行事已然十分困难,一直都还没有谋划好如何行动。
或者说,他们俩做了完全的准备,但越做越细,反而“开始”这一步被无限推迟。
变故发生在三月前那一场战事开始后。
说要外出旅行的爱洛斯没几天就悄悄回来了,他只见了依蕾托。
这次,他为他们的计划做了一个详细且坚定的开场白。
“你已经决定了?”依蕾托问他。
“我想一直以来我们都在畏惧,毕竟在完全属于他的王宫里,复仇就好像远方的故事,但我碰到了一个很勇敢的人……没有希望的事,他也会坚持。”
“那是笨蛋吧?”依蕾托忍不住道。
“我觉得很厉害。”
爱洛斯在达成后就又离开了,装作在外旅行。
依蕾托只需要照着做下去。
爱洛斯告诉依蕾托,王宫里还有一个人,极度危险,爱洛斯当时也还不知道那是谁,但他这些天会去找到的。
当时依蕾托能做的只有相信他。
“说不了话也动不了很恐怖吧?你居然会因为嫉妒和害怕而害死优蓝达,去地狱后悔吧,恩柏。”
那些日子依蕾托每天都来和国王说话,看起来恩爱极了。
她经常碰到雪缪。
雪缪每天都会来这里,他知道国王已经不行了,走出门去又有其他人的眼线。
于是他就在这儿,在病床旁,笼络每一个人。
到最后,他竟在他面前聊起他的后事。
甚至在父亲眼皮底下商量起如何谋害弟弟妹妹。
同在一起的人,更容易结成同盟。
雪缪将矛头指向爱洛斯,他打算一起先对付爱洛斯。
其他人各怀心思,但满口答应了。
在爱洛斯归来那天,依蕾托告诉国王:
“这位就是我的同谋,千万记得是我们毒死你的。你会看见,爱洛斯完好无损地回来。”
国王早听过雪缪谋划“陷害”爱洛斯——将国王的病,当做中毒,嫁祸给刚回来的爱洛斯。
国王如果能动弹,一定要为雪缪难得的聪明挤出一个鼓励的笑脸来。
可惜,雪缪几人当时都苦于没有证据。
国王躺在病床上,说不出的恼火。
他们会“伪造”罪名却不会伪造证据,真让人失望啊。
国王起初还有些雄心壮志,在愤怒中躺着躺着,就变成了优先向爱洛斯还击。
于是当爱洛斯回来时,恩柏拼了命地给他套上证据,他要他死。
可惜,他失败了。
那天的爱洛斯,赢得一无所知。
·+·+·
“你不相信?”乌列尔说。
依蕾托摇摇头,“他当然活着,所以你也要活着。”
“别操心别人了,你还是想想,后天怎么‘屠龙’吧。”
怀德兰德,无疑也是恶龙。
“说起来,这题目是你篡改的吧。”乌列尔早就觉得国王绝不可能出这种可爱的问题,作弊的方法太多了。为了引起争端,如果真出题目或许也是白纸一张。“为什么是屠龙?”
依蕾托默认了。
“我想,即便是恶龙也并非不可战胜。‘屠龙’,这听起来感觉真好,不是吗?”
第099章 乌列尔
这一天从早晨起, 雾气变得更大了。
长风吹过,勉强吹散浓雾,一道苍白的巨龙旗帜飘扬起来, 乌列尔看到了一身墨色长袍的歌加林。
几日不见, 他似乎比寻常时更加诡异了。
不算上战场不穿铠甲, 他的指甲修长, 唇色像是有毒的花,灰发在变长之后没像在王宫时那样打理,原本整齐的发尾,如今都参差地生长着,几乎盖住了一只眼睛。
乌列尔一眼就他看到他的手背上刻着的阵法,歌加林没有包扎, 手背上的伤痕鲜红地露着。但手臂则被缠得很紧, 看来即便是歌加林也会有失误的时候。
乌列尔却笑不出来。
歌加林指尖有一团雾, 他抬手时,雾气像是被戳破的泡泡,消散了。
怀德兰德有一个魔法师, 甚至可以呼风唤雨。
而他们却什么都没有。
施魔法的人死了,魔法也不会终结。
但魔法不维持的话, 就会减弱。
没有爱洛斯, 他们连盾牌上的符咒都不知道要怎么去修补。
整个军队最擅长的,竟是医治伤员。
天气越来越差,乌列尔不是没有打过这样的仗,但往往代价惨重。
而且他从来没见过这样大规模的可见的现时魔法, 歌加林是真正的魔法师。
歌加林策马出阵往前走了几步, 举起了手,给他们瞧他的手背。
“这雾, 该不会是……”
副官借由这吹散雾气的距离,也看清了对面的歌加林,他声音有些抖。
“你疯了?这当然不是,他在借由这些让你害怕,让你以为他是这样强大的魔法师。你现在就去,假装这是你制造出来的,先发制人!”
