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薄荷糖(三)
入围狮城影展后,金静尧的新片也有条不紊地进入了宣发的节奏。
影片很快就释出了第一支先导预告片。
预告片里,黎羚所饰的女主角独自一人,站在光线昏暗的浴室里跳舞。
浴室的环境逼仄,粼粼的暗光照在瓷砖上,反射出奇特的、衰败花朵般的形状。
她跳现代舞,舞姿自然而灵动。
没有章法,不被约束,一次次地从脏兮兮的镜面中跃过,足下有花朵盛放,摆脱藤蔓的重力。
雾气弥漫。钢琴声变得急促,如同连绵的季风雨。镜头流连过她的裙摆,时而拍到了洁白的脚踝,时而却是一截冷冰冰的金属假肢。
音乐声变弱。突兀的寂静。被某种预感驱使,女主角停下脚步,好奇而小心地,拉开皱褶的塑料浴帘。
刷啦一声。阴影里浮现出另一个奇怪的、木乃伊般的影子。
成年男性身形高大,巨大的影子将女主角压住。他像从泥沼里爬出的怪物,全身都被脏兮兮的白布缠起来,五官也难以辨认。
钢琴声又流淌进来。
旋律变得怪异、尖锐、节拍感十足。像一股呼啸强风,撕裂那片混乱不堪、阴云密布的天空。
女主角转过身,自顾自地继续跳着舞。
影子般的成年男性则紧紧地跟着她。
他们开始一支鬼魅般的共舞。
白布里的那双眼睛,近乎狂热地,定在她身上。他仿佛在模仿她,亦步亦趋,却不得其法,只能古怪地扭曲关节和四肢,将身体摆成极不自然的姿势。
明明在跳着两支毫无关联的舞,却又在激烈的钢琴声里,达成了某种心跳般的共振。
他们一美一丑,像黑与白,生命和死亡,像镜子内外的光与影。越是和谐,越是阴森。她想要触碰,被他躲开。她转身离开,他却又紧紧跟随。越是拉近距离,越不能产生联结。
白布一层层掉落,像被撕开的皮囊。镜头对准他们赤着的足,踩在明暗不定的瓷砖上,如雨中狂乱的涟漪。
镜面的倒影里,女主角终于揭开影子的白布,伸手触碰对方苍白的嘴唇。
影子却跌进了阴暗的深处。
仿佛有不可名状的重力作用,他们一起仰倒,摔落斑斓的雨夜、颠倒的镜面,五光十色的霓虹。
音乐声静止。万花筒一般的画面,骤然间陷入黑暗,出现片名的第一个字:
「梦」。
画面再一次亮起。
雷雨天里,年轻男人孤身站在浴室的镜子前。
没有音乐,只有急雨和雷鸣。明明是同一间浴室,环境却变得凌乱、肮脏不堪。
镜面一道道裂痕,水龙头下满是陈年的水垢。塑料帘被扯下来,尸体一样若隐若现地覆着浴缸。
年轻男人对着镜子,面无表情地,一层层解开了脸上的白布,露出一张阴沉、瘦削而英俊的五官。
闪电劈过,白光骤现。镜子里照出黎羚在翩然起舞的身姿。光线消失,一片黑暗,镜面又只剩下他自己。
不断炸起的惊雷声里,黑暗的屏幕出现第二个字。
「瘾」-
骆明擎正在纽约给品牌方拍广告。
站在时代广场,四面八方的电子屏幕上,他仰起脸,看到了《梦瘾》的第一支预告片。
周围还站了不少人,都和他一样停下脚步,仰头看着大屏幕。
平心而论,黎羚的舞姿并不能和专业的舞者相提并论,但镜头很会拍她,知道如何将她的美放大到极致。
他想起她小时候学芭蕾,自己经常会去偷偷地看。那是他第一次对“美”产生概念,他知道他有一个很美的姐姐。
但曾几何时,她跳舞的样子只有他见过。
而现在,她可以跳给全世界看,全世界都要仰望她。
他却已不再有资格,站在她身边。
“骆老师,您还不走吗?”有工作人员过来问。
骆明擎压了压帽檐,低声说:“马上走。”
工作人员顺着他的眼神抬起头:“哇,这个预告片真的很好,听说是导演亲自掌镜的。”
“是呢,我昨天也看了好几遍。”
“听说女主角以前特别不容易,我在抖音刷到她好几次,现在总算熬出头了……”
“她和导演在谈恋爱吗,真的假的啊?”另一个人很八卦地凑过来。
对方压低声音:“真的,千真万确,我朋友就在那个剧组……”
骆明擎突然脸色一沉,打断他们:“你哪个朋友?”
工作人员有些惊讶地看着他,旁边的人推了他一下,他立刻赔着笑脸说:“是、是,我说错了。”
“拍电影而已,别的什么都没有。”骆明擎脸色非常难看地说,又警告两人,“造谣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工作人员轮番地点头哈腰,向骆明擎道了很久的歉才离开。
但之后没多久,他听到几人在背后很不屑地议论:
“骆明擎刚才怎么那么生气?”
“小道消息,我听说他也演了《梦瘾》呢。”
“啊?那片方怎么一点都不宣传?”
“金静尧看不上他吧。”
“啧,那他在这边拽个什么东西啊。”
“小丑。”
骆明擎拳头攥紧,指节发白,脸色也越发阴沉,几乎就要冲过去发难。
就在这时,他听到有女生用中文喊:“天哪!我的CP!”
他扭头一看,那似乎是一名年轻的留学生,对方一脸兴奋地望着屏幕说:“这是我今年最期待的电影!”
“这是谁啊,怎么不认识。”她的同学说。
女生更加兴奋地说:“没事,你马上就要认识她了!”
说罢,她开始向朋友们讲述黎羚和导演的故事。
这个故事很长很长,总是要从《昨天的太阳》讲起。
骆明擎一时恍惚,竟真的站在原地,将对方的话从头到尾地听了一遍。
一种绵密的疼痛,像□□扎进他的身体。
他想起刚才自己对那些工作人员说的话——‘造谣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呵。”骆明擎低笑一声。
他怎么有资格说出这样的话。
他面无表情地装转过身,踢倒了路边的垃圾桶。
一个浑身臭气的流浪汉朝他走过来,对方并没有开口,他却已狠狠地揍了对方几拳,再抽出几张美钞,扔在流浪汉脸上。
在旁人的侧目里,他压了压帽檐,转过身,离开时代广场。
而在他身上,夜色初现。《梦瘾》的预告片里,黎羚翩然起舞的身影,仍是昏沉天色里,最令人心驰神往的霓虹-
晚上,骆明擎推掉了和品牌方的饭局,随便在附近找了间酒吧打发时间。
好几个人过来向他搭讪,都被他冷冷的脸色给吓到。
在嘈杂的电子音乐里,他突然听到一些微弱的声响。
像是姐姐说话的声音。
骆明擎走了过去,语气很生硬地问卡座里的女人:“你在看什么。”
对方吃了一惊,在看清他的脸的瞬间,惊讶变成了欣喜和讨好。
她主动将手机屏幕递过来,给他看上面的视频。
那赫然是《梦瘾》预告片的一段拍摄花絮。
骆明擎望着屏幕,低低地笑出了声,笑得很病态。
他笑自己很贱,明明不想看,却又忍不住不看。
现在是他躲不开黎羚。他都已经飞到美国,还到处都是她。
她真的红了。
拍摄花絮里,黎羚一改预告片里的严肃,在镜头前笑得非常明媚。
她向观众介绍,因为导演想要对正片保密,所以预告片和正片无关,是新拍摄的内容。
此刻,她正在和专业的男性舞者排练,看得出训练强度很大,两人都是挥汗如雨。
过了一会儿,画面的一角冷不丁地冒出一瓶矿泉水,黎羚接了过来,发现连瓶盖都拧开了。
她一边喝水,一边夸对方“好贴心”。
镜头往旁边扫了扫,出现了金静尧的侧脸。
他拿着毛巾,问她“累不累”。
黎羚摇摇头说不累,他又说“不用勉强”“不行就明天再拍”。
一边这么说,一边动作很自然地帮她擦了擦额角的汗水。
弹幕一刷而过:
“卧槽”
“冷知识,金导演问别人都是累不累,能不能再来一条”
“可恶怎么差别对待”
“请个这么帅的助理要花多少钱.jpg”
浴室里空间不大,施展不开。黎羚不小心记错了动作,差点摔倒。
搭档的反应都没有那么快,导演倒是立刻将她捞进了怀里。
他单手搂着她的腰,动作无比自然。
两人视线相对,过了好几秒钟,才有些微妙地分开。
“痛吗。”金静尧低声问。
黎羚说:“还好,谢谢导演。”
“下次要小心。”
“知道了。”
不知为何,黎羚和导演明明说话也很生分,却可总是有种在装不熟的感觉。
可能因为他们的肢体语言和目光太胶着,总是分不太开。
镜子里,相抵的视线颤了颤,像微风拂动的水面,一圈圈荡开。
男舞者站在一旁很局促,极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弹幕:
“谁懂,花絮比正片还好吃”
“男舞者:我应该在车底.jpg”
又排练了一会儿,金静尧很严谨地介入到两人中间,纠正男舞者的眼神和面部表情。
为了做示范,他时不时要回头看一眼黎羚。
黎羚每次都能准确捕捉到他的视线,嘴角上扬,对他笑一笑。
前几次,金静尧还比较矜持,努力假装面无表情。
后来也放弃了,黎羚对他笑,他也对黎羚笑一笑。
两个人总是讲着讲着戏,莫名其妙地笑起来。
浴室变成一只巨大的泡泡糖,甜腻的味道从空气里溢出。
弹幕:
“不太懂,替我奶奶问一句,这是正常导演和女主的气氛吗”
“别笑了!!上班啊!!!”
“好甜哦。”看视频的女人也笑吟吟地说。
而骆明擎看到这里,脸色已经黑得很可怕。
他觉得好恶心,好像吃了什么过期的腐烂食品,整个胃部都在痉挛,恨恨地将视频给关了。
“干嘛呀,我还没看完呢!”旁边的女人一脸嗔怪,将手机抢了过来。
她一脸姨母笑:“这么甜,他们俩肯定有点什么吧。”
“你不要乱讲。”骆明擎冷冷地瞥了她一眼。
女人笑嘻嘻地说:“你不信算了,这是姐姐做女人的直觉。“
骆明擎更加阴沉:”滚,谁允许你自称姐姐。“
他只有一个姐姐。”小帅哥,你也是中国人?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喝闷酒?”
女人没认出他是大明星,还想跟他继续搭讪,被他挥了挥手,赶苍蝇一样地赶跑了。
骆明擎坐在卡座里,低着头,酒喝空了一杯又一杯。
烈酒入喉,变成了刀子。从内而外,烧干他的五脏六腑。
他只有一个姐姐。
可是他的姐姐被人抢走了。
他很努力地将那些画面赶走,但花絮里的内容,像是某种癌细胞,不断侵占他的大脑。
“你们在一起了吗,姐姐。”他痛苦地低声问。
视频应该就是最近拍的。
他能看出来,这两个人现在的气氛,已经和在剧组时完全不一样。
那一层纱被揭开了。他们好甜蜜。姐姐从来没有那样对他笑过,可是她却一直在对金静尧笑。为什么,他可以让她快乐吗。
骆明擎没有注意到,从何时起,他面前又出现一个女人。
对方好奇地看着他,微微朝着他倾身。
恍惚的视线里,她变成了他最想见到的人。
骆明擎握着她的手,将她抱在怀里,低声问她:“姐姐,为什么……”
“他对你很好吗?你为什么要选他?”
“他不会懂你的。像他那种大少爷,跟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怎么可能会真的理解你。”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醉醺醺地站起身,还将怀中的女人也拉了起来:“我也会跳舞的!来,我陪你跳!”
他太醉了,醉得一塌糊涂,看不清对方的白肤和金发,听不清她嘴里说的是叽里呱啦的英语。
他想和她跳舞,想做她的影子,她越是挣脱,他就越要将她拉进怀里,四肢缠住。
突然,他的嘴唇擦过了女人的脸颊。
隔着厚重白粉,那种异常柔软的触感,还是令骆明擎浑身都一激灵——
他吻到她了。
下一秒钟,他被一拳揍翻在地上。
视线天旋地转,他睁不开眼,浑浑噩噩,嗅到了嘴巴里的血腥味。
一个身形高大的白人拎起他的衣领:“你敢碰我女朋友?”-
半小时后,酒吧街的后巷,骆明擎像烂泥一样被丢了出去。
“咚”的一声,脏污的泥水都溅到他身上。光线很暗,依稀能看到他的脸已经被打得高高肿起。
他没带助理,挨了很多打。这里是纽约,没人在乎他是不是什么大明星。
几个白人又围着他踹了几脚,丢了几句狠话,才满意地扬长而去。
骆明擎倒在地上,半天都没有任何反应,像是死了一样。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北极熊一般厚重的身影,走到了他面前。黑影完全将他罩住。
灯牌的光一明一暗,照出对方的脸。他头发很乱,瘦得像皮包骨头,披着好几件破破烂烂的外套。
那是下午的流浪汉。
对方弯下腰,腥臭的呼吸喷到骆明擎脸上。他不怀好意地狞笑,骂他是小杂种,露出一口烂黄牙。
流浪汉伸出脏兮兮的手,肆意地搜刮,将这个亚洲男人身上的钱包和首饰都拿走了。
骆明擎突然像脱水的鱼一样,发出了古怪的痉挛,一边浑身颤抖,一边拼命挣扎,高声喊道:“别摸我!别碰我!”
流浪汉听不懂中文,但是也被这样激烈的反应吓到。
他骂了句“疯子”,手机也不抢了,拿着钱包转身跑了。
骆明擎失去力气,整个人都四分五裂地摔进泥水里。
好痛。他觉得好痛。好痛。好恶心。
在污水里挣扎,半死不活,过了很久,骆明擎脸上才露出奇怪的笑容,喃喃地说道:
“他很好吗,没有吧,我们才是一个世界的人,只有我知道你的过去,我们都是从那个烂泥坑里爬出来的,我懂你啊……”
酒吧里的音乐、狂欢、尖叫,隐隐地飘荡出来。视野的尽头,是一片黑暗无人的后巷。
他眼前出现许多幻觉。他看到自己的童年,一幕幕如恐怖漫画,在他面前翻页。
唯一的运气,是他碰到了黎羚。
但他不明白,难以想通,他和姐姐是如何一步步地走到了现在。
骆明擎站起身,挣扎着往外走,走了很久很久,遇到街上的每个人都问:“时代广场怎么去?”
大部分的人都用奇怪的、嫌恶的眼神看着他,只有一小部分好心人给他指了路。
他还是走到了时代广场前。但已不像下午那么光鲜,而是满身泥泞,路人看到他,都要远远地躲开。
他痴痴地抬起头。大屏幕上,一群年轻漂亮的韩国女团在跳着舞。
《梦瘾》已经结束了。
他又错过了她。
骆明擎失魂落魄地低下了头,发出自嘲的笑声。他拿出攥在手心的手机,用尽最后的希望,拨通那个熟悉的号码。
等了很久,竟然接通了。
他满怀希望,哽咽着喊了一声“姐姐”。
姐姐愿意接他的电话了——这是不是意味着他还有希望?
