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谈谈谈,谈鸡毛。
黎羚懒得理他,跳到床上,重新拿被子蒙住了自己的头。
但她也睡不着了,关门以前,金静尧的那张脸,那样的情绪低落,实在是她从未见过的。
她仿佛看到一条灰头土脸的、迷路的龙,十分勉强地将自己挤进狭长楼道里。
昏暗的灯光,照着他庞大而无处安放的身躯。他的鳞片也乱糟糟的,掉得到处都是。
他好紧张,也很小心翼翼,巨大的眼睛缓慢地眨动,仿佛在看着什么失而复得的东西,甚至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她只是把他骂了一顿,又不是死了,为什么要看起来这么可怜,是不是又在装。
黎羚心烦意乱地将手机拿了起来,发现一整页满满当当,三十多个未接来电。
还有很多条文字消息,金静尧问她“在哪里”。
黎羚:?
刷屏的文字和电话里,偶尔还混了几条小刘发来的消息。黎羚回复了他,说刚才睡着了,问他怎么回事。
小刘阴阳怪气地说:“老师,您醒啦。”
又说:“真羡慕睡眠质量这么好的人。”
黎羚:“……”
快速地从小刘那里得知了事情的全貌,黎羚的心情也变得五味杂陈。
随口一句胡说八道,金静尧怎么还当真了,还要找直升飞机,也不知道他在搞什么飞机,听起来简直像在搞笑。
不过据她所知,金静尧这个人一向是没什么幽默感的。
黎羚思前想后,还是从床上跳了下来,因为怕门外的人听到,刻意地放轻了声音,蹑手蹑脚地。
走到门边,她注意到门缝下面不知何时,被人塞了几张白色的纸条进来。
借着窗外昏暗的光线,勉强才能看清,纸上画的是一组连环画。
第一张图是一个活灵活现的白色木乃伊小人,正在非常努力地解开自己嘴上的白布,旁边是一个对话气泡,上面写着I am sorry。
第二张图是木乃伊小人被几个黑色阿努比斯狗头人押着,垂头丧气,看起来更加可怜了,旁边的对话气泡里,写着另一行更复杂的英语。字比较潦草,不是很好认。
第三张图里的木乃伊小人正躺在褐色棺材里,眼泪汪汪地拿叉子戳自己的胸口,旁边的英语内容长得很离谱,足以媲美一篇高考英语作文。
黎羚:“……”
好可恶,真把她当成小学生了是吧。
她拿手敲了敲门板。
门背后的人,立刻也轻轻地敲了敲。
黎羚没好气地说:“你多邻国啊?”
金静尧安静了片刻,好像没理解她在说什么。
黎羚:“……写中文!”
门背后传来非常轻微的动静,很快另一张纸被塞了进来。
上面写的是“对不起”。
黎羚本以为自己会看到蠢兮兮的小学生字迹,出乎意料的是,金大导演的中文也写得非常好,字形劲痩、清隽,字如其人。
“对不起,不应该让你听到那些。”金静尧写道。
黎羚冷冷地说:“那你就别说。”
对面沉默了片刻,然后写:“我不是那个意思。”
“从来没有过玩弄你的情绪。”
“跟你拍戏不痛苦。”
“没有装。”
他可能也不怎么擅长道歉,基本的写作思路,是顺着黎羚之前骂他的话一句句澄清,写到这里有些卡住,停顿了一会儿。
塞进来的纸条又变成了:“对不起。”
“Sorry。”
黎羚气笑了,用力地锤了几下门。
她眼睁睁地看着一张正在往门缝下面递的英语小纸条,飞快地缩了回去,速度之快,就如同一只疯狂打退堂鼓的木乃伊小人。
虽然她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画木乃伊。
这边还是建议直接火化。
短暂的沉默之后,门缝下面又出现了新的字条。
可以看出他写这行字的时候更认真了一些,字是工工整整、一笔一划的,笔迹也更重了。
“你是一个很好的演员,我很幸运选择了你。”金静尧写。
“跟你拍戏的这段时间很开心,是我最开心的时间。”
“如果没有你,这部电影是不可能拍出来的。”
黎羚盯着这几行字看了许久,生出一种怪异的陌生感。好像这根本不是中文,而是看不懂的楔形文字。
金静尧的字迹很陌生,他写下来的内容也很陌生。
他从来没有在片场这样夸过她,以至于她都很难以想象,金大导演的嗓音,该如何念出这些话,会不会听起来有一点违和。
他的嗓音——那种低沉的、没有情绪的、生来傲慢的声音,还是更适合说“她演那么烂,根本没法入戏”吧。
可是他的文字看起来又很真诚。
她很想要相信,她竟然还是想要相信。
当愤怒像潮汐一样,从她的身体里退却,她知道他和何巍还是完全不一样的人。
何巍只会在杀青时冠冕堂皇地感谢她“做出的贡献”,好像她是什么伟大工程里的一块小砖头,被千人踩万人踏,也是她的荣幸。
但是金静尧说,他很幸运,她让他很开心。
让她羞于承认的是,拍电影的这段时间,她也很开心。虚幻的影像,和虚幻的快乐交织在一起,变成了无限接近于真实、但始终与真实平行前进的东西。
在眼泪真的掉下来以前,黎羚用手掌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她背靠着墙,肩膀微微耸动了一下。
心跳变得很快也很慢。
她觉得她应该还是高兴的,但高兴也是一种虚幻的、酸胀的情绪,像宿醉以后的酸痛无力,像鱼缸里咕噜噜的气泡,不断地往上涌,再碎裂开来。
可能是因为她沉默了太久,又一张小纸条很费力地挤了进来。
黎羚过了一会儿才低头去看上面写了什么。
她吸了吸鼻子,竟忍不住破涕为笑。
纸条上写着:“你的银行卡号是什么?”-
用打钱的方式来哄人,可以说是向被哄之人,致以了最高的敬意。
黎羚站起身,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了笔和便签纸,在纸上写了一行数字,推到对面去。
金静尧将同一张纸推了回来,旁边批注了一个小小的黑色问号。
因为黎羚写的银行卡号是1111111111。
黎羚笑了一声,觉得自己的鼻音还是有些重,便又坐到了门边,什么都没有说。
沉默之中,门缝下一直有神气活现的木乃伊小人钻进来,摆出各种奇怪的动作,表示歉意,想要逗她开心。
最开始黎羚觉得画风有些眼熟,但也可能只是在外行人眼中,卡通漫画的风格都大同小异。金静尧会画画,她脑子很累,没有空多想。
过了一会儿,她觉得自己恢复好了,终于打定主意要结束这种上课传纸条的游戏。
她站起身,拉开门。
金静尧还坐在墙边,膝盖上放着一只摊开的笔记本,纸上用脑袋撞墙的木乃伊小人画了一半。
她开门的动作太突然了,他毫无防备,怔了一下才抬起头。
黎羚很少会在金静尧脸上,看到这种接近于吃惊的笨蛋神情。
他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嘴上还咬着笔盖。
镜片有轻微的反光,走廊的微光隐隐地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年轻而俊朗,但仍然看得不太分明。
他们对视了片刻,啪的一声,笔盖掉到地上,滚到她脚边。
黎羚弯下腰,将他头发上的树叶拿走了。
他更僵硬了,变成被女巫施了魔法变成石头的树叶王子。
过了一会儿,他盯着她,嘴唇才碰了碰,但也没有发出声音,默默地将没画完的画递给她。
黎羚收下了。
开了门、收了画,在她看来,这已经是和解的姿态。
她对金静尧点了点头,说了“晚安”,转身就要回去睡觉。
但是金静尧又拉了一下她的衣角。
黎羚转过身,低下头,看到对方不是很自然地抿了抿唇,说“我有东西要给你”。
说是要给,其实也给得很大费周章。金静尧开车将黎羚载回到片场,打着手电筒带她下到周竟的地下室里。
黎羚一路上昏昏欲睡,靠导演提供一些全自动服务。不过在他犹豫要不要弯腰过来,帮她解开安全带的时候,她还是很及时地醒来了。
一进厨房,黎羚就愣住了。
她记得自己走之前把这里搞得一塌糊涂,因为太生气了,什么都丢在水槽里没有管,扬长而去。
但现在整个厨房被收拾得非常干净,整洁如新,在暖黄色的灯光下,很有一种家的温馨。
“这是……”
话一出口,黎羚就意识到自己问了个很傻的问题。
还能是谁收拾的。
看来在她睡着的这段时间里,真的发生了很多的事情。
金静尧从冰箱里拿出一只蛋糕。
黎羚一时之间露出惨不忍睹的表情,她明明记得自己临走前把蛋糕丢进了垃圾桶里。
出乎她意料的是,这并非她做出的失败品,而是一只漂亮骄傲的小天鹅。
很完美的小蛋糕。
看起来很符合金静尧的人生定义,他也是完美骄傲的人,他的世界里从来不存在残次品。
“送给你。”金静尧低声说。
他垂下眼睛,视线平平地看着那只小天鹅。
好像不怎么敢看她的眼睛,也没有再说别的话,比如为什么要做一只蛋糕,为什么要送给她。
明明是这么好的解释和道歉机会,但他又只能说出三个字了。
黎羚也低头看了一会儿蛋糕,突然说:“导演,我可不可以抱一下你。”
金静尧的身体总是比他的语言更诚实。
在说“可以”以前,他已经靠得她很近,近到呼吸都快要贴到一起,和奶油的甜香搅成漩涡。
黎羚说:“你太高了吧。”
他便顺从地弯下了腰。
她笑了笑,往他的脸上吹了口气,然后将整只蛋糕都拍了上去。
这一下动作很快,所以正中靶心。
金静尧满脸都是白色的奶油,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像是被某种柔软梦幻的泡沫给裹住,睫毛都沾上了雪。
他虽然很怔,但是看起来竟然并不狼狈,而是甜的、干净的。
好像也并不怎么生气,即使重来一遍,也绝对不会躲开。
黎羚哈哈大笑,心满意足,终于抱住了他的脖子。
金静尧还是闭着眼,身体也有一点僵硬,似乎在尽力地与她拉开距离,担心脸上的奶油也把她弄脏。
黎羚根本不在意,甚至蹭了一下他的侧脸。
甜蜜的气息萦绕在她的鼻尖。他的手慢慢地碰到了她的手臂,再随着她的笑声,一点点地、并不熟练收紧,像一座巨大的雪山,在她的臂弯里融化。
他好像在她耳边又说了“对不起”。
他说了吗,她没有听见,因为她在笑,笑声掩盖了一切,她又得到了那种虚假的快乐。
他们最后一次坐在周竟的地下室里聊天,心照不宣地对一些更重要的问题避而不谈,而是聊起了更轻松的话题,比如杀青之后做什么。
黎羚说自己可能会去休一个长假,金静尧显然会在机房里昏天暗地剪片子。
黎羚说:“那你保重身体,记得活着出来。”
金静尧看着她,比较矜持地表示,欢迎她随时来看望自己。
黎羚微笑:“看我心情吧导演。”
金静尧说:“好。”
没过多久,就开始试图跟她敲定日期,并委婉表示机票提前买比较划算。
黎羚说:“你算盘打得西伯利亚都听见了。”
金静尧垂下眼睛,语气平平地问:“哦,那你听见了吗。”
她不说话了,看着他笑。
她突然庆幸自己不再像十年前,听到别人在背后讲她,也只会把头埋进膝盖里。
现在她至少还有回头质问的勇气。
所以她才拥有了剩下的夜晚。拥有了对不起、新的蛋糕,和地下室的拥抱。
但一个夜晚的时间终究只有这么长。
方才在酒店,他们一个在房间里面,一个在外面,开门之后黎羚才惊讶地发现,他们竟然一直都坐在同样的位置。
隔着同一面墙,后背相倚。
可是没有东西将他们联结在一起,体温、心跳、呼吸都被水泥封存。
所以彼此也都没有意识到,原来靠得这么近,这么默契。
只有嘴巴被包起来、不会说话的小木乃伊人,一直在门缝下,忙忙碌碌地跑来跑去。
她想起自己多年以前看过一部漫画,男女主角住在同一栋公寓,一墙之隔的两个房间。每天睡觉都头挨着头,可是从未见过彼此。
这么近,又那么远,水泥墙是唯一的敌人,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把墙敲开。明明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长大后她才能明白,世界上有许许多多的墙,不是敲开了一堵,人和人的距离就可以消失。
他们注定会有隔阂,不可能亲密无间。
每个人都戴着面具,孤独地踩着钢索,徒劳无功地寻找着迷雾彼岸的另一个人-
杀青的早上,黎羚经过剧院外,发现摄制组的人都在拍一朵云。
那是一朵巨大的、雕塑一般的、白色的云。
它非常美,静静地矗立在天空之中,带着某种亘古的宁静,像是《降临》里的飞船,像永恒的定义本身。
所有人经过这朵云的时候,都会无声地停下脚步,抬起头,凝视、或是膜拜。
黎羚也停下来看了一会儿,才终于走进片场。
今天是她的杀青戏份。
剧组的工作人员见到她,态度都和平时一样淡淡的,并没有任何的差别。甚至有好几个人刻意避开她的视线,连招呼都不打了。
其实黎羚也觉得比较尴尬,好在剧组是没有传出女主跳崖未遂的谣言。
周竟迎来了自己的首演之夜,他在第一排最好的位置,给阿玲留了票。
黎羚提议为这场戏拍摄两个版本,导演果然同意了。但她总觉得他看起来也有些心不在焉。
在第一个版本里,阿玲准时来了。
她戴上周竟为她买的假肢,并不怎么起眼地,跟随着入席观众的洪流,找到了自己的座位。
她穿长裙,走路不快,没有人注意到她,因为她看起来和所有人都一样。
只有在灯暗下去、再亮起来的一瞬间,她变成男主角隐秘的爱人。她脸上绽开幸福的微笑,和潮湿的泪水。
所有人都在起立鼓掌,谢幕的周竟满脸都是汗水,在舞台上绽放出巨大的光采。
他弯下腰,再站起身,眼睛却从来没有离开过她。这是他为她一个人而演的戏,从来如此。
而在第二个版本里,周竟一直等到落幕,阿玲都没有出现。
这一条开机以前,金静尧站在台上,听到小刘在耳机里高高兴兴地汇报,一切都布置好了,他们给女主角准备了一个惊喜的杀青派对。
之前本来已经完全放弃的话,他思考很久,默默地观察黎羚的反应,突然又觉得还是有希望说出口。
为此他准备了很久,以至于在片场都偶尔会走神,好在拍摄还是很顺利地进行着。
台下,观众席位里座无虚席,唯有心脏的位置,如此显眼地空了出来,像一盘永远不会下完的棋,停在这里。
她不会来了。
台上的年轻导演,望着空空如也的席位,心口如潮汐泛滥,不知何故,慢慢地生出一种接近于恐慌的情绪。
走出剧院时,黎羚下意识地抬起头,并没有看到头顶的那朵云。
它像眼泪,无声地消融在空气里。
车开没多久,就下起了小雨。
华丽的剧院在背后远去,渐渐只剩下一个涟漪中的倒影。道旁高大的树静静地站着,雨丝绵密地吻着挡风玻璃,交织成一场旧日的绮梦。
她没有和任何人告别。
第52章
几天之后,小刘终于拿到了黎羚
第一部电影的拷贝。
影片的名字叫做《昨天的太阳》,据说灵感来自于一句诗。