依蕾托道。
“我?等等……什么?”副官惊讶,□□的战马瞬间就动了。
是身后的黛黛帮忙踹了他一脚。
副官连忙勒住马,但已经来不及,他成了第一个出阵的人。
歌加林从未见过他,好奇地眯起眼睛。
“我……”副官只犹豫了一瞬,不敢浪费时间。闭着眼睛大喝道:“害怕了吗?温曼有我这样的炼金术士在,天气,都尽在掌握!”
歌加林注视着这个干瘦戴着眼镜的男人。
即便穿着铠甲,他也一被风吹就像棉花做的稻草人,摇摇晃晃。这样的人,居然敢大言不惭将这惊人的能力认下。
歌加林笑起来,笑得俯下身去。
众人就在这诡异的气氛中等待着,歌加林很快直起身,冷峻的目光几乎穿透他与他周遭的温曼军阵容。
“呦,乌列尔。”
乌列尔战甲在身,睥睨众人,他连一个眼神都没单独给歌加林。
“说起来,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战无不胜’的一生,对上我,就没赢过。”歌加林自顾自地说着:“我唯一的失误,大概就是把你的事情告诉了雪缪。”
“原来是你。”乌列尔终于舍得瞥他一眼。
“从来都是我。”歌加林扬起一个很甜的笑,转向他身边,最中间的依蕾托。
“歌加林。”依蕾托上前叫了他的名字。
她打量他,就知道他早被黑魔法侵蚀得彻底,依蕾托不懂这些,是爱洛斯在教她别乱学出错的时候告诉她的。
依蕾托脸上的惋惜一闪而过,对待敌人一般,冷静地望着歌加林。
“你现在还能回头,就和你姐姐一样。”依蕾托劝道,公事公办的语气。
原本优雅应对的歌加林忽然停下,大皱眉头:
“谁要和她一样?你们留她一命,让她做了什么,副官吗?还是文书啊。”
副官感到自己被嘲讽了,但不确定。
那位王后殿下还是平静地望着他,仿佛他仍是个孩子。
在战场上,她自然从未有过妆容,但幸好没有,她生着一张无害的脸,让人一见便起恻隐之心。
被她那样看着,歌加林的表情却变得难看:
“别那么看着我,依蕾托。是父亲教得太好了,而你,我的母亲,你根本毫无威信。”
所以他与瑟缇,没有在乎过她的任何建议,任何管教。
“啊?你是他亲生的母亲……”副官小声问。
没人理他,只有歌加林很配合。
“当然,当然了。噢,不过她生我,只是因为金斯利的家书上写了,只要孩子够多出去联姻就可以保持和平,不用王后出去打仗了,她简直天真到愚蠢!对吧,这想法简直……”歌加林说到一半,捂住了突然流血的手,“你不是好母亲,我不是好儿子。大家扯平了。”
“是有选择的联姻,比如我们不会向怪物供奉土地。”她指指怀德兰德的旗帜,得到了怀德兰德人愤怒的吼声。
“那有什么区别?”
“那是起因,但我从未那样对待你。反倒是你,一出生就想要别人的东西。优蓝达说人人都是这样的,那是孩子的天性,可你从来没想过别人,没想过别人受伤会痛,流血会死……”
“谁要听你说教!”
“不,我在谴责你呢。”依蕾托神情冷淡。
歌加林眼里满是恼怒,他只准备和爱洛斯说话,却一句都没说上。
他甩了甩手,也不在乎上面的血了:“你现在该讨好我,你比我想象的还要不聪明。”
“如果我够聪明的话,你也当不上这个王子。”依蕾托回道。
她曾经努力维持这些亲情,但都早早失败了。
他从未站在她这一边,所幸她也没有要求过。
“够了,爱洛斯人呢?可以出来了吧,他藏在哪一处呢?你一定在听吧,爱洛斯!……”歌加林滔滔不绝地说着。
他发现对面所有人只是冷淡地看着他。
“怎么不说话呀?”