他有很多话想对她说。他想要把压在心里的那些话,全部都说给她听。
电话对面停顿片刻,金静尧很冷静地说:“她在洗澡。”
第72章 薄荷糖(四)
电话对面愣了很久。
骆明擎难以置信,呼吸声逐渐变得粗重,像陈旧的拉风箱。
金静尧将电话挂断,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厨房里的黎羚。
他们刚刚吃完了午饭。
然后黎羚去洗手。
手也是身体的一部分。四舍五入,洗手也就是洗澡。
金静尧觉得自己并没有胡言乱语,更没有给骆明擎施加错误的暗示。
他的措辞十分严谨。
至少骆明擎可能会联想到什么,那就要看他的脑子有多脏了。
谨慎起见,金静尧还是将此人的通话记录删除了。他想黎羚应该也不会愿意接这种人的电话的。
黎羚回来说:“怎么了。”
“诈骗电话。”金静尧面不改色地说。
黎羚不疑有他,很是信任地点了点头。
她接过手机,又开始进行自己近来最喜爱的一项活动。
她打开一个跳舞视频,对金静尧说:“这个像你。”
“这个也像你。”她打开另一个跳舞视频,继续向金静尧展示。
通常金大导演是看不了两条就要不高兴的。
但今天他的忍耐度尤其之高,一直坐在桌边,脾气很好地陪着,偶尔还盯着她看,很是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黎羚有些怀疑地看着他:“你怎么了,导演,心情很好吗。”
金静尧比较矜持地说:“还可以。”
他凑过来吻了吻她的唇角。
然后主动站起身,去收拾厨房了。
黎羚困惑地看了一眼他的背影,继续低下头看鬼畜跳舞视频。她百看不厌,心情很快也变得非常好了。
感谢爱跳舞的金导演。
事情是这样的。
《梦瘾》的预告片一经释出,就收获了非常好的口碑。
网友们不是在热情地嗑cp,夸导演功力还在、男女主性张力很足,就是在进行一些硬核的剧情解读:镜头里一闪而过的假肢什么意思,被白布缠住的男主角有何隐喻,前后两段内容,梦和瘾各自代表什么……
截止到这里,画风还很正经,没有什么问题。
直到一个深夜,官方微博冷不丁放出了另一个花絮视频。
黎羚和男舞者在巨大的练习室里排练。
镜头一转,角落里,导演正在独自练习着男方的舞步。
看得出来,天才也不是全能的。比如说堂堂的金大导演,就是完全不会跳舞。
他的肢体很生涩,很不协调。加上男步的动作设计本身就很古怪,对基本功的要求很高。
没有基础的人再一番乱学,效果可想而知。
硬生生跳出了一种野生人类驯服四肢的即视感。
绕是如此,导演态度很认真,时不时抬起头来偷偷看黎羚。
好像真的觉得自己再练五分钟,就可以取男舞者而代之。
简直让人怜爱。
这条视频一发,网友们都笑疯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说好的大导演,怎么是个笨蛋呢”
“我奶奶的广场舞都比这跳得好”
“对不起但本制作人只能给E”
“我是导演,我提着刀来了(染血菜刀.jpg)”
“礼貌询问,官微皮下还活着吗”
“[蜡烛][蜡烛][蜡烛]”
十分钟后,视频的确被光速删了。
据内部人士透露,视频是导演的表弟偷偷登官微发的,原因是刷厕所刷到精神错乱,蓄意报复,现在人已经没了。
这一条发言过于抽象,没什么人看懂,很快就被乐子人们的“哈哈哈哈”给盖过去了。
尽管视频被删了,但事件的热度还是越来越高,舆论也变得不可控制。
一大群网友自发地玩起抽象,模仿导演跳舞。打开短视频app,就能刷到有野生木乃伊在驯服四肢。
木乃伊大军们如雨后春笋般涌现,精神状态过于良好,呈现出一种群魔乱舞的怪相。
金静平气得肝疼,立刻给妮可杨打电话,让对方撤热搜,绝不允许网友这么乱开弟弟的玩笑。
金母却在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眯眯地说:“没事的妮可,让他们自己玩去吧。”
金静平大惊:“妈,你说什么?”
金母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地说:“老大,你真的太老了,跟不上时代了,难怪大嫂不要你。”
金静平:?
金母给他看微博。
木乃伊大军们之所以玩得如此开心,女主角黎羚可以说功不可没。
但凡有网友在微博@她,她一定会点赞,还会认真看完视频,并作出点评:“妆造满分[大拇指]”“跳得比导演好[爱心]”
金静尧是没什么娱乐精神,但黎羚非常有。
在她的鼓励之下,网友们越玩越嗨。《梦瘾》从电影区的小有流量,莫名其妙地成了鬼畜区顶流。
电影的热度也随之而起飞了。
金静尧拍的片子虽然部部都拿奖,但到底是文艺片,跟商业大片有壁。还没有哪一部,甚至没上映,就掀起了这样的全民热潮。
妮可杨向老板感慨:“红有时候真的是靠命。”
“你想说黎羚命好?”金静平嗤之以鼻,“算了吧,她演了十年戏都没红。”
妮可杨最近沉迷东方玄学,绞尽脑汁思考一番后,冷不丁说:“那会不会是黎小姐旺导演呢?”
否则为什么她刚一演完导演的新片,就为电影带来了这样的热度。
金静平露出古怪的表情:“什么鬼。”
他想了想,不太满意地说:“弟弟旺她还差不多。”-
黎羚深深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所以吃饱喝足,就没有再继续乱开导演的玩笑。
这个下午,有人在纽约挨揍、失魂落魄,有人则无所事事地瘫在公寓里,享受情人的独处时间。
落地窗外下着雨,城郊的河流饱涨着风。时间没有意义地流过。在去威尼斯以前,似乎难得有这样一段清闲的时光。
黑胶机放着音乐。钢琴声像一种独白,緩慢流洩的吉他则是记忆深处的泰晤士河。
他们坐在沙发上,看了一部比较让人昏昏欲睡的电影。因为选片的品味过于失败,看了一半就关了,只好聊了很久的天。
在黎羚的反复逼问之下,金静尧不得不向她坦白,自己关于《梦瘾》全部的私心。
他走进卧室里,给她看他的画册。
她看到画册里那些没有面孔的、身形曼妙的、永生花一般的女人。画纸已经很旧了,笔触却还栩栩如生。
女人坐在轮椅上,或是沉睡,站起来走动,和男主角在空荡的房间里跳舞。
“这些都是我?”黎羚很诧异地看着他。
金静尧不说话,压着她的手指,在人物的线条上游走。
那是陈年的墨痕。是挣扎的、矛盾的、不断拉扯的笔触。
他还是觉得很难以启齿,不知道要如何向她解释,设定阿玲是一名舞者,是因为他很想要和她跳舞。
不能说,那就用皮肤去感受。
在音乐声里,他的声音很低、很轻,像随时可以被抹去的涟漪。
他告诉她,第一次画她,是在毕业舞会的那一天。
那时候他已经转校,在新的学校里比较受欢迎。
毕业舞会是青春期的浓墨重彩时刻。很多人想要做他的舞伴,但他并不想要握任何人的手。温热的皮肤,令他感到恶心反胃。
毕业舞会的晚上,他独自坐在教学楼外的草坪上,膝盖上放着空白的画册。
他咬着笔盖,一笔笔地勾勒出形状。
在他身后,那些流光溢彩的夜、音乐、旋舞、青春的悸动和纪念都与他无关。
他只会画一个人,一种舞。
他的荷尔蒙遗失在潮湿的浴室里,在一个忘记他的女人身上。
黎羚看着那一页页的画纸,心情还是很复杂,很奇怪。
奇怪的情愫涌动过她的身体。
他为什么会这么喜欢她。
她有一点想哭,但又觉得很不合时宜,只好更用力地握住金静尧的手,翻动到下一页。他的指节很宽大,很有力,还有一层薄茧。
她慢慢地抚摸着他指根的茧,有轻微的刺痛,觉得很喜欢,好像它们也是为她而生长的。
“所以你没有参加过毕业舞会呢,导演。”她说,“好可怜哦。”
金静尧说:“没有。”
他声音很轻,听起来没什么情绪,但又很需要被人安慰。
她安抚地握住了他的手。
“没关系,我也没有。”她安慰他,“大部分人都没有的,只有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别难过了少爷。”
金静尧:“……”
“好吧。”他抿了抿唇,还是用手圈着她的手腕不肯放。
片刻之后,他又紧紧地抱住她,不说话,将头埋在她的脖颈之间。
他的呼吸都把她变热了。
很显然,他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但不满意也不说,他想请她跳舞,难以启齿,只好用体温来做回应。
黎羚被他逗笑了。她是故意逗他,不明白为什么总是能成功。他难道就没有哪一次不上当吗。可能不行了,因为她的粉丝就是个笨蛋。
她拉了拉金静尧,让他松开自己,跟他一起站起来。他还是轻轻贴着她,不肯放开。
“好啦。”黎羚哄他,“我教你跳舞吧,导演。”
天色渐渐昏沉,落地窗上有很多细小的水痕,令视野变得很朦胧。灰白的云还是积压在天边,不断地浮涌。
在客厅里,在浅尝辄止的钢琴和吉他里,在沙哑如烈酒的女士吟唱里。
多年以后的金静尧,终于迎来了自己独自一人的毕业舞会。
他还是很笨,很生涩,比视频里好不了多少。
他的手紧紧地握着她的腰,让她觉得有点痛。
他跟她的步调又很不一致,有时候很小心翼翼,有时候又很莽撞,会踩到她的脚。
他们花了很长的时间来磨合,他慢慢地学会配合她。
她将手搭在他的肩上,他手臂的线条仍然很紧绷,充满年轻男性的力量感。
但是不再那么用力,变得温柔。他好像不是在跳舞,而是在捧起掌心的一束花。
这不是很高难度的舞蹈,不是《梦瘾》的预告片里,那种经过精心设计的、互相纠缠、若即若离的现代舞。
但他已经觉得很满足。
《梦瘾》里,被缠成木乃伊的周竟,将永远无法触碰到他的阿玲。而黎羚已经在他怀中,是不会消失的。
他们在音乐声里很慢地晃动,不算明亮的光线,一点点地从落地窗里渗进来,游移过彼此的身体。
影子变长再变短,像游乐场里的旋转木马,在美妙的童话歌谣里,变高再变低,无论何时都在一起。
他低着头看她,偶尔亲一亲她的下巴和脸。
他的视线很温柔,很专注,让她觉得自己是被爱着的。
黎羚抵着他的额头,小声说:“除了想跟我跳舞呢,还想做什么。”
金静尧碰了碰她的唇角,声音很模糊地说:“这样吧。”
其实已经实现了。
他还记得她对他说,初吻要留给自己喜欢的人。
这句话让他记挂了很多年。
黎羚嘴角翘了起来,明知故问地说:“这样啊,还是留给我了。”
她的手一点点往上抬,从他的肩膀,摸过锁骨、喉结,再摸到锋利的下颌,摸他薄薄的、抿起来的嘴唇。
“真神奇,我们竟然那么久以前就认识了。”她也学着他的样子,啄了他一下。
金静尧说:“不算认识吧。”
“对不起呢。”她轻轻地说,“我都不记得你了。”
他顿了顿,才说:“没事的。”
“我也有做得不好的地方。”
金静尧又沉默了片刻,才较为难以启齿地告诉了她,当年自己曾经误会过她一些事情。
他误会她是一个叫玲玲的女骗子。
然而黎羚并没有如他所想那样变得生气,反而很开心地笑了。
“真的吗,原来我是玲玲啊。”她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怪不得你电影的女主角叫阿玲呢。”
“玲玲没有勾引你,你是不是很遗憾啊。”她有些兴高采烈地,故意拖长了语调说。
金静尧微微蹙眉,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开心。
但他喜欢她对自己笑的时候,眼睛里细碎的光。
那是他所见过的、最明亮的存在。
尽管这是非常阴沉的一天,但有什么东西,很确切地在这个房间里,闪闪发光着。
就像是游乐园彩色的灯光,像一场永远不会结束的嘉年华。
他盯着她看了很久,看得黎羚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才说:“还好吧。”
“也没有很遗憾。”他这样说,还是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黎羚表示不相信,作势要拿手去挡他的眼睛。
他反而拉过她的手掌,拉到唇边,从指缝到指尖,密密地、一寸寸地吻她。
那与其说是吻,不如说是一种吮咬。
黎羚被吓了一跳,觉得这个动作有太强的暗示性。
她的心跳很快,想要躲,却躲不开。他盯着她的脸,呼吸变重了一些。
不是在舐咬糖果,而是用牙齿在轻轻地磨着,细密地含住,吞下。他的唇舌好热。他的呼吸、眼神都好热。
他的视线让她陷入一场湿热的倾盆大雨。
最后她还是躲开了,跑回到沙发上坐着。
金静尧走过来,跟她说对不起,轻轻抱着她,不再有很过分的行为。
“跟我拍那样的照片,是不是也让你很不舒服。”他没有看她,低声问道。
黎羚靠在他肩上,说:“没有啊。”
金静尧心跳快了一些,但语气还是没什么起伏,仿佛很冷淡地说:“不用骗我。”
“没有骗你。”她转过脸来,很认真地看着他说,“如果没有你,我连回家的机票都买不了。”
“我很感谢你的,导演。”
金静尧的肩膀稍微僵了一下。
黎羚对他笑,笑得很温和,很真诚,没有任何讨好的意味。
“那是很好的一天。”
“你帮了我很多呢。”她说,“无论十年前,还是十年后,都是对我最好的人。”
金静尧垂下眼睛,说:“好吧。”
黎羚又开始觉得金静尧是个笨蛋了。
他可能永远不会意识到,其实他对她真的很好。
她只能一遍遍地向他重复。
天色渐沉。河流缓缓流过。沙发边的黑胶唱片机里,流出一首悠扬的老歌。
钢琴声如水滴一般缓慢渗透,沙哑而慵懒的女声,像细小的粒子在空气里漂浮,令人的意志也飘离身体,随着河水顺流而去。
Once I wanted to be the greatest*
曾经我想做最好的
No wind or waterfall could stall me*
大风和瀑布都阻止不了我
黎羚躺了下来,躺在金静尧的腿上,和他四目相对。
她抬起手,摘掉了对方鼻梁上的眼镜。
他低头看着她,眼睛微微眯了起来,问她怎么了。
黎羚眨了眨眼,说:“你有没有看过一部电影叫做《蓝莓之夜》。”
金静尧:“看过。”
黑胶机里在播放《蓝莓之夜》的配乐。
黎羚其实已经不记得这部电影讲述的是什么,但她还记得,电影在一个很浪漫的吻里结束。
他目光沉静地看着她,俯下身,跟她缓慢地接一个颠倒的吻。
时间颠倒,位置颠倒,神魂颠倒。他的手轻轻摩挲她的耳廓,捧起她的脸,像电影的男女主角,作出最恰如其分的动作。
但他们没有在拍电影,他对她所做的一切都不是仪式,而只是因为他在渴望她。
疏离的音乐声在空气里游荡。嘴唇变得很湿润,像一种美味的浆果。空气里弥散着蓝莓熟透的、清甜的、令人晕眩的气息。
在绵长的旋律里,时间被模糊、扭曲,电影掉进河里,变成了现实的倒影。而现实的意义也不复存在。
这首歌结束,切到下一支曲子,双方都顿了一下。
金静尧扣住她的手腕,并不想要放开她。黎羚站起身,走到唱片机前,选择了重新播放同一首歌。
她又回到金静尧的身边。
“我听说他们拍这场戏的时候,NG了很久。”她说。
金静尧说:“好像是的。”
铅灰色的天空、潮涌的河水和呼啸的风凝视着他们。
他又压了下来。
歌词里,女歌手失落地唱着“我曾经想做最好的”。
但黎羚是没有曾经的人。此时此刻,一切都是最好的。他是最好的,她也是最好的。时间迎头撞上,即将发生的每一秒,都和现在一样好。
她握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衬衫的第一颗扣子上。
他的掌心好热。
他一言不发地盯着她。
在昏暗的房间里,时间的银线勾勒出她身体的轮廓,编织着美梦,将他的梦打碎再重塑。
黎羚觉得自己也变成星星,变成尘埃,变成鱼鳞,变成银色涟漪的一部分。
她按着他的手,对他发出邀请。
“你可以对玲玲做任何事。”
第73章 薄荷糖(五)
雨停了。
房间被雨后的湿热填满。
这又是一个没有晚霞的、并不浪漫的夜晚,然而天色渐沉,竟从黯淡的灰白转变成一种日落后的靛蓝。
那是太寂静、太美妙的一种蓝。河岸的对面亮起暖橙色灯光,一切都被照亮了,染成肃穆的蓝,天际线融化成油画里雾霭迷蒙的河水和星夜。
