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章 爱洛斯
爱洛斯王子的判决执行时间比雪缪还要早。
而且因为之前维恩救走了雪缪, 监牢的守卫都加强了。
乌列尔拿着安娜等人拼拼合合画出的路线图,终于来到牢门前,这次, 爱洛斯关押在塔楼顶端。
他来之前喝下了一半药, 果真复明了。只是眼睛剧烈的疼痛让他有一种坏预感, 但无所谓, 只要现在能看见,能救出爱洛斯就好。
牢门被打开,站在窗边的爱洛斯惊愕转身。
乌列尔这双眼睛好久没见他,爱洛斯依旧迷人,窗外投来的光线映出他无可挑剔的侧脸。
这次,柠檬蛋糕在盘子里一动未动。
“殿下, 我来晚了。”
爱洛斯连礼貌的颔首回应都没有, 他望着面前的男人:
“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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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的男人深紫的长发在日光下隐隐透露出红色, 手上有一道可怕的疤痕。
他打开那扇囚困住爱洛斯很多天的门,让爱洛斯消耗葡萄酒制作的用来腐蚀门锁的酸味溶液失去了用武之地。
爱洛斯在这里待了至少三天。他的状况好像很糟糕。这监牢按高度,大概是全城风景最好的地方。爱洛斯原本很满意。
直到听见昨夜送饭的小女仆在门口落泪, 她说殿下您就要死了,可惜我没有偷到钥匙。
爱洛斯安抚她, “如果我无罪, 神一定会来解救我的,不必为我担心。”
即便爱洛斯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有罪,
但望着面前的男人。他脑中回荡着,你瞧, 果然来了。
“乌列尔, 我叫乌列尔。”
男人原本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但马上缓了精神, 几乎是叹息着向他自我介绍了自己的名字。
只此一句后,不由分说抓住他的手。
“先跟我走。”
他像是怕爱洛斯逃跑,紧紧握着他的手,明明爱洛斯才是最想要离开的人。
爱洛斯任由乌列尔带自己一直跑出囚禁他的高塔,外面是一座荒芜的花园。
王宫里的积雪已经融化,大理石雕像边的枯草里甚至隐隐有些绿意。
乌列尔熟练且迅速地带着爱洛斯逃出庭院,无论翻墙还是穿过树篱,甚至绕开禁卫,乌列尔没有询问,也不多话。他并不强硬,但抿着唇的模样看起来很执着。没有一个守卫能在他面前坚持到喊出声音,可他也没有握痛爱洛斯的手。
爱洛斯以为他们会这样无休止地跑,一直到这样“轻松”跑出王宫。
当再一次他从墙檐跳下去,接住爱洛斯后。乌列尔扎起他的长发,从墙下的枯草丛中抓出一副盔甲。
“穿这个。”他将那副盔甲塞进爱洛斯怀里,剩下的一只头盔则拎在自己手上。
爱洛斯抱着零零散散的盔甲,他迟疑了一下。
本就身着铠甲的乌列尔就已经戴好头盔,转身来帮爱洛斯。
爱洛斯本以为很复杂,他很快发现自己只需要拆掉披肩,就可以套上铠甲。乌列尔帮他从护腿穿起,胸与背,接着是护肩和护臂,他被乌列尔摆弄着,系好手臂上最后一道绑带。
乌列尔熟练、认真,似也时时观察着周围的风吹草动。
他低头时离爱洛斯很近,额前紫色的碎发几乎碰到爱洛斯脸颊,爱洛斯嗅到一股很浅淡的冰冷泥土与植物汁液的气味。他发现他眼皮上有伤,两只眼睛的颜色也并不相同,较浅的那只像是受了伤。
“谢谢。”爱洛斯看他最后将披肩塞回隐蔽的枯草丛。不明白为什么跑到这里才穿盔甲。不过若是早早穿好,爱洛斯也绝不可能跟他跑得那样快,是匆忙失误,还是他预料到了?
乌列尔没有回应爱洛斯的感谢,他伸手进腰间的口袋,从里面抓出一团红色的毛球。
毛球舒展开翅膀,它什么都不用携带,就已经是一种信标。乌列尔扬起手,一只红色的鸟飞起来越过高墙,往更显眼的钟楼飞去。
他拉着爱洛斯缩在墙后,等待着。
爱洛斯观察四周,面前的墙足有三人高。他在塔顶曾经描摹过从这里出去的线路,到这里要花上半个小时,乌列尔的设计比他想的距离还短。
可这里的守卫不间断,即便换岗也是人到才离岗,不存在空隙。
要怎么办?
爱洛斯沉默地观察着,好奇乌列尔在等待怎样的时机。
时机没等到,先等到从远处走来的一队巡逻侍卫。
爱洛斯和乌列尔穿着和他们一样的盔甲,躲在角落等着他们走过。等他们要从面前离开时,乌列尔冒出头,拉着爱洛斯飞快缀在队伍的末尾。
爱洛斯想过要冒险,但没想过这么冒险。
打头的侍卫长没戴头盔,是个胡子拉碴的男人,他刚巧朝后望过来。
那一瞬爱洛斯略微有些心虚,他断定侍卫长多看了他们一眼。
侍卫长低头朝着最前方的两个守卫不知说了什么,两人朝他们走来。
爱洛斯脑中浮出许多应对之策,但两人越走越近,身边的乌列尔没有任何反应。
他知道乌列尔就在他身边,目光粘在他身上。
他抓紧了腰间的兵器,尝试叫他的名字:“乌列尔。”
“嘘。”乌列尔看起来也在紧张,但他表现得很镇定。
那两个侍卫走到爱洛斯面前,目不斜视,越过他们站到两人身后。
接着侍卫长又拨了几组侍卫去到后排,将他们夹在最中间。
同时,他严令所有人都把面罩拉下,“免得守门那群人总挑剔我们巡查时不专心。”
爱洛斯才明白,侍卫长是乌列尔的同谋。他观察着周围的步调,融入其中,继续往前走。
他们面前是一段漫长的路,途经多个岗哨,他们都顺利蒙混过关。
侍卫长也气定神闲,直到来到一道大门前。
“检查。”为首的两个守卫面无表情,朝着这队人指头一扬,“最近戒严,出入王宫所有人的面罩都要打开。”
“唉,真是麻烦。”侍卫长懒懒地摆手,“打开打开,都给他打开。快点,挨个检查,检查完一组走一组。”
守卫听见他的安排,皱起眉。
但最前排的两个人已经被他检查完,往前一步排到了门前。
守卫没好气地多看一眼。
侍卫长还在絮叨着,“我们能有什么问题啊,你还怕这里藏着大王子不成?我们家殿下可是最害怕大王子的,她现在受伤还没好呢。”
守卫不跟他废话,都是雷厉风行一一检查过去。
“你俩干什么呢?快走。”侍卫长训斥着前面的两个人。
爱洛斯和乌列尔排在队伍的第七位,前面两人一组一个个打开面甲往前走。
自己绝对不能打开,侥幸都不必有,必定会露馅,因为特征实在是太明显了。
两名守卫检查的格外仔细。
“嗯,过去吧……哎?刚才那两个,我再看一眼……好了,快走。”
爱洛斯观察着,这两个守卫怎么也不像是自己人。可前面还有一组,马上就要轮到他们了。
面前的这道门,光是专司守卫布置在检查者身后的,就有一队十二人,再加上横铺过去数名背有弓箭的巡守,密不透风。
从这里想要冲出门,跑不到门前就会被抓住,爱洛斯绞尽脑汁也没有想到一个不借助外力的方案。
前面两个人的动作格外缓慢。
“快点儿,轮到下一组了,你们走不走啊?”检查的守卫嚷着。
下一组就是爱洛斯和乌列尔,就在爱洛斯以为他暗藏对策时。
乌列尔低声说:“数到三,跟我跑。”
“掀开啊,等什么?”
下一步,爱洛斯和乌列尔就站到了守卫面前。
守卫催促着。
爱洛斯的手放在面甲底下,等待着乌列尔的提醒。乌列尔则伸手去抓他的手腕,他们必须得跑了——
“看那里!”一个侍卫突然喊道。
“小心啊!”不远处传来喊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顺着众人的目光望过去,就在城堡一端的屋檐顶上,坐着一个穿薄纱裙披厚外套的女人,她抱着个银质酒壶,嘴里喊着不知道什么,脚已经滑到屋顶边缘,几乎要摔下来了。
所有人都跑过去看,“快来救人!”那边传来声音。
守卫往前跑了几步,又心思一转,回了头。
爱洛斯已经被乌列尔拽着往前跨了一步,成为了检查过的人。留下后面一排侍卫站在那里,等待检查的守卫掀开面甲。
守卫没有数究竟几排,但还记得自己的职责一个对另一个说着,“与我们无关,继续检查。”
爱洛斯远远听着,听说是歌加林王子的秘书小姐喝多了酒,不小心爬上了楼。
还真是够不小心的,见人们都奔向那个倩丽身影,爱洛斯松了口气。
他转看乌列尔,“你不知道?”
乌列尔摇头,“他们不是我,我不确定。”
爱洛斯不明白这群人打的什么主意,他和乌列尔穿过那道门,彻底离开了王宫。
一列人走入市井拥挤处,走着走着,中间那两人就消失不见了。
爱洛斯跟进僻静巷子里,巷口停着一辆马车。
驾驶马车的是个少年,爱洛斯还没细看,就被车里的手拽了上去。
马车里等着他们俩的是个满头银发的老头。
商人?从马车装过货物的痕迹,与他的装扮方式,爱洛斯隐约猜测着马车用途与他们的真实身份。
“脱衣吧,殿下。您的衣裳不能再穿了。”老头凑近他检查,一开口就是焦急的语气。
不知道王宫是不是有追踪他的特殊手段,爱洛斯接过那套干净的衣服。
他不需要帮忙,但乌列尔低身帮他拆掉铠甲绑带,他也没有拒绝。
老头说着话,从座椅上的木箱子里将物品一样样往外掏。
“这外套上的口袋很多,想藏什么藏什么。”
“丹先生的戒指,给。我去找他借马车,才知道他和夏绿蒂小姐居然在舞会上见了三次。他还洋洋得意呢,居然这都没认出来。”
“这点药剂您拿上,标签都贴好了。带不了太多,怎么搭配全靠您自己了……”
爱洛斯听他说着不明白的话,望向乌列尔。
“他很紧张您。”乌列尔替他解释。
收拾好一身简单的袍子。老头将一副眼镜架在他鼻梁上,满意道:“您现在是个隐士,不,学者,随便什么,反正眼睛不会太明显了。”
爱洛斯望向马车一角打开在妆盒上的镜子,镜片后眼睛看起来颜色深了很多,也变得像紫色,但谨慎起见,他还是拉好兜帽。
乌列尔也飞快换了装扮,他披一身墨绿披风,紧窄的上衣与宽松的裤子间用宽腰带连着,上面织着复杂的花纹,别了一只木笛。脚踩结实耐用的皮靴子,头顶装饰羽毛的宽檐帽,一只耳上穿了金色耳环。
显然老头想把他打扮成一个流浪的吟游诗人。
很成功,只有一点瑕疵,乌列尔过于迷人了。
奇怪,爱洛斯自觉观察得很仔细,乌列尔刚才好像没有耳洞。
爱洛斯以为自己看错了,想再瞧一眼。
“总之,您带上这个!”老头忽然挤过来,胡乱往爱洛斯手里塞着包裹,打断了爱洛斯。
“乌列尔,你带上这个。”爱洛斯几乎是被塞到了乌列尔怀里,乌列尔默默地扶住爱洛斯,不赞同地望向老头。
“小心。”乌列尔提醒他。
“对对,你们要小心。”老头对乌列尔的提醒充耳不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爱洛斯才注意到老头度过了刚才极为清醒的时间,现在有些不正常地在发怔。
爱洛斯不知道他出了什么问题,乌列尔没追究反而应了他一句:“会保护好他的。”
“唉,到底怎么会这样呢,你俩要早点回来啊……“
老头伸手捂住眼睛,声音闷闷的好像在哭。爱洛斯心情毫无波动,直到老头拿下手,皱纹的眼角发红,眼泪竟真顺着他的脸颊滑下来。他抹了一把眼泪开始不间断地讲他包里药剂的用法,和他们要走的路。
爱洛斯勉强听清他口中描述的地图,知道要去的是温曼最西端的白蔷薇城,但不明白为什么要去那个地方。
老头说得很太快,很匆忙。看着他陌生的脸,爱洛斯不忍心说出根本不记得他是谁这样的话。
“这令牌当初还是殿下给的呢,可以保证我在王城畅行无阻,车马接送。没想到会这么用。”老头再次感慨。
临近城门前,爱洛斯眼见着老头打开马车一角的药剂盒子,里面散发出玫瑰的香气。而他则被塞进了后面拴着的,铺满干草与草药的马车。
“出城就分开,我会直往你外祖那边的路去,而你们拐到西边去,先离开温曼,他们就不好追上了。
“大概要走三天三夜,你们才真正安全,殿下、小子…务必要安全抵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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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王城后的最初两天。
爱洛斯和乌列尔为躲避追赶,一路不曾停歇。
骑马是最快的方式,按照行程他们本该在天黑前换马,但为了避开一队不知哪里调来往王城行进的士兵,他们绕开了。
此刻马匹在休息,爱洛斯坐在火堆旁,被火烤过的苹果散发出甜甜的焦香。老头为他们准备的食物还够,他们不必要进城时,就会换其他路线。
有些路崎岖难行,也有时岔路多得让人紧张,乌列尔总是带着毫不认路的爱洛斯如履平地。
乌列尔赶路的时候一言不发,停下后也话不多。
“需要胡椒么?”他问将苹果递给爱洛斯,问道。
要说也都是些这样的问句。
爱洛斯只需要回答:“谢谢”或者“不饿。”“不渴。”“不累。”
有时候乌列尔很有趣,在爱洛斯拒绝后会向他解释:
“这是香料。”
“这个可以吃。”
“这条毯子可以铺开,需要我帮你吗?”
明明对只是失去记忆的爱洛斯有些好笑。但他说的时候非常真诚,好像只要爱洛斯需要,他甚至可以变成一条毯子。
“谢谢。”爱洛斯伸手,一点也不介意老头把肉桂装成完全不同的胡椒。
乌列尔就默默地将瓶子递给他。他已经纠正过了,爱洛斯不必道谢。
可爱洛斯好像根本不在意。
乌列尔展开地图,将接下来的路线指给爱洛斯看。
爱洛斯已经了解了,他是温曼王国的四王子。国王刚去世。兄弟姐妹争夺王位,他被陷害入狱。
现在,他要去白蔷薇城,那里是外祖的地盘,按照过往书信展示的,母亲的家族是唯一能帮助他的势力。
乌列尔陪他去。
他是爱洛斯的骑士。
爱洛斯对他一无所知,不得不时时细细观察乌列尔。乌列尔不像爱洛斯以为的普通贵族,他身材颀长,甚至看起来有些瘦削。此刻他坐下舒展开膝盖与手臂,能感受到有力的骨骼形状,气势倒是会在战场上格外强悍的家伙,近看却总感觉是个忧郁的病人。
一团快烧到灰烬时的火焰,似乎只有在闯出那片荒芜花园,轻松放倒那群守卫时跳动了一下。
也对,任谁还要带着的重罪的主人逃亡,也不会太高兴吧。
爱洛斯记忆的开端是高塔的顶层,他只活了五天,三天被囚禁,两天在逃亡。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挤压着,活在某个漫长的噩梦里。
他只想要自由。
谁要去见他根本不认识的外祖。
见了之后再带着军队打回王城,他真的不想。
没有人为他而来,都是为了爱洛斯王子。
乌列尔甚至没有主动问过他一句:“你失忆了对吗?”“一点都不记得我了吗?”
他好像也不关心爱洛斯失忆到何种地步,就像爱洛斯是不是记得,是不是忘记都没关系。同样,他也和爱洛斯一样,不知道爱洛斯失忆的原因。
或许他只是有些冷漠。
爱洛斯倒也不想怀疑乌列尔身为骑士的忠诚,他跟随着已经是通缉犯的爱洛斯毫无怨言,不止没有怨言,他根本一言不发
但爱洛斯之所以还没说出口,是还在担心乌列尔如果站在金斯利家族那边。总有人可以借由爱洛斯的身份成为新王,爱洛斯根本不必自愿
他预料打不过乌列尔。
但他也绝对不想去白蔷薇城。
爱洛斯知道他们会在三天后进入西边的莫尔公国,计划是从那里缩短与白蔷薇城的距离,最终折返回到温曼。
但爱洛斯想,他只要离开温曼,就再也不会回来。
寂静中,只有火焰的噼啪响声。
“乌列尔。”爱洛斯叫他。
“我在。”乌列尔偏头来望他,很专注地应声。火光映着他的脸,爱洛斯猜想,乌列尔一定是一位很抢手的骑士,又强大又美丽
爱洛斯很认真地赞美了他。
乌列尔的表情变得很古怪,似乎再斟酌如何回应。还是位会害羞的骑士,爱洛斯有些意外。
他没为难他,问了他真正想问的。
“你想要去到哪里?”
乌列尔迷茫了一下,很快回答:“白蔷薇城。”
答案有些太简单,他回答完,视线触碰到爱洛斯探究的眼睛,不知道要如何继续,避开了目光。他转而望向爱洛斯修长的手,又感受到爱洛斯在打量,最终将目光放到了面前飘摇的火苗上。
爱洛斯笑道:“不,我是说,之后。其他的……”职位之类的。
但他没说完,乌列尔飞快回答了。
“有你在的地方。”这次乌列尔收回眸光,他望向爱洛斯,认真地望进他艳丽的眼睛里。
爱洛斯一时语塞。
乌列尔解释道:“殿下去哪里,我就去哪里。追随您是我的职责。”
爱洛斯认为他想必还是没能理解,又补充了一句:
“那如果我有天不需要你追随了呢?”
他捕捉到乌列尔眼中一闪而过的失意,但很快乌列尔给出了答案:“我哪儿也不去。”
怎么会哪儿也不去呢?
爱洛斯有些好笑,乌列尔打官腔的时候,意外的聪明,终于有几分配得上他攻击性很强的那张脸了。
不过这么“忠诚”,明面上的要求,应该也很少会拒绝吧?
“那我明天想要从城中走,也可以?”
爱洛斯扶着铺了垫子的地面,从眼镜上方去看乌列尔。乌列尔坐得比他稍微板正些。
乌列尔听了这个提议,首先想陈明利害,毕竟包裹里什么都不缺,明天可以不必经过城中。
但爱洛斯问话中陡然挨近了他,乌列尔紧绷着身躯,他的薄唇碰了碰,张口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只能轻咳一声解救了发干的嗓子,缓声回道:“好,走第二条路。”
第062章 乌列尔
乌列尔以为自己很冷静。
见到爱洛斯时, 听问出第一句话的那一刻,还是由衷感到伤心。为爱洛斯。
或许也有一点点,为他自己。
爱洛斯一点都不记得他了, 再一次。
不过爱洛斯没有什么改变, 他们进了这座城, 从城中穿过便不必经过山谷, 乌列尔想,能节省出一些时间,冒险也是值得的。
“你身上的伤口还没好,这瓶药剂差一点草药叶子,它可以让你恢复得更快。刚好可以买一些。”
“为我么?”乌列尔扫过拥挤的街市,一个路人兜帽在擦身而过时, 被行人碰落, 露出一头如瀑长发和受伤的脸, 引人多瞧了两眼。乌列尔望了一眼同样被兜帽遮挡的爱洛斯,不太赞同,“要是给我, 其实不太需要。”
“那就当是为了我好了。”爱洛斯语气轻快。
乌列尔没有办法,立刻搜寻着沿路的药草摊位, 恰巧视野之内就有一个正在卖药草的商贩。他刚安下心来。
“对了, 你会帮我带一只蓝莓甜馅挞吗?”爱洛斯就又开口道。
不用再确认,乌列尔就知道这条街上没有卖。他略有些为难,但爱洛斯的眼睛亮亮的,隔着茶色的镜片, 闪出一点渴望的, 贪心的光。乌列尔盯着他上下开阖的薄唇,心跳得让他头晕, 又对他没什么办法。
乌列尔就点头:“只是外面恐怕没有新鲜水果。”
“那要杏仁挞。”爱洛斯像是早准备好了替换。
乌列尔说好,“那您在这里等我。”
他对爱洛斯嘱咐,而后离开了巷口。
乌列尔穿过一条窄路,来到散发着奶香与麦香的店铺前。木桌上码放着的点心从卖相看远不如王宫里的,但气味一样甜腻,在标注着正贩卖的区域里只有杏仁挞的那一格篮筐是空的。乌列尔只好等在铺子前。
周遭人来人往,鱼龙混杂,似乎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有官兵冒出来。一想到爱洛斯一个人在巷口等他,乌列尔就担忧得恨不得立刻能买了点心回去。
他焦虑地望着糕点师傅忙碌的身影后的烤炉,一边将手伸去摸钱袋时,意外摸到一张纸片。
乌列尔先拣了两枚钱币,又顺便将那张纸片也拿出来。
那是一张很脆的新纸,被折痕控制得格外服帖。临走时默林的提醒浮现在脑海,默林写了张纸条,说“如果你想得到我最真诚的追爱经验,就把它打开吧。”
他原本没空想这件事,但再看到那张纸,乌列尔忍不住想将它打开。
四周人来人往,没有人留意到他,乌列尔随手展开那张纸。
只展开第一折,就看到长长的开头:
“致深爱爱洛斯王子的乌列尔阁下,我将在此献上最真诚的忠告,所向披靡的秘籍。虽然不能在你身边替你实现心愿,但以下是我专为你量身定制,让你和王子殿下关系能更进一步的方案,你准备好了吗?”