他从片场走到导演工作间,沿途经过了一些浮夸的装饰,挂在墙上的气球、丝带和鲜切花,是他们为了黎羚的杀青派对准备的。
现在再看到它们,只让人觉得心情格外萧瑟。
没有人想到黎羚会走得那么突然,招呼都不打一声。
精心准备的一切,全部都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大家都难免沮丧。
小刘提议给黎羚打个电话,或许她还没有走得太远。
金静尧却很平静地说,不用了。
他很好地接受了黎羚的不告而别,一直都表现得冷静自持,虽然没有派对,还是给其他人放了半天假。
自己则继续工作,默默地关起来剪片子。
只是过了好几天,金静尧还是不允许他们将装饰撤下来。
鲜花是大老远从山脚的村子里运上来的,花期很短,此刻死气沉沉地垂在墙面上。小刘不小心碰了一下,发黄蜷曲的花瓣,立刻都簌簌地掉下来,像满地风干的尸体。
他心中生出一种怪异的感觉,只觉得自从黎羚杀青之后,整个剧组的气氛都不太一样了。
她带走了生命力,还有一些什么别的东西。
表哥这几天也都没怎么睡觉,他很担心他。
小刘将拷贝交给金静尧,对方的反应倒是比之前有活气了一些。他很快就将手头的工作收了尾,打开投影仪,身体沉进沙发里。
见没有赶走自己的意思,小刘就也跟着坐了下来。
电影开始了。
第一个镜头上来,黑暗的房间里,一个男孩站在窗前。窗外在下大雨。他的头顶有一只老式的拉线吊灯,灯绳垂下来,忽明忽暗的光线拖曳着他的影子。
镜头慢慢地被推近,隔着雾蒙蒙的玻璃,一寸寸地描摹出清秀的五官和细长的眉眼。
男孩的轮廓柔和,唯有唇形丰满,很迷人,像绽放的、丰润的花。
小刘愣住了。
他难以置信地转头看金静尧,几乎不敢开口:“这是……”
对方盯着屏幕,很平静地回答:“是她。”
这是十九岁的黎羚。
她很年轻,很漂亮,也以一种绝无可能猜到的、全然陌生的姿态,出现在小刘的面前。
大概看了十分钟,他就明白了为什么这部电影在当年会很难上映。
黎羚扮演的是几十年前,在胡同里长大的跨性别者,一个身份认同为男性的女孩。
她将头发剪得非常短,衬衫的扣子系到最上面,像男孩子一样走路,说话也刻意将嗓音压得很低,有大大咧咧的北方口音。
因为身形清瘦,脸部轮廓又很流畅,看起来并不违和,反而有种雌雄莫辨的少年感。
可是现实中的黎羚本人根本不是偏中性的长相,恰恰相反,她五官秀致,很有女性魅力——这样一来,冲击力就更强烈了。
她十九岁,第一次演戏,竟然就有这样的天赋,完全把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
她暗恋同校的女生,会追在对方后面吹口琴、送她回家。
也经常跟其他男生打架,脸上总是挂彩。
所有人都视她为怪胎。
电影剧情过半,她悄悄溜进无人的教室里,注视着睡美人一般的女同学,想要偷偷吻对方的脸颊,却被另一个男同学抓了个正着。
午后阳光明媚,微风吹过白色窗纱。
她眼中的惊惶却如此之剧烈,像一颗尖锐的石头,被用力掷向窗户。
玻璃碎了一地。幻梦般的青春期也随之而去。
后半段的情节急转直下,变得非常惨烈。
黎羚被嘲笑、被全校人孤立,老师将她拉到讲台上通报批评,逼她承认自己的错误。
她不肯说,众目睽睽之下,老师踢她的膝盖,逼她跪下。
台下有人丢了小石头上来,砸中她的额头,划破一道血口。
同桌不愿意靠近她,把书丢到她身上,说她是怪物,让她滚。男同学将她拖到学校背后,对她拳打脚踢,再也不留手。
她太瘦了,也太倔了。被人照着脸扇巴掌,牙齿里都是血,还是不肯服输。
她被剃光了头发,很难看,偷偷躲在巷子里,只想对暗恋的女生说一句,我不是怪物。
女生看见了她,不敢跟她说话,丢了一包纸巾过去,像给流浪狗喂肉骨头。黄昏里,她竟然将纸巾握在手里,痴痴地笑出来。
有好几次小刘都不忍心再看下去,但转过头时,金静尧仍很专注地盯着屏幕。他脸上没什么情绪波动,只是被跳跃的光影笼罩住,如在幽暗水波中起起伏伏。
画外音出现了一个更为苍老的老妪声音,很深情、又饱含着哀伤,追忆着自己的少女时代。
小刘以为这声音就是黎羚所饰的主角何雯丽,直到影片结尾,才明白这是刻意安排的叙事诡计:
念独白的人并非何雯丽,反而是当年被她暗恋的女同学。
对方述说了一段虚假的、被美化过的回忆。
而真正的主角,那个年轻的、孤独的跨性别者,早在那一年过分炎热的夏天,以一种异常惨烈的方式离开了这个世界。
那个下午,何雯丽再也坚持不下去了,她去问父亲,自己究竟是不是怪物,如果是怪物,那为什么要将她生下来。
父亲是诗人,将她搂在怀里,在她耳边念诗:
她还未曾降生
她是音乐,是词汇
因此她是一切生灵
难以割裂的联系*
她走出家门,骑上单车,在没有人的街道上飞驰。阳光照着她瘦弱的背影,连握着自行车的手指都是伤痕累累。
她大笑出声,朗诵着这首诗。
大海的胸膛平静地呼吸
但是,白昼闪耀,如同疯子
但愿我的双唇能获得
那最原始的寂静*
她走向大海-
影片结束了,小刘却仿佛遭到当头棒喝,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良久后,他长出一口气,仍然觉得呼吸很困难。
胸口好像被一块巨大的石头堵住了,郁结得厉害,浑身都是紧绷的。
实在不知道该做什么,他站起身,去旁边倒了杯水,一口气喝光了,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口干舌燥,出了一头的汗。
他自认为不是什么艺术青年,可是。
“黎羚演得太好了。”他喃喃道。
她演得实在太好了。
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如此扣人心弦,让观众每一秒钟都跟她在一起,为她揪心和痛苦。
何巍当年是有魄力,将这么重要的角色,交给一个完全没有表演经验的新人。
也用了心,找了不少老戏骨来帮黎羚压阵,整部片子的卡司,除了名不见经传的素人女主角,都很星光熠熠,连没几个镜头的路人,都是国家话剧院的演员。
但黎羚更有本事,能在这些大腕儿里脱颖而出。
她是天生的主角,镜头一旦放到她身上,其他人都黯然无光。跟谁对戏,都不落下风。
如果片子能够上映……
早十年前,黎羚就该拿奖拿到手软。
为什么她会被埋没至今。
他甚至不愿意再用“可惜”这个词。
因为“可惜”太轻了,根本不足以概括一个天才演员的十年。
小刘很迷茫地看着金静尧,问:“表哥,到底是为什么没有上映?……真是因为题材吗?”
金静尧很简单地说:“不是。”
他没有解释更多,但道理小刘都懂,如果真是题材问题,反而简单,没必要多年来语焉不详,千方百计地撒谎。
“那是为什么?”他挠了挠头发,语气更加惋惜和不解。
金静尧沉默着,还是面无表情,顿了很久。
小刘觉得他这样看起来实在有些吓人,像什么一动不动的死雕像,小声叫了两句“表哥”。
金静尧收敛了一些,清醒过来,低头看了一眼手机。
屏幕上空空如也,没有人给他发新的消息。
眼中本就不存在的光,更加黯了下去。
他转过头看小刘,语气冷静地,让对方再讲一遍,到底是怎么拿到拷贝的。
小刘“啊”了一声,突然想起那位私藏拷贝的剪辑师,还给自己录了一段视频。
“他生病了,癌症晚期,医生说也就这一两个月的事。”小刘有些庆幸地说,“也是我们来得巧,再晚一点,片子大概就彻底没了。”
金静尧没什么表情地看了他一眼,说:“巧吗。”
可能是有些太巧了。
视频里,骨瘦如柴的剪辑师躺在病床上,断断续续地,讲述了当年发生的事。
他之所以会将拷贝私藏下来,是为了报恩。
何巍对他有恩,对剧组很多人都有恩。
在他的描述里,何导是个好人,大方、豪爽、仗义,从不苛责身边的工作人员。
开机之后不久,剪辑师为女儿出国读书的事愁得睡不着觉。何巍听说之后,托人帮他找关系,知道他凑不齐学费,主动借钱给他。
何巍还是个好导演。
很多人功成名就,就忘了拍片子的初心,何巍不是。他一生爱电影成痴,心心念念,只想拍出更好的作品。《昨天的太阳》本该成为他的代表作。
自从拍摄结束,何巍一天都没有休息过,没日没夜地泡在机房里。
事后想想,一个五十多岁的人,哪里经得起这么高强度的工作。何巍一身是病,根本是在加速地消耗生命,就为了让片子尽快地上映。
可惜何巍没想到,他死得这么快,甚至没熬到这一天。
出事前的前一天晚上,凌晨四点,何巍还在给剪辑师打电话,激动地聊到自己想出了新的剪辑思路。
第二天人就没了。
剪辑师跟着他一起上的救护车,进了医院,偷听到出品人陈飞给何夫人打电话。后者态度非常坚决,一定要将这部影片销毁。
剪辑师听得如遭雷击。
他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何巍毕生的心血。
何巍对一个普通的工作人员都这么慷慨、倾尽全力。
可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妻子、兄弟,却在他死后密谋背叛他,违背他的遗志。
他偷偷留下了拷贝,按照何巍临死前的想法,剪了一个版本出来。
这是他剪的最后一部片子。后来他就转了行,剪辑太辛苦,根本是拿命换钱。何巍的死让他引以为戒。
“这的确是一部非常好的作品。”剪辑师在病床上微笑,“我不后悔,我对得起何巍。”
他捂着嘴咳嗽了几声,将手拿开时,掌心一片鲜红。但他还是在絮絮叨叨地说着,说电影、说往事,说他一生之中最怀念的,和何巍一起工作的岁月。
机房昏天暗地,但是每天都有好酒、好菜、好烟,流水席一样地端进来。这是他们的理想乌托邦。
何巍出手大方,对每个工作人员都很好。心情好的时候,还会在机房唱歌,拿着那把破吉他,一个劲儿地弹啊弹,让每个人轮着点歌。
“他总是有办法让所有人开心,我们都很爱他。”
“每个人都很有信心,干劲十足,踌躇满志,相信何巍的话,相信自己一定会做出一部最好的电影……”
视频到这里结束了。
小刘听得唏嘘,不明白为什么,表哥坐在自己身边,脸上竟慢慢地露出了冷笑。
金静尧又看了一眼手机,才不为所动地抬起头。
“他话没说干净。”年轻导演十分冷静地说:“何巍的老婆要销毁胶片,理由是什么。”
小刘眼眶红红的,愣愣地看着他,说:“表哥,你听人家讲了一大段,就这反应……你难道一点都不感动……”
金静尧瞥了小刘一眼,冷酷无情地建议他清一清脑子里的水。
而后轻声说:“伪善的人,有什么好感动。”
也不知道哪里伪善了,小刘一头雾水地站起身,去给医院打电话。
片刻之后,他转过头,露出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剪辑师走了……就在刚才,抢救无效。”
金静尧平静地看着他,不咸不淡地说:“哦。”
小刘是正常人,乍然听到一个人的死讯,会震惊、会难过。
而他脑中唯一的想法只是,为什么不把话说完再死。
他其实从来都不是一个共情能力很强的人。
他想,这些老东西,一个接一个地死了,但有人还活着。
活着的人怎么办呢。
在观看这部电影的过程里,他越来越不舒服,好像心脏空出去了一块。
十年过去,虽然现在的黎羚也很好,但是时间到底带走了她身上的一些东西。
她的锋芒、棱角,或者是她在镜头前飞扬恣意的勇气。
这十年里她本该拥有不一样的人生。但她的青春,最好的时间,被浪费在了大量的廉价电影里。为了生活,疲惫地奔波在一个又一个小剧组,成为无人问津的消耗品。
他想要把这十年还给她。
如果做不到的话,不如干脆把剩下的人都杀了。
第53章
小刘万万没有想到,最后事情之所以能有转机,靠的竟然是自己。
他花天酒地的那一会儿,常光顾的那家夜店,老板人脉颇广。对方辗转地将他介绍给了另一位业内的朋友梁总,此人多年前曾是陈飞故交。
从对方的口中,他又听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版本的故事。
“何巍跟陈飞?好兄弟?”梁总讥笑一声,“屁的好兄弟,陈飞恨死他了。”
小刘没想到一上来,开场白就这么炸裂。
“相爱相杀啊?”他愣愣地说,“他们是……那个?”
梁总一愣,哭笑不得地看着他:“年轻人,想什么呢。”
“何巍为人太清高了,总以艺术家自居。陈飞呢,跟他完全相反,彻头彻尾的商人。”
“他的确欣赏何巍的才华,可是何巍拍戏根本不计成本的,拍一部赔一部,搞得陈飞跟个冤大头一样。哦,有几年国内流行拍商业大片对吧,陈飞就拉上何巍,也搞了一部,说要对标乔斯·韦登……”
“几个亿的盘子呢。”梁总神神秘秘道,“你猜最后票房多少?”
“一亿?”小刘已经尽量往少了猜。
梁总轻蔑一笑,伸出三根手指:“三千万。”
小刘倒吸一口冷气:“那不是赔死了。”
“是啊,何大导演是全身而退了,顶多挨几个月的骂。陈飞不同,片子他主投的,差点就倾家荡产。”梁总说到这里,语气也很唏嘘。
小刘愣住:“那后来……陈飞还愿意投他的遗作?”
对方笑笑:“不愿意啊,不过风水轮流转嘛,后来是何巍去求陈飞,说自己为了拍戏,连二环的房子都卖了,差点给他下跪。”
“陈飞也不是白点头的,有条件,条件是让何巍搞点噱头,搞个声势浩大的素人海选,最后再内定一个他公司的新人——本来何巍也同意了,谁知道后面又犯病,说海选发现了好苗子,硬是之前谈好的都不做数了,搞得陈飞很下不来台。”
小刘“啊”了一声,没想到黎羚之所以能被选中,背后还有这样的内情。
“那个小姑娘我还有印象呢,挺漂亮,劲劲儿的,眼神很凶,从来不对人赔笑脸,还不会敬酒……”
小刘听到这里,又不禁睁大了眼睛。
他觉得对方所描述的那个很傲、很野、很倔的十九岁的黎羚,和自己现在认识的这一个,实在相去甚远——她竟然变了这么多。
“说出来你不信,陈飞很吃这一款的。所以他也没为这事跟何巍吵,还给小姑娘签了个长约。”
小刘大吃一惊:“他想干嘛?!”
梁总微微一笑:“他确实是有点想法,但是何巍这人挺护犊子的,不准别人对自己的演员下手。”
小刘松了一口气。
“可惜这一护,也就护出问题来了,片子拍到后面,其实已经隐隐约约有谣言在传了。”
“传什么?”小刘又紧张了。
“说何巍对她太好了、太照顾了呀,导演和女演员之间,还能有什么事。”梁总挤眉弄眼地说,“本来女孩儿也年轻,听说有人看到他们杀青的时候抱在一起呢,啧啧,郎情妾意的。”
小刘很想反驳他,说‘抱一下有什么了不起的?’,但还是忍住了。
“谁看到的呢?”他打听道。
“不清楚,好像是个什么助理吧……摄影助理?”