靛蓝色静悄悄地从窗户的连接处渗入,房间也被日落的蓝色吞没了。他们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彼此,交握的指尖也像忽明忽暗、熠熠闪动的光。
“真的可以对你做任何事吗。”金静尧垂下眼睛。
他注视着世界上最美的人,躺在自己的膝盖上。
没有人能画出她的美,他自己都不可以。
黎羚握着他的手,解开了第一颗扣子。
一小片皮肤跳动出来,像温暖的、剥了皮的桃肉。
他闻到空气里有水果的清甜。
第二颗扣子。
他沉默而屏息。
像是生活在洞穴里的人,第一次在古老壁画的碎片上,见到形状如此美好和饱满的存在。
他不敢触碰,害怕它们会在空气里消融。
但也如此好奇,好奇而贪婪。
想用体温催熟它,用牙齿咬开雪白的果肉。
黎羚的手停在空气里,突然觉得金静尧很奇怪。
他的脸藏在阴影里,看她的眼神很吓人。
但是他又什么都没有做,一动不动,只是任由她握住自己的手。
好像是她自己在一厢情愿地解开自己的扣子。
他是没听懂她的话。
还是他根本不感兴趣。
客厅里的冷气开到太足了,衣领敞开太久,让她有些冷。也可能是他的沉默和注视,渗进空气里,变成寒冷的露水。
黎羚犹豫了一下,问他:“还是你想先洗澡。”
她等了一会儿,金静尧竟然还是没说话。
难道真的把纯情小学生吓到了。
她只好松开了他的手,从他的膝盖上坐起来。
心一点点沉下去,足尖终于触到地面。也许是有一点赌气,她将唱片机关了。
房间变得寂静。安静也是一种危险的东西,有什么东西蛰伏在其中,是细微的呼吸声,是捕猎者缓慢地离开洞穴,爪子轻轻踩住带着露水的灌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一只手从背后按住她的腰。
“去哪里。”金静尧问。
年轻男人的嗓音很低,有些哑,仿佛在饱受一种不可形容的意志折磨。
黎羚张口要说话,他低下头,堵住她的嘴唇。
他吻得很凶,也没有再等她回应,就把她抱了起来,走进卧室里。
身体腾空的一刻,黎羚吃了一惊,接近于头晕目眩。
他几乎没怎么看路,只是专心于唇舌间的辗转。目光晦暗不清,手臂则很有力。
沉默变成一种吞噬的温热漩涡,一呼一吸都混杂着渴求。
黄昏消亡的光线像梦的余痕,追着他们脚下的影子。
一股古怪的痉挛流过她,她觉得自己像是晾衣绳上的一条棉布连衣裙,被风吹来吹去,在空气里摇摆不定。
只有与他相连的部分是安全的。
也可能是最危险的-
身体腾空,再回到地面,回到晦暗的、比天鹅绒更柔软的纯白的梦。
影子在床榻上交织成混乱的形状,像一张巨大的网,束住梦的猎物。
昏暗的光线里,黎羚仰起头,注视着身形高大的年轻人站在床尾,将外套丢到地上。
他再一次靠近上来的时候,动作很慢,慢得几乎具备某种原始的冲击力。
他的四肢修长,肌肉很漂亮,是年轻的、充满力量感的身体。
山的阴影覆下来,海浪被他分开。
一艘新大陆的船,在晨雾里破浪而来。无人知晓,那是新世界的诅咒还是祝福。
她用手撑起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但已经无处可退,他用手托着她的后脑,再一点点地滑向沾着汗水的脖子。
“真的可以吗。”金静尧低声向她确认。
他的手指抚摸光滑的皮肤,像薄雾吻过群山。
在抱着她的时候,他的动作很小心翼翼。
但是当他将脸埋进去,阴影深处,他的眼神摇曳着危险的火焰。那是涡轮,是摧枯拉朽的裂流。
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不知道他想对她做什么。
她一无所知地,将危险的权力交到他的手中。
他害怕伤害她。
他渴求伤害她。
两种截然相反的力量,不断地来回拉扯,互相冲突、绞杀,像明与暗的分界线,将他劈成两半。
“这样对你也可以吗。”金静尧说。
“这样也可以吗。”
他声音很低,很轻,做每件事以前,都会征求礼貌的同意。
但其实根本不是在征求同意。
他们不是在拍电影,而是在做电影拍不到的事情。
他的手指让她很不舒服。
眼神则很专注,带着某种蛊惑人心的力量,让她忘掉一切,只能专注于此刻。
她听到没有节奏的呼吸声,房间里在下瓢泼大雨,但是他垂下眼睛,在冷静地观察着她,仿佛科学家在观察自己的试验品。
他的神情平静得有些诡异。
黎羚觉得很混乱,只好双手搂着他,将他的脖子压下来。
他顺从地奉上嘴唇,从眉骨开始往下,吻得很虔诚。
而另一部分的他,在无声地违抗她,牢牢地握住了她。
他们都被一分为二。
他很慢,也很有耐心。微微蹙着眉,凝视着她,手臂撑在她身边。
天鹅绒在他的掌心下堆满褶皱,发出不停止的细微声响。
“你太瘦了。”他摸了摸她。
手掌继续往上压,又说,“到这里了。”
完全是一种平铺直叙的语气。
很平和,很直白。
黎羚:“……”
她更加混乱了,意志力都化成水,在混乱中她抓不住别的词汇,大脑完全被摧毁,只能很勉强地伸出手,试图捂住他的眼睛。
但是他反而将她的手拉下来,凑近到唇边,又开始舔舐她的手掌。
密密的呼吸掠过指缝,弥漫着令人混沌的温暖气息。
他的唇舌是这样的灵巧、热烈。
另一部分又是坚硬的,是锋利的石块,神庙上的花岗岩。
天崩地裂。烈日和石头一同朝着她砸下来。铺天盖地的光。吃掉一切的影子。
她心跳过速,头晕目眩。
汗水刺进她的眼睛里。
睁不开眼。
不是汗水,是海水倒灌,天空在落雨。神像的眼眶里落下亘古的雨。
黎羚摸他的脸,找到他湿润的眼角,很是费力地说:“疼的是我啊,你哭什么……”
他不说话,动作停了停,握着黎羚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最开始没有开灯。
在黑暗的房间里,一切都很隐秘。
后来他打开了灯。她并不同意,微不足道的反抗只是另一副失控的药剂,被他无声吞下。
光为一切都赋予了形状,月亮从起伏不定的山谷里升起,照亮白色沙滩里混乱的足迹。
她的嘴唇被吻了很久,亮晶晶的,再也不能发出别的声音。
海浪一遍遍地扑上来,被海水打湿的、沉重的沙子,变成日落后的洞穴,掩埋咸腥的秘密。
他们在痛苦中低语,在喜悦中上升,在困惑、学习和探索中坠向地面。
金静尧低下头,痴迷地看着她,一寸寸地舐去脖颈间细密的汗水。
我爱你。他低声说。
她听见了吗,没有也没关系。
她也爱他吗,也许不会有他爱她那么多,还有没有关系。
他们还很年轻,还有很长时间去交换爱意。
他一度以为他将失去她,但玲玲还是回到他的梦里。她是他的梦,她填满他的每一个梦。他终于可以不加掩饰,将全部的自己,都袒露在她面前。
没有哪一场梦比现在更美好,他希望时间可以永远停在这一秒,让沙子将他们埋进去,一遍遍地深埋进去。
夜深了。从此他属于她,她属于他。他们都不能再属于别人-
后半夜黎羚都过得很混沌。
她昏过去,又醒来。意识坠入翻涌的海水,迷迷糊糊之间做了一个接连一个的美梦和噩梦。
梦境里,她又回到《梦瘾》的片场。
那是试镜的夜晚,金静尧坐在她对面,刺眼白光交织成一片,她视线摇晃,看不清他的脸,只听到他对她说:“再来一遍。”
声音也是飘着的,漂浮在她耳边,和汗水眼泪一同咽下。
这场戏NG许多遍,他不满意,严肃而冷酷地盯着她,不能喊停。
再来一遍好不好。可不可以再来一遍。再来一遍。再来一遍。
这个夜晚好长,将她困在审讯室里,困在他的手臂间,永远不能结束。
铺天盖地的光线抓住她,将她扭曲,令她晕眩。光线刺进来,同时变成手术刀和麻醉剂。
而年轻的犯人始终很沉默。
他几乎没有说过话,一声不响。
房间里只有他们的呼吸声,和某些更为沉闷的声音。
天亮的时候,黎羚被抱进浴室里。
浴缸很大,足够容纳两个人。
她睡着了,背对着他,安静地躺在年轻男人的怀抱里。
水温很合适。温热的水痕流淌过光滑的皮肤,另一场无知无觉的梦。
他一寸寸地清洗她,她的面颊红润,嘴唇也很红,湿润的发丝是如此柔软。他握在掌心,涂抹上发油,再一点点从指尖梳开。
熹微的晨光,从百合花纹样的玻璃窗里一点点渗进来。花的香气和形状宛如灯的火焰,在他的心头闪耀。
他用力抱她,怎样都抱不够,只好用下巴抵住她,鼻尖贴着她馨香的发间。
轻轻地嗅着,轻轻地落下吻,再喊她的名字。不答应也没有关系。
古怪的满足感不受控制地滋生、疯长,直到游窜四肢百骸。
他想起在片场,自己曾演过这场戏很多次。
然而亲身经历,他才知道那些全部都是错的。
雾气弥漫的镜子里,金静尧抬起头,看清自己的表情。
他的目光里没有满足,只有贪婪。
第74章 薄荷糖(六)
睡了,醒了。
又睡了,又醒了。
人这一生,一睁眼一闭眼也就过去了。
黎羚龇牙咧嘴地醒来,的确是有一种死里逃生的感觉。
疼痛依然像针一样,密密麻麻地扎着她的每一寸皮肤。
她盯着陌生的天花板,花了很长时间来找回神志,回忆起昨夜昏睡前,自己最后的想法。
她在喊救命。
再也不敢惹小学生了。
真的是人吗。
人的体力可以这么好吗。
浑身的肌肉都在酸痛,黎羚强迫自己停止回忆那些混乱不堪、神智不清的画面,拖着不堪重负的脖子,环顾四周。
谢天谢地,旁边没有人。
她被换到了一个陌生的房间。身下亚麻色的床单很柔软干净,散发着洗涤剂的清香。
厚厚的天鹅绒窗帘被拉紧,偶尔有一线光气若游丝地从缝隙里爬进来,给人一种不知今夕何夕的荒唐。
黎羚接着瞟了一眼被子下的自己,有人帮她洗过澡,衣服也换过了。
她穿着一套非常保守的草莓熊睡衣,从手到脚脖子都如木乃伊一般,被包裹得很好。
由于款式过于老土,她很确定不是从自己衣柜里拿出来的。
不知道金静尧是什么时候偷偷给她准备好,连尺寸都这么合适。
感觉更变态了。
他甚至还帮她调整了睡姿。
她仰面躺在床上,双手交叠,平放于腹部之上,睡姿标准得堪比教科书级别。
“……”
有病吧,她真的要被气笑了。
黎羚愤然抬起腿,把被子踢开了。
咔。
……
是她听错了,还是她的关节真的响了。
黎羚呼吸一滞,难以置信。如此一个简单的动作,竟然就牵扯出了如此剧烈的疼痛。
她的身体不会真的要散架了吧。
因为抬起腿的动作,裤腿往下滑了一些,她看到苍白的脚踝上有很明显的淤青痕迹。
黎羚怔了一怔,那些混乱、危险的记忆又浮现在她眼前。
她看到明晃晃的灯光,高大的人影。有人在握着自己的脚踝,非常沉默且坚定地,将她的身体打开。
他反正是不说话的。
表情越平静,用的力气就越大。
黎羚痛苦地抬起手,捂了捂额头,心里疯狂地骂人。
余光又看到她手腕和指节上,都有浅浅的齿痕。
“……”
哪里都有,真的是狗吧。
这时,外面突然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门被拧开了。
此时此刻,这声音的紧张刺激程度,堪比第五人格里监管者突然靠近的心跳声。
黎羚是真的怕了。
她心跳如擂鼓,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开始装睡。
很轻的脚步声在靠近,最终停在了床边。
对方俯身,缓慢地压下来。阴影里,蛰伏着低沉而平缓的呼吸声。
他伸手,停在她脸庞,指腹压下来,慢慢地描她的五官。
触感很轻,像羽毛,让她觉得很痒。
很痒,也很吓人,心里在发毛。
他好像用呼吸在勾她。细细的呼吸声,淅淅沥沥的春雨。
黎羚庆幸自己演过尸体,有很独家的一套装死技巧。
心里骂人,演技却很高超,假装差一点被吵醒,翻了个身,用力踢被子。
金静尧沉默了一会儿,帮她重新盖好了。
此人强迫症确实严重。
不仅把被角掖得很平整,还将被子拉得很高,严严实实地捂到了她的下巴,脖子和肩膀一点没有露在外面。
“……”
黎羚不敢再乱动了。
主要是担心自己再踢被子,他会直接把被子拉到她脸上,将她捂死。
金静尧又在床头站着,盯着她看了很久,才走到房间的另一边。
她听到椅子被挪动的、非常轻的响动,然后是一阵沙沙的声音,笔尖摩挲纸面。
她隐约想起,方才是在床对面看到过一副画架。他竟然开始画画了。
黎羚翻了个身背对他,因为动作幅度比较大,不小心把被子踢开了一个角。
沙沙的声音停止了。
金静尧走过来,很有耐心地帮她把被子又掖好了。
黎羚:“……”救命啊。
对方的动作很轻,但还是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脚踝。
他的手指有一层薄茧,在她的皮肤上停留,会产生轻微的刺痛。
随即,黎羚感觉到有湿热的呼吸。
像蛇鲜红的信,浅浅地拂过脚踝的皮肤。
他低下头。
脸凑近过来,想亲她。
黎羚心跳停住,更加毛骨悚然。
她假装不是很舒服地动了一下。
金静尧没再碰她,站直起身-
她不该睡的。
但实在是太累了,是那种在八角笼里挨了三天三夜打的疲惫。
沙沙的画笔声也很催眠,像时间的沙漏,黎羚没过多久,就陷入了昏沉的黑梦乡。
这一回她倒是睡得很好,醒来时房间里还是没有人。
黎羚撑着身体,步履蹒跚地从床上爬起来,差点给金静尧家里的白墙也行了个大礼。
她心里骂得很脏,十分艰难地走到了房间门口,正打算推门出去,突然想起什么,回头看了一眼墙角的画架。
刚才她睡着了,金静尧坐在她对面,看着她画画。
总觉得他在这个节骨眼上,画不出什么好东西来。
黎羚如同扫黄打非的女警官,十分正义凛然地,走到了画架前。
她怔了一下。
洁白的画布上,她看到一只美人鱼在海边看日出。
美人鱼是很恬静的坐姿,背对着镜头,面朝新生的太阳和大海,抱着自己的鱼尾。
那条鱼尾美得惊人。金红的光线之下,每一块鳞片都饱满淋漓、光泽绮丽。
奇怪画家竟然有这样的功力,寥寥几笔,竟赋予了这幅画一种罕见的流动感。
仿佛他正抓住了太阳从海平面升起前的一刻。晨雾即将散去,画中人即将目睹世上最美的景象。但时间偏偏只停在这里。
这幅画很美,很浪漫。
也很……幸福。
不知为何,黎羚盯着画看了一会儿,脸上反而开始发烫了。
在经历了那样混乱不堪、放纵的夜晚,他却画出这样一幅画。
她在心里唾弃自己,为什么莫名其妙有些心软,被一幅画收买。但还是将它拿起来,蹑手蹑脚地拉开门出去。
客厅里并非黎羚记忆中一片狼藉的惨状,而是被收拾得很整洁。
她远远地看了一眼阳台。
干净的睡裙被挂在上面,随着晚霞和微风飘荡。
看起来很张扬,很堂而皇之。
黎羚:“……”
溜了溜了。
邻居的优越性在此刻得到了充分的展现,她把门一关、再一开,就回到了安全的家园。
可能也没有那么安全。
并没过多久,甚至还不够黎羚仔细地欣赏完金静尧的画,门铃就响了。
她十分艰难地、如同关节错乱的僵尸,爬行到门口,从猫眼里,看到金大导演一脸平静地站在门外。
他倒是干干净净、体体面面的,站得也很直。这就更气人了。
他按了门铃,见她没有反应,又叩动指节,敲了敲门。
黎羚还是不理他。
金静尧站在门口,语气平平地说:“你偷了我的画。”
黎羚:“……”
要死了,怎么这么理直气壮?
“滚。”她恼羞成怒道。
金静尧说:“不滚。”
他脸上竟然没什么表情,还是同样平静的语气,问她:“饿不饿。”
“我买了粥。”
顿了顿,又说:“还有药。”
黎羚气笑了:“你还有脸说,你是狗吧。怎么不买点狂犬病疫苗。”
门背后静了静。
黎羚没有忍住,又从猫眼里往外看了一眼。
他竟然像想起什么,抬了抬嘴角,露出浅浅的微笑。
“对不起。”金静尧说,“我太失控。”
“下次不会了。”他说。
黎羚:“……”暗爽了是吧。
如果不是很清楚地看到了他脸上的笑意,这句道歉听起来会更有诚意一些。
还想下次,别做梦了。
她冷酷地宣判:“没有下次了!”
说完,黎羚转身走进卧室里,故意将拖鞋在地板上耷拉着,发出了巨大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黎羚收到金静尧发来的消息。
他说:“粥和药都在门口。”
就这样短短的一句,别的什么都没有。
足以看出这个人很狡猾。
黎羚确实非常饿,饿得胃都要烧起来。等待片刻后,她从卧室里轻手轻脚地出来,拉开门。
门后的景象令人吃惊。
粥和金静尧一起从地毯上长出来。
黎羚:?
