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6章 风雨无晴(十)–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此言一出, 却并没有得到什么回应。
江荼并未直接回答,眉头紧蹙,状似沉思。
而包括齐净远在内的不少修士, 灵气已经钻入他们的体内, 叶淮甚至能看见他们眼中的焦距在逐渐消失,似乎根本没有听到叶淮的话。
“当真是好办法, ”齐净远道,“万无一失的好办法!”
“是啊,就这么办。”
“现在就记上名谱,省得节外生枝。”
“”
程协面带微笑,手掌收得更紧, 让灵力成倍释出:“江公子意下如何?”
与此同时他的目光却落在叶淮身上, 笑意中带着浓浓威胁意味。
他发现自己没被控制了!
恐惧彻底爬满叶淮的心,他凶狠地瞪着程协,脑中一瞬间闪过无数念头,最终只剩下最质朴也最简单的:
不可以!谁也不能把他和江荼分开!
叶淮手掌悄悄探向骨剑, 眼底开始积蓄漆黑浊色。
然后他就被江荼伸手揽进了怀里。
冰冷的手将他整个人都置于保护下,贴得极近, 几乎能感知到布料下江荼的温度。
实际上江荼是伸手摁住了他的剑,但叶淮的脑子此刻分析不到这一层,这个堪称有史以来最亲密的姿势让他当场愣住,脸颊一点一点开始发烫。
紧接着他就听到头顶传来江荼的声音。
“少辅好意,只可惜看来叶淮不愿意。”江荼给叶淮递去一个安慰的眼神,安抚惶恐到眼瞳缩成一道竖线的小少年。
叶淮抓到了机会,立刻大声道:“我不愿意!”
“我、我不要别的师尊, 我只有恩公一个师尊!”
说完他就又钻回了江荼怀里。
他其实早就想借师徒关系,把自己绑给江荼, 但他心里藏着秘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与江荼坦白,此刻被程协一吓,竟直接不过脑子将真实想法脱口而出。
叶淮喊完就是一阵底气不足,紧紧搂着江荼的手臂,江荼从未说过收他,这一声“师尊”说到底只是他的强买强卖。
他是抱着一丝侥幸的,江荼为他取名、赠剑给他、指点他剑术,这些都是师父教授徒弟时才做的,江荼或许也动了收他为徒的念头。
可如果真的要收他为徒,早就收了,一直不提,说不定是江荼根本不知道这些举动在修真界意味着什么,只是可怜自己罢了。
他对自己很不自信,觉得江荼这样好的人,若是要收徒,一定有很多人争着抢着要拜他,哪里看得上自己。
叶淮的动摇被程协看在眼里。
“小公子不如再想想,你成为来去山派的内门弟子,并不需要和江公子分开,只不过在名义上,会暂时记在其他长老名下。”他对着叶淮的软肋趁热打铁:“只要江公子也留下,我向小公子保证,会尽快给予江公子收徒的权力,你日后定能拜入江公子门下。”
随着他的话音,无数灵气向叶淮扑来,卯足了劲要钻入叶淮的天灵,影响他的思考。
江荼怎会允许灵气靠近,手掌一攥,就将那些蛇一样的灵气捏得粉碎。
“您的美意,江某心领,”江荼冷淡的音色在叶淮耳中胜过天籁,“只是江某虽为一介散修,来去山派也不能明着抢我的人。”
“您没有听见么?他叫我师尊了。”
此话一出。
一抹不可思议在程协脸上绽开:“我知道江公子实力强悍,可劲风门当时围攻您仅凭您一人,如何护小公子周全?”
“未经过苍生道见证的师徒关系并不牢固,江公子又何必因一句称呼以身涉险”
江荼叹息一声:“不劳费心,只要您的如意算盘别往叶淮身上打,我自然能护他周全。”
“至于苍生道,我收叶淮为徒,不需要得到任何人的许可。”
冷冽的音色像霜雪拍打下来,叶淮心弦巨震。
他猜江荼是为了保护他才顺势这么说,即便如此也足够叶淮眼眶发酸。
若非时机不合适,他现在就想扑进江荼怀里。
小少年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抱着江荼的手臂蹭了蹭。
对峙中被连着拱了好几下,江荼险些没绷住,唇角抽动片刻,另一只手轻拍叶淮的脑袋。
对面的程协看他们如此亲昵,表情一僵:“江公子,您这又是说的哪里话?我何时算计二位了?”
在灵气的作用下,他的话自然一呼百应。
“冤枉好人!少辅,你看看你捡了什么白眼狼回来!”齐净远一马当先,义愤填膺地叉腰。
“我们协长老就是心肠太好了,先前忍让程让这个村夫,如今做了好事,这些人还不领情!要我看,全都赶出去,乐得清静!”
也有人看江荼与程让走得近,语气鄙夷:“真不知道明明是协长老救的人,为何会与程让这厮走得这么近,姓江的长得如此妖媚,私下里,还真不知道是谁有炉鼎体质!”
这话好像突然激发了人们的兴致,无数不怀好意的视线射向江荼。
“污言秽语!”程让瞬间从恍惚中挣脱出来,“我与江公子清清白白!”
比起怒不可遏的程让,江荼的反应要平静许多,甚至有些兴致缺缺。
如果口舌就能定罪,他这个阎王爷早就下岗失业了。
江荼话少,大多数时候能用行动解决的事情绝不会浪费时间在言语上,但现在的情况让他不得不多费口舌。
江荼摁住叶淮的脑袋,如果不摁着,小东西恐怕在刚刚的羞辱出口时就已经扑向说话的修士,活像一条龇牙咧嘴护主的小狗。
他转眸看向那名修士,这一眼中的冰冷让修士像被掐住脖子一般,竟然感到死亡的威胁,唇瓣颤动着不敢再说。
但也只是一瞬,因为江荼已经重新看向程协。
江荼的声音平稳到就像在陈述客观事实:“确实,我不该说你算计,而该说你欺师灭祖才对。”
——?!
此言如平地惊雷,即便是被影响极深的修士眼中也有了光亮和焦距,纷纷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老掌门之死扑朔迷离,是来去山派公开的秘密。
这件事至今未有定论,而事实上也极难再有定论。
所以程协派能以老掌门之死借题发挥。
死无对证,言语雕饰之。
可他们是来去山派的门人,有些龃龉再正常不过,江荼一个外来散修,怎么敢言之凿凿攀咬宗门长老?!
齐净远之流似乎要说些什么,被程协拦下。
程协脸上满是不可置信的悲愤,声音颤抖:“江公子!师尊于我有再造之恩,待我胜过生父,您即便对我有意见,也不能这样冤枉我!”
有许多情绪在程协脸上堆积着,最终只剩下苦涩,他的唇角抿成向下的弧线,眼眶也湿透,因江荼的话语而备受打击。
——换任何人看到这幅样子,都会发自内心地感到同情。
江荼无奈一叹,或许是他还没有把话说明白,让程协误会:“你入戏太深了,我不是在问你。”
程协的眼底闪过一丝不悦,但很快就被更深的无辜遮盖。
“江公子是不是听了谁的挑拨?”他深深叹了口气,“掌门擢铨在即,我也知道支持师兄的人,会说些流言蜚语。”
“但我已经说了,我无意与师兄争先”
许是见江荼依旧不为所动,程协抿紧唇瓣:“再说了,江公子不妨去问问,师尊陨落前,一直属意我继承衣钵。我若真的想要争这掌门位,又何必杀害师尊,师尊活着不是对我更好?”
很有道理。
若非江荼进过老掌门的记忆,就更有道理了。
江荼道:“老掌门死前将掌门位传给了程让,当时你不是也在场么?”
程协完美的假面终于有了一丝裂缝,他蓦地上前两步,想要扶住江荼的肩膀:“师尊出事时天河结界异动,我带着师门弟子去修补结界了!此事人尽皆知,你”
江荼塌肩一躲,摁住了程协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
程协只感到一股几乎要卸下他手腕的巨力传来,忍不住手掌一松——
啪嗒。
一块陨石般的铁块坠落在地。
铁块落地的刹那,一直纠缠着众人的灵气如被连根拔起,落荒而逃般从众人体内逃离,钻入铁块之中。
所有人都看到了这块铁块。
一时只剩下风的呼啸,没有一人开口。
过了许久,又或许只有一瞬。
修士间爆发出一阵质问:“你用织念石控制我们?!”
“程协,你怎么能”
“闭嘴!”程协的额角隐隐绽出青筋,笑容变得狰狞起来,“江公子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江荼道:“你赶来的时候。”
这回轮到程协悚然一惊。
赶来时他甚至没有催动这块织念石,如果这都能被察觉,只能说明江荼从一开始就在防备他。
程协咬牙切齿:“您在寻我开心么,江公子?”
江荼摇了摇头:“这倒没有。只是你若不靠近过来,我没有十足把握能够碰到你。”
“所以你刚刚是故意激我”程协猝然失声,半晌,他深深吸了口气,“那又怎样?一块织念石而已,中界仙门的库房里没有一千也有一百,我身为长老拿了一块,有何不可?”
江荼松开了他,偏过头:“洞窟,左起第三块岩石,需要我将当时的场景还原么?”
众人听不懂江荼在说什么,却能看见程协的脸色越来越黑,直到“还原”二字落下,程协的笑容已然褪尽,像盖着一张没有表情的面皮,直勾勾地盯着江荼。
“江公子,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如此冤我。是师兄教你这么说的么?还是其他人?是我救了你啊,江公子,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程协一边质问着,一边迈步向江荼逼近。
他身上散发出的气息与原先笑容和煦的模样大相径庭,充斥着恐怖的压迫感,好像恶鬼穿上了程协的皮囊。
在众人胆战心惊的目光中,江荼缓缓勾唇,扬起一个堪称惊心动魄的微笑。
他的语气似乎很平静,仔细听却能听到些嘲讽:“是么?你救了我?”
电光火石之间。
江荼拎起叶淮向旁一丢,反手一掌拍出!
轰——
分秒不差,不偏不倚,恰与程协的长刀对上,灵力余波将满山碎石震为齑粉,尘嚣漫天让人睁不开眼睛。
叶淮踉跄了数步才勉强稳住身形,挣扎着将眼睁开一道缝。
这是他第一次看着程协出手,程协的刀比师兄程让的要更窄,舍弃大刀阔斧般的豪气,换来更快更敏捷的攻势。
一击不中,程协立马抽刀回退,旋即又是一刀,瞄准江荼的腰侧砍下。
又是一声巨响。
地动山摇,尘烟中只能看见程协腰侧的玉佩绽开宝蓝色光芒。
程协的修为至三阶中期,距离地阶还差两个小境界,要知道当今修真界能达到地阶的修士寥寥无几,三阶中期即便在上界也算得上是中流。
在场除了程让,几乎没有人能在他全力一击带起的灵压中保持站立。
叶淮好不容易站起又被掀翻在地,像沙尘中的苇草,走一步摔两步,铆足了劲就要往战圈中心冲。
再迟钝他也察觉到了,程协所做的一切都是有预谋的。
他救下他们,带他们回来去山派,无微不至的关怀,替他们撑腰,根本不是因为这个人有多么良善,程协的目标从始至终只有一个——
那就是他叶淮。
程协或许早就知道了他的特殊。
即便程协心口不一,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但程协有一点说的没错。
因为他的体质,修真界人人对他垂涎欲滴,江荼带着他,一定会成为众矢之的。
他不仅享受着江荼的庇护,还让江荼为他承担了所有风险。
“恩”沙砾刺痛了叶淮的眼膜,对江荼的依恋竟然战胜了生物本能,促使他向着刀光中的身影扑去,“师尊!”
