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家以武传家,世代戎马,满门忠烈,有何不配?”
清贵熟悉的声音骤然响起,自带威仪,陆景阳不知何时出现在众人身后,满面冷峻,覆着寒霜。
四周瞬间安静了下来,一时间几乎落针可闻。
陆景阳扫视了一眼在场的人,道:“温侯戍边御敌,出生入死,上忠朝廷,下守百姓,镇北将军与副将此番更是护驾有功,乃大恒功臣。”
他话音顿一下,视线从封玉荷掠过,落在陆婉池身上,冷声问道:“你觉得不配?”
陆婉池手脚发凉,忍不住打了个颤,这宫里她最怕的人就是太子,比见到父皇还害怕,惹了父皇生气可能罚一罚就过去了,若是惹了太子,大概要提心吊胆一辈子。
不只是陆婉池,在场的其他人有一个算一个,也全都垂着头一声不吭。
温柠杏眼微微睁大了些,她知道陆景阳太子之位坐的很稳,但没想到坐的这么稳,简直说一不二无可撼动。
她眼睫一垂,唇珠抿着,脑中飞快地转了转。
陆婉池期期艾艾地朝陆景阳看了一眼,指望能从皇兄眼里看到几分安抚,结果只在看到了冷冷的不悦,陆婉池的脸色唰一下就白了。
她后悔死了,方才要是知道皇兄也在,她说什么都不会刁难温柠这个孤女。
本来皇兄就待她不亲,现在因为温柠惹了皇兄生厌,陆婉池一时很恼交加,心里委屈极了,凭什么一个北疆来的野丫头都能被皇兄这么护着,她却不行?
凭什么?!
难道就凭这小丫头模样生得好看么!一个脑袋空空的花瓶,好看有什么用!
她猛地朝温柠瞪去,结果却见陆焕警惕地看了她一眼,立刻将温柠又朝身后藏了藏。
陆婉池顿时被愤恨冲昏了脑袋。
凭什么各个都护着她!
她气极败坏,不知道从哪生出来的胆量,扯出封玉荷手里的书就朝温柠的方向砸了过去,大声囔道:“躲什么躲,不过是个从北疆回来的蛮人,恐怕连大字都不识几个!”
话一出口,陆婉池就知道完了,皇兄不知道会怎么看她。
她不敢看陆景阳的脸色,于是像个斗鸡似得瞪着温柠。
陆焕感觉揪住自己衣角的手颤了颤,他赶紧回头,就发现温柠小脸绷着,眼眶已经红了。
他登时急了,北疆不比京城,条件苦寒,不识字又怎么了,明玉才十一岁,以后慢慢学就是了。
他立刻就要反驳,才转过头,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身后抽噎了两声:“我识字。”
这三个字不亚于平地起惊雷。
一时间,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温柠身上。
温柠毫无所觉,只看着陆婉池,边哭边念:“古者诸侯之射也,必先行燕礼;卿、大夫、士之射也,必先行乡饮酒之礼。故燕礼者,所以明君臣之义也;乡饮酒之礼者,所以明长幼之序也。......1”
这正是之前被陆婉池砸过来的书翻摊在地上的一段,但温柠念的时候根本没有往地上看。
她是背下来的,一字不差。
陆焕张着嘴,眼眶都要瞪得脱出来了:“明、明玉......”
温柠还在念,眼泪收不住般成串地往下掉,胸口起伏地越来越烈,呼吸一声比一声急。
谁都能看出来小姑娘是在拼命压制住喉咙里的哭腔,也都知道陆婉池完蛋了,可没人有胆子这时候上前阻拦,连陆焕都没敢动。
四周似乎连风声都止住了,只听得见温柠执拗的声音。
“茵茵。”
陆景阳无奈,伸手抬起温柠的脸,哄道:“茵茵,够了,已经足够了。”
温柠反应迟钝,方才哭狠了,此刻身子正一抽一抽地,好一会儿才慢慢止住,唇瓣抿了又抿,委屈极了:“我识字的,父亲教过我,母亲也教过我。”
陆景阳点头:“嗯,茵茵大才。”
他趁着哄温柠的间隙,朝旁边暗瞥了一眼,所有人立时告退,连声都没敢吱一下。
陆焕犹豫了会儿,觉得自己帮不上什么忙,也跟着走了。
温柠缓了一阵子,终于稍稍平复一点。
她整张脸都湿漉漉的,细长的睫毛如同溺水一般,一簇一簇的粘在一起,因为情绪起得太快,甚至有些站不稳,整个人晃了晃。
陆景阳一边安抚温柠,一边等宫人将轿辇抬过来。
这边温柠刚回思鸿阁,那边太医令已经到了,几乎是前后脚。
曹墨仔细检查了一番,连喉咙都看了,这才对太子道:“郡主应该是受了刺激,才突然开口的,不过郡主本来就在慢慢恢复,殿下也不必太过担心。”
他略微思索了下,又道:“微臣开几服温和的药,郡主突然说话,又哭了一场,声音听着是有些微哑,吃上几日就好了。”
陆景阳点头,派人跟去太医院取药。
太医令一走,殿内就剩下两人了,温柠神色恹恹的坐在椅子上,看上去无精打采,像是被雨打过的花苞。
陆景阳瞧着她眼睛下的红痕,伸手碰了下:“难受吗?”
