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交战
三日后。
霍隐领着方柳及闻行道二人, 秘密通过暗路前往关外城镇。
诚如先前所言,绛云刀宗所走的暗路艰险,须得是习武之人方能通过。三人皆易了容, 换上张平平无奇挑不出错的面容, 收敛一身强势突出的气质, 身穿与关外百姓别无二致的补丁麻衣,背三个装野菜野兔的空篓子,装作进城买卖的村民。
三人排队经检查入城, 避免守城的卫兵起疑心,途中未曾有过交流。
霍隐走在最前方,北境多有身长过人者, 他佝偻着背仿似农夫, 倒也不显得突兀。
这座县城,乃是距离新雍门关最近的城池, 故而卫兵监管严格至极。入城后,气氛更比城外压抑几多, 街巷行人往来静寂, 卖野味的农家皆聚于一处,由卫兵监管。
方柳三人带来的背篓, 早已被翻得底朝天。
卫兵对入城者监视严密,时不时便要瞧一瞧人数是否属实。严管之下,百姓言行受限,唯敢做些许不甚明显的目光交流。
百姓虽安静,巡逻的卫兵却会彼此交谈,只所说非是大周官话或方言。
幸而霍隐能听得懂, 好译给方柳与闻行道听——多是些琐碎之事,因着靠近打仗的沙场, 卫兵偶尔也提及军营中的伙食,呼延将军的英姿,以及赫连皇子几时前来。
再机密便没有了。
霍隐在几座城镇皆有眼线,多是当年绛云刀宗弟子的家人,其余百姓不敢行此事,世道艰难却也怪不得他们。
潜入敌军城镇,非是一定要获取何等重要的信息,只是成败之关键,往往藏于微末。
月余。
方柳三人几回往返关外。
两军亦有数次交战,从小摩擦至万人之战,只要方柳或闻行道在场,便一定会赢得胜仗,哪怕敌军首领是呼延翰与呼延勇。一时间,周军士气大涨,将士们摩拳擦掌热血沸腾,仿佛预见将来一步步收回失地的景象。
有小将按捺不住问:“方军师用兵如神运筹帷幄,大将军亦威严勇猛决胜千里,咱们为何不趁此机会举兵攻入敌军城镇?”
方柳只道:“时机未到,尚不曾知己知彼。”
那传说中力能扛鼎的呼延亮,以及北邦皇子赫连天德,如今皆未露过面。纵是战场上打过几回照面的呼延勇,也只是试探彼此深浅,不曾拿出真本事。
若因几场胜仗,便掉以轻心,恐怕落入陷阱也未可知。
将士们虽不懂兵法,可两个多月的相处,早已将军师的话奉为圭臬。于他们而言,方军师一言一行皆有深意,谋略战术无人能及。
既是军师说时机未到,众人便深信不疑。
夜里,方闻二人复盘近日战事。
闻行道推演沙盘,道:“敌军愈显急切。”
“毕竟皇子将临,而北邦王——”方柳抬眸,“民间传言身患顽疾,眼下不知真假。”
闻行道:“近日观敌军进攻军心浮躁,恐非空穴来风。”
方柳轻笑:“下一仗,便派三百豪杰突袭。”
自他担任军师以来,与闻行道配合默契,周军屡屡发起突袭,规模不大效果显著。长此以往,二人击溃敌军驻扎于旧雍门关外的第一道防线,逼得北邦军队败退几里地,在敌军中名头越传越响。
呼延勇坐镇后方,率兵应战之人乃是呼延翰与呼延亮,二人败北后咬牙切齿,恨不能将大周那劳什子的镇北将军和军师生啖。
尤其是那瞧着弱不禁风的军师,据说几次奇袭计谋,皆出自他之手。
简直奇耻大辱.
三日后。
呼延勇挂帅,于后半夜突袭大周军。
先前两军几番较量,北邦军队屡屡败于下风,长此以往未免军心不振,此仗势在必行。然自方闻二人进入军中,周军较往常早不可同日而语,且二人精通兵法,种种皆在预料之中。
故而,呼延勇不过率领先头部队越线几息时间,便扎入了大周军的陷阱之中。
号角声响起,大周骑兵三面夹击,于敌军前方及左右蜂拥而至。
呼延勇冷哼一声,吹响口哨,复又朝天际放出一支火箭,而后冲入战场厮杀。片刻后,其弟呼延亮与其子呼延翰身骑战马,应信号赶来支援。
北邦尚武,呼延家乃是除皇家赫连外,最骁勇善战的家族。
呼延一家首次三人应战,本以为取胜当如探囊取物,却不知大周从何而来几百骑兵,这几百骑兵未穿大周军的甲胄,穿梭交战的沙场之上,手持全然不同的兵器,使得一身内家功夫,时不时飞身下马轻功对敌,杀敌干脆利落招招毙命。
不多时,便牵制住了呼延亮和呼延翰的援兵。
交战前方,闻行道率领大周军,正面迎战呼延勇。二人都有力能扛鼎的气力,各自挥动半人高的大刀,打的有来有回,一时之间难分胜负。
方柳骑马,坐镇后方山坡之上,纵观战局。
牵制敌军援军的骑兵,正是扎营关外的武林盟众豪杰。
大周与北邦打了多年的仗,彼此多少知道些底细,无论周军想击退敌军,还是北邦欲攻占新雍门关,皆需出其不意。
方闻二人,及其代表的一众武林中人,便是战场中的变数。
交手对战之余,呼延勇趁火把和月色,瞧见了山坡之上的方柳。他眯了眯眼,用音调怪异的大周官话,哼笑道:“你这新上任的镇北将军,是有几分不好对付,强过之前的软脚虾,但也仅限如此罢了。可惜,勉强算是个人物,终究要在沙场上英年早逝了。”
闻行道未被挑衅,淡定接下对方狠狠劈来的刀锋,冷声道:“此话还给阁下。”
呼延勇呵斥:“呵,无耻小儿!”
话不投机,二人你来我往,出手毫不留情,皆欲将对方斩于长刀之下。如此,一时僵持不下,两人却并不多急躁,似乎心中皆有成算。直至北邦大军后方的数位小将,依次陨落于那几百豪杰之手,呼延勇这才略显急躁。
早听闻大周习武之人众多,颇有些深藏不露的高手,呼延勇知晓不可再拖延,于是长刀一震荡开余波,朝闻行道大喝一声:“算你们有些本事!然老夫亦习过你们大周的兵法,有句话叫‘擒贼先擒王’,不知镇北将军当如何应对。”
话音方落,他朝天吹出一声哨响。
须臾,北邦大军之后便冲出一队骑射军,领队之人年轻勇猛隐有贵气,是先前未曾见过的将领。
闻行道敛眸,心中断定此人乃是赫连皇子。
北邦军英勇善战,最善骑射,大周军常常因此困扰不已。此时这队人马,显然更是骑射中的佼佼者,武林豪杰们立时从敌军中撤退。
众将士按照方柳事先所言,成防御架势。
“擒贼先擒王?”闻行道八风不动,冷眸直视,“那也要有这个本事。”
呼延勇但笑不语,长臂一挥。
百余箭矢破风而出!
闻行道早做好防御的准备,却猛然察觉箭雨射出的方向,直至山坡之上。夜色微凉,月影朦胧,冰冷的箭矢在月下泛着彻骨寒光。
山坡之上,唯有方柳一人俯瞰全局。
那才是呼延勇欲擒之“王”。
当是时,闻行道虽心中微紧,理智却并无几多担忧。因他知晓,便是皇子赫连天德及其手下众多骑射兵,射箭再如何精准,亦不能于数里之外,伤及方柳分毫。
直至他察觉,方柳并无丝毫闪躲之意。
昏黄月色笼罩下,一道月白身影轰然从马背摔落而下。
有将士大喊一声:“军师!”
霎时间,大周军群情激奋。
第102章 中箭
赫连天德突如其来的一箭, 令大周军的将士们怒气满腔。
因方军师遇刺,一时间数振臂齐呼“杀”而不止,啸声响彻沙场。呼延勇见状, 立刻率领大军撤退至北邦境内, 并不与激奋的周军多做纠缠。
行刺一事并非一时起意, 呼延勇与赫连天德心中自有章程,故早做好了打算。射箭之人,可以分辨自己的箭是否刺穿血肉, 呼延勇得到,即刻率军撤退。
夜色深重,黑云遮月。
方柳自马上倒下, 再未传来丝毫声响。
闻行道将手中长刀握得发痛, 骨骼声声作响,手背青筋寸寸暴起。他强行按捺, 面上的神情坚毅镇静,未显露慌乱, 亦不曾回头, 率领大周军奋勇追敌,终斩下敌军一名副将的首级。
此若只看杀敌数, 大周似乎小捷。
将士们凭借满腔的愤怒,追敌数十里看似勇猛,可如今方军师遇刺,若当真有个三长两短,其动摇军心的效果,几乎堪比失了半座关城。
须知, 游牧民族虽兵强马壮,却向来无甚战略可言, 若非北邦地域长年粮物匮乏,致使野心十足,又赶上大周朝昏君佞臣当道,大周不至于落到如今这步田地。
有方军师频献良计,又有闻将军率领大军,方才扭转十余年的败局。
此番道理,大周军懂得,北邦军亦然。
呼延勇便是要擒贼先擒王。
——经过四方打探,他肯定而今大周军的“王”,既是那位瞧着书生模样的军师。
弓箭手确认刺伤方柳,于呼延勇而言,此战目的便已达成,至于己方损失,区区一名能力平平的副将罢了,非是他呼延家子弟,不足挂齿.
将军营帐。
大周军乘胜而归,全军上下却并无多少喜意,闻行道顾不得脱下将军甲胄,匆匆行至营帐前,迟迟未敢掀开帐帘。
后勤军救下中箭的方柳,言道军医早已进入账内多时。
沙场兵刃相接,昨夜心生惶恐之际,闻行道同样心知肚明,方柳乃习武之人,武功不在自己之下。弓箭手偷袭虽趁了夜色,那一箭却绝非无法躲开,除非方柳主动不去闪躲。
是,刻意为之。
于是闻行道双目血红,虽觉凉意彻骨,仍右手紧握长刀,振臂高呼“为方军师复仇”,头也不回朝北邦敌军杀去。他刀刀毙命,斩敌军首级无数,心中烦乱却难以消解。
方柳向来计深虑远,也曾假意受伤试探,引得闻行道心甘情愿表明心迹。
彼时为假,可今日一箭,真真切切刺入了血肉。
眼下回想,今日之事处处蹊跷。
方柳分明谨慎,偏偏于夜色正浓时穿了月白色衣衫,或许正是为引敌军注意。
除闻行道,军中少有人知晓方柳会武。
两军数月交锋,北邦节节败退,呼延勇想必早已视“文弱的方军师”为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大周军内藏有北邦的细作,此事方闻二人皆知,方柳曾说这细作尚有用处,故而并未将其揭露处置。想必正是此人将两军交火时,方军师坐镇的方位透露,北邦军的弓箭手才有了可乘之机。
自细作始,一步一步,方柳均有预料。
如此,他顺势中箭受伤,当是为激大周军群情激奋,继而也令呼延勇放下戒心。
又做了棋子,闻行道早已习惯,只不觉心焦于方柳将做到何等地步,敌人的箭刃又刺入了骨肉几分?