他就快要摸到江荼的衣角。
紧接着叶淮就四肢悬空,一只有力的手臂箍住了他的腰腹。
程让轻松把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少年扛在肩上,还顺势在战圈外筑起一道安全地带的屏障,彻底断绝叶淮扑回去的念头:“你扑上去就是送死,你听我说——嘶!”
程让的手臂上顷刻多了个血淋淋的牙印,疼得他龇牙咧嘴:“你别咬我,你小子是属狗的么?听我说!是你师尊让我看住你的!”
“师尊”两个字就像定身咒,叶淮迅速停下了挣扎,惊疑不定。
程让却未做更多解释,双眸凝重地看着前方。
前方,尘烟散去。
程协的刀被牢牢定在江荼身前一厘距离,他的手臂上青筋暴起,却无论如何也无法破开江荼的防御再进一步。
“江公子,你究竟”
是什么修为?
是什么人?
程协想问的问题很多,话到嘴边变成:“为什么要构陷我?”
下一瞬,他的动作诡异地一顿。
长刀之下,两道极快的灵光一前一后袭向江荼,角度刁钻,皆向命门而去!
与此同时,程协再度反转刀尖,双手紧握刀鞘,狠狠捅向江荼心房。
“不管为什么,江公子,就当是我看错了人,我会替你照顾好叶——”
灵力纷飞中,程协对上一双毫无波澜的柳叶眼。
他看到自己的影子倒映在江荼的眼里,那样渺小,就像一只蝼蚁。
就这一瞬犹豫。
江荼一个侧身,胸膛擦着刀锋而过的同时脚步后撤,冰冷的手摁上程协的肩膀,“咔!”一声就将程协的肩骨整个捏碎。
程协的话语未能说完就变作歇斯底里的惨叫,但这还没完,旁人只见江荼面不改色地一挥手——
像甩一袋垃圾那样将程协直接甩飞了出去。
程协根本来不及调整重心,巨大的后坐力让他像炮弹一样连着撞断数棵树,不知滚出多远才停了下来,当即一口血喷涌而出。
一抬头,江荼就站在他面前。
闲庭信步,衣衫齐整。
程协又呕出一口血,这回是吓的。
鞋面不可避免地沾上了血,江荼抚去手掌上的灰尘,不悦地抿了抿唇角。
他蹲下,一只手将两根断裂毒箭掷在地上,另一只手揪住程协的额发,将他的脸强硬拽起:“谁给你的错觉,我会被同一种招数,偷袭第二次?”
程协瞳孔骤缩,混着血急促喘息:“你发现了?这次又是什么时候?”
江荼回的每一句话都像是施舍:“刚刚。”
他不会刻意给自己什么料事如神的光环,刚刚才发现就是刚刚才发现。
事实上江荼并不是没有怀疑过毒箭是程协的手笔,但究竟是谁偷袭并不重要。
他的目的是保证叶淮能够飞升,威胁到叶淮的,无论是劲风门还是程协,除掉就好。
这才是江荼决定撕开程协假面的真正理由——
他将手伸向了不该伸向的人。
可惜程协好像还没有明白这一点。
“哈、哈”程协颤抖着扯开一抹笑,“可你,没有证据江公子,你说是我害死了师尊,可你没有证据”
“多亏你把我扔到这么远的地方江公子,虽然这次是我大意了,但齐净远他们,明天还是会选择我,你信么?”
江荼出他意料地道:“我信。”
程协有俊朗的皮囊和温和的表象,但这并不足以让齐净远之流死心塌地攀附他,更重要的是,故掌门之徒、门派长老的身份,让程协拥有权力,从而带来更多的利益。
程协是有利可图的,跟随他的人,都能够从他手中分一杯羹。
人格魅力,只有建立在利益上才有价值。
“你这样的人,我见过很多。”江荼认真道,“所以我不能让你出现在掌门擢铨的仪式上。”
程协嘶嘶抽着气,神情狰狞:“你想杀了我,保住师兄的掌门位?师兄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
江荼神色如晦,他从来没有偏向过程协与程让任何一人。
苍生道,苍生道,苍生各行其道,神鬼都不能干涉。
妄图干涉的,要先掂量一下自己能不能承受住牵一发动全身的因果。
所以来去山派的内斗若非波及到了叶淮,江荼管都不想管。
莫名其妙让他多背负了一重因果。
但他懒得和程协解释,手掌抵着程协太阳穴向旁侧一摁,径直摁进地里:“你怎么知道我没证据?”
程协的身躯骤然紧绷,这个姿势他看不见江荼的脸,江荼却能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
江荼俯身,以一种怜悯的语气开口,实际表情并未变化:“你听说过魂修么?”
修真界门派众多,各有所长,如来去山派便是刀修,擅剑者称剑修,除此以外还有毒医傀阵符等等,繁若漫天星辰。
其中最特别的就是魂修。
人有三魂,分天地人,各掌管善恶,合而为一才形成完整的人,而魂修所修控魂术,便可侵入他人的三魂,来达到短暂夺取身体控制权的目的。
取得身体控制权的那一刻,魂修便可得知身体主人的全部记忆与习惯,甚至于这具身体所修习的功法,也能在瞬间领悟。
修真界视魂修若洪水猛兽,控魂术早已被上界列为禁术,正统魂修也因此销声匿迹。
“怎么可能?”程协剧烈挣扎了一下,“控魂术非百年不可成,你这么年轻怎么可能修成控魂术?你当我是傻子么,江公子?”
他说得笃定,江荼却能感到掌下,程协的脸颊在不断抽搐,是恐惧到极点的表现。
江荼特意亲昵念了他的字:“少辅博学。但控魂术之所以难修,是因修士往往道心坚固,难以动摇可若是对寻常百姓使用控魂术,或者”
“对死人的残魂使用控魂术,同样能得到我想要的东西。”
话音刚落,掌下身躯的抽搐停了。
程协如释重负地冷笑起来:“看来江公子不擅撒谎。残魂也能用控魂术是不假,但一个金丹俱碎的人,哪里来的道心?哈、哈哈”
老掌门的道心早就随着金丹一起灰飞烟灭了!
桎梏身体的力甫一撤开,程协还不敢妄动,见江荼真的没有继续动作,才目光闪烁地坐起身子:“怎么,江公子哑口无言”
江荼看了他一眼,视线很快越过他,道:“你听到了吧。”
谁?!
程协猛地回过头去,只见程让站在不远处,肩上扛着一个叶淮。
这个距离已经足够他们听到所有的对话。
程协的脸上一片空白:“师兄”
“师尊金丹俱碎,我从未告诉过任何人,”程让像颓丧的野兽,强忍着不让声音发颤,“小协,你是怎么知道的?”
程协张了张嘴,突然意识到什么,恶狠狠地看向江荼:“你又故意戏弄我?江公子,我从未想到你是如此恶劣之人”
江荼无视了他吃人的目光:“程协,你很聪明,所以我根本没打算瞒、也没有必要瞒你。我只是让你说出了真话,怎么称得上恶劣?”
“你还是想想怎么和你的师兄交待吧。”
说罢,他朝叶淮招了招手。
小少年被程让放回地上,见状三步并做一步,越过逃避彼此视线的师兄弟,轻巧又熟练地钻进江荼臂弯下。
江荼拍拍他的肩膀,同时施舍给程协一睨:“你真的以为你师尊的遗言,是说给程让一个人听的么?”
他没有给程协质问的时间,揽着叶淮,转身离去。
程协注视着他们的背影消失,良久,看向程让。
“什么意思?”他狼狈至极,满身血污,瞪着干干净净的程让,“师兄,什么意思?”
程让声音苦涩:“你瞒得过所有人,瞒不过从小和你一起长大的我,更瞒不过亲手养大我们的师尊。”
他的语气悲愤欲绝,眼睛一眨,两行泪就滚落下来,化作咆哮的气音:“我已经不打算追究,你为什么还要一次次挑战我的底线?”
程协撑着身子半跪,他本要坐起来的,却突然像脊椎被抽了似的,整个人僵直在原地,脸上写满茫然。
他不可思议道:“你都知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你们都在看我的戏?你们把我当猴耍?!”
“”程让泪流满面,用力双手揪住程协的衣领。
重伤的程协一下就被提起,气喘吁吁地冷笑:“师兄,你哭什么?被当成猴耍的人是我!早知道我就直接杀了江荼,将那个小畜生抢回来炼成炉鼎我还没哭呢,便宜都被你占尽了,你有什么好哭的?”
一提到江荼,程让又是气息急促,忽地掏出什么东西狠狠扔在地上。
程协艰难地转动眼珠,旋即一惊。
是来去山派的传信符。
程让咬牙:“多福村也是你做的?我要听你亲口承认。”
程协张了张嘴,声音沙哑,不是承认胜似承认:“我说千瓣莲佛怎么突然死了,原来也是江公子江公子,江荼哈哈,真是个妙人——我竟然被他当枪使了”
程让猛地举起拳,似乎要揍他又生生忍住,骨节捏得咯吱作响:“你怎么敢用人命培育鬼兽?!”
程协却进一步挑衅:“师兄为何不动手?”
啪!
程协的脸被扇得侧向一边,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呸”地往地上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这一巴掌好像比杀了他还要侮辱似的:“你打我——”
啪!
程让反手又是一巴掌,这一声比方才还要清脆,将程协的唇角扇得开裂流血。
程让如走投无路的困兽,吼道:“难道你以为自己机关算尽处心积虑,就真的能瞒天过海?!师尊他直到最后一刻,都在想办法为你遮掩”
——你要善待你的师弟。
金丹碎裂之下,这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甚至没能说完遗言。
可数十年的朝夕相处,程让却能明白,他未说完的最后一句话。
善待你的师弟,给他改过自新的机会,不要因为他的过错,就断送了你们师兄弟的情分。
哪有什么瞒天过海,那只不过是爱你的人在等你回头。
哪怕形神俱灭。
程让动完手,无力地将额头垂在程协颈侧:“我早就打定主意,明天掌门擢铨,我会把掌门位让给你是我太蠢了,程协,我竟愿意相信你只是一时糊涂,愿意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可你竟然还要把无辜之人牵扯进来!不思悔改,你让我如何容你?!”