“你们不互通战报吗?殿下死了。”副官回答。
“怎么可能!你以为用这种计谋就能骗过我?”歌加林笑道,他望去他们的后方,可是雾气太大了。
歌加林试图在众人脸上看到隐瞒的痕迹,遗憾的是没有。
歌加林下意识翻身下马,他想往前走,却猛然被喝住了。
是怀德兰德的主将,那男人生得比其他战士还要更高大,他一手将歌加林拎起来放到马上,几乎没费什么力气。
稍有些动摇的歌加林,正打算发言的敌方主将,正待调整队形恶敌军。
依蕾托不敢错过时机,她即刻挥剑,毫无征兆地开战了。
士兵们高喊着各自的口号,冲向当中。扬起的沙尘,迷人眼睛。
温曼军中,乌列尔最适应这样的场合,长枪可以穿过任何人的喉咙,锋刃在他手中运用自如。
怀德兰德人对乌列尔格外熟悉,他们加入了单独针对乌列尔的计谋。
乌列尔是一定要限制的。
就比如说一开场派出一队人马就纠缠乌列尔,无论谁来撕扯也绝不松口,拖住乌列尔让他无法照顾到战局。
温曼军已经料到了类似的计划。
乌列尔早有准备。
副官当然知道他们的准备,在依蕾托一声令下后,不敢犹豫立刻退让到一旁。
号角声响起。
灰蒙蒙的天空下,雾气迅速重新蔓延开来,潮水般吞没每一个人。
说话间还能看清楚歌加林身后的士兵,一眨眼,就只勉强能看清前几排的敌将,与歌加林衣上闪烁的金饰了。
副官紧张到了极点,那一刹那间,他甚至能从号角声下分辨出听到身边沉重而急促的呼吸。
他等待着那生死一刻。
在这片混乱将起的瞬间,身边身披战甲眼神锐利的红发男人,将他那一杆锋利的长枪提了起。他猛地反转手腕,长枪挥动,枪尖划破空气发出呼啸声。
歌加林挑衅地望过来。
乌列尔的目光紧紧锁定的却是另一个人。
呐喊声中,乌列尔猛地将长枪投掷出去。
长枪划破薄雾,时间仿佛此刻凝固,长枪以惊人的速度向前,都来不及让人集中目光抓住它。副官看着它在白雾淹没敌人的最后一刻,穿透了敌军首领未被重甲保护的脖颈。
主将从马上跌落,重重摔在地上。
那一刻,乌列尔随着风吹飘扬起的红色长发,刚刚落下披散在肩头。
他像一位不可战胜的战神,副官想,若是赢了这场大战,奥特萝人的战神该把塑像换个模样。
还没正式开始,敌军死了主将。
喧嚣一瞬戛然而止,马上又爆裂开来。
温曼将士们爆发出震耳欲聋的高呼,整个战场沸腾了。
只有副官知道,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他这些天在帐中议事,温曼军几乎每个配上会议桌的人,都让受过良好贵族教育的他想大呼救命。
温曼人个个都是疯子。
当讨论到,万一敌人锁定乌列尔大人为目标,要如何应对时。
黛黛提议,把所有人头发染成红的。
被乌列尔一票否决。
依蕾托殿下也有自己的方案,她拿出了她挂在脖颈上的瓶子,里面金色的药水像日暮时薄薄的海。
“所有与魔法相关的护具我都已经发下去了。他没有时间做太多药剂。你知道爱洛斯这个人的,如果只许一种心愿,他会许什么。”
乌列尔想了想:“心想事成。”
“他就是这样想的,只是材料不够,这药水能让人运气变好。但之前我戴在脖子上,受伤的时候弄洒了。”
“它替你挡了一箭?”
乌列尔接过那瓶底药剂。
“是,剩下的这点恐怕也只够保一次命,你喝了吧。”
乌列尔摇头,“保我一次命是不够的,不用浪费在我身上。”
副官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朴实无华的方案,他当时真想自己喝上一口。
但乌列尔手一抖,居然就将那点尝味道都不够的药水倒在了长枪枪头上。
“倒时候我先杀对面的主将,剩下看你们了。”
“一定能杀了吗?”副官忍不住问
“不一定,但他能活着当上将军,是运气极佳。这事不能有一点闪失。我被牵制是无法改变的,这样至少能替你们提前减轻一些压力。”
“那为什么不杀歌加林?”
“他太弱了。一定会在身上带很多魔法的防具,给他用没意义。”乌列尔说完,告诉副官,“记得,这枪你用,他死之后,你去捡起来。”
“啊?”……
此刻,战场上。
怀德兰德人发出惊惧的怒吼,但是主将已经回天乏术。
副官紧盯那个人,心中虽然害怕,但也只能朝那主将冲去。
所幸全部温曼军都冲杀向前,他并不突兀。
冲破迷雾,副官才发现,怀德兰德主将的战马已经另有一位人高马大的男人接过。
“不会以为我们没有后手吧,主将?我们随时都能更换!”歌加林吼道。
“不要管他的虚张声势!”依蕾托高声道,人已经带兵冲了出去。
副官冷汗直流,心想着是谁虚张声势?