温柠没说话。
只有她自己知道,方才的事是她故意的,陆景阳来得太快了,她脸上刚哭过,痕迹有些明显,所以只能再哭一次了。
更何况她本来就需要一个恢复开口说话的时机,今日意外撞见大哥,也不知道说话有没有被人看见,所以只能宜早不宜迟。
陆婉池正好撞上来,非要张口挑衅,怎么能怪她呢,她只是顺水推舟,听不得旁人侮辱父母双亲罢了。
如果陆景阳没来的话,她是不打算哭的。
陆景阳以为她还在委屈,于是改揉了揉她的发顶,哄她道:“放心,陆焕会去告状的。”
温柠抬眼,疑惑不解地望过去。
陆景阳没解释,只笑了声:“不急,茵茵过两日就知道了。”
两日后,温柠果然听说了五公主被皇上禁足的事,连带着当日在场的几个皇子公主也都挨了顿骂,倒是封玉荷躲了过去。
温柠这才明白陆景阳说的意思,她没想到陆焕竟然是这种性子。
想了想又觉得本该如此,前世陆焕也是这么凑过来接近她的,七殿下赤诚之心,想做什么便做,才不管其他的。
温柠的嗓子养了几日,彻底好了。
魏临帝知道后特意来了趟思鸿阁,见她果真恢复了,高兴的同时,还略有点遗憾。
温柠瞧出来了,不动声色地演了一番孺慕之情,哄得魏临帝父爱大发,差点当场要封温柠做公主,觉得不妥之后,又说这事是大喜之事,不能不贺。
最后,魏临帝以温柠的名义赏了各处宫人一个月俸禄。
以往只有宠妃有喜或是小皇子诞生才会行赏,温柠这样的身份是头一次,加之几天前御花园里的事,宫里人对这个不常露面的郡主愈发恭敬起来。
温柠感受到了,不过她照常不怎么出门。
除了隔几日去皇上那儿请安,温柠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太子东宫了。
她上回跟着陆景阳去了一次演武场,除了落了一脸灰什么也没见着,之后就不肯去了,宁愿趴在窗框上逗鸟雀。
陆景阳:“太医令说你要多走动。”
温柠皱着小脸:“可是日头太晒,会不舒服。”
眼下分明还未入夏,晨起的日头也不算晒人,甚至还有几分冷意。
陆景阳当下没说什么,转头便让人在演武场的一角添了个棚顶,落成之后立刻将温柠提了过来,亲自看着,撒娇讨饶一样不成。
温柠垂头丧气,险些当场哭出来。
她坚持了两日就坚持不住了,晚上睡前两条腿酸涩不已,但是陆景阳这回堪称铁石心肠。
温柠委屈巴巴,决心先乖乖听几日的话,然后趁着对方心情好,再撒一回娇,总能磨到陆景阳松口的。
于是第二日,温柠特意起了个大早,赶在陆景阳之前到了演武场。
等入口传来脚步声,温柠赶紧迎上去:“太子哥哥,我——”
她声音戛然而止,愣愣地看着和陆景阳一起进来的人。
对方也微微愣了下,随后立刻守礼知节地退了半步。
温柠眨了下眼,在心里给大哥鼓了鼓掌。
她假装不认识,飞快地往陆景阳身后躲了躲,拽了下前面的袖口,有些不自在地问道:“太子哥哥,他是谁啊?”
陆景阳没回答:“茵茵还记得伯恩侯吗?”
温柠像是被问住了,拢着眉细细想了半天,犹犹豫豫地跟他确认:“伯恩侯是不是姓楚?”
陆景阳颔首,这才回答了她先前的问题,却只说了个名字:“楚照衡。”
温柠仍是一脸疑惑。
旁边,楚照衡接话道:“伯恩侯是家父。”
温柠恍悟,她小声惊呼了下,随即杏眼一弯,露出个笑脸来,脆生生喊道:“楚大哥。”
楚照衡也跟着笑了起来:“明玉郡主。”
温柠:“楚大哥叫我茵茵吧。”
她没看陆景阳,仰着脸,高高兴兴地说:“茵茵是我小名,爹爹和娘亲都这么唤我,大哥也这么唤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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