他松开程协的领子,自己先踉跄了几步,才从地上站起来。
程协终于慌了:“你不能杀我!师尊的遗言”
程让自嘲地勾了勾嘴角:“你忘了吗,师尊已经魂飞魄散了,我违背他的遗言又能怎样?程协,我们的爹被你害死了。”
他的眼前浮现出中年的老掌门,胡子长到小腹,左手抱着程协,右肩扛着程让,跟他们说“从今天开始,我是你们的师尊,也是你们的爹”的模样。
来去山派的日光耀眼,刺痛了程让的眼睛,泪流不止。
忽然,程让的裤脚被死死拽住。
程协匍匐在地,声音含泪地哭求:“师兄!师兄,我知道错了,我真的不知道我以为师尊不喜欢我,我以为他偏心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师兄,你别杀我、我是你从小一起长大、相依为命的弟弟啊!你说过要保护我的,你别杀我好不好,师兄”
他用力地抱住程让的脚踝:“哥哥!”
这一声呼唤。
程让胸闷至极,凌空喷出一口血来。
他强忍悲痛狠狠将腿抽出,入阵刀发出铿锵战音——
另一边,相反方向。
叶淮一步一步踩着江荼的影子:“程协他”
江荼道:“这是来去山派的私事,交给程让处理,我们不必插手。”
他只需要让程协再也不敢觊觎叶淮。
走了两步,身后没有脚步声跟上,一回头,叶淮咬着嘴唇原地不动,怯怯低着头。
江荼被迫折返回去,在叶淮面前停下。
“不是说这个”叶淮绞着衣摆,看江荼一眼,心虚地刚要低下头,江荼突然伸手掐住了他的脸。
这一掐似托非捏,大拇指和食指分别抵住叶淮脸颊两侧,像掐着宠物狗的下巴。
江荼盯着他脸上的划痕:“怎么搞的?”
千瓣莲佛留下的伤好不容易只剩淡淡的疤了,怎么又把自己弄得左一道血口右一处淤青的,看着脏兮兮血淋淋。
难道程让没保护好他?
他帮程让揭穿程协的伪装,程让替他保护好叶淮,这是他们一开始做好的约定。
江荼想了想,觉得自己方才也没用什么力,这点程度都保护不好,来去山派的掌门不如让位给他来做。
叶淮嗫嚅一下,江荼的手冰冰凉,贴得肿胀的伤口很舒服,叶淮小幅度蹭了蹭,喉咙里发出小兽轻哼。
“”江荼皱眉,用力一捏叶淮脸颊肉,正色道,“你刚刚要说什么?”
叶淮回过神来,声音却越来越低:“我想说我知道程协为什么要这么做”
江荼没有松手的意思,小少年虽然瘦巴巴的,脸颊手感却不错,掐着他的脸“嗯”了一声。
叶淮道:“因为我是麒麟骨。”
他边说边去看江荼的脸色,可惜江荼逆着光站立,整张脸融在阴影中,只能看见透不进光的长发,风也吹不动。
叶淮闭了闭眼:“他们说,麒麟骨是天生的双.修体质,只要与麒麟骨双.修一次,至少可以直接突破一个小境界就连我的血,也能入药”
“如果把我的骨头剔出来,炼成魂器,更是所以他们才都想要我”
叶淮说不下去了。
他并不是生来就了解这些,小时候他住在下界流民窟里,每天捡些垃圾吃,被修真界捉住也是因为饿得太狠,偷了一个修士的馒头。
他一直以为自己只是倒霉了一些,直到有人对着他露出垂涎欲滴的贪婪模样,在他面前大声谈论不堪入耳的淫语,叶淮才知道自己竟然是传说中千年难遇的麒麟骨。
若非他年纪太小无法承受双.修的痛苦,麒麟骨又未成熟,他早就像无数炉鼎一样,被榨干最后一滴精血、血肉模糊地拖走丢弃。
即便如此,他在劲风门每日都会被采血,采得很克制,让他不至于死掉,却也没力气反抗。
叶淮已经想不起来自己是怎样逃出那个魔窟,只知道那个因为心软偷偷喂自己食物的女使,在他逃跑的时候就被砍下了头颅。
一滴晶莹的泪水落在江荼掌心。
叶淮眨巴着眼睛,更多泪水啪嗒啪嗒将江荼手掌浸湿,好像下了一场小雨。
江荼强忍着甩手的冲动,听见叶淮还在呜呜咽咽说着什么。
凑近一听。
“我不想被挖骨头一定要挖、我只给恩公挖但麒麟骨还有五年才成熟我可以先给恩公血喝,我的血也很有用我不会成为你的累赘,可不可以不要丢掉我”
江荼一时无言,只觉得额角青筋直跳。
他手上力道一重,叶淮立刻就闭上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算了,江荼被他可怜的目光看得心软,到嘴边的斥骂吞了回去:“你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在叶淮不可置信的目光中俯身凑近,近到冰冷的吐息蹭过叶淮的唇瓣,激起一层寒栗。
“把炉鼎忘记,”江荼一字一顿:“我不会再说第三遍。”
说罢,江荼松开手,蹙眉将黏唧唧的掌心背在身后:“过去没有人告诉你的,今天我来告诉你。身负麒麟骨,意味着你是千年难遇的修炼奇才。”
“叶淮,摆脱过去的阴影很难,但我不会等你。”
叶淮瞳孔剧颤,惶恐地就要跪下:“恩公”
江荼拦住了他,无情地下了最后通牒:“你做不到,就不用再跟着我了。”
叶淮剧烈颤抖,听懂了江荼的意思。
江荼从没有介意他的过去,他藏着掖着无法启齿的秘密对江荼而言不过鸿毛,在江荼眼里,他始终是叶淮,不是炉鼎。
江荼一直就在那里,既没有因为他是炉鼎而曲意逢迎,也没有得知他是麒麟骨而退避三舍。
是他将自己困在囚笼里,过去的阴影如根深蒂固的荆棘阻拦了他迈向江荼的脚步。
而江荼告诉他,能够砍断荆棘、挣脱牢笼的,只有他自己。
叶淮看向江荼,光依旧逆着,为江荼镀上一层金辉轮廓,显得那样高洁。
而他就站在自己身前,微微侧着身,等待他的决定。
叶淮双膝跪地,终于说出了困在心里多时的话语:“我想要追随您,恩公,您对我有赐名之恩、赠剑之情,请让我追随您修行吧,我、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稚嫩的少年嗓音在空气中回荡。
叶淮把眼泪往肚子里吞,琥珀金的眸子一眨不眨,期待着江荼的反应。
半晌,他听到青年笑了一声。
那声音有着冰雪消融的温暖,至少在叶淮耳中抵得过阳春三月的暖风。
江荼淡淡垂眸,视线掠过叶淮紧张的表情:“还叫恩公?”
叶淮雾气弥漫的眼睛瞬间亮起,像一盏被点燃的煤油灯,亮到晃眼。
叶淮试探着唤:“师尊?”
“嗯。”江荼向他伸手,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角,“起来吧。”
——将真心交付得如此轻易,真是好骗。
师徒关系已成,接下来就看天机卦阵是否会发生变化嗯?
江荼被一头小兽扑了满怀。
小少年在江荼怀中拱来拱去,像块甩不掉的橡皮糖,嘴里连声喊着:“师尊、师尊我有师尊了!师尊,弟子好喜欢你师尊”
江荼在这亲昵的攻势下浑身僵硬。
耳边像有条小狗在乌鲁乌鲁叫,他大发慈悲地任叶淮抱了数秒,才提着他的领子将人从怀中剥开。
衣服上挂了两坨水晕湿润的痕迹,江荼在心里叹息,转过身,大步向竹屋走去。
叶淮就在他身后跟着,突然眼尖地看到了什么:“师尊,你的耳朵怎么红了?师尊、师尊你怎么突然走这么快,等等我!”
第027章 风雨无晴(十一)
“师尊”
江荼捏叶淮脸颊的动作已经很熟练:“安静。”
他取了一指腹膏药抹在叶淮脸上的伤口处, 这伤药是透明膏体,伤口甫一接触药膏,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弥合, 只余浅浅一道粉嫩疤痕。
江荼很快将伤口都抹了个遍, 捏着他的脸左右看看,觉得一下顺眼多了, 不肿不青的时候还是个白净的漂亮少年。
叶淮的眼睫细密发抖,药膏融了冰晶草与薄荷,被体温融化后就变得透心凉,像脸上凿开几个窟窿嘶嘶漏风。
但江荼涂药时与他距离很近,半低着头, 纤长睫毛在脸颊扫下一片浓密阴影。
叶淮一不小心看入了迷, 他虽然不喜欢程协,但程协那句“师徒是很亲密的关系”却被他悄悄记下。
一想到他竟然真的成了江荼的徒弟,叶淮像做梦似的飘飘然,琥珀金的眼眸盯着江荼直看, 心里高兴极了,脸上绽放出一抹灿烂笑容。
江荼一抬头就看见一张灿烈中透露着傻气的笑脸, 心想这小东西突然傻笑什么,该不会摔坏了脑袋?
他捉起叶淮的手腕一搭,没病,就是心潮澎湃过了头。
江荼问:“什么事这么高兴?”
叶淮笑得更开心了,像小狗朝主人摇尾巴。
他到底只是十岁出头的小少年,在依赖的人面前卸下了所有防备,直白地将心情袒露出来:“师尊, 我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今天是我这辈子最高兴的一天!”
江荼抿了抿唇:“你这辈子还很长。”
叶淮眨眨眼, 没明白的样子。
傻乎乎的,江荼道:“还会有更高兴的时候。”
拜个师而已,哪里值得高兴成这幅样子。
叶淮似懂非懂,仰起脸朝江荼笑:“跟着师尊,我每天都高兴!今天最高兴,明天、后天”
小少年掰着指头算日子,数着数着就开始打呵欠。
呵欠打着打着就停不下来,脑袋一点一点,也不知道是恰好还是故意,不偏不倚栽进了江荼怀里。
还得寸进尺地蹭了蹭。
江荼假装没看破他拙劣的演技,手臂绕过小少年的膝弯将人托起,缓步向着床榻走去。
这间竹屋并不大,从桌几到卧房不过几步路的距离,江荼走着走着,就听到怀里传出平稳的呼吸,低头一看,叶淮扒着他的肩膀,竟然真的睡着了。
江荼:
也不怪他,早上天不亮就起,先在来去山派兜了几圈,正午时分又遇上程协,虽然交手不足一个时辰,但这一个时辰的心力交瘁远胜寻常,足够榨干体力和精力。
别说叶淮,就连江荼自己,都感到些许疲惫。
江荼走到床边,试图将叶淮放下,没想到小少年睡着了力气反而变大不少,掰了两次没能把狗爪子掰开,江荼叹息一声,放弃了。
他对睡眠的需求不高,对睡觉条件同样没什么要求,干脆搂着叶淮半坐在床上,闭目小憩。
翌日。
叶淮被拎起来时还有些迷糊,印象里他是靠假寐成功钻进了江荼怀里,之后江荼将他抱了起来,再然后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他一睁开眼就对上江荼漂亮的柳叶眼,本能地咧开嘴冲江荼笑:“师尊”
江荼点头算是应了,问:“睡得好么?”