乌列尔明明没抱什么希望的。
无论是对默林、对爱洛斯,还是对他自己,可握着那张“会帮你走近爱洛斯”的纸,他心脏不由得跳得快了一些。
乌列尔展开信纸的下一折。
上面只有一行字:
“多说话。”
多说话?乌列尔再去展开最后一折,就是空白的尾页。将纸翻过去,显然也是早就确定的空白一片。
默林的帮助居然只有一行字。
他盯着那行字,迷茫,迷茫到看这几个词都有些模糊。
乌列尔恍惚了一瞬,揉了揉眼睛,好疼,眼前的字也变得更模糊了。他猛然意识到什么,胡乱将信纸塞进口袋,接过包了一半的的杏仁挞立刻转身离开。
来往的顾客都变得面目模糊起来。
更不妙的是,等他抓着袋子跑回原来的地方,远远就看到巷口没有爱洛斯的身影。
他去哪儿了?
自己不该有一刻离开他的。
乌列尔越着急,越想看清,眼前的景物就偏偏更加模糊。
他无措地转身,好像找不到尾巴的猫。直到看到不远处顶着兜帽的爱洛斯站在一群孩童面前,他们在一起玩儿。
乌列尔松了口气,就在那时,行人从面前走过,将那光遮住了一瞬。
爱洛斯的身影消失了,乌列尔茫然环顾,四周都没有那个戴着兜帽的影子,街道、人群、骡马与货物,被模糊成不同的色块。
“你一定是个魔法师吧?”他忽然听到一个稚嫩的童声。转身去看,一回头,眼前陷入一片漆黑。
乌列尔的药失效了,药效比他想象的久,却比他期待的短。他抱着一丝侥幸走了这么远,忽然再次失明没有任何防备,也没办法防备。
乍然陷入黑暗,他一时没能控制好脚步,抬脚踩到行人险些把自己摔个跟头。但马上在对方的谩骂声中站直了身体,装作常人般,尽量不引人注意地往他记得的那个方向走去。
可他走了很久,都没能找到爱洛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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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洛斯盯着乌列尔的背影,看他消失在街道上。
他只是好奇乌列尔对自己的监管是否严密,在盯紧自己和顺从自己之间,究竟会选择哪一种?结果让他有些意外,这家伙每次都让他有些意外。
见他乖乖去买点心,爱洛斯还不准备现在就离开。
他闲闲等在巷口,没多久却听到士兵列队走过的声音。
准确地说不是走过,而是走来。
“让一让。”
爱洛斯警觉地钻进小贩摊位前那堆讨价还价的人群中,从垒得高高的装鹅的笼子间看过去,看到他们打开一卷薄纸,在墙上张贴了两幅通缉令。
两个人?
爱洛斯狐疑地观察着,等他们贴完转身离去,仍没有人给出过多的关注,爱洛斯不敢突兀地上前。
直到一个路过乞丐高声喊到:“神哪!悬赏两万枚金币。”
通缉令前的人才越汇集越多,爱洛斯才钻进去,细看那两张通缉令。
一张写的是爱洛斯·温曼,另一张则写的是乌列尔·格礼
但这两张画像画得十分不像,第一张画像上画的人眼睛的形状和他并不一样,这种最简单的特征如果出错,那想找到几乎是不可能,更何况默林还费力地用药水将他的头发理直了一些,包括额前的碎发,也修剪得十分齐整,让爱罗斯看起来格外乖巧。唯一一点一样的,大概就是他在眼睛边标注了:玫瑰的粉红色。
另一张画像更是不像乌列尔,在鼻子处出了大问题,形状不再像山峰而是一只梨子,乌列尔的画像也有一道标注:红色的头发。
爱洛斯在那一刻萌生了一种奇怪的怀疑,身边的乌列尔真的是他的骑士吗?
但乌列尔眼睛画得倒是一模一样。
参考自己的画像,他又觉得释然了。不知道是哪个画师这么好心,照这样,找到他们还要费些力气。只不过乌列尔竟然也被通缉,情况就和他想的有些出入。乌列尔这么厉害,该担心的还是要与他分开的自己。
只是乌列尔的赏金尚不及爱洛斯一半,看来自己的姐妹兄弟的对这帮手竟不感兴趣,真不识货。
爱洛斯退出人群,忽而听见旁边有小孩儿小声说:“这个人好可疑。”
他望过去,发现他看的就是自己。
爱洛斯趁还没人注意,来到他面前。他身边的孩子一哄而散,只有一个不到爱洛斯腰高的小孩儿还在站在他面前,固执地抿着唇。
“你是什么人呀?”
爱洛斯说:“我是整温曼最神秘的人,一个魔术师。”
“那你会变魔术吗?”
“当然我还可以教你。”爱洛斯的手上戴着被细链连缀在一起的戒指,从袖中探出来,倒真有几分唬人。
小孩子们在玩儿的,是收集蜡叶卡片的游戏。爱洛斯拿起那沓削得薄薄的贴着风干花草的木片,让他们挑选一张。
“一定会拿到玫瑰。”爱洛斯说。
“真的假的?我才不相信。”爱洛斯笑着给他翻盖住所有卡片,让他指出他想的那一张。
男孩指了指想要的卡片,爱洛斯将它翻起来。在放到手上那一瞬,手很快地换成藏在袖中的玫瑰。
反复多次,收获了一众惊叹的目光。
他和小孩们聚在一起,又玩了些其他的。
注意到乌列尔回来,他等了一会儿才解散孩子们。
但乌列尔却没跟上,爱洛斯奇怪地环顾四周,看见不远处茫然立在原地的乌列尔,他抱着装食物用的皮质口袋,脸上难得出现了明显的情绪。
无措。
爱洛斯很快发现了乌列尔的异样,他并不频繁眨眼,只是缓慢地往前走。站定时他张口像是想喊出什么,但最终没有喊出来。乌列尔不能出声,只要众人的目光汇集到他身上,他就有可能有危险。更不可能喊任何暴露爱洛斯身份的名字。
只是他为什么不看过来?
爱洛斯感到奇怪,他走近了乌列尔。乌列尔没有任何反应,他从爱洛斯前挪开,跌跌撞撞地往前走,被人撞了几下,才勉强恢复了常态,爱洛斯皱眉,却发现乌列尔无故往前快走几步,接着被一块固定摊位的大石块绊倒,摔在地上。
他没有沮丧,摸了摸手里的纸包,爬起来继续往前走。一直走到他们分别巷口,他的方向找得很正确,只是这次巷口并不安静,那里张贴着通缉令,他躲过热闹,走进僻静的巷子,从头走到尾,爱洛斯甚至不需要跟着他,因为巷子是笔直的,他能看到他一直走到尽头。
发现自己走完巷子的乌列尔贴着巷口的位置站了一会儿,又走了回来。
爱洛斯也是在那时才意识到,乌列尔好像完全看不见了。
怔在原地,爱洛斯想,现在就是离开最好的时机,对方绝没有能力拦阻他。
而且乌列尔没跟他提看不见的事情,说不定待会儿就恢复了。
现在不走,就来不及了。
爱洛斯心里冒出这个念头,听着周围人说着:“真希望天上能掉下些好运,让我一走出门就碰见这两个人。我要立刻把他们扭送到王宫去!一个也好啊。”
乌列尔没有听到。他的帽子早撞得不见了,他在寂静中茫然无措地扶着墙壁,捂着眼睛摔倒在墙边,头痛苦地低下去。
那一种绝望的混合着痛苦的表情出现在他脸上,好像一只被抛弃在路边的小狗。
就在这时,那两个聊着赏金衣衫褴褛的家伙路过,路过瞧见乌列尔,两人使了使眼色。想要薅走他手里的口袋,另外一个则趁机抓起一块脸大的石头,筹谋想打在乌列尔背上,攻击一下他再逃跑。
乌列尔一无所觉,马上就被抢走了袋子。
两人看来都是路上偷鸡摸狗的惯犯,爱洛斯吓了一跳,没想到会碰上这种事。他连忙跑去给了抓着石头的家伙一脚,那人石头脱手,骂了一句倒霉,转身就跟着同伙跑了。
至于顺走的点心恐怕是追不回来了。
乌列尔听到有人,似乎振作了一些精神。
“是你吗?”
他不敢叫爱洛斯的名字,却希冀着是爱洛斯应答。
爱洛斯还在犹豫,或许不和自己在一起,乌列尔就没有被通缉的价值,王宫抓住他,也不会怎样,劫狱的事咬死不认就是了。爱洛斯可以引追兵将乌列尔送回去,爱洛斯不知道他出了什么问题,但王子骑士的出身不会太低,乌列尔回了王城应该就可以回家了吧。
比和爱洛斯在外面安全。
而且带着另一个人对爱洛斯来说,还是太风险了。
爱洛斯退了两步,转身想要先拐出巷子。
一个拎着沉重篮筐的女人就从他身边擦肩而过,她生着一张和气可爱的圆脸,头顶一片绣着草莓的三角头巾,皮肤是阳光浸透的小麦色。
爱洛斯留心没有走远,那姑娘瞧见摔倒的乌列尔,慌张地放下一篮子肉与菜,上前揽住他。
一见乌列尔的脸,她倒抽了口凉气。
爱洛斯心中一紧,她看出他是通缉犯了?
再一瞧,发现姑娘的脸与耳根变红了。
“你…你没事吧,眼睛受伤了!”她声音关切,还有些羞涩“你一个人?我带你回去包扎一下好了。”
姑娘善意十足,她大方地半抱起他,将他扶好,乌列尔摆手想躲,又被热情地按住了,“别怕,我不是坏人,我家里只有我和我老爹。你跟着我走就好。”
“不必,谢了。我没事,我在等朋友。”乌列尔的声音有些发哑,根本不像没事。他摔在巷子里无人问津,更不像有什么朋友。
“在哪儿啊?你那朋友也真够粗心了,把你留在这里。这里很乱的,骗子小偷很多。”
“他不是粗心。”乌列尔摇头,“是我没找到他。”
“那……也得养好伤吧,好了再去找你那个什么朋友。走吧。”
她想牵起乌列尔的手,却被另一只手抢了先。
“谢谢你,小姐。”带着兜帽的男人声音温柔,他举起他握住的乌列尔的手,“我来接我的朋友了。”
第063章 乌列尔
乌列尔清醒时, 发现自己动弹不了,他的手和脚都被细绳捆住了。
无论是在战场内外,这都绝对是危险的开始, 乌列尔立刻想办法挣脱。
“你醒了?”
爱洛斯轻松的声音出现在身畔, 听起来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令乌列尔放弃了挣扎。
“是。”乌列尔回应他, “抱歉。”
他紧接着道歉, 身为保护者,甚至不知道爱洛斯与自己身处何处。
被粗糙地面和冰冷金属耳环挤压到的耳骨阵阵发痛,乌列尔听到木板下辘辘的车轮声,与马掌踏地的哒哒声响。
乌列尔只记得被爱洛斯从巷口领走时他温暖的手心,接着在眼疼继而引发的头痛中失去了意识。
“该说抱歉的是我。”爱洛斯回答,他的声音近了一些。
乌列尔猜他坐在座位上, 正低头看自己。
“其实我是有一件事想和你说, 不得已冒犯了一下, 但我希望你一定配合我。”
不等乌列尔提问,他提出了他的愿望:“我想和你分开走。”
“哪段路?”
乌列尔并不会拒绝这种分头扰乱敌人的计策。
在温曼的地盘上怎么谨慎都不为过,无论是做同行者还是当诱饵, 乌列尔都愿意。
不值得爱洛斯这样紧张对待。
“接下来的路。”爱洛斯说,“到时我们各走各的。”
乌列尔抬起头。
狭窄的空间里, 他感到爱洛斯为避开他, 收回了原本翘起的鞋尖。
被锁在人脚边的感觉并不好,万幸那个人是爱洛斯,爱洛斯并不会用鞋尖戳弄他,也不会突兀地抓起他的头发, 爱洛斯很温柔。
而且就算他那么做, 也没什么关系。乌列尔怕的是离他太远。
这个异常的安排,就让他感到不妙。
“那我们在哪里汇合?”
“我们不汇合了, 乌列尔。”
乌列尔愣住,寒风从车门缝隙吹到他胸口,令他浑身发冷。乌列尔早有预料,陡然明白了爱洛斯说的是什么意思。
爱洛斯要和他分开了。
没有人会带着一个几乎陌生的瞎子逃亡。
乌列尔早不该抱有侥幸,没有提前告诉爱洛斯,本来就是他的错。爱洛斯的抉择没有任何问题。
只是他不知该如何面对这种情况,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天要和爱洛斯分开。
闹市中那一幕重回脑海,乌列尔抓着散发着甜腻香气的口袋,整个世界只剩下一只杏仁挞和两包药草,爱洛斯消失得无踪。
他就连拐一个弯,都有可能弄丢爱洛斯。
乌列尔不敢想,就这样让爱洛斯离开他……
“我,我可以恢复的,殿下。您还需要我……”
回应他的是静默无声,乌列尔连忙补充,“我有办法,在包裹里有我的药。”
他想,哪怕去找之前那个异教徒,只要有办法让他恢复就行。
只要自己对爱洛斯不是一无是处,就可以留在他身边了。
乌列尔匆忙说着,期待爱洛斯看到药剂能回心转意。
“你说银色这瓶?”爱洛斯显然已经检查过他们的包裹。
乌列尔应声说是,他一心只在那只药瓶上。
液体在玻璃瓶中晃荡,瓶塞被“啵”一声拔开。
爱洛斯嗅了嗅,像是在思考。
“这药水,你喝了一半?”
“是,还有,我还能拿到。”他通过话语声准确地望向爱洛斯的方向,急切而真诚。
“你什么时候喝的?”
“什么时候?”乌列尔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去王宫找您时……”
爱洛斯久久没有说话。
“可这根本不是能治愈伤口的药,是一种很简单的毒。前代炼金术士发现它可以用来种出更甜浆果,就被用到植物上面了。如果非要提炼之后给人用,在魔法的辅助下也能强行用来刺激器官,但无疑是透支伤者的身体,这样下去你才真的会好不了。”
会好不了吗?乌列尔知道这东西不会全无问题,但听他说出来,悬着的心彻底坠落。
但他担心的不是自己已经受到的伤害,而是现在,他再没有方法向爱洛斯证明自己可以恢复。
不,他还不是完全没用。
即便如此,只要这一战来得够快。乌列尔还是能通过更多这种药,在彻底失明前发挥他的作用。
“无妨,殿下。只要保证您需要的时候,我可以看见,仍能助你摘得王冠。”乌列尔少有地艰难地推销着自己,盼着爱洛斯能松动,“带上我好吗?”
只要现在不离开他就好了。乌列尔相信以自己的能力可以速战速决,等不需要乌列尔时,爱洛斯也已经安全成为国王。
到那时,自己去哪里都没关系了。乌列尔天真地想。
“不,乌列尔。”一片黑暗中,爱洛斯轻声叹息:“我的计划是,不去白蔷薇城了。不需要跟任何人交战。”
不去白蔷薇城,不与任何人交战。
“您要逃去其他地方?”
“是。”
远走高飞。
爱洛斯困在王宫中时,乌列尔曾经无比期盼这种可能。
只是爱洛斯的愿意来的太迟了,不光是爱洛斯如今情形危急并不合适,乌列尔自己也不再是那个可以天涯海角保护爱洛斯的人。
相反,因为一无是处,他随时都可能会被从马车里丢出去。
而后爱洛斯会在四伏的危机中,独自去到乌列尔一生可能都找不见的地方。乌列尔连待在王城远远听他声音的机会,都不会再有。
爱洛斯什么都不要,更糟的是他什么都给不了。
一切都是因为今日他的药失效了。
要是能多走一点就好了,总比马上分开要好些。
既然已经不可能走到最后,那能多一天也好,乌列尔又找到了自己的妥协方案。
“我仍可以保护您,我是说……不要现在,我们等药用完再分开好吗?”乌列尔的声音几近哀求,他只要喝下剩下半瓶药。还可以如常行动,和爱洛斯共处许多天,虽然不确定这次药效会不会更短。
爱洛斯似乎摇了摇头:“我不需要,而且你不能再用它了,最好忘掉这东西。”
最后的请求也被拒绝。
“抱歉,殿下,我忘不了。”
乌列尔挫败地开口,甚至不知道究竟是在回答什么。
“是吗?”
爱洛斯随口问了他一句。推开窗格,打算将那瓶药剂倒掉。
“别……”
冷静早在刚才的对话中消磨得一干二净,乌列尔嗓音激动,下一刻,他就起身伸手按住了爱洛斯的手腕。
捆缚乌列尔的绳子早不知何时被松开了,这对乌列尔来说小菜一碟。
马车晃动中他肩膀意外撞到爱洛斯,爱洛斯被正面压制住,脊背贴着马车厢壁,觉察到一丝危险。
乌列尔一心放在药上,当他终于碰到那只瓶子时,瓶子已经倒空了,乌列尔的表情变得绝望。
他已经彻底无计可施。
可他不想与爱洛斯分开。
乌列尔头低低垂下去,长发盖在爱洛斯肩头。
“殿下,别抛下我,别独自离开……”他声音很低,冰凉的唇却因为距离过近,开阖间偶尔擦碰到爱洛斯的耳骨,“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药水流了满手,乌列尔死死抓着爱洛斯的手腕。
爱洛斯感觉似乎正在被人威胁,但却是威胁他的人怕得浑身发抖。
“那你得听我的话。”
爱洛斯不太客气。
乌列尔抿着发白的唇,斟酌着不知该不该应声。
“我不会命令你立刻离开。”爱洛斯补充
“当然,我很听。”乌列尔飞快回答。
爱洛斯像是感觉好笑,他低低笑了一声,“那能不能先把我的手放开。”
乌列尔如梦初醒,放开了按住爱洛斯的手。
他后退一步,脚踝没上完全挣脱开的绳子将他绊住,乌列尔狼狈地摔了一下,好在扶住了座椅。
一张纸条从他口袋里掉出来。
乌列尔连忙去捡,他摸索着抓起那张纸,把它塞回口袋
“那是什么?”爱洛斯问。
“没。”乌列尔迅速回答,“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拿给我看。”爱洛斯好奇就要知道。
乌列尔固执地将那张纸抓在手里,那是默林给他的纸条。
爱洛斯只要打开,就会知道乌列尔并不是什么高洁的守护者,许多人渴慕着爱洛斯,他只是其中一个。
还是心计颇多的那一个。
他怕爱洛斯刚刚许诺不必他立即离开,又因此反悔。
“听话。”爱洛斯提醒他刚才答应的。
爱洛斯伸手等了一会儿,乌列尔还是把它乖乖交到他手上。
爱洛斯抖开那张纸。
纸上只有短短几行,爱洛斯却读了许久。
乌列尔一动不动,直到听见纸张重新折叠起来的声音,好像将他的心也折了起来。
爱洛斯却没有把那张纸还给他,而是揣进了自己的口袋。不经意般忽然问他:
“乌列尔,你喜欢我?”
第064章 爱洛斯
从破旧马车车门缝隙挤进来的风, 呼呼吹动着。
爱洛斯坐在能望见窗外的位置,等待着乌列尔的回答。
展开那张纸的时候,爱洛斯很意外。好像胆小鬼走进黑夜里沉寂的墓园, 结果发现白骨们并不可怕, 还正在给他准备欢迎聚会。
他本以为乌列尔是个与自己无关的人。乌列尔如同被重锤驱使着的机械时钟, 有着“主人失忆了, 但一切照旧”的镇静。
相反默林那种的表现,才更会让爱洛斯感觉对方是朋友。
他见面前的乌列尔因为想退一步,脊背撞在身后的木质隔板上,座位边缘因马车晃动而摇摇欲坠的包裹“哗啦”掉了一地。
马车内瞬间安静。
“这些东西,我能先捡起来么?”乌列尔轻声询问。
爱洛斯顿了一会儿后回答他“好。”
乌列尔立刻去捡拾掉落的物品。
爱洛斯看出乌列尔不太想回答,那多半会故意拖延。
他随手拾起掉在一旁的东西, 打算帮帮乌列尔。
然而乌列尔已经擦净手指上的药剂, 他将这次行程所需烂熟于心, 几乎不受眼盲的影响,很快就收拾好每一样掉在地上的物件。
他动作利落,令爱洛斯感到不可思议。
但转念一想, 乌列尔想要留下,还需要时时证明自己有能力帮助爱洛斯。
这件事或许比搪塞一个问题更加重要。
可到底留在我身边做什么呢?乌列尔。
爱洛斯肆无忌惮地, 不甚礼貌地打量着目不能视的乌列尔。
他一头长而艳丽的紫发低垂, 摇坠的环形耳坠衬托出脖颈的弧度,修长白皙的手指在粗糙的地面上摸索。由于找不到最后一样东西,模样生出几分无措。
爱洛斯拿走的是一只盛放火绒的硬木小盒子,乌列尔其实判断准确, 跟东西掉落的位置几乎一致。以至于伸手过来, 碰到了爱洛斯的靴子。
乌列尔立即避开了。
接着仍仔细地去摸索寻找,从座椅的角落, 到地面,狼狈地一无所获。乌列尔脸上没有一丝暂缓回答带来的放松,反而渐渐紧张。
即便这样,他也仍没有开口求助爱洛斯的意思。
爱洛斯等着他。
等到乌列尔第三次找到同一个位置时,他问道:“怎么了乌列尔。是故意找不到,想要拖延一下?”