但身体已经做出反应,在敌人的巨斧劈来前,他一把捞走那支长枪。
枪拿在手里,他就发觉不妙。
雾气几乎立刻吞没了他,他连身边的人都看不见了。
太糟了。
他们没想到歌加林真能控制到这地步,做出的对策几近于无。
眼下一切阵型都无法发挥,全被冲散了。
他们原本是需要,或者说必须,藉由能以一敌十的战士牵制住更多敌人。
再让弱一些的普通将士组合,发挥出更大的效果。
不然根本没有取胜的希望。
现在每个人被分割成了一个个体,论单打独斗,没有人是怀德兰德人的对手,这些人的体格本身就好于温曼士兵。
乌列尔受到的影响本该最小,优秀的耳力让他依旧能策应他人,他作用本就是发挥最大的攻击。
他该占据优势,但敌军针对他的队伍,比他想象的人数更多。
好处是他一个人拖住了一群人,坏处是少了乌列尔,其他人哪怕单对单都不轻松。
战场上,天气与敌军总出其不意才是常态。
可这样一来,温曼众人只剩下不利。
即便下了死战为殿下报仇的决心,但体质上不足带来的劣势还是难以撼动。
副官知道温曼人一步都不能退,但他自己,迈出第一步的时候就想退了。
副官坚持了许久,终于体力与精神都到了极限,在他险些被砍断大腿时,黛黛救了他。
黛黛脸上全都血,是不知道谁的血,将她漂亮脸染得有种别样的美感。
温曼人物尽其用的本事未免太强,这样的美人要上战场,文官也要当武将用。
可是众人都很努力,副官一瞬间有些想哭。
因为他清楚,温曼要输了。
这些天下来,他已经跟这些人有了感情,他想要温曼赢。
可是连乌列尔都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他们的装备不如对面有效,人不如敌方强大,若非双方是人数相当的,根本都挺不到此刻。
乌列尔很久没有输过了,那种只凭借自己就能赢下一切的场面,已经遥远得像一场梦。
即便剑再锋利,也穿不破被附了几层魔法的重甲,斩不断茫茫一片的浓雾。
那种地方生命厚于你不知几倍的无力感,无疑也会压垮他的士兵。
敌军中的一名高大骑士,此刻正挥舞着手中巨剑,向乌列尔砍来。
乌列尔用他的宝剑去挡,但是那巨剑太厚重,一柄剑就有一个成年人的重量,只有怀德兰德人挥舞得起来。
如果乌列尔有余力,他会轻巧地躲开,再趁机将笨重的他踹下马。
但乌列尔身边的敌人不止一个,左右有夹击,背后的敌人想要用铁索套住马腿,乌列尔如果想要都躲开是不可能的。
他只能用剑去格挡。
当啷一声脆响,利剑脱手。
乌列尔别无选择,他还剩下左臂带着的盾牌。
这是个不妙的决定,乌列尔已经预见了结局。
甚至在动手前,乌列尔就已经听到了敌人得意的笑声。
用铁皮条固定的盾牌,背后的木板已经完全被击碎两半了,再有一次重击,就必然会四分五裂。
接着,他的手臂也会。
但乌列尔别无选择。
他竖起那只盾牌,沉重的撞击接踵而至。
巨剑砸在盾面上,一下接着一下。
乌列尔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会从马上翻下去,再做最后的抵抗。
但原本要散架的盾牌,竟将这些攻击全都抵住了。
乌列尔来不及震惊。
他抓紧机会低身捞起他的剑,趁机扎进了那巨剑骑士露在盔甲外的眼睛。
就这样,他抓住机会冲出纠缠着他的包围,听见身边的温曼士兵一个个惊喜地喊道:
“爱洛斯殿下还活着!他还活着!”