叶淮道:“睡得很好,师尊,我感觉一点也不累了,特别精神!”
江荼挑了挑眉:“是么?”
叶淮颇为肯定地挺起胸脯:“嗯!”
“好,”江荼心情不错,勾了勾唇,“精神好就好,今日掌门擢铨,你穿上鞋子,跟我来。”
叶淮听话地下床穿鞋,江荼等他穿好,带着他往屋外去。
程让正在屋外等候。
他好像一日之间沉默了许多,见到他们出来,脸上才有了些笑容,朝江荼抱拳问好:“江公子。”
江荼的目光落在他胡子拉碴的下巴上:“掌门就打算这么去参加擢铨?”
程让摸了摸下巴,尴尬地笑了笑:“没顾上,没事,走个过场而已。”
毕竟唯一的竞争对手,已经不会再出现在擢铨的现场。
程让说这话时语气有些艰涩,叶淮看着他落寞的神色,心里有些难过。
比起掌门位,程让或许更想和程协并肩同行,共同撑起来去山派这座巨轮吧。
三人共同向着掌门殿走去。
程让忽然开口问:“补天仪式过后,江公子打算去往哪里?”
约定只缔结到江荼帮助来去山派完成补天仪式,按照常规,江荼身为外来者,自然不可能久留。
江荼道:“尚未想好。”
他身边这位气运之子自带灵气,哪里都能修行,所以去哪里都无所谓。
程让面上一喜,道:“江公子不急着走,拜师典仪也就在不久后,小公子还没正式拜师呢吧?不如一起拜了,热闹。”
江荼本想说,不在意这些,也不喜欢热闹。
但低头一看,叶淮的眼睛里写满期待,又不敢直说,只眼巴巴看着他:“师尊”
江荼已经记不清这是自己第几次妥协,无奈地敛了目光:“好,那就多叨扰掌门几日。”
身旁叶淮发出一声小小欢呼,狗尾巴都快要长出来了,在身后摇到起飞,看样子很想蹭到他怀里,只是碍于程让还在场才没有那么做。
此事就这么说定,程让又道:“其实我觉得,江公子既然暂时无处可去呃,这词儿是这么用的么?总之,江公子要不要考虑留在来去山派做个长老?”
江荼诧异地看过去,委婉道:“恐怕不合规矩吧。”
“这个不用担心,”程让抓了抓头发,“事实上是我想留江公子,来去山派的情况您也看见了,我、唉,您再考虑考虑吧,反正还不急。”
江荼懂他的意思,好比剜去毒瘤,剜去时虽除去病灶,却无可避免会带走许多血肉,让人体也变得虚弱。
此刻的来去山派恰是如此,没了拥有三阶实力的程协,要想留在中界,变得更加困难。
来去山派仍旧需要他的力量,所以程让才会开口请他留下。
留在来去山派确实是个办法,毕竟叶淮的麒麟骨也是实打实地存在,继续云游恐怕三五天就要遇到一波人来抢。
但若真的就此留下,也有可能作茧自缚。
而江荼是个不喜欢被束缚的人,况且他对来去山派的印象并不算太好。
不过江荼还是没有直接拒绝,给彼此留了余地:“好,我会考虑的。”
谈话间,掌门殿到了。
程让瞬间正色起来,认真地看向江荼:“江公子是来去山派的恩人,掌门擢铨能顺利进行,多亏了公子出手相助,请公子与我一同见证。”
走进掌门殿,两侧挤满了人,皆是穿着来去山派服饰的修士,长老们坐在稍远一些,靠近掌门宝座的地方,而中间则留出了足够数人并行的通路,显然是为掌门而准备的。
所以看到掌门身边还站了其他人,来去山派修士皆是一惊。
江荼不为所动,牵着东看西看的叶淮走入人堆,所到之处修士们皆是避让,最后竟在人头攒动的殿内,生生给他们辟出一块独立区域。
有门人为程让披上掌门长衫,随着布料窸窣,许多窃窃私语传入耳畔。
“协长老今儿一早说退出掌门擢铨,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昨天早上我还遇到协长老呢,那时都好端端的,你们说会不会是掌门”
“嘘!这话你也敢说?不怕被掌门听见?”
他们说话的声音不算响,但掌门殿内空间就这么大,还是有不少人都听到了他们的话。
看来程让还是给程协留了最后一点面子,并未将实情公之于众。
该说什么好呢?重情重义极为难得,但程让此番举动,无异于将自己再度架在火上灼烤,平白招来非议。
不是个理智的决定。
果然,程让才走到一半,就有人出言讥诮:“昨天山腰好大一阵巨响,像是有人在斗法,掌门可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江荼转眸过去,他对这名修士有些印象,也是程协派的,昨日并不在场。
程让停下脚步,长刀往地上一拄:“你想问什么?有话直说。”
那人冷笑一声,干脆也不装了:“少辅昨天还好好的!今天却突然说退出擢铨,明眼人都觉得有问题吧?”
“你是不是对他做了什么?我今日去他住所,竟然空无一人!你把少辅弄到哪里去了?”
他的话引起一阵骚乱。
毕竟人去楼空,总难免让人诞生不好的念头。
程让眸色微沉:“下界有急务,程协去处理了。”
那修士既然敢当众质疑,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当即咄咄道:“你说少辅去了下界,好啊,你用传信符联系一下少辅,我们自然哑口无言!”
程让阴沉地瞪着他:“耽误公务你来负责?”
那修士一噎,梗着脖子道:“那你解释一下昨天的巨响,是怎么回事?”
——解释不了。
江荼冷眼旁观。
此事最佳的解决方法已经错过,程让必须承担替程协遮羞的后果。
他和程让的交易并未包含替程让解围这一项,江荼决定先静观其变。
程让的喉结滚动几下:“昨天门中突然出现一只妖兽,为了抓捕它,才闹出这么大动静。”
“你糊弄傻子呢?”那修士都笑出声了,他身边的程协派党羽也都哄笑起来,“这里是中界!妖兽能凭空冒出来?”
程让张了张嘴,另一道声音打断了他。
齐净远道:“姓屠的,你差不多点行了!我亲眼看着程掌门与那猪妖缠斗,我身上这伤就是那猪妖撞的!”
隔着许多人,江荼看到开口的齐净远,他脸上挂了彩,胳膊也断了,是在他与程协交手时被波及所致。
齐净远素来与程协关系极近,是程协派的领袖人物,这一点众人都很清楚。
此刻他出言作证,反倒颇为说服力,那屠姓修士讷讷闭上了嘴,眼神往齐净远身上的伤瞟,写明了“这能是猪撞的?”,却不好再多说什么。
齐净远狠狠剜了程让一眼,冷哼一声闭上了嘴。
江荼对齐净远改观几分。
此人心高气傲又趋炎附势,原来也会为了门派利益而低头。
人性就是如此复杂。
没了质疑的声音,程让的后半程走得颇为顺利,每到一名长老跟前,长老便在他的长刀中注入一道灵力,来去山派以刀为尊,认可刀就是认可人。
程让的长刀在十数道灵力作用下光芒大亮,好像镶嵌无数流光溢彩的宝石。
只差最后一步。
程让迈步跨上台阶,距离掌门宝座一步之遥。
轰——!!
一阵摇撼天地的巨响,掌门殿剧烈摇晃,裂隙瞬间爬上琉璃石的屋顶,竟然摇摇欲坠。
江荼将惊魂未定的叶淮往怀里一拽。
下一瞬,铺天盖地的浊息如狂风奔浪席卷而来。
轰隆、轰隆、轰隆!
掌门殿再难以维系,在浊息中碎成无数砖石碎瓦,朝着殿内众人,轰然坠下!
不知过了多久。
废墟震动几下,“轰”一声被内力震飞出去。
江荼低头看向怀里的小少年。
预感到浊息来袭时他就提前设了防御罩,叶淮被保护得很好,缩在他怀里跟个小鹌鹑一样,此刻怯怯抬头:“师尊发生什么事了?”
江荼言简意赅:“塌了。”
叶淮当然知道是掌门殿塌了,问题是掌门殿是整个宗门的脸面,什么东西能把掌门殿震塌?
江荼掰着他的脑袋让他扭头。
这一眼。
只见浊息如乌云压境,又像泥流滚石,自山顶一路下冲,所有曾经苍翠的树林与高耸的楼阁,都在接触到浊息的刹那枯萎坍塌,像被秃鹫啃食的骸骨,眨眼只剩废墟。
叶淮下意识后退一步,背撞进江荼怀里,吓得话都不会说了:“怎么会有那么多?”
怎么会有那么多浊息?
这浊息比多福村的千瓣莲佛要高出百倍不止!换句话说起码有一百只鬼兽才能构成如此庞大的浊息潮流。
浊息还没能蔓延到掌门殿所在的区域来,掀起的巨大能量却已经足够将掌门殿震塌。
足见其恐怖。
江荼面朝滂沱浊息,面色阴沉,他素来是表情不丰富的类型,旁人看不出来变化,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现在有多么不爽。
耳畔又响起几声动静,来去山派修士纷纷从废墟下爬了出来。
修为高些的长老,虽灰头土脸,到底没有受什么大伤;
但大部分人就没有那么好运,掌门殿用的琉璃石经过千锤百炼,坚硬无比,砸在身上多多少少都造成了伤害,更有甚者骨头也被砸断,躺在地上哀嚎不止。
江荼在不远处看到了程让。
程让所在的掌门宝座是琉璃石最多也最坚硬的区域,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横卧在程让手臂上,可见他是第一时间抬手阻挡,保护住了关键部位。
程让将长刀反转,刀柄往地上一敲,一道眼熟的屏障即刻自敲击点拓展。
危急关头他表现得很是镇静:“眠云长老、仇公,请你们组织门内弟子,打开护宗大阵,并尽快撤退到浊息尚未吞噬的山脚地带。”
“叔晨长老,请你即刻通知空明山南涂的天河结界碎了,请他们立刻支援。”
被他点名的几位长老齐齐应下。
最后,程让转向江荼,眼含歉意:“让江公子受惊了,可否劳烦江公子,协助长老们一道安置伤员,若能搭把手看顾结界,程让感激不尽。”
江荼不置可否,反问:“那你呢?”
程让眼神中带着决然:“身为来去山派的掌门,我当然要去修补天河结界。”
江荼很不客气:“按照浊息入侵的速度,不过一炷香功夫,就会将整个来去山派淹没。那时你恐怕还没赶到结界碎裂处吧。”
毕竟结界碎裂,鬼兽自会涌入,届时应付鬼兽都够呛,程让哪里还能修补什么天河结界?