她装作看不见他,立刻要把门关上,一边关门一边自言自语:“什么东西,好大一个,好晦气。”
金静尧往前站了一步,低下头,用力地按住了门框。
这会儿他是没笑了,但他不笑的样子更让人害怕。
这似乎还是事发之后,他们的第一次对视。
他一直看她。
盯着她的眼神很直接。
黎羚愣了愣,竟又有种头皮发麻的感觉。
她后退几步,感觉到酸痛的小腿肌肉被拉扯到,差一点露出了龇牙咧嘴的表情。
“再不松手我要报警了。”她警告他。
金静尧很无辜:“我说粥在门口,没说我不在。”
黎羚:“……快滚。”
真的被他搞得有点恼火。
年轻男人仿佛听不懂人话,也可能是仗着她现在身体虚弱,无力反抗。
他弯下腰,将早餐和药都拎起来,帮她放进餐厅的桌上。
然后拉着黎羚的手,也将她按到餐桌前坐下。
他碰她的手腕,掌心压着她的肩,试探地、轻轻地按了按。最细微不过的肢体接触,也像是带着刺激的电流。
黎羚浑身僵住。
怪异的感觉再一次袭过身体。
“对不起,昨天弄疼你了吧。”金静尧低声说。
他还想帮她按摩小臂,被黎羚“啪”地一声,用手打开了。
金静尧还是没生气,弯下腰,帮她把衣领捋平,摸了摸她的脸和脖子。
他的掌心很热,掌根处有一层薄茧。
她还记得这双手对自己做过什么,心脏开始狂跳,像被施了定身咒语。身体的记忆比大脑更诚实。
“我就进来看一眼,怕你不舒服。”金静尧垂下眼睛,语气平和克制地说。
“好好休息。”他又说。
说完就站起身,轻轻抱了她一下,真的走了。
“……”
黎羚错愕地盯着他的背影。
不是吧,就这么跑了,一肚子骂他的话,竟然一句都没有说出口。
看他这么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被欺负了。
可恶啊-
黎羚最近没什么工作,但第二天出门去参加了之前那部网剧的庆功宴。
饭局位于本市一家著名五星级酒店的宴会厅,非常之富丽堂皇,且由于地址位置优越,靠近几家大的电影公司,一向是许多大牌剧组的首选。
话说回来,黎羚十分清楚地记得,她们这部小破网剧的开机宴是在电影城附近的一家大排档吃的。服务员人手不够,导演还要亲自端盘子,不知道有多凄凉。
黎羚后来倒是没太关注那部网剧的后续,听说有些高开低走,并没有她出演的第一个单元评价那么好。
但无论如何,对于这部小糊剧而言,这样的成绩,已经是实打实地爆了。
导演亲自出来接她,对她笑得如沐春风,夸她是这部剧的福星,将她迎到主桌,和男女主角坐在一起。
拍戏十年,黎羚还没有过这样的待遇。她一坐下来,众星捧月,就跟吸铁石一样,所有人的目光都跟了过来。
人人脸上都带着谄媚的笑意,她喝水有人递杯子,她夹菜有人转桌子。
黎羚在来之前,其实还不怎么确定,应该用怎样的态度,去面对昔日的同事们。
现在她知道了,她不需要任何的态度,只需要坐在这里就好。
别人会贴上来,比她自己适应得还更良好。
这就是娱乐圈。
有人疯狂给她戴高帽子,恭喜她的新片入围狮城影展。有人说自己看了四五遍《昨天的太阳》,激情朗诵曼德尔施塔姆。
当然也有人浑水摸鱼,暗暗打探她和金静尧的关系。
黎羚现在听到这个名字就烦,义正词严道:“我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对面的人竟然非常配合地说:“那是那是!导演看重的,可不是您的才华吗!”
过了一会儿,名叫利俊豪的小偶像一脸害羞地来向她敬酒。
旁边有人cue他表演节目,他立刻丝滑地来了一段金静尧的木乃伊舞。
黎羚:“……”有点离谱。
众人的喝彩声里,利俊豪露出得意的神情,甚至想要拉着黎羚一起来一段。可惜她身体抱恙,友好婉拒。
利俊豪露出失望的神情,突然问:“黎老师,天这么热,您为什么穿高领?”
黎羚表情一僵:“……”
旁边一个女演员说:“这就是时尚,你不懂了吧。”
利俊豪“哦”了一声,表情更加失望地走了。
黎羚感激地看了帮她解围的女演员一眼,对方一脸心领神会的表情,说:“没事,我都懂。”
“我最近也找了个体育生。”对方压低声音,笑得很暧昧,“确实很猛。”
黎羚:“……”
对方很明显是误会了什么,热情洋溢地凑过来分享体育生心得。
黎羚听了几句,就感觉不太行了。
体育生的习惯不太好,事前上排位,事后刷抖音,事中不肯脱白袜子,隔三差五来要生活费。
而她这个……
算了,她这个也没好到哪里去,挺变态的。
黎羚努力把脑子里的废水摇出去,然而她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又一条新的消息跳出来。金静尧问她身体好点没。
女演员捂着嘴笑,说:“我看你这一晚上,手机就没消停过,你家这个体育生好粘人。”
黎羚假笑道:“是呢,就是活不太好。”
女演员:“那不行,赶紧踹了换一个吧。”
黎羚深以为然,点了点头,打开手机,将虚假体育生加入了消息免打扰。
女演员来找她自拍,过了一会儿兴高采烈地发了条微博。
“我家那个很乖的。”她吹嘘道,“看到了马上就会跟我发微信,夸姐姐好美。”
她们等了几分钟,真体育生很安静,假体育生殷勤地发来消息:“衣领这么高。”
黎羚:“滚。”
对方沉默片刻,开始发图片。
木乃伊小人委屈巴巴:她好凶。
阿努比斯狗头人拿着叉子:你活该。
木乃伊小人眼泪汪汪地说:那怎么样她才能原谅我?
呵呵,这还演上二人转了。
黎羚无情地说:“全网直播跳舞两小时。”
金静尧果然陷入了沉默,后面都没再来骚扰她-
这顿饭吃到很晚,黎羚菜没吃上几口,人倒是成了吉祥物,加了一堆微信,又跟无数个人合影自拍,笑得脸都要僵了。
制片人最后也过来跟她敬酒,向她表示感谢。
“我们这部剧能出来,真的是多亏了你。”对方很郑重其事地说。
黎羚觉得他的态度是有些太严肃了,很客气地摆了摆手,说:“您言重了,我也只是尽了演员的本分……”
制片人却笑了笑,凑近过来,故作神秘地小声说:“我也是后面和平台的人聊,才知道是有人在背后推了我们一把。”
黎羚愣了一下,已经产生了一些预感,但还是不敢确信。
对方向她更为详细地解释了前因后果。
“这事你也不知道?”制片人看她表情,流露出诧异的神色。
她摇了摇头。
制片人“啧”了声,有些微妙道:“那是我多话了。”
黎羚心情复杂,又摇了摇头:“不会的,我也应该知道。”
制片人停了停,更加感慨地说:“以前都说酒香不怕巷子深,但干一行这么多年,我慢慢也明白了,很多事情,做得好不好没那么重要,做了一分,也要说成十分。否则,谁愿意来看你呢?”
“说到底,大家都很忙,没耐心去了解你真的有多好。谁声音高,谁才是好的。”
黎羚跟制片人碰了碰杯子,轻声说:“那如果有人总是做了十分,却只说一分呢。”
制片人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这样的人,你应该要珍惜的。”
黎羚听得有些愣,觉得心口又莫名地酸涨了起来。
她知道金静尧一直默默地帮助她,但是也没想到,这件事背后还是有他。
制片人说,大家都很忙,没耐心去了解你真的有多好。
而她偏偏遇上了世界上最有耐心的人。
他想要了解她,了解全部的她。
所有的事情都连成线,原来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所谓的运气。她以为她积攒了十年的坏运气,在遇到金静尧以后,才终于时来运转。并非如此。
所有的偶然背后都是必然-
杀青宴结束,一群人还要去酒吧里续摊。
黎羚谢绝了众人的邀请,独自从包厢里出来。
这顿饭其实吃得心情很复杂。来之前还以为是来见剧组的旧友,没想到在饭局里坐下,人人都上赶着捧她,好像她是什么异次元生物。只有少数几个人,能和之前一样,用平常心来待她。
虽然意识到人红了就是如此,身边会多了很多的“好人”,也会失去一些朋友。
但黎羚从未经历过这些,前后落差之大,还是令她难以适应。
不过,她又想,从制片人那里听到那番话,也算是不虚此行。
黎羚走到酒店的门口,一边低头叫车,一边给金静尧发消息,问他在干嘛,跳舞视频拍完没。
他没回复,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恼羞成怒。她看着手机笑,听到旁边昏暗的抽烟角,有几个人在说话。
其中一个人,刻意掐尖了嗓子,很做作地说:“我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另一个人哄笑:“什么没关系,之前微博营销得那么猛,就差没领证官宣了,在我们面前还装逼?”
“有没有可能不是装逼,是她不敢胡说八道了。”
“啧啧,你的意思是……”
“人家金导演也就拍戏的时候跟她玩玩呗,现在电影拍完了,那不就……”
“剧组夫妻嘛,都懂的。”
黎羚觉得其中一个声音听起来有些耳熟,随后认出,那是方才来向自己献过殷勤的小男生利俊豪。
利俊豪边抽烟边笑着,又说:“刚才我看到她自己一个人走了,好可怜哦。”
“不然呢,难道你还指望金大导演来接她?”
“哈哈哈哈!”
黎羚低下头,看到手机页面显示“当年为用车繁忙时段”,在她前面排队的还有一百多人。
酒店门口人来人往,一群人勾肩搭背、互相告别,欢声笑语一直飘到三条街外。
黎羚莫名觉得手指被风吹得有点冷。天空好像比平时更亮一些,云层却很厚重,也许很快又要下雨了,这是多雨的季节。
她又想起自己方才坐在庆功宴的主桌,显得多么格格不入。
并不是她的错觉。总有人在偷看她,总有人想要套她的话。更多的人明面上捧她,其实只是为了找她要金静尧的微信。
方才这些人还和她打成一片,私下就这样恶意地编排她,等着看她的笑话。
黎羚垂下眼睛,敛去眼中的复杂情绪,又变回那个有仇必报的黎女士。
她故意向前一步,显露出身形,跟那些背后编排自己的人,笑咪咪地打了个招呼。
利俊豪话说到一半,抬起头,看着她的方向,突然睁大眼睛一脸惊恐。
黎羚觉得有点爽,心说也不至于这么夸张,吓成这样吧,她又不是鬼。
随即她意识到,对方看的好像不是自己。
她回过头。
酒店门口一辆辆车经过,夜晚的光线交织,像摇晃的跑马灯,而金静尧正在向她走来。
不久以前,他还是她手机里乖巧的木乃伊小人,是她家门口低眉顺眼的按摩工。
现在他又变成了人群里最高傲、最不能触碰的大导演。
身后是流光溢彩的夜,他的面容沉在阴影里,一步步踏过脚下的霓虹,像一部黑白电影。
多么奇妙。
她想要见到他的时候,他就会出现。
而在看到金静尧的那一瞬间,黎羚方才那些郁结的情绪,也全部都一扫而光。
她觉得自己好像被他填满了。
她以后会更红的,会站到更高的地方,会有更多的人在背后编排她,阳奉阴违,说这些难听的话。迟早要面对这些。
但她不必在乎那些无关紧要的人说什么,因为有人会陪在她身边。
他会和她一起往前走。
将所有的过去都抛在脑后。
刚才还在嘲笑黎羚“难道金静尧会来接”,现在人就真的来了。身后几个人都已经目瞪口呆,手里连烟都拿不住。
利俊豪结结巴巴地说了句:“金、金导好。”
金静尧没什么兴趣地对几个人点了点头,转过头问黎羚:“可以走了吗。”
黎羚刻意转过头,对利俊豪笑了笑,才说:“嗯。”
对方立刻瑟瑟发抖起来。
不是因为黎羚的笑,而是因为金大导演表情阴沉沉的,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好、好可怕。
两人往外走了几步,金静尧说:“为什么对他笑。”
黎羚说:“你别管。”
金静尧看起来不怎么高兴,但只是“哦”了一声。
黎羚:“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其他人发的照片里有定位。”他双手抄兜,平静道。
黎羚默了默。
看了定位就过来找她?……也有点变态。
“你不会在这里等很久了吧。”她问。
金静尧说:“还好。”
“还好是多久。”
他不回答,帮她拉开车门,低声问:“可以原谅我了吗。”
黎羚反问他:“你跳舞跳完了?”
金静尧抿了抿唇,看起来不怎么高兴,也没说话,绕到另一边上车。
车里没开灯,上了锁。他侧过脸来看她。光线忽明忽暗,打在他脸上,令他的声音也变得飘忽不定。像一部冰冷而阴郁的黑色电影。
黎羚其实在上车以前,是想要跟他谈一谈心,聊聊方才制片人对她说的那些话。
但对方显然志不在此。
她突然觉得有些危险,好像自己莫名其妙又被骗进了他的主场。
金静尧握住她放在膝盖上的手,轻轻地用拇指摩挲她的脉搏。
“那要不要再来一次。”他说,“我会做得好一点。”
第75章 薄荷糖(七)
大洋彼岸的妮可杨,准时和金导演开线上会议。
《梦瘾》的预告片收获了意想不到的热烈反响,跳舞视频的热度甚至发酵到了X和tiktok,掀起一波全球范围的狂欢。
公司的人都很兴奋,决定在影展前趁热打铁,再投放一批病毒视频。
妮可杨做了好几个方案出来。
不知为何,金静尧看起来始终有些心不在焉。
他盯着屏幕,眼神渐渐变得幽沉。
视频连线另一边,几个人面面相觑,都有些紧张,以为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
妮可杨小声喊:“金导演。”
金静尧回过神来,十分平静地指出了方案里的几个细节问题,以及一个单词的拼写错误。
妮可杨肃然起敬,连忙向他道歉,和其他人商量着如何修改。
金静尧继续放空大脑。
他很少会在工作时走神,但今天情况特殊,他实在是难以专心。
即使盯着电脑屏幕,他眼前看到的仍然是旖旎的景象。雪白的床铺、翻涌的褶皱,浪潮里美丽的身体。
直到此刻,他仍然觉得黎羚在他的怀抱里。那种触觉如此真实,近在咫尺。
她身体悬空,被迫双手搂住他的脖子,脸则埋进了他的胸口。
她的掌心有汗,湿湿地贴着他。潮热而急促的呼吸,扑打在他的皮肤上,像月色下翻涌的海潮。
那一幕令他心生迷恋、爱慕。
也唤起他本能的、坏的欲望。
在昏暗的房间里,他凝视着黎羚沉睡的甘美模样,画出美人鱼停在日出的海面。
心中翻涌的却是无法压抑的恶劣冲动,诱捕、猎杀,一张巨大的渔网盖住她,她无处可挣,只能被他享用。
他是故意的。
故意画出这样单纯的画,将它留在房间里,以为可以让她心软。
但她拿走了画,并没有原谅他。
他计算失误了。
这样想着,金静尧低下头,摘掉了眼镜,又给黎羚发了条消息,语气很可怜地问,“身体好些了吗。”
坏消息是,她没有回他。
好消息,她也没有拉黑他。
听起来还是好消息多一点。
金静尧稍感安慰,过了一会儿又面无表情地发了个亲亲抱抱的表情包过去。
很好,还是没有被拉黑。
视频对面的妮可杨感觉到,导演放下手机时,心情好了一些。
她继续向他汇报:“骆明擎在纽约参加品牌活动时出了点意外,进了医院……”
“意外”这个词比较委婉,其实现在纽约夜店人尽皆知,这位中国大明星乱抢别人的女朋友,被暴揍了一顿。
金静尧点了点头,很有技巧性地说:“下次你碰到黎羚,可以把这件事告诉她。”
妮可杨没想明白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黎羚,但还是顺从地说:“好的。”
金静尧又想起骆明擎有一天下午给黎羚打过骚扰电话,算算时间,那正是纽约的深夜。他的心情更好了。
“他在住院,我们应该表示关心。”他说,“给他送个花圈吧。”
妮可杨愣了一下,说:“花圈?”