“不是的。”乌列尔声音中带了一丝低落。
“那你可以先回答我的问题。”
乌列尔沉默了一会儿,他微微垂着头,没有力气似的,即便眼盲不需要和爱洛斯对视,也没有仰起脸。
“太荒唐了,不是吗?”乌列尔说完,又解释道:“连一只简单的包裹都收不好,却谈论对您的爱慕……请稍等一下。”
接着他突然想起自己哪里没有检查了,飞快去摸对面角落里那个与手臂平齐的弧形置物台。
东西其实不大可能掉到那里,那里只有一面爱洛斯用来整理装扮立置的妆盒镜子。
但乌列尔实在太想找到了。
他低头去找,门环的尾巴勾住了他的耳饰。
乌列尔很快伸手拨开障碍,门环拎起又落下,狠狠扯动的一声让人听起来就觉得痛。
乌列尔看起来的确很痛苦。
却是因为他依旧没找到最后的那只盒子,挫败出现在他脸上。
“过来,乌列尔。”爱洛斯叫他。
乌列尔没什么犹豫地挨近他。
爱洛斯拨开紫色长发,观察乌列尔的耳垂,“流血了。”他顺便问出之前就好奇的问题:“你本来没有耳洞,那天为什么要穿耳环?”
乌列尔随手擦去血迹,有些茫然,“因为是那样准备的,这并不费什么力。”
爱洛斯审视着面前的人,发觉自己根本没有好好看过乌列尔。爱洛斯误以为每一个人都聪明算计,每件事情都是诸位聪明的考量。但乌列尔可笑的傻好像是真的,只对他。
他拉过乌列尔的手背,指尖一压将盒子按到他掌心,
“好了,你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爱洛斯说。
被爱洛斯的手紧紧攥着,乌列尔没能将手抽回来,愣愣擎着那只盒子。
爱洛斯好奇,乌列尔回神后会展露出不悦,还是其他情绪。
但就在这时,一支箭打断了他们。
箭矢猛然穿破车窗扎进马车,正将盒子扎翻在地板上。
爱洛斯是一个容易专注的人,敏捷的反应不是他的擅长。
但他被腰间一股大力拖了回来。乌列尔揽住他摔在地上,又立刻换了位置,将爱洛斯挡在身后。
他们躲开第一支箭矢后,数支箭就都如同沉重的雨点般打在一侧的车壁上。
是谁在追他们,不留他们的活口也可以吗?
爱洛斯踢了一脚角落的妆镜,从它映出的破烂车窗,能看到追逐他们那群士兵身上,是官方的铠甲。
他们被发现了。
马车一直没停。车夫是爱洛斯方才花大价钱挑的,经验丰富,自诩服务都是“特别”的商人。发觉有人追逐,不但没有吓得停步,反而飞快驱车往前。
但车内的两人也不会因此放下警惕,在转角处贴近树丛时,爱洛斯抓着乌列尔飞快跳下马车。
藏身在那片枯枝密集的,扎人的灌木丛中。
爱洛斯漆黑的斗篷卷着自己和乌列尔,安静到把自己当作马蹄声凌乱的树林里的一块石头,等待追兵的离去。
“……那人举报也只是说他‘好像’可疑、‘似乎’长着那双眼睛。随行者的头发颜色都不对,咱们有必要出动这么多人吗?”
“宁可错杀不要放过,一颗脑袋就值两万枚金币。你跟钱过不去?瞧,这都不停,肯定有点问题,不是也不白来。”
为首士兵的谈话声传进耳里。
望着他们渐渐消失在路的尽头,爱洛斯想起那两张通缉令。王宫的人居然是没想过要他活命的,这和他以为的不大相同。
爱洛斯沉默地等了很久。
他确信车夫一定会摆脱追兵赶回来,但怀里的乌列尔动了动,让爱洛斯想起自己不是一个人。
“累了?我们可能要走出林子了。”爱洛斯闲来无事,装模作样叹息。这森林可是很大的,凭他们的脚力,走出去天都要黑了,危机四伏。
“只需要埋伏在前方三十步远,等他们折返回来,我们抢他们的马。”乌列尔立刻给出了应对之策,看来早就在心中谋划过了。
“你可以?”爱洛斯有些不可置信。
“嗯。”乌列尔点头。
“可我不想去,怎么办?”爱洛斯又问。
“您在这里就好,我自己去。”乌列尔依旧目不能视,但恢复了惯有的冷静。
爱洛斯很新奇,他还想要继续发掘一下,听听乌列尔的其他对策。
路的尽头忽然就传来马车的声音。
他们的车夫技术高妙地甩开了那群士兵,折返回来接他们了。
乌列尔略微感惊讶,甚至蹙起了眉头。
爱洛斯早有预料,朝他解释:“钱在你身上,我只给了他一半儿。”
爱洛斯本是打算感谢车夫的,谁料男人丢掉马鞭,趁着此处僻静,对他们俩出手了。
结果不出所料,乌列尔轻而易举将人收拾,他们白得了一辆马车。
这辆马车破烂且显眼,两人只能卸下马赶路。爱洛斯本以为眼盲的乌列尔无法骑马,没想到由他带着,竟也完全没有问题。
一直到夜间,他们在手绘地图标记的安全区域,找到一间提供酒水吃食和住宿的小旅店。
走进这间旅店前,乌列尔拆掉了纱布。他尽量和爱洛斯相同步调,不被看出是个盲人。
从各种意义上来说,乌列尔装得很像。除了他因为和爱洛斯贴得太近,身体格外紧绷。
“要喝杯酒吗?”老板在柜台后擦杯子。
“不,我想在这里住一夜。”爱洛斯观察着一层光线昏暗的小酒馆。
“最好的房间,可以吗?”老板推销着。
“如你所见,我和我的兄弟没有什么钱。”爱洛斯回答。
“可我上次看到你们这种打扮的家伙,是出手就是五十金币的富商呢……”他毫不避讳推销起这里最贵的房间。
爱洛斯不缺钱,但也绝对不能被看出来,催眠他算了,爱洛斯打算从口袋里伸手——
“当然,我觉得你说的房间就不错。我们很想住,只不过——。”乌列尔将几枚银币丢在桌上,“多的一分没有,你看着办”
乌列尔表现的轻松自然,和旁边的讨价还价的家伙立刻混做一片。
头发稀薄的老板点点脑袋,将银币划拉进抽屉。
“这就给你们开间房,再送你们一杯酒吧。”
正在爱洛斯思考喝什么好时,乌列尔继续回答。
“我不喝酒。”他朝老板伸手,“酒钱还我们。”
老板忍住很想骂人的嘴,嚷了句“赠的!”
有其他人站在乌列尔身后,似乎是新来的旅行者。穿得一尘不染,看起来白白净净,学着乌列尔的方式订房,但因为丢出去的是铜币,他成功换来了老板的骂骂咧咧。
“真不坐下来喝杯酒吗?”爱洛斯环顾四周,询问乌列尔。
这里不热闹,但也不冷清,人人自顾自地喝酒,看起来很安全。
“不用,您呢?”
“麻烦一直用‘你’。”爱洛斯小声说。
“你呢……”乌列尔知道这是逃亡中迫不得已,但想起曾经的爱洛斯。爱洛斯让他不必遵循这种专对他的礼数。
以至于他每次如此称呼爱洛斯,心里都清楚是在喊自己心爱的人。
爱洛斯一无所知。
“不,谢谢。”爱洛斯朝他一笑,躲过周遭的酒鬼。
“快点儿!再给我来一杯酒。”
“哎,听说了吗?爱洛斯王子在逃亡中啊。”
“这谁不知道啊,王子杀了国王,真是厉害。”
几个醉汉聊着天。
爱洛斯想靠近听一听,袖子被拽了一下。
“我们上楼吧。”乌列尔拉住爱洛斯。
“怎么了,头还晕么?”爱洛斯问。
乌列尔点头,“嗯。”
走到这里这么多天来,乌列尔一次主动说身上有哪些不舒服的地方。
爱洛斯陪他走上了楼。
走上楼梯时乌列尔的脚步慢下来,爱洛斯跟着听到:
“殿下怎么会杀人呢?是诬陷吧。”
“肯定是啊!”
“说不定,反正王位本来就该是他的,偏偏来了新王后,是个人都会难受……”
老板也搭了一句,“没他之前的准许和保护我们的生意都做不了,祝殿下逃亡成功吧,干杯!”
气氛变得热闹。
直到爱洛斯关上屋门。
将声音隔绝在门外,只剩下他与乌列尔。
爱洛斯向乌列尔描述了一下房间布置,以及面前桌椅的位置。
他看乌列尔第一个走进去,拉开一把椅子,“望”向爱洛斯的方向。
爱洛斯才意识到是替他拉开的,无奈上前。
他们囫囵吃了点食物,乌列尔仍住外间,说是外间,但中间只有一道纱帘。
被子既不厚实也不柔软,但比盖着斗篷与毛毯好许多。
爱洛斯躺上枕头,刚才匆忙洗漱收拾,他没有机会朝乌列尔问出问题。
现在他可以问了。
“乌列尔。”
“我在。”
“听说,我杀了我父亲?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乌列尔的描述中,爱洛斯一直以为自己完全是被人陷害的。今天听到别人谈论,他发觉自己可能想错了。
“殿下,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之前的两个月,我不在王城……”乌列尔如实回答,但仍没能解答爱洛斯的疑问。
“那你觉得我会杀他,一定有理由吧。”
如果乌列尔不认为爱洛斯是凶手,会直说他不认为。说不知道,意味着他也觉得爱洛斯有可能。
月色里,乌列尔又陷入了爱洛斯之前询问爱意时的寂静。
那个问题,爱洛斯都还没继续呢。
“我问的问题,你一个都答不上来。是吗?”爱洛斯突然刻薄起来。
“不……殿下,但今夜我该出去守夜的。”乌列尔沉默很许久,忽然说。
爱洛斯为他屡次出现新理由感到好笑,他心思微动,飞快踩上鞋子,拉开纱帘。
乌列尔正支起身,望见爱洛斯怔愣了一下,接着就就被爱洛斯按回了被子。
爱洛斯的手撑在他腰侧的被子边缘,将他圈在身下,止住他的行动。
“哪儿也别想去。你答应过我的,不会违抗我。现在,我要听实话。”爱洛斯的黑发垂下来,鼻尖几乎碰到他的鼻尖。
乌列尔被陡然靠近的爱洛斯逼得躺回枕头上,他张了张唇,窗外是日渐丰满的上弦月,月光下,爱洛斯发现他的唇几乎没有血色。
可他好像不是吓了一跳,爱洛斯觉察到异样,手挨近他腰间,隔着冷硬的被子往下按了按。
乌列尔躲无可躲,闷哼了声抓紧躺椅边沿。
爱洛斯拿过烛台来照,他缓缓掀开被子,看到红色从乌列尔里衣纯白的布料上洇出来。
上衣之下,是仓促包扎的纱布,剥开来就露出新的,没有完全处理好的伤口。
爱洛斯伸手去碰了碰,戒指竟碰到没能清理出来的利箭残片,发出细响。
乌列尔低声呜咽,又克制地噤声。
爱洛斯心底升起一股怒意。
“你疯了吗?受了伤为什么不说。”
乌列尔握住他的手腕,“那样您还会带上我吗?”
第065章 爱洛斯
乌列尔握得很松, 爱洛斯几乎不费什么力就把手抽了回来。
乌列尔抱歉地放下手。
爱洛斯只是想着,得立刻找工具给乌列尔处理伤口。
他将烛台放到床头的小桌上,“我先给你包扎伤口吧。”
“我自己来就可以。”乌列尔立刻回答。
爱洛斯没理他, 伸手到包裹里翻找。
他将东西翻得凌乱。却发觉包裹里的刀不见了。
正在他思考要到老板那里去拿么?会不会太显眼。
就见乌列尔默默从枕下, 拿出了小刀和伤药。
“乌列尔?”爱洛斯不解他为什么把这些东西藏起来。
“本想等你睡着, 自己处理的。”乌列尔回答。这样爱洛斯不必紧张, 也不必忧虑,甚至不必愧疚。
“把刀给我。”爱洛斯不由分说。
他发出命令,乌列尔只能弯过手腕,将刀柄递到他手里。
“衣服脱了。”爱洛斯继续指挥他。
乌列尔听得耳热,他顺从地脱掉上衣。
乌列尔白皙的肌肤上布着好些道伤痕,离肋骨最近的一处, 像是才愈合不久, 灼烧的痕迹格外明显。
尽管温曼大部分的医师、药剂们包括爱洛斯, 都不赞同且有心普及,但烙印好像仍是军中最快速的处理伤口的方法。只是这伤痕未免太新了。
爱洛斯怔怔望着乌列尔,他不是个有空多愁善感的人, 忽地却替眼前这个人感觉到疼。
“伤口不深。”乌列尔半晌没听到声音,忍不住开口描述道。
爱洛斯没应声, 他检查了乌列尔的伤口。
乌列尔用的就是战场上最简便的方法, 先截断箭杆。
因为不能确定敌方的箭头是什么形状,一般伤者不可能强行拔箭,会等有条件处理时再拔出箭头。
爱洛斯现在要做的只剩最后一步,剖开伤口, 再用小钳子取出箭头。
伤口倒的确不深, 仅仅是没能找到足够的时间去处理。现在处理,他要再流一次血
不过爱洛斯下手很快。
结束后, 乌列尔拿出的普通伤药被爱洛斯放在一边,他找出了最有效的伤药倒了上去。
默林专门提过它,速效、且不会太痛。唯一缺点是时间太紧,没能多配些。
“您拿的是什么?”乌列尔几乎是立刻就觉察了不对,“这药我用不上的,没必要浪费。”
“闭嘴。”爱洛斯余怒未消,言简意赅。
乌列尔连忙听话闭了嘴。
却他低下头,鼻息很轻地,几不可查地哼了一声。
“你在笑?”
爱洛斯满手是血还擦净没给他包扎。
看到他伤成这个样子还笑,气不打一处来,沾着粘稠鲜血的指尖抹了一把他的脸颊。
“没有。”乌列尔否认。他伸手接过爱洛斯的手,用落在身侧的手帕一点点擦干净
“你就是在笑,我听到了。”爱洛斯不依不饶。
“殿下关心我,我很开心。可是……”乌列尔转眼之间冷静下来,变了神情,“药给了我,你下次受伤要怎么办?”
“药都已经用了,你是在责备我么。况且我一定要受伤?”爱洛斯不太在乎,抽回手帮他包扎伤口。
“不敢。也请不要受伤。”
乌列尔低声说着,再不开口了。
爱洛斯包到最后一刻,手停下来。
他开始有些奇怪,自己为什么这么熟练?
有谁教过自己?
一个王子,即便会处理伤口,用上的机会也不多吧。
爱洛斯对自己一无所知。
他看着眼前即便沦落至此也要跟着他的人,忽然强烈地,想要知道曾经的自己是怎样的。
“乌列尔,你隐瞒我,这事还没过去。”爱洛斯忽然说。
“我知道。”乌列尔抬头,“殿下怎样才会消气?”
爱洛斯不回答,只是继续道:
“我想告诉你实话,我本打算在莫尔公国交界附近和你分开。”
不能不放乌列尔回去治伤,难道对方还要跟着他一起流浪不成?
爱洛斯开始时打算更晚一点,因为到交界附近时,接应的会是乌列尔的人,爱洛斯起初不信任乌列尔认为避开会更方便。
但乌列尔失明后,这里反而成了最合适的位置。
“其实你本可以不用如此,是我没有将想法都告知你。”爱洛斯为乌列尔的行为总结了理由。
“殿下本来就没有义务告知我,不过现在我知道了。那只剩几天了。”乌列尔似乎只在乎爱洛斯说的期限,“我们现在仍在最危险的一段路,再慢,五天内也要抵达莫尔才行。”
“乌列尔,我在说你的伤。”爱洛斯对他的分神略感无奈,“总之没必要凭借这些,改变我的意愿。”
乌列尔立刻摇头,“改变殿下的意愿?我从来没有想过,也不敢。隐瞒是担心……立刻与你分别。”
乌列尔说到最后,嗓音有些沙哑。好像说出来,都让人觉得难过。
爱洛斯感受到了他的情绪,却不能明白缘由。
“立刻与我分别?我本没有这样想过,不然也不会询问你的意思了。”
乌列尔明显松了口气。
爱洛斯却继续说:“可现在,我反悔了。我想我们应该立刻分开。”
爱洛斯语气认真。
他想告诉乌列尔,这样处处隐瞒他不接受。语气虽重,爱洛斯却向来认为自己在商量。
可对一直恐惧的乌列尔来说,听到的并不是这样。
他以为爱洛斯这句话,就是最后的判决。
爱洛斯手上正把药都收进包裹。
无声的月色里,只有金属碰撞与布料摩擦的响声。
爱洛斯收好那些散发着血腥味的东西。
打算起身将它们放回桌上。
蓦地感受到一股大力拽住他的衣角,紧紧攥住那片衣料的手,骨节发白几乎要将它抓破了。
但声音却小心翼翼,“别走,那我还有话要说。”
被恐惧笼罩的哀求着的乌列尔,毯子从他身上滑下来,他毫不在意。
爱洛斯想,自己再往前走一步,这伤口就白包扎了。
情绪如此激烈,爱洛斯猜想到乌列尔或许误会了。
可是爱洛斯好奇,乌列尔会说什么让他回心转意。
于是他抽回袖子,冷淡地问他:“你还要说什么?快点说吧。”
“我……”
乌列尔一时竟挑不出先后来。
他想要说的一生都说不玩,怎么快些呢?
可即便他想说的再多,今夜之后都没机会了。
“让我听最重要的部分。”爱洛斯并没有怜悯他,反而催促道。
“那好。”
乌列尔像是终于决定好了最后的告别辞,他打起精神来,努力表现得热切。
“只要一会儿就好,我想用一下地图。”
爱洛斯一瞬有些防备,如果乌列尔销毁了地图,他就真的无法一个人走了。
但他还是将地图递给了乌列尔。
听说这是老头和其他大臣精心设计的,爱洛斯记不清楚大臣名字,但这地图画得的确细致,几乎标示出了所有危险、安全的区域和应对。爱洛斯之前还好奇上面多此一举压印和贴饰出的纹理,现在他知道了,它还考虑到了乌列尔有天会失明。
乌列尔拿到地图,却翻到下一页,下面是张较为普通的世界地图,标记简短,但是地形画的清晰。
整个西境大陆、东部海岛,还有延伸出去的所有国家与土地,都包括在内。
乌列尔摸着固定在温曼王城位置的细小的金属标记,确定着地图的方向。
“殿下?”乌列尔唤他。
爱洛斯不解他要做什么,在他身边应了声。
乌列尔指着地图对他说:“我们要走的原本是这一条路。但是如果你要去其他地方,可以走另外的路。”
原来是指路,这还真是走之前必说的事。
乌列尔竟将告别的内容留给了指路,爱洛斯还以为会说些其他的。爱洛斯感到有些好笑,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他听他说了下去。
乌列尔先是点了向北的一条路。
“……走过这里……再向北……”乌列尔向爱洛斯描述着将要走的路。
爱洛斯听着听着,发觉了乌列尔和平常指路的不同。
他的话变得非常多。
“向北会越过‘白银王冠’,那是整个北方乃至这片大陆上最高的山,积雪的火山顶像王冠一样。
“有幸登上去的人说,像走进云端。环境丰富,所以那里还生活着许多平日碰不着的动物,殿下可以认识新的朋友了。
“……接着能在这个小镇歇脚。我路过一次,这里最安静,冬夜里木屋屋顶全都披上厚厚的雪,显得灯光格外温馨。听说附近的森林里住着精灵,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他的指尖沿着路线往上,“从这里越过去到北边,还是有些危险的。但殿下是最聪慧的魔法师,无论哪里都会受欢迎。当然,如果您不想去北边,可以换一条路往西走……“
乌列尔慢慢地将他记在心里的路线,指给他看,“……这条路可以走……但我推荐直接沿着这条路到西边。不出意外会路过这个小镇,人们叫它红葡萄之城。
“这里的葡萄酒味道特别,之前殿下收到过,有梅子香气的那一瓶,说想去产它的地方看一一看。它在曾经的国境交界处,从前躲避战祸的人们,路过一个很美很宁静的地方,就留在了那里,种葡萄,酿酒,再没有离开。这样想来,风景一定很不错。
“再往下许多小城,虽然小上很多,但也和白蔷薇城一样古老。这个,听说每年夏至的时候,都会举办玫瑰花的节日,大家爱美,喜欢玫瑰。这里的建筑也都精雕细琢,无论墙壁、立柱,还是花窗,都繁复而美丽。我还听说那里住着许多魔法师。
“我猜住在这座城的人一定都很仰慕殿下。”
他接着指向地图上的东边。
“不过西和北,都还是有被监督、找到的风险。不如东边,或者南边,直往南边需要重新越过王城,暂时不便,而东边,这条路可以直接到东部海岸。
“到的时候,刚好在春天吧。听说那里有整日阳光灿烂的海滩和干净漂亮的小镇……这座小城就是那座广场雕塑是海盗偷来的城,殿下很好奇吧。一定是你想去看的,对么?
“那你经过的第一个岛屿,可以是这里。这里的居民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出门的人去捕鱼,在家的人做针线。殿下衣上的蕾丝就是从这里运来的,到处都能见到人们在编织着漂亮的织物。捕鱼、钩织都是不耽误闲谈的活计,殿下喜欢和人聊天吧?