恐怕程让自己也清楚,他去不过是送死。
程让苦笑一声:“济民为本啊,江公子,南涂县有那么多百姓,不能让浊息从来去山派这儿漏下去。”
江荼道:“我随你去。”
程让猛地瞪大眼睛:“怎能让你陪我一起去送”
江荼蹙眉:“别废话了,我不是在和你商量。你多说一句话,南涂县就会多死一个百姓。”
程让闭嘴了,眼眶有些红。
此去何其凶险,江荼不是为了他也不是为了来去山派,而是为了下界那些无辜的百姓。
程让道:“江公子大义,南涂县感激不尽。”
江荼又低头,还没开口,叶淮先一把抱住他的腿:“请师尊让弟子随您同去!”
江荼刚要说什么,叶淮又急急道:“如果师尊拒绝我,我就偷偷跟着您!就是死,我也要和师尊死在一起!”
“”江荼脸一黑,掐住他的腮帮子,“小东西,谁许你说这么不吉利的话了?”
天河结界碎裂是他意料之外的事情,叶淮修为尚浅本不应该去,但指望来去山派保护叶淮,还不如他自己看着来得安心。
江荼扯扯叶淮的脸问:“我教你的剑法,你还记得多少?”
叶淮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记得!我全记得,师尊,我保证不拖你后腿,求你了。”
江荼心说你能保证什么,还是展臂一把将他捞起:“跟紧我,如果我不在,就护好长命锁。长命锁在,我就能找到你,知道了吗?”
长命锁内有他的灵力,也能护叶淮一阵。
江荼的话带给叶淮无限心安,他用力点头:“弟子明白!”
江荼微哂,与程让对视一眼,身形转瞬消失在原地,飞快向着天河结界掠去。
他们离去以后,其余修士在长老的带领下,各自开始行动起来。
没有人注意到,一名修士朝着江荼身影消失的方向凝望良久,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人群。
许久,才有人古怪地抬起头:“你们看见沈辛了没?奇了怪了,人刚刚还在这里,怎么不见了呢”
距离山顶越近,浊息就越浓重,像一缸化不开的墨水,氤氲得叫人看不清方向。
尘世阴面正在不断吞噬残存的净土。
程协凭借记忆带着二人向上行,浊息中时不时传出脚步声与粗喘声,在隐踪术的掩护下,暂时没有被徘徊的鬼兽察觉。
身后蓦地升起一道天光,如黑夜中的灯塔。
趁着这一瞬光亮,程让找到了近路:“走这里!”
江荼隐匿气息跟上:“那是什么?”
程让回头道:“是护宗大阵,没有天河结界强悍,但聊胜于无,总能再抵挡一会——”
唰——!
江荼抬手丢出一片花瓣,花瓣柔软,攻势却凌厉,直入浊息深处,悄无声息切断鬼兽咽喉。
倒地巨响过后,江荼道:“小心。”
程让心有余悸:“多谢江公子相救。”
掠过那具鬼兽尸体,江荼分了余光过去,只见虽然直接切开了鬼兽喉管,鬼兽的四肢还在抽搐,正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程让道:“除非直接切断喉管,或者破开心脏,否则鬼兽都能无限再生,它们的自愈能力太强了。”
所以修真界被迫退而求其次,用建起天河结界的方式阻拦鬼兽,而非将之彻底灭杀。
不治本,至少能够治标,江荼收回思绪,运气赶上程让步伐。
继续前进。
与鬼兽的相遇变得更加频繁,贸然动手并非明智之举,除非实在难以躲避,程让才会出刀将鬼兽砍杀。
江荼将辅助贯彻到底,大多数时候只提醒程让鬼兽的方位,顺带在鬼兽张着血盆大口冲来时,夹着叶淮撤开。
唯有实在紧急时江荼才会出手,灵力道道迅猛杀机四伏,切断鬼兽四肢后交给程让一击毙命。
二人配合默契,只苦了被江荼夹在臂弯下的叶淮。
小少年在不断的拉进和后退中晃得头晕目眩,四爪晃晃荡荡找不到着力点,活像被叼住后颈皮转移的小兽。
直到江荼终于将他放回地上,叶淮双腿一软险些噗通跪地,好在伸手抓住了江荼的袖子才没有当场跪下。
他晕晕乎乎抬头,猛然一惊。
如若他没有记错,这里应该是天河结界原本所在的位置。
但本该流光溢彩的天河结界已不见踪影,前方只有浓重翻滚的浊息,黑色中偶尔有些流光折射,似贝母被碾碎的残骸。
叶淮吞咽一下:“全碎了。”
叶淮一开始还安慰自己,大概是破了个口子让鬼兽钻了进来,然而眼下现实狠狠给了他的侥幸重重一击。
天河结界并不是哪一处出现破损,而是——
完全碎裂。
就在这时。
危机感陡然逼近,叶淮本能地拔出剑在身前一挡!
他挡下一记袭击,踉跄数步,对方再想补刀时,江荼已然一步挡在叶淮身前。
江荼道:“程协,劝你不要轻举妄动。”
话音落下,浊息里传来阴森一声冷笑。
先是一只手探出,一挥拨开浊息,露出庐山真面目来。
不过一日不见,程协的状态与昨日大相径庭,眉宇间的阴鸷疯狂比厉鬼也无不及,他的脸上挂着一抹扭曲微笑,浊息像蚯蚓沿着脚掌一路攀缘上去,又在重力作用下粘稠坠地。
程让目眦欲裂:“这不可能!”
程协看了他一眼,冷漠地像在看陌路人:“师兄很奇怪,我一个废人是怎么从兆狱里出来,又是怎么毁了天河结界的,是不是?”
他伸手,手臂每抬起一分,就有浊息啪嗒啪嗒滴落在地,紧接着程协的眼底也变得浊黑:“师兄,江公子,你们要不要猜猜看?”
江荼看向他被浊息覆盖的下腹:“你已经不是人类了。”
程协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不愧是江公子,但你只说对一半,魔君降世后,只有依附魔君的人,才有资格活着,至于你口中的人类不过都是养分!”
江荼皱起眉:“你终于疯了?”
“不!我没疯,”程协看向程让,“师兄,你能理解我的话不是么?来吧,师兄,看在你我兄弟一场的份上,我让你也窥见天机,好不好?”
程让大怒:“你他*的就是个疯子!”
语毕,长刀上灵力大亮,程让低喝一声挥刀去砍,刀风将地面劈开一道裂缝,却在程协身前生生止住。
浊息的屏障蠕动着吸收了所有攻击,程协的披风在狂风中被吹来。
一具骷髅躯体就这么出现在几人眼前。
说是骷髅也不尽然,因为皮肤仍然挂在骨头上,却也只是挂着而已,程协的前腹破开一个大口,像漏了的乾坤袋,五脏六腑全部不翼而飞,只能看到猩红血膜。
叶淮干呕了一声,他的嗅觉过于灵敏,闻到一股难以言喻的腐烂恶臭。
程协坦然或说骄傲地展示着空荡的腹腔,向他们发出最后邀约:“什么金丹、什么修为二阶三阶地阶哪怕是天阶!在魔君面前也不过只是蝼蚁。师兄真是不识好歹,那么江公子呢?凡人根本无法想象掌握力量的感觉,你真的要拒绝我么?”
江荼摇了摇头:“出卖魂魄换来的力量,终会腐朽。”
程协耷拉下眉眼:“真是太可惜了。”
话音落下,四周地动山摇,紧接着一大股浊息从程协衣袍下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三人齐齐包围!
“你们错过了最后一个机会,”程协道,“现在我必须向魔君献上我的诚意了。”
他直勾勾地盯着叶淮,一个不详而亵渎的咒印顷刻出现在叶淮脚下。
江荼心中警铃大作,赤红荼靡凶狠地扑向咒印。
然而依旧晚了一步。
浊息竖起层层铜墙铁壁,阻拦荼靡花的靠近。
咒印中冒出无数鬼手,江荼眼睁睁地看着叶淮被咒印吞没,一声“师尊”甚至来不及说完,就消失在了他眼前。
第028章 风雨无晴(十二)
叶淮消失的刹那, 赤红荼蘼花瞬间击碎浊息屏障,凶狠地扑向咒印。
他在最后一刻送了一道灵力入咒印,迈步就要追, 却被程协挡住了去路。
江荼面色不善地看向程协。
程协大笑:“真没想到, 竟然能亲眼看到江公子生气的样子,看来您也不是一直那么从容真是感天动地的师徒情谊。”
生气么?
江荼觉得应该不是, 他没有七情六欲,所以也不应该有情绪起伏,顶多只能算是烦躁。
竟敢当着他的面抢走他的人。
“你最好现在让开。”江荼的手中凝聚出一条长鞭。
妄图靠近的浊息一接触到长鞭就被灼烧成灰烬。
程协脸上露出忌惮之色。
修士的法器,譬如程协程让的刀,平日不用时也随身携带, 而江荼这条长鞭, 是灵力雕琢出的实体。
鲜少有人能仅凭灵力就凝聚出法器,遑论是连浊息也不放在眼里的法器。
法器与修为一样,分一二三阶,再往上便是地阶、天阶, 当今修真界唯有三阶法器能斩鬼兽,地阶法器寥寥不过百件, 天阶法器更是只有七大仙山每山一件。
江荼这条长鞭是什么品阶?
至少是地阶。
那么能够催动地阶法器的江荼,是什么修为?
程协想到昨日自己被他信手扔出百米远,目光阴郁:“江公子深藏不露,真是戏台上的一把好手。”
江荼一振长鞭,浊息便生生被他抽出一道通路。
“论唱戏,还是您更胜一筹。”
语毕,纵身攻上!
与此同时程让也回过神来, 挥刀欺上,一前一后向程协攻去。
轰——
灵力洪流与浊息相撞后炸开, 几乎要将天幕也撕扯开一个口子。
程协没有用刀,没有金丹他也无法催动法器,他只抬起手臂,浊息如绞将程让拦下,转瞬又缠绕上江荼的长鞭。
浊息与灵力在长鞭上缠斗,如两条蛟争抢最后化龙的机会,程协手掌用力一手往后一拽,长鞭瞬间被扯到笔直,与江荼凌空角起力来。
“江公子,你看,”程协在浊息中寻找江荼的眼眸,“昨天我在你手下狼狈如是,今日却能与你势均力敌。这便是魔君的恩赐,远比什么修炼要方便多了。”
江荼冷笑:“是么?”