小刘暗暗地记下来。
梁总继续说:“后来事情越闹越大,片子拍完没多久,何夫人就去导演工作室里大闹一场,什么都砸了。”
“她长得斯斯文文的,凶起来不得了,跟个母狮子一样。”对方很有兴趣地回忆道,还故意学何夫人说话,“老东西睡睡小情人就够了,**里那点事还要拍出来给所有人看,真恨不得拿刀子把他杀了——”
“所以你要问我,何夫人为什么不肯让片子上映,我想只能是这个原因了。她可能受不了何巍临死还拍个《洛丽塔》吧。”
“这在当年也不是什么秘密,你那位剪辑师朋友,不肯把话说全,大概是觉得时过境迁,想给何大导演留点脸面。”
“不是……”小刘觉得这也太荒唐了,“何夫人就算不相信她丈夫,她是没看过电影吗?根本不是这样的啊!就为了这种误会……”
梁总挑起眉毛:“何巍卖房子,难道问过她?他心里只有拍电影,书香门第的老婆,也就是娶回来当个洗衣服做饭的佣人罢了。”
小刘睁大眼睛,感到一阵无力和愤怒。
他自己的家庭是很幸福的,想象不到天底下还有这种不负责任的丈夫,和这样互相误解憎恨的婚姻。
“就算他做错了,黎羚又做错了什么?”他语气有些激烈地说,“我才不相信她跟何巍之间有那些……”
“你不信?”梁总微微一笑,“对了,当年那个小姑娘,也一直坚持说自己是清白的,还特意去找过陈飞解释。”
“还是太年轻啊。”他慢悠悠地笑道,“不是羊入虎口吗。”
小刘的心渐渐地沉了下去:“羊入虎口……是什么意思?”
“倒是也没得手。”梁总意味深长地说,“不然陈飞后来不会那么生气。”
“她在他办公室里,就待了不到十分钟吧,出来之后,就再也没有拍过电影了。”
小刘怔了一下,突然意识到,确实是这样的。
黎羚拍了快十年的戏,拍过不计其数的网大、网剧……
唯独没有哪一部,是能在大银幕上放的。
此前他一直觉得有些地方逻辑不通顺:哪怕何巍的遗作没有上映,好歹是有一个女主角的光环在,黎羚后来不至于混得这么惨。
但,如果是得罪了什么人呢?
如果对方手里捏着她的卖身契,就是要让她这么惨呢?
茶水摆在他们面前,已经凉得十分彻底。表面漂着一层油腻子,倒映出晃悠悠的人脸,愈发地显得恶心-
黎羚本来打算一杀青,立刻出去旅游半个月,连机票都早早地买好了。
谁知道正在收拾着行李,得到另一个喜忧掺半的消息。
好几年以前拍的另一部网剧被抬上来了,马上开播。宣发的窗口期非常短,正好赶上其他主演没档期,只好找她救急。
黎羚别无选择,含恨将机票退了。
剧方安排的预热活动,是让几个演员一起去直播间里做客。
大家挨个介绍自己的角色,轮到黎羚时,她老老实实地说:“大家好,我叫黎羚,我演的是第一个单元里的反派。”
主播在一旁问:“看你浓眉大眼的,做了什么坏事啊?”
黎羚虽然觉得这个台本土得要命,还是配合地露出邪魅一笑,手指戳了戳旁边的男演员(并不存在的)胸肌:“我看上他了。”
对方哇哇大叫,抱着胸口,一脸弱小地说:“求求你了,别潜我!”
这是一部非常小成本的黑色喜剧,号称要对标中国版《黑镜》,卖点就是脑洞、反讽、荒诞和大世界观。
第一个单元讲的是男主角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身在一个男女地位对调的世界里,公司里的女上司对他各种侵犯和伤害,他想要效仿伊藤诗织打破黑箱,反被泼了一身脏水、百般羞辱。
男主角被永远地困在格子间里,百口莫辩,绝望之中上吊自杀。头伸进绳索的那一刻,他看到真相:
原来他才是现实中的罪犯,而他所经历的这一切,都是被他逼死的受害者,为他量身打造的、以牙还牙的幻觉。
剧没开播,不可能剧透结尾,所以前期的营销思路,就主打黎羚演的女上司有多坏、多让人害怕。
前面几个人嘻嘻哈哈地开着玩笑,突然有个叫利俊豪的过气小偶像大喊一声:
“确实,黎老师演得太好了,建议严查,不会真有潜规则的经验吧?你们还记得片场有没有受害者啊?”
这话一出,直播间不禁气氛微妙了起来。
其他人面面相觑,都很尴尬,哪怕是开玩笑,也没见过这么开的,这不是瞎带节奏吗。
黎羚却一点不生气,微笑着说:“实不相瞒,我还演过尸体呢,要不要也去太平间问问?”
也是奇怪,分明她一直在笑,直播间的空气却骤然地变冷了,像真有太平间的冷气灌进来。
利俊豪缩了缩脖子,竟然不敢做声了。
主持人抓紧机会打圆场:“哈哈,我们来跟直播间的观众互动一下吧——天呢,感谢这位观众送的‘走花路’!”
众人都发出了惊呼:“老板大气……”
他们这个剧组糊得要命,直播间也不温不火,难得遇到有人出手如此大方。
利俊豪立刻冲到了屏幕前,喜气洋洋地念道:“谢谢978753……”
就这么一串数字,他半天也念不清楚,最后灵机一动,直接说:“谢谢宝宝!”
黎羚听了个开头,已经猜到对方是谁,听到利俊豪称呼其为“宝宝”,不禁露出了更加惨不忍睹的表情。
果然,下一秒钟,利俊豪再也高兴不起来了。
因为9787532754335在屏幕上留言:“道歉。”
利俊豪有些僵硬地移开视线,想假装没看到,读其他人的评论。
9787532754335却又开始狂刷礼物。
刷一个天价礼物,发一条“道歉”,很快整个屏幕都被他占满了。
“为什么要这样说。”
“道歉。”
“道歉。”
……
利俊豪脸上更挂不住了,转头为难地看向其他人。
然而他们都没有再过来解围的打算,大有“金主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意思。
他只好转头看黎羚,委委屈屈地说了句对不起。
9787532754335的刷屏立刻停止了。
黎羚十分得体地说:“没事的,我知道你只是开玩笑。”
利俊豪松了一口气,女演员却又话锋一转,说道:
“当然,我不介意演反派,如果被观众讨厌,我也会非常荣幸。但我们作为专业演员,还是应该守住原则,演员和角色的生活,是绝对不能划等号的,不是吗?”
她语气温柔,嘴角含着一丝笑,目光却是很严肃和冷静的,正正地看着对方,显得锐利而逼人。
利俊豪看呆了,半天移不开视线,很久之后才说:“是、是,黎老师说得对。”
9787532754335又开始阴暗地刷屏:“不许看。”
“看什么看。”
“把他眼睛挖了。”
【对不起,根据相关法律法规,您的言论将不予展示。】
9787532754335非常生气,恶狠狠地怒砸了一整页的礼物-
直播结束后,黎羚立刻给9787532754335发私信,说:“兄弟你太帅了。”
又委婉表示,心意收到就可以,并不需要他这么破费。
毕竟养孩子也很花钱。
9787532754335语气硬邦邦地说:“我有钱。”
他似乎还是很不高兴,质问她:“跟什么人拍戏,档次太低。”
黎羚说:“没办法呀,要吃饭的嘛。”
刚把这条消息发出去,旁边就有人期期艾艾地问道:“黎老师,今晚要不要一起吃饭?”
黎羚:?
她抬起头,只见利俊豪一脸害羞地看着她:“刚才太对不起了,我不该说那样的话,晚上我向您赔罪,好不好?”
黎羚:“……”
她十分温柔地说:“抱歉,晚上约了男朋友。”
一记绝杀,小偶像变成路边的流浪狗,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而黎羚低下头,只见9787532754335连发好几条消息。
前面态度还是很温柔的,夸她档次很高,其他人都配不上她。
最新一条又变成了质问:“在干什么,怎么不回消息。”
黎羚感觉9787532754335好像变粘人了一些,但还是态度很好地解释:“刚才那个小演员说想请我吃饭。”
9787532754335:?
沉默片刻,他说:“去吗。”
黎羚得意一笑:“当然不去,我说我约了男朋友呢。”
9787532754335发来三个句号,然后一整晚都没有再理她。
黎羚在繁忙的宣传工作之中分身乏术,过了好几天都没注意。
最后还是9787532754335主动来找她,问她和男朋友吃得怎么样。
黎羚一头雾水,联系上下文才想明白怎么回事。
解释清楚后,9787532754335态度稍微缓和了一些,开始向她倾诉儿子的感情问题。
黎羚:“!!对了,之前说要表白的呢,后来怎么样啦。”
“他失恋了。”
黎羚:??!
原来,好不容易等到期末考结束,小天才打算表白的前一天晚上,邻居突然搬家了。
“他感觉自己被抛弃了。”9787532754335情绪低落地说。
“现在天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画画,不肯出来。”
黎羚:“……”
她听得很揪心,骂那个女生没有良心,搬家之前也不好好告别。
9787532754335沉默片刻,有些困惑地说:“是啊,为什么不告而别呢。”
黎羚本想接着骂,突然联想到了什么,心虚地说:“她可能有自己的原因。”
9787532754335立刻追问:“什么原因。”
黎羚说:“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小学生。”
9787532754335失望地说:“好吧。”
接着又反思道:“可能还是不够了解她。”
黎羚不明白对方在这件事上有什么执念,随口开玩笑:“帮你请个私家侦探好不好?”
9787532754335不太情愿地承认:“请了。”
黎羚:???
这么听起来,小天才的状态实在很让人担心,她主动问9787532754335,要不要让他儿子跟自己视频。
“或者打电话也行。”她提议道。
对方沉默很久,仿佛是被她吓到了。
随后,他陷入了比较长时间的混乱,犹豫不决,不断地改变想法。
一开始说:“不行,他害怕。”
后来又变成了:“也可以,但他不想开摄像头。”
黎羚说:“那就打电话?”
9787532754335:“不行,要视频。”
随后,他犹豫了一会儿,委婉地说:“他也不想开麦克风。”
黎羚犯不上跟小学生生气,甚至更加心疼了:“没事的,都可以。”
9787532754335安静片刻,有些生硬地说:“好吧,谢谢姐姐。”
但是接下来的几天,他们并没有找到机会视频,因为黎羚实在是太忙了。
她只能尽量每晚睡前抽一小段时间出来,给9787532754335录个一两分钟的视频,说几句鼓励打气的鸡汤话。
无论多晚,9787532754335都会立刻回复,说“谢谢”“很喜欢”或者“晚安”。
很快,就到了新剧开播的晚上。
第一集就是黎羚的重头戏。
她所饰演的油腻女上司,将男主角关进办公室里,不仅说了许多恶心的话,还几次试图动手动脚。
她有些忐忑地打开了视频,果然发现弹幕都在骂她。
——恶心恶心恶心恶心
——救命啊我要吐了
——啊啊啊建议严查,不像是假的
——啧,不会真有亲身经历吧?演员出来说说啊?
黎羚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总算还能播,没有被人无故下架。
经纪人突然打电话过来。
黎羚嬉皮笑脸地说:“我懂,我都懂,爱过,黑红也是红,明天我就发几条自黑微博,记得帮我买个推广。”
经纪人有些生硬地说:“你想多了,还用得上你花钱,全剧组的宣发费都给你省了。”
黎羚怔了怔:“为什么?”
“……呵呵,你自己看。”
黎羚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才几分钟,她的微博怎么被人转发了几万条?
再点进去一看,一个名为金静尧的带V账户,转发了她的表演片段,并发表了二字锐评:“好看。”
黎羚:???
兄弟这是被盗号了??
事实证明,评论区的人比她更困惑。
否则不至于每一秒钟她的转评赞都在指数级上升。
要是A股也有这样的实力就好了。
黎羚不解地给金静尧发微信,问他在做什么——合同里明明写了,直到他的电影上映前,女主角的身份务必要保密。
他为什么这么早就给她点赞,暴露了怎么办。
对方二话不说,一个电话打过来。
手机疯狂振动,黎羚吓得直接挂了。
金静尧又发来一个问号。
黎羚:“……”
她突然觉得有些尴尬。
自从被 9787532754335点了一下,她才意识到,可能自己不告而别,是有点对不起剧组的人。
她又偷偷地联系上了小刘,才知道他们原来还给自己准备了杀青派对。
这就让黎羚更加尴尬了。
不过小刘也有点怪,说了没两句就开始哭起来,满口都是“我女儿好惨”“爸爸抱抱你”之类的胡言乱语,听得黎羚一身恶寒,把电话挂了。
总之,此刻面对金静尧,黎羚不禁也生出几分鸵鸟心态,随便扯了个借口:“导演,我先睡了,明天再聊。”
对方回得很快:“晚安。”
黎羚:“[月亮][月亮][月亮]”
这边岁月静好完了,她立刻打开私信,对9787532754335说:“卧槽卧槽卧槽出大事了,今晚要通宵了!!!”
9787532754335:?
第54章
金静尧很生气,下定决心一整晚都不跟黎羚说话。
没过五分钟,他又将手机拿起来。
9787532754335说:“不要熬夜,对身体不好。”
又等了五分钟,黎羚竟然根本不理他。
9787532754335:?