“接着乘船过去,要到这个港口。这里的特色是食物,添加了当地香料的羊肉卷,在炭火上烤好,酥脆多汁。汤是新鲜捞上来的虾、蟹肉、贻贝,一起放进浓郁的汤底里熬制的。都是口味特别的烹饪,不知道好不好学。殿下喜欢什么?”
乌列尔抱着地图,说着渐渐平静下来。
原本紧张与痛苦的气息,逐渐消散,气氛变得很安宁。
乌列尔像个孩子一样,高兴地分享着,诉说着似乎即将要出发,但其实与他并无干系的旅行。
爱洛斯望着他,烛火的柔光漫过他锋锐的侧脸。爱洛斯竟不忍心打断他,直到乌列尔说着转头朝向爱洛斯:
“这就是最后这条路了……您在听吗?”
爱洛斯点头,忽然想起他瞧不见。
“乌列尔。”爱洛斯叫他:“你做了很多功课。你很喜欢旅行?”
乌列尔一愣,摇头。
“我只是想,说不定有一天我们……殿下会去这些地方。所以我就都找来看看。”
他没等到爱洛斯应答,抓紧时间继续道:
“还有,要是殿下一个人,像今日那样住店行不通的。用更市井气的方法,这样……衣裳也是,老头送错了衣裳。等殿下独自出发,系衣带会不方便,这种衣服就不用拿上了。不过,也可以考虑带上一个仆人……“
他说完静了一会儿,“如果可以,我还是希望是我。”
话音落下许久,血珠从他眼下凝落。
稀薄的红色浸润了爱洛斯用来蒙住他眼睛的纱布,打湿他的脸。
乌列尔感受到爱洛斯拆掉纱布,用帕子擦擦他的脸。
虽然要分别了,爱洛斯的动作还是很轻柔,甚至下意识徒劳地小心吹了吹他眼皮上结痂的伤口。
“怎么这么严重了?”爱洛斯不甚明白,他接过地图放在一边,“先睡觉吧。”
“不必管我的。我已经说完了。”乌列尔浑身都紧绷着,等待着爱洛斯离去的脚步。
“可我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你已经欠我两个问题了。你要不要回答?”爱洛斯问。
等了一会儿。
爱洛斯发现乌列尔根本没有回话,就在他打算转身时。
乌列尔忽然抓住他的手,“……可是,这件事情可能很长。”
“那在抵达边境之前还有几天,过往的所有事我希望你能慢慢讲给我。每天讲一点的话,到时候应该能讲完吧?”爱洛斯问。
显然,爱洛斯的意思是今夜不必走了。
乌列尔欣喜,他忙点头,“好,今天从哪儿讲起?”
爱洛斯无奈将他按回被子里。
“睡觉吧,今天的欠着。”
乌列尔刚缓和的神情立刻僵住了,心也冷了下去。
他知道爱洛斯惯会安慰人,趁人睡去,而后离开,对旁人来说或许更好。
但乌列尔只要一想到爱洛斯可能会走,就一刻也睡不着了。
“我去守在门口,安全些。”乌列尔说着起身,想往门口去。
“乌列尔。我说我不走了,你不信我?”
“不……”
“那好吧。”爱洛斯很失望的语气。
“不是的。”乌列尔连忙解释,“是我实在无法……”
“过来,睡我旁边。”
第066章 爱洛斯
几日风餐露宿, 爱洛斯夜里都睡得不太安稳。
今夜难得睡了个好觉。
爱洛斯醒的时候,晨曦挤过窗帘的缝隙,照进他的眼睛里。
他被两床不甚柔软的被子拥着, 一旁枕头上的麻布枕套不见褶皱, 仿佛从来没有使用过一样。
爱洛斯起身拉开隔帘, 躺椅上也空无一人。
这么早, 床上的另一个人会去哪儿?
他环顾静悄悄的房间,发现在角落的写字台前,乌列尔坐在椅子上,正支着脑袋闭目小憩。
爱洛斯的第一个反应,是乌列尔不会不习惯和别人睡一张床吧?
但瞥见房间里那张躺椅,这想法又被否定了。
无论如何也没必要睡在这里, 爱洛斯朝他走过去。
爱洛斯的脚步很轻, 但走到写字台边时, 乌列尔睁开了眼睛。
尽管无法聚焦,但乌列尔还是精准地朝爱洛斯“望”了过来。
“殿下,这么早。是我吵醒你了?”
青年匆忙站起身, 椅子的木腿在地面上摩擦,发出一阵刺耳的响声。他立刻停住, 在爱洛斯面前站定, 捞了捞披在肩头即将掉下去的外套。
睡着的人怎么吵醒睡着的人?毫无道理的自责。
爱洛斯打量着乌列尔,乌列尔换了一身不带血渍的干净衣服,长发上的紫色更加深了。
因为身后座椅的阻挡,他站起来后, 反而距离爱洛斯更近, 两人几乎稍微低头就能碰到对方的鼻尖。
乌列尔头发上那股染发药水的味道早已经完全消退,只剩下一股淡淡花香, 夹杂着微妙的苦味,流转到舌尖剩下一点甜,像是雪松亦或是柑橘。
爱洛斯很快分辨出来,是啤酒花的味道。
包裹里一样东西有这种味道,是助眠的蜡烛。
爱洛斯往自己床头望去,小茶杯里燃着的蜡烛此刻还剩下一点飘摇的火苗。
爱洛斯捏了捏乌列尔的发尾,他看出乌列尔的头发有部分还是湿的,被指腹一压,积饱了水的尾端滴下水来,再抿却又没有了。
乌列尔想必在这里坐了许久。
“明明比我还要早。”
爱洛斯盯着眼前静默的男人。
怎么有这样的人?点了助眠的蜡烛,睡了不过三个钟头。
“你的伤口才刚处理过,就洗了澡。就不能等一天么?”爱洛斯接着又问。
“染发剂的效果会消退,要用水来加固。没关系的,殿下。我已经好了大半。”
“好了大半?病人什么时候能自己给自己诊断了。”
乌列尔抿着唇不说话。
爱洛斯打量着乌列尔,乌列尔像是在斟酌要说什么,忽地想到了,摸过桌上的纸递给爱洛斯。
他想了半天竟是拐开了话题。
这次爱洛斯没有让他称心如意。
爱洛斯没有接,而是帮他拨开颈后的长发,让它们不继续在他胸口留下浅淡的湿痕。
“乌列尔,从前我对你很好吗?”不然为什么要这么努力。
乌列尔想了很久,像是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你对我最好……”
爱洛斯等他说完。
乌列尔又补上一句:“从小到大最好的。”
“所以你一直在期待我恢复,然后像从前那样对你?”爱洛斯问得毫无情感。
爱洛斯想得很清楚,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恢复,万一永远不会,乌列尔一直执着下去就很没必要。
乌列尔却立刻摇头。
“不。如果你想的话,我当然期望你恢复。但不是为这个,你怎样对我,都没关系。”
“可我的问题,是你期不期待我对你好?”
期待一定会让自己感觉压力。
但爱洛斯想,反正只剩几天,如果乌列尔开口,对他好些也不是难事。
乌列尔沉默半晌。
像是终于说服了自己,“我可以不期待的。”他重复道:“一点也不。”
“很好。”爱洛斯无话可说,盯着乌列尔道:“那就继续保持。”
乌列尔面色平静应了声“好”,向爱洛斯递出刚才那张纸。
爱洛斯也只得接过来看。
那是一幅简略指示方向的地图。一幅给离开之后的爱洛斯用的,没有终点的地图,上面的墨迹甚至还没完全干透。
爱洛斯瞥了一眼桌上,乌列尔需要用较厚的纸和较粗的羽毛笔,以使每个字都留下能摸清的痕迹。即便这样,也要尺子和印章来确定位置。
乌列尔早早起来,整理了伪装,又艰难地画了一幅地图。
昨天他说的那些地点都标注了出来,还事无巨细地写明了要注意的问题。
“我想我们分开后,你会用到新的地图。”乌列尔解释道。
爱洛斯没说话,乌列尔就继续说下去。他摸着地图,指着上面重点标记的几个地点。
“这里有我在军团时使用的私人联络点。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你亮出身份,我就能……他们就能将你要的东西给你。无论是钱财还是帮助。”
“早起就是为了这个?”爱洛斯说。
“嗯,已经……没有几天了。”乌列尔将他们离开温曼的路指给他看。
这条路只剩下一小段,通过迷雾森林之后,就会抵达边界地区。
他说话的时候,眉间并不是完全舒展的,碎发还盖下一片阴影,一句简单的描述被他说的心事重重。
紫色跟他白皙的皮肤很配,让乌列尔看起来格外冷清。
爱洛斯还没见过他生着红发的样子,他还以为天生红发的人性格会和头发颜色一样热烈。
但乌列尔好像一直都很沉默,难得说出几个字,也都带着些抗拒。
爱洛斯知道,他好像不愿分别那天到来。
爱洛斯心里叹息,他观察着他灰败下去的面色,忽然补充:
“不过我本来就预备好,如果你的伤太重,就在这里再休息一天。”爱洛斯靠近他,随手拨开碎发,碰了碰他的额头,“现在你感觉怎么样?乌列尔。”
乌列尔怔了一下,没阻止爱洛斯的动作,但回答得比爱洛斯想的要迅速。
“我没什么感觉。不需要休息。”他顿了顿:“那我们立刻出发?”
爱洛斯忽然觉得,老头对乌列尔是不是太信任了?
像乌列尔这么笨的人,若是爱洛斯来出建议,要给他写满整整三页才放心。
不过既然乌列尔的身体受得了,爱洛斯对行程快慢都没意见。
两人收拾离开。
乌列尔动作利落,而爱洛斯不紧不慢,在就餐上花了过多的时间。乌列尔既没有催促,也没有着急。
“要不要再给你检查一遍伤口?”临出门前,爱洛斯悠悠道。
“不必。”乌列尔说,“再不走,恐怕就无法混进早晨赶路的人中间了。”
“稍等一下,我还有一件东西……”爱洛斯说着,门就在这时被敲响。
乌列尔警觉地往爱洛斯身前站了站。
爱洛斯拍拍他的肩膀,绕过他,拎起一旁桌上的眼镜戴上,“好像不用等了。”
他打开门,门外是刚才询问早餐的年轻仆人。
“您要买的草药,按照您的方法让厨娘熬制成汤了。”
爱洛斯将钱递给他,接了汤碗。
“过来,把它喝了。”
关上门,爱洛斯把那一碗散发着苦味的绿色药汁递给乌列尔。
爱洛斯对他的伤还是不太放心,在伤口恢复的草药配方里挑了个比较容易买齐的。
乌列尔接过碗,听了爱洛斯的指示,没有多问将药草汤一饮而尽。
爱洛斯惊讶地望着他,发现他甚至没有皱眉头。
乌列尔当然知道很苦,但是喝一碗苦的药,对其他事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
爱洛斯的手却忽然扶了上来,拇指按上他的唇,像是想要挤进来。
乌列尔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茫然张了张口,接着被塞进一颗圆圆的东西。
他用舌头辨认了一下。
甜味漫溢在舌尖,是糖。
“等你的时候,从孩子们手里拿的。忘了给你。”爱洛斯看他小心尝那颗糖的样子,带着笑音问他:“甜吗?”
乌列尔没想到会有糖,认真地点头。
“很甜。”
·+·+·
“下一个地点,我们要去见这里的老板,他与因斯伯爵有旧,会接应并告诉我们通过山谷密林的路。那里有迷雾,没有人带领寸步难行。”
马车上,乌列尔给爱洛斯讲述了接下来的行程。
爱洛斯发现了,乌列尔现在在公事公办的内容上,话确实变得多了些。
“可它的标识怎么是这样的……?”爱洛斯问。
“什么?”乌列尔停下,不解地转向爱洛斯的方向。
爱洛斯握住乌列尔的手,引他去摸地图。
被拢住手背的乌列尔有些吃惊,他僵硬地由爱洛斯带着,生怕多余的动作使爱洛斯松开他的手。
爱洛斯指尖从他的指尖上按下去,摸到了地图上面的那块凸起。
“乌列尔?”爱洛斯见他没反应,解释道:“上面的标注的是房子,图标却是圆的。是一个很大的绿色的点。”
“……是月亮。”乌列尔直到爱洛斯放手好像才恢复呼吸,他摸着地图上的痕迹,答道:“是绿月亮。温曼最知名的酒馆、赌场、公共舞厅。只要是玩乐,在这里都能找到。”
“可是没有其他标识吗?这要如何在城里找见。”
“他们说,只要看到它,就会知道是它。”乌列尔回答,“放心,现在是一个不需要社交,又无处可以进货的冬天。对方一定在店里。殿下只要把戒指戴在指上,老板就知道是找他的。”
爱洛斯瞧瞧自己戴的一串戒指,原来这么多作用。
“你说的因斯伯爵,是我的人?”爱洛斯问。
乌列尔点点头,“现在是你的人。”
“他也和你一样,这么美吗?”爱洛斯勾起唇角打量他,乌列尔坐得不如爱洛斯随意,收起的长腿有些委屈。
“应该不是,从没有人说过他与美有什么关系。我也一样。”
乌列尔给他描述因斯伯爵。
爱洛斯脑海里出现了一个体型臃肿,目光粘稠,嗓音尖利的男人。
“但要说他一定和我有什么联系,血脉上算是叔侄。”
爱洛斯明白了,“你的家族支持我。”
“我是私生子,殿下。但是他的家族现在的确支持着你。”
“现在?难不成是刚支持的。”
乌列尔思考了一下:“大概十天之前就开始支持了。”
嗯?爱洛斯觉得让他讲一讲自己曾经的事情,已经迫在眉睫了。
意外的事乌列尔答得很痛快,他只有五天时间。在那之前如果不能告诉爱洛斯,那爱洛斯可能永远不会知道。
乌列尔从他了解到的,重要的事讲起。
爱洛斯听得聚精会神。
乌列尔不是个擅长讲故事的人,但他的声音很好听,让爱洛斯觉得该将讲故事时间留到睡前。
除去午间睡了一会儿。
到晚上之前,乌列尔已经将听说的,与幼年爱洛斯有关的事都讲了一遍。
爱洛斯听完,发觉一个奇怪之处:
玫瑰花的香气,他没有。
“现在是五岁,再大一点,六岁就该学会魔法了。”
“乌列尔,我六岁的事情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爱洛斯笑着问。
乌列尔完全没有怯意,坦诚道:“殿下是王子,每个人都知道的很清楚。”
“那你的六岁呢?我们在何时初次遇到的。”
“在更早的部分里。”
“我好像说的是重要的每一件事情。你怎么擅自把它删掉了?”
乌列尔连忙摇头,“事情很小,对殿下来说并不重要。我想曾经你可能也不记得,没必要讲。”
“可你现在是我在世上最熟悉的人。和你有关的事情。怎么会不重要呢?”爱洛斯听了半天故事,心情不错地随手挑起他一绺长发正打算编成一道辫子。
就在他准备继续听时,窗外的夜色里出现了不一样的景物。
爱洛斯看向窗外景致,又遗憾地瞧了一眼乌列尔的眼睛。
“恐怕得等到晚上了,乌列尔。我们到了。”
·+·+·
他们刚翻过一座小山丘,远处河对岸那一排依山而建的建筑就玩具似的出现在眼前。
在所有小房子中间,最显眼的就是那座绿色的房子。
等到两人连沿着桥走近,发现这竟是一座圆亭,孔雀石和青金石被当做立柱用来分割外部的空间,内里的玻璃翠绿,散发出幽幽的光,像一盏巨大的提灯。冬日里一抹浓绿格外突兀,映得背后山尖的月亮都好像要变了颜色。
“真厉害,因斯伯爵居然认识这样的朋友。”爱洛斯感叹。
“据说老板把所有的钱财都用来建造这里,最终赌赢了。”乌列尔介绍。
他们走过曲折街道,来到酒馆门口,建筑一侧挂着一只巨大而明亮的表盘,字和指针都很细小,远看确实像是月亮,牌子上写着“旅者之梦”。
这才是酒馆原本的名字。
酒馆前有正穿着滑稽的条纹服饰,脸上画着油彩的人在抽奖。
乌列尔听到邀请的声音皱了皱眉,从人们面前路过,摇头说不要。
爱洛斯也拒绝了抽奖,尽管他们气氛格外热烈。
他走到门前,看到一左一右对开的门上面挂着两个牌子:
“喝酒请进。”
“不喝酒请进。”
爱洛斯还在思考该从哪边进,门就在他面前打开了,两边都只是这一扇门,并无任何区别。
热闹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比他们经过的所有酒馆加起来还要有人气,人们像这栋建筑一样,安静地疯狂着。
爱洛斯穿过形形色色的人,打扮古怪的、衣着规整的,外来的商人、刚得空的铁匠、白色袍子的异国魔法师、不知为什么脑袋正抵着地板倒立拉琴的乐手,酒鬼、赌客,侏儒、高大的北地人。
现在他们中间还混入了一个王子。
王子发现前面的圆形戏台上有一个女人在跳舞,像一只随风摇曳的蝴蝶,几乎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中空的楼上传来押注的声音。
尽管如此,身边还是有人在看他和乌列尔。正是因为人太多了,总会有空余的人省出精力来观察刚进来的人。
爱洛斯镇定自若地牵着乌列尔径直走到柜台。
“先生要酒吗?很便宜的,还是要住店。”这里的伙计穿着体面,还挂着块怀表在身上,他说完“住店”的选项让开身形,将身后墙壁上的粉红色牌子亮给爱洛斯。
爱洛斯的目光却落在旁边的悬赏令上。
“我想见格林先生。”爱洛斯直奔主题。
“哪位格林先生呀?我们这里可不是找人的地方,在这里有人犯了罪,一概不负责的。”瘦高的伙计竖起食指摇了摇。
“老板格林先生,我是他的朋友,有急事想要见他。”爱洛斯语气倒不急。
“多急的事情?多好的朋友?”伙计警惕地问,一边无故给爱洛斯上了一杯酒。
爱洛斯伸出手,连着戒指的细链发出响动。他拿住了面前的酒杯推回去,指间的戒指亮得晃眼。
“特别急,特别好。”
伙计起初不以为意,但见到他手上的其中两枚戒指后,立刻变了神色,“请等等。”
“喂,上酒啊!”客人们催促着。
他略微停步,命令的周围的伙计快些上酒,自己转身离去。
爱洛斯给自己找了个位置等待,观察着这间大酒馆的布局。
人实在多,为了避免把他弄丢,他一直牵着乌列尔的手,连落座也没放下。
直到台上的美人忽然开始脱外套,四周响起口哨声。
“有人在跳舞?”乌列尔问爱洛斯。
“你怎么知道?”
“猜的。”乌列尔朝一旁扬起下颌。
在这喧闹的酒馆,需得格外专注才能听清附近的声音。
乌列尔因为失明,听觉异常敏感。
爱洛斯潜下心来也才跟着听清周围人的笑语声。
人们天南地北聊什么的都有,多是粗俗的,夸张的。
但在其中,爱洛斯忽然听到了熟悉的名字。
“哎,今晚在这儿住一夜?”矮个子男人撺掇道。
“没钱。”男人瞥一眼柜台后的悬赏,“真希望他们落到我手里。让我也当一把赏金猎人。”
“好久都没有这么大数额的赏金了,王子殿下也有今天。不知道能不能撞上。”提出建议的男人应和。
“嘁,前两个你是抓不到的。看到第二个了没,那个红头发的,战无不胜。”
“他真那么厉害?”
“肯定啊,那可是乌列尔,他带着王子早往西逃去金斯利家了吧,怎么可能来北边?”
“你们在说这个?”第三个人加入进来,幸灾乐祸道:“没错,估计现在都到了,正准备集结兵力打去王城呢。”
“你们俩怎么知道的?不是都说四王子是个对王位不感兴趣的炼金术士。”
“要真是这样,乌列尔还劫狱做什么!他不是为了官居高位不择手段么,就算王子真要死,也得夺回王位再死。不然他岂不白跑一趟?”
“我瞧也是,他可是王城里出了名私生子、婊子。为了能加官进爵,都能出卖男色,据说王宫中就没有哪个有特殊癖好的贵族没睡过他。”
“真的?那真想尝尝战神的滋味。”
“别吧。男人和男人,恶心死了。”
“哈哈哈,试试又不会少块肉,这种人一定活不错。”
“悬赏令上画得也还挺好看的……”
……
流言蜚语一向传得很快,乌列尔早就听过多次这些话,但坐在爱洛斯身边,被迫一起听着还是头一回。
而且现在,他连还手也不能,只能任由它们灌进耳朵里。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起爱洛斯好像喜爱他的时候,他有多糟糕的名声、过往都被包容。无论发生什么,爱洛斯都在。
但他现在并不被允许期待这些,原本与他紧贴的,爱洛斯温热的手掌也忽然松开了。
爱洛斯不再牵着他。
乌列尔的心却像是被攥紧了,相比起侮辱他的话,那几个酒鬼先前描述他野心的句子更让他紧张。他知道爱洛斯本来就对他不大放心。
乌列尔害怕这会使得爱洛斯提前离开
他依旧想去握那只放开他的手。
爱洛斯原本坐在他左侧的位置,乌列尔伸出手去摸了摸,却碰到了别人的衣带。
“喂,色鬼!没事摸我干什么?”耳边传来女子的声音。
乌列尔忙收回了手,他知道自己身边已经没有人了。
乌列尔不动声色,他还记得柜台的位置。
爱洛斯刚才与他一道来询问,伙计说不准会为他引路。只要带他去见格林先生,他就一定能找到爱洛斯。
乌列尔朝柜台走去,路上被人撞了一下,但他知道如何伪装一个正常人。
他面不改色地走到柜台旁边。
“需要帮忙吗?需要酒吗?”柜台后传来一个老迈的伙计陌生的声音。
乌列尔站在原地,一时有些无所适从。
他听到柜台后传来的脚步声。
“啊,这位大人…不不,这位先生。先生,刚才与你同来的那位呢?”