“是的。”金静尧语气平淡中透着友善,“这是中国的习俗,祝他早日康复,记得买白色的。”
妮可杨信以为真,以为白色象征一种纯洁真挚的祝福,点了点头,说:“好的,我这就去安排。”
妮可杨莫名其妙被坑得很惨。
后来有一次她的老板金静平生病,她也送了白色花圈到他家,差点被解雇。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视频会议开到最后,气氛逐渐变得轻松,有人大着胆子问金静尧,黎羚怎么没有一起来开会,他们都是她的粉丝,很想要见到她。
金静尧看了一眼手机,说:“我好像惹她生气了。”
他看起来神色低落,令人同情。热心的美国人七嘴八舌地向他提了许多建议。
其中最重要的一条是,要勇敢认错,态度诚恳,知错就改。
金静尧深以为然。
因此,当两人都坐在昏暗的车里时,他握着她的手,不断地摩挲着她的手指,向她告解:“刚才没有办法好好工作。”
“一直都在想你。”
“不要不理我。”
他的手指很热,每分每秒都缠着她,黎羚没有办法挣开。
她撇开视线,严肃道:“你克制一点。”
金静尧几乎没有听她在说什么。他盯着她洁白的牙齿,微微开合的红润的唇。
他的视线带着钩子,感到心浮气躁,难以平静。
怎么可能克制。
试过一次之后,一切都变成欲望的代名词。
她离他很近。她的呼吸抽打在他的皮肤上,像是鞭子。甜蜜又疼痛。
他气血翻涌。即使是现在,也想要将她按在椅背上,狠狠地压下去。
他变回那个在伦敦的毛头小子。
想见她,想碰到她。每个毛孔都张开,渴望她。没有她的每一秒钟,都是漫长无意义的十年。
黎羚觉得他看着她的眼神又变得让人害怕。
她默默地往后挪了挪。
一辆车从旁边经过,金静尧的脸短暂地沉入阴影,再重新亮起。
他声音更低了,几乎有些哑,说:“我帮你洗了睡裙。”
“我们再来一次好不好。”
黎羚:“……”
想到那条被弄得很脏的睡裙,她脸上有些发烫,但更多还是无语。
“这两句话有什么关系吗。”她假装镇定地吐槽。
“没有关系。”金静尧说,“就是想让你同意。”
黎羚:“……”
她觉得他变坏了。
以前他说话哪里是这么直接的。
黎羚抬起头,看到他的侧脸和酒店门口闪闪发亮的喷泉雕塑重叠。他眼中有细碎的光,像费里尼的黑白电影。
这张脸看起来总是很干净。
哪怕被欲望沾染,在最疯狂和忘我的时刻,还是很干净。
唉,多么伟大的一张脸。
黎羚呼吸一滞,心又软了,摸了摸他的侧脸,说:“先回家。”
如果她事先知道,就这么简单的三个字,会让金大导演一路飙车,差点超速吃罚单……
她是绝对不会这么说的。
比较严谨地说,黎羚其实也没有同意要跟金静尧做什么。
她只是一时心软,同意了去他家坐五分钟。
他低眉顺眼,认错态度良好,主动提出要帮她按摩。
黎羚确实浑身的肌肉都还很酸痛,就同意了。
她明明就很有警惕心,要求在沙发上进行服务。
至于后来是怎么从沙发按到了卧室,是怎么从穿着衣服趴着按摩变成了……
她真傻,真的。
她单知道野兽在山坳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不知道野兽还能把人剥开吃,正着吃,反着吃,从头到脚吃。*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稀里糊涂,就真的再来了一次。
可能也不止一次。
时间失去意义。
房间变成凌晨时分的海。
他抱着她坐下,从背后一寸寸抚摸她光洁的脊背,如同在猎捕一尾藏在海面下的鱼。
细密的汗珠反射着暖黄的灯光,是人鱼的背鳍在若隐若现,闪闪发亮。
而落地窗的玻璃则变成镜子,若隐若现地倒影出这一切。
总之她的体验还是很差,没有他承诺得那么好。
他确实是狗。
很凶的、不听话的、咬人还不叫的那种狗。
第二天,黎羚抬起一双没有神采的眼睛,从年轻男人的臂弯里醒来。
她觉得自己眼睛很肿,浑身都很浮肿。
他们又从次卧搬回了主卧,再这样下去很快要无房可卧。
金静尧紧紧地抱着她,如同在抱一只毛绒玩偶。
两条手臂都从背后箍着,将她按向自己。即使隔着睡衣,他的体温也很明显。
黎羚很不舒服,稍微动了动。
手臂立刻绞紧了,像掌控欲很强的小朋友,攀附着他的毛绒玩偶。温热的呼吸扑打上来,贴在她的后颈。
他们用同一款洗发水和沐浴乳,这让她闻起来从头到脚都是他的。
他用下巴抵住了她的发顶,心满意足地蹭了蹭,终于陷入安定。
黎羚:“……”
这下好了,她是一点都动不了了了。
明知他呼吸绵长,还在熟睡之中,本能的动作也是要抓住她。也许因为上次的经历让他很没有安全感,担心她又偷偷跑路回家。
黎羚叹了口气,莫名地心软。
她其实也没有跟人抱在一起睡觉的习惯。
但是年轻男人像连体婴儿一样贴着她,一寸都不肯放开。肤表散发着阵阵的热气,仿佛回到了黑暗而温暖的子宫。
她闭上眼睛,昏昏沉沉,再一次地睡了过去。
醒来时,黎羚迷迷糊糊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沿着她的脊背,轻轻地向下滑动。
很痒,不太舒服。
她下意识地动了动。
手指乖觉地移开了,但是换成了更温热的东西。
他的嘴唇贴着她。
短短的头发,扎着她后背光洁的皮肤。
黎羚大惊:“你在干什么。”
金静尧语气很含糊地说:“抱歉,吵醒你了。”
嘴上说着抱歉,其实应该是没有丝毫歉意的。否则他的动作不会越来越过分。
“想在这里写我的名字。”他说。
又说:“你也给我签过名。”
黎羚完全不记得有这种事情了。
但她情商很高,知道在这种时候说实话将会陷入危险的境地。
她拉着他的短发,说:“你够了。”
金静尧:“不够。”
黎羚:“你再这样我真的要报警了。”
“你试试。”
他思想开放,接受程度良好,对她的提议持鼓励肯定态度。
一边在她耳边喊“madam”。
一边悄悄地将手伸进被子里-
几天后,金静尧开了另一次线上会议。
妮可杨的团队充满渴望地看向摄像头的另一边。
黎羚还是没有出现。
金静尧心情低落地说:“我又惹她不高兴了。”
不知为何,这一次没有人再安慰他了。
第76章 开罗紫玫瑰(一)
在这样的气氛里,八月底悄然地来到,狮城影展开幕在即。
狮城影展于1932年创立,是历史上最为悠久的电影节,从前以激进、独立和创新而著称。
上世纪末至二十一世纪初,这里曾是华语影片频频崭露头角之地,多位新锐的华语作者导演,都一脸意气风发地捧回过金狮桂冠。
然而近年来,影展换了新的主席,在式微之中被迫转型,也就拥有了另一个封号,“奥奖前哨站”。
在一部分电影的原教旨主义者看来,向好莱坞主流投诚,是对于艺术电影纯粹性的玷污。
然而无可否认,随着大量冲奥影片的涌入,金狮奖在普罗大众心目中的公信力和关注度,的确有了显著的回升。一年一度的八月底,世界巨星们角逐于丽都岛的红毯之上,终于让影展的漫漫长夜,重新变得熠熠生辉。
正如新主席所说的那样,“电影是大众的电影”“做金狮不做睡狮”。艺术电影走向主流、迎合市场,似乎也是一种没有选择的必然选择。
黎羚第一次听说狮城影展,是在何巍的口中。
彼时的狮城影展并没有像现在这样,竞争激烈,是冲奥片的兵家必争之地,而仍旧是华语独立电影人心目中的神圣殿堂。
何巍心心念念于自己早年的某一部影片曾入围非竞赛单元,映后某未过世的电影大佬亲自到场,为他鼓掌,夸他是可造之才。这一幕他记了许多年,也就暗地立下军令状,要靠《昨天的太阳》拿到大奖。
讽刺的是,当年的他未能如其所愿。
《梦瘾》反而成为了狮城影展的开幕影片。
今年算是一届电影大年,媒体写影展前瞻都写得血脉贲张:多位大导演都携新作品而来,其中既有老牌的电影大师、世界电影新浪潮运动的领军人物,也不乏近年来的节展新贵、流量导演。
在这样激烈的竞争里,被选为开幕影片的却是《梦瘾》。导演才二十多岁,如此年轻,已经获此殊荣。
这无疑也将这部片子推向了更高的位置。
而黎羚一想到自己莫名其妙地要去三大电影节之一走开幕式红毯,就也莫名其妙地紧张了起来。
小刘一头雾水:“女明星还怕走红毯的?”
黎羚摇了摇头,说:“你以为我走的是红毯?”
小刘:“不是红毯是什么。”
“是一场大逃杀。”黎羚十分深沉地说。
小刘:?
黎羚向他解释:过去的人提起红毯,第一反应是美梦、尖叫、至高无上的荣光。
而现在的人提起红毯,第一反应是路透社、公开处刑、细节到毛孔的高清无P照。
第二反应则是内卷、KPI、从酒店出发照开始卷,一路卷上红毯。
小刘听得云里雾里:“做女明星真是不容易,不如你就假装摔断腿?”
黎羚:“然后被人用担架抬上去?”
小刘肃然起敬,向她竖起大拇指,夸她是内娱整活第一人。
黎羚:“……”
很显然黎羚是想多了。
各大品牌方很看好她,纷纷送来了当季的新款。
一支经验丰富、全副武装的造型团队,受刘公子之邀,将她团团围住。
黎羚起先还很受宠若惊,试了一周的礼服裙之后,就变成陪妈逛街的痛苦死宅,只想回家打游戏。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委婉地问小刘:“你觉得怎么样。”
刘公子不屑一顾:“平平无奇,也就是个落地成盒的水平。”
黎羚含泪换装。
小刘在一旁挑三拣四、骂骂咧咧,这条土爆了,那一条像他外婆的裹脚布,怎么没一条能打的。
看似骂得很难听,其实玩奇迹玲玲真的玩得很开心。
助理觉得甲方有点难伺候,无奈地说:“刘老师,这些都是最新款,还没有人穿过的。”
“那又怎么样?”小刘不屑地说,“现在这些品牌的新设计,一个比一个烂。”
“经济下行,设计风格也渐趋安全保守。”造型师Sammi情商比较高,很知道怎么说一些听起来很厉害的话来给甲方贴金,“时尚说到底,也是时代的一面镜子。”
小刘还在骂,突然翻开一个衣盒,有些惊奇地“咦”了一声:“这件好像还不错,你要不要试试。”
那并不是任何品牌方送来的衣服,外包装没有logo,但是打开来一看,从裙子到首饰、鞋子,全部都配好了,准备得非常周全。
Sammi望着这身月白色的改良旗袍也眼前一亮:“这应该是条古着旗袍,但保养得非常好,和新的没区别。”
黎羚在他们撺掇之下,进去换了衣服。
她没想到穿旗袍这么痛苦,穿了半天,出来的时候已经满头大汗。
等在外面的几个人,抬起头来看她,却都发出了惊叹的“哇”。
这是纯手工制,料子极好,月白底闪着浅金暗纹,将她的腰身勾勒得薄而长,像细描的工笔画。
外面还有一层披风,盘扣的纹饰是金丝编织出的百合花,从修长的脖颈顺势而下,既典雅又有几分英气。
造型师Sammi帮她将头发盘到脑后,黄金发饰、珍珠耳环,都是小巧的,不过分喧宾夺主、又沉甸甸地坠在发间。
“这腰身,多一分少一分都不行,偏偏在黎老师身上就是完美。”Sammi夸道。
另一名助理也在旁边附和,说这一件旗袍和别的裙子都不同,服帖得惊人,一上眼就让人眼前一亮,简直像是为她量身而定做的。
挑剔如小刘,面对这样一身华美旗袍,也说不出什么难听的话了,只是觉得很稀奇:“是谁送来的啊,码数这么正正好。”
难道是表哥?
他拿着那只巨大衣盒,翻来翻去地找线索,一只丝绸的小盒子却掉了出来。
盒子里装着一只百合花的胸针,小巧而精致,钻石、珍珠和珐琅作装点,放在手心里,非常耀眼。
Sammi的助理在旁边,像是被钻石晃到了眼睛,又“哇”了一声。
小刘抽出胸针下方压着的信笺,飞快地扫完了那两行文字,脸色却微微地变了。
他瞪了助理一眼,将胸针塞进盒子里,闷头闷脑地说:“算了吧,别穿了。”
对方不明就里:“啊?为什么?”
而另一边,黎羚没听到他们说的话,她转了身,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却也说出同样的话:“换下来吧。”
“为什么?”造型师满脸不解,“你穿这身旗袍走红毯,一定能惊艳所有人。”
黎羚说:“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穿上这条裙子,就不像是我自己了。”
旗袍如此紧绷地贴在她身上,让她没有办法呼吸,简直像凭空多长出一层皮。
不知道为什么,一种很奇怪的直觉,让黎羚强烈地想要将它给脱下来。
她转过身,毫无留恋地走进试衣间里,甚至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真的不穿了吗。”助理之一还是很惋惜地看着她。
“刚才黎老师从试衣间里出来,我眼睛一下子亮了。”
“是呀,多优雅、多贵气。”
Sammi叹了口气说:“算了,衣服也要合眼缘的,旁人觉得好看,她自己不喜欢,那也没什么用。”
助理们似懂非懂,见黎羚从试衣间里出来,一脸惋惜地,将旗袍重新放回衣盒。
小刘不知道为何,神情还是有些阴沉,走过来将盒子给抱走了。
盒子里,旗袍被保存得很好,平整妥当,哪怕过了十年,还是看不出一丝褶皱。
黎羚随口问了句:“所以这是谁送来的?”
小刘滴水不漏地答:“可能是哪家手工裁缝店吧,想靠你打广告呢。”
黎羚“哦”了一声,没再多想,夸了句做工确实很好。
小刘背过身,脸色彻底阴沉,看着简直吓人,倒有几分像他的表哥了。
旗袍是何夫人寄来的。
他不知道她是出于怎样的想法,将这条旗袍好好地保存了这么多年。又因为怎样的动机,选择在此时将它物归原主。
这是何巍十年前就为黎羚做好的衣服。他希望她能穿着这条裙子,走过威尼斯的海滩,走过那道万众瞩目的红毯。
过了十年,黎羚竟还是穿得下,连腰身都正正好。
小刘越想越生气,或许也有些困惑。
他请了一整个造型团队,所有人的努力加起来,竟然都比不过一个死人,一条十年前的旗袍。
何巍像一个挥之不去的幽灵,直到此时此刻还在侵扰着他们。
可是,他不能否认,这又的确是一条很美的旗袍,黎羚穿起来很好看,无论十年前还是十年后都是如此。
小刘沉着脸,给表哥打了通电话-
一直到出发去威尼斯以前,造型团队还是没有定下来,黎羚该在红毯上穿什么。
后来他们陆陆续续又物色了几条裙子,单拎出来,倒是也都很好看。
只是小刘已经有了既定的标准,一心要找到一条最完美的、最好的,所以结果总是不尽如人意。
骆明擎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此事,非常离谱地送来了一条赫本风的小礼服裙——因为黎羚年少无知时,曾经用《蒂凡尼的早餐》做过自己的□□头像。
小刘一边骂他土,一边将裙子原路退了回去。
临行前一天,他突然变得信心满满,神神秘秘地告诉黎羚:“礼服的事,表哥帮你搞定了。”
黎羚说:“看看实力。”
小刘:“让表哥给你看。”
黎羚:“……就怕他先给我看别的实力。”
小刘有点晕,感觉莫名其妙吃了点车尾气,生气地走了。
金静尧公务缠身,已经提前去了威尼斯。黎羚则是隔了几天,和小刘一起坐的飞机。
航班抵达马克·波罗机场,出站时有影展的工作人员来迎接。
对方是一位年轻的中国志愿者,自我介绍在意大利读电影,看到黎羚时,兴奋得脸都红了,说自己是她的影迷,看过好几遍《昨天的太阳》。
“《昨天的太阳》在意大利也上映了吗?”黎羚问她。
对方点了点头,说也是影展为了配合开幕电影《梦瘾》,特意安排的活动。
黎羚若有所思,怀疑金静尧之所以提前来威尼斯,是为了这件事。
影展的主场地在丽都岛,从机场出来,要先坐车到主岛的码头,再转去坐船。
这一天的天色并不能说非常美好,然而船行于旧日的运河上,威尼斯如同一幅古老的画卷,在她面前徐徐地展开。
目之所及,仍是美得令人惊叹屏息。
两岸华美的建筑从她们流过,那些美轮美奂的教堂、宅邸、钟楼和拱桥,都如一场荡漾在波光粼粼的水中梦,潋滟而不真实。回到历史,回到几百年前,每一道绿色的水波里,都藏着莎士比亚冗长艳丽的咏叹句。
黎羚坐在窗边,呼啸而来的风,令她的头发变得纷乱。
她像在看电影,脱离现实,想起在《昨天的太阳》拍摄期间,剧组少有的几个温情夜晚,是何巍兴致勃勃地组织工作人员们一起观看意大利老片,维斯康蒂的《魂断威尼斯》和《白夜》。
这些节奏缓慢的艺术电影,令黎羚看得昏昏欲睡。
然而那也是少有的,剧组成员不将她排除在外的时刻。在摇摇欲坠的梦境里,微阖的双眼,也如电影的慢镜头,流连过那座不夜的水城,全世界最浪漫的城市。
许多年过去,黎羚看过很多新的电影,忘了大部分电影的剧情。但往往是人年少时看过的片子,才最让人印象深刻。
威尼斯的水,也曾停格时间,流过她的血液,变成梦中的秘语。
船到了丽都岛的码头,立刻变得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岸边停着私人游艇,对岸林立着星光熠熠的奢侈品店和豪华酒店。游客们挤满了海滩,空气里则弥散着香水、咖啡和香槟气泡。影展的热烈气氛,让这座狭长的小岛也随之而沸腾。
受邀的嘉宾大多住在丽都岛上,黎羚也被安排在了影展指定的五星级酒店里,是看得见风景的房间。
她将行李放下,去浴室洗澡。出来时头发都没吹,刚刚披上了浴袍,看到手机页面蹦出新的消息。
金静尧发来一个可可爱爱的黄油小熊抹眼泪表情包。
黎羚:?
好端端的怎么就哭了。
她继续往上翻,才发现大导演已经哭了二十多分钟。
最开始,他发消息问她:“到了吗。”
“房间号。”
过了几分钟,他说:“开门。”
黎羚没有理他,他拍了拍“黎羚”的木乃伊小人一起跳舞。
没人跳舞,他拨来几个语音电话。
没人接通,他无计可施,只有站在门口假哭。
看着流泪的黄油小熊表情包,黎羚觉得莫名其妙被可爱到,故意给他发了一条语音消息逗他:“可是我在洗澡呢,不方便。”
此时,一个有礼貌的人会说,那我晚点再来。
没有礼貌的人,会立刻发来一个问号,以及一堆更没有营养的话。
“开门。”
“一起。”
“让我进来。”
黎羚:?