他冷着脸将手机丢到一边。
投影仪里,新剧的头两集已经播完了。金大导演不怎么高兴地选择了重播,并在下方点了“只看TA(黎羚)”。
弹幕里出现了一些辱骂和人身攻击的内容。
他非常阴暗,每一条都点了举报-
第二天,剧组将在山脚下一个废弃的火车站里,拍摄最后的一场杀青戏,内容是周竟将杨元元杀死。
骆明擎来到片场的时候,状态很不好,头发乱糟糟的,眯起的双眼里布满血丝,胡子也没有刮,青色的胡渣很凌乱地沿着鬓角向下。
小刘从他身边经过,厌恶地说了一句“人渣”。
他嘴唇动了动,这样失魂落魄,竟然也没有反驳。
他们拍了第一条,很快就演不下去了,因为骆明擎摔在地上的时候,简直像条被剐开的死鱼,整个人都是木的,没有反抗,没有挣扎。周竟不用下刀子,他就已经死了。
其他人不知道内情,还以为他是生病了,助理端了杯水过来,小声问要不要休息。
金静尧接过水杯,直接将水泼到了骆明擎的脸上。
旁人都无比惊讶,助理“啊”了一声。
反而当事人没什么反应。
骆明擎瘫在地上,还是像一团被打散的烂泥,胡乱地抬起手抹了一把脸,突然发出了笑声。
笑声也很嘶哑、不怎么入耳,像吞了太多石块的乌鸦在叫。
他对金静尧说:“你知道吗,那场跳海的戏拍了足足一个星期,她有多少次被丢进水里,再浮上来,再被人摁下来。”
“可是,到最后这些镜头竟然被剪得精光,一个不剩。”
其他人都不明白骆明擎在说什么。
只有金静尧知道,他说的是《昨天的太阳》的最后一个镜头。
女主角跳海自杀的那场戏没有特写,只有一个大远景。黎羚的背影走向灰白的大海,一个巨大的海浪扑打过来,将她吞没。
金静尧挥了挥手,让围过来的工作人员先退下去。
骆明擎顿了顿,又说:“为什么要把那个姓梁的录音发给我,是想嘲笑我吗。”
“礼尚往来罢了。”金静尧说。
他的语气很平和,仔细听,才能听出一种藏得很好的轻蔑。
骆明擎怔了一下,有些漫不经心地笑起来:“你真厉害,还知道是我把剪辑师的消息递出去,是啊,要是没有我,你们这办事效率,人死了你们都找不到吧……”
两人对视片刻,骆明擎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呼吸也变重了。
“你还知道什么?”他语气有些古怪地问。
金静尧很平静地说:“我知道你是那位摄影助理。”
“是你看到他们抱在一起。”
骆明擎一下子从地上跳了起来。
有一瞬间,他眼中爆发出巨大的怒火。
但很快那就变成了一团可笑的灰烬,骨灰、汗水、眼泪,和一些更恶心的东西混在一起。
他握紧了拳头,从牙缝里挤出嘶哑的声音:“我只是说了实话而已,她跟那个恶心的老东西……他们抱在了一起……她怎么可以……”
声音渐渐地弱下去,或许他自己也很清楚,这些话有多么苍白无力,就像死刑犯面对法官的狡辩-
黎羚离开家的那一年,是他们父母吵得最凶的时候。
他的母亲常常花枝招展地出门,带着一身男士香水的味道回家,再被她的父亲揪着头发,恶狠狠地拎进卧室里。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不言而喻,他每晚都在尖叫声里入睡。
他睡不着,翻来覆去,闭上眼睛再睁开,对面的另一张床上,始终空空如也。
她走了。月光照着没有褶皱的床单。他浑身的血都冷下去。
他恨她可以走,却把他一个人抛在背后。
“你姐姐去做大明星了,她不要你了。”她爸爸抽着烟,将烟雾喷到他脸上,冷笑道。
他妈妈还是把人给踹了,迅速找到了新的对象。新男人很有钱,满脸皱巴巴的橘皮,老得能做他的爷爷。
对方眯起眼睛,笑着伸手来摸他的头,说:“明擎长得好俊,以后做我的亲儿子。”
他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
对于一切苍老的皮肤、粗重的呼吸、汗津津的掌心,骆明擎都有着深重的阴影。
但最终他还是要硬着头皮,叫那个老东西“爸爸”,才借着他的人脉,挤进何巍的剧组。
何巍是大导演。他的姐姐要做大明星了。
大明星,多么崇高的词。他虽然恨她,可是内心深处,他也崇拜她,羡慕她。她做了他不敢做的事。她是他的英雄,他的偶像。
他进组的时候很晚,电影已经快拍完了。
短短的两周时间,已经足够让他幻灭。她拍戏很痛苦,总在受伤。剧组的人都不理她,他也有样学样,将自己藏起来,不让她发现。
一直等到杀青的那天,他到处找她,看到何巍在树下,用力地抱住她。
而她没有推开。
阳光那么刺眼,刀子一样刮着少年发红的皮肤。他一路跑来,满头是汗,汗水也刺进眼里。
他的视线在摇晃、剥离,可是他还是看得很清楚。
他的姐姐,在被一个恶心的老男人拥抱。
何巍紧紧地抱着她,头伏着她的肩。他在哭。
他想起多年以前,他妈妈的男朋友抱着自己的时候,那个人也在哭。
他记得那个小房间。那是很炎热的一天,墙上的白石灰像尸斑一样脱落。房间里的汗臭、油脂的味道,混在花露水的气息里。窗外,乌鸦停在电线杆上与他对视,发出凄怆恐怖的叫声。
被单皱巴巴地堆在他们身边,像腥臭的裹尸布。
抚摸着他的老男人在哭,哭着说谢谢你,你让我好快乐,你满足了我毕生的愿望。
他浑身都觉得恶心。
同样的恶心感,在多年以后,他目睹黎羚与何巍的拥抱时,重新回到他的身体。
他以为她去做大明星了,但原来,她和他没什么区别。
她也是废物。不懂得反抗的垃圾。
巨大的愤怒席卷了他的身体。她为什么在忍受。她为什么不推开那个老东西。
她不再是英雄了,她是个骗子,她背叛了他。
他无声地流泪,内心的神像在血泪之中坍塌。随即,愤怒又演变成一股柔情和保护欲。
她背叛了他的爱和信任,没有关系,她还是他的姐姐。
他会原谅她,他会保护她。
十年来,骆明擎从来都不觉得自己做错了。这是一部罪恶的电影,它见证了一个老男人对姐姐的伤害和欺凌,它不应该被公映。
电影没有上映,就是他对她的保护。
他在帮她赎罪,他在保护她的纯洁。
他始终如此坚信,直到金静尧质问他为什么不相信自己的姐姐,直到他终于看到了那部电影。
他隐隐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也想错了。
可是他不能承认,否则这过去的十年算什么。
骆明擎浑身都在瑟瑟发抖,但还是坚持说:“我没有错。”
“我没有错……我只是想要保护她……我没有错……”
金静尧将他拎起来,十分平静地说:“电影拍的是何巍自杀的女儿。”
骆明擎意识到了什么,他心跳如鼓,用力睁大了眼睛,几乎有些口齿不清地大喊:“不可能!”
金静尧懒得理他了,哂笑一声,将对方扔到地上。
“到底是谁脏。”他背对着骆明擎,轻声问。
骆明擎重重地摔倒了水泥地,摔得头昏眼花,但还是迅速地爬了起来,死死地盯着金静尧的背影,追了上去。
助理在旁边看得很揪心,立刻要冲上去劝架,却被副导演拦住。
对方冷冷地跟他使了个眼色,助理才意识到,摄影机不知何时,已经重新打开了。
如剧本所演,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压制。
是复仇。是屠杀。
骆明擎的手都还没碰到金静尧的肩膀,已经被对方掐住,膝盖抵住腿,用力地按到了地上。
一拳砸到他的脸,痛得他猝不及防。
拳头没有停,疾雨一样,毫不留情地落下来。
慌乱之中,骆明擎并没有意识到,金静尧如果真的尽全力,一拳就能把他的脸打到变形。
即使对方收着劲,骆明擎还是无力招架,痛得流泪,在地上滚了一圈。
他的右臂凭着惯性摊开,却只摸到一团空气。
骆明擎愣住,错愕地发觉自己倒在站台边上,小半个身体已经悬空。
身下就是一道长长的、荒废的铁轨。轨道的边缘锈迹斑斑,像是陈年血迹。
他发出惊恐的喘气声,又看着年轻而高大的男人又朝自己走过来,一脚照着自己的膝盖往下踩。
“咔”。是他听到了关节碎裂的声音吗,还是幻觉。
世界变成一个旋转的平面。他眼前是灰白的天空,是铁轨的尽头,还有万丈深渊、血盆大口。
接着,他看到一只修长的手,捡起了地上的刀。
这场戏的结尾,是周竟将刀子捅进杨元元的胸口。
在极度的震惊、痛苦和羞愧之中,骆明擎仿佛真的获得了某种濒死的体验。
水车在头顶,哗啦啦地制造出一场人工的降雨。他的整张脸都湿透了,呼吸里粘滞着雨水,和腥臭的血浆混在一起。
心跳越来越快,也越来越慢,他狼狈地半睁着眼,觉得身体在失去温度,他好冷,好痛。
牙齿打着战,痛苦扭曲,但他还是一直在喊道:“我没有错,没有错……”
他没有错。如果一定要有一个人犯错,那就是何巍的错。他为什么要死得那么早,不管不顾,让所有人都能在黎羚的脊背踩上一脚。
他没有错。可是,他一意孤行地审判了一部电影。
他用一块轻飘飘的橡皮擦,擦掉了他的姐姐的十年。
金静尧垂着眼,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委顿不堪的人。
他手背的青筋明显,表情却还是从容而冷静,所以更令人恐惧。
刀子一下下地捅进对方的胸口。
浓重的血浆不断地喷涌出来,弄脏了年轻男人的脸。血色映上他的眼瞳。
他身上似乎有某些东西,阴郁的、兽的凶性,被释放出来。庞大的阴影即将吞噬一切。
金静尧一动不动地盯着地上的人,说出剧本上没有的台词。
“还给我。”他说。
他抽出刀子,再捅进去。
“你把她还给我。”-
几天后,黎羚从小刘口中得知,电影已经杀青了。
对方绘声绘色地描述,杀青那场戏有多么爽,表哥把骆明擎狠狠揍了一顿,机器一关,所有人都开始鼓掌。
“可惜你不在啊。”小刘惋惜地说。
黎羚有些羞愧地向他道歉,又问金静尧这会儿在不在他身边。
小刘警惕地说:“问他干什么呢。”
随后语气较为生硬地强调:“不在啊,我跟你打电话,他怎么会在呢。”
“也是。”黎羚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
她向对方解释,自己主要是想要向导演道谢,这几天怎么也联系不上他,发了好几条消息都没回。
小刘说:“这有什么,你发十句他回你个标点符号不错了……”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了下来,然后说:“所以你多发几条就好了。”
黎羚将信将疑地说:“真的吗?我怕打扰他工作呢。”
小刘信誓旦旦地说:“不打扰。”
黎羚:“好的吧。”
她也不知道该些发什么,便学习了9787532754335的舔狗精神,每天兢兢业业地发“早安”“晚安”“中午吃什么”。
金静尧有时候不回,有时候回个句号。
两人的对话风格类似是这样的:
黎羚:导演好,中午吃什么?
金静尧:。
黎羚:原来是吃了句号啊,一定很好吃吧!
金静尧:?
有一种已读乱回的美。
主要也是黎羚最近很忙,忙到只能已读乱回。
她本以为自己演了一名如此油腻的反派角色,还要多挨几天骂。
但看起来,因为金大导演那一条转发,一切都不同了。
大量的观众涌了进来,想看看“是什么剧让失踪十年的金静尧找回了微博密码”。
最开始他们很震惊,竟然是这么一部粗制滥造的低俗网剧,导演是不是被盗号了。
后来却越追越上头:虽然制作很差,但是好久没看过这么离谱的剧了,节奏好快、好爽、脑洞好大。金静尧不愧是金静尧,很有眼光。
小糊剧的热度水涨船高,一下子冲上了平台首页,还收获一个无比醒目的大banner。
而黎羚的脸,赫然就出现在了横幅的正中央。
作为本剧的最大受益人之一,她没挨两天骂,舆论就迅速地反转。
有人夸她的角色够爽。
——怎么了?自己衣服没扣好,不守男德,还怪起姐姐来了?
——姐姐肯摸你,是你的荣幸:)
——别装什么欲擒故纵,心里早就乐开花了吧。
也有人夸她是宝藏演员,求她立刻能火。
——感觉跟其他人比,完全就是降维打击。
——女主一出镜,这破滤镜都变高级了。
——她真的演得好真、好吓人,每次她一出场,我就开始瑟瑟发抖。
——呜呜呜,但我还是觉得姐姐很美啊,不要潜臭男人了,来潜我吧。
——楼上没事吧?
在这个行业待了近十年,黎羚还是第一次品尝到一夜走红的滋味。尽管只是从脚底板艺人变成了小腿肚艺人,她已经很受宠若惊。
剧方也尝到了甜头,本来只是随便播播,现在加了超前点映,还有会员抢先看。
没过几天,就播到了第一个单元的结局。
回忆杀里的受害者同样也是由黎羚出演。
她经历了屈辱、痛苦、千夫所指,始终被困在格子间内,孤立无援。
最终,她站在洗手间里,对着镜子,非常体面地梳好头发,整理好衣服,用粉底盖住眼下的淤青,化上浓妆,涂最艳丽的口红。
然后面带微笑地,从公司的天台跳了下去。
没想到结局会是这么大的刀子,本来全网的狂欢,又变成了一片哀嚎。
剧方趁机放出了幕后特辑。这场戏本来并不打算这样拍,还是剧本围读阶段,演员自己提议的。
黎羚说,不希望放大受害者被凝视、被侵害的刻板印象,希望观众看到她美丽地、体面地离开。
这条幕后特辑,也迅速地被转了几万条。
网友们一半在嗷嗷大哭,另一半则说她真的很温柔、也很真诚地对待这个角色。还有一部分人难过她怎么这么快下线,后面都不想看了,马上取消会员自动续订。
对于演员黎羚来说,这本该是值得开香槟的夜晚。
剧方鼓励她趁热打铁,写一篇煽情小作文,跟角色告别,并引导他们继续看、千万别弃剧。
经纪人则建议她拍几个病毒短视频,多跟网友互动,把流量都吸到自己身上。
黎羚什么都没有做,将自己关在黑暗的房间里,仰面躺在床上。
回忆在她面前像一本打0.5折的旧书,一页页地流动。她想起十年前,自己是如何敲开了陈飞办公室的门,又如何从那扇门里走出来。
其实,严格意义上来说,她并没有经历什么。陈飞自诩是体面人,不会在办公室里就动手动脚。
他只是衣冠楚楚地坐在桌子背后,跟她谈一笔公平的交易。
然后在交易破灭后,迅速地暴露出丑恶的本性。
他的视线像湿答答的癞蛤蟆,向她伸出黏黏的舌头。他的嘴里喷出墨汁,吐出黑色的威胁、羞辱和恐吓。
那一天之后,黎羚不再理解电影是什么。
何巍对她说,电影是崇高的,是艺术,是他毕生的梦想。
但他只想从她身上找回自己的女儿,弥补他作为父亲的遗憾。
而陈飞说,电影是资源、是交易,是以物换物。电影是物,她也是物。
被何巍大肆赞美的天赋、灵气,在陈飞的眼睛里,原来只是一张皮囊,是新鲜的、莹白的**。
她将茶水泼到他脸上,为此付出了巨额的违约金。
陈飞一边拿纸巾擦脸,一边慢条斯理地说,你这辈子都别想再进电影圈。
她也的确是花了将近十年的时间,才重新摸到那个门槛。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不愿意再回忆这些事情。
可是,如果她没有经历过伤痛,也许现在不可能演好这个角色,不可能同时驾驭一场侵害里的施害人和受害者。
时间改变她,也塑造她。
黎羚躺在床上,回忆像天花板上奇形怪状的黑色漩涡,将她吃进去,再吐出来。
其实也许跟人聊聊天比较好,可是跟谁说呢。
她脑中飞快地闪过了“金静尧”的名字,但这个念头很快就变成了一种羞愧感。
他们已经杀青了,是可以问好的关系,但绝不是可以互相倾诉痛苦的关系。
她不能再像阿玲依赖周竟一样依赖对方。
再说,他已经帮了她太多了。
这时,她的手机突然响了。
9787532754335问她:“怎么不发微博。”
黎羚说:“打算睡了捏[月亮]。”
9787532754335:“呵呵。”
黎羚:?
对方沉默片刻,突然又问:“那你现在在做什么?”