熟悉的男伙计走了过来,瞧见乌列尔,连忙上前。
男人说着,似乎正环顾四周搜寻。
乌列尔不敢出声,打算凭借听他的话语内容,来判断爱洛斯是不是还在这里。
伙计的声音忽然停了。
乌列尔听见戒指间细碎的金属链的响声。
“怎么自己跑过来了?”爱洛斯轻快的声音渐近,他走到乌列尔身边。乌列尔感觉被捏住了后颈,爱洛斯的指尖按了按他脖颈两侧。
“我以为……”乌列尔说不出口。
“嗯?”爱洛斯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过,他将手放了下来,“怎么了,我还以为你哪里难受。明明不烫的。”
“两位既然都在,那我们就快些上去吧。”乌列尔虽然瞧不见,但知道必定伙计满脸笑意,“我们老板在等您呢。”
“走吧。”爱洛斯对乌列尔说。
乌列尔跟着他迈出脚步,但酒馆太大,人声太凌乱,他有些跟不住。
在又迈出一步后,他被轻易甩脱队伍。
乌列尔的心里仍乱成一团,他还在想爱洛斯是真的不在意,还是表面的和睦只需要再维持到见格林的这一点时间。
“我的酒变色了……啊啊,杯里怎么有蜘蛛啊?”
“啊,救命!被咬了一口,这虫子会不会有毒?”
“你手肿了……嘶,好冰啊。我杯里有幽灵,救命!”
乌列尔又听到那三个人的声音,但这次是惨叫。
对别人来说,三个人发疯般乱跳根本引起不了注意。但乌列尔四周似乎变得好安静,只剩下三个人叫嚷的声音,回过神来时,跟前的脚步声彻底听不见了。
就像刻意被丢开一样。
乌列尔怔愣地站在原地,心底泛出一些酸涩。
他刚才被爱洛斯牵着手带进来,爱洛斯就连从前也很少有机会牵着他。今天他只注意着警惕四周,都没能认真握着那只手。
想来有些可惜,爱洛斯应该再也不会牵着他了。
周围人来人往,乌列尔听不到爱洛斯的脚步,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还能做什么。
想了想,乌列尔转头往酒馆的大门走出去。
不然他在这里被发现,对爱洛斯来说也是麻烦。
人们挤过他身侧,贴着他压过脚尖,以敏捷著称的他竟然也没能躲开。
但忽然,一只手从一旁伸出,牵住了他的手。
乌列尔的指骨撞到到冰凉的金属,被戒指间的细链勾住。
“你走错方向了。”爱洛斯温柔地将他牵住,往身边带了带。
“可以了。”爱洛斯对一旁的伙计说道。
乌列尔知道自己一定会被爱洛斯询问,他尚未想好如何回答。但现在爱洛斯牵着他的手,带他迈进了走廊,将热闹的人群抛在身后。
他什么都不想地跟上了。
第067章 爱洛斯
“呀, 乌列尔大人,记得上次来的时候,您还是红发呢。
“殿下……则是第一次来这里吧。”
那道走廊比想象中还要曲折漫长。
但他们在这条无人的通道一路畅行无阻, 只花了一道煎蛋上桌的时间, 就在一道两侧挂着麋鹿头骨的房门后, 见到了这里的老板。
老板格林是个矮个子的中年男人, 从他间杂着一缕灰白的棕发来看,他的年龄比看起来还要更大一些,那张棱角柔和的面孔保养得很好,过瘦的身材也让他显得年轻。
他原本正在读信,见到爱洛斯进来那一刻,脸上的惊喜恰到好处。
将手里的东西丢进抽屉, 格林神情欢快地上前, 他穿着木质硬拖鞋, 踩在手工地毯上发出闷响。
热情地迎他们入座后,格林又屏退了所有仆从。包括站在他身边衣着清凉,红着脸的漂亮少年。
爱洛斯观察着他, 点了点头,那双粉红色眼睛刚好从镜片上方与人对视。
格林先生像是得了确认, 熟练地宣传起来。
“那可要在这里好好玩儿一玩儿, 殿下从第一层进来的?第一层太简陋了,往更高处才更有趣呢……”
格林老板的寒暄很长,他一开口,爱洛斯就仿佛来到了被热浪侵蚀的夏天海滩。
格林在屋子里也带着帽子, 一顶墨绿色的矮礼帽, 身上松松垮垮穿着袖子宽大的异域服饰,盘扣一直扣到立起来的领口下, 耳朵上挂着坠了穗子的绳结耳饰。
一头棕发短且细碎,但在脑后又编出一条超出长度的辫子,不到小指粗细,让爱洛斯想起一种惯常栖息林间会伪装成枝叶的,树蛇的尾巴。
格林摘下帽子按在胸前,“殿下,您知道吗,我一直盼着能有位王族的人来我的‘城堡’里瞧瞧。”
他放下帽子,在众多的收藏品中随手拿起一柄空白的竹骨折扇,颇为殷勤地为爱洛斯扇了两下。
盼望?
这句爱洛斯倒相信。
格林看自己时热切的眼神,仿佛在看两万枚金币。
爱洛斯略感危险,格林却正好解释起来,他俯身朝座位上的爱洛斯凑过来。
“我呀,从开设这里开始,就在给因斯伯爵提供情报,也算是殿下的手下了。殿下需要什么,包在我身上。”
需要你离我远一些。
爱洛斯感受着这距离,猜想做为商人的格林,会在他心中默数三个数后,自动退开,维持一个亲近又不让人厌烦的距离。
但就在爱洛斯数到“2”时,另一道声音冷冷传来。
“因斯没告诉你吗?我们需要的,只是你来引路,穿过山谷底下的密林。”
乌列尔无法忍耐格林粘稠的语气,发话的同时,手里的东西也朝格林送了过去。
格林只感觉一片阴影靠近,他被这锋利的气息吓得几乎跳起来,匆忙往后躲开。
定睛一看,乌列尔递来的不过是桌上盛糕点的骨瓷碟子。
格林的脸色变了变,但很快恢复了。
他习惯性向前一步站回原位,但马上又收回脚,与爱洛斯保持住了距离。
“知道,我知道的,通过那片密林,我就是为这事出现的,迫使殿下走到这里的家伙们真是罪大恶极。不过,殿下可能要等一等。我最得力的、了解林中情况的手下明日傍晚才回来,没有他,殿下走这么长的路我可不放心。”
他不去应乌列尔,只望向爱洛斯,“殿下觉得呢?”
格林只在对比之下以为爱洛斯好说话些,却不知道爱洛斯根本不急着去白蔷薇城。
他比他想得更好说话。
听说要等到明晚,爱洛斯心中不觉得如何。
但表现出来的,是蹙起眉头,一副压下不满的模样。
格林便赶忙解释起来。
“……总之,我这也是为了安全考虑。迷雾森林的路没有人们想象的那样漫长,只要有人引路,幸运的时候一夜就能出去。我敢保证,五天之内殿下一定会进入莫尔公国的,现在不过是等上半天,您请放心。”
“我们好像没告诉你,要去莫尔。”乌列尔立刻问。
“哎,怎么拿我当成外人呢?经过我这里要去莫尔不是再正常不过的,您不会因为推迟半天出发就怀疑我吧。”格林老板完全忘了刚才的狼狈,他走过去坐下,这次是坐到乌列尔身边,用扇子给乌列尔扇了扇风。
“我这可真是没办法的事情,好用的手下不多不是吗?那家伙替我出去协商地方事务是常有的事,为了等待殿下,我甚至特意让他快些处理完,只是没料准行程。情势虽紧迫,可若我亲自带着你们穿越密林……乌列尔大人,你瞧我这副羸弱的样子要是拖累了殿下如何是好。”
格林中气十足地说出这一大堆毫不相干的话,人也靠过去,上半身探过乌列尔的扶手。
乌列尔没有推拒他。
但格林也没有再退后,他眼里流露出一种欣赏与贪婪,像是对待刚才服侍在身边的少年。
坐在对面的爱洛斯一言不发,静静看着乌列尔的反应。
他在想,格林如果此刻戴着帽子,帽檐一定都已经撞到乌列尔的鼻尖了。
乌列尔却只是淡淡“看”着他,瞧来和面对自己也没什么区别。
忽然,毫无征兆地,乌列尔伸手扼住了格林的脖颈。
“唔……别……”格林惊地连忙嚷道:“殿下救我……”
爱洛斯见他还能说话,知道乌列尔并没用什么力气。
爱洛斯缓了一下,才叫住他。
“乌列尔。”
乌列尔立刻放手了。
格林可怜兮兮地捂着脖子退了后,一点儿都不似刚才游刃有余的模样,活像被蟹钳夹了手的厨师学徒。
“真不好意思,武官的玩笑,很难招架吧?”爱洛斯笑问,他抬起一只手引格林到一旁位置坐好,主人般将茶杯放进他手中,开始回答他的提议,“事情我知道了,但你确定你的人明天傍晚就会回来吗?”
格林喘了一会儿气,他变换神情比戴上一副新的面具还要快,接着就又调整好一副笑脸。
抿了一口杯子里的茶水。
“绝对,我已经去消息催促他了。我为了殿下要来早做了万全准备,仅仅没想到您来得这么快。至于乌列尔大人,这不过是轻飘飘的玩闹罢了。对吧?”
明明没有占到什么便宜,但格林一开口,就好像与乌列尔相当熟络似的。
听得爱洛斯不太喜欢。
格林又在爱洛斯的询问下,简单介绍了迷雾森林的路,和他们的准备。
“就这些了,爱洛斯殿下这一路会紧张吗?今夜就在这里轻松一下。
“就从晚餐吃什么开始吧,我备了一瓶玫瑰红葡萄酒正合适打开。能设宴款待殿下,我真是有幸。就安排在这里的最顶层,好吗?这里比外观看起来要高得多,我保证绝对没人来打扰……”
格林先生说着,耳饰上的绿流苏跟着摇晃。
爱洛斯越过他,看乌列尔的眉头一直拧着,似乎不耐烦他的聒噪,在听到还要共进晚餐后,唇更是沉默地抿成一条直线,显然他不太想吃。
“晚餐啊,不必了。”爱洛斯推拒掉磨人、且容易暴露乌列尔眼盲的晚餐,“我们想要休息了。”
“好好。您瞧我这记性,殿下一定累了吧,咱们先休息,来日方长。我早为殿下安排最好的房间了,乌列尔大人也来感受一下吧,‘旅者之梦’最好的是怎样的房间以及——”他压低了声音,“最好的服务是怎样的服务。”
他说完得意地打开桌上的的机关,对着喇叭说了两句话,来吩咐仆人。
爱洛斯一进门就注意到了他桌上喇叭一样的金属摆件,好像一只圆号,同样的装置也出现在楼下大厅的四周。
原来是有传声筒的效果,商人手里的新鲜东西总是最多的。
使用完,对自己新商品格外满意的格林先生,还给爱洛斯讲解了一下。
接着他领着他们走到房间门旁,“需要什么都会送到二位各自的房间去的,为了方便殿下通行,这里的通行令也请拿上。”
他非常大方地将拇指上的玉石戒指摘了下来,靠过来将它戴在了爱洛斯手上。
爱洛斯不甚在意地伸手,等他低头吻了吻。
他心不在焉地思考着,好像不能和乌列尔分开住。
不然乌列尔眼盲的事情就要暴露了。而且……
爱洛斯盯着格林低下的头,他还是觉得不妥,格林并不是他全然能信赖的人。
格林放下爱洛斯的手退了一步,爱洛斯打算要开口拒绝那房间。
话到嘴边,他又突然想知道,乌列尔此刻在想什么。
放自己一个人在房间?
况且这里是纵情声色的绝佳去处,会提供的是怎样的服务,爱洛斯看格林的表情就知道了。
爱洛斯看向乌列尔,乌列尔低着头,像是在斟酌。
就在格林已经要亲自去摸门上的金色把手时——
“不,今夜我需要和殿下住在一起。”
乌列尔显然想好了。
格林讶异地回头,在他房间的落地钟前,一片寂静。
爱洛斯含笑望着乌列尔,感到气氛有趣起来。
格林先生怔愣过后,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唇,殷勤道:“当然可以,这里周到服务,多少个人在一起都可以,床也很大。”
乌列尔明显停顿了一下,他迅速补充道。
“我得守卫殿下的安全。”
“噢?只是这样。”格林看了一眼他,又看了一眼身边神情平淡的爱洛斯,笑道:“既然如此,大人不该问问殿下的意思?”
乌列尔沉默着,缓缓转向爱洛斯。
虽然中途询问殿下的意思是不必要的,因为最后结果如何,都只能是爱洛斯做选择。
但格林的推销还没结束:“爱洛斯殿下偶尔也会想放松一下,对吗?乌列尔大人同样,没必要时时刻刻紧盯着殿下。再说,这里绝不会少你那份,想要什么样的美人,可以悄悄与我说,我替你在殿下面前保密。”
格林自觉玩笑开得有趣,美人是他最拿得出手的商品,他提到便格外得意。
乌列尔的脸色却不太好。
爱洛斯知道他在等自己回答:
“的确,我们住在一间,不是可惜了格林大人的盛情款待?”
乌列尔依旧坚持:“可我该当寸步不离。”
“那还真是辛苦你了。”爱洛斯完全没有表现出赞同的意思……
乌列尔也知道自己的提议格外扫兴。
“殿下,我只是觉得危险……”
“说到底究竟有什么好危险的呢?”格林摇着头插话道。
爱洛斯没有发出声音,乌列尔孤零零站在原地。
他起初觉得自己理由充分,但想到今夜会发生的事,又忽然感到是不是他私心作祟,不想爱洛斯接触任何人。
偏偏这是他无权阻止的。
爱洛斯也会这样想他吗?
他想到自己还在这里挣扎解释着理由,实在狼狈。提议失败,也同样很好笑。
“必要的时候,我可以在门外守卫。”
乌列尔说完陷入沉默,那情形他想想就感觉痛苦。
爱洛斯笑起来,“主意不错。”
乌列尔低下头,他并不情愿,但还是应声了,“是。”
刚开口,就感觉一只温暖的手按在他肩头。
“不过,我的骑士感到危险,怎么能忽略呢。”爱洛斯说,“格林先生还是安排我们在一间,至于你说的服务也全数取消好了,我太不感兴趣。乌列尔?”
“我?”乌列尔答得飞快:“不要。”
爱洛斯望了格林一眼,“听到了?都听乌列尔大人的。”
格林的目光在两人脸上逡巡,张大了眼睛。
“明白,我都明白。是我疏忽了,我立刻命人去重新安排,一定让殿下满意。”
爱洛斯不知道他说的“满意”究竟指的是什么。
但他说完立刻走到写字台前吩咐下去,爱洛斯和乌列尔因此还要等上一下。
走回来的格林,目光仍在两人身上打量,唇角简直勾到了眼尾。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
乌列尔不知是感觉,还是猜到了他的神情。
“还以为外面的传闻是假的,真是冒犯。王子和乌列尔大人如此要好。 怎么都不说一声,害我险些坏事。”
“胡乱猜测对你不会太好,格林。”乌列尔立刻截停了他的话,语气锋利得仿佛格林在说的不是他与爱洛斯的暧昧关系,而是在污蔑他们什么大罪。
“您一点儿幽默感都没有,殿下从不会嫌骑士大人无趣吗?”格林被挡住一点儿也不生气,反而赶着揶揄乌列尔:“各种时候。”
爱洛斯知道他在想什么,很遗憾他和乌列尔并不是那种关系。
不过说到是否有趣,爱洛斯倒觉得,这样的乌列尔比他遇到的所有人都有趣。
格林表情夸张,语调暧昧,扇子几乎就要搭在乌列尔胸口。
乌列尔则因为这句话正在走神,没能及时避开他。
爱洛斯想,乌列尔的伤一定还没好,精神很差是正常的。
况且现在他们也算有求于人,乌列尔会选择忍耐更多些。
“格林先生,水喝完了?”
爱洛斯忽然指指他手边才放下的杯子,提醒道。
他虽然需要格林帮助,但不会因此就对格林本人有所畏惧。一个人要是没有顾忌,他可以走的路,要多少有多少。
格林愣住,去看那茶杯里的液体。
红色的液体散发着淡淡的光泽,可是格林准备的茶水原本是深绿色的。
被下毒的恐惧控制了格林,他整个人僵在位置上。
直到爱洛斯笑起来,伸手朝他做了个“请”的手势,“没喝完的话,还是先处理自己的事,再来关心旁人的私事好不好?”
格林再去看那杯子,浓绿的水,散发着淡淡的,他精心挑选的药草的清香,就是一杯普通的茶水。
爱洛斯正微笑望着惊讶的他。
格林心有余悸,立刻站到爱洛斯这边,挽回道:“骑士大人果真是名不虚传的魅力十足,对吧?”
“格林先生。”爱洛斯垂眼看他,神色冷淡纠正道:“是我的骑士。”
第068章 爱洛斯
我的骑士?
我怎么习惯得这么快。
爱洛斯想, 扮演王子与骑士,居然会令人上瘾。
唯一的缺点是他不得不留在这里,面对着保持微笑的格林。
格林看起来倒是一点儿也没有不悦的情绪, 还提出要亲自领路带他们去房间。
最好不要。
爱洛斯警觉, 他注意到格林正随意地瞥了一眼乌列尔。
乌列尔今天假扮了一整天正常人, 在这间房间里发挥得最好。只要不去考验, 几乎无法觉察他的失明。
但如果起身走路,路过嘈杂的地方,想要辨识细微的动作会变得非常困难,很容易被看穿。
格林并不傻,他的目光频频落到乌列尔身上。
以至于爱洛斯不得不间歇性地引起格林的注意,或是情绪, 再配合一点简单的暗示。乌列尔是爱洛斯棋盘上唯一的主将, 眼盲的事若是传出去, 爱洛斯的人望会一落千丈,难保不会立刻失去格林的支持。
得快些搪塞过去。
“那未免太显眼了。我们还有很多机会。这次就尽量平常些……”
爱洛斯拒绝格林的作陪,顺便想拒绝掉之后所有的活动。
“请放心, 在我这里绝对安全。殿下不需要担心暴露,这里还有很多您可以独享的娱乐……”
格林擅长推销, 更糟的是, 他好像乐于推销。
“格林先生……”爱洛斯努力找出一个顺理成章的托词。
说不喜玩乐太生硬,说为人爱静很虚假,说身体不适又是主动暴露弱点。
“格林先生,你恐怕不知道, 有人天生喜欢安静。就不能让我和我的王子殿下独享这次游览么?”
乌列尔突兀地发话。
理由编得还不错, 脸上的不耐烦也很真切。
爱洛斯默默评价着,接着去观察格林的反应。
“哎呀……收回我的话, 乌列尔大人也不是木头一块。”格林再次露出一个“完全理解”的表情,接着又命令人更换了布置,一面熟络地调侃:“那下次,可要把爱洛斯殿下留给我啊。”
乌列尔没有应声。
格林再没说要陪同,也没有再邀请他们参与其他琐事。
但他依旧柔和笑容却让爱洛斯心生警惕。
格林表现得太过随和了。
若专注于身份,忍受他或乌列尔是平常的,可是爱洛斯现在毫无威慑。若说出于恭敬,那格林种种逾距行为又完全不符。
难道只是商人的习惯?还是说,因为他在爱洛斯这里下了注,便要将爱洛斯当做未来的国王看待。
更有可能的,是已经准备好背叛爱洛斯,但又不能让爱洛斯太过警觉。
爱洛斯扫了一眼墙上的地图,犹豫究竟要不要信任格林,还是一出去就带着乌列尔立刻逃走。
直接闯入迷雾森林,同样风险不小……
格林已送他们走到门口,在打开门之前,他猛然停住脚步,转头问了一个问题:
“殿下登基之后,还会记得在下吗?”
爱洛斯紧握的手掌忽然就放松了些。
格林最关心的必须得是这件事。
对爱洛斯来说,有所图谋的人才安全。
毕竟不是谁都是乌列尔这样的异类。
就先住一夜好了。
他顺着格林回应下去,打算告诉他当然会记得,登基后甚至会封赏他——
“自然。殿下从来不会忘却任何一个人。”乌列尔却先于他回答,“爱洛斯殿下同因斯商议过,会在王城为你开辟一个新的位置。当然如果格林先生已经赚够了,那间新店也可以留给别人。”
乌列尔接话得太快,爱洛斯好笑。
乌列尔是担心自己对格林也实话实说,告诉他自己不想做国王么?
这么不放心他。
但爱洛斯接下来的回应,印证了乌列尔的说辞,让格林心满意足地拉开门。
领路的仆人带着他们离开了房间。
和格林保证的一样,他们走的路都空旷安静。
他们穿过长长的走廊。
地毯上铺着干花,爱洛斯踩上去,完整的花瓣才初次被压碎,是专为他们铺的。
仆人不曾回头,路上也不见其他人影。
是不是可以重新牵乌列尔的手了?