话音落下,长鞭陡然燃起,不再是灵力舞动如焰,而是切实有灼烧空气的火焰在长鞭上腾跃。
这火不是寻常火,是炼火地狱的幽冥火。
能灼烧灵魂,永不熄灭。
火焰凶猛扑向程协,程协反应不可谓不快,迅速撤手后退,然而火竟不止覆盖长鞭那么简单,倏忽化作数片飞花,飘至程协手臂上生根发芽。
程协显然没料到这一遭,然而荼靡已扎根下去,在他的血肉上开出数朵鲜艳欲滴的花,伴随熊熊烈火,一路深凿往骨髓里钻去,几乎眨眼就将右手融化,只剩累累白骨裸.露在外。
噗通一声,浊息将右手从程协肩部斩断,程协疯狂惨叫,捂着右肩眼神癫狂。
断臂处没有血流出,只有粘稠浊息咕啾坠地。
然而江荼却敏锐注意到,程协痛苦神色中的一丝诧异与恼火。
不是他自己命令浊息斩断手臂的么?
程协还没来得及缓过气,耳畔响起江荼凛冽的声音:“这就是你说的势均力敌?”
下一瞬。
鞭影再度袭来,直接缠住程协的脖颈,不断勒紧。
张扬的赤红驱散浊息,江荼手掌发力将程协的脖颈勒地吱咯作响,他并不介意就这么把人勒死。
窒息状态下,程协本能地用仅剩的一只手抓挠脖颈:“你不想知道你徒弟在哪么?那可是麒麟骨你对他这么好,也是为了麒麟骨吧?”
江荼眉心一蹙,花瓣飞散如刀戈,将程协的手脚筋脉全部挑断。
程协倒在地上,疼得浑身抽搐,脸上却还在笑:“你果然生气了!哈哈哈江公子,你的小徒弟应该快死了吧?你怎么不问我他在哪里?说不定我大发慈悲告诉你,你还能来得及去给他收尸。”
江荼道:“我收回我说过的话,不属于自己的力量,在得到它的那一刻,你就已经烂透了。”
刚刚短暂的交涉,他确认了天河结界破碎并不是程协的手笔。
程协确实比先前强大不少,所以江荼也不含糊地祭出了自己的本命法器无相鞭,算是对对手的尊重。
可惜即便出卖灵魂堕入魔道,程协在他手下依旧走不满三招。
意识到这一点的刹那,江荼并没有觉得得意,反而越战越急,心底生了几分他自己也没察觉到的紧张。
程协的力量根本不足以击碎天河结界。
江荼见过未被浊息侵染的天河结界,其上灵力的璀璨十个程协加起来也敌不过。
况且方才断臂,看得出来不是程协本人的意愿,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就连这力量也不属于他。
他误以为自己获得了新生,但这其实只是腐烂前的回光返照。
破坏天河结界的另有其人,程协只是抛出来拖延他们的诱饵。
那人真正的目标是叶淮。
真是烂透了。
江荼前所未有地烦躁。
他方才在最后一刻在叶淮身上留了一道灵力,此刻那灵力已经微弱到千疮百孔,更不用说作为长命锁的主人,江荼能够感应到长命锁已经在崩溃边缘。
这意味着,叶淮快死了。
他被程协拦住才过去多久,叶淮就快死了。
世人皆知叶淮年幼,麒麟骨未熟成,急着动手挖出来的只能是一副半成品骨架,并无大用。
如果是为了麒麟骨而对叶淮下手,不可能现在就要杀他。
竟不是为了麒麟骨?
江荼不再看地上的程协一眼,飞快向着叶淮的方向追去。
程协在地上气喘吁吁,他已是不人不鬼的样子,盯着江荼的背影满眼怨毒。
耳畔响起沉重的脚步声,刀尖闪着寒光抵住他的脖颈。
程协艰难地转过脸,对上了程让的眼睛。
他蓦地笑了起来:“师兄,你是不是很后悔没有直接杀了我?天河结界毁了,来去山派也完蛋了!师尊若是还在,他也一定会后悔,如果不是把掌门位传给了你,哪里会有今日的穷途末路!”
程让攥了攥拳,又无力松开:“事到如今你还在想掌门位?!程协!!南涂县的百姓几百户,足有几千人那是几千条性命,岂能用掌门位来衡量?!”
程让猛地挣动一下:“怎么不能!从小我事事,循规蹈矩、潜心修炼,没有一丝错处;而你惹是生非,不服管教可师尊就是偏爱你,我怎么会看不出来师尊的心思?他想传位给你”
“来去山派的门规早就不利于在中界立足!师尊是三阶,师祖是三阶,门内弟子无人低于二阶,我们本可以继续往上爬,仙谱前十也绰绰有余,上界也未必不能争取!可现在呢?我们就要被踢出中界了!你让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
程让怒吼一声:“够了!来去山派的祖训是济民!我们入门时不是对着师祖的牌位发过誓了么?不惜浮名,只为苍生你都忘了吗?”
“济民?”程协像听到什么好笑的话一样大笑起来,“济民没有仙术的百姓和猪狗有什么两样?灵气衰弱,浊息横生,要想活下去我们就得往上爬,没有谁会回头看!”
“你以为江荼是真心帮你?他是为了叶淮,为了他自己!收留麒麟骨会有什么后果,师兄,你自己想想吧!”
“所以你宁可为他人做嫁衣。”程让放弃了,终于意识到自己认识的程协已经死去,眼前的不过是披着程协皮的伥鬼。
入阵刀锋对准了程协的脖颈。
程协看着他,浊息的反噬让他痛不欲生,声音都在打颤:“那又怎样?明明师尊看中的是我,是我一定要和你一起,你有今天的地位都是我的恩赐可是师尊最终却选择了你!师兄,我要报复你,报复师尊,报复来去山派的所有人!是你们没有眼光识人不明,怎么能怪我?恨我吧,师兄,就像师尊死前一样!我要你一辈子恨我,闭上眼睛就能想起,我是死在你的刀下哈哈、哈哈哈哈”
程让却一反常态地平静,浊息掀开他的衣袍,在他身上刻下细密伤痕,他像一头与挑战者殊死搏斗终于取胜的狮王,低着头看向失败的挑战者。
“小协,”程让道,“我不恨你,师尊也不恨你。我们自始至终都把你当做亲人。”
程协的笑容骤然凝固:“你不恨我?你怎么能不恨我?难道我做什么在你们眼里都无足轻重?师兄,我快要变成鬼兽了,你现在不杀我,就等着我来杀了你!”
程让的眉眼抽搐着,巨大的悲痛被他强压下去:“正因为你是我和师尊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们才不会恨你,小协,去地府的路上,你好好想一想吧。”
长刀挥动的过程变得极为漫长,程协狼狈地匍匐在地,眼前无数景色飞速闪过,扭曲幻化,最终变作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他认得出他们,是年轻的老掌门和年幼的程让。
他们手牵着手前进,有说有笑,谁也没有注意到身后的程协并没有跟上。
程协怨恨地盯着他们。
突然,老掌门停下了脚步。
他转过身,面容在浊息里看不清了,程协只能看见他大步向自己走来,步伐又急又快,搅混一池黑暗。
程协恐慌地吞咽着:“我不怕你,师尊,你终于要来索命了么?哈哈、我才不怕你,这都是你偏心的下场,是你该死,你该——”
他被一双有力的手抱了起来。
程协惊恐地发现自己竟然变小了,十几岁的模样,老掌门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少辅,你又撒什么泼呢?好啦,别生气了行不行?师尊带你去吃马蹄烙,走吧,走吧。”
老掌门常年舞刀,五指皴裂敷着膏药,他身上熟悉的膏药苦味就这么涌入程协鼻腔。
“”程协下意识伸手抓住老掌门的衣领,他没发现自己落泪,但实际已经泪流满面。
走马灯外,浊息已经将他的大半身体都包裹,诚如他所说,他就快变成鬼兽了。
他的眼睛大张着,却没有焦距,对着空气痴痴道:“师尊,您收了我哥吧,我一定好好修行,不给您丢人,您别让我和我哥分开好不好?”
倏而又哭:“师兄,我害怕,我不要再回到那个人人可以欺辱我们的地方去,不想再三天只能吃一顿饭,为了抢一碗泔水饭和别人大打出手师兄,有几次你差点就死了,你忘记了吗?我害怕,我不想回去”
程让听着他颠来倒去的话语,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小协,别怕。”
——长刀撕裂浊息
哐!!
叶淮像一袋被随手丢弃的垃圾,冲力让他在半空翻滚数圈,落地时肩膀先撞上地面,咔嚓一声肩骨摔得粉碎。
他痛得想要把自己蜷缩起来,然而攻击者没有给他选择,招招直逼命门而来!
叶淮不得不用左手执剑,危机反而激发了他骨子里的战斗本能,即便不是惯用手,他依旧在剧痛中接连接下三道剑气。
然而下一瞬,第四道剑气自后方狠狠来袭,重重劈上他的后背!
叶淮哇的喷出一大口血,清晰地听到了皮肉撕裂的声音,紧接着一记重击落在他手腕处,他猝不及防手掌一松,骨剑当啷坠地。
那人却不再攻击他,一抬手就将他掀翻出去,转而俯身捡起那柄骨剑,骨节分明的宽大手掌细细抚摸过每一寸锋刃。
叶淮趴在地上,浑身骨头都像碎了一般,又像有无数蚂蚁在噬咬,疼得他眼泪都掉了下来。
胸口的长命锁疯狂发烫,像一块烙铁贴着胸膛,叶淮艰难地用左手攥住长命锁:“那是师尊赐我的剑”
前方,攻击者动作一顿。
他整个人都蒙在黑袍里,叶淮却能感到揶揄讽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那人的声音也像掩在迷雾里:“你也配用这把剑?小废物。”
第029章 风雨无晴(十三)
叶淮倒在自己的血泊中, 手无意识掐紧长命锁,琥珀金的眼眸忽明忽暗,如繁星将熄。
他隐约听到对方在说什么“弱到令人发笑”、“看不下去”的话, 一时能猜到是在说自己, 但没有力气反驳。
直到黑袍人说了一句:“你的师尊,眼光实在不佳。”
叶淮像被激怒似的抬起脸, 一开口先喷出一口血沫:“不许说我师尊!”
骨剑随着主人的怒火而金光一亮,黑袍人似乎有些惊讶,不知是在说剑还是说叶淮:“认主了?”
他只摇了摇剑身,一股浊息从掌心灌入剑中,顷刻将金光压了下去。
之后便又不动了。
但叶淮能感觉到一股寒意渗入后颈, 如毒蛇一路滑下到背脊, 紧接着——
狠狠扎入他的皮肉!
那浊息抽筋剥骨般一层一层下挖,很快将背部钻得血肉模糊,小少年抽搐着哀叫,却因为太痛, 连惨叫的力气也没有,呻.吟也像幼猫呜咽。
他在挖他的骨头。
麒麟骨他果然是为了麒麟骨而来。
一声闷响。
似是骨骼产生裂隙的动静, 叶淮陡然又呕出一口血,手掌拼命攥着长命锁,心里念着江荼:“师尊师尊”
他在痛苦中失神地想道,如果挖了他的骨头他就能和师尊平平安安在一起,那么挖了就挖了;
可人没了骨头,恐怕活不成。
他死了,师尊会难过吗?师尊会为他落泪吗?