黎羚发了一串zzzzzzzzzz。
9787532754335说:“要视频吗,儿子每天都来问我,什么时候可以见你。”
黎羚其实心里至少想了一百种婉拒的借口。
但她捏着手机,没有犹豫很久,就说了“好”。
第55章
金静尧的大哥在美国拥有一家颇具声望的娱乐公关公司,专门负责一些亚洲影片的全球发行和公关宣传。
原本,他之所以收购这家公司,是为了帮助自己的导演弟弟顺利度过颁奖季。
但所有的艺术家都有怪脾气,金静尧性格低调、生来厌恶营销,甚至不允许公关团队在拍摄期间进组跟拍。
常规影片会遵循的一些宣传节奏,立项初期的发布会、拍摄中途的记者探班,在他这里也完全不成立。他总是静悄悄地开机、静悄悄地杀青,直到影片上映前,一切信息都要保密。
因此,公关公司的总监妮可杨在接到金静尧的委托时,显得非常之惊讶。
年轻导演很有礼貌地询问她,是否可以帮一部刚刚开播的中国网剧做一些宣传营销。
“因为女主角承受了不该有的批评。”他说,听起来有些不满。
这几年流媒体盛行,妮可杨以为对方口中的网剧,也会是《雷普利》《驯鹿宝贝》之类的佳作。
她没想到这部剧竟是如此地……制作低廉、粗制滥造,播放三分钟后就想洗眼睛。
随即她也发现,所谓的女主角,其实并非真正意义上的“主角”,只是第一个单元里的反派角色。
话虽如此,这可是老板的弟弟。
他们迅速地出了第一版方案,主要是针对女演员在表演上的亮点,做了一些口碑向的点位。
金静尧看了之后不太满意,觉得写得太冰冷、缺乏感情,亲自做了一些修改。
妮可杨看到被打回来的批注,简直两眼一黑,想要自戳双目。
——姐姐肯摸你,是你的荣幸:)
——呜呜呜,但我还是觉得姐姐很美啊,不要潜臭男人了,来潜我吧。
这什么东西?
导演被人下降头了?
反倒是公司里的实习生竖起大拇指:“老板的弟弟对于营销的理解已经是next level了。”
妮可杨:“……”
和妮可杨想的不同,金静尧在写下这几行字的时候,内心十分平静。
甚至觉得自己非常公正,只是说出了一些沉默的大多数的观众的真实想法。
他又将这部剧的前两集重新看了一遍,更加坚定了这样的想法。
将修改过后的宣传方案重新发送给妮可杨之后,他迅速地开始假设,黎羚读到这些评论时,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会喜欢吗,会记住吗。
会认同他的客观公允吗,会觉得评论的人有一些可爱吗。
但随即他又在想,如果她知道真相的话,是不是也会不高兴。
因为给她留下评论的人还是他。
还是他,只有他。
她明明已走出了剧组,但她的生活里竟然全部都是他,不同的、戴着面具的他。
他躲在屏幕背后看她,借着虚拟的账户、借由不同的身份,来向她伸出手。
他操纵舆论,是为了讨好她、帮助她,还是为了再一次靠近她,为了营造她离他似乎并没有那么远的幻觉。
她会觉得他很恶心吗。
这是她从剧组不告而别的原因吗。
第二天,金静尧在长途飞机上,借着时断时续的无线网络,看完了剧集更新的内容。
空姐过来提供服务时,瞥了一眼他的屏幕,露出比较古怪的目光。他没有在意。
他注意到,弹幕里辱骂女主角的内容已经少了很多,但还是不厌其烦地,将为数不多的几条恶评,一一点了举报。
随后,他询问妮可杨,是否还需要自己帮忙撰写新的评论。
对方很有成就感地说:“不用了,金先生!这是一部非常有潜力的黑马作品,我们只是稍微和平台沟通、给到一些首页曝光就很有起色,还是它本身的质量过硬!”
金静尧很平静地强调:“嗯,女主角非常好。”
妮可杨愣了一下,才说:“那是当然的。”
飞机又经过了一段气流的颠簸,信号变得十分微弱。金静尧关上阅读灯,闭上眼睛,小憩片刻。
他又梦见了自己和黎羚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那并不是一个很美好的开始。但奇怪过了这么久,许多画面都还是历历在目。原来记忆并非透着雨的磨砂玻璃,而是最高清的120帧率摄影机。
醒来时,他收到大哥金静平发来的好几条消息,对方问他怎么手机一直关机。
金静尧说:“在飞机上。”
“去哪里?”对方拨来了语音通话。
“英国。”
金静平沉默了很久,才问:“为什么要去英国?”
很长一段时间里,英国是一个金家上下都不能被触碰的地名,是世界地图上一块被撕裂的黑暗。
英国是一个可怕的、无法弥合的错误。
金静尧很小就被送去了英国读书,并在那所贵族学校里,长达数年地,遭到了非常严重的校园霸凌。
可能因为从小性格就很沉默寡言,也可能只是出于某种被丢下和被误解的怨恨,每年放假回国,他在家人面前,始终只字未提。
最终,事情之所以曝光,是以一种非常戏剧性的方式。
金静平在英国一家传媒集团的总部工作,在一本尚未公开的杂志封面上,看到了自己的弟弟。
这一期封面的选题思路相当大胆,名为“夏娃的第八天”。
弟弟和另一名年轻的亚洲内衣模特,在浴室里抱在一起,镜头隐喻着一种偷尝禁果的危险和愉悦。
金静平大为震惊、愤怒,随后才得知在学校里,那些高年级的同学辱骂弟弟是“亚洲成人片的男演员”,逼迫弟弟拍摄了这样不得体的杂志封面。
父母和他当机立断,将所有的拍摄素材一一回收、销毁,并立刻帮弟弟办理了转校,带他离开英国。
但错误已经无法挽回。
内疚于此事对弟弟所造成的伤害,他们不再试图纠正他的职业理想,也不再执着于让他变成一个更“正常”的人。
他想要做导演、拍电影,他迷恋黑暗阴郁的题材,甚至是在家里拍杀人血浆片,他们都给予了无条件的支持。
但多年来,弟弟和他们的关系始终不远不近,有着一层淡淡的隔阂。
此时此刻,面对哥哥的提问,金静尧也没有回答得太具体。
金静平沉默少许,才说:“妮可告诉我,你找他们帮了一些小忙。”
“你要帮的那个女孩子,是当年的内衣模特,是吗?”
金静尧说:“她是演员,不是内衣模特。”
然后很平静地挂断了电话-
何巍的夫人住在伦敦郊区的一栋老房子里,外观很破败,接近于温子仁电影里会出现灵异事件的那种鬼宅。
好在屋内的陈设虽然朴素,但很有家的温馨,何夫人本人也保养得宜,一眼看上去竟像不过四十岁出头。
她将金静尧迎进门,说请他等一等,便自顾自地修剪着花瓶里的玫瑰。
金静尧没有跟她讲客气话的兴趣,单刀直入地说出了来意。
何夫人放下剪刀,语气优雅地说:“你说那个小姑娘?哦,我还记得她的。”
“你不需要向我澄清什么。”她顿了顿,脸上突然流露出一丝奇特的微笑,“她和我丈夫没什么,我当然知道——电影拍的是我们的女儿,老何他怎么敢,那不是乱伦吗。”
金静尧说:“你都知道。”
他没有问她,既然知道,为什么要说谎,让黎羚蒙受不白之冤。
何夫人也没有说,好整以暇地笑了笑,反问他:“金导演,你看过那部电影了吗?”
他轻轻点头。
“那你应该还记得结尾,女主角去找父亲,对方抱着她、安慰她,念了一首诗。”
何夫人十分清楚地回忆着,尽管多年过去,整部电影的情节,还是像刀子一样刻进她的骨头里。
“你不觉得很奇怪?既然父亲这么爱她、理解她,那她为什么还要去死?”
金静尧说:“是有些奇怪。”
何夫人说:“因为这场戏,根本是不存在的。”
她顿了顿,用微微嘶哑的声音说:“她是被何巍逼死的。”
“一开始我也不知道,直到后来整理雯雯的遗物,我才知道,她还留了遗书。”
何夫人脸上还带着笑,慢慢地却流下了泪水:“她挨了打回来,他却说她真是让他蒙羞,说出去让他怎么做人。雯雯说,那我去死好了。你知道他说什么?他说,那你记得死得远一点,不要死在家里。这是你爷爷留下的房子。”
“然后她就真的去死了。”
“再然后,何巍说要给女儿拍一部电影,我以为他是真心悔过。”
“直到陈飞把片子拿给我看了。”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雨。黑压压的一片云,路边的树被撼动,在狂风骤雨之中,被扯得东倒西歪。
窗外一道闪电划过,何夫人原本温顺平和的表情,突然变得狰狞。
她抬高了嗓音:“全部都是假的,他怎么敢撒这样的谎,明明是他把女儿逼死的——他还敢念诗,他还有脸念诗!”
“啪”的一声。狂风撞开窗户,吹倒了桌上的花瓶。水流了下来,玫瑰花弱不经风地摔倒。
何夫人一惊,低头整理花瓶,再抬头时,神情又变得恬静自若。
“金导演,你也拍电影,更应该懂我的苦衷。”她淡淡地说,“我怎么可能容忍这样恶心的谎言公之于众,这不比杀了我还难受吗?”
金静尧没有说话,冷淡地看着她。
“至于,当年演我们女儿的那个小姑娘……”何夫人抬了抬眼,语气轻描淡写地说,“我只能说,这是我们家的事,她运气不好,才被何巍选中。”
何夫人将头发挽到耳鬓后:“她现在怎么样?过得好吗?”
金静尧说:“不好。”
“你要让何巍晚节不保,身败名裂,她当然过得不好。”
何夫人怔了一下,脸色突然有点白:“我不是……”
金静尧打断了她,更加平静地问她:“冒昧地问一下,令千金过世的时候,你在哪里。”
何夫人:“我……”
“出国了吗,找男朋友?哦,现在应该叫丈夫了。”金静尧嘴角露出淡淡的、冰冷的笑意,“你好像很幸福。”
何夫人脸色变了,手里握着的捧花,刺还没修剪完,深深地扎进皮肤里。
头顶传来微弱的、门被推开的声音,一个混血小男孩出现在楼梯口,用英文喊妈妈、妈妈我害怕。
他揉了揉眼眶,慢慢地走下楼,看到金静尧,好奇地问:“妈妈,这个人是谁?”
何夫人快步走上前,将瘦弱的小男孩抱在怀里。
小男孩说:“妈妈,你的手流血了!”又说,“雨这么大,爸爸会早点回家吗?”
何夫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半蹲在地上,紧紧搂住小儿子的脖子,用警惕而恐惧的眼神,盯着金静尧。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小男生,很平静地说:“儿子很可爱。”
何夫人的表情更加忌惮和紧张。
小男孩却在母亲怀里,高兴地说:“我九岁了!”
金静尧点了点头:“九岁。”
“黎羚也是别人的女儿。”他说,“想过吗,没有吧。”
他的视线低垂,滑过何夫人的脸,冰冷的、审视的、不带感情的,像一个纪录片的长镜头。
何夫人浑身颤抖了起来。她憎恨导演,她恨每一个导演。
她的手指不受控制地痉挛,小男孩在她怀里喊,妈妈你弄疼我了!她的目光却像失去焦距,听不见也看不见。
十年。
错误并不是从十年前开始,他们的女儿早就死了。而她的婚姻,则是在更早更早以前,就形同一张废纸。
但因为一部十年前的电影,错误被再一次地重演。
何巍是有罪的。
他是失职的父亲、失职的丈夫,临到老来,却想要凭借一部虚假的电影,成就一位伟大的导演。
他没有忏悔,所以才在拍电影的那一年,用同样的方式,对黎羚施加同等的暴力。
或许在他心里,那所谓的艺术,永远是高于人性,高于他女儿,高于他自己,一切都为着一种理念的伟大而服务。只可惜,这种理念并不存在。
何夫人也没有忏悔。
她戴着复仇者的面具,心知肚明自己在这个故事里,真正扮演的角色,只是不肯承认。
她知道陈飞在做什么,知道谁会变成另一名受害者,她不在乎。
何巍死了,她还活着。活着的人,有重写叙事的权力。所以她抹去了何巍,顺带也抹去了黎羚。
电影也没有忏悔。
归根结底,一切的错还是在电影。如果何巍不是那样痴迷于电影,不会罔顾家庭,酿造最初的悲剧。
临到老年,他想用另一部电影,来改写现实。但电影终究没有那样的力量。电影只能将现实推向一个不可溯回的深渊。
电影究竟是什么。是谎言,是错误,是不能弥补的裂缝,是虚假的梦、丑陋的记忆,和冰冷的现实。
雨越下越大。雨声掩盖了一切。雨点重重地砸在窗户上,像所有旧日的幽灵,在此刻呼啸而来,带着毁天灭地的怨和恨。
金静尧转过身,走到门口时,又毫无征兆地转过身来,再一次对何夫人笑了笑。
“这件事还没完。”他轻声说,“你们欠她的,都要还。”
年轻男人走进瓢泼的大雨里。
司机已经等在门口,立刻帮他撑起了黑色的伞。
但他的背影仍然是这样的孤绝,仿佛一座漆黑的孤岛,漂浮在陆地之外。
司机问他:“先生,我们直接去希思罗机场吗?”
金静尧沉默片刻,说出另一条街的名字。
他还有一个地方要去。
他想要回到一切开始的地方,回到他第一次见到黎羚的那一天。
那一天也下了很大的雨。他摇下车窗,任由经年的雨,静静地落在自己脸上。
第56章
第一次见到黎羚,究竟是在哪里。
是在街边、巷尾,在十字路口,还是在昏黄的路灯之下。
金静尧已经记不清了。
雨水和时间让记忆变得模糊,却又无比清晰。她出现在街道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倒影。她无处不在。
离开学校、坐火车抵达伦敦的那个下午,下了非常大的雨。
金静尧坐在计程车里,借着水渍未干的玻璃,看到路上行人形色匆匆。
他回忆起昨天晚上,自己在戏剧社的后台,偷听到的内容。
亲爱的学长们正在电话里,非常兴奋地指点一位女模特,如何以拍摄写真为由,对孤僻的亚洲学弟,进行一些肢体上的猥亵。
“哇哦,亚洲成人片的男主角总算要开荤了。”一位学长挤眉弄眼地说道,他是帆船俱乐部的骨干成员,不久后将升学剑桥。
因为知道讨厌的金有严重的洁癖,他们才想出了新的羞辱他的招数。
计程车开过一个安静的街区,在十字路口停下。
金静尧看到一个年轻的亚洲女孩,像个疯子一样,站在街边大吵大闹,用力捶门。
她浑身都湿透了。滂沱的雨顺着她瘦弱的脊背往下流,像银灰色的瀑布。而短短的头发,则是冰冷的浮草,无力地贴着脸颊。
他不知道她看起来这么瘦,为什么还会有这么强大的爆发力。
她好像在对抗着什么。是这场大雨,这个冷漠的、无视她的街区,还是比这些更为庞大的东西。让他们都无能为力的东西。
在雨水里,她身上有一种摧枯拉朽的力量,他着迷地盯着,不能移开视线。
不知为何,这个红灯的时间异常漫长。司机在前排咒骂了两声,随后小声说了句“对不起”。
金静尧说“没事”。
那个背对着自己的女孩,渐渐也失去了力气,像一团流沙,滑到了地面,徒劳地倚在门边。
他竟觉得有些惋惜。
二楼的窗帘动了动,似乎还有其他人在偷看她。
随即,门被推开了。一个凶巴巴的英国男人吼了她一句,将她推下台阶。
台阶不高,但她还是狼狈地踉跄几步,最终跌倒在地,溅起一地的水花。
正是在这个时候,红灯结束了。司机长舒一口气,将车子重新发动起来。
车子飞快地开过了这个街区。
轮胎溅起更为激烈的水花,像凶猛的獠牙,恶狠狠地扑上跪坐在街边的女孩。
一晃而过的车窗里,她被脏兮兮的水花淹没,竟还是一动不动,仿佛变成了这死气沉沉的街景的一部分。
但他始终记得,她抬起头的那一瞬间。
她的皮肤很白,面孔很美丽。在滂沱的大雨里,他们短暂地对视,她的眼神暗淡无光,仿佛在他面前死去。
一只垂下脖子的天鹅,在死水里对他唱出挽歌。
他的心脏微微跳了跳。
“停车”这两个词,已经在唇边打转。他想要停下来,定格时间,借给她一把伞。如果她无处可去,他甚至可以帮她订酒店的房间。
但犹豫的片刻,车已经开出去很远,不容他再回头。
他没有想过,第二天早上,自己就在摄影棚里再一次见到对方。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又确切无疑。
因为同一张脸,昨夜还出现在他的梦里。
披着浴袍的女人,看起来青涩、紧张、纤细,甚至有些僵硬,冷得瑟瑟发抖。
年轻的金静尧,默不作声地看着她,将这全部理解为诱惑和作戏的一部分。
原来她就是同学电话里的女骗子。
她收了钱,会在拍摄中故意诱惑他,让他出丑。
他应该转身就走。
可是他想起那把没有借出去的伞,想起他的梦,她委顿在大雨之中,仿佛死去的青苔。
一种古怪的、接近于背叛的愤怒,凌驾于他的心。
在大雨里,她看起来那么干净,像一场洁白的迷梦。她的痛苦令他感同身受,他以为她是这座城市里,另一个失意受伤的人。
她怎么可以是骗子。
他怎么可以在一个骗子的身上,浪费自己的恻隐之心。
他没有犹豫很久,便默许了这场拍摄的开始-
浴室里,少年面容尚青涩,身形已经修长柔韧,隐约能看出年轻男人的锋芒和力量。
他穿得很整齐,衬衫规整地扣到了脖子下面的第一颗。站在光线朦胧的浴室里,莫名有种禁欲感。
反观在他对面的年轻女人,尽管裹着浴袍,领口处依然露出白得发腻的皮肤,在灯光下尤其刺眼。
现场已经就绪,但她还是站在原地,表情不太自在地捏着浴袍的带子。
她不知道他们昨天下午见过,更不知道他早就识破了她的诡计,甚至还恬不知耻地过来跟他打招呼。
她问他是不是中国人,是兼职模特吗,今年多大了。
好无聊的开场白,他根本不理她。
她自顾自地露出尴尬笑容,坐到一边去。
摄影师是爱尔兰人,口音浓重,让某些人本就没过六级的英语水平雪上加霜。
一个字都听不懂,她很快蹬蹬蹬又回来了,小声问他:“他在说什么?”