爱洛斯想。
乌列尔循着自己的脚步走并无问题。
但爱洛斯手里不抓着他,总是不安心。
爱洛斯伸手过去,握住乌列尔的手。
手很凉,和与格林碰面前一样。
“谢谢。”
走出去一段路,爱洛斯才听到乌列尔轻声说。
爱洛斯止住乌列尔的道谢,他好像听到了前面喧闹的人声。
“嘘。”
爱洛斯一手拉上自己的兜帽,将乌列尔挂在脖颈上的宽檐帽子也戴到头顶。
“二位大人,不必紧张。”
仆人正带着他们走到一处拱门,寒风从门外吹来。
面前是一条十步不到的连通桥,爱洛斯跟着往前走去,脚下露天的花园里,一小撮衣着华丽的客人们正在热闹欢聚。
他们的位置很高,夜色里人们几乎不会注意到三人。
仆人领着两人快步越过众人头顶,他解释,穿过这片区域,前方会路过一个小厅,那里可能会有人休息。
再往前,就是尊贵的客人才能进入的区域,绝不会再有人打扰了。
还好,爱洛斯心道,不过是路过人多的地方,这还称不上打扰。
要是有人在这条狭窄的走廊上与他们照面,那才算真的打扰。
正在这时,前方右侧昏暗寂静的休息厅跑出了一个匆忙的身影。
那是一个穿着华丽礼服的男人,他像是被什么追赶,完全没有注意到走廊深处的爱洛斯三人。径直横越过他们面前的十字走廊,往左边向下的扶手楼梯处走去。
通往楼梯的那道拱门前没有点灯,光线昏暗。
爱洛斯听到仆人在他路过后,松了口气。
但紧接着,男人身后,一个戴了墨色羽毛面具,拎着厚重红色裙摆的女人追了出来。
她也没有左顾右盼,专注于他们两人的追逐,直直往拱门的阴影处跑去。
接着,两人牢牢抱在了一起。
仆人也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事,进退两难,一面他被交代过,千万不要让人打搅到身后这两位客人。
一面出于工作素养,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自觉放轻放缓脚步躲到了阴影里,不愿打扰前方的那对男女。
一时间场面颇为尴尬,他的额头都沁出了汗珠。
爱洛斯则很有兴趣地望着那道拱门,其实即便十几步之遥,但光线太暗,看得也不会太清晰。
可是这里太安静了,衣料窸窸窣窣的摩擦声,清晰可辨。
乌列尔也察觉了异样,他安静地,不明所以地停下脚步。
三个人都很礼貌,但又不完全礼貌。
因为走廊边缘的两人不仅没下楼,也有发现他们,还以为四下无人,肆无忌惮地调起情来。
一个身影被将另一个身影用力按在墙壁上。
空气中传来一阵女人的笑声。
“抱紧我啊。你之前的情人从来没说过,你无趣吗?”
好耳熟的话。
这句夹杂着喘息的,娇媚的话语清晰地传进爱洛斯耳朵里。
爱洛斯这才发觉,被按在墙壁动弹不得的是那位男士。
“在你之前我没有情人……唔……”男人冷淡的声音终止了。
月光从他们身边的窗格照过,爱洛斯能看见女人小巧的手与一截白皙的小臂。她捧着对方的脸颊,热烈地吻着他。
宁静的走廊里传来暧昧的水声。
三个人仿佛被海妖石化在原地。
爱洛斯脑海中乍然浮现出另外一幅关于手的画面。
那是一只有力的手,从蒙盖着的层叠的床帐中露出骨节优美的手指,攥皱那片暗紫色的布料。
在那只手上,一枚嵌了粉红色宝石的指环闪着幽幽的光芒。
宝石的颜色,就好像爱洛斯的眼睛。
爱洛斯无意识摩挲着指背上的小伤,忽地发觉自己攥着的是乌列尔的手,他狐疑地将它拎起来瞧了瞧。
乌列尔的手上什么饰物都没有。
却有几道细碎的伤口,证明世上确实有过这样一只漂亮的,累累伤痕的手。
他记忆里的,是乌列尔的手。
爱洛斯努力想拼凑起之后的部分,可藏在那画面之下的,是床帐后沙哑绵长的喘息。
这一幕搅和着面前的琐碎响声,在爱洛斯脑海里挥之不去。
走廊里,爱洛斯心虚地松开了乌列尔的手。
乌列尔不知道爱洛斯为什么突然松手,是什么事惹他不高兴了么。
还是爱洛斯想起刚才那些人的流言蜚语,又或者前方的那对男女,让爱洛斯感到心烦?
乌列尔的气息更轻了一些,将自己的存在感压到最低。
但他们就站在这里等待那对幽会的情人路过么?乌列尔很容易就想到,继续放任下去,在他们面前会发生什么。
“亲爱的。”
爱洛斯叫乌列尔的时候,挨近了他。
“这里应该没人吧?别怕,不会有人发现我们的。”
爱洛斯转过头来,他的嗓音里含着笑意,伸手将乌列尔的长发拢了拢,推他靠近墙壁。
乌列尔被他按住,茫然地愣在原地。听到爱洛斯的声音时,乌列尔心脏狂跳,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爱洛斯想起来了。
他听过爱洛斯说这样的话。
爱洛斯全无所知,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够不远处的人听到。
前方拱门里传来细微的抽气声,接着,一片寂静。
不过那对情侣只是屏住可呼吸,仍然没有离开。
爱洛斯还得继续。
“不,会有人经过的。去楼梯那里?”乌列尔开口回答。
“怎么这么胆小,不过……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会同意。”爱洛斯立即接道,同时往有光线处迈了一步,佯作往那对男女停留处移去。
凌乱的脚步声,迅速出现又消失在向下的阶梯上,他们逃似的飞快离开。
爱洛斯有点喜欢上乌列尔的配合了,他放开乌列尔,笑得像恶作剧得逞的孩童。
“我们走吧。”
“这……”
爱洛斯已然迈步往前,领路的侍者忙揉揉眼睛,跟了上去。
·+·+·
在爱洛斯的话语里,乌列尔得知他们今夜居住的房间有一扇奶油般浅粉色的房门。
仆人在一旁恭敬传达了:“房间里的一切您都可以使用,甚至带走。所有东西,它们都是为您准备的。”
“是吗?替我谢谢格林先生,我会记得带的。”爱洛斯笑着应了声。
他们走进房间,爱洛斯将门关合,四周彻底寂静下来。
爱洛斯放下的手,撞到了乌列尔僵硬的手臂。
乌列尔的心跳快了些。
门关上那一刻,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紧张。
终于到了与爱洛斯独处的时候。爱洛斯会问他什么?
他一想到要和爱洛斯解释那些醉汉的猜测,就从胃开始感到一阵不适。
“乌列尔。”不出意外,爱洛斯叫住他。
“嗯。”乌列尔飞快应声。
“你刚才,以为我会和格林说什么?”爱洛斯问得很随意。
乌列尔完全没料到爱洛斯会问这个。
一经回想,他的精神仍无法放松。乌列尔当时并未多想,本能地代替爱洛斯做出了最好的回应。
“是我多话,殿下。我只是担心……被他得知您的计划。”
担心的不是爱洛斯会出错,而是出错对爱洛斯造成的后果。
原来乌列尔也有话术天衣无缝的时候。
“乌列尔,你这样讲,我就一句都责怪不了你了。”爱洛斯玩笑道。
“怎么不能责怪?”乌列尔自然地去帮爱洛斯脱去外袍,衣架布置在门口惯常摆放的位置上,他轻易摸到一边处理好,一边仔细想了想:“可以说的太多了。”
“比如呢?”爱洛斯好奇追问。
乌列尔抿了抿唇,认真地数。
“多事、自作聪明、冒犯殿下……”
他没什么期待的,麻木地像是在批评着另一个人。
爱洛斯沉默地听着,这不是他想听的,他也不会因为乌列尔贬低自己而被讨好。
乌列尔说到一半,爱洛斯就打断了他。
“既然这么重的罪,那该怎么办?”爱洛斯永远语气轻快。
“遵循您的意愿。”乌列尔熟练地回答。
“想不出来,轮到你想了。”爱洛斯毫无停顿,他根本就没想。
“责罚就是了。”乌列尔平静地说出来,似乎也没什么好痛苦的,毕竟他的选择本就不多。
“看来也只能这样了。”爱洛斯遗憾地回答,“我罚你……”
乌列尔专注地等待着。
一双手按上了他的肩膀。
乌列尔感到身上的斗篷被解开了。爱洛斯帮他脱掉外袍,丢在了木质衣架上。
“罚你放轻松点儿,乌列尔。”爱洛斯笑着走去桌边,“心绪不宁,伤也会不容易好。你太紧张了,就算格林真有问题,我们也已经来到了这里,总有应对的办法。”
爱洛斯以为他在担忧这些。
乌列尔跟着走过去,心里却没有多一些轻松。
只要爱洛斯还没问出那个问题,他就会一直处于忐忑中。
他闭了闭眼,干脆主动问道:
“殿下,就没什么想问的吗?”
“问什么?”
爱洛斯知道乌列尔想让他问什么。
无非是大厅里听到的怀疑的话,如果只是贴近爱洛斯,就让乌列尔遭受这些议论未免太可怜了,爱洛斯觉得没什么,甚至帮他出了气。
但此刻他意味深长地问道:“你想解释一下刚才那些流言,告诉我你不是那样的?”
乌列尔张张口,欲言又止。
爱洛斯猜对了前一半,他想解释,但……真的不是他们说的那样吗?
爱洛斯的问法,却让乌列尔心里萌生出另一个想法。
他可以直接说“是”,认下这句话。
王子说不定根本不需要他继续解释,就这样搪塞过去吧。
直到他们分开,乌列尔也不会被戳穿。
不用向爱洛斯剖白他的过去了。
正在犹豫的时候,爱洛斯没等他回答,说了下一句:
“你说出来,我也未必会信。”
一句话,让乌列尔悬起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那我该……如何呢?”
=
“你总要将所有事情一一讲给我听,再由我自己判断。
“故事讲到哪里了?今夜是不是该讲讲看,你是如何认识我的。”
爱洛斯一无所觉,轻快地说着,坐到圆形的茶桌边。
半晌,他发觉乌列尔没有回答。
乌列尔只是站在那里,和旁边的衣架没两样。
“怎么了?”爱洛斯不解。
“没什么,我都会讲。”乌列尔悻悻回答。
爱洛斯“嗯”了声。
对乌列尔,除了他的别无所求让爱洛斯迷惑,其他没什么不满意的。
壁炉里的火在他们进屋前就已经生好,桌上的茶水也是最适宜的温度。
乌列尔只需要坐过来就好。
爱洛斯盯着看乌列尔,乌列尔正挪动脚步,将手抚上墙壁。
每当走进陌生的地方时,乌列尔的第一件事就是摸清房间的布局,丈量出哪里是墙壁,哪里是窗口。
还要摸清一些重要家具的位置,比如床和写字台。
爱洛斯见状,总会出声提示他,这两日他们都是这样配合的。
“再往前一步,你会踩到一块长毛地毯。”
爱洛斯向乌列尔耐心尔描述。
环顾四周,这间单层房间的面积足有上次居住的旅店房间五倍大。
一进门就会被正中间的床榻吸引目光。
深色的纱质床幔,蒙盖着红色天鹅绒的床铺。在床脚边缘,层叠的蕾丝和绣了过多花朵的绒缎垂在地上,像是融化的蜡泪。
一定很衬白皙的肌肤,爱洛斯猜想。
地面上铺洒着秋季留下的半干的花瓣,散发出淡淡的香气。
桌椅、书柜、甚至柜子里的书籍都是统一的浅红色调,像是兑了牛奶的葡萄酒。
蜡烛错落地燃着,整个房间都被一层柔软暧昧的光晕笼罩。
幸好乌列尔看不到,爱洛斯吹熄了桌遍单纯用来装饰的蜡烛,免得乌列尔碰到。
乌列尔还没走过来,他扶着墙壁经过一幅油画,露骨的油画。
他的手按到画框,迷惑地抬头。
“你摸到了一幅画,画的是……”爱洛斯开口描述。
话到嘴边,有些不知该如何形容。
画上丰腴的贵妇被手帕蒙住眼睛,在春日花园里玩着捉迷藏的游戏。
身后的男人几乎要将手放在她的腰上,藏在她脚边的一个也盯着她蠢蠢欲动,一边伸出一只陌生的手,似乎想要掐走插在她胸前领口里的花。
乌列尔目不能视,从这幅画底下走过,与画中人一样伸出手来摸索。
“画的是……什么?”乌列尔茫然。
“美人。”
爱洛斯迟疑半晌,才说出来。
当他走到角落的写字台旁,即将摸到旁边的椅子时,爱洛斯忽然叫住他,“不可以坐。”
乌列尔点点头,绕开了椅子。
爱洛斯松了口气,很想当面骂一句格林。
他快步走过去,路过玻璃桌面的写字台,走近那把造型奇特的情人椅子。从有弧度的扶手边,拨开金色的踏板。
爱洛斯尽量不去想坐在椅子上的人将脚踩上去的画面,他只担心乌列尔撞到椅子时会吃惊。
爱洛斯也没空腹诽他们俩到底为什么会住在一间专门为情人打造的房间里。
因为一旁乌列尔的手已经摸到了壁炉边的柜子。
爱洛斯瞥见那上面的东西,闭了闭眼。
他赶到乌列尔身边,但乌列尔已经碰到了上面的东西。
一只玫红色的宝石纹路的玻璃瓶。
里面晃荡着浅色粉末。
“殿下?”乌列尔觉察到爱洛斯站到了他身边,误以为爱洛斯要来帮他辨认,“这是什么。”
爱洛斯眼疾手快撕下底下意义不明的爱心标签,这屋里还能有什么好东西?当然是催情剂。
“一种……迷药吧。”爱洛斯随口说道,反正这也不算错。
他正忙着伸手去将接下来乌列尔可能会接触到的,柜子上的其他东西都收进下面的抽屉。
爱洛斯的手很快,当他看着乌列尔伸手向空空如也的柜子时,松了口气。
谁料想乌列尔的手在即将触碰到木板边缘时,忽然向下,摸进了打开的抽屉里。
“……”这次爱洛斯真的来不及了。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最先触碰到的是一条皮质的软鞭,往近旁摸去,又被冰凉的金属锁链纠缠住。
乌列尔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从铁环底下分辨出一只带着绒毛的羊眼圈。
他表情变了变,将它们全都丢回去,手也缩了回来。
“格林还真是胆大的男人,敢开这种玩笑。”乌列尔转向爱洛斯,镇定地说道。
爱洛斯也表现得很坦然,“这样也好,不会有人怀疑我们。”
气氛莫名陷入一阵沉默。
爱洛斯盯着乌列尔,再次想起那只白皙的手,乌列尔的手被黑色锁链纠缠住时,迷人得像一幅画。
真是冒昧。
爱洛斯心底对自己评价道。
但想着,却又看了一眼乌列尔的指尖。
乌列尔一动未动,他也怕自己的想法被看见。他想的是:这里的这些东西,爱洛斯都没使用过。
这是整个酒馆里最奢华的房间,家具昂贵,布置精心。一切都准备万全,好像如果不在这里睡上一夜,都有些对不起这间屋子。
如果王子没有失忆,自己也没有眼盲。
那说不定……
可惜,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他们俩根本也不会在这里。
“需要换房间吗?”乌列尔还是问。
“需要换房间吗?”
爱洛斯与乌列尔同时问出一样的话。
爱洛斯笑出了声,显然他们都不用。
乌列尔则不知所措地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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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过屋中的布置后。
乌列尔发现这里连浴室都比别处的卧室大,却没有留给仆从的房间。桌上有袖珍的传声筒,想来是安排在传声筒的另一头。
本该摆放躺椅的位置空空荡荡,不过地板上地毯干净柔软,很好地弥补了这一点。
乌列尔不知道会被安排在哪里。直到睡觉时间,爱洛斯看着站在地毯上的乌列尔。
理所当然地问:“床这么大,你还想睡在哪里?”
爱洛斯穿着白色的睡袍站在窗边,雪已经不再下,深蓝的夜色里,远处的高山顶端还是雪白。
他钻进被子里,等着乌列尔的“睡前故事”。
这是爱洛斯最喜欢的时候。
听故事的时候。
这也是乌列尔最头痛的时间。
想要解释那些流言蜚语,就要退回乌列尔的从前,讲述一系列糟糕的故事,不管对他还是爱洛斯来说,都很糟。
不想讲,可也跳不过。
他讲到爱洛斯的夏天时,语调缓慢。
像是在回忆,实则是忍不住拖延。
爱洛斯不知道自己从花园走过这种事有什么好回忆的。
“……所有花都开了,殿下的魔法让人惊叹。”
“然后呢?”爱洛斯问。
“然后……王后得了急病。”乌列尔小心地回答。
爱洛斯沉默了一下。
“乌列尔……有没有人说过,你讲故事的时候和命运一样,从不铺垫。”
爱洛斯毫无印象,但对之后发生的事隐隐有些猜测。
尽管一片空白,可乌列尔讲述葬礼的时候爱洛斯仍能感觉到压抑。
人们的故事里一定会有这一章节,但在这部分还没出现时,所有人都不承认它会来。
“殿下。”乌列尔从被子里坐起身,摸索着将手放在爱洛斯手上。
爱洛斯手背上一暖。
却惊觉失去了一切的人是自己,如今只剩下乌列尔在身边。
“他们对我来说,都是陌生的。你不会觉得我会为陌生人伤心吧?”爱洛斯抽回手,“你想安慰我?”
乌列尔回答他的话时多是迟钝的,和他平时敏捷的模样完全不相符。
他半晌应了声:“可以吗?”
“继续讲。到现在连你与我的遇见都还没讲到,你到底在害怕什么。”爱洛斯避开了关心,刻薄地追问:“为什么说的和做的不同,说了要言听计从。但没有一次听话,你就这样对我么,乌列尔?”
乌列尔也不想,但要他再讲一次,再剖白心事,再感受一次等待爱洛斯回应的忐忑,他有些不知所措。
他努力过不止一次,来到爱洛斯身边已经是莫大的勇气。
但那么多次,就好像从水里捞月亮,留在他手中的什么都没有。那些努力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现在再让他尝试一次,他也不能比从前做的更好了。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有太多事,不知道怎么讲给你听。”
乌列尔收回手,甚至想挪得远一些,缩到了床边。
他被爱洛斯按住,乌列尔看着像是疼得发抖,但爱洛斯知道,自己只是把险些摔下去的他捞了回来。
乌列尔似乎过于不安了。
“那些镇定的药不会是给你带的吧?”
爱洛斯抚摸着他的肋骨边缘蹭开的纱布,叹息道。
乌列尔立刻清醒。
爱洛斯没有不快,他绑好纱布的末端,重新躺回枕上:“我可以不听你不想讲的内容。”
“不……我都会讲给你听。”
乌列尔冷静下来,他讲述起自己的记忆,打算将有关他的一切和盘托出。
等他收拾好心情,重新讲起,再不略过任何内容。
“……在那之后我被迫留在王宫,王后的葬礼上,我遇见了你……”
讲着讲着,乌列尔停住了。
他听到身边均匀的呼吸声。
爱洛斯睡着了。
爱洛斯是真的将它们当成睡前故事在听。
那也很好,乌列尔想。
爱洛斯没必要听得太专心,曾经的事对爱洛斯来说都不重要了。
乌列尔在他身边安心地躺了一会儿,听见窗外猫头鹰的叫声。
月光会洒落在林间,照亮它的羽毛。
想到这里,他下床检查了一下他们包裹。里面的确有许多药剂,爱洛斯说得没错,老头之所以拿了这么多药,就是因为没来得及配制出乌列尔需要的药,镇定与麻痹都是止痛的办法。
老头把这些半成品留给了爱洛斯。
只是他应该没料到他们相处的时间如此之短。
爱洛斯也不会知道的,或许还没等用上,他们就分开。
他随手将抽屉里玫红色的药瓶也揣进了自己的口袋,乌列尔总感觉不安,多一瓶迷药也好。
马上就又要月圆之夜了,万一用得上呢?
第069章 爱洛斯
醒来的时候, 爱洛斯嗅到一股草药的气味。
他还没从眼前的房间的布置中反应过来,半晌才想起昨天发生了什么。
乌列尔就坐在床脚,背对着他, 露出弧度优美的肩颈, 他似乎被什么难住了, 连爱洛斯醒来都没有注意到。
爱洛斯从背后抓住他的手, 乌列尔才错愕地停下。
“你醒了?”
乌列尔的头发湿润着,与昨天早晨如出一辙。
“显然,你不会想说自己什么问题都没有吧?”
乌列尔低下头。
他今天不小心让伤口沾到了水,正在处理。
他等待着爱洛斯的责怪。
爱洛斯只是让他躺下,擦重新干净他的伤口,上药包扎。
“疼不疼?”爱洛斯脱口而出。
“不疼。”
乌列尔这么说, 爱洛斯就没再问。
等洗干净手上残留的药粉, 爱洛斯也彻底清醒了。托这些药的福, 乌列尔恢复得比普通伤员快。
伤口也没有撕裂或者损伤,这已经是最好的发展。
只是不知道进了森林里会不会碰到麻烦,今天该是让格林多带一些人手。
早餐过后他们做了一点伪装, 出去转了一圈。
白天的“绿月亮”像是从山上落了下去,安静不少。
但无论是喝酒, 还是游戏, 他和乌列尔都参加不了,很快便回到房间。
闲在房间里无事可做,对爱洛斯来说他还能看看风景。
从窗户向外面望去,看到的是镇外那片美丽的水域, 欢闹的人群被隔在玻璃外。
爱洛斯还能看很多次这样的景色, 独自一个人。
他看向眼盲的乌列尔,给乌列尔描述起外面的风景。
乌列尔似懂非懂地听着, 无论什么样的风景,他都流露出那种好奇的神情,使得爱洛斯也平静下来。
等到中午一过,人声才渐渐出现。
可爱洛斯和乌列尔等待的却一直没有来。
在“绿月亮”的所有客人里,只有爱洛斯和乌列尔毫无享受的心思,一心想着快些离开。
爱洛斯心里总觉得不安,但他想起乌列尔紧张的样子。
便没有再将这点忧心分享出来。
下午茶时间,来送点心的是一个陌生的女仆。
爱洛斯盯着时钟随口问道:“上次来的时候,还是戴蒙先生来服务的。”
据他所知,格林等待的手下正是这个名字。
“大人请慢慢享用。戴蒙先生去了城中,应该今日就能回来,晚间仍是能见到他的。”
“那真是不错。”爱洛斯平静地追问:“随他出去的格林老板也一起回来吗?”