屏幕上蹦出一个新的表情包。
黄油小熊一张大脸凑到画面前,下方配文“我一直在视奸你”。
黎羚:“……”
她被逗笑了,径直走过去拉开门。
金大导演果然就站在走廊上。
酒店有着古典的阿拉伯风情,一尘不染的白色墙壁,豪华的壁灯自上而下地照着他的脸。
年轻男人的瞳孔,被照出一种更为深静的琥珀色。
黎羚想起方才目之所及,威尼斯的美景,突然觉得在这里见到他,也很像是一场梦。
金静尧抿了抿,盯着她系得松松垮垮的浴袍,露出较为不满意的眼神:“怎么就这样来开门。”
随后,他的视线往下移,又看到她赤着踩在地毯上的脚。
“鞋也不穿。”他语气平平地继续道。
黎羚觉得有些好笑,单手按着门:“那你等我先去穿个鞋?”
金静尧上前一步,力气很大地抱住了她。
黎羚完全猝不及防,就被他腾空抱了起来。她吓得差点尖叫一声,但是尖叫声被他堵在了唇舌里。
他走进房间,顺手带上了门,将她按在门背后。
黎羚像只脱线的风筝,本能地用腿搭在他身上,以寻找平衡。
但她忘了自己浴袍下什么都没有穿。
一截雪白的大腿从衣摆里露出来,像海岸线的尽头,掩埋在巨石和阴影深处,最危险的风景。
她并不知道,她腿内的内侧长了一颗很小的痣。
现在那一块的皮肤已经很光洁。
深深浅浅的咬痕都愈合了。
金静尧盯着那颗痣,眸色渐深。
他伸出手去碰她,像求知若渴的旅人,深入茂密的热带雨林。
眼前已出现了大片的沼泽瘴气。
他不说话,直接抱她进浴室。
黎羚说:“我真的已经洗过了……”
浴室蒸腾着热气,镜面上雾蒙蒙的一片,浴缸里的水都还没有放完,足以证明她说的真的。
他将她抱在盥洗台上,冰冷的大理石瓷砖让黎羚“嘶”了一声。
他便又将她抱起来,拿了干净的毛巾铺在下面。
黎羚心软了软,错失了最后的逃跑良机。
他抱她,脸埋进她的颈窝里,闻到她身上陌生的沐浴液的气味,不知为何,就是觉得很不满意。
这让他更想要捕猎。
想要标记她。
“想你。”金静尧低声说。
明明只有几天没见面,却漫长得像是相隔整个世纪。
黎羚的头发都还是湿的,水滴在他的肩膀上,像是下了淅沥沥的小雨。
她被他抱得很紧,很费力地摸到他的脸,说:“我也是。”
“在外面等那么久,跟罚站一样。”她笑他。
金静尧声音含含糊糊地说:“还好。”
虽然黎羚并没有对他说“对不起”,但他自顾自地说道:“……我就原谅你。”
他的声音太低了,黎羚起先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还以为他又在说洗澡的事情。
直到他握住她的小腿,嘴唇往下压,她才意识到他要做什么。
她吓了一跳,作势要挣扎。
金静尧却抬起了头,很无辜地看着她:“你说的,刚洗过澡。”
“很干净。”
他头发有些乱,眼睛却很亮,嘴唇也隐隐地透出水光。
黎羚的身体变软了,无力地后仰,靠着背后冰冷的镜面。
粉红色的海浪,梦游一般地从镜子里流淌。
她看到丽都岛的海滨浴场。
松软的沙子一层层地向她涌来,掩埋她的身体,将她吞进炽热的洞穴里。
有小动物躲在沙子里,小口小口地啜饮。
他离她很近,又离她很远。
她抓着他的头发,另一只手和他十指交扣。
她听到有稚童在海滩边狂奔,赤足踩着软绵绵的沙地,发出兴奋的尖叫声。
忽远忽近的声音,像电影的背景音,随着水波荡开,在窗纱里朦胧而昏昏欲睡。
她也不明白为什么。
但近来一见到金静尧,他们之间的走向就变得很限制级。
金静尧是一脸无辜,很好心地说,这样倒时差比较快。
小学生满口胡话,骗人不打草稿,不知道谁会相信。
总之黎羚是不太信的-
第二天,影展仍未开始,工作人员们在十分繁忙地布置着电影节开场的场地。
因为某些人的可耻行为,黎羚睡过了头,错过了酒店的早餐。
金静尧陪她在当地有名的咖啡店里吃了早午餐,散步消食的路上,发现一家小电影院正在放映《昨天的太阳》。
进场时已经开演了几分钟,他们摸着黑,怕打扰到别人,便随便找了个角落坐下。
黎羚是第一次看这部电影。
她握着金静尧的手,认认真真地看完了整部片子,就像任何一个普通观众那样。
没有哭泣、没有愤懑、没有怨恨和不满。
因为一切都过去了。
也可能因为每一次她心绪涌动的时候,金静尧都会悄悄地捏她的手。
电影是假的,但他是真的。
她不会原谅何巍,也不会再被过去的幽灵打扰。
黎羚轻轻地靠在他肩上,心平气和地,将一切无关紧要的过去都抛于脑后。
电影结束,字幕缓慢地滚动,为数不多的观众们竟然都还留在原地,直到灯亮才起身。
黎羚也站起身,往安全出口的方向走,突然听到后面有人在嚎啕大哭。
那是个个子矮矮的小男孩,趴在父亲的怀里,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看起来可怜极了。
因为哭得声音实在太大了,电影院里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们。父亲有些尴尬,无奈地摸着儿子的头,说着一些叽里呱啦的意大利语。
突然,小男孩抬头看到了黎羚。
他愣住了。
他满脸泪水,张开双臂,朝着她跑过来,一边吸鼻子,一边难以置信地说了一些意大利语。
黎羚没有听懂,但还是弯下腰,抱着对方,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
金静尧盯着她看,一副很嫌弃的样子,说:“他好脏。”
又说:“你都没有这样抱我。”
黎羚说:“那昨天晚上抱你的是谁?女鬼啊?”
金静尧立刻改口:“你今天都没有这样抱我。”
黎羚:“……”
是错觉吗,这个人最近说这种奇怪的话越来越自然了。
她嘲笑他连小朋友的醋,但又觉得他吃醋的样子也好可爱。
黎羚问他能不能听懂对方在说什么,其实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金静尧真的懂意大利语。
金静尧语气冷冰冰地翻译:“他问你,怎么又活过来了,不是在海里淹死了吗。”
小男孩抬起头,鼻子都哭红了,满脸泪花地看着黎羚,又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堆。
“他还问你,挨打痛不痛。”金静尧继续说。
他的声音轻了一些,也没有那么冷漠了。
黎羚低着头,轻声笑着说:“是有一点点痛,所以我逃跑了呀。”
金静尧帮她翻译。
小男孩眨了眨大眼睛:“逃跑?”
黎羚信誓旦旦地说:“是啊,我从电影里逃出来了,就不痛了。”
“太好了,那你也不会死了吧。”小男孩抱着她的腿,小声说。
“嗯。”黎羚说,“我们都活得好好的。”
小男孩总算不哭了,站在一旁的父亲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向黎羚不住道谢。
黎羚笑着摸了摸他的头,不知为何,眼眶也有些红了。
她没有想到,这一幕会被人偷偷地拍下来。
发视频的博主是个素人,表示并不是冲着电影节来的,只是来威尼斯旅游,下午太热了,想找个电影院里吹空调,没想到主演就坐他后面,还目睹了这么温馨的一幕。
黎羚在视频里看到了自己。
在亮起来的影院里,她抱着小男孩,而金静尧则站在一边,紧紧地看着她。
他站在比较暗的地方,表情冷漠,似乎并不喜欢这项翻译的工作,但是每一句话都认真翻译了。
黎羚摸小男孩的头,他就去看她的手。
黎羚对小男孩说话,他就看她的嘴唇。
他们没有任何的肢体接触,甚至没有直接地说一句话。
他只是在帮她做翻译。
但就是……不太对劲。
起先评论区的普通观众没有意识到这一切,也觉得安慰小男孩的黎羚很好很温馨。
后来不知为何,一群cp粉闻风涌入,温馨逐渐变质。
“卧槽,导演真的一直在看她,眼睛都不带眨的?”
“导演真的你怎么了导演,你控制一下吧!!!!”
“导演不会是在吃醋吧,觉得黎黎抱小男孩不抱他。”
“我要疯了。”
“金静尧:冷脸做翻译。”
“求求你了黎羚,他要碎了,你抱抱他吧!!!!”
金静尧抿了抿唇,对黎羚说:“他们让你抱我。”
两人这时坐在床上,头挨着头,一起看下午的视频。
黎羚看了看屏幕,又看了看自己面前的人。
她几乎都控制不住自己上扬的嘴角了,身体的每一寸都涌动着莫名其妙的爱意。
她觉得他好像真的很喜欢她,即使在别人的镜头里,即使只是远远地看着,爱意都无法隐藏。
她也好喜欢他,但是更喜欢逗他,就故意说:“真的吗,这条弹幕不是你自己发的吧?”
金静尧按着她的手腕,动作很慢地将手机从她这里拿开,动作很慢地压下来,说:“你完了。”
威尼斯夜晚的浪潮汹涌。
黎羚不幸又倒了一晚上的时差。
第77章 开罗紫玫瑰(二)
晚上七点半,狮城影展的红毯准时开始。
国内电影网的两名摄影记者,大老远地十几个小时飞过来,时差都没有来得及倒,下午已经急匆匆地在红毯外的媒体区排队占位置。
他们也没有办法,实在是意大利本地的记者同行们都长得人高马大,要想在这群人中间抢到机位,只好挤到最前排。
为此,两人苦等一下午,饥肠辘辘,连水都不敢多喝几口。
今年的狮城影展虽说星光熠熠,但不幸自家人却没几个,主竞赛单元里,也只有一部金静尧的《梦瘾》入围,填补华语片的空缺。
“女主角……不认识,最近热度很高的一个十八线。”
“我倒是经常在热搜上看到她的名字,不过老实说,有点太腻了。”
“营销买太多了吧。”
“不知道背后什么资本在捧。”
“啧,她要不是搭上金静尧,现在还能出这种风头。”
“那还是有些人命好,一上来就搭上了大导演。”
两人坐在地上,你一句我一句地唠着嗑,顺便消磨时间。
在这一行干久了,对于所谓的红毯、明星,他们早就祛魅了,毫无任何兴奋的感觉。快门咔咔咔地按,也早已麻木,不求出片,只是为了交差吃饭而已。
意大利人从不守时,红毯倒是准时开始。
海风很大,丽都岛的夜却变得星光如织,热烈非凡,被刷刷的镁光灯照得亮如白昼。
首先出现的是本届影展的评审团,身边的老外记者们拍得很起劲,但电影网的人只是象征性地按了按快门,打了个哈欠,转头又对同伴眼神示意。
“《梦瘾》马上来了。”
“听说那个黎羚,之前都没走过红毯的。”
“啊?这是第一次?”
“不会出什么洋相吧。”
他们拍过不少新人走红毯,很少有人能第一次就落落大方。一般来说,新人们不是太害羞、太僵硬,就是过于兴奋,陷入自嗨。
前者拍出来不好看、不上相,发出来杂志社也不好办,很容易被工作室和粉丝前后夹击。
后者倒是不错,演员们出洋相,他们还能骗几个热搜。
记者们端着相机,暗暗地祈祷黎羚哪怕闹笑话,在镜头前也不要太端着。
说着说着,又开始觉得可笑:什么新人,都快三十岁了还装新人,离谱得很……
千呼万唤,《梦瘾》剧组终于出现在了红毯的尽头。
他们立刻听不见彼此吐槽的声音了——尖叫声实在太大,排山倒海一般涌来。
倒是也无暇再唠嗑,活来了,两人都是精神一振,牢牢地按住快门。
全球首映红毯,不能不重视,《梦瘾》剧组的人也来得很齐。导演、制片人、几位主要演员一字排开,连前一阵低调养伤的骆明擎也出现了。
不过,以他的咖位和人气,本该占据更中心的位置,却被流放到了最旁边。
反而那位十八线的女主角黎羚,众星捧月一般地,被簇拥在正中央。
记者远远望着她,愣了一下。
随后,身边便被又一轮的尖叫疯狂地淹没。
他早已听惯了这样的尖叫,但或许是威尼斯的海风也裹着香槟的醉意,竟难得地生出几分兴奋,快门也按得更用力。
很难说黎羚算不算是上镜的类型,但真人迎面走来,的确让人感到很震撼。
她穿着一条重工重缎的黑色礼服裙。
作为首次出席红毯的新人,即使用最挑剔的眼光来看,这也算是很惊艳的亮相。
这条裙子非常大气,露肩设计,领口开得很低,加入了一些蕾丝和编织的元素,令胸口的沟壑若隐若现,有一种腐朽的美艳之感。裙撑则如鸟笼般宽大,绣着华丽繁复的金线,如孔雀的翎尾,在地板上长长地拖曳开。
裙子的前胸和后背都露出大片皮肤,但由于蕾丝的独特设计,皮肤与绸缎紧密地缠绕,并不失之于轻佻。
在大片交织的幽暗光线之下,她手臂和肩膀的皮肤洁白如丝绸。黑色的裙摆缀着名贵的金线和亮片,透出隐隐的、奇异的光泽感,像一条宽阔的河,倒映出深沉的夜色。
可想而知,身着这样一袭华服,若是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拘谨,都要露怯了。
但黎羚很挺拔,很镇定,她含笑看着镜头,面对着刺进眼睛里的白光,始终没有太大的表情变化。
她也不必再做什么,摆任何的pose都是多余,这一袭长裙已是如此华丽和隆重,只是站在红毯的台阶下,海风吹拂过她的脸,已化身一副静谧的油画。交织的白光,如雪片般照过她的脸,照进她的眼睛深处,也格外有种楚楚动人的风姿。
金静尧站在她身边,表情仍是冷淡的,却一直握着她的手。
他很少穿正装,即使走红毯,也常常随意地穿一件夹克。在英国读书多年,始终没有养成英国人那种注重繁文缛节的习惯。
但今天,或许是为了配合黎羚,他很难得地穿了一身白色西装。
他们站在一起格外般配,那种气氛几乎可以说是亲密无间。
记者一直在疯狂地按动快门,很久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是连站在旁边的骆明擎都忘了。
他的注意力完全倾注在了黎羚的身上,甚至不自觉地也喊起她的名字来。
不知黎羚是否有听到他的声音,但再转身走过红毯的一刻,她的确回过头来,对着镜头嫣然一笑。
那一刻她眼中无尽的光华荡开,仿佛裙摆上流连的金线,编织出停格的时间。
而金静尧则在台阶的下一步,牵着她的手,看似平静、却很专注地看着她。
黎羚对他说了句什么,两人相视一笑。
那笑容是浅浅的,却足以引得红毯之下,所有人都陷入疯狂。快门声越来越热烈,镁光灯令他们所在之处更加亮如白昼。
在人群的推搡里,记者几乎是难以站稳了,他自觉已经拍得很卖力上心,没想到比起旁边的意大利记者同行来说,仍算是过于矜持。
不知为何,这群人像是疯了一样地按动快门,无比热情地,用笨拙的英语喊黎羚的名字,请她不要走,再来一张。一时之间,声浪几乎能压倒警戒线,媒体区长枪短炮,乱成一团。
恍惚之间,记者凝视着她走上台阶的背影。
她的后背也是瘦削而挺拔的,裸露的皮肤上涂抹着簌簌的金粉,在海风吹拂的光线下美得惊人,仿佛天鹅展翼。
原来脊柱是一个这样令人颤栗的、充满诱惑的凹陷。
已经有新的剧组迎面走来,但镜头仍然如此偏爱,流连在她身上。
他突然觉得,她不像是第一次走红毯,更像是“回来了”。
她回到了名利场。因为有些人生来就该做巨星,生来就该属于这里。
红毯的距离从来都不长,但很多人都用了漫长的一生时间,才从这一端,走向了另一端。
黎羚也花了很长的时间,走了很多的弯路,才走上这条红毯,走到镁光灯下。
这里既是云端,也是深渊。有多少人迷恋此刻的浮华,就有多少人为此付出一生的代价。
愿镁光灯永远照耀她。
愿浮华永远追逐在她身后。
……
红毯的前一天,骆明擎才终于来到了威尼斯。
他并不是剧组邀请,而是自费前来。他让公司极力去说服了制片人麦鸿诚,费了很多的唇舌,才终于让对方同意他跟着整个剧组一起走红毯。
也是从制片人口中,骆明擎打听到黎羚直到动身以前,都还没有选好合适的礼服。
他其实私下里挑了很久,才决定给黎羚寄一条赫本风的小黑裙。
年少时,曾有一段时间,杂志上的女明星很流行穿上这种款式的裙子,将自己打扮成赫本的少女模样。而他曾无数次地幻想过姐姐,他觉得她比杂志封面上的任何一个人都娇俏、灵动、美丽。
或许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她在威尼斯的夜晚真的会穿上它。为了与姐姐在红毯上般配,他刻意选择了一身黑西装。
但黎羚从车里走出来时,满心的期待,变成了一种莫名的自惭形秽。
她打扮得那样雍容和美艳,即使是骆明擎自己也必须承认,她的选择好过他的。
他内心隐隐地抽痛,突然再一次地意识到,她早已不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少女。只有他一直停在原地。
他们一起走完红毯。他想偏头看她,可是又不敢。他们中间隔着为数不多的几个人,却又像是相隔一整个世纪。
在红毯的尽头,剧组终于停下脚步,接受主持人的采访。
黎羚的英语讲得不好,没有关系,她可以大大方方地讲中文,金大导演会用流畅的意大利语帮她翻译。
说是刻意也好、做秀也好,两人在媒体面前牵着手,眼中没有旁人,也容不下别人。
而骆明擎在一旁看着,只是个没什么存在感的背景板而已。
过了一会儿,主持人突然问黎羚:“你与骆的合作,感觉如何呢?”