金静尧冷冷地看着她。
又在装什么,他明明听到同学跟她打电话,说很流利的英语。
好拙劣的演技。
“脱了。”他言简意赅地翻译。
她眼睛微微睁大,竟然对他说:“哇,原来你的声音这么好听。”
他真的觉得她好低级。
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竟然因为这样低级的搭讪,而心生高兴。
他垂下眼睛,盯着那双细白的、绞在一起的手指。它们捏着腰带,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要我帮你脱吗?”他突然不无恶意地说。
洁白的藤蔓受惊一般,绞得更用力了。
她眼睛睁得更大,竟然很蠢地说:“摄影师现在好像没说话。”
他平静地说:“是我在问你。”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不是很相信,这个看起来斯文英俊的年轻弟弟,竟会说出这样下流的话。
可是他的语气严肃冷淡,又好像不带任何暗示,只是在对待一桩平平无奇的工作。
她有些磕磕巴巴地说:“不、不用了。”
他不耐烦地说:“那就快点。”
“……好吧。”
最终,浴袍到底还是被挂到一边去。
在当下,这个动作并没有被赋予太特别的意义。
西方人很开放,西方的时尚界尤其。来来去去的工作人员见惯了女人的身体,这不比一场维多利亚秀更香艳。
他也以为自己不在意。
在学校里,金静尧遭到厌恶和排挤的原因之一,是他过于清高和孤僻。
他从不传看裸照,不关心年轻女孩的大腿,甚至不参与女校的联谊。
拒绝与同龄男生们同流合污、或是成为学长们性别游戏的帮凶,让他被视作异类,被嘲笑、侮辱,甚至殴打。
疼痛和忍耐之中,他默默地建立了一种为人处事的清规戒律。
这个世界很脏,所有人都很脏。欲望也很脏,他不能产生欲望。
他以为自己会永远干净。
直到那天下午。
后来,那个画面反复地出现在他的梦里。无声的、排山倒海的冲击力,像西西弗斯的巨石,一次次地将他压垮。
但他还是执迷不悟,会在梦里用最慢的镜头,来重新组织每一个画面。
颤动的蕾丝边。呼吸的律动。平滑皮肤上的小巧花瓣。纤细的脚踝。洁白修长的腿。
他眼前出现大片的白。
白是一种刺痛。像鱼那样光滑的肉身,在白色的海涛里,轻轻地摆动,拍打他的指尖。
白是一种胶着。洁白的云从头顶掉下来,变成高温里融化的、黏黏糊糊的棉花糖,从他的指缝间流过。
白甚至也是一种狂热。
他浑身战栗,无法控制自己的视线。仿佛有大片洁白的羽毛堵住口鼻,令他不能呼吸,心跳剧烈,双眼胀痛。
在那一瞬间,他看到世界上最美的身体。
白色变成巨大的幻觉。他被白色弄脏了。
少年听到脑中轰然的声音,以至于都不曾注意到,摄影师又发出了新的指令。
是在年轻女性的提醒之下,他才找回自己。
他竭力让嗓音平静,不要太哑,不要暴露内心的混乱不堪。
“背对我。”
“不要动。”
按照摄影师的要求,他将一条红绸布的丝带,系住她的眼睛。
鲜艳的红像蛇信,像伊甸园的苹果。咬下一口,世界就地覆天翻。
他低下头,凝视着她脸上细小的绒毛,喉结微微滚动,仿佛已经品尝到了苹果罪恶的清甜。
“你自己绑。”他突然说。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不怀好意地篡改摄影师的指令。
她“哦”了一声,没有想太多,从他手中接过丝带。
好听话。
仿佛有种奇怪的乖巧之感。
既然是这样听话的人,为什么要骗他。
他站到她背后去,轻轻地贴近了她,但是还没有碰到。
呼吸掠过她的耳后。
失去了视觉,她似乎变得更加敏锐,耳朵有点红,不太自然地动了动,问他:“摄影师又在说什么?”
摄影师在骂他,问他为什么僵硬得像一块木头、为什么还不抱住女模特。
“他说你笑得太丑了。”他毫无负罪感地说。
她又“哦”了一声,竟然还是很乖地照单全收,努力地牵动嘴角,露出更灿烂的笑容。
摄影师心花怒放,懒得管那块没用的雄木头了,叽里呱啦地夸她很美、皮肤很白、身材很好,问她今年多大了,有没有十八岁。
好蠢的爱尔兰人。
他突然生出一种接近于烦躁的心情。
他想要将她挡住,想要让所有人都看不到她。
下一秒钟,他脑中轰然一声,错愕地低下头,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他的手。
碰到了她的腰。
金静尧有非常严重的洁癖。这种接近于病态的洁癖,也是在他就读这所学校之后才出现的。
他难以触碰到任何人。
皮肤,皮子,温热的、弹跳的触感,像是腐烂的桃子,像是死去的动物被剥下的皮囊,让他无比恶心,只想作呕。
可是,这一刻,他的掌心贴住了她的腰。
如此自然。
严丝合缝。
好像他们生来就应该长在一起。
光洁的皮肤,像被生生剥开的牡蛎,像奶油在他的掌心融化。
他没有任何的反胃、不适,反而感到饥饿。
饥饿。胃口大开。古怪的食欲。他想要吃掉很多东西,原来苹果咬一口是不够的,要整颗都吃下去,连皮带核,一口一口地嚼下去。
突然,他感觉到她的紧张。
她几乎想要从他的掌心里逃走。
她太失职了。她收了别人的钱,根本没有好好地完成自己的任务,怎么像个木头一样站在这里。
她是他见过的,最没有用的骗子。
这样想着,他并没有太多的同情心,更用力地掐住了她的腰。
第57章
拍完这组镜头,摄影师要求中场休息。
金静尧在浴室里待了一段时间,出来时年轻女人已经消失不见。
片刻之后,他在消防通道外找到了她。
雨快停了,后巷几个垃圾桶都塞满了,对面是一家还没营业的酒吧。地板砖浅浅地积着水,倒影出黯淡的天空。
她毫无形象地蹲在地上,指尖夹着一根烟。
他微微蹙起眉,觉得骗子不愧是骗子,素质低下,非常庸俗和廉价。
他看到她动作生涩地点了火,低头咬住烟,嘴唇很红。举手投足间,有种不自知的诱惑。
他竟觉得喉咙有些发痒。
下一秒钟,她就将烟拿开,发出猛烈的咳嗽声。
他顿时感到无语。……抽烟呛到这么蠢的事,还以为只会发生在三流低俗小说里。
他冷冷地走过去,将她手中的烟掐了,丢进垃圾桶里:“这里不能抽烟。”
她点了点头,虚心求教:“对不起,那要去哪里?”
他有些不耐烦,觉得她真没常识,但还是指了指远处的吸烟角。
“这么远。”年轻女人喃喃道:“还是算了吧。”
“反正我也不会。”她下巴抬了抬,“你丢的那根,还是刚才那个摄影师借给我的。”
金静尧心中生出一股不悦,他不怎么高兴地看着她,其实更想质问对方,为什么要接恶心的爱尔兰人给的烟,难道不知道他刚才怎么对你说下流话。
但过了一会儿,他语气比较生硬地说:“吸烟有害健康。”
她还是蹲在地上,仰头看着他,扑哧一声笑了:“谢谢你哦,弟弟。”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看着他笑,也不喜欢她叫他弟弟。她看着也没比他大多少吧。
但她笑得很好看,比刚才拍摄的时候灵动和有生命力很多。
他自认为很凶地盯着她,没有移开视线。
笑了一会儿,她认真地向他解释:“我听人说,抽烟很有效果,可以忘掉很多不开心的事情,所以才想试一试。”
他突然又觉得她笑得没有那么好看了。
甚至有些勉强。
很丑。
他想问她,抽烟是为了忘掉什么不开心的事,话到嘴边却变成了:“那你应该去抽大麻。”
她惊讶地看着他:“你抽过?”
金静尧:“……”
他觉得她好蠢,冷冷地转身走了。
又过了一会儿,他将自己的外套拿出来,施舍一样丢到对方身上。
他这么做,绝不是因为她看起来很冷,手指尖都在瑟瑟发抖。而是因为这件外套已经很旧了,穿了好几年,他本来就不想要了。
她睁大眼睛,说:“谢谢你。”又问他,“你人真好,你叫什么名字呢?”
又来了,明知故问。
他瞪她:“跟你没关系。”
“好了好了,知道了。”她也不生气,很和气地笑了笑,自我介绍说,“我叫黎羚。”
他没听清楚她说的是什么,玲玲?连个姓都没有,一听就是在胡编乱造。果然是骗子,好轻浮的女骗子。
雨停了,巷子里的地面还是湿漉漉的。沉积的雨水顺着屋檐的边角重重地砸下来,啪哒作响。
玲玲蹲在这里,一动不动地看了很久。
他不知道这条巷子有什么好看的,这里很脏、很乱,只有一些老房子,还离泰晤士河很远。腥臭的雨水里,隐隐飘来下水道的味道。
他应该回摄影棚休息,至少比较干净。
但他的身体像是被定住,变成了游戏里玲玲的跟随宠物,不能离她太远。
过了一会儿,玲玲说:“你有没有经历过很惨、很惨的事情。”
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好像一缕枯败的风。
他盯着她瘦削的背影,回忆起了昨天在雨中看到对方的样子。
她好像又变成了那只绝望的、死去的天鹅。
他声音很轻,说:“有。”
玲玲转过脸来看了他一眼。她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情绪。不像是惊讶。
他以为她说一些成年人爱说的话,比如“别装了”“不要一天到晚无病呻吟”,或者嘲笑地问自己,“你能有多惨”。
但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对他笑了笑。
时隔多年,金静尧依然还记得年轻女人的回眸一笑。原来她想要对他说的一切,安慰、理解、共情,似乎都不必再言说。这让他更加坚定地相信:语言是没有意义的。
昏暗的巷尾里,她侧脸的轮廓像是发着光。
她身上还披着他的外套。
不知为何,这想法竟令他再一次地喉头收紧,头皮发麻。
他们互相理解。他应该觉得温情、感动。
可是她这样美丽,还是令他生出坏的欲望。
她似有所觉,缓慢站起身,朝着他走来。
他的心跳愈加猛烈。
她要做什么,难道终于要过来诱惑他。
但她停在他面前,盯着他背后,睁大了眼睛:“啊,彩虹。”
原来她看的不是他,是彩虹。
他的心重重落下,巨大的失望涌上心头。
他转过头,大片深色的云堆积在天的尽头,而另一半天空像被斧头凿开,已变得晴朗澄明。
在这堪称奇景的画面里,的确升起了一道若隐若现的彩虹。它算不上很明显,在铁灰色的云层里漂浮,也像一个腼腆的微笑。
他很快就转过头。
好无聊。
女骗子则完全没有见过世面,一边拿出手机拍照,一边很兴奋地说:“哇,我在伦敦看过彩虹!”
他泼冷水:“有什么了不起的。”
彩虹是可以给她钱,还是可以帮她完成金主同学的色诱任务。
她短暂地从镜头里移开视线,对他说:“开心一点嘛。”
又像哄小孩子一样哄他:“彩虹可以许愿的。我刚才帮你许过愿了,坏的事情都会过去的。”
他说:“鬼才信。”
但是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还是忍不住拿出手机,也做了蠢事。
她在拍彩虹,而他在拍她。
他想,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彩虹,那么彩虹应该已经在自己面前了-
休息结束后,他们重新回到了摄影棚。
她换了一套新的内衣,露出的皮肤更多了,后背根本一览无余,胸前则被乱糟糟的深灰色胶带缠起来,有种奇特而肮脏的美。
在朦胧得接近溽热的光线里,他凝视着她纤细的四肢,觉得自己像在一场梦里。
他想象不到,为什么人的肢体,竟可以这样典雅和婀娜,犹如雕塑一般美丽。每一寸弧度,都是这样的柔韧和分明,接近于鬼斧神工。
快门咔地响起,白光晃眼、再黯下去,掠过她的身体,潮水泛滥、再退去,白茫茫的浪,在他的掌心颤动。
随即,摄影师要拍她的后背,于是她背对着镜头,像一团赤条条的云,挤进他怀里。
她刚洗过澡,头发还是湿的,残留着一点微弱的热气。
他不知道该看哪里,努力盯着她锁骨以上的位置。
可是她的嘴唇也这么红,像等待被人吮吸的浆果。
他好像一个被禁止杀生的人,手中拿着猎枪,望着丛林中美丽的生灵,心中跳动着狂喜、畏惧与渴望。
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他。
他还是没有忍住,低声问她:“为什么要做这么坏的事。”
为什么要拿他同学的钱,为什么要这样不堪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她愣了一下,才说:“也没有很坏吧。”
过了一会儿,像是很努力地在为自己辩解,她说:“我太缺钱了,不做这个,连回国的机票都买不起。”
他瞪着她:“你要回国?”