乌列尔听得耳朵发热。
他低头看自己手中的盾牌,惊讶地发现原本凋零的手绘藤蔓上开出玫瑰花来。
每个人的盾牌都是,像是生机盎然的季节来到了。
乌列尔掌中异样,他低头,枝条从雕刻着荆棘的金色剑格上蔓延出来,缠住了乌列尔的手,攀着他的手腕在上面开出一朵粉红色的玫瑰花。
温曼士气大振,迅速趁此机会一鼓作气,击溃了敌军。
乌列尔看着不断倒下的敌人,这是真正的胜利。
战至如此,歌加林他该投降了吧。
这些战士一路走来艰辛地努力过,顽强地抗争过,终于将怀德兰德人赶了出去。
即便战场局势瞬息万变,但到了这种地步,也实在可以收尾了。
但决不能让他们撤退,还要抓住歌加林呢。
只是雾气散去得十分缓慢,乌列尔在战场中追逐着。
他剑上流淌的血滚落到地面,乌列尔余光扫见倒下的人从地上爬了起来。
乌列尔有些错愕,因为那敌人刚刚倒地时,他听到腿骨折断的声音。
那士兵丢下一只空瓶子,旁边的战士也纷纷都拿出瓶子喝下里面的药水。
在温曼人还没反应过来时,趴倒在地的、负伤后退的怀德兰德士兵全都迅速站起来,继续迎击。
这一次,怀德兰德的士兵更加勇猛。
仿佛他们的伤痛消失了一般,甚至,更为亢奋。
乌列尔立刻就对上爬起的战士,他阻挡住最对面的沉重的斧头,发现他站起后似乎连力气都大上了许多。
世界上真有这样的神药吗?
乌列尔承受着他的重击,再坚固的盾牌也会失效。
木板在他手中崩碎,他迅速翻身下马,那战斧砸在了耳边。
乌列尔眼睁睁看着一边擦着脸上剑伤,一边扣上了兜帽的歌加林。
歌加林也受伤了,却没有掏出那药瓶。
显然这药,对人是有害的。
歌加林把所有的注也都压在了这一战,但他是的的确确赢了。
起初的胜势很快就被压倒了。
歌加林的评价声一针见血:“别挣扎了,你们在以卵击石!”
但乌列尔没有退过一步。
他握着那柄黄金宝剑,第一次以一个骑士的身份去战斗,就像爱洛斯真的在身边一样。
染血的银白头盔从他面前闪过,滚落在地上,令乌列尔恍惚了一下。
依蕾托也一步都没退却,她再次被击中,难以招架从马上滚了下来。
但她手里的长剑斩向了歌加林的马,歌加林就在她身边,他没有料到依蕾托还能还击。
歌加林急急躲着,这下军师险些变成了步兵,在马上摇摇欲坠。然而这根本抵挡不住温曼军的颓势,汹涌的敌人从他们周遭水流般冲过,留下惨叫声在后面。
敌人被攻击却不倒下,像是不死的。
“他们到底怎么回事?”依蕾托怒喝间,仍是努力地砍倒一人。
“我们还打吗?”副官跑来。
迷雾渐渐消退了一些,乌列尔的方案终于到来,对付雾气毫无办法时,乌列尔曾认定今天有大风。
但来得太晚,如今是否限制两军视线已经不再重要。
“受伤的战士不会死,还可以精神百倍地继续作战。害怕了吧?”歌加林好不容易稳住了自己,“你的人都要死干净了,爱洛斯你还不出现吗?”
歌加林专程靠他们近一些,是来听他们投降的。
“我们的话你听不懂吗?”黛黛冷淡地发话,第一次,她表现出了愤怒的情绪。
黛黛几乎是说完这句又被拖入了战争,随着己方的减员,他们的压力也越来越大。
乌列尔感受到风,立刻提醒众人他们原本的战术,尽管已经太迟了。
副官终于也满脸都沾了血,他一边交手,一边在心中感叹,算了,他今天也就陪他们战死在这里,也能当一天英雄。
歌加林依旧在那里不依不饶,他又往前走了几步。
“别拿你们的小战术骗我!”
乌列尔同样恨着他,恨着这场战争。
他转头暂时摆脱了身边的敌人,朝着歌加林冲了上去,与护在歌加林身边的几个战士瞬间斗在一起。
下一瞬,歌加林手里的鞭子,勒住了他的脖子。
他被扯到他跟前,接着一剑扎在乌列尔的肩膀上,痛得他半跪下来。
但还并没有结束,歌加林大喊道:
“瞧,你的人就这样玩儿完了,果然最后赢的还是我!”
歌加林放肆地大张开双臂,高昂起头,却猛然睁大了眼睛。
在他胸口,雪白的剑尖上凝了一颗血珠,正滴落下来。
那是一把刚刚从他背后刺进胸膛的剑,歌加林缓缓回头。
剑的主人又立刻将它收回了。
歌加林被这再次的痛苦侵袭,捂住冒血的胸膛。
他的身体沉重得仿佛一座破旧了的风车磨坊,缓缓地转过头,他看到一直护在他身后的人掀开头盔,露出一头漆黑长发,和一双玫瑰般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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