导播镜头切了过来,众人的视线也聚集到了他的身上。
骆明擎脸上笑容依旧,内心却狂跳不止,因为紧张和兴奋。
姐姐在看他。
她会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呢,会说她曾经教过他拍戏、她演过他的角色……会说出诸如此类的话语吗,哪怕说一句也好——
黎羚微微一笑,语气很平淡地说:“很遗憾,我们几乎没有对手戏。”
主持人也一笑,说:“确实很遗憾。”
骆明擎还是在笑,却只觉得嘴角在隐隐地抽搐,已经难以掩饰内心的失落。
他应该笑得很难看吧。
这一切,他像是在全世界的镜头前,再一次地被遗弃了。
攥紧的拳头又松开,冷风吹过后颈,他突然发现,其实自己最难以接受的事,从来都不是黎羚讨厌他。
而是她真的只把他当成一个普通的同事。
她可以漠视他,用如此淡然的语气,回答与他有关的问题。
哪怕在她最高光的夜晚,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他以为他可以,但其实他还是没有资格站在她身边。
红毯结束后,便是本届开幕电影的首映。
电影票早在数月前就售罄了,不过骆明擎作为嘉宾之一,自然有人给他留票。
但他突然觉得意兴阑珊,什么都不想看。
有人不死心站在影厅门口,高高举着横幅求票,他便随手将自己的电影票给了出去。
“真的可以吗?太感谢了!”对方愣了一下,才用意大利口音浓重的英语,感恩戴德地向他道谢。
骆明擎看着对方欣喜若狂的脸,突然很想要问他,只是一张电影票,值得这么高兴吗?
但他最终什么都没有说,疲惫地摆了摆手,放对方进去了。
过了一会儿,助理在旁边刷着手机,突然咋舌道:“黎老师今晚的这条裙子,竟有这么大的来头!”
骆明擎冷笑一声,笑对方没见识:“一条裙子而已,还能有多大的来头。”
他自己也是时尚界的常客,年年品牌邀请看秀,多贵的高定都见过了,有什么了不起。
助理却很煞有介事地说道:“是真的很大来头。”
因为这条黑色裙子,不过很隆重,还有很多的故事。
它其实是一部未完成的电影里的戏服,还出自意大利最为著名的戏剧服装设计师加布里埃莱之手。
加布里埃莱被视为上世纪电影界最伟大的创意大师之一,曾为无数部经典电影操刀担任过设计。
他晚年曾应一位意大利名导——也是其多年挚友的邀请,为电影的女主角设计一条无比奢华的黑色戏服,用在片中最浓墨重彩的一场晚宴。
不料在电影开机后不久,导演便猝然离世。美艳的长裙被束之高阁,某种意义上,它是设计师毕生未完成的作品,正如那部没拍完的电影。
加布里埃莱去世后,这件从未被公开的黑色戏服,和其他作品一起,在佛罗伦萨的碧缇宫内展示。
一经问世,它的奢华便引起了诸多的惊叹。人们也对其宿命更加扼腕叹息。冷冰冰的博物馆,怎么可以是这件艺术品最后的归宿。
有不少女星试图借出,但出于种种原因,加布里埃莱的家人一一地婉拒。
金静尧向他们讲述了黎羚的故事。
冥冥之中,这似乎与这条礼服裙的命运不谋而合——这个故事打动了他们,或许默默在背后筹谋一切的年轻导演,也同样打动了他们。
意大利人的骨子里流着浪漫的血液。
最终,他们破例同意让黎羚穿上它。
这也是为什么,那群意大利本土的记者,看到黎羚时会如此激动。
威尼斯的红毯首秀,她穿上了这样一件传奇性的华服。
在今夜,她就是历史本身。
骆明擎面无表情地听完了这一切。
他抬起头,突然发现面前便是《梦瘾》的电影海报。
海报定格的那个画面,是黎羚独自出现在黑夜的剧院舞台。
她坐在轮椅上,却仍然张开双臂,忘情舞蹈。月光静谧地凝视着她孤独的身影,这一幕绝望,却富有撕裂的张力,
而金静尧甚至没有出现在海报里,他将一切都让给了她,仿佛这只是她一个人的电影。
“主演 黎羚”这几个字被放得很大,反而导演的名字变得微乎其微。这不同寻常,但的确是他这个神经病做得出来的事。正如在红毯的夜晚,他也默默地站在暗处,将所有的荣光都留给她。
骆明擎冷冷地盯着这张海报,看了很久。
他想要将这张海报撕掉,但这样做又有什么意义。
此时此刻,全城都挂着这张海报,金静尧要让整个威尼斯——让全世界都记住黎羚的脸。
骆明擎还是想要骂金静尧作秀,骂他恶心、图谋不轨。
但他为黎羚做了这么多,将她捧到最高处,却不索求任何的代价。
如果是做秀的话,没有人能够做秀到这一步。连他自己也不可以。
一个冷冰冰的想法,像镊子一样,钻进骆明擎的内心。或许他的确应该承认,这个男人配得上他的姐姐。
但他承认与否,又有什么意义呢。
没有人会在乎他的想法-
走完红毯,黎羚本该进影厅看电影。
但她意外地发现,有一群木乃伊大军在广场上跳舞。
她没有犹豫很久,便翻出了警戒线,走到广场上,和那些人一起跳了起来。
起先,木乃伊大军还没有认出她是谁。后来,他们意识到了女主角的加入,都高兴得要疯了。
现场洋溢着巨大的喜悦,但还是很有秩序,只是更多人都跃跃欲试地加入了他们。
总体来说,这群人跳得乱七八糟,主打一个群魔乱舞。
但是人人都在笑,笑得非常幸福。
金静尧就站在路边,默默地拿起手机,帮站在前面的女主角拍照。
黎羚拎起裙摆,跑到他面前,抓住他的手,将他也拉到广场中间。
最开始这位年轻导演还不怎么好意思,但黎羚在他的掌心下转了几圈,他反而有些沉迷其中,不肯放手了。
很多人在拍他们。
不知何时,巨大的电子广告屏,也开始转播这场快乐的、没有章法的舞蹈。
黎羚流了很多汗,一直牵着金静尧的手,笑得脸都僵了。
在整座城市的注视之下,她走完红毯的尽头。但红毯并非结束,而是新的开始。她的夜晚、她的美梦还在继续。
乱七八糟的舞跳了很久,跳完之后,又有很多的木乃伊信徒来找她要签名合影。
黎羚依然是很好脾气,很有求必应。她低着头,将自己的名字签了很多遍。
一只苍白的手腕,伸到了她的面前。
黎羚抬起头,英俊沉默的年轻导演,抿了抿唇,望向自己。
他没有使用特权,和其他人一样排队很久,就为了得到女明星的签名。
只是近来,这两个人像是得了热恋的传染病,一看到彼此的眼睛就想笑。
所以没过多久,金静尧就对她笑了。
他的琥珀色眼瞳,这样专注地看着她,饱含着几分微笑的热切,仿佛他真的是她的粉丝,全世界最忠实的粉丝。
黎羚低下头,再一次认认真真地,将自己的名字,写上了对方跳动的脉搏上。
金静尧低声说“谢谢”,仍然很遵守规则,拿到签名就要离开队伍。
黎羚一把拉住了他。
金静尧有些不解地抬了抬眸,她向他伸出洁白的手腕,说:“导演,我也要。”
第78章 开罗紫玫瑰(三)
《梦瘾》在狮城影展连放三场,收获了一边倒的好评。
所有人都惊奇地发现,金静尧的创作风格真的变了。
这部电影和他此前的任何一部都截然不同。
《血天鹅》之后,金大导演的电影大多复杂、晦涩、难懂,是门槛极高的艺术片。
唯独《梦瘾》是一个非常通俗易懂的故事。
那些诡谲、华丽的镜头语言,都不过是靡丽的外壳。故事真正的内核很简单,只是一段不被理解的、边缘人的爱情。周竟绝望地爱着一个他永远不可能找到的人。
大部分的主流媒体都对《梦瘾》给出了相当高的赞誉,认为影片“剑走偏锋,同时兼具毁灭性和纯粹的美丽。”
“是和金静尧导演前作完全不同的风格,他重新定义了自己。”
“就像一个没有感情的虚无主义者,第一次学会了去爱。”
“看到结尾,真的潸然泪下。”
也有一小部分的影评人并不买账——尤其是那些从前对金静尧作品推崇备至的人,反而很失望。
“太庸俗了。”他们这样说。
严苛的影评人批评全片“美学风格华丽至极,情节空洞乏力,几乎没有主线”。
认为导演“出人意料地拍了一部幼稚的、完全没有思考价值的爱情片”,“金静尧终于也走下了神坛”。
如此两极分化的评价,使得影展尚未结束,双方已经在社交媒体上打起了激烈的嘴仗。
不过,到了颁奖之夜,《梦瘾》还是不负众望地拿到了影展的最高奖。
重量级的颁奖嘉宾站上台,也没怎么卖关子,连片名都没说,将信封拆开后,很干脆利落地跳了一小段木乃伊舞。
台下的所有人都大笑起来,边笑边鼓掌。
嘉宾示意众人抬头看大屏幕,获奖影片的片花。
短短的片花里,周竟满脸是血,用没有神采的眼睛说:“把阿玲还给我。”
阿玲就躺在他身下,身体绽开一朵血花,却仍在对他露出幻觉中的微笑。
这个片段并不长,只有几十秒钟。许许多多的电影人为了这短短几十秒钟,用了一生的时间来奋斗。
而无人知晓,金静尧为了写出这场戏,也花了近十年的时间。
他从来都是很理性的导演。
但这个镜头里,却写满了他绝望的、痛苦的、孤注一掷的爱意。
观看直播的国内观众此时也在狂发弹幕。
——草,好帅啊。
——科普一下,今年是电影大年,竞争非常激烈,但《梦瘾》从第一轮放映就一直是场刊最高分,一骑绝尘,赢得没有任何悬念。
——真的这么好看吗?有没有看过的人说一说?
——啊啊啊啊啊好激动啊
——能不能明天就上映!!
掌声雷动,导播镜头对准观众席,从一个个微笑鼓掌的大咖脸上扫了过来。
最终,一个身形瘦弱、穿黑色燕尾服的人站起身,颤颤巍巍地走上舞台。
弹幕突然停了一下。
——呃,金静尧缩水了?
——草,这是他表弟啊。
——这不小刘吗?
——????导演人呢?
小刘走上台,一脸庄严地接过奖杯。
还没有开口,他小巧的脸蛋已经被无数个巨大的问号淹没。
而此时,本应该出现为领奖台上的金大导演,已经悄悄地离开了威尼斯。
黎羚并没有来过意大利,金静尧决定和她一起游历一番。
他们的第一站并非鼎鼎大名的罗马或者佛罗伦萨,而是米兰附近,一个名叫贝加莫的小城。
会停在这里纯属意外,不过黎羚一向是很随性的人,由于飞机严重晚点,她便突发奇想,临时更改了行程,拖着金静尧的手,在这座小城里闲逛了起来。
贝加莫被分为了上下城,下城平平无奇,搭缆车到上城,景色却突然变得豁然开朗。
整个古城都被中世纪的城墙围住,极目远眺出去,雾气弥漫的天空、森林、红色的砖瓦和白濛濛的教堂和钟楼,构成一副奇特、壮观而朴素的画卷。更远处的山脉和平原,则在缭绕的云雾里若隐若现。
他们在幽暗的古城中漫无目地地走来走去。这里和威尼斯不同,安静得过分,几乎没什么游人。鹅卵石铺就狭窄的街道,灰黄色的石墙倒映出他们隐秘的身影,也雕刻着经年累月的历史。
黎羚故意扭头问金静尧:“这里是不是还不错,说走就走也会有惊喜的。”
“是很好。”他认真答道。
她本来只是开玩笑,没想到他认真得像上课答题,莫名其妙有点高兴,拉着他的手用力甩了几下。
主广场上的圣母玛利亚大教堂是不折不扣的罗马式建筑,从外观来看同样朴素内敛。
然而一旦走进教堂里,扑面而来的、金灿灿的巴洛克装饰,与过于华丽的壁画,便令人头晕目眩,仿佛经历一场视觉的轰炸。
那种美丽太过绝对、是压倒性的,几乎具有某种侵略感。
黎羚仰起头,望着那无比繁复和美丽的穹顶,脑中突然地冒出一个词。奇遇,这像是一场奇遇。她和她身边的人闯入一场奇遇。
她转过脸,看向金静尧,却不期而然地撞进对方的视线里。
那双沉静的琥珀色眼睛定着她。他不在乎恢弘的历史、绝无仅有的美景,他还是在看她,一直都在看她。
黎羚便也笑了笑,心中涌出许多情感。在教堂里不可以大声喧闹,她静静地握紧他的手。
八月底的白昼很漫长,从教堂里出来,时间已经不早了,天色却还很明亮。
大广场附近的小巷子里,冰淇淋店的橱窗看起来很诱人。黎羚只想要一个球,金静尧假装听不懂,自顾自问店员买了两个,沉甸甸地堆在蛋筒上,过了一会儿就凑过来,压着她的手腕,从她嘴里抢冰淇淋吃。
算一算时间,狮城影展的颁奖典礼已经开始,但肇事导演还在蹭冰淇淋。洁癖没有了,脸皮竟然也没有了。
黎羚拿出手机,想刷一下颁奖结果。
他很不高兴她看手机,一口吃掉了半个球。
她瞪他,他还一脸很无辜。
小学生也是真的很会装。
“你就不想知道颁奖典礼的结果吗?”黎羚问他。
金静尧说:“不想。”
他像是刻意要转移她的注意力,不允许她关注影展,又去抢她的冰淇淋。
黎羚假装好心提醒:“你这里不干净。”
说完趁他不备,凑近过去,故意舔了一下他的嘴角。
金静尧定定地看着她,耳朵突然变红了一些。
他们坐在冰淇淋店门口,玻璃橱窗倒映出五彩斑斓的气球和年轻男人英俊的侧脸。
他语气不太自然地问她:“你在做什么。”
他们已经做了许多亲密的事情,但不知道为什么,小学生还是一副很好骗的样子,时不时就会不好意思。
黎羚莫名其妙被可爱到了,就又凑过去舔了他一口。
金静尧没有说话,定定地看着她。他的眸色暗了一瞬,视线垂下去一些。
冰淇淋化了一点,从甜筒的边缘滴出来,落在黎羚的手指上。
他把她的手握住,轻轻吻了一下。
黎羚吃了一惊,说:“你在做什么。”
金静尧语气很含糊地说:“……很干净。”
黎羚余光瞥见冰淇淋店里的员工在看着他们笑,赶紧站起身,将他拉走了。
她迅速地吃完了剩下的冰淇淋,金静尧没有再来抢,而是一直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他们继续甜甜蜜蜜地逛完剩下的巷子。
黎羚其实知道金静尧为什么不关心颁奖的结果。
并不是不关心,而是早就已经知道结果。
原则上,获奖名单不会提前揭晓,但往往也不存在太多的悬念。这背后有很多门道,剧组同样有各种方式,来从组委会那里打听到“小道消息”。
借由这样的方式,再加上妮可杨超强的公关能力,金静尧在颁奖典礼举行的前几天,就差不多已经知道了结果。
他其实并不那么关心《梦瘾》是不是拿奖,更在乎他的女主角能不能拿到奖。
但可想而知,竞争这么激烈的一年,多位实力派女星同台竞技,很难爆出这种冷门。
某一天晚上,黎羚醒过来,发现床边空无一人。她迷迷糊糊地爬起来,听到金静尧站在露台上讲电话。
“又没有给她奖,为什么要留下来。”他冷冷地说。
她仿佛明白什么,垂下眼睛,轻手轻脚地躺了回去。
过了一会儿,有人帮她盖好了被子,又从背后紧紧地抱住了她,就像获奖演员抱住自己独一无二的奖杯。
黎羚心中仅有的一点失落,也在此刻荡然无存。她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金静尧若无其事地提议早几天开始他们的意大利旅行。
因为是临时起意,他们也没有在贝加莫提前预定酒店,便在大广场附近随便走进一家。
酒店出乎意料地很漂亮,和古旧的小城不同,是简约现代的设计师风格。虽然房间不算太大,但也有一个小小露台,可以眺望街景。
黎羚走到露台边,满意地欣赏狭窄的街巷和郁郁葱葱的绿树。天色终于暗下去了,而小城的夜晚总是静谧的,仿佛在沉默的历史中荡漾。
金静尧也走过来,从背后抱住了她。
黎羚转过头来看他,又抓住他的手腕,看了一眼腕表上的时间。
最佳女主角想必已经颁完了。她有些好奇是谁,但金静尧则完全无动于衷。
他瞳色浅淡,注视着她,表情是淡淡的,被树影照拂,看起来很有些低落。许多难言的话都藏在阴影里。黎羚没有拿奖,他竟然比她更不开心。
远处有淡淡的乐声飘来。像是有谁在巷子的尽头吟唱。
黎羚摸了摸他的脸:“不要不高兴了,不就是一个最佳女主角吗。你也真是敢想,我本来可是一点都没想过的。”
金静尧低声说:“你应该拿奖的。”
黎羚大言不惭地说:“我还年轻呢,这次就先让给前辈了吧。”
这话没法接了,难道说——你不年轻了?金静尧被噎了一下,拧眉看着她,一时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黎羚面露得色:“哼哼,没话说了吧。”
他明白自己被耍了,露出不太认同的表情。
黎羚微微一笑,又摸了摸他。
虽然是开玩笑,但她的确也很坦然,觉得自己输得心服口服。
在影展的这几天,工作之余,她也慕名观看了其他的一些入围影片。女性题材近几年来在国际上大行其道,她看到不同年龄、不同职业的女性,在镜头里大放异彩,那些故事令她心驰神往。
她想要向她们学习,以这些前辈为奋斗的目标。但至少就现在来看,她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这十年的差距,也不是一两部作品就可以弥补。好在她还有很多的时间。
两人依偎在一起,望着越发深重的夜色。黎羚本来以为这个话题已经就此揭过。
“对不起。”金静尧突然说。
黎羚看他一眼,怪道:“干嘛道歉。”
“是我不好。”他握着她的手说,“如果早一点找到你就好了。”
如果更努力地寻找她。
如果没有一直囿于自己的偏见和迟疑。
如果能够早一些把这个剧本写完——或是写出其他比这更好的剧本。
也许现在站在领奖台上,被掌声和鲜花簇拥的人,就是她了。
就像黎羚真心实意觉得,自己不值得这个奖,金静尧也真心实意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黎羚更值得。
他还是觉得不满意。红毯、开幕影片,这些都是她应得的,就像最佳女主角的桂冠也是她应得的。
她值得最完美的体验,因为她是最好的。但是他总是做不到,总是不够完美,总是会有遗憾。
黎羚看了他一会儿,才说:“某些人会不会太自信了。”
“我就一定要靠你的电影拿奖吗,别的电影也可以啊,比如说《无神论》……”她故意逗他。
金静尧静静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握住她后腰的手,却收得更紧了。
“不行。”他声音很轻,有些不讲道理。
黎羚开始明知故问:“不行吗?一定要是拍你的电影吗?”