回国干什么,还要骗其他人吗,小心被抓起来。
出于一种对于骗子的愤怒,他难以控制自己,将她更用力地拉向怀里。
可能是真的太用力了,他甚至听到她“嘶”了一声,好像被自己弄疼。
他下意识说“对不起”,之后才懊恼起来,为什么要跟骗子道歉。
她却笑了一声,在他耳边说:“其实你也是第一次吧。”
他表情很难看地瞪她,以为骗子终于良心发现了,要跟自己摊牌忏悔。
下一秒钟,他感觉自己摩挲她后背的手,被另一只手轻轻地按住了。
他浑身僵住。
她的手好软。
“没事的。”她说,“我教你。”
她真的教他。
她很有耐心,教他怎么在镜头前摆姿势,怎么拥抱自己,怎么捧起她的身体。又怎么无视镜头,假装这个狭小的浴室里,只有他们彼此。
听起来她真的很有经验,就是废话有点多。
好像她说的是“第一次”,只是“第一次面对镜头”,而完全不是别的什么。
他觉得她对自己误解很深,他在话剧社,当然有很丰富的面对镜头的经验。
但不知为何,他保持沉默,甚至假装得更青涩无知。
于是她就教得更加耐心。
摄影师起先还废话连篇,像一只聒噪的爱尔兰火鸡。后来渐渐地安静下来,沉默地按动快门。
他越来越贴近她。
他们之间几乎没有缝隙。
她跨坐在他身上。
他出了很多汗,手掌湿滑。几乎握不住她。
她在他耳边轻轻地呼吸,问他:“教你怎么接吻好不好。”
他浑身都在战栗,头晕目眩,被她的话语击碎,荡然无存。
闪光灯噼里啪啦,不断炸开。她几乎要吻下来,但是在最后一秒钟改变心意。
“算了。”她说,“初吻要留给更重要的人。”
她用嘴唇碰了碰他的下巴,打发小狗一样,没有继续。
他近乎茫然地看着她。
他感到茫然,胀痛,不满足。
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他没有更重要的人。从来都没有过。
可是她不再教他了,所以他也不知道该如何继续。
只有用手指去碰她的嘴唇。
不断地、不断地游走。
勾勒出形状。
在她未曾察觉之时,他将手指卡在她的双唇之间。
他抚摸着她的嘴唇。温热的口腔,柔软的蚌肉。黑暗的形状,水的形状,爱的形状。
他应该觉得恶心。
可是他浑身都燥热而难耐。
泰晤士的河水流过他。
他湿漉漉的,从水里浮起,坐在热气球的吊篮里,和她一起升空。
他听到空气受热膨胀,想要在伦敦的上空悬浮起来,需要一团巨大、巨大的火焰。
而这火焰,就含在她的唇舌之间。
他不满足,细细地抚摸她的每一颗牙齿。尖锐的、刺痛的、甘美的触觉。
红艳的嘴唇在他的视线里放大,变成一枚爆炸的**。
原来他是一个经不起诱惑的人。
他不愿向她举白旗,只想和她一起经历毁灭世界的轰炸。
第58章
拍摄结束后,金静尧甚至没有来得及跟对方说一声再见。
玲玲说自己急着赶飞机,飞快地换好了衣服,连妆都不卸,已经坐上了杂志社帮忙叫的车。
她的眼尾亮晶晶的,像美人鱼的鳞片,一路洒下。
从摄影棚走到门口,下台阶,再上车。
这么长的一段距离。
如果想要回头,应该绰绰有余。
他站在黑暗的地方,直勾勾地看着她,不知道自己在等待着什么。
她是收过钱的,要履行诺言,怎么可以不告而别。
但她坐上车,重重地关上车门,非常着急地低头看时间,生怕错过航班。
一次都没有回头。
回到学校的当天晚上,金静尧做了一个梦。
梦里,所有的遗憾都被弥补了。
她从出租车里跑了出来,紧紧地抱住他,像八爪鱼一样缠到了他的身上。
她对他说自己不走了,凑上来,小狗一样吻他,像一部烂俗的好莱坞爱情片,一定要有最完美的结局。
他们一步步地后退,如《爱乐之城》结尾的倒放,耳边有人在唱Someone In The Crowd。
然而在跨过门的一瞬间,弦乐尖锐地扭曲,世界又变成一只巨大的气泡,他回到多年以前的一家私人美术馆。
那一年,父母带着他去意大利旅游。爸爸陪着妈妈在奢侈品店购物,他并不感兴趣,转身跑了出去,溜进巷子里,最终在一家很小的私人美术馆前停下脚步。
美术馆里没什么人,冷气开得很足,保安也在打盹。
他偷偷地抚摸着那些雕塑,冰冷的大理石,柔软的褶皱,纤毫毕现的人体。
大理石是死的,但也是活着的,生命的两种最极致的形态,同时被定格在这个瞬间。他感到惊叹、好奇和满足。
黄昏时分,被吓得差点报警的父母,找到了丢失的小儿子。
他高高兴兴地抬起头,问妈妈,自己能不能把这尊雕塑买回家。
妈妈也很高兴地说:“好的宝宝。”
她冲过来,用力地抱住了他。
他幸福地闭上眼,再睁开,发现抱着自己的人不是妈妈,而是玲玲。
梦和现实总是反的。
在现实里,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妈妈盯着他,已经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面容可爱、像天使和洋娃娃的小男孩,轻轻地抚摸着一座被斩首的大理石雕塑,好奇地碰着断头和脖子的连接之处。
妈妈失望地看着他,发出抽泣:“妈妈找了你一下午,你为什么不能正常一点……”
那之后不久,他就被送进寄宿学校。
他一直都知道父母觉得他有病,正如在学校里,他的同学也觉得他有病。
他与同龄人的差异,不仅仅是那些外在的东西,口音、肤色、孤僻清高的个性——还有一些更深层的东西,让他知道,自己生来就是这个世界的残次品。
在梦里,他轻轻地抱住玲玲,将头贴着她的胸口,对她坦白自己最大的秘密。
“其实妈妈本来应该生出一对双胞胎。”他小声说,“但是另一个孩子,在她肚子里消失了。”
“妈妈说她被我吃掉了。”
“她有时候会偷偷地问我,为什么那么贪吃、那么坏,为什么被吃掉的不是我。”
“她不想要我。她想要一个妹妹。”
所以她才把他打扮成洋娃娃。
所以她才总是透过他的眼睛,看到另一个死去的孩子。
最开始,他其实并不沉迷于那些黑暗的、邪恶的艺术。
他只是偶然发现,当自己假装对它们感兴趣的时候,妈妈会很生气,忘记将他打扮成女孩。幼儿园的男生也会很害怕,不敢再来围着他做游戏。
他便强迫自己看下去,像吃一种恶心的食物。
久而久之,他确对怪诞和死亡产生了一种迷恋。
因为死亡是孤独的,他也是孤独的。他不被需要,他从死亡之中降生。他生来就是孤独的。
他说了很多话。
玲玲耐心地听完了每一句话,然后对他说:“你不孤独,你还有我。”
又说:“你不奇怪,你是正常的。”
他摇了摇头,很固执地说:“我不正常。”
“再摸摸我吧。”她邀请他。
他便更用力地抱住她。
他可以触碰她、拥抱她。这是他的梦,做什么都不是错的,不会让妈妈尖叫。
将温热的皮肤拥在怀里,好像一只巨大的红苹果将他吞吃了进去。
他变成了果核,他听到果核里疯狂的心跳声,和所有人都一样。
也许玲玲说得对,至少这一刻,他是正常的-
梦做到一半就醒了。
耳边窸窸窣窣,仿佛响起了下水沟里老鼠在爬的声音。
金静尧睁开眼,卧室的门缝里,被人塞进来几张成人海报。丰乳肥臀,令人作呕。
自从他学了拳击,个子也长高了,他们不敢再跟他打架,就想出了这些无聊的招数来骚扰他。
他将衣服穿好,戴上手套,平静地拉开房门。
几个同学站在门口,正在发出下流的笑声,猝不及防地瞪大眼睛。
很快他们就笑不出来了。
金静尧有很丰富的经验,知道该怎么揍人,才能够在最短时间内,让这些人都跪在自己面前求饶。又不至于留下太明显的痕迹,让老师怀疑。
但今天,他下手有点太狠了,没控制住。
他脚踩着其中一个人的胸膛,说:“把玲玲的电话给我。”
对方一脸困惑地看着他:“玲玲?”
“你们给她钱,让她和我拍杂志。”他语气阴沉地说。
“你说科琳娜?”对方愣了几秒钟,表情更加困惑,“她前一晚上摔断了腿,没去成呀……玲玲又是谁?”
金静尧怔了怔,突然浑身僵硬,所有的血都涌上头顶。
同学借机从他脚下逃走。
他冷笑一声,踩住了对方的脚踝。
对方发出了杀猪一般惨烈的叫声。
他拎起他的头发,装作冷静地问:“科琳娜长什么样。”
同学指了指被他撕碎的成人海报,尽管疼痛,还是露出色眯眯的表情:“跟这个差不多,金头发,大屁股,很性感的。”
金静尧说:“住口。”
他抿紧嘴唇,将所有人都拎起来又揍了一顿。
好恶心。
那不是他的玲玲。
挥动拳头,发泄愤怒,流下汗水,发出粗重的喘息。
在这个过程里,金静尧短暂地忘记了自己在摄影棚里犯下的巨大错误。
玲玲听不懂爱尔兰英语,不是在装,是她真的听不懂。
玲玲不知道他叫什么,也不是在装,是她真的想知道。
玲玲没有跟他说再见,不是因为她是骗子,是因为他不配。
他憎恨自己用这么轻率的、无礼的态度对待她。
他想要跟她说一声对不起。
他想要再次见到她。
他逼迫同学去杂志社打听玲玲,却得知对方只是临时找来救急的内衣模特,所以没有任何的注册信息。
走投无路之下,他想出了新的办法。
大哥在英国一家传媒公司上班,或许能帮他找到人。他想方设法,让人把照片递到了哥哥的办公桌前。
他又想错了。
哥哥看着他和玲玲拍出来的照片,大为震惊,怒不可遏。
爸爸和妈妈连夜飞到伦敦,在校长办公室里待了一下午,红着眼睛、浑身发抖地走出来。
时隔多年,他再一次被妈妈搂在怀里。
他的肩膀被弄湿了,闻着高级的女士香水,心中却再也不能有任何的触动。
因为他已经拥有过更温暖的拥抱。
他觉得他们很可笑,也早已经接受了自己是这个家庭里不被需要的人,他只想要让他们帮他找到玲玲。
可想而知,这是不可能的。
父母对他非常好、有求必应,想要弥补他的一切,恨不得把全世界都捧到他面前。
唯独一听到他提起那场拍摄,就脸色大变。
妈妈甚至又会发出尖叫。他们认定那场拍摄是巨大的罪恶、耻辱,对小儿子的身心都造成不可弥合的创伤。销毁了所有的拍摄底片,严禁任何人再提及此事。
玲玲好像被抹去了。
玲玲从未存在过。
可他还是很想要再见她。
那一阵子伦敦时常下雨,他趴在窗边,等待彩虹出现。
他对着彩虹许了很多的愿,但彩虹并没有将她重新带到他身边。
女骗子果然是女骗子-
玲玲留在他身上的印记,随着时间的过去,反而愈发地鲜明。
他以为他的洁癖被她治好了,结果恰恰相反,它变得更严重了。除了她之外,所有人还是好脏。
他看爱情电影,每一个女主角都变成她的脸,她的身体。
他读诗,每一句情诗都让他想到她。
一千只蝴蝶的骸骨,睡在我的墙上。*
冬天的人,像神祇一样走来,因为我在冬天爱上了你。*
他从未找到一句最合适的诗、一个最合适的形容词,来描述她对自己的定义。
他甚至不能画出一幅最满意的画来留住她。
难以忍受这样的空白,他便开始偷偷地写剧本。
他写下一个叫做阿玲的女人,她失去双腿,所以哪里都不能去,只能在地下室里。他会把她藏起来,很好地照顾她、保护她。
他也写下了自己在男校里漫长的痛苦和屈辱。写着写着,他觉得那些痛苦不再重要。时间会愈合伤痛,却不能愈合思念。故事里的周竟是幸福的,比金静尧幸福得多。他有阿玲。
剧本没有写完,因为他再也没有见到过她。
周竟那么害怕失去阿玲,但在漫长的时间里,金静尧所拥有的,只有一个残缺不全的剧本。
他甚至不知道她真实的名字。
玲玲。玲玲。
玲玲到底是谁,玲玲真的存在过吗。还是他早就疯了,才幻想出一个叫玲玲的女人,一场虚幻的美梦。
若干年以后,他拍出了《血天鹅》,还有什么别的电影。他拿了很多的奖,开始感到索然无味。在片场,一个叫骆明擎的男演员在偷偷地看垃圾恐怖片,边看边骂。他路过,瞥了一眼。
一个青面獠牙的女鬼从屏幕里跳出来。
他心跳骤停。
那是玲玲。
他终于知道了玲玲的真实姓名,也知道了她的确不是内衣模特。
还不如做模特。她演的那些戏,烂得让他一秒钟都看不下去。
他决定把当年的剧本拿出来,改一改,改好了找她拍。
但他太想给她一个完美的剧本,怎么也改不好,一拖又是很久。
他自认为是一个行动力很强的人,只有在这件事上,总是一败涂地,非常可笑。
他注册了一个微博小号,没事就去找她说话。账户的名字是一本小说的版号,没有特殊的意义,只是那段时间他刚好在读。他绝不会承认,在重新找到她的那一刻,他的确鼻子一酸。
见到她的前一夜,他根本没有睡着。
她本该下午就到,可是山里突然下了一场大雨,他们被迫在半山腰的村子落脚。
他生出惶恐。这是意外吗,还是某种预兆。会不会这又是他的幻觉。玲玲还是不存在。他还是见不到她。
他对表弟发了很大的脾气,在剧院外的树下坐了很久很久,从天黑坐在天亮。
他努力回忆他和玲玲共度的每一分钟,最后悲哀地意识到,短短的一个下午,对于人的漫长一生而言,是多么无足轻重。
所以,玲玲果然把他给忘了。
玲玲不再是玲玲,而是黎羚。
他也怀疑过,这么多年,黎羚会不会早就变了。她不再是他记忆里那个美好的、虚无的形象。真正的她也许会让他感到幻灭。
但真实情况是,黎羚很好,比他想象中更好,每一天都比昨天更好。
是他的剧本不好,配不上她。
她让他的文字活过来,让他的想象得到骨骼、皮毛和血肉。
她是鲜活的生命,她亲吻了死气沉沉的大理石,雕塑才会为她复苏。
金静尧一直想要问自己,黎羚到底是什么。
黎羚是跟他拍写真的美丽女人。
黎羚是他暗恋过的对象。
黎羚是他写真课的老师。
黎羚是年少的幻想,是隐秘而具体的肉欲,是伊甸园的苹果,也是世界最初的形状。
他的所有第一次都是从她身上得到的,第一次与女性的接触,第一次因欲望而感到疼痛,第一个吻,第一个幻想。
黎羚可以完全不记得金静尧,因为他们的过去对于她来说只是一件很小的、很微不足道的事情。
但对他来说意义很重大,改变了他的一切。
直到杀青以前,金静尧都是这样坚信的。
但在见到何夫人之后,他所认知的现实,再一次被颠覆了。
——他的世界再一次坍塌-
金静尧在伦敦待了几天,见了所有能见到的当事人,终于勉强地拼凑出了事情的真相。
当年,从陈飞的办公室里离开,《昨天的太阳》被宣告死亡,黎羚已经失去了一切。
但她没有放弃最后的希望,所以孤注一掷地买了一张飞往伦敦的单程机票,想再争取一次。
她是很勇敢的人,可是世界并不公平,再一次辜负她。
在何夫人家门外等了一下午,对方像打发一条流浪狗那样,赶走了年轻的女演员。
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黎羚又接到医院的通知,得知父亲身患绝症。
此时的她甚至买不起回程机票。
走投无路之下,她只能以一种近乎屈辱的方式赚到路费。
没有人给过她时间,去面对这样大的落差:从何大导演的女主角,到一名隐姓埋名的内衣模特。
黎羚之所以忘记他,不是因为这不重要,而是因为这是她人生之中,最失败的一天。
所有的痛苦都堆到她身上。如果不忘记,她该如何活下去。
他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那具他梦寐以求的身体,并不是纯洁无暇的、蚌壳里的珍珠,而是一棵饱经风霜的树。
那个下午原来是她人生的污点。
他人生中最美好的一天,是她最不堪回首的一天。
她之所以能见到他,背后是一条鲜血淋漓的路。每一步都像恶狠狠的鞭子抽在她身上。他也抽过她。
他误解她是女骗子。是内衣模特。是记性很差的负心坏女人。是需要被他拯救的小演员。
他们的关系建立于重重的误解,他从未真正地认识她。
在黎羚不幸的十年里,他是最后一名凶手。
他年少的绮梦,叠加于她的痛苦之上。
他们的感情永远背道而驰-
金静尧终于坐上了回国的飞机。
因为下雨,飞机在希思罗机场的上空盘旋了很久。
伦敦郊外的城镇,在雨雾朦胧之中,仿佛一幅融化的油画。
他没什么兴趣地望着窗外,觉得自己之后都不会再来这个地方。无论英国还是伦敦,都没什么值得他留恋。
起飞后不久,他算着时差,想起黎羚的新剧要播出大结局,还是准时收看了。
黎羚所饰演的变态女上司,在剧中的最后一刻惊人地反转,变成了受害者,而她两者都演得非常好。
如果在以前,他会为她骄傲。
但现在他只觉得难过,心脏都隐隐地抽痛。
为什么会演得这么好。
为什么她不能是一个没有演技、没有阅历、也没有受过伤的笨蛋。
金静尧也注意到黎羚今晚很沉默,连收官微博都没有发,这似乎不符合他近来学习到的宣发原则。
他便还是以9787532754335的身份,给她发了私信。
最近黎羚人气暴涨,粉丝多了很多。
他觉得她可能不会再需要9787532754335的陪伴了。
但令他安慰的是,她还是第一时间回复了他。
他很无耻,立刻顺竿子往上爬。
问她要不要视频的时候,他的心情很矛盾。
他不想再骗她了,他应该让9787532754335从她的生活里淡去。
她值得拥有真正的粉丝,而不是像自己这种虚假的、居心不良的坏粉丝。
可是,如果没有了9787532754335,那他和她之间,就失去了最后的联系。
这样想着,他还是飞快地向她发送了视频邀请。
和最开始约定的那样,金静尧假扮成自闭的小男孩,不敢开摄像头、也不敢开语音,只敢打字叫她“姐姐”。
黎羚完全不介意。
尽管对着一片漆黑的屏幕,她还是很温柔、很善良,像多年以前摄影棚的好玲玲,耐心地和坏蛋小男孩说话。她也解释了,自己今晚心情不是很好,所以没有发微博。
“但是我很愿意和小天才说话的。”她强调,“很喜欢小天才。”
他立刻许诺再送给她十张画。同时难过于自己不是真正的小天才。
聊着聊着,金静尧突然又觉得,就这样也很好。
他可以在安全的距离陪伴她,或许在某些夜深人静的时候,她还是会需要他的。
他可以一直扮演9787532754335。在他的所有身份里,只有9787532754335从来没有伤害过她。
这时,飞机又遭遇一阵气流的强颠簸,信号变得很差,黎羚的脸一卡一卡的。
他觉得她卡顿的样子也很可爱,忍不住拿手机狠狠截了几张图。
又过了一会儿,信号才终于恢复了。
黎羚的表情重新变得流畅。
她眼睛睁得巨大,前所未有地震惊,像见了鬼一样,结结巴巴地说:“导、导演?”