仆人一愣:“是的吧。呃……”
爱洛斯盯着她忽然犹疑起来的表情,放下了茶杯。
在仆人背影消失在门外后,爱洛斯叹了口气,伸手戴上自己的镜片:“坏消息,财政大臣乌列尔卿。钱袋给我,得去雇一辆马车,我们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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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约定出发的时间早了整整一个钟点,爱洛斯与乌列尔出现在格林办公的房间。
爱洛斯和乌列尔刚在“绿月亮”的门口站了一会儿,还没走出这条路,就被守卫“请”了上来。
“哎呀,殿下这是要去哪儿?”格林听见仆人的传报十分匆忙地迎出来,连帽子都没戴,甚至衣上的褶皱也没有抚平。
爱洛斯自如地坐到扶手椅上:“下楼走走。”
“这可太危险了,我早说派人带您四处逛逛。怎么偏偏独自出去,不如我们稍后就去逛一逛……”
“你的那位手下,他人呢?”爱洛斯直接问道。
“他?他马上就到了,别急,昨天没好好款待你们,今天可不能错过了。临走前我特地准备了一些这里的特色菜肴当做晚餐,咱们吃完再走?戴蒙他……在换衣服。”
格林自顾自说着,斟了一杯茶水。
爱洛斯盯着玻璃茶杯里浮动的绿色叶子,听着他反复请爱洛斯稍安勿躁的话。
男人说得情真意切,接着竟直接出门去吩咐人下去准备。
“那我亲自去询问一下,殿下稍等。”
格林不由分说,几乎是跑了出去。
留下爱洛斯和乌列尔在房间。
格林离开了,但门口的守卫还在。
方才爱洛斯就发觉有问题,他随口一问格林是不是和戴蒙一道,仆人本该如实回答。
但她答过了戴蒙的消息,轮到问起老板格林时,却选择了顺着爱洛斯扯谎。
爱洛斯只能想到一个可能。
就是格林交代过他们要如何回应他有关“戴蒙先生”的问题。
这样,等爱洛斯问出了其他问题。
仆人们才会惯性地犹豫:这个问题没有交代,是不是也要一起保密呢?
至于为什么要交代戴蒙的归来时间,就是让爱洛斯怀疑的地方了。
格林如果真心实意,没必要专门让所有人蒙蔽爱洛斯。
爱洛斯站在房间的角落,环顾四周,思考着如何带乌列尔逃走。
格林说得情真意切,爱洛斯都快要相信,并且等他回来了,但那显然太天真了。
爱洛斯专注地上下打量,就在低头看到自己的鞋子时,忽然感到不对劲。
奇怪的感觉吸引了他。
到底是哪里呢?
几乎是立刻,他注意到在格林一丝不苟的房间里,那张原本放置规整的地毯歪了。
地毯与桌椅形成了一个微妙的,让人看到就略感心烦的倾斜角度。
只有扶手椅底下的地毯还端端正正,而贴近边缘的地方则堆起一点褶皱。
仿佛是有人转身的时候,用了很大的力,扯动了地毯。
爱洛斯忍不住走到那块皱起的地毯上,模仿了一下那个踩乱地毯的人站立的位置,发现自己正立在壁炉面前。
壁炉是封闭的,外面罩着一道固定的雕镂着花纹的金属挡门,爱洛斯试着像其他门一样去打开,纹丝不动。
那格林原本站在这个位置是做什么?
爱洛斯逆着脚下的纹理,转向壁炉的方向。
他开始期待这里有一条密道。
壁炉上陈列着一排收藏品,爱洛斯一眼就看到一面宝石雕刻的镜子。
从那里面映出爱洛斯的样子,一个轻飘飘的男人。穿着长袍,鼻梁上架着一副水晶镜片。
这是一面迷人的镜子,上面镶着漂亮的绿宝石。
但它本不该映出爱洛斯的,而应该映出前方的人影。
镜子的位置也歪了。
爱洛斯想把它转过来,扳正镜子的时候,发现镜子的边缘和镜面都很干净,并没有被人触碰过的样子。
他细瞧了一下,尝试将上面的宝石摁了下去。
唰地一声。
壁炉的挡门被打开了。
一个平平无奇的小机关。
壁炉里生着火。
爱洛斯打量着幽深壁炉里的那团火焰,没有密道,没有暗门,只有是噼里啪啦的火里似乎烧着一张纸。
或许因为太匆忙没能准确地丢在火里,那张纸居然还没烧完。
“火里有东西。”爱洛斯对乌列尔说。
乌列尔就站在他身边。
“小心。”爱洛斯出言提醒时已经晚了,乌列尔只是站在一旁听了一听,接着伸手把那张纸从壁炉里飞快拿出来。
乌列尔面无表情抖抖了抖纸上的火星,将它递给了爱洛斯。
爱洛斯不赞同地皱了皱眉。
他接过那烧得残破不堪的纸。
虽然被熏得发黑,仍能看出那是一张矿石颜料浸泡过的,压印了花纹的,厚重精美的信纸。
怪不得燃烧得如此缓慢。
他试图去将分散的笔迹连起来,当看懂上面的字时,一股冷意席卷他的全身。
“怎么了?”乌列尔问。
“这封信是……”爱洛斯想解释,猛然听到套间外的开门声。
爱洛斯立刻重新摁了一下宝石,合上了壁炉。
格林从外面走进来。
一脸笑意,一副闲适的神情。
“殿下。”格林坐到他面前,“别急,戴蒙已经快要收拾好了。你知道的我们要走一段长路,准备时间长点也正常……”
“说点别的吧,格林先生。”爱洛斯神情冷峻:“他们什么时候会到?”
“殿下……是指什么?”格林不解。
“来抓我们的人。”
格林摇扇子的手顿了一顿,脸色也僵了,
“在说什么?我的殿下。我说过,我们马上就能出发了。”他放下交叠的双腿,倾身向爱洛斯描述着,热气腾腾的茶水重新在他们之间氤氲起白色的雾气。
爱洛斯连表情都没变,也没接那杯水。
“那为什么你连一匹马都没准备?”爱洛斯瞥了一眼窗子,冷淡地问他。
格林僵硬地笑了,他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爱洛斯一看便知,他是真的没有准备。
“你给王城的人通风报信了。”爱洛斯继续说,“是谁,你在为我的哪个姐妹兄弟做事?”
格林手上传来茶杯磕碰到茶碗的脆响。
乌列尔露出藏在手臂下的匕首。
当格林放下茶杯,将手伸进口袋里想掏出些什么,动作马上又停住了。
乌列尔的刀锋已经停在了他的脖颈,只要他再继续动,就有身首分离的危险。
格林被逼到写字台边,被迫举起双手。
“殿下在说什么啊,马车……就在后门,毕竟我们不能太过招摇。”格林急急地说:“我身上还带了因斯伯爵的信,就在我的口袋里。你要不拿来看看?”
乌列尔面向爱洛斯,想询问他的意思。
爱洛斯答得很快:“不看。”
双手被禁锢住的格林依旧在靠近书桌。
他是整个温曼数一数二的商人,仓库里少不了新奇物品。在他的写字台上机关实在太多了。
“别让他动——”爱洛斯连忙道。
乌列尔几乎是同时,踢了一脚格林抬起的腿。
桌子下传来骨头折断的清脆声响,乌列尔就着这一踢。把格林踹进了椅子里。
格林一脸不可置信地抬头望向乌列尔,缓了缓,才回过神来,痛得抱着腿呜咽。
爱洛斯懒于再继续与他周旋。
他接过乌列尔从格林腰间拽下钥匙,径直打开格林面前的抽屉。
爱洛斯记得昨天格林曾将信函都放在这里。
他从抽屉里面拿出最上面的信,爱洛斯想知道与格林通信的究竟是谁。
第一封上的标记,果然就来自王城。
“……听说阁下一直想到王城发展,这里的确有绝好的机会。我的姐姐尤其支持你。只是在那之前,我们遇上了一件大麻烦……如果有他的消息,请务必及时告知我们……”
爱洛斯抖开信纸囫囵扫过,瞥到落款是歌加林,他的哥哥。
“相信这笔上交我的悬赏金,一定能让你在王城,大展拳脚。”爱洛斯冷淡地读出这封信最后的内容。
格林低头盯着自己的口袋,一言不发。
爱洛斯则走近格林:“你通风报信,为什么第二天才会有人到?不会是那个非抓我不可的人亲自来了吧。”
格林喉结滚动,仰着脖子,他想摇头,却摇得不是很肯定。
爱洛斯知道自己猜对了。
“殿下,我是个商人。因斯伯爵原本跟着大王子好好的,现在那些产业都不做了,钱本来就不够。如果真是能有两万金币……”
他想着,已经陷入了一种得到的陶醉神情,“简直是如虎添翼,更何况……”
他盯着爱洛斯手上的戒指,“您在王城扶植的是丹先生,如果让我来顶替他——”
“所以交出我是最好的选择。”爱洛斯替他回答。
“我也是迫不得已!但现在您都知道了,其实我只是一时糊涂,是我脑子不清楚,等您登基怎样的金银珠宝没有。我错了殿下,咱们的合作依旧可以进行,这次我保证对您绝对忠诚。”
“他在拖延。我们得立刻走了。”乌列尔对爱洛斯说。
“等等。格林,把详细的地图给我们就留你一命。”爱洛斯转向格林。
“没有啊!根本没有那种地图……”匕首的尖端几乎就要刺进他的脖颈,格林急着说,“我亲自带你们走吧,怎么样?别杀我!”
爱洛斯一怔。
格林的反应不像是在说谎,他不像个遭受致命的威胁仍然守口如瓶的人。
居然是真的没有更细致的地图,那他们平时都是如何经过这片危险的森林的?
爱洛斯知道时间紧急,他将墙上那幅粗糙的指示图揭下来。
他顺手拨开窗帘看了一眼外面,停住了。
外面的那片湖泊上停着陌生的新船,门外莫名多了整整三排守备看,连路口也有人把守。
他们已经来不及逃走了。
觉察到似乎有人望过来,爱洛斯连忙放下手。
情况已经足够糟,爱洛斯转头,发现格林伸出去想拿桌上传声筒。
爱洛斯的心悬了起来。
“乌列尔!”
格林的手腕随之猛磕在桌角上。
乌列尔按着他的手,拇指被扭曲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
“别……人已经到了吧殿下,我现在还能带你们出去!”格林终于害怕起来,他挣扎起来。
“用不上你。”爱洛斯回应。
格林登时被乌列尔摁住,脑袋随之一撞,昏倒在桌上。
爱洛斯终于清净了,“他能晕多久?”
乌列尔:“不知道,一天?”
乌列尔将格林外套口袋里他一直想拿的东西拿了出来,递给爱洛斯。
只是一只印章大小的金色按钮。
应该是警报。
爱洛斯很失望,这对他们来说没有用。
他没有接,他们已经没空研究这东西了。得立刻想办法逃离这里。
从门离开,门外有守卫的声音,听起来不少,而且出去之后还要途径有守卫的走廊。
从窗户出去,那正好,这建筑不是垂直的外墙,窗下是房檐,很好走。
但是不行,这里的高度实在太高。乌列尔看不见,这对他格外危险。
“我们挟持他吗?”乌列尔神情凝重,指指身边的格林。
“按你讲的内容。如果来的是我的兄弟姐妹,用谁来要挟恐怕都没用。”
“不止,还会围好酒馆前后的路,包括出城的路也一并被堵死。”乌列尔陈述着。
爱洛斯被他的严肃逗笑了。
“你猜对了。”
乌列尔的脸色变了变,“已经来不及了吗?”
“是呀。”临近危险的极限,爱洛斯反而语调放松下来,因为紧张也毫无用处。
“叫醒他。我冒充你,你趁机逃走。”乌列尔提出了他的方案。
乌列尔神情认真,完全没有“要不要?”的意思,他对自己的方法很是坚决。
“所以包裹里那些莫名其妙的妆品,就是用来干这个的?”爱洛斯观察着他的神情,好奇道。
乌列尔没有回答,默认了。
“确实是个好主意,不过我不同意。”爱洛斯打开包裹,开始往外拿出瓶瓶罐罐,“早知道就不背着了,这个主意真的很重啊。”
“那我们要怎么办呢?殿下。”乌列尔有些焦急。
像是附和他的担忧,桌上传声筒前的标签滚动了一下。
爱洛斯将它接起来听了听。里面传来仆人报告的声音:
“您等待的客人已经进来了……”
爱洛斯没有多问引人怀疑。
“他们来了。”爱洛斯挂上传声筒,坐了下来:“我的主意是等等看,你不好奇是谁在要找我们麻烦吗?”
“是谁都不会和您坐下来好好讲话的,这太危险了。”
乌列尔的建议当然是立刻想办法逃命。
哪怕他们只要硬闯出去,立刻会被发现。
“别紧张,乌列尔。”爱洛斯盯着乌列尔的脸说着,然而自己的手心已经有些出汗。可乌列尔的办法太糟了,其他办法他更是没有
说完爱洛斯顿了顿:“当然,你也可以代我做决策。”
只要乌列尔想,爱洛斯和格林想要违拗他依旧很有难度。
乌列尔的办法也是为了爱洛斯本人,爱洛斯没有理由开罪他。
只需要叫醒格林威逼他配合。
而格林就在乌列尔手边昏迷着。
乌列尔迟疑停留了一瞬,最终走到爱洛斯身边。
“遵循您的命令。”
爱洛斯舒了口气。
他靠回椅背,“选择等死之后反而感觉时间充裕。你说呢?”
“你不会死的。”乌列尔说。
爱洛斯没将他的许诺当回事,笑了笑再次打开传声筒,格林说过这东西还无法明确分辨对方的声音。
“啊,立刻替我转告给所有人,我是这里的老板格林。今天的旅者之梦,所有酒水货品全部——免单。
“让我们狂欢庆祝一下吧。”
格林的属下在确认之后,立刻执行了。
或许是错觉,爱洛斯听见脚下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
他依旧在翻折包裹里的药品。门外传来了匆忙的脚步声和人声。
但着愉悦只持续了一个瞬间。
接着外间响起“砰砰”敲门声,这么快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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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洛斯真的在吗?上来这一路,到底为什么这么吵闹……
少女站在门外,拉开兜帽露出金色的长发。
阿尼亚风尘仆仆。
她接到消息就马不停蹄地赶来,格林无端催促她太多次,真是不知道谁才是他的雇主。
“开门啊,你们在等什么?”
阿尼亚已经够心烦了,她第一次离开王城这么远,居然是为了追她已经是将死之人的哥哥。
相比起哥哥姐姐们,只有她,才最高兴碰见爱洛斯。
爱洛斯离开王城后她没有一天不后悔,爱洛斯一走,整个王城全部都在瑟缇一家人的控制之下。那可是三个人,相比起来,她没有一点竞争之力。
阿尼亚有点后悔了,她真该留下爱洛斯一条命的。
现在也不晚。
她只要让爱洛斯为自己所用,阿尼亚收到消息就马不停蹄地赶来了,为此还从格林手中买断了消息。
可想要捞一笔的人太多了,阿尼亚原本还存了商人会骗她的准备。
属下敲了敲门,被阿尼亚喝令快些。
敲门需要三下,但撞开只需要砰的一声。
那扇挂着一串草木装饰品的绿色大门立即就被打开了。
阿尼亚感觉到一股寒风迎面吹来,她心道不妙。
守卫一行十几人,迅速填满了房间。
整个会客厅放眼望去空无一人。
阿尼亚快步走来,就看到了那扇帘幕飘扬着的窗子。
寒风呼呼吹着,一名属下试图挽住窗帘,被窗帘创蒙了一脸。
阿尼亚走到窗边,看着低矮的窗格外面,就是细密结实的瓦片。
只要迈出去,整片屋顶畅行无阻。
她没有急着吩咐。
侍卫询问她要不要追,阿尼亚指指唯一通往里面房间的门。
“等等,先检查一下这里。”
阿尼亚亲自上前,她有些着急伸手推开了那扇门。
守卫连忙赶到她身边。
随之响起的是阿尼亚尖锐的叫声。
随着门被打开,一只玻璃花瓶从头顶掉了下来。
里面的水倾倒在几人身上,一同冲到门口的无一幸免。
阿尼亚抹了一把脸,惊恐万分:“什么东西?”
陌生的地方被不知名的液体溅到,任谁都会恐惧。
有人立刻警觉地蹲下去检查碎裂的玻璃碎片,“公主,似乎,只是水……”
“怎么可能只是水?”阿尼亚不可置信地喊道。
四周寂静无声,只有壁炉里的火噼啪响着。
阿尼亚打了个哈欠,渐渐冷静下来,她被自己的紧张逗笑了。确实没有任何味道,也没有任何腐蚀性。
那只花瓶被卡在门上,只要有人推开门就会倾洒下来,将里面的水迸溅在人身上。
如果是自己,或许会在里面装些火油。
但居然只是装了些水,会做这种无聊把戏的人除了她那个花瓶哥哥,还会有谁?
而做了这幼稚的布置,意味着爱洛斯一定就在这间屋子里,这些只能从内部布置。
“窗子也打开了。”侍卫跑来扯开窗帘,“一道缝隙。”
阿尼亚走到窗边,这一层实在太高了。
虽然底下许多小建筑叠在一起,一侧的屋顶对于另一侧的房间如同平地,十分方便逃跑。
但正是因为简单,说不定爱洛斯才不用呢?
之前乌列尔的眼睛出了问题,不知道是不是爱洛斯故意伪装让他们放松警惕。
真希望他真出了问题,那就不能从这里走了。
不过想到他一个人把爱洛斯救出去,多半是爱洛斯的障眼法。
她思前想后,还是派了一部分人去追。
“分五个人出去找。”阿尼亚坐到房间最中间的椅子上,被温暖的壁炉烘烤着,看着屋里朦胧的蜡烛,亲自点了五个人。
再次询问了格林的守卫和仆人。他们进来之后就没再没出去过。
阿尼亚想了想,她警觉地听楼下嘈杂的声音。
让人将窗子和门先锁上。
“把门窗关上,一个都不许出去,就在这房间里搜。”
“是。那他呢?”侍卫指指被打晕在一旁的格林。
“把那没用的东西叫醒,一起找。”她指指桌上的格林。
今天就是把这间格林带她见爱洛斯的房间掀翻了,也要找出爱洛斯来。
爱洛斯想的是什么,她最清楚。
先打开会客厅的窗子,给人方便逃出去的心理暗示。
接着制造了室内的,显而易见的机关,引起她的怀疑:他真的有必要做这么简单的陷阱暴露自己身在房间里吗?说不定是为了让她错以为他在房中,实则早已逃跑。
再看到窗子没关紧,比严实地关着更让人更怀疑,他是走的窗户。
一切都是为了让阿尼亚出去找,再借机逃跑。
不然从窗子直接逃走,是没有功夫和必要做这么多布置的,只要快一些,再快一些就好。
阿尼亚自觉很懂得爱洛斯,走屋顶?不,这里才是爱洛斯最可能藏身的地方,她的哥哥可不是什么身手矫健的人。
相反,是个以逸待劳的家伙。
她观察着这间屋子里的书架、地毯、壁炉,思考着哪里可以藏人。
甚至她还抬头看了一眼天花板,又打开那个保险格子,非常可惜,天花板上空无一物,保险格子里面也并无乾坤,小得只能放下爱洛斯的脑袋。
“爱洛斯,如果你在最好尽快出来。”阿尼亚仍确定自己的判断,她好整以暇地喝了口茶,“因为我带的人非常的多,你们根本逃不掉。就算暂时逃出了这里,也逃不出城,出城,也逃不出温曼。”
温暖的室内让吹了许久冷风的阿尼亚感到犯困,她眼皮沉重,努努力才继续说道:
“从现在开始,你没有任何办法可以出去了。除非,你能想到什么办法飞出去……”
第070章 爱洛斯
“醒醒。”乌列尔的指背碰了碰爱洛斯的脸, “殿下?”