思索间,一人从将军营帐内走出来,竟是别逢青。别逢青驻守新雍门关,诊治重病重伤的将士,于将士们而言亦称得上军医,且是关城内外医术最为高超之人。
只脾性诡异,不甚好相处。
听闻方军师遇袭,后勤将士便急忙从关城内请来了别神医。
这想必也在方柳预料之内。
别逢青眉头紧锁,提着药箱衣衫不整,大约是匆匆赶来军营。他上下打量闻行道一眼,片刻审视,缓缓道:“阿柳伤重。”
闻行道眸色沉沉,语气了然道:“好。”
人当是无事。
别逢青冷笑一声,他原本因能为阿柳分忧而喜悦,自以为只他知晓阿柳谋划,未曾想离开营帐前,阿柳嘱咐他告诉闻行道这四个字,只道一说对方便知。眼下,见闻行道果真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自然是怎么看怎么碍眼。
他抬脚朝外走去,边走边唤人去寻百年人参之类,急得众将士更为方军师忧心。
闻行道踏入帐中。
方柳躺在榻上,伤处用白布包扎,胸前晕染大片血迹,唇无血色气息微弱,往日昳丽的面容苍白,仿若破碎的瓷器。
习武之人,便是中箭,亦不该如此憔悴。
方柳缓缓睁开双眸:“适才便听见闻将军帐外踱步的声音了。常言道,慈不掌兵,今日将军做得很好,镇静追击敌军,不曾因外事外物心软而乱了心神。”
闻行道不言。
乱不乱心神,唯有自己知晓。
他启唇,说的则是另一番话:“别逢青用了药?”
“怪方某太康健。”方柳弯眸,心情似是愉悦,尚有兴致与人玩笑道,“中箭流血半晌,把脉时仍是脉象平稳,无伤大雅,只好服用别神医的药以佯装虚弱,否则呼延勇生疑不入套,这出大戏可演不下去了。”
闻行道静了又静,才问:“伤处可痛。”
方柳转而瞧他一眼,似笑非笑:“闻将军与别神医应是能聊两句,竟都来问方某一介武夫这些问题,习武之人又何时少的了刀剑无眼?若说有何疏漏,当是北邦的弓箭手略逊于方某预料,当时方某该迎着致命处才是,未免如今还要用药。”
他云淡风轻,推着棋盘上的所有人向前走,其中亦包括他自己。
闻行道握拳:“你可曾想过,若出了差错又当如何?”
“事有可为,杀身不顾。”
言语间,方柳脸色苍白虚弱,眼底却似有熠熠星辉。
“闻行道,那日我与你同行,离开萧然山庄从摇风县北上,经雁山镇、尚京城及至如今的新雍门关,自江湖武林至庙堂朝野,一路上筹谋算计许多,却未想过一定要活着回去。”
第103章 生死
闻言, 闻行道凝视方柳,久久不语。
方柳缓缓坐起身。
闻行道阔步向前,欲伸手扶他。
方柳神色淡淡, 摆手相拒:“多谢, 不必。”
闻行道于塌前驻足。
二人之间, 方柳坐靠着床榻,矮了站立之人一截。可他即便是仰着头,服药后的面容显出了虚弱的疲态, 眼神亦是清朗,自有风骨。
天下第一剑客,似乎惯来应当是银鞍白马, 飒沓如流星。
受伤也不外如是。
何况预料之中。
上回闻行道因其受伤而心忧, 亦是其刻意为之,只那一次点到为止, 受伤实则为假。然这一回,他却轻描淡写道, 彼时自摇风县北上, 便未曾想过一定要活着回去。
侠之大者,以身殉道。
不知为何, 闻行道竟不觉意外。
两人相识至今,他已渐渐分辨不清,是方柳于他而言从来似苍松翠柏、含霜履雪,还是他因方柳之高而一往情深。
大概二者就有。
等闻行道醒过神来,方柳便是他心尖唯一的鹤,人世间的一缕清风。江湖庙堂风云变幻, 愈风谲云诡,愈显其风骨。
于是, 他只叙述般说道:“别逢青医你不成之事,不稍片刻便能传遍整个军营,此事已骗过军中奸细。呼延勇自视甚高,如今以为成功折了大周军的臂膀,又多年未在大周军手下吃过败仗,想必疏忽轻敌,不日该有所行动。
你我皆知,大周并非果真羸弱,军中亦有忠肝义胆之臣,九死未悔之士,只是少了明君、忠臣与良将。”
闻行道少有如此多话的时候。
然他并未停顿,垂眸眼神沉静道:“如今天时地利人和,大周皆占了,沙场之上虽刀剑无眼,以方庄主的武功,何来性命之忧。”
方柳不答,反夸赞了一句:“慈不掌兵,善不行商,闻将军今日做得很好。”
指的便是他中箭,闻行道并未回头,率兵追敌一事。
闻行道便又说:“何来性命之忧。”
难得固执。
“雍门关这一战意义深远,四公主大权在握不足一年,身处高位处处凶险。临行前,小顾大人曾转述今上一句话,道——‘君王死社稷,方爱卿尽管去做’。
立了死志之人,又何止区区一个方某。”
说罢,方柳敛眸,笑谈之间,自有风雨任平生的气魄。
“若我死在寻道的路上,千万不必将我埋葬,还写甚的墓志铭。须知他年莺州的烟雨,便是方某的碑文。”
远在尚京城之人,亦要帮着边关的将士们扫清障碍,人虽不在沙场之上,不意味着没有生死之忧。
譬如顾择龄,虽有三元及第的名头,乃是大周开国以来的第一位,无人不称赞一句文曲星下凡。可到底太过年轻,初入朝堂便卷入夺嫡之争,受右相重用,助四公主治国,成了朝廷中的红人,也成了旧党的眼中钉肉中刺。
朝堂之上亦有刀光剑影,亦有杀人不眨眼。
如此,他依旧处处与旧党作对,否则便是燕家捐了再多军粮,途径各府各县,不知又被哪些尸位素餐的搜刮个干净。
再说戍守新雍门关的将士们。
被迫服役参军也好,一片丹心报国也罢,总归是已下了“古来征战几人回”的决心。
于方柳而言,自己与这些人无什么不同。
闻行道缄默不言。
他忆起悸动终于无法忽视那一日,梦中辗转反侧皆是那样的一副姿容——无需如何撩拨,更遑论谄媚,只云淡风轻坐在不远处,便足以教人神魂颠倒。
世间往往着迷他的容颜,推崇他的剑法。
而闻行道沉沦于他云淡风轻,丹心侠骨志存高远,却不绝舍看他立九死未悔之心。
仿佛是洞悉闻行道心思,方柳抬首:“你埋名武林盟,欲为闻家报仇雪恨,重振闻家将一门的雄风,就未曾有过生死不顾的时候?”
闻行道只能答说:“有过。”
自然是有的。
时至今日,当年诬陷围剿闻家的贼人各有了报应,他仍有一腔报国为民的热血。这热血来源于闻家祖辈的忠义,埋藏在他一心复仇的血肉之中,却是因方柳而点燃,从此燎原之势熊熊不灭。
思及此,闻行道垂眸又言道:“闻某早已是方庄主手中利刃。”他执着凝视方柳,“既是最好用的刀,若事有可为,岂能不代为赴死。”
你愿以莺州烟雨为碑。
可你应当知晓,哪怕只以我半分心意,若它日你身陷囹圄,死在莺州烟雨里的,只会是我。
话中的未尽之言,方柳从闻行道眼中尽数读出。
方柳淡声问:“代为赴死,而后呢?”
闻行道便答:“若果真如此,愿你能偶有忆起我之时。若忆不起,愿往后的莺州,不再有如今年一样清冷的风雨。”
营帐内点了烛火,燃烧时发出细微的声响,照亮二人四目相视的侧脸。
帐外,无闻行道和方柳召见,将士们不敢随意靠近,故而只能听到不远处轻微的脚步声。
时间仿佛历经沧海桑田。
终于,方柳静看闻行道片刻,收回目光,瞧了瞧燃着的灯花,神思缥缈:“那日萧然山庄外,与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闻大侠百闻不如一见,方某便一边试探,一边修改棋局,是因一眼看出你与我殊途同归。”
闻行道沉声:“何为殊途同归?”
“自世间举目无亲,却有志于江湖——”方柳终又看向他,语气笃然,“亦可有志于八荒,做方某的同路人。”
被此话击中,心间鼓噪震动不已,心神全凭眼前人的一言一语,一动一静所掌控,闻行道一时竟恍惚不已,俊毅面容难得呆楞起来。
他嗫嚅片刻,只道出一句:“我……”
未待他说些什么,方柳定定瞧他,弯唇反问:“你可知,世间有多少人愿为我而死。”
不必思考,答案脱口而出:“数不胜数。”
何止。
为他而死,该是殊荣。
“所以闻行道,你不必为我而死,不如为我而活。”
方柳唤人,总喜欢打趣似冠以相应的名头,譬如神医、解元抑或是家主。闻行道记得他叫过的每一句“闻将军”、“闻大侠”,直呼其名却是难得几回。
闻行道微微垂头,望进方柳的双眼。
——那双眸中毫无打趣之意,磊落大方,从容却也不失郑重。
几息的对视,闻行道心尖便泛起层层涟漪,逐渐激荡成壮阔的波涛,呼啸的风声裹挟着连绵不绝的洪水倾泻而下。
他喉头微动:“若半死不活?”
方柳分明坐靠榻上,烛火下的面容苍白到清隽脱俗,此刻却有睥睨的气势,右手手臂轻轻抬起,食指的指尖直抵闻行道心间的位置:“那便从尸骸堆里爬起来,找到我。”
闻行道屏住呼吸。
经年之久,他单膝跪于榻前,握住方柳抵在自己胸前的手,将之更紧地按于胸口。心脏稳健炽热的跳动须臾,他痴痴抬头仰视,在方柳似漫不经心的默许神情中,极缓地垂首,若有似无吻过他突起的指节。
“好。”
你在这世间一日,我便为你而活一日。
做你唯一的,同路之人。
第104章 看他
接连几日, 大周军营内肃穆凝重。
原本驻扎关城内的别神医,如今已然住进了军营,便于时时前往主账内查看方柳伤势, 及时熬煮汤药。一时间, 将士们见形势如此严峻, 纷纷忧心起方军师的身体。
如今,大周与北邦正是攻守易形之时。
若错过此次反败为胜的机会,不知须得再等多少年, 才能在等来方军师和闻将军这般的人物,带领众将士夺回旧雍门关。偏偏大周军中藏有奸细,教北邦的蛮人悉知方军师的行踪, 使其遭了敌人的暗算。
将士们不禁回想过去数年, 为守护大周丧命沙场的同袍。
可知这苍茫北境,究竟埋葬了多少大周儿女的尸骸.