生命随着鲜血不断流逝, 叶淮的手一点点松开。
黑袍人居高临下地望着叶淮,小少年生理性地抽搐着, 喉咙里呜呜噜噜,拼不出一句完整句子。
他看向手中骨剑,隐在面罩后的眉峰压下:“你怎配拿他的剑?”
突然。
破空声响,一条烈焰长鞭卷住骨剑剑锋,向后一拽!
长剑脱手同时在黑袍人掌心划下深可见骨的伤口,江荼手腕一转,骨剑便被他握在手里。
江荼的声音中隐着无边怒意:“他配不配,与你何干?”
这凛冽的声音唤醒了昏迷边缘的叶淮,奄奄一息的小少年努力将眼中睁开一条缝。
他没有力气抬头,只能看见江荼下衣衣摆,一朵荼靡花落在他脸庞绽开,花瓣怜惜地蹭了蹭他的脸颊。
痒痒的,暖暖的。
叶淮的眸子瞬间有了焦距。
不是走马灯,是师尊,师尊来救他了!
两行眼泪顺着眼角滚落在血泊里,换来荼靡花更加柔和的抚摸。
江荼分了些灵力给叶淮维持生机,目光从露出森然白骨的背上移开,眼底杀意四溢。
他赶来时做足了心理准备,毕竟叶淮差点死了,场面肯定是惨不忍睹,却没想到人会被生生折磨成这样。
他的小傻狗都快被剥皮了!
一想到自己昨天耐心给叶淮上药,好不容易把叶淮伤痕累累的皮肤养得有点人样,竟然全是无用功,江荼手背上青筋暴起,扬鞭便抽!
黑袍人自江荼赶到后便没有言语,手掌垂在身侧,鲜血如注也不管不顾,直到江荼纵鞭攻上,才如梦初醒似的后撤一步。
长鞭却好像预判到他的动作,蜷曲鞭尾骤然打直,势如破竹抽向他的胸膛!
黑袍人胸口赫然出现一道豁口,依稀可见白骨。
“天阶法器”黑袍人气息有些不稳,“你在给他出气么?”
江荼道:“你知道就好。”
说话间,江荼再度攻上,黑袍人却不与他交手,连连后退,浊息缠上他的四肢,似是遁走前兆。
江荼冷笑一声:“想跑?”
无相鞭上燃起烈火,一鞭抽得浊息四散溃逃!
转瞬又是数道伤痕刻在黑袍人胸口,皮开肉绽鞭鞭入骨。
黑袍人不退也不挡,沉默地受了江荼数鞭,突然道:“你不该来。”
江荼的动作没有一刻停顿:“脸都不敢露的人,没有资格和我说这些。”
紧接着就是一鞭抽向黑袍人面颊。
铿——!!
这一声剑刃铮鸣,江荼很快反应过来:“你也是剑修?”
他即刻调转手腕换了角度,接连送出数鞭,却鞭鞭都被截下。
恐怖的内力碰撞让地面震颤不止,几乎赶得上天河结界破碎时的天崩地裂。
江荼与黑袍人转瞬交手百余招,无相鞭找到黑袍人格挡的空隙,鞭如迅雷,唰地甩出。
啪!
这一鞭子直接落在黑袍人面颊,漆黑面具摔落在地碎成两半,黑袍人猛地抬手捂住脸颊,鲜血从指缝中渗出。
与此同时他飞快地后退,不再恋战,身形彻底隐入浊息之中,竟然顷刻就彻底消失不见。
江荼微微有些气喘,见状也收了法器,冷嗤出声。
也不知道到底长了一副多么见不得人的尊容。
黑袍人是他还阳以来遇到过的最强劲的对手,江荼感受得出来,对方没有出全力,更像是不愿与他交手才被打得满地乱窜,而那句“你不该来”
很有意思。
江荼不再细想,转身快步向叶淮走去。
荼靡花已稳住了叶淮的伤势,可惜这里是浊息深处,过分张扬的灵力会引来鬼兽注意,疗伤也只能止于此。
江荼将小东西捞进怀里,一点灵力注入眉心,蹙眉看向他血肉模糊的背部。
在荼靡花的治疗下,伤口已初步弥合,血管接上了,但血肉还来不及再生,粉嫩嫩暴露在外。
江荼看得心烦,与黑袍人交手时都没有加速的心跳,反而在看到叶淮的伤势时快如擂鼓。
他没有注意到,一道鎏金符文,正在叶淮的骨骼上徐徐留下烙印。
正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伤痕累累的小东西,就有一双湿漉漉的手搂上他的颈项。
叶淮自己醒了,不顾大幅度动作会撕裂伤口,边疼得哼哼唧唧,边搂紧江荼的脖颈:“师尊”
他将脸埋进江荼冷冰冰的颈窝:“师尊,我好疼师尊”
江荼耐心极好,就势将人抱起,拍着他的背安抚:“乖。”
叶淮又唤:“师尊,你可不可以抱我一会?就一小会。”
江荼点头:“好。”
叶淮总算安心些,依偎着他昏昏沉沉。
江荼凝眸望向前方。
与黑袍人交手耽搁了些许时间,眼前浊息变得更深,江荼抱着叶淮在浊息中行走,鬼兽竟丝毫察觉不到他的存在。
若此时有人在旁,就会发现江荼发梢墨色褪尽,腰间的玉佩变得更黑,黑中又有浓郁血红浮现。
很快江荼就走到了边缘地带,天河结界原本矗立的地方。
耳边响起脚步声,程让也在同时赶到:“江公子,让你久等了。”
江荼扫一眼他沾满血的长刀:“解决了就好。”
而程让看到了他怀里血淋淋的叶淮:“小公子这是”
江荼摇摇头:“说来话长。”
身后轰然巨响。
回过头去,只见护宗大阵的光芒在黑云压境般的侵袭下忽明忽暗,如闪烁灯塔,即将彻底熄灭。
程让额前滚落数滴冷汗:“*的,这浊息怎么一下子翻了这么多倍?江公子,恐怕等不及空明山来了,你且听我说,将入阵送至后山宗祠处,帮我把它与师尊的刀葬在一起”
说着他就要解刀,江荼沉默地听着,忽而问:“你打算做什么?”
程让笑得慷慨:“自爆金丹,再阻这浊息片刻就是。”
程让是三阶修为,金丹自爆后云集的灵力约可冲至地阶,等同于再树起一道护宗大阵。
双重阻拦下,或许可以再争取一二个时辰。
但也只是或许,且看这浊息汹涌浓郁的程度,便知一二个时辰是程让的美好幻想。
上界并没有恶劣到这种地步,要让中界的天河结界阻挡远胜于其实力的浊息。
诚如程让所说,浊息的量级翻了数倍不止,其中至少有极其可观的一部分,是后来才汇入进去,浑水摸鱼的。
江荼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那个黑袍人。
黑袍人可以驱策浊息,换言之,这超出来去山派可应付范围的浊息,九成九是黑袍人带来的。
即便对他们来说也是无妄之灾,但既然是冲他们来的,江荼不得不负起责任来。
江荼向前一步,越过程让:“接着。”
程让一愣,江荼直接将叶淮从怀里扒下来,塞进程让怀里:“帮我看着。”
程让还没反应过来:“江公子”
江荼竖起食指抵上浅唇:“嘘。”
他的声音好像有某种魔力,一语既出,程让心中所有即将出口的拒绝都被堵在喉间,眼睁睁看着江荼信步迈入浊息包围中。
下一瞬。
江荼的长发凝上霜雪,如至昆仑山巅而飞雪皑皑,是漫天黑暗中唯一的白。
他每向前一步,便有一簇火苗自地底深处燃起,定睛一看又成鲜艳花朵,一路径直铺满地面。
整座山都像在燃烧,火焰与浊息撕扯在一起,江荼缓缓行至结界破碎处,抬起手掌,掌心向外平推而出——
花与花燃成一片,火与火烧作一团。
荼靡花像是地脉的岩浆,吞噬地面,还要占领天空。
霸道的灵力不容置喙地将因破碎而游离的灵力重新聚拢,金红一寸一寸浸满裂隙,伴随“轰隆”、“轰隆”的震响,竟强硬地将天河结界粘合拼凑起来!
程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所谓百川归海,强者愈强,弱者愈弱,这就是灵脉以七座仙山为尊,辐射减弱的根本道理。
而眼前这个自称散修的青年,身上的灵力竟足以让七座仙山都俯首称臣,向他聚拢!
这究竟是多么强大的力量,当今修真界,可有人能望其项背?
要把天地都合拢的巨震中,江荼侧过脸,看向程让:“封起来,现在!”
程让如梦初醒,此时叶淮也已醒转,他便将小少年轻轻放在地上站好。
紧接着刀如旋风转舞,程让猛地踏空而前,刀身重重拍向结界,口中大喝:
“诛邪退避,万物合宗!”
一道金色符咒凌空浮现,随着刀风轰向结界!
符咒与裂隙融在一起,转瞬间金色便取代江荼的赤红灵力,以摧枯拉朽之力,将天河结界的碎片粘联到一起。
轰鸣声中,贝母波纹再度浮现,一道崭新结界自地面一路高耸入天际。
程让气喘吁吁,修补结界同样需要大量灵力支撑,他抹了一把汗珠:“太好了,这下只等空明山的人来,加固一下结界,就万事大吉了。江公子,你的力量”
在程让的溢美词中,叶淮眼里波光粼粼,倒映出天河结界光彩溢目的模样。
他情不自禁地跑过去:“师尊!”
江荼听到呼唤,垂下手掌转身返回。
没走几步。
满地的荼靡花颓然枯萎,风吹而过只剩瑟瑟残叶,江荼的脚步越来越缓慢,脸色白如金纸,紧接着踉跄半跪在地。
叶淮敏锐地嗅到了血腥气,一股寒意窜上天灵:“师尊?”