爱洛斯头枕在他肩头,沉沉睡去了。
仿佛一只巨大的洋娃娃,软软地靠着他。
乌列尔可以肆无忌惮地和他挨得很近, 可惜他现在必须叫醒他。
乌列尔不敢动作太大, 奈何爱洛斯睡得很沉, 他舍不得弄疼他。
乌列尔的指尖碰了碰爱洛斯的唇, 掰开他的牙齿,小心翼翼地把手指探进他的口腔里,确定了他温热柔软的舌下空无一物。
乌列尔心跳的厉害,但他知道那糖果大小的药一共就只有两颗。
爱洛斯的那一颗吃完了。
乌列尔叹了口气,低头吻住他。
乌列尔和爱洛斯挤在狭小的角落,认真地、小心地唇贴上他的唇, 把自己那颗糖送给他。
阴暗, 卑劣, 趁人之危,乌列尔想,自己现在是这样的。
他浑然不知面前的人睁开了眼睛。
后知后觉被颤动的睫毛擦碰到, 他立刻松开了爱洛斯。
乌列尔躲得太急,几乎是撞向头顶的木板。
乌列尔对环境有判断, 躲开的瞬间就知道知道会撞那一下, 来不及停住。
可是没有感到任何疼痛,他撞到柔软的肌肤与骨骼。
爱洛斯低哼了一声,收回了垫过来的手。
乌列尔的心脏怦怦跳着。爱洛斯只是看着他,舔了舔唇角, 将糖咽了下去, 这药本身就是甜的。
看来乌列尔更能抵抗催眠麻醉的药性,居然只用掉了一小部分就醒了。
爱洛斯甚至没感觉这吻有什么不对, 只是刚从过量镇定药剂中醒来,心跳得似乎不太规律。
“谢谢你叫醒我。”
爱洛斯淡淡地道谢,他拉开桌布从写字台下爬出来。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苦涩的味道,镇定药剂浓度过高了。爱洛斯走到椅子边上,椅子里金发少女安静地睡着。
她才十二三岁,正是雌雄莫辨的年纪,但长长的头发让她看起来很是可爱,显然是个女孩。
她就是阿尼亚,自己的妹妹?
爱洛斯感到十分陌生。
他将她打量了一遍。
摘走了她的印章戒指、专属配饰、连带藏在领子里的吊坠。
爱洛斯的计划算是成功了。
水、药草茶、壁炉、蜡烛,全部掺入了无色无味,大剂量的药剂。
他就是这样用药水让所有人都昏睡下去的。
能用这个方法,得益于老头给他们带上的止痛镇定的药剂非常多。
爱洛斯猜测这些或许是担心他们会在路上受伤,用来制作成品止痛药的材料。
不过实在是有些过多了,相比起来,让人能在昏睡中保持清醒的“解药”,反而和其他药品一样拮据,只能让他翻出两粒来。
计划实行起来时自己和乌列尔在房间中无法幸免,他们需要用光这两粒药。
但即便这样挥霍,镇定药剂还有一些。
这个计划十分仓促,好在阿尼亚每一步都精准踩中了圈套。但凡换成一个不太聪明的家伙,都未必能达到这种效果。
唯一意外的是,爱洛斯还是错误估计了自己的身体,幸好乌列尔耐药,醒得比所有人都快。
爱洛斯拎起包裹打算和乌列尔逃走,顺便他把桌上用来装饰的酒瓶也都推倒了。
希望挥发的酒能让他们再睡一下。
就在他打开里间的门时,桌上的传声筒动了。
爱洛斯吓了一跳,他飞快地接起来。
是普通的通报,属下告知:戴蒙先生回来了。
还是迟了一步。
身边的乌列尔也跟着紧张起来,情况不妙。
即便他们现在逃走,格林的属下只要上楼就会发现这副场景,将公主、格林通通唤醒。
接着爱洛斯和乌列尔两人遭遇的,依旧会是他们的合力追击。
只能趁着他还没上来,跑得越远越好。
“把话筒给他。”
爱洛斯沉默了一会儿,猛然说。
“戴蒙,爱洛斯殿下跑了,公主在这里大发雷霆。底下人多眼杂,记得不动声色耐心找寻,发现异常立刻去追。无论什么代价,都要抓到他,清楚了吗?”
“是!”戴蒙回答得很大声,他多半以为公主就在旁边。
爱洛斯放下听筒,抓着乌列尔就跑了出去,又将这道门从外面锁上。
“需要点火吗?”乌列尔在锁头落下后,脱口问道。
爱洛斯伸手拉了乌列尔一把,奇怪道:“你跟她有私人恩怨吗?”
“她……想要杀你。”乌列尔回答,这就是他的恩怨。
他没等到爱洛斯的反应,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爱洛斯沉默的一瞬间对乌列尔来说很长。他立刻噤声,那毕竟是爱洛斯的妹妹,一个孩子。
尽管这个妹妹之前在大法庭上毫不犹豫投了一票要杀他。
趁着自己失忆,想要对他妹妹下手的自己,对爱洛斯来说是什么样的呢,他会不会觉得……
“不用你脏手,我猜歌加林的人也会来的。”
爱洛斯回答。
乌列尔听得一愣,但回过神他依旧忐忑。
传说中的戴蒙作为格林最信赖的副手,他守在楼下,那必然不是简单的只守卫一个出入口。
但爱洛斯已经在楼梯口镇定地戴上戒指,“只要抓着我的手就好了,你害不害怕?”
“害怕。”乌列尔如实回答。
“乌列尔……你这时候不该气势很足地说一句:‘当然不’吗?”
乌列尔被他纠正,匆匆改了口:
“当然不。”
“……”爱洛斯被他紧张逗笑,他和他跑下阶梯,“好吧,待会儿我们会去换衣服,接着需要打晕两个人,你只要负责一个,剩下的我用迷药就能对付。最后我们就骑马去迷雾森林。”
“就这么简单?”
即便想要在四周都有守卫的情况下顺利地做完这些,是很难达成的。
但这流程未免太粗略了。
“就这么简单啊。”爱洛斯望向走廊尽头,轻松地微笑道:“别想的太复杂了,我们只要逃跑而已。”
只要勇气十足,再坚定一些,不要在伪装与行动时露怯,没什么做不到的。
·+·+·
“昨天格林先生有两位客人,他们的客房管家都是谁?”戴蒙问。
“是蒂娜。”
“还有呢?”
戴蒙蹙眉,他出个门回来,门童连如何回答客人都得重新教了,还要他问两遍。
“他们……住同一间。”
“……”正要发作的戴蒙连忙止住了,他立刻叫来蒂娜询问了那两人今日的装扮。
“主人是灰色长发,穿了一件老板送的绿色外套。”蒂娜回忆着,满脑子是爱洛斯手里摇晃的怀表,“另一位是棕色长发,戴兜帽,可能不太容易看出来,但眼睛是蓝色的……”
戴蒙听着她的描述,心道爱洛斯殿下的装扮能力真是高妙,居然能做到和通缉令上完全不一样。
细想也是,不然还装扮干什么?
“两人一组,配合底下的守卫照她的描述先观察一下这些客人。有问题的立刻截住,另一人快些报给我。”
吩咐完这些,戴蒙还是要上楼看一看的。
不为其他,有几个人不想在公主面前露脸呢?
戴蒙换上了自己的红色披风,将油滑的短发梳到脸颊一侧,发尾垂在耳下,末端的切口齐齐的,一切都让他看起来十分干练。是个商人的好副手,好保镖。
他飞快做完这一切,正要上台阶时,又犹豫起来。
人还没抓到,现在也邀不了功,真是麻烦。
“戴蒙先生,找到了!他们进了马车,驾车离开了!”
“都瞎了吗,怎么让他们出去的!”
戴蒙第一反应就是恼怒,但恼怒过后也只有立刻去追。
戴蒙将属下,全都召集到身边。
他的队伍穿戴整齐一致,很好辨认。
他们询问了门外的车夫,人们回答的如出一辙:“啊,那两人啊,驾车走了。”
一位车夫的烟斗遥遥一指,戴蒙顺着看过去,发现他指的马车已经行在了曲折的山路上,看来这位王子殿下,是慌不择路要自己去迷雾森林了。
他立刻命令道:“所有人,去追。”
·+·+·
当他说出“追”这个词时,他训练有素的手下全都一齐上马。
在队伍最末尾,毫无参与经验的爱洛斯急忙跟上。
并扯了扯乌列尔,两人飞快坐好在马鞍上,堪堪和众人同时坐稳。
他们一行人此刻都身着厚重布料制成的兜帽斗篷。
这是爱洛斯提前询问,并短暂催眠了负责他们房间事务的那位仆人,了解了戴蒙手下的着装,才找对房间拿到的。
爱洛斯本以为进去就能将衣服偷出来,最后还是放倒了两个戴蒙的手下,才拿到衣服。
这种兜帽斗篷和爱洛斯原本纯黑色斗篷不一样,它没有宽大的衣摆与衣袖,而是紧身的分段式斗篷。
覆盖整个头部的兜帽拉起时,才会与身上暗色的斗篷融为一体。
它为了更好地夜行和搏斗而设计,边缘还装饰着精细的月相暗纹,展示身份。
他和乌列尔戴着兜帽混进队伍,紧随戴蒙穿越了街道。
远远听着都能感受到“绿月亮”内部的热闹,沸腾的人群一直到他们跟着那辆马车离开了这条街,才慢慢远去。
他们追逐的那辆“王子雇佣的”马车几乎是在飞驰,它一直引着他们行驶到一处山谷入口。
爱洛斯见到那座幽暗的密林前,挂着巨大的止步标语。
往里看去,林中的树很高,即便还是晴朗的白天,未知仍然让里面的阴影显得恐怖如鬼魅。
他们刚刚好在森林的入口追上了那辆马车。
“停——”
猛然被一群全副武装的人围住,车夫停了下来。
“你们……你们要干什么?”
车夫是个老头,他不断往后退着,但却时不时瞄一眼脚后,生怕踩进这森林。
“上去找找。”戴蒙拉下兜帽指指车厢道。
爱洛斯看到戴蒙时,就知道他作为格林最得力的手下不是没有缘故的。
戴蒙身高至少六英尺,肩背宽阔,包裹着同样的衣物,仅仅多了一件刻着防御符文的皮甲,却能看到身上分明的线条。
深邃的眼里满是警惕与聪慧,面容也算有几分俊朗,是格林会挑选的类型。
对于他,爱洛斯只是没料到他是真的离开了城镇出去,也确实按时回来。
或许,如果阿尼亚或者歌加林对这个消息不买账,格林会真的送爱洛斯过迷雾森林。
戴蒙在格林还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商人时,就在保护他的安全,除此之外商队的指挥和调度也由他负责。
穿越这类荒凉的、危机四伏的森林,戴蒙确实是应当轻车熟路。
爱洛斯心里预计过最好的情况,就是戴蒙能追进林中,这样说不定他和乌列尔能隐匿在队伍里跟着一起穿越森林。
乌列尔看不到戴蒙的样子,但他也在紧张。
没想到这么快就追上马车,现在连森林边缘都没进。如果那人掀开车帘,看到爱洛斯雇佣的那两个假冒他们的家伙。那两个人再说出雇主,就麻烦大了。
但乌列尔听到的,是前方传来戴蒙怒气冲冲声音。
马车里根本没有人。
明明刚才有那么多次机会注意四周,看是不是有人跳车,为什么不更仔细一些。戴蒙恼火地询问车夫:“人呢?里面的人呢!”
车夫一副茫然的神情:“刚才那两个人还在里面呢……”
乌列尔松了口气,爱洛斯则在帽檐下露出笑意。
如爱洛斯所料,他早猜到了他随便雇佣的这两个酒鬼绝对不可能为了那么一点点钱,而像约好的那样闯进森林。
若是谁都敢进,他也不需要来找格林了。
对当地人来说,迷雾森林最可怕的就是萦绕着诅咒,有去无回,从此霉运缠身。
多年间唯一出来过的人,就是戴蒙。
不信邪的都死了,剩下的在绕路。
听说“绿月亮”的老板格林就是因此掌握了这条便捷的通路,才积累起自己的财富。
爱洛斯的逃亡路线也规划了要找他帮忙。因为绕路至少要三天三夜,途径需要盘查的关卡更是超过五个,走迷雾森林才划算。
爱洛斯仍没有放弃这个方案,即便已经被格林背叛,他要的就是他雇佣的两人临阵脱逃。
按照计划,车夫会暗示两人逃进了林中。
戴蒙必然要率队追进去,爱洛斯只要混在其中就好。
万一戴蒙不往前走,爱洛斯会在戴蒙落单时,和乌列尔挟持他,想办法让他带他们出去。
至少先过了这个莫名其妙的深林再说。
爱洛斯自认为这个计划,相比之前让他们都睡着的那个方案,可以说是没有难度,风险也不高。
唯一要考虑的就是他们到时可能无法顺利制服戴蒙,爱洛斯已经开始在脑中构想,最适合和戴蒙交锋的时机。
那边车夫说出了自己的猜测,他看见那两个黑影不要命地往森林里去了。
“哼,你不信就当我是随便说的吧!反正我是不可能进的。我什么都没干,戴蒙,我在这门口拉了也不止一天客人,不可能是同伙啊!别拽我……”
“知道,我们只是抓小偷,既然他们进去了。我们追进去就好,你可以回去了。”戴蒙很客气。
那个禁止进入的腐朽木牌子还血淋淋地插在森林入口,这里根本没有通路,明明是冬季,却仍有雾气,处处都透露着古怪。
那车夫盯着面不改色的戴蒙,摇摇头离开了。
爱洛斯一点也敢不放松,屏息等待着戴蒙下令进入森林。
但戴蒙就笔直地站在那里,诡异地往林中望着,不知道在看什么。
爱洛斯心中略感不妙,但戴蒙得知公主来到,又接受了格林的命令,不可能玩忽职守吧?他不是知道路么,总不可能不敢进。
忽然,戴蒙转了头。
爱洛斯一瞬间以为他在看自己。
但他琢磨了一下,发觉对方只是在看离去的车夫。
现在回头太突兀,但爱洛斯预感车夫已经离开很远。
不久戴蒙收回了目光,接着他捏着手指送到唇边,打了个呼哨。
做什么……爱洛斯不明所以地朝着哗哗作响的林中望去。
紧接着,就看见从密林深处出现了许多鬼魅般的影子,朝他们集中过来。
爱洛斯意外地看着渐渐走出森林的影子,空气中传来一股腐败的气味。
很快,最贴近他的影子显露出形态,黑色的皮毛,高大的身躯,猩红的眼睛,大张着露出半截舌头的嘴。
那只凶狠的大狗瞪着浑浊的黄色眼珠,它仅仅是四脚着地,就几乎到他的胸腹那么高。
太大了……爱洛斯震撼之余,心底甚至生出了对野兽的恐惧。
他猛然想通,为什么迷雾森林的传闻愈演愈烈。
格林找到了通路后,自然还要控制通路,这些就是他们饲养的“帮手”,传闻中的怪物吧?
这些帮手究竟有多听话呢?
爱洛斯心底有一丝空落,他感到劫持戴蒙的计划难上加难。
那些巨大的猎犬,迅速聚集到森林边缘,但是并不越过边界。
直到戴蒙挥了挥手,它们才小心地一步步迈出。
太听话了,爱洛斯想,他确实应该和乌列尔从别处逃离。
既然害怕经过关卡,干脆绕得更远一些,反正他和乌列尔目前时间充裕。
正在爱洛斯心有犹豫,谋划如何脱身时,戴蒙从怀里摸出一只茶杯。
一只镶金边的,烧着浅蓝色花纹的白瓷茶杯。
爱洛斯没想到他有备而来,背后感到一阵寒意。
那不会是自己用过的那只杯子吧?
戴蒙也没向任何人解释,他手里丢出那只茶杯,茶杯摔在地上,那只大狗率先嗅了嗅。
嗷呜地嚎叫了一声。
爱洛斯心道不妙,同时压低了自己的气息,攥住他和乌列尔的缰绳,随时准备应对。
众人也一样,但他们却是期待着最大的那条狗转身进林中,他们再及时跟随。
没有人料到,那只猎犬嗅了嗅茶杯的碎片,忽然朝着队伍最末尾冲去。
爱洛斯没有任何再掩饰的余地。
他毫不犹豫策马想要往车夫离开的那条路奔逃,还没有转身,那几条凶狠的大狗已经堵到了他们面前,朝着爱洛斯的坐骑一阵狂吠。
最大的那只,竟张开血盆大口咬住马腿。
马儿受到惊吓,双双调头奔向林中。
这一幕瞧得戴蒙笑了出来,但神色又马上冷淡下去:“早听说是位花样繁多的殿下,居然混到这里了,给我追。那可是两万金币!”
众人甚至来不及思考究竟发生了什么,飞快地跟了上去。
爱洛斯的马冲进林中,他早放开乌列尔的缰绳,怕是要与他走散。
面前不过一座平平无奇的森林,因为遮天蔽日的树木,与不知来处的迷雾,而显得光线黯淡。
受惊的马一路狂奔,爱洛斯的衣服都被横七竖八的纸条划破,可这马不仅没能将敌人甩在身后,反而在一个急转后朝着前面腐朽倾斜的巨树残骸冲了过去。
爱洛斯急于抱住马的脖颈,奈何马儿一通晃动,不将他甩下不肯罢休。
撞上,还是被大力甩下去,无论哪个结局都令人恐惧。
爱洛斯脑中一片空白,接着。被温热的血泼了一脸。
扬起马蹄的马儿停止了发狂的挣扎,倒在地上。随之愣愣摔下来的爱洛斯,撞进结实的怀抱怀里,两个人滚作一团。
乌列尔收起匕首,他的马早随着他下马而不见踪影。
他刚才徒手杀了爱洛斯的马,而后精准地跳下。
爱洛斯惊异。
而他只是扶着爱洛斯,“殿下,你受伤了么?”
爱洛斯用手蹭了蹭乌列尔溅到血的脸颊,冰凉的手握着乌列尔,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小心。我从没来过这里,但凡是这里的传闻,都说这里很危险。”乌列尔继续说着。
爱洛斯正要答话,一阵马儿的嘶鸣和猎犬的嚎叫穿透密林穿来。
那匹马被猎犬追上了。
为了避免和马儿一样的命运,他们俩也一刻不停地逃跑。
因为那难缠的狗在,爱洛斯和乌列尔不敢停留伏击或是躲藏,只能头也不回地往前。
戴蒙一行人没有骑马进林,看来猎狗对马也有攻击性。即便如此,戴蒙一边亲自追逐着爱洛斯,他的箭矢也跟着袭来。
他们都有自己的武器,幸好北方的技术还不够王城先进,连铳都没有流通,用的是弓弩。
可他们人多,追踪速度也快。
而乌列尔和爱洛斯在根本是漫无目的在奔跑着。
天色渐渐暗下来,外面或许只是黄昏,但林中的光线,看起来几乎是要入夜了。
随着渐渐深入密林,爱洛斯发现这里的奇怪之处,地上与树上铺天盖地生长着柔软的藤蔓,而高低不平的岩质地面上,一道裂缝接着一道裂缝。
那些裂缝,随着往前行进,越来越触目惊心。从一开始只有一个苹果间距的夹缝,变成了人能轻易掉落下去的宽度,再后来,竟需要精准地跳过去才行。
裂缝底下黑黑的,深不见底,出现的也越来越密,雾气似乎是从里面漫出来,越难辨认的地方,越脚下越危险。
雾气似乎助长了林中的藤蔓植物,它们覆盖在裂缝上,不仔细辨认几乎要踏入这天然的陷阱里。
爱洛斯只专注脚下,他牵着乌列尔不敢太快,生怕两人都踩空摔进去。
在从一丛藤蔓开出的花朵间走过时,他被不知花瓣还是花萼上的毛刺蜇了一下。
爱洛斯起初毫无所觉,但走出去几步,他看了一眼很痛的手,发现伤口已经迅速变紫了。
不会是有毒性吧?
爱洛斯扫过这些妖异的花朵,怎么没有好好看植物书,中这种毒会如何呢?
爱洛斯没空细想,起码他没有开始过量流血,似乎就没什么大问题。
往后瞧瞧,戴蒙一行人对付这些裂缝竟也没有好办法,走得缓慢。
但他们似乎带着驱散毒藤的药品,不怕藤蔓。
“殿下!别被藤蔓蜇到了,会死的。”戴蒙喊道。
爱洛斯不为所动,继续往前。
至于那些黑色的影子,它们如影随形,而且它们熟悉裂缝,不怕毒藤。
爱洛斯预感只要犹豫一下,他们马上就会追上来。
爱洛斯不可能放下乌列尔,但只用手拉住乌列尔又不安全,他揽住乌列尔的腰,几乎是与他挨到一起,“跟着我的步伐往前,可以么。”
尽管努力往前跑,但总是不如“原住民”,为首的猎犬已经要咬到他的袍子。
爱洛斯加快了脚步,终于让他跑进林间一片空地,他在一道巨大的裂缝前站定,等到猎犬扑来,把抢先追来的两只甩了下去。
跑到这里,爱洛斯才堪堪松了一口气。
他终于有功夫喘息,爱洛斯垂下脑袋,借着乌列尔的肩膀蹭落到自己额前的碎发。
但当他抬起头,看清前面的路时,他的心凉了半截。
面前,猎犬摔下去,摔得悄无声息的地方,是一道一人半宽的巨大裂缝。
悬崖上面,架着一道桥。
桥上铺满了刚才在林中见过的有毒藤蔓,花开得正好。
一只蝴蝶在藤上歇了歇脚,瞬间纸片般飘落,多半已经死了。
这是不可能走过去的吧?但底下裂缝巨大,他们也不可能跃过去。
爱洛斯忍着手痛,想着这些毒草应该会和其他植物一样怕火。
但是他俩没有任何生火的东西,爱洛斯开始有些想念那天掉在马车上的,没有被收好的那盒火绒。
无论硬闯穿过去,还是等在这里,他们都可能会有麻烦。
爱洛斯盯着那道不可能上的桥。
戴蒙说的会死是什么意思。毒他已经中了,再被蜇一下好像也没事。
可是乌列尔要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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