关外军营肃穆, 关城内亦不轻松。
一座三进大宅内,燕折风安排好手下事宜, 便快马加鞭往城门外而去。
燕家世代为商, 从燕老太爷那一辈起便做了皇商,朝暮城中燕家一家独大, 可燕折风自小便知晓,燕家能有如此地位,离不开皇家的扶持。士农工商,商籍地位可想可知,所谓皇商,代代忠于当时的皇帝, 无论君王清明还是昏庸。
先帝在位时贪图享乐,骄奢淫逸, 宫中许多奇珍异宝皆有燕家手笔。
燕家并不在意君王糊涂与否,商贾重利,只要能赚取金银玉石,只要他们朝暮城不乱,乘了谁的冬风又有何干系。
至于名声,平日里施恩乡里百姓,广结好友仗义疏财,便总不会差。
提起朝暮城燕家,如何都该是正派。
如今却有不同。
燕折风纵马时想道——方柳清风朗月,不喜医仙谷的做派,或许亦不见得高看几分燕家的家风。
思索间,便已御马来到军营外。
看守的将士认出他,打一声招呼,转身跑去营内通报,又有小兵将马匹牵走,不多时便有人来引燕折风往大营中走去。
营帐内,一旁的小泥炉上熬着汤药,屋内弥漫浓重的药草味儿,令人头闷眼晕。方柳身披玄色披风,执笔端坐案前,闻行道坐在另一边,似在与他商讨对策。
燕折风不懂行军打仗,听他们交谈两句,只觉云里雾里。
不多时,方柳放下手中笔:“燕家主。”
燕折风便上前一步,急切询问:“阿柳伤势如何?”
其实诸如他、别逢青、霍隐乃至江湖侠士之类,皆算作方柳眼下的心腹,先前便有人秘密送来消息,告知不必心焦,听命令行事。可人到底中了箭伤,传回的消息又三言两语并不多阐述,怎么可能不心生忧虑。
故而,燕折风此番前来,虽有正事,却也耐不住先问一句方柳身体。
方柳抬头瞧燕折风一眼。
闻行道竖耳听八方动静,道:“无人。”
方柳便说:“不必忧心。”
看似客套,却使燕折风躁动一路的心渐定。
他这才又细看方柳面容,一眼望去令人惊心动魄的苍白,自有一番宁折不弯的气节,轻轻落笔都显风骨,弘雅绝尘。
于是燕折风便呆愣愣瞧他,喃喃直说:“无事便好,无事便好……”
方柳语调轻扬:“自然无事,方某须多活些日子,他日好看泱泱大周,国泰民安,千秋万代。”
怎会有人,愈靠近,愈高洁。
从前识小节不明大义,如今恨不能仗剑随行。
“好,燕某虽不通两国交战之事,可若方庄主行大事,却忧心兵粮——”燕折风立誓一般,“我燕家商队岂非白来一趟?”
方柳笑:“燕家主大义。”
不敢多耽误正事,燕折风向二人对过所需粮财,便告辞离开,回去亦该有所忙碌。
还未走出军营正门,忽撞上手提药包的别逢青。
二人本无交情,且会看不过眼对方行径,谁知别逢青斜睨燕折风一眼,见对方面露喜色,轻呵一声,讽然道:“看来你果真不懂。”
燕折风不觉停下脚步,皱眉不语。
别逢青又道:“无用之人。”
素问医仙谷的人向来自我,坑害他人性命是常有之事,不拿正眼瞧人更是小事。但燕折风毕竟出身朝暮城燕家,自小除去君王要臣,还未被谁如此落过面子。
“别逢青。”燕折风皱眉道,“若有要事,就直接说来听听。”
别逢青眼神森冷:“他选了闻行道。”
燕折风起先不解,待到反应过来,随后怔愣在原地,心中泛起绵延痛意,双眼亦是茫然,再不复往日风流多情的摸样。
见他如此情状,别逢青才从多日的忌恨之中,品出几分畅快。
这偌大军营,唯有他察觉出方柳待闻行道的不同,似是那日方柳中箭,二人有过何种交流。从前方柳便待闻行道不同,别逢青只以为此人有用,譬如武林盟大师兄的用处,后来则是镇北将军的用处。
直至被方柳要求,救治百姓与将士,被伤者哭喊“救世神医”、“医德高尚”、“心存良善”……他才渐渐后知后觉,阿柳所看重的,乃是救死扶伤的正直。
这些别逢青曾嗤之以鼻的,世人推崇的所谓侠义。他生于医仙谷,长于医仙谷,藐视人的尊严性命,只信奉不择手段,才能快意逍遥。
可他无法对方柳嗤之以鼻。
若方柳看重侠义,那么侠义便可以是对的。
而闻行道……嗅到二人关系转变那日,别逢青就对他下了毒。
寻常的毒药,自药不倒武功高深的闻行道,因此别逢青仔细斟酌挑选了一番,可还是被他勘破。
被军中将士押走,别逢青不以为意,料想可能受些牢刑。
谁知闻行道倒掉碗中的茶水,一双锐利双目直视别逢青,眼中平静并无惊怒,仿佛早料到会有此事。
别逢青嘲弄:“来向败者炫耀?”
闻行道垂眸打量他一眼,神色淡漠:“有何必要?”
营帐中的将士下属已退下,别逢青眼神越发阴鸷,背负的手捏一根泛青的银针:“他选了你。”
忌恨,妒意,以及根植别逢青骨子中的阴狠,未引起闻行道相同的情绪波动。
闻行道只淡淡瞥一眼他藏于身后的毒针,神色轻描淡写,语气隐含威胁道:“你对他有用,我不杀你,雍门关此役得胜前,收起你漏洞百出的无聊把戏。”
“呵。”别逢青收了针,冷笑挑衅,“闻将军今日且笑罢,待到战事终了,我会带阿柳隐居医仙谷,便也有你求而不得的时候。”
闻行道却言:“天下太平,他自有想去之处,无需考虑你我的决定。”
别逢青最嫉恨闻行道之处,便是他常常如此时一般,以一种更亲近的语气,说起一些需与方柳时常见面,才有资格说出的话。
可反驳不得。
初见那日,别逢青本是寻常出谷,随性四处云游,不料摇风县意外窥得方柳一面,银鞍白马惊鸿一瞥,便生出将他藏匿的虚妄念想。他们医仙谷之人,学医并不为什么悬壶济世,从来随心所欲,想要的便一定要得到,最好牢囚于身侧,否则不如摧毁。
于别逢青而言,医仙谷是再好不过的去处,幽静闲适偏安一隅,他自然想将倾慕之人藏于此间。
也因如此,对于闻行道一番说辞,他不觉得醍醐灌顶,只觉对方自以为十分了解方柳的姿态,高高在上十分碍眼。
医仙谷有何不好?
闻行道不在意他的所思所想,继而说道:“江湖流传时常各路豪杰事迹,提起天下第一剑,总先赞其人剑术如何了得,而后盛誉他容貌,是因见过其人者皆知——方庄主其人,比之容颜的瑰姿艳逸,更有武功盖世,金玉其质。”
别逢青冷笑不断:“闻将军何必拐弯抹角批评在下肤浅?”
“我亦醉其姿容。”
闻行道睨他一眼,坦然承认。
“然倾心一人的时机各不相同,而我是在望他如冰壶秋月,见他眸中唯有天下之时。”
最后,闻行道又看了眼淬毒的针,讽道:“别神医,你不如认真看他、听他。”.
别逢青只觉可笑。
何谓看他、听他?
分明自与方柳相遇之初,他便再不能将目光从对方身上移开,情深绝不输他人。
直到那日,营中吹响厚重悠长的角声,方柳一身玄甲,御马军前,盔甲缝隙露出苍白双颊与如星眼眸。
对战事漠不关心如别逢青,亦明白大周与北邦孰为天下之主,恐怕在此一战。
他站在营帐一角,听到一将士极力劝言道:“万万不可,军师身体抱恙,穿上玄甲更是负重难行,如何还上的了战场,只怕此去凶多吉少!”
方柳开口,清冽如初。
“我意已决,不必多劝。
呼延勇大可以杀了我,但此后千秋万代,会有人常记我的名姓。”
那一刹,别逢青心动如鼓擂。
第105章 兵临
方柳谈及生死, 处之泰然。
即便他未曾有激昂之语,军中士气依旧因此而愈发高涨。
因最了解北邦,而暂任军中校尉的霍隐, 更是红了眼眶, 刚毅面容潸然泪下。他生于长于这苍茫北境, 随着诸城被北邦攻破,少时也曾颠沛流离,而后多年隐忍, 不止一次北望旧雍门关,期待重新夺回关城之日。
可年复一年,唯有大周朝廷所作所为愈发令人心寒, 后甚至传来皇帝畏战, 改换都城之事。皇帝老儿与他的狗官,浑身胆色都用来鱼肉百姓, 皇亲国戚尚且如此,何况底下的将士。
兵痞兵痞, 烧伤抢掠有时比匪更甚, 历史上的军队大多令百姓恐惧。
皇帝耽于享乐,官员将领上行下效, 畏战无能,只躲在新雍门关厚重的城墙之后。边塞战火连天之地,兵丁们或为了军饷而来,或交不起免徭役的税银,被强制征兵。
军队上下,打仗不为百姓不为家国, 只为凑合活着,不曾有一丝征战沙场的血性。
最后唯有周遭百姓遭殃。
霍隐也曾听说过闻家将的名头。
距今二十余载, 闻老将军的军令下,闻家将与寻常兵痞大所不同,规矩严明令行禁止,且从不做欺压百姓的事,麾下皆是一心报国之辈,深受百姓赞誉。
那时的大周隐有崛起之势。
可惜皇帝昏庸,忠臣良将反得了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霍隐身为江湖人士,本就不喜朝廷作为,见此更深恶痛绝。他深知朝廷腐败懦弱,内患不除,满朝文武便无一人会站出来支持收复旧雍门关。自那以后许多年,他有过诸多筹谋,甚至动过当反贼的心思。
不成想等来一个方柳。
两方交心之后,闻行道将过往寥寥几言讲述——讲方柳猜测闻家将仍在,引导闻行道坐上武林盟主宝座,插手江山易主之事,而后以从龙之功军师之位奔赴北境。
方有如今重振闻家将,边军整肃军魂,武林盟、皇商、神医……各路江湖豪杰齐聚于此的盛况。
定不会有错。
霍隐心道:天降英杰,使天下云集,群英响应,今时今日,才是大周崛起击退敌寇之际。
自旧雍门关被呼延破城而入,北邦王便一直想南下直取大周王城。所幸戍边将领士兵虽然实力不济,但新雍门关位置特殊,城墙厚重高耸,且北邦南下只剩此一道壁垒,大周朝廷再懦弱也应有所反抗,北邦若强攻必然损失惨重,又有旧帝遣人送金银丝帛求和,这才有了近几年的“安稳”。
表面风平浪静下,北邦王狼子野心岂是如此便能满足。
故边关仍是战事不断。
直至近两年,贼寇南下之心昭然若揭,边关百姓人人自危,更有文官提前弃城而去。若是方柳不曾到来,恐怕几个月前,呼延勇便率兵该大举进攻旧雍门关,破城而下了。
那夜敌人射出的一箭,“重伤”军中智囊方军师之后,贼军暂未发起大型进攻,小的骚扰却不断,俨然蓄势待发的野兽。
今日酉时三刻,北邦皇子赫连天德挂帅,呼延勇陈兵十万于新雍门关外,大战一触即发。
此前方柳便猜测,当年破旧雍门关之人,乃是北邦如今的赫连皇帝,若大军南下,必定是由赫连皇帝或皇子统领,果不其然是传闻中力能扛鼎的赫连天德。
值此大周生死存亡之际,便有了方柳披上甲出征一幕。
只见层层玄铁,不掩方柳光风霁月之姿,他语气肃然道:“今日北邦兵临城下,是要夺取我大周的良田土地,杀我大周平民百姓,欺我大周老幼妇孺。边关因贼寇而烽火不断,我们的将士,宁死不降,被贼寇乱刀砍死,我们的父母妻儿,苦寒饥旅,天下之大竟无处谋生。”
霍隐随即响应:“为了大周,为了诸位的父母妻儿,当与北邦不死不休!”