江荼正要回应,然而体内热气上涌,想要咽下却猝然喷出一大口血,身体因剧痛而本能地痉挛抽搐起来。
他听不清叶淮在说什么,眼前忽黑忽白,强提起的一口气一泄,便有无数双手伸来,将他死死摁入了泥潭之中。
第030章 风雨无晴(十四)
来去山派, 客堂竹屋中。
药草清苦萦绕不去,伴着檀木熏香,将木材都浸得发涩。
厅内围了一群白胡子医修, 程让坐在桌几前, 眼睛一瞪,一群医修纷纷摇头。
程让眉宇间难掩忧色, 起身走向内室,手掌轻轻搭上小少年的肩膀:“叶淮,去休息一会吧。”
叶淮执拗地摇头,又往床边蹭了蹭,什么也不说, 只沉默地用眼神表达了拒绝。
他身上穿着与黑袍人交手时血迹斑驳的那一件衣服, 皱皱巴巴和血痂糊在一起,脸上脏兮兮灰扑扑的,只有一双琥珀色眼眸还明亮。
程让看着那双眼眸,那种倔强的悲伤让他说不出别的话:“药我放在这里了, 你有空了就喝掉,门中还有许多事要处理, 我不能久留,有需要就差人叫我。”
叶淮点了点头,立刻趴回床边,没再分程让一个眼神。
程让缓步离开,内室里只剩下叶淮粗重的呼吸声。
叶淮不敢放轻呼吸,生怕自己的呼吸声一轻,就会发现室内再没有其他声音。
他看向床上的青年。
青年安静地躺着, 脸比雪绒被还要苍白,双眸紧闭, 鸦睫扫下一片沉暮的阴影,又被牖中窥日的曦光镀上金辉,倘若忽视领口处已经干涸的血液,就像只是沉睡未醒。
叶淮轻轻抓起江荼搭在绒被上的手掌,脑袋歪蹭过去,将脸颊贴上江荼冰冷的手背。
江荼自然不会给出回应。
叶淮的眸中闪过一丝水光,又小心地跨坐到床榻上,捧起江荼的手,模拟着江荼曾经抚摸他发顶的样子,脑袋抵上江荼掌心。
“师尊你什么时候醒?你睡了好些天了,快醒醒吧,”他小心翼翼地蹭了蹭,江荼的手掌却因失了外力支撑而徐徐滑落,垂在一边。
叶淮盯着那只没有血色的手。
一滴眼泪不偏不倚,坠入掌心,化作涓流四散开。
叶淮呆坐良久,眼泪漫进唇瓣,是咸涩滋味。
半晌,他钻进江荼臂弯下,将自己蜷成小小一团,瑟缩着依偎在江荼身边,像一只缩在死去母兽怀里不肯离开的小兽。
“师尊,我好害怕你醒一醒”
叶淮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昏昏沉沉半梦半醒,脑中一会在逃亡,一会又是与江荼相遇的时光。
突然,鼻尖窜入一股陌生气息。
野兽的警觉让他迅速睁开眼睛,浑身的毛都要炸开,警惕地直起身子。
屋外隐隐约约有人声。
“吱呀”一声,门开了。
更清晰的兽类气息灌入,叶淮还没来得及够解下放在床边的剑,来人就已经闯入内室。
叶淮蓦地弹起,浑身紧绷在攻击边缘,紧张地看向来人。
一个没有见过的、金色卷发的年轻男人。
叶淮闻到浓烈的野兽气味从这个金发青年身上传出。
是妖怪?但并不难闻,不像妖怪化形后身上沾染的皮毛臭气,反而凑的近了,能闻到些许花木清香。
叶淮吞咽了一下,而金发青年已经看见了他:“哟,你就是叶淮?”
说着就伸手兜住叶淮的胳肢窝,将他举了起来,像从窝里挑选什么新生的小奶狗一样,黛蓝眼眸眯起:“你多久没洗澡了?江荼都不给你洗澡?”
金发青年身量不高,力气却很大,叶淮被迫被他摆布,闻言凶狠地呲牙:“不许你说我师尊!”
又一愣:“你认识我师尊?”
青年咧嘴一笑:“何止认识,我和你师尊可是老朋友了。”
“我是白泽,学际天人的白泽,天上地下没有我不知道的事情,怎么,江荼没和你提起过我?”
叶淮听他自吹自擂,本能地排斥:“闻所未闻。”
白泽叹道:“好凶的小子,我和江荼认识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
叶淮一愣。
白泽将他放下,手中团白灵力亮起,信手一点,便有无数雨般的水点淋在叶淮脸上身上,那水很快又蒸发成袅袅雾气,被白泽随手拂开。
只这一瞬间,叶淮脸上身上的泥污血污都被雾气带走,伤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痊愈。
白泽看着他惊讶的样子,自尊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小爷可是天下第一神”
好险一个“兽”字就要出口,白泽囫囵一转话锋:“第一神的医修!好了,让我来看看江荼怎么样了。”
刚要迈步,叶淮一个闪身又挡在白泽面前。
虽然他的伤是实打实地好了,但他不能这么轻易地相信一个从没听江荼提起过的陌生人。
万一是为了对江荼不利,故意谋取他信任的呢?
白泽惊讶地眨了眨眼:“你还挺有警惕性江荼可真是”
他将“会训狗”三字咽下,俯身拍拍小少年的脑袋:“你叫叶淮,江荼大约一月前捡到了你,带着你斩了一头叫千瓣莲佛的鬼兽,哦对,你的名字也是江荼取的,我说的对不对?”
叶淮心下巨震,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多福村的遭遇,更别说精确到时间,白泽要想知道,只能是江荼告诉他的。
“江荼总和我提你,”白泽眨眨眼,故意拖长音调,“他说”
叶淮果然上钩:“师尊说什么?”
白泽高深莫测道:“他说你,是剑道的天才,总有一日能得道登神,飞升成仙的。”
“而他呢,这辈子能有你这么个徒弟,很知足。”
叶淮愣在当场。
白泽又拍了拍他,迈步走到江荼床边。
叶淮这次没拦他,心底的惊涛骇浪快要把小小的少年淹没。
江荼很少显露心绪,叶淮对他敬若神明,偶尔与江荼撒娇,却始终不敢真的亲近他,他总觉得自己与江荼直接有一道无形的界限,江荼是修真界的至臻强者,而他是一个弱小的拖油瓶。
直到此时此刻,白泽说,江荼对他的期望,竟到了如此深厚的地步。
飞升登神啊,上界多少大能挣扎数百上千年也无法触及的目标,江荼竟然相信他能够做到。
叶淮的眼前瞬间模糊了,只想着要是江荼能醒来,他什么都愿意做,哪怕要把他炼成魂器,只要是为了江荼,他也心甘情愿。
白泽看叶淮一眼,心道江荼你别太感谢我,三指搭上江荼的寸关尺。
一搭,他的表情蓦地一僵,低低骂了一声。
细微的表情变化顷刻就被叶淮察觉,叶淮紧张地看过来:“神医大人,师尊怎么样了?”
换作以往被如此尊敬,白泽的尾巴自要翘上天去,此刻他却顾不上自得,嘴上故作轻松:“没事,江荼消耗灵力太多,力竭陷入了昏睡,我开个方子,你去煎上,要反复煎煮三次,煎好了喂江荼喝下,先看看效果。”
说着他就提笔写下一副方子,叠好递给叶淮。
叶淮认真听着,边听边点头:“好的,好的,师尊没事就好我现在就去抓药!”
他捧着方子就像放着什么宝物,急急忙忙就跑出了门去,一刻也等不得。
白泽原地看着他跑走,半晌脸上出现些许愁容,他转过身,坐回江荼床边,气急似的一捶床榻。
“江荼啊江荼,你让小爷说你什么好?让你救世是不假,但你总得顾忌一下自己这下好了,你要是醒不过来,我看叶淮怎么办!”
“江荼啊,江大人,我的好阎王爷,算我求你行不行,你快点醒吧”
叶淮半跪在地上,对着方子往陶罐里放药材。
白泽的方子中有许多珍贵灵药,是下界见也见不着的,叶淮不认得,只能去求程让。
好在程让大度,一听他的来意,当即表示“来去山派的药库随便拿”,才让叶淮寻寻觅觅将药材找了个全。
叶淮仔细地择出最新鲜的草叶,用杵臼一下一下捣成药泥,药材混合后的刺激气味呛得他咳嗽不止,叶淮心里却很高兴。
只要服下这碗药,师尊就能醒来。
等师尊醒了,他一定要好好修炼,成为最强的剑修,得道登神,不让师尊失望。
“呵。”
耳畔蓦地落入一声冷笑。
叶淮瞬间抬起头,眼瞳缩成一条警惕的竖线。
一个穿着来去山派制服的修士走了进来,他的脸上有一道狰狞伤疤,横卧了半张面颊,完好的另半张脸很是普通,叶淮没什么印象。
“这个方子还差最后一味药,”他从怀里摸出一本典籍样的书册,“如果没有这味药,你师尊永远不会醒来。”
叶淮心中一凛,不接,将陶罐护在怀里:“你是什么人?”
伤疤脸却好像搭理他也懒得,直接将书册往地上一丢,啪嗒一声。
这是赤.裸裸的羞辱,但叶淮无暇顾及。
书册落地,书页无风自动,像是提前被人翻阅过,停留在其中压痕极重的一页。
叶淮下意识低下头,他虽然不识字,却能意识到书上的文字很是诡异,不像现世使用的语言,就连字形也是颠倒的。
但他就是看懂了。
无需辨认,无需识记,好像镌刻在灵魂中,生来就应当读懂。
“麒麟心血入药,生死肉骨,回生起死”
叶淮入神地读着,全然没察觉到伤疤脸是何时离开,眼眸中鎏金闪烁,像二十八星宿流转,瞳仁不断缩小,最终化作完全兽类的模样。
叶淮将目光投向陶罐,名贵的灵药泡在一起,好像在争抢主动权般,气息刺鼻而浓烈。
不够,这样远远不够,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对他说,这样救不了他。
他是江荼,不是其他什么可有可无的人,是你的师尊,是你这辈子能得到的唯一的温暖。
去吧,叶淮,你知道该怎么做,不是么?
心中的声音循循善诱,叶淮说不准自己是被说服了,还是本来就下定了决心。
书上说,麒麟心血贯通心脏、舌、喉与四肢,需萃满九九八十一滴,方可入药,少多一滴都无用。
叶淮将这本写满诡异文字的书册藏进怀里,缓缓抽出骨剑。
黑袍人说他不配握这把剑。
可江荼将剑抢回来后,仍第一时间把剑给了他。
“师尊”小少年抿着唇,没有片刻犹豫,利刃切入掌心,重重一割!
鲜血泼洒而下,注入陶罐中。
叶淮忍着疼痛默数:“一、二”
他数得很认真,血一滴一滴,随着稚嫩嗓音的默数,浇灌药材,将灵药糅合在一起,此消彼长的浓烈气味消散了,却也没有血腥味,就像一池清水,无声无味。
“五十九、六十、六十一”
小少年的唇瓣也因失血而变得苍白,他有一些眼花,晃了晃脑袋,继续数着。
每一个数字都变得格外漫长,叶淮的手臂剧烈颤抖起来,让他不得不用另一只手托住,才没有软在身侧。
“七十九、八十、八十一。”
最后一滴麒麟心血入药,叶淮迅速将手掌远离陶罐,生怕再多漏一滴进去。
他迫不及待地抱起陶罐,踮起脚,将陶罐放在火上煎煮,手掌在罐身上留下一个血糊糊的爪印。
叶淮一眨不眨盯着陶罐,喃喃自语:
“师尊,我要成为配得上这把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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