“……嗯。”
他顿了顿,“要拍我的电影。”
黎羚笑出了声。
“那你好好加油吧导演。”她用手搂住他的脖子,迫使身形高大的年轻男人低下头,语气很是得意。
金静尧:“嗯。我加油。”
他觉得她笑得很可爱,令人心动,情不自禁低头吻她。
空气里弥散着一股淡淡香气,也许是夜晚的花在盛开。
辗转地吻了一会儿,黎羚的嘴唇变得亮晶晶的,像一种很好吃的水果。
她呼吸很乱,用手抵着他胸口,将他推开,气喘吁吁说道:“让你加油拍电影,你别乱加,加错了!”
金静尧低着头看她,说:“都加油。”
“好吗。”像是在征询她的同意。
月色下,他的面容被银线勾勒,像若隐若现的雕塑。
黎羚觉得他在用脸作弊,但也没什么办法,只好投降地说:“好吧。”
她看着他的眼睛,和他鼻尖相抵。
“那你以后也不许再说对不起了。”黎羚认真地说。
金静尧盯了她几秒钟,视线比较低,像是还在看她的嘴唇,根本没有回过神来,反应有些迟钝地说:“哦,对不起。”
黎羚:“……”
看到她笑了,他才像意识到了什么,抿了抿唇,竟然露出有些紧张的神色。
黎羚伸手推开他拧住的眉心,又要去捂他的嘴。
他像小狗一样,飞快地舔了一下她的掌心。
完全本能的反应,太过温热的、灵巧的舌头,热意像是直抵心脏。
双方都愣了一会儿,他手臂收紧,看她的眼神也不太对了。
气氛变得危险,但可能也就危险了一秒钟。有人的手机开始震动。
两人面面相觑,黎羚说:“你的。”
金静尧说“没有吧”,假装若无其事,她觉得很好笑地推了推他。
他说:“你帮我接。”
并且暗示她,手机在外套的内口袋里。
黎羚白了他一眼:“你当我傻?”
行骗失败,金静尧没有办法,不怎么高兴地自己拿出手机。是制片人打来的,通知他们电影拿了大奖。
金静尧冷冷地“哦”了一声,立刻挂断了电话,打算将对方拉黑。
他一点也不高兴,黎羚倒是非常高兴,撺掇他发红包。
“好吧。”他说。
片刻后,黎羚拿出手机,眼睛瞪得很大,哭笑不得地说:“我是让你给剧组发红包!你给我转账干嘛。”
她打算点拒收。
但是金静尧按着她的手,逼她点了接受。
黎羚:“……”
没见过这种人。
为了庆祝电影得奖,他们叫了一瓶香槟。
黎羚喝得比较多,金静尧则一直看着她。
喝醉了之后,她主动凑过来,头贴着金静尧的胸口。
“你心跳好快。”她突然说,“是坏了吗?”
她一边露出醉醺醺的微笑,一边伸出手指来到处乱戳。
她碰到了不应该碰的位置,金静尧脸红了一下,捉住她的手,她还不高兴,直接坐到他腿上。
金静尧:“……”
这下真是忍得很辛苦,也可能不用再忍了。他盯着对方红润的脸颊,冷静地思考,该从哪里开始捕猎。
醉鬼黎羚突然又抱着他的脖子,啃了他一下,满意地说:“好喜欢。”
可能本来是想亲他的脸。但因为喝醉了,吻轻轻地落在了耳廓上,像一片小小的雪花。
他呆住,什么都不记得了。
这个夜晚最后变得比较纯洁,没有再发生什么乱七八糟的、不纯洁的事情。
黎羚在金静尧的怀里睡着了。
冷月如霜,银白的月色流淌过露台,他注视着她红润如花束的面容,听到她并不明显的呼吸声,伴着一阵淡淡的酒气,拂过自己的脸。
没有任何的观众。
只有月光、喝光的香槟、沉睡的教堂和钟楼。
年轻导演郑重其事地抬起手,在空气里,将不存在的花冠,戴在黎羚的头顶。
“你永远是我的最佳女主角。”他低声对她说。
像是在作出洁白的宣誓。
第79章 开罗紫玫瑰(四)
从意大利离开后,他们并没有时间回国,而是马不停蹄地又飞到了多伦多,参加北美的另一个电影节。
在多城影展,《梦瘾》也拿到了最高奖项人民选择奖。
同时囊括两项大奖,《梦瘾》一跃成为颁奖季的种子选手,一时之间风头无两。
不过,金奖尧还是没有很高兴。
因为他还是没有看到他的女主角拿奖。
好在这个遗憾,很快就在十月底的东城影展上得到了弥补。
作为亚洲最有分量的电影节之一,东城影展的一大特点,就是发掘优秀的新生代电影人,影展的竞赛单元,要求正式参赛片导演的作品不能超过三部。
女性题材、新人导演的《无神论》不仅顺利入围,还收获了多项有分量的提名。
最终,黎羚并非靠《梦瘾》,而是靠《无神论》拿到了自己职业生涯的第一个影后。
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念出的那一刻,她坐在台下,完全呆住了。
大银幕记录了她看起来一片空白和恍惚的表情,反而是导演梁婧淇先反应了过来,像弹簧一样跳起来,在一旁兴奋地尖叫。
梁婧淇向黎羚张开双臂,她们拥抱了很久,如同一对双生花。她在黎羚耳边又哭又笑、用力地吸鼻子。
在这样狂热的气氛里,黎羚反而渐渐地镇定了起来,对着贴过来的导播镜头,露出一个笑容。
这一笑后来在社交媒体里封神,被流传甚久。
女演员眼中也有一层很浅的水光,雾蒙蒙的,然而在直视镜头时,这双眼光华尽绽,犹如最明亮的钻石。
有人说她看起来梨花带雨,楚楚动人。也有人说她的眼神很坚定,带给人力量感。
在一路的欢呼、鼓掌和善意的笑容里,黎羚走向舞台。
巧合的是,她今天穿的不是裙子,而是一身白色西装,因而显得更加英气。
这短短的一段路,走得人轻飘飘的,如在云端。但她又觉得每一步都很重,是脚腕系着铅块、美人鱼脚踩刀尖的沉重。
从没有光的深海底,黎羚艰难地往上游,一步步地碰到海平面,最终获得人形,脚踩到陆地。
舞台背后投过来的所有灯光,都变成亲吻脚底的温热沙子。
沙子堆起来,变成白色的高塔和王座,托着她站得再高一点,更高一点。
黎羚从嘉宾手中接过奖杯,台下的人还在不停地鼓掌和尖叫,过了很久才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无比热切地看向她。这是只属于她的时刻。
“《无神论》是一个关于告别和成长的故事。”黎羚说,“很感谢梁老师将它写出来,这里面有她的成长经历,也有我自己的。”
梁婧淇在台下抹眼泪,而黎羚的声音则在听筒里放大,穿过屏幕,直抵每一个人。
“我们都曾经历过一个阶段,非常地崇拜、相信某个人,相信对方说的话,相信自己可以永远被他保护……”
说到这里时,黎羚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她以为自己可以很平静地说完这些话,但似乎还是难以做到。
好在明亮灯光的照耀下,她闪闪发亮的眼角也是美丽的,像隐没于海平面的银鳞。
台下的观众们进行了一番善意的鼓掌,片刻后,黎羚的心情平复了,她知道这会是自己最后一次回忆起何巍。从今往后,她的人生彻底和他没有关系。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
“但成长本身就是一种无神论。这个世界上没有神,也不需要神。我们都只是很普通的人。”
她微笑着举起奖杯:“我想要将这个奖杯,送给每一个像我一样的普通人。我花了十年的时间才走到这里,如果我可以做到,你们也可以。我们都有能力改变自己的命运。”
观众席上的人,脸上如万花筒般闪过万种表情。有人在笑,也有人眼眶微红。
知晓黎羚过去的人,才明白这番话的重量。人生最美好的十年,和看似没有尽头的低谷。十年的时间那么长,不是所有人都可以重新站起来。
但是她做到了。
黎羚的目光在观众席之中逡巡,扫过一张张鼓励、支持的面容,最终准确地落在了年轻导演的脸上。
这一次他们没有一起走红毯,也没有坐在一起。她坐在《无神论》的剧组中间,而金静尧为了避嫌,也可能是出于某种别扭的心情,坐得很远。
黎羚其实本来以为,台下的小学生现在会是一脸吃醋的样子——毕竟她最后还是没有靠他的电影拿奖。
但出乎意料,她看到他十分专注地望着自己。
金静尧的神情柔和,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笑容在明亮的灯光之下,显露出一种罕见的温柔。
他看起来也很快乐,很单纯的快乐。
因为他为她感到骄傲和自豪。
仅此而已。再没有任何别的情绪。
黎羚与他对视着。不知为何,她的大脑宕机了片刻,一股幸福的暖意穿透了她的身体,遍布每一根血管。那接近于颤栗。
这一刻,她站在台上,他坐在摄影机照不到的人群里。
但他还是用这样隐秘的方式,在向她传达爱语。
在这样的冲动之下,黎羚本该得体地结束自己的获奖感言,却又在台上多停留了一段时间。
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台下的年轻导演,轻声说:“我还要感谢一个人。”
“我想要对他说,谢谢你一直在看着我……一直试图理解我。”
“也许你会觉得,我们一路走来,还是有很多的遗憾。但是我的过去有你,现在也有你。每一个你都见证了我的成长,都对我很重要。”
“或许我们都没有办法做很完美的人。”
“但你让我变得完整。”
隔着人群,隔着镁光灯、舞台和奖杯,他们长久地注视着彼此。
黎羚轻轻吻了一下自己的手腕。
这段话当晚就在互联网上传播开来。
——字字句句都没有说“我爱你”,但是每个字都在说我爱你。
——呜呜呜真的哭了好感动
——尸体真的暖暖的
因为没有提前练习过,黎羚这段话说得并不如之前那么流畅、通顺,甚至还哽咽了一两次。
但这却是一个人在人生中最光荣的时刻,向另一个人传达的爱意。
她眼角眉梢的笑容、每一次深呼吸的停顿、语气里轻微的颤栗……都书写着爱意。
哪怕最高明的演员,也演不出这个时刻。
一半的网友被深深地感动,另一半人则抓耳挠腮地想要知道:
——她为什么要亲吻手腕?
——有人解读这个动作是什么意义吗?
这个答案很快就被揭晓了。
而这要感谢一个无知的加拿大蒙特利尔网友。
一个多月前,他在ins上发了一张很离谱的合影。
照片上本该是他和黎羚,但不知为何,黎羚被照得光彩夺目,而他只露出半个脑袋。
受害网友忿忿不平地说道:“之前排队买热狗的时候,发现后面站了个美女,我想跟她拍照,将把手机递给她男朋友。”
“结果他把女朋友拍得这么漂亮,把我拍成这样!!!”
最离谱的是,“男朋友”不是只拍了一张,而是拍了好几张。
看得出来,此人每次按快门都经过了深思熟虑。
每一张的黎羚都定格在最得体美丽的瞬间。
然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站在一旁的受害者网友,不是闭眼、龇牙咧嘴、做奇怪的表情,就是比例莫名其妙被拉得很奇怪。
网友辣评:在这样的反衬之下,黎羚的美简直是有些不知死活了。
受害者本人当下倒没有认出黎羚是谁,只以为是路边遇到一对很离谱的情侣,吐槽完了就忘了。
他万万没有想到,一个多月过去,这条ins突然火了!!!
一大堆的中国友人涌入,而且说的都是他看不懂的中文!!!!
此时他才意识到,原来当时自己求合影的,竟是一位中国的女明星,还是最近社交媒体上很火的那部木乃伊跳舞电影的女主角。
见这条推莫名其妙地火了,他火速更新了一条后续,是自己和黎羚的自拍照。
这张自拍的画风就非常正常了,黎羚甚至还主动拿着手机,笑容灿烂。
受害者解释说:“其实那天拍完照之后,黎羚好心地检查了照片,就发现男朋友在乱拍,把他骂了一顿,然后主动和我自拍。”
“男朋友挨了骂,在一边还挺不高兴的,她又买了一根热狗安慰他。”
最开始,网友们都觉得整件事离谱好笑,整齐有序地发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过了一会儿,才有人醒悟过来。
“有男朋友照片吗?”立刻有人回。
还真有。
博主气愤之余,忍不住拍了一张两人的背影。
两人很明显穿的是情侣衫,男生身形挺拔,又高又瘦,不是金静尧又是谁。
网友们一时陷入了沉默。
——男朋友。
——买热狗安慰他。
——黎羚把他骂了一顿。
——????好小众的文字
——倒也没有那么小众,罚你们回去复习丢飞镖视频。
从这张背影的偷拍来看,黎羚和他倒是没牵手,走在街上也没有特别过分。
但是两个人站在一起,就是哪里哪里都不对。
闻风而来的网友们,逮着两人的体态、肢体语言、微动作,全部狠狠分析了一通。
最后一个忍无可忍的列文虎克大师,留言二字:“手腕。”
网友们看了,懂了,沉默了。
下面一水的:
“卧槽”
“卧槽”
“会玩”
“还是你们厉害”
只见在放大的图片里,金静尧的手腕上纹着两个小字。
那是‘黎羚’二字。
谜题就此揭晓——黎羚为什么要在颁奖典礼上,刻意亲吻自己的手腕。
网友辣评:莫名其妙又被秀了一脸。
小刘:习惯就好。
东城影展后的第二天,金静尧的微博也转发了黎羚的获奖视频。
他的IP不出意外,就在东京。
而他的转发语则是很简短的一句话:再也不是完美主义者。
他也不会再追求完美。
因为黎羚让他变得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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