众将士——
“当与北邦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
“夺回旧关!”
“夺回旧关!将北邦赶出咱们大周的土地!”
方柳又道:“若北邦果真强悍无敌,为何数百年来居于北寒之地,是中原肥沃之地地不好?非也,是斗不过你我的先辈。敢于赴死是伟,但论断不在于赴死本身,而是有身先士卒舍生忘死之志。今日吾辈以死报国,我却不愿称呼众将士为死士,盖因我大周必当大胜而归,希望诸位英雄都能活着看到那一日。”
“大胜而归!”
“奶奶的,杀贼人个片甲不留!”
“军师吉言,我等必能全须全尾大胜而归!”
所有人都知晓,与北邦的一场硬仗在前,无人牺牲乃是天方夜谭。
但无人后退,无人怯畏。
世人歌颂闻家将,但皇帝忌惮闻家颇深,这些年来闻行道能指挥三万精兵,其实与造反无异。最初,他的确考虑过造反起义,却更是为了报闻家的血海深仇,嫉恶如仇多于护佑苍生。
如今率领十余万将士,是为天下。
时任镇北将军的闻行道举刀向天:“自今日起,这大周朝的国土,我大周军半步不退!”
众将士齐齐振臂高呼:“半步不退!!半步不退!!”
闻行道:“随我前去迎战!”
“是!”
便率兵迎战。
此时此刻,呼喊声响彻军营内外,就连接到消息赶来的燕折风亦觉豪气冲天。
燕折风乃是经商的天才,自燕家商人抵达旧雍门关,打通北境贸易,物资从中原汇于新雍门关内。此番前来便是备好充足粮草,坐镇大战后方,粮草以燕家名义捐赠镇北军。
他仰望马背上的方柳,仿佛穿越时间,望见多年前路过摇风县,那个搭救自己一命的持剑少年。
一如既往高风亮节。
也高不可攀。
————
呼延勇从细作那里得知方柳重伤却未死。
虽然筹谋数日,偷袭大周军师的那一箭仍未要去对方性命,但孱弱濒死之人,又能打得起几分精神关注战场,运筹帷幄。因此,呼延一家乃至方赶来前线的赫连天德,均以为方柳此人已不足为惧。
眼下,大周最棘手的便是那个新上任的镇北将军。
赫连天德不曾正面对上过闻行道,单从呼延勇口中得知此人年方二十余岁,思及过往大周将领的畏战怯弱,多少对其人有些不屑一顾。
实则,他更不认同呼延勇如此费尽心机,只为偷袭大周那个肩不能挑的军方师。
北邦民族向来崇武,仗都是骑在马背上打出的,区区一个军师而已,大周的文人最会故弄玄虚摘桃子,谁知会不会是一个躲在武将身后的酒囊饭袋。
虽心中不屑,赫连天德并未表现出来,因为呼延将军一家个个骁勇善战,且有将才,乃是他们北邦南下攻打大周的底气。从前,北邦民族王位乃是兄终弟及,后学习大周礼教,渐渐转变为父终子及,只有皇子们实在难堪大任,才考虑让位于兄弟。
他此番前来,便是为了拿下破关城之功,好顺利登上太子之位。
故而,当呼延勇言道时机成熟,可以率大军南下时,赫连天德便迫不及待骑马挂帅,兵临距关城外大周军扎营几里处。
细数两军交战,上一次双方十数万将士兵戎相见,还是旧雍门关一战。
赫连天德不禁心道此乃天意。
——父皇赫连步攻破旧关,成为北邦历史功绩最高的王,如今该轮到他攻破新关。
呼延勇与其子呼延亮拱卫赫连天德左右两侧。
赫连天德抬眼望向前方,大周镇北将军闻行道赫然御高头大马于军前,手持一把冷气森森的长刀,身形高壮提拔,气势肃穆威严,倒确实与从前的大周将领有所不同。
至于那位计深远的军师,似乎并非出现。
相信也是。
即便不曾中箭受重伤,大周应当也不会有披挂出阵的文官。
待将眼前的周军屠戮尽,攻破驻军大营,自然能看到那被呼延将军所忌惮的军师。
思及此,赫连天德顿觉兴奋,眼中隐隐流露嗜战的神色,用不如何熟练的大周北方官话,朝周军那边高声喊道:“那边的人,你便是大周的新任镇北将军?劝你速速投降,引北邦军扫荡你们的军营,再为本皇子大开关城城门迎接你们未来的王师,如此,本皇子可饶你不死!”
听懂大周官话的北邦将士们,皆哄笑起来,囔囔着要闻行道大开城门。
见敌军嚣张至此,大周将士纷纷恨得咬紧牙关。然而军中令行禁止,在闻将军开口之前,他们只能闭嘴怒视贼寇,恨不能饮其血啖其肉。
闻行道将赫连天德上下打量一番,随后扬声道:“那边的人,你想必就是北邦的皇子赫连天德?劝你速速投降,引大周军扫荡你们的军营,再为大周打开旧关城门迎接上国王师,如此,本将军便可允你不必惨死。”
众将士大笑,压过方才北邦军的笑声。
“你!”赫连天德气极反笑,“上国王师?镇北将军好大的口气,便让呼延将军来会一会你!”
于是呼延勇驾马冲出大军。
闻行道提刀迎战。
两军交战,时常有双方将领先切磋一番的传统:胜,则士气大振;败,则士气衰弱。
先前双方小役不断,将士们交手过数次,呼延勇和闻行道对上的时候却不多,此番乃是两人第一次正面交手。知晓对方的厉害,呼延勇没有赫连天德那般轻敌,出手谨慎保守。
兵刃相接刀光剑影,形势并未如赫连天德预料,呼延将军轻松拿下闻行道,反倒是闻行道刀刀往命门而去,呼延将军渐渐落了下风。
起初,北邦兵士们高声呼喝,随后渐渐没有声量。呼延勇之子呼延翰早已屏住呼吸,生怕一个错眼父亲便失手。
眼看小兵眼中开始生出迟疑的神色,赫连天德心道不好。
从来都是北邦给大周下马威,绝不能在此时有所逆转,否则再度功成之日只怕遥遥无期。
于是赫连天德提起板斧,振臂高呼道:“呼延将军果真压过了大周的镇北将军,北邦的勇士们随本皇子冲!杀周军!夺关城!”
呼延翰与副将们立即附和:“杀周军!夺关城!”
于是军心振奋,骑兵打头一拥而上。
大周军这边,副指挥使荣康亦长枪向天:“见闻将军占了上风,贼寇竟趁机突袭,大周的儿郎们随本将冲,驰援闻将军,击败北邦军!”
一声声“驰援闻将军,击败北邦军”,气势如虹。
交战侧方,方柳率领一批精兵绕至此处,与众江湖豪杰们汇合。
经历数月征战,莫凭脸上褪去青涩,眼神日益坚毅:“方庄主,我们何时加入战局?”
许多武林人士,扬名之初其实如独行剑客一般,并不怕以身殉道。只是江湖亦有酒肉权势迷人双眼,渐渐遗忘初心。
北境数月,众人似乎寻回初心。
其余武林高手纷纷附和:“是啊,我们何时去助盟主一臂之力?”
方柳从容镇定,遥望战场形势,静候片刻,眼神突然锐利几分:“现在,将士们随我侧方包抄。北邦军不通兵法,打仗多依仗身体强悍,实则破绽颇多,诸位掌门、侠士武功高强,便去扰乱敌方副将。”
至于那个皇子,定会来寻他难处。
众人领命.
呼延勇对阵闻行道力有不逮,呼延翰欲上前相帮,却被赶来的霍隐拦截。
双方将领打的不可开交,麾下将士亦浴血奋战,数万人手起刀落间,飞溅的鲜血不稍微片刻便染红了土地。正当战事焦灼之际,号角声从一侧响起,赫连天德扭头望去,只见不知何时一支周军竟从侧方突袭而来。
更有几百轻功了得的人,悄无声息潜入两军交战深处,对战北邦勇悍的副将。
而打头之人,即便头戴盔甲,亦能从眉眼瞧出颜丹鬓绿的容色。
呼延勇大喝一声:“大皇子小心,是那大周的军师方柳!他竟亲自上沙场!”
想必方柳皮甲上阵一事,是北邦军兵临军营外,大周军上下才刚刚知晓,细作没有机会将消息传出!
分神间,呼延勇险些被闻行道击落马下。
赫连天德举起斧头,朝方柳的方向御马而去,一路拦腰砍断数名小兵,口中吼道:“不过是个文弱书生,且让本皇子拿下他项上人头!”
他转眼便来到方柳面前,扬手举起巨斧,斧刃鲜血横流,挥动间带起一阵腥风。
说时迟那时快,自来到北境,便剑不出刃佯装文官的方柳,拔剑出鞘直击赫连天德章门穴。赫连天德大骇,条件反射仰身往后躲闪,所幸隔着兵甲不曾受到剑伤,可转眼剑风又至,他只能提斧相挡。
剑风震颤之下,他众被隔甲击中章门穴,顿时只觉一股劲从腹部钻入,一时腿软竟然倒下马去。
交战双方均被这瞬息万变震慑。
呼延勇更是惊骇,瞠大双目——狡诈的大周人,他们竟是一开始便被骗了!
方柳驾马持剑,与呼延勇隔着十数交战的将士相望,居高临下睥睨道:“先前还未谢过呼延将军款待,不如在下教教将军,什么是真正的‘擒贼先擒王’。”
说罢,剑风猎猎,斩断落马逃窜的赫连天德的脖颈。
第106章 知州
先前, 呼延勇叫阵对上闻行道之时,便觉力有不逮,只那时以为再如何, 不过落得与以往一般, 两军人马僵持不下最后各退一步的情形。
只是错失此良机, 怕要再筹谋进攻新雍门关的时机。
谁知情形急转直下。
大周军师竟个剑术精湛之人,从前种种不过其与那镇北将军一起做戏,专给他们瞧的。以至于他们毫无准备, 不过错个眼的时间,赫连天德便被方柳斩于马下,当场身首分离血溅三尺。
距他们最近的将士皆目瞪口呆, 方柳便顺手取了几名小兵的项上人头。
大周将士们这才回过神, 一时间呼“杀”声震天。
呼延勇唾一句“狡诈”,这厮竟连自己人都骗, 大周戍边将领之中,知晓他会武的人恐怕不足十个数。
恰在此时, 瞧见赫连天德被杀的一名小兵, 用北邦语哆嗦哭喊道:“大皇子、大皇子被杀了!”
此话一出,便以燎原之势向四方传播, 北邦士兵有人激怒有人惶恐,呼延勇便趁机大喝一声:“周人奸诈,竟偷袭刺杀大皇子!北邦的勇士们,拿起你们的武器,为英勇的天德皇子报仇!”
“为英勇的天德皇子报仇!”
周人狡诈,乃是北邦民族的, 北邦军便怒气填胸,视方柳为万世仇人一般。
呼延勇之言, 短暂提振了军中的士气,可随着方柳将一拥而上的敌人一一斩杀,众人便很快发现,一直以来被他们认定弱不禁风的大周军师,分明是武功高强的绝世高手。
大皇子虽生来有扛鼎之力,却未必是其对手。
刚才或许并非偷袭刺杀,而是高手过招间的一击致命!
方柳仍苍白着一张玉容,手持长剑血染玄甲,飞溅的红有几滴落在他眉眼。自利剑出鞘,他神色始终肃穆从容,手起刀落之间没有空过一回手,偏每每砍下一人首级,眼中隐隐藏有一丝悲天悯人之意。
不必对视都摄人心魄。
北邦民风彪悍,向来以强悍善武不畏死而闻名,眼下却不得不承认,此时只仰望他容颜都觉得威严压迫,逐渐甚至有些退缩。
大周军亦因战场上突如其来的变化振奋不已。
——方军师足智多谋堪比诸葛,先前佯装文弱定有他的道理在,如今他们只管跟着方军师杀敌便是了!
不多久,又一名副将身受重伤,随着呼延翰亦发出一声痛苦的吼声,刺伤他的乃是一名持剑的少年人。呼延勇意识到周人此番前来的高手,绝不止方柳一人,先前几次对阵北邦军受到的若有似无的阻挠,并非他杞人忧天。
怎么会如此,军师、镇北将军也好,训练有素不同以往的大周军也罢,还有沙场上天降似的高手……周朝怎么会有如此多能人聚集于苍茫北境?
只因换了个皇帝?
战局焦灼,容不得呼延勇深思,眼见己方士气愈发消糜,反倒是大周军势不可挡,他终于振臂咬牙道:“撤军!撤军!所有人撤军回旧关!”
仿佛是在等待这一声号令,北邦的将领与士兵纷纷反身折回,试图杀出一条血路逃生。
溃逃之前,呼延勇趁乱带走了赫连天德的头颅。
岂能就此放过敌人,方柳砍下一名副将小臂,高声道:“众将士听令!随我追击败寇,夺回旧关!”
闻行道高举染血长刀:“夺回旧关!”
大周军山呼——
“夺回旧关!夺回旧关!”
至此,两国攻守易型.
泰安二年。
大周与北邦两军交战,北邦溃败,爆发旧雍门关的夺城之战。
战事持续三日,周军终破城而入,收复旧关。
军营改驻扎点于旧关外,因被北邦占据数年,旧雍门关的关城内鱼龙混杂,日后收复的更多城池同样如此,这些城内的百姓恐怕有一部分不服管教,未免贼人浑水摸鱼,朝廷将新关以北设为北州,迅速派遣官员前来坐镇管治。
来者,便是任北州知州的顾择龄,此次兼任旧关知府。
顾择龄乃是新帝面前的红人,又是邹相一脉的人,满朝文武皆知,此去他做出一番实绩,来日回京必定前途不可限量。因此,许多家有适龄女儿的官员,皆打听起顾大人是否婚配一事。
为避开这些人,顾择龄赶上任日前半月,便抵达了旧关。
进关城那日,方柳携一众武官前来迎接。
春去秋来,顾择龄已不是当初只能乘马车的寒门学子,为尽快抵达旧雍门关上任,他这一路多骑马。直至城门外重遇方柳率人牵马而行,碧天黄土遥遥相望,见对方安然无恙,霁月清风一如初见。
顾择龄下了马,将马绳交予随行的下官,匆匆向前行了几步。
方柳启唇:“顾大人,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顾择龄视线无法从他身上移开,“旧雍门关一役大捷,陛下君心甚悦,顾某身负皇命,一为建设北境,二为宣读圣旨嘉奖诸位。”
此话一出,诸多随方柳前来的将领和士兵喜不自胜。
谁人不想建功立业,官途坦荡?
虽说收复旧雍门关一事,主要功劳当是方军师与闻将军的,可毕竟是载入史册的家国大事,他们这些参与过的将领乃至小兵,都将论功行赏。
且这还只是第一次,待余下城池一一收复,边关战事彻底平定,定要回京再接受正式封赏。
方柳却道:“闻将军率兵攻打北邦一处驻地,尚未凯旋。顾大人舟车劳顿,不如先随我前往知州住处,沐浴更衣之后再宣皇旨不迟。”
顾择龄自无不可。
于是一众人动身前往知州府邸。
收复旧关之前,知州府被北邦人占领多年,因此建筑虽是大周北地的风格样式,其间的许多装饰则颇有异域风情。如今初收复关城,武将在外驰骋沙场,文官却成了稀罕,关城内诸多文书、管理事宜皆由方柳代管。
方柳引人穿过长廊,缓缓说道:“方某分身乏术,府邸摆设未来得及更换,顾大人且忍耐两日。”
闻言,身旁顾择龄连忙摆手,眼神关切:“方公子言重,我出身贫寒,并不在意身外之物,宅子如何都能住得。倒是方公子,来此北境苦寒之地一载有余,既要统领北境将士,又要心系整个旧关,如今竟还要操劳我食宿事宜,千万别累坏了身子,当好生休息才是。”
方柳弯起唇角,眼角眉梢透露一份戏谑之意:“许久未见,顾大人不同往日,倒是能说会道许多,方某受宠若惊。”
二人离得不远不近,足以顾择龄瞧明白方柳靡颜腻理,及如画眉眼间的笑意。
顾择龄心间轻颤不敢多看,不着痕迹偏过头去,盯瞧长廊屋檐。
曾以诗经魁的身份取得解元之位,尔虞我诈的官场里沉浮一遭,而今愈发深耕春秋,他自以为已是面善心硬之辈,眼下因方柳一句调笑,便红了耳根,直愣愣道:“……方公子,莫要取笑在下了。”
今日再见,及至此时二人间才似往日相处。
第107章 唇峰
大致了解府邸事宜, 顾择龄安排好随行人,相迎的武官告辞回到营中,便到了享用午膳的时候。
用膳时, 只有方柳与顾择龄两人。
方柳言简意赅介绍:“都是些北境家常的饭菜, 不多精细。”
顾择龄夹了一筷子菜:“很有北地风味, 与江南和京城的菜系相比,各有千秋。”
“吃得惯就好。”方柳淡声道,“顾大人要吃上几年。”
提起此事, 顾择龄心生欢喜:“同在北州为官,往后或许有诸多麻烦方……方大人的地方。若不嫌弃顾某愚拙,方大人有事, 顾某亦将鼎力相助。”
待北州失地尽数收复, 彻底灭掉北邦狼子野心,尚且还需几年的时间。
届时, 他应当也将回京。
他们又将是同朝为官。
思及此,顾择龄难得情绪直白热烈:“待来日, 顾某与方大人同朝为官, 定将为民请命、肃清朝堂,辅佐陛下共治一个海清河晏的太平盛世, 令百姓安居乐业,老有所依幼有所养!”
方柳闻言不语,神色淡然,唯眼尾似有无可无不可的笑意。
见他不言,顾择龄后知后觉生出几分羞赧:“……顾某,顾某孟浪了。”
“志向高远。”方柳只道, “望顾大人莫负初心。”
“顾某铭记于心,石赤不夺。”.
旧雍门关一役后, 北邦军损兵折将,势如山倒,再不复传说中的所向披靡。与之相反,周军士气高涨,忆往昔,新仇旧恨一并涌上心头,浩荡大军一路向北长驱直入。
三日后,闻行道率兵凯旋。
宣读圣旨前,几人先于知州府相聚。
来者除了方柳、闻行道和顾择龄三名朝廷官员,还有荣康在内的几位武将,以及代表北境各门派的霍隐,代表中原数百江湖豪杰的莫凭。
顾择龄是个文人,生于富饶的南方,没有战乱侵扰,出去那年雪灾,但也算风调雨顺。
他见过死人。
寻常生老病死者有,雪灾时饥寒至死者有,抢夺食粮至死者亦有,他甚至见过灾民食两脚羊。
然此乃他第一次直面杀戮的气息。
先前受人迎接,顾择龄知晓那些人是武将,但他们都收敛了杀伐之气,于是未曾觉得有何不同。而眼前这些人,是刚从战场上九死一生活下来的将士,前一日才砍掉了数十敌军的脑袋,又或许险些被人砍掉头颅死里逃生。
方柳冷冷清清端坐,皎皎君子玉质天成,似是分毫未沾染杀伐之气。可顾择龄又清楚地知晓,待到他长剑出鞘之时,何等剑意凌厉飒然,杀人不眨眼。
众人落座,齐齐看向方柳。
方柳抬眸:“这位是北州知州顾大人。”
闻行道便接着开口:“顾大人见过闻某,在此就不必多介绍了。”
于是其余几位武将纷纷自报家门——他们尽量收敛了鲁莽,虽仍旧是不喜文官的,但总要给方军师和闻将军,以及远在皇城的皇上面子。
顾择龄态度谦和地点头,传达陛下对戍边将领的器重和肯定。
莫凭和霍隐紧随其后。
“在下梅花剑宗宗主之子莫凭。”
“在下是绛云刀宗掌门,姓霍名隐,生长于北境,在此地已生活数年。”
顾择龄拱手:“久仰两位侠士大名。”
莫凭与霍隐回敬。
顾择龄继续道:“方大人寄回京中的信件,顾某悉数看过了,陛下也十分感念诸位江湖人士的牺牲,莫少侠伤势如何了?”
经历沙场厮杀,莫凭的眼神清澈却沉重:“谢顾大人关心,在下无事,尚且活着。”
收复旧雍门关一战,他与北邦的一名副将对阵,你来我往拼杀,见对方败逃便竭力去追,落入敌人圈套,身受重伤险些断去一臂,终将敌人斩杀,但自身也生死一线。
回程得别逢青救治,险象环生。
战争残酷,沙场刀剑无眼,纵使诸位江湖人士武功高强各有所长,也难免受些或轻或重的伤,以致有三人丧命于沙场之上。
而大周军中,牺牲者更多。
没有谁比上过战场的人更清楚。
毕竟是梅花剑宗宗主之子,莫凭受伤后,其他门派掌门便劝说其返回中原,安心养伤。但莫凭想到方柳甚至刻意受伤设局,以谋求战事得胜,便有大义与无畏挤满胸膛,毅然拒绝了劝说。
豪侠当如方柳。
他们江湖儿女,何惧战死?
顾择龄又赞了几句侠者大义,朝廷必不会忘记众位的牺牲,又说道:“陛下言道,旧雍门关固然重要,其余被北邦人夺走的大大小小十数城池,亦是大周的国土,应尽快收复,辛苦诸位了。”
众人忙说职责所在义不容辞。
寒暄一番,便纷纷告辞离去,只剩方柳、闻行道与顾择龄这三位可说一句朝廷重臣的人。
顾择龄此次请来二人,主要便是想讨论江湖人士的奖赏之事,他推心置腹向方柳讨教:“方大人以为,诸位江湖豪杰该如何封赏?”
对于武官将士的封赏,自然依本朝惯例行事。
然而事关参与战事的江湖人士,朝廷亦有其顾虑,怕封赏不足不能彰显朝廷的重视,又怕给这些江湖上呼风唤雨的武林高手加官进爵,最终会落下祸患。
方柳直言:“若无意官职,只管赏赐金银财宝;若有意入朝为官,便要其彻底割舍江湖身份,再加封赏。”
闻言,顾择龄颔首:“顾某明白了。”
翌日。
顾择龄沐浴更衣,穿戴官袍宣读了圣旨。
————
转眼又是两个月的时光飞逝。
大周再夺回一座城池,紧锣密鼓派驻军把守,调任知县走马上任。前线征战不断,许多百姓日夜提心吊胆,身为北州知州,顾择龄忙得废寝忘食,最终病倒案前。
府上郎中看过,道他是积劳成疾,需休息两日。
顾择龄口中应是,待方柳得到消息前来探望,便见他又俯在案前审阅文书,身形瘦高单薄,面色苍白如死人。
方柳也不劝,只在门口长身玉立站立片刻,等顾择龄抬头察觉有人,便上下打量其两眼,挑眉似笑非笑道:“顾大人勤政,身强体壮令方某实在佩服。”
霎时,顾择龄手足无措,急得猛咳数声。
他将案牍合上:“方大人……”
方柳这才抬脚走入书房。
“顾大人不休息?”
“咳咳……即刻、即刻便要去歇下了。”
“顾大人如此不顾性命,我还当是只打算当一时的知州,势要撒手人寰去了。”方柳闲庭信步走至案前,随手翻了翻文书,道,“且去休息,在下可相帮审阅余下文书。”
顾择龄侧头便能瞧见他脱俗容颜:“……如何能劳累方大人。”
方柳:“顾大人继续宵衣旰食,才是到劳累周遭人的时候。”
闻言,顾择龄羞愧:“劳……劳烦了。”
“不必,要做青史留名的贤臣重臣,光殚精竭虑可不行,还是要有一副好的体魄。”
“谨遵方大人教诲,顾某自当习些拳脚功夫,强身健体。只是谈青史留名便折煞顾某了,方大人才应是万古流芳之人,如今尚京城内到处流传方大人事迹,有人编纂了曲儿,京中百姓们人人传唱。”
顾择龄这般说着,乃是真心实意为方柳高兴,以为天下间除却帝王家,唯有方柳配得此美名。
而帝王家的风云亦有其搅动的手笔。
方柳浅笑不语。
大多数人此生都不会出现在史书上的机会,于是哭诉不得志,只能匆匆了结此生。文臣武将汲汲营营,皆愿能在青史上留下一笔,光宗耀祖流芳百世。
但他从不是为留名站在此处.
入夜。
方柳手执一支狼毫笔,垂眸认真批阅文书,烛光于他眼下投映翩跹的影。他不曾抬头,边落笔边启唇,微凉夜色里声音更显清泠:“既来了,不如坐下帮忙。”
话音落,书案对面便有一人落座。
闻行道先耐心研了墨,又将未批阅的文书一一翻开,动作小心谨慎,唯有一丝细碎的声响。待整理妥善,则拿起最上方的文书,默不作声低头审阅起来。
不知不觉,夜色渐浓。
方柳合上最后一本文书,一旁便伸出一只手接过他的狼毫笔,放置于笔架。
闻行道凝视眼前人:“三日后,周军出征衍城。”
方柳抬眸:“候君凯旋。”
二人相顾无言。
少倾,闻行道最先按捺不住:“未来天下大定,不必动武操戈,方庄主何时丢开手中无用的刀?”
“无用的刀?”
“别逢青之流。”
实则闻行道欲说顾择龄的名姓,因他知晓,区别于别逢青、燕折风等人,方柳对顾择龄的抱负确有几分欣赏,肯定他廉洁奉公光明磊落,故而时常逗弄却处处解围。
“丢开,然后何为。”方柳左臂懒散支在桌案,右手食指指尖点向对面人的心间,子夜万籁俱寂,唯他声调轻扬尾声慵然,“只留闻将军这一把?”
闻行道如冷硬的石头般,兀自默然片刻,随后试探般捉住方柳作弄的手。
轻触,只觉莹润劲瘦,教人不敢用力,却又十分清楚这是双力挽狂澜的手,绝不羸弱,涤荡天下作恶之人,斩过敌人首级不计其数。
如今便来斩他了。
心尖酥然如同蚁噬,闻行道一根根与他十指相扣,深邃眼瞳流露仿若视死如归的倾慕。
方柳忽而笑了。
他抽回手,徒留闻行道霎时心间空荡,双眸失神,冷峻面容浮现几分不知何时的恍惚,以至于怀疑方才手心莹玉是大梦一场。下一瞬,微凉指尖却按在他唇峰,压下轻微的令人心颤的力道,冷香隐现,耳畔响起清冽带笑的戏弄。
“就寝罢。”
冷香转瞬离去,搅乱一池春水,到底未提丢刀的事。
闻行道喉头微动,抬手轻摸一夜唇峰。
第108章 言官
顾择龄出身潞州, 进京赴考时便有过身体不适。
新帝登基天下未定,他作为宠臣,过去一段时日便焚膏继晷地参加诸多大小朝, 虽身在尚京城, 仍然日日夜夜担忧北境战事。如今前来更寒冷北地, 又马不停蹄忙于朝廷公务,日夜不缀案牍劳形,身体便瞬间垮了下来。
一垮便在床上躺了两日, 病情反倒更严重了些。
方柳遣人去请别逢青,为顾择龄施了几针。
自旧雍门关一战之后,方柳将率军打仗的事宜, 全权交予闻行道和荣康二人。方柳则细管理收复城池后各方事宜的统筹——前线与关城之间, 文官与武将之间,朝廷与武林之间。
幸而如此, 方柳始终坐镇旧雍门关的关城内,如此才能抽出时间, 接手顾择龄知州的公务。
前日, 闻行道帮着处理了一部分公务,但因不久之后又要出兵征战, 故而白日需要练兵布阵,次日依旧是夜幕渐深之时,方能有相见的时机。
此次他安静到来,安静坐下,不声不吭开始处理公务。
待到结束,闻行道整理妥善文书及笔墨, 继而才锁眉关切道:“闻某后日清晨率军出征,届时顾择龄仍未康复, 便将附近的几名知县拽过来,让他们多做些事,莫要什么事都压在你身上。”
白日里,方柳既要统筹各方势力,又兼任知州点卯开衙,晚间还要批阅文书,期间耗费心神更是顾择龄的数倍。
习武之人强健,却并非无坚不摧。
方柳不语,轻按太阳穴。
见状,闻行道起身站至他身后,抬手顶替的他动作。习武练出的宽厚指节,按压穴位时能感到粗糙的磨砺,消去了几分疲乏之意。
方柳轻阖双眸,道:“何处有能用的人?那几名知县方才调任到北州,又未曾与本地乡绅、百姓和异族接触过,叫他们来平白拖累府衙里的进度。”
闻行道低沉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我明日再来。”
方柳随口打趣:“闻将军龙威燕颔,体魄果真不同凡响,如今觉也不用睡了,倒教江湖好汉们羡煞。”
闻行道沉默须臾,解释说:“仅是昨夜未睡。”
“厉害厉害,竟歪打正着。”方柳被逗乐,挑眉道,“不过在下并非盘问将军,其实不必和盘托出。”
闻行道哑口无言。
夜凉如水,鸦默雀静。
二人默契且静谧,直至将离开知州府衙,闻行道才又重复一句:“我明日再来。”说罢,接着道,“北境防线牢固,北州府初建,无数人妄图于此分一杯羹,来日少不了明争暗斗。百姓日益安定,官场却将乱上一乱,闻某北上行军打仗,恐难相帮,你多加小心。”
方柳:“何处不乱,尚京此时想必也该暗流涌动。”
————
尚京城。
自新帝登基,便与先帝的荒淫截然不同,勤政爱民虚心纳谏,并恢复先帝荒废数年的早朝,一派明君之兆。今日又是逢五的大朝,大周官居五品及以上的大臣,寅时便等候在宫门之外。
卯时到,宫门开,百官入殿上朝。
邹相权势滔天,阖家权臣门生遍天下,更是当今圣上的亲外家,早朝自是单独排在第一位的。
昔日明新露,今朝泰安帝。
她端坐龙椅之上,居高临下静听一众朝臣禀告要事,偶有臣子因政见不合争执,便静观他们唇枪舌战。登基一年有余,她褪去世人规训的女子柔顺,眼眸幽远神情肃然,皇家天子不恶而严。
忽而,一言官拱手道:“启禀陛下,臣有本要奏。”
此言官姓陈,乃是年愈六十的两朝官员,虽是言官谏臣,负责监督弹劾官吏、规劝皇帝,但这位陈大人在先帝时期惯会糊涂避祸,走得避开党争的官路,不犯错不做出头鸟,故而在平平稳稳做官做到了新朝。
泰安帝颔首。
陈言官便道:“今时今日,北境前线屡屡传来大捷的消息,乃是天佑我大周!只眼下北州已有新旧雍门关两座关隘,我大周早已不必惧怕北贼,可现今的北州竟要听方柳一个江湖人士的话,镇北将军更是那什么武林盟主,简直成何体统!”
说到此处,他俯身跪下,情真意切涕泗横流的高喊道:“陛下,出身不正的江湖人士,怎能一直担任朝廷要职,于大周朝百害而无一利啊?!”
月余前,大战捷报传回尚京。
得知镇北军竟从北邦手中夺回了旧雍门关,且杀了北邦皇子赫连天德,重伤呼延翰等武将,满朝上下皆喜不自胜,顿觉时来运转,也到了他们大周扬眉吐气的时候。前些天整日上书恳求陛下收兵,向北邦低头示弱,以金银安抚北邦王以换取和平的求和派,都闭上了嘴。
夺嫡那日,皇宫血雨腥风,便已有官员知晓方柳等人的身份。
他们有些本就是邹相一派的知情人,心照不宣地对那日所见闭口不谈,只尽力辅佐新帝;另一部分官员乃是尤太傅及大太监福林的余党,那日之后便已被“封口”。
于是未参与党争夺嫡的官员,直到此时才恍惚知悉,原来一年多前突然被封为三军军师的方柳,以及那镇北将军闻行道究竟是何许人也。
竟是与朝廷势如水火的江湖人士!
于他们而言,武林人士多生反骨,仗着颇有拳脚功夫在民间作威作福,能不趁灾年揭竿造反便不错了,不曾想竟与皇家有了牵扯。
一时间,诸如陈言官之类,皆认为此事有违纲常。
武将得靠军功,文官靠科举或世家,除此之外更要家世清白,若往后哪里来草莽都能做高官,岂还了得。
但考虑到近来隐有传闻,道今上之所以能登大宝,有这群武林人士的手笔。因此即使心有不满,他们亦只私下提两句从龙之功果然了不得,能让来路不正之人身居要职,品级越过他们这些世家的官员去。
邹相三超重臣,凡此种种皆有预料。
毕竟数百年之前,各世家便是如此抗拒科举制。
小朝时,明新露与众近臣商讨封赏,邹相便私下提醒,它日定会有人拿方柳身份说事,届时他与其子邹天明会与之相辩。
明新露早有预料般,笑道:“祖父安心,方爱卿早与朕书信提过此事。”
果不其然,今日终于被陈言官寻找机会。
旧雍门关已收复,还要那江湖人士作甚,应当尽早将对方打压才是。
“哦?”明新露反问,“陈大人这是要弹劾方爱卿?”
一句“大人”,一句“爱卿”,孰近孰远一目了然,满朝文武垂头缄默。
邹天明适时道:“自古英雄不问出处。武将本就靠军功加官进爵,便是当朝武状元来了,前线行军打仗比不过村里服兵役的渔夫,也得心甘情愿认了渔夫做上峰。”
便有官员继续附和:“正如邹大人所言,英雄不问出处,方军师与闻将军收复北州,实乃天大的幸事,有如此良将何愁大周不兴啊?况且武林人士也是我大周百姓,既是大周百姓,哪里来的来路不正一说?”
陈言官小心环顾四周,发觉几位与自己政见相合的官员深埋着头,显然未有开口的打算。他心中打了退堂鼓,可转念一想,自古帝王家便容易猜忌从龙之功的臣子,何况臣子民心所向麾下兵马无数,不如趁此机会让新皇忌惮那方柳。
许是女流,自泰安帝继位,威严之余待臣下颇有耐心,任人唯贤。
今日,他不如趁机博一个誓死谏言的好名声。
思及此,陈言官心一横,闭眼道:“他方大人纵有将才,那也是沾了陛下的天泽,统管三军还还嫌不够,如今顾大人赴任北州知府,去了竟也要听他差遣,难道将自己当做镇北王了不成?微臣一心只为陛下和江山社稷着想,实在不愿看到有如此狼子野心之人祸乱朝纲,今日撞死殿中也要掺他一本!”
豪言壮语罢,便要朝柱子上撞去。
众臣一慌,有人连忙口呼“陈大人”去拦,殿内乱作一团。
“拦什么?”倏而,一道清婉稳重的声音响起,“且让陈大人撞给朕看。”
霎时,鸦雀无声。
陈言官顿时撞也不是,不撞也不是,鹌鹑似的耸着肩膀闭着眼。
明新露问:“撞啊,不是要以死相谏么?”
又是落针可闻。
“怕什么。”明新露语气认真道,“若撞死了,朕为你风光下葬;若还活着,就继续当你的谏议大夫,好准备下回撞柱。”
陈言官双股战战。
明新露便笑:“奇怪,先皇在位之时,废除早朝穷奢极侈避见百官,怎么不见‘陈爱卿’慷慨激扬针砭时弊,看来朕做的不对,或许该效仿父皇才是。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此话一出,陈言官五体投地泪眼涟涟:“陛下,微……微臣罪该万死,微臣罪该万死啊!”
他若真有以死明志的勇气,先帝在时便不会当个糊涂官,不过是看新帝要做明君,便将威胁的手段使到明新露身上罢了。
明新露又问:“这金銮殿的柱子,还有哪位爱卿要撞?今日一并撞了,别又看不惯朕下回任用的官员,大朝上再来一次,浪费了大好时辰。”
百官哪里敢言。
只他们此时尚不知,为何陛下会说什么“下回”,直到次日新皇宣布任用大周朝的第一位女官。
这回倒真有不怕死扬言撞柱,当天傍晚家中便收到了工部送来的棺椁。
此后再无人敢明面上说些什么。
事后,邹相入宫觐见,皱眉询问明新露:“此乃方大人之计?”
家人面前,明新露依旧有帝王威严,只眼角眉梢之间不失温婉亲近:“方爱卿运筹帷幄,这仅是其中一计罢了,是朕亲自选的这一计。”
邹相又问:“陛下可知,为何自古君王怕谏臣?”
明新露不以为然:“文人笔如刀,史书之上,朕怕是不会有极好的名声。”
闻言,邹相叹息不已。
“陛下既然知晓,何必还……”
“祖父,单朕是女子一事,便已然有无数揣测、曲解乃至贬低,无人敢在朕面前造次,私下的嘴却永远堵不上。如若在意这些,朕不会选择登基为帝。”
“方爱卿懂朕。”
“祖父,朕不怕,朕要千秋功绩。”
——陛下,展信佳
——应对朝堂风云变幻,有几计如下……
——赘述许多,揣测陛下当会选第一条。
——如此,便只消谨记,不须在意青史一页的诋毁,只管功在千秋。
——方柳。
第109章 一抔雪
别逢青施针果然有效。
第三日清晨, 顾择龄病情便缓缓转好,脸色较之前有了血气。但未免病情复发,即便顾择龄自认可以上衙点卯, 仍旧被知州府的管家拦了下来。
见自家大人固执己见, 管家劝道:“大人今日虽有所好转, 可病灶尚未彻底清除,还是先将养身体再忙为好。旁的不说,您便不听方大人的话了么?”
此话一出, 顾择龄稍显迟疑。
管家又语重心长劝说:“况且,习武者亦非铜墙铁壁,方大人今日多有劳累, 大人病若传给方大人, 可如何是好啊?”
顾择龄便安生躺了回去。
直至黄昏时分,喝完今日最后一晚药汤, 请来的郎中表示已无大碍,他才沐浴更衣马不停蹄前往府衙。
到时已是夜幕低垂, 北境的风凌冽, 晚间更是隐有凉人的寒意。府衙大门高挂的灯笼昏黄,灰黄院墙肃穆厚重, 瑟瑟夜风卷起黄沙,显得府衙愈发古朴萧瑟。
守门的捕快瞧见知州马车,忙快步走过来,恭敬问道:“可是顾大人来了?”
顾择龄掀开马车的帘子:“是本官。”
捕快便一边帮忙牵了马,一边笑说:“大人们都勤勉,方大人酉时就来了, 闻将军刚到没多久,大人您便来了。”
“闻将军?”
“是啊, 听闻镇北军明早便要出征了,闻将军今晚还是来帮着处理府衙事务了。”捕快平日里便是个爱与人拉闲散闷的,一时忘形说得停不下来,突然忆起两位大人因顾大人生病才来府衙,连忙改口,“顾大人身体可好了?咱们北州衙门初建,衙门里外的公务太多,竟令大人都操劳成疾了……”
顾择龄摇了摇头,示意不必多言,快步往府衙内走去。
北州的重要文件皆在书房。
门窗敞开,门窗之后透出橙黄暖光,几盏烛灯将书案照得亮堂,房间四周则晕黄暗淡,墙角摆件的影子随灯盏摇曳。四方天地万籁俱寂,唯有两人翻动文书时细碎的动静,及凉风拂过枯叶的沙沙声。
莹莹烛光下,方柳仙姿玉色,落笔的动作几分清雅,笔触行云流水似能搅动辉映的烛火。
闻行道端坐另一侧。
二人皆未抬首。
顾择龄放轻步伐。
他尚未来得及开口询问,便见方柳抬眸,一双映衬荧火的眸直直看了过来,漫天星河皆揉碎在他眼中。
无论何时,一旦与那双眼眸对视,顾择龄都会张皇痴然:“……方大人。”
方柳将手中笔放下,似弯了弯双眸,极清浅的笑意一闪而过,如昙花空灵皎然稍纵即逝。
“看来顾大人身体康健了。”
顾择龄拱手:“顾某已无大碍,劳方大人费心担忧。”说罢,又朝仍伏案审阅的闻行道拱了拱手,“劳闻将军操劳。”
闻行道方才抬头朝他颔首,道:“无事。”
“举手之劳。”方柳信手拿过一本文书,复又垂眸翻阅,“顾大人大病初愈,何不多休息一日?”
顾择龄抬脚走向书案:“因顾某一人,百忙之中劳累方大人,又耽误闻将军军中事务,顾某心中难安。何况顾某初来乍到,若诸多文书不能亲自过目,总担忧有所疏漏。”
闻言,方柳随手执起一旁未审阅过的文书,递到顾择龄面前。
“既然如此,那便来分担今日的公务。”
顾择龄欣然接过。
因方柳与闻行道皆于书案前忙碌,且案上堆放层层叠叠各类文书,已无空闲的位置。顾择龄只好唤人再点一盏烛灯,挑选一部分公务文书,在另一张桌上批阅。
刚要投身公务,便见方柳又瞧他一眼,而后便抬起右手,用食指与中指夹起书案上一角废纸,运气朝槛窗的位置投掷而去。
“咻——砰!”
伴随着破风之声,则是一声木头相互碰撞的响动。
顾择龄再回头,便见他身后的窗子已然严丝合缝地关上,凉风阻于窗外。分明是最柔软不过的宣纸,竟能做到如此,足以见得内力之深厚。
方柳云淡风轻道:“顾大人病愈,不比常人火气旺盛,当少受些凉。”
说罢,复又埋首。
却不知无意之举,撩拨屋内两个人的心弦。
顾择龄自是受宠若惊,堪堪平心静气了许久,方才能将视线转回手中的文书之上。
闻行道眼眸深邃。
碍眼。
但不能动,不必动.
多了一人,今夜的效率极高。
未过戌时,便已将文书审阅整理妥善。
三人未离开府衙,反倒遣人烫了新茶,围桌于袅袅的茶香雾气中。
顾择龄轻叹一口气:“旧关以北竟还有许多乡绅。”
他还当战事四起,诸如这般的世家乡绅,应十分惜命,早该逃窜中原。
“家产难舍。”方柳不以为意,“况且战时更易趁火打劫,搜刮不义之财。”
官员离京赴任,最怕遇到富绅或宗族势力强的地区,尤其传承数代的宗族,动辄几十上百人为了利益团结一致,便是官府亦敢抗衡,偏还不能拿他们如何。
而北境因战乱,少有大的宗族势力,却着实有些难摆平的富绅。
城池被北邦攻破后,这些乡绅选择留了下来,顺从北邦人的统治倾轧百姓,从压迫与战乱中获取巨大利益。大周军攻打城池时,有些甚至助北邦军负隅顽抗,直接被将士们斩杀。
余下便是今夜所谈论之辈。
其中不乏行过的善,但大多是趋炎附势见风使舵之人,私下不知有没有支援北邦军。闻行道攻破城门那日,他们尽数摆出涕泗横流的摸样以迎周军,看不出是真是假。
闻行道补充道:“亦有大户逃窜出去,听闻北州将定又举家迁回此地,倒是不足为惧。”
“多年以来,城中百姓定过得水深火热,乃至于生不如死。”想到黎民苦楚,顾择龄看向方柳,询问道,“是否明日便遣人走访城中百姓,搜查乡绅勾结北邦军鱼肉乡里的证据?”
“不止。”方柳缓缓道,“还要让皇商燕家继续去新城经商,以稳定城内粮米酱醋的价格。”
闻行道沉吟:“有官府和军队作为后盾,此事不算难。”
顾择龄:“顾某这便差人去办。”
此事如此处理便算圆满。
只待后续。
顾择龄轻叹:“早知北地百姓过得清苦,直至如今亲眼所见,才明白情况更甚,百姓无粟米饱腹、无麻衣蔽体。遥想尚京城内,悠悠丝竹之声不绝于耳;潞州府上,文人墨客流觞曲水附庸风雅。”
“权贵巨贾大都如此,北境亦无不同。”方柳浅抿一口清茶,“儿时曾听闻,有坊间稚子吟诵唐时李约的一首 《观祈雨》,因一句‘朱门几处看歌舞,犹恐春阴咽管弦’被员外听着,一家人皆被下了狱。为商者奇货可居见钱眼开,为官者尸位素餐贪而骄奢,为一幅字画便可豪掷千金,何其享乐。”
于北境百姓,享乐又该如何简单——
果腹温饱之余,铺一条卵石小路,斗折蛇曲,两侧栽种果树。几年后,春日绽一片薄红,落英芳草,秋日硕果累累,便是此间绝景不可方物。
顾择龄由衷赞道:“方大人做官,必是一琴一鹤,克己奉公。又有陛下看重,它日必当位列三公,青史留名。”
“此话不对。”
“……为何?”
方柳敛眸,反问道:“顾大人,你现在喊在下一声方大人,可还记得在下到底是何人?”
何人?
霎时,顾择龄忆起初遇。
“方……方庄主。”
方柳笑了笑,不置可否。
顾择龄未解其意。
方柳悠悠道:“位列三公,青史留名——那是如顾大人一般,十年寒窗苦读者所愿所求。而江湖中人所愿所求,无非仗剑行侠,自在风流。”他话未说尽,亦不等顾择龄接着询问,便放下手中茶盏,转而问一直沉默的闻行道,“闻将军便要明日出征,还不离开府衙回去修整?”
闻行道抿唇:“等方大人一同离去。”
“结伴离开?”方柳不慌不忙地打趣道,“方某可不认识姓闻的孩童。”
闻行道面无表情认下这个称呼:“初次见面,久仰大名。”
方柳被逗乐。
两人告别顾择龄,准备离开知州府衙。
顾择龄送别于府衙侧门之外,望着如水月色下二人并肩而立的身影,倏而生出一股冲动。自相识以来,方柳似总对他多有看顾,时常也有打趣和调侃,可绝无与闻行道相处时的亲近。
此番亲近,并非是刻意的贴近亲昵,而是“允许”。
破例众人外的允许。
允其倾听,允其靠近,乃至允其永远跟随。
于是顾择龄朝方柳清雅风逸的背影喊道:“前几日病重有劳方大人关切,不知方大人喜好何物,好让顾某送去以表谢意。”
方柳背对他,摆了摆手,随口道——
“便送一抔雪。”
再眨眼,二人便驭轻功飞檐走壁,没了踪影。
顾择龄望着空荡街巷,失魂落魄喃喃自语:“一抔雪……一抔雪……”
可今朝送上一抔雪,来年春日便要冰消雪融。
果真不可追么。
第110章 寒谷成暄
大周军营。
众将士整装待发, 征讨北邦。
方柳早已是大周军心所向,仿佛只要他尚在北州坐镇,便没有打不赢的敌军。虽将统领三军的事宜交予几位将军, 但每次大周军即将出征之际, 他皆会前来军营。
这一回出征, 荣康亦将前往,与闻行道分别突袭两处北邦驻地。歼灭两处敌军后,方可合力更进一步, 谋求已被北邦夺取十几载的衍城。
衍城城墙牢固,城内驻军颇多,此次前去或许数月不得归。
营帐中, 荣康向方柳禀告今日军中事宜。待禀告结束, 他保持拱手的姿势,偷偷瞧了方柳侧颜好几次。
方柳便道:“有话直说, 何必扭捏。”
“这……”荣康似是有所困扰一般,小心问道, “方军师, 究竟为何领兵不再出征?”
方柳轻挑眉峰:“难道我不去,你们便赢不了?”
“自然不是!”荣康连声否认, “我荣康岂是那般无能之辈!”
方柳淡声道:“如此,又何必多问。”
“可……可是……”
“可是什么?”
“可……可方军师这不是相当于放弃军权?”讲出口之后,荣康憋得脸成猪肝色,“这话由在下来说或许不妥,毕竟在下亦受了方军师此举的恩惠。可论及威名,论及军心, 方军师远在几位戍边将领之上,只是唤作军师, 做大将军亦无不可,手中军权怎地说放就放了?”
古往今来,便未曾见过几个大权在握之时,主动放权的将领。
就是有那主动释兵权者,多也是因为帝王猜忌,才不得不放弃虎符,以求一个皇威之下全身而退。
军中他人或许不知,但荣康身为早年追随方柳之人,对今上为何能登基心中有数。若不出意外,二三十载之内,应是不会出现君臣离心的情形才是。
闻言,方柳摇头轻笑——
“谈及将士,世人言道‘青山有幸埋忠骨’;谈及将军,世人言道‘一将功成万骨枯’。我本无意成为以万骨铸就的那一位,如今山河将归,这一将又有何要紧?”
他聊谈此事,眼中水波不兴,玉颜芳泽无加。
是荣康此生见过,最肖世外之人。
昔日落魄,得方柳搭救,荣康将之看做恩人,又将之视为其主。他始终以为,以方柳武功之高、谋略之才,来日必将扶摇九霄,睥睨天下。
而今看来,却是他狭隘了。
方柳只需悉心筹谋,便定能得到,而后不甚在意地将恩泽分予他人。
他从来身在九霄,何须多此一举扶摇而上。
荣康抱拳道:“荣康定不负方军师好意,并规矩麾下兵将,大胜而归。”
方柳颔首:“方某静候捷报。”
荣康离开不久,闻行道掀帘走进营帐。
方柳正擦拭剑身,见他进来便收剑入鞘,问道:“准备好了?”
“是,即刻整军出发。”闻行道沉稳道,“此外,除几位少年侠士,其余江湖人士皆将离开南下。”
方柳早有预料。
“军中令行禁止,武林中人习惯无拘无束,且多在门派中受人敬重,回去倒能自在逍遥。”
“留下来的人,我会亲自训练。”
方柳便揶揄道:“不愧是武林盟主。”
闻行道神色渐柔。
恰在此时,营帐外传来集合的号角,他提醒:“到时辰了。”
方柳便站起身。
二人往大军集合处走去。
于数万将士前,方柳巍然而立,丰姿冶丽,却有不输众兵士的杀伐之气。众人一见他,便霎时士气高涨,手中兵戈蠢蠢欲动。
方柳剑指苍天。
众人便振臂高呼——
“杀!杀!”
“杀!杀!”
号角声随即响起.
愈往北,地形环境对北邦便愈有利。
关城再收到周军捷报,已是周军出征后的第三十日。
身为知州的顾择龄最快收到消息。
他手持捷报,匆匆来寻访方柳,初一见面便迫不及待笑说:“北邦驻军狡猾,被周军袭击之后,便在苍茫北境四处流窜。前些日子,终于循着蛛丝马迹将逃军拿下,其中竟然有呼延勇之弟呼延翰,现已被活捉。”
方柳正翻阅黄鸽寄来的信件,闻言合上信件,问道:“顾大人请坐,消息可送往京城?”
顾择龄落座:“未来得及,正想与方大人商讨一番。”
“商讨如何呼延翰?”
“方大人果真神机妙算。”
“衍城守城的乃是拓跋期,此人与呼延勇有势如水火,恐怕不能以呼延翰相要挟。”方柳沉思少倾,道,“呼延家极重血脉,便将呼延翰一并押送去尚京,悉数告知以后待陛下定夺。”
顾择龄欣然:“顾某正有此意。”
方柳提醒一句:“小心呼延家前来劫持。”
“好。”顾择龄认真应下,“顾某谨记此事。”
话音刚落,有人轻敲门扉。
方柳:“进。”
小厮便推门而入,为二人奉上茶盏。
捧着被茶水烘热的杯盏,顾择龄有了多留片刻的理由,他环视四周,寻话茬一般询问道:“怎么不见依风姑娘和赛雪姑娘?”
“回莺州了。”
“原是如此,出走几载春秋,是该回去看看。”
“正是。”方柳抬眸,眼神清远,“总会回去看看。”
返程回摇风县的前一日,赛雪哭得梨花带雨,眼睛都肿成了红桃子,气得不肯与方柳说话,好久才自己将自己哄好。
因知此去一别。
人当非昨日。
待顾择龄告辞,方柳再度打开黄鸽信件,仔细翻阅。
信中写道,北境战乱多少还是影响了中原地区,幸而如今的皇帝任人唯贤,官府忌惮新帝登基,不敢鱼肉百姓。与此同时,民间又有各大门派出面除暴安良,其中尤以岭西杜影齐之流最是竭尽全力。
时至今日,诸事皆如预料中顺遂.
又是四个月的光景。
前方传来捷报,镇北军成功收复衍城,大胜而归。
方柳及顾择龄前去迎接。
二人率领一众官员,站在旧雍门关的城墙之上,俯瞰下方旌旗猎猎。众将士驻足城门前,齐齐抬头向上望,唯见周军全军上下眼神凌厉气势如虹。
闻行道翻身下马,手中攥着马绳,高声道:“镇北将军闻行道在此,今镇北军大败拓跋期及其残军,收复北州失地,得胜而归。”
方柳将目光移向后方战车,其上载着无数断臂残肢、尸首遗物,他再度剑指苍天——
“如今山河无恙,请大周的英雄们,归乡。”
当日。
犒赏全军,酒肉管饱。
城内容不下数以万计的将士,也怕周军大肆进城惊扰百姓,一众武官跟随闻行道前往城内,其余将士们在城外大营中欢庆。
由方柳拍板,于知州府衙设宴,犒劳诸位大小将领。
武将最是能吃能喝,酒一贯用碗来装,不多久便将顾择龄在内的一众文官喝倒。方柳唤来管家,将喝醉的大人们一一扶去后院厢房内,好生休息。
见文官如此不济事,武将们放肆大笑,互相拉扯道:“瞧瞧,瞧瞧,眼下只剩我们这些大老粗,今夜谁也不许偷溜,都给老子往死里喝!”
话音刚落,方柳似笑非笑,拎起桌上一壶清酒,众目睽睽之下轻功轻盈离去。
溜了?
众人面面相觑。
荣康便开口道:“这……这……方军师自是例外!”
“对!方军师例外!”
下一秒,闻行道追随方柳而去。
众人静默。
荣康又高声道:“闻将军也是例外!”
“……”
也罢,他们岂敢去灌醉上峰。
另一边——
知州府最高的屋檐之上。
夜风清凉,方柳拎着清酒,仰望天幕皎皎明月,自在逍遥对壶而饮。有酒液顺着他如玉面容淌下,流过修长脖颈,没入青色衣襟之下。
闻行道追随而来,与他并排而坐。
方柳用手背拭去下颌清酒痕迹,复又将手中酒壶抬高,从壶柄间隙窥视月色,细细欣赏其上花纹:“许久未曾如此畅快饮酒。”
闻行道认同道:“嗯。”
方柳便转头瞧他:“如此,闻将军的酒呢?”
“……”闻行道静默一瞬,声音因窘迫而微微暗哑,“忘记了。”
只顾追随心上人,便忘了什么酒不酒。
闻言,方柳被其逗乐,朝人轻摇手中酒壶,教人听壶中清酒晃荡的水声。他玉容展颜眉眼如画,如水月色之下双眸半敛的模样,像极了话本子里的鬼魅。
再饮一口,才说道:“闻将军可以一试。”
见状,闻行道瞧他手中对嘴喝过的酒壶,又瞧他唇珠上莹润的水光,久久不曾言语。
方柳摇着玉壶,悠悠道:“看来闻将军心不在此。”
闻行道垂下眼眸,不敢再看。
片刻,方柳边喝着酒,边语气懒怠地说道:“既想,为何不敢来拿。”
闻此,闻行道猛然抬眼。
夜幕低垂,月明星稀,一颗心乱如麻。仿佛过去经年之久,他才凑近方柳右侧脸颊,一触即分轻如尘埃,多一瞬都仿佛是亵渎了仙人。
“呵。”方柳轻笑,“如此胆量,整日醋坛子似的,做给谁看。”
言罢,一阵清风凑上前来,便有一朵春夜里含苞的花蕊,沁着极浅淡的馨香落于闻行道的唇。
令他心境如寒谷成暄。
一刹那,千树万树,心花盛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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