随即,金静尧在屏幕右上方,那个本该一片漆黑的小窗口里,看到了自己的脸。
他的摄影头被打开了。
第59章
黎羚觉得自己可能是出现幻觉了。
否则她的视频通话界面为什么突然蹦出来一个巨大的金静尧。
她弱弱地喊了一声“导演”。
难道她喊的不是“导演”,而是“关机”。
否则为什么对方的屏幕立刻黑了下去,随即弹出一个窗口,写着“本次视频已结束”。
黎羚竟然看不懂这一行字是什么意思,因为每一个方块字都变成了黑色问号。
而黎羚本人则变成一个面无表情的粉红兔子表情包,上方一行小字:未响应。
大概过去了十分钟,粉红兔子的未响应大脑才开始尝试重新开机。
第一次尝试失败。
第二次尝试失败。
第三次……
她突然摸到了放在床边的木乃伊连环画。
原本,黎羚觉得导演画的木乃伊小人很可爱,也许能逗小朋友开心。
但不知为何,刚才拿出它们的时候,小天才的反应平平,并没有特别开心。
现在黎羚知道为什么了。
因为这根本就是同一个人画的。
黎羚眼前滑动着一行又一行的非常脏的脏话,她强忍着不要真的说出来,并翻出了之前保存的小天才的大作。
一张张地翻开,她越看越觉得,自己真的很像个弱智。
弱智都能看出来这是一个人画的。
为什么她会看不出来。
为什么她会想不到,金静尧大导演就是9787532754335。
这谁能想到啊!!!!!!!!!
黎羚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冷静、冷静,可能还是有什么误解。
她打开了与9787532754335的聊天对话框,经过长达五分钟的深思熟虑,谨慎地输入了两个字:
“导演。”
她满怀期待地闭上眼、再睁开,希望能看到合理的解释。
对话框旁边出现了一个美丽的红色刷新键。
【由于对方的设置,你不能发送消息】
9787532754335。
竟然。
把她拉黑了。???
黎羚难以置信地盯着这一行字,仿佛意识到了什么,打开了金静尧的微信。
因为感觉对方肯定也把自己拉黑了,所以黎羚非常自信地输入了:
“我是你妈。”
然后这条消息就发送成功了。
黎羚:??????
金静尧迅速发来一个问号。
看起来很平静,很无事发生。
黎羚半信半疑地输入:“导演,你是9787532754335吗。”
金静尧沉默片刻,说:“不是。”
“9787532754335是谁。”他问她。
黎羚:“那我刚才和他视频,为什么看到了你的脸。”
金静尧:“你看错了。”
黎羚:“……”
她深吸一口气,按动语音键:“金静尧,你是不是真的当我是弱智。”
对面沉默良久,也不知道听没听这条语音。
黎羚似有预兆,发了个1。
【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呵呵呵,呵呵呵,金大导演果然把她拉黑了。
黎羚:“………………”
她被气笑了。
木乃伊小人还躺在她手边,眼泪汪汪地拿叉子戳自己的胸口。
黎羚冷笑一声,骂他们是坏爹生出的坏孩子,把一排坏蛋木乃伊都丢进柜子里关禁闭,随即给小刘打了个电话。
电话一接通,对面就发出了鬼哭狼嚎:“呜呜呜呜你不要跳楼啊啊啊……”
黎羚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小刘是在追自己的新剧。
她心中一暖,正想要安慰小刘别哭,又听到有人兴高采烈地大声说,“你在跟谁打电话呢?卧槽?黎羚?叫她一起来喝酒啊!!”
黎羚:?
“……兄弟,你不是在追剧吗?”她迟疑地问道。
小刘抽抽噎噎地说:“是啊,我在夜店看呢,让他们拿三层楼的大屏幕放……”
黎羚:“……”
该死的有钱人。
三十分钟后,黎羚出现了刘公子最爱光顾的那家夜店。
她没梳头、没洗脸,穿着本人近期最爱的一件文化衫,上书一行大字“导演都是傻逼”。
按理来说,这种高档夜店会有着装要求,绝对不会让黎羚进的。
但门口的保安对她露出迷之微笑,路上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对她竖起大拇指,夸她品味好。
黎羚走到三楼,精准锁定小刘。
刘公子离开剧组放飞自我,果然又恢复了纸醉金迷的潮男打扮。
但不知为何,黎羚总觉得对方看自己的目光和以前不同,似乎饱含着一种深沉的父爱。
“你辛苦了。”他拍着黎羚的手说,“再等等,外卖马上就到了。”
一般人说的外卖,都是披萨、炸鸡、啤酒之类的东西。
而刘公子所说的外卖,是一群十八岁青春小男模。
五分钟后,外卖抵达现场,将黎羚包围了起来。
每个人都身材很好、长得很帅、嘴巴很甜,围着她叫姐姐。
黎羚掉进酒池肉林,起先还半推半就,很快就抵挡不住资本主义的糖衣炮弹,简直飘飘欲仙,像被吹成气球的玛姬姑妈。
在一众小男生崇拜的眼神里,她主动提出要表演一些才艺。
夜店的服务生拿来一盘飞镖,和一张现场打印的金静尧的照片。
黎羚将照片贴在镖盘上,对准那张英俊高傲的脸,丢出第一只飞镖。
她目光冷冽,姿势标准,一看就非常专业。
小模特们十分捧场,卖力鼓掌。
飞镖丢出十米外,连金静尧的头发丝都没碰到。
鼓掌和喝彩声识相地变小了。
黎羚:“……”
在一些比较尴尬的安静里,她勇敢地说:“再来。”
然后一盘飞镖都丢完了,金大导演的脸还是毫发无伤。
黎勇士的手倒是有点酸了。
男模一号谄媚地过来帮她按摩,问她:“姐姐,你为什么要往这个人脸上丢飞镖?”
“不要叫我姐姐。”黎羚严肃地纠正他,“叫我姐姐的都是坏人。”
“啊?有多坏?”二号睁大眼睛。
黎羚说:“真的很坏,是大骗子。”
细细想来,迄今为止叫过她姐姐的人,无论是骆明擎,还是9787532754335的假儿子,没一个好东西。
尤其是9787532754335。
欺骗她的感情,欺骗她的同情心。
“臭不要脸。”她辱骂道,“居然装小学生!”
三号斩钉截铁地说:“他肯定喜欢你!”
黎羚明明已经喝醉了,还是露出受到惊吓的表情,甚至吓得打了个酒嗝。
“不可能吧。”她弱弱地说。
“不喜欢你,为什么要想方设法接近你?”三号眼中闪着智慧的光芒。
黎羚喃喃地说:“是啊,为什么呢。”
“你说,你表哥他为什么?”她转头问旁边的小刘。
小刘斩钉截铁地说:“问就是干杯。”
黎羚:“有道理。”
两人你来我往,很快都喝得酩酊大醉,喝到外卖下班,夜店即将打烊。
服务生过来收拾残骸,小刘醉醺醺地问黎羚:“你刚才说什么来着?谁什么为什么?”
黎羚目光涣散地说:“对啊,谁什么为什么?”
小刘:“哈哈,你忘了!”
醉鬼黎羚十分苦恼地说:“我真的忘了。”
“咚”地一声,两人同时倒下,像两只不倒翁撞在了一起-
在飞机上,将黎羚拉入黑名单之后,金静尧大概有十分钟的时间,自我感觉非常良好。
非常良好,非常平静。
随即,这种平静变成了一只巨大的漩涡。他好像误入滚筒洗衣机的小黑猫,被搅得死去活来。
冷静下来后,金静尧意识到自己再一次犯下了致命的错误。
一个正常人,此时应该解释、澄清,而不是逃避问题,并且把自己喜欢的人拉黑。
可是他不是正常人。
他无从解释。
说他一直都在暗恋她,所以拿小号偷偷关注她,并且顺手推舟,假装成中年父亲和他的小学生儿子。
这听起来很像个变态。
说他因为暗恋她,才给她写了个剧本,剧本的内容全部都是高中生的下流意淫,既不纯爱、也不和谐富强。
听起来更像变态了。
他产生了破罐子破摔的心情,将9787532754335的账户注销了,并决定从此不再骚扰黎羚,远离她的生活。
十分钟后,他改变了想法,给大哥金静平打语音电话,问他当初是怎么向他太太求婚的。
金静平一头雾水地说:“我没求婚啊,她跟我求的婚。”
金静尧:“哦。”
他冷漠地挂断了电话。
过了两分钟,对方又拨了过来,金静尧勉为其难地接通了。
“千万别听你大哥的,大嫂最近在和他闹离婚呢!”电话对面的人说。
金静尧又“哦”了一声。
电话里的人停了停,有些犹豫地喊了一声“宝宝”。
他强忍住挂断电话的冲动,喊了一声“妈妈”。
妈妈像是在笑,却轻轻地吸了吸鼻子。
双方沉默了一段时间,随后,他听到妈妈用轻柔的语气说:“你最近的事情,哥哥都跟我们说过啦。”
金静尧不自觉地按了按耳机。
他不知道大哥是怎么和他们说的,但还记得对方提到“内衣模特”时,并不认同的语气。
因为担心耳机里再度出现高亢的尖叫声,他将音量调小了一些。
然而妈妈的语气没什么变化,还是很温柔地说:“只要是你喜欢的人,爸爸妈妈都会支持你的。”
金静尧顿了一下,没有说话。
他似乎远远地听到金静平不满地说:“什么意思啊?就你们支持,我不支持?”
“你先把大嫂哄回来,不然不许说话。”妈妈责怪地说。
她继续跟金静尧说话,语气又变得小心翼翼:“宝宝,怎么突然跟哥哥问求婚的事情呢?是有什么打算吗?”
金静尧说:“没什么打算。”
“好吧。”她听起来竟像有些失望。
他们又聊了几句,妈妈暗示性地表示,自己最近学了一些新菜,非常欢迎他带人回来一起品尝,并在“带人”二字上微微加重了语气。
金静平在一边泼冷水,说弟弟千万别信,家里的狗上次不小心舔了一口,住院一周。又催妈妈快把手机还他,万一别人有事找他呢。
妈妈说:“大嫂没找过你。”
金静平不再说话了。
金静尧低头笑了笑。
他已经几年没有回家,也很久没有过这样气氛良好的家庭对话。
虽然哥哥一直告诉他,妈妈这几年不仅看心理医生、自己还去读了个心理学硕士,但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她似乎的确变了许多。
一种奇怪而陌生的情绪,短暂流过他的身体。
可能因为这种情绪太陌生了,他并不确定该如何去面对。
他委婉地告诉对方,长途飞行很累,自己打算休息了。
妈妈听起来很依依不舍,但还是强忍着对他说了晚安。
在挂电话以前,他又听到对方很小声地说:“对不起宝宝,妈妈当年误解了你,向你道歉。”
他也不知该如何作答,便直接挂断了电话。
片刻后,他收到金静平的消息,对方说:“哎,妈又哭了。”
随后抱怨道:“你好歹跟她说个‘哦’吧,怎么就直接把电话挂了。”
金静尧:“说‘哦’就不哭了吗。”
金静平似乎很无语,发了一堆省略号。
金静尧觉得他的话应该也没什么参考价值,毕竟马上是要离婚的人了,顺手将他丢进了黑名单。
飞行剩余的时间里,他还是闭上眼睛,在大脑中进行了一些自我反思。
多年以来,金静尧一直对语言持有一种不信任感。
这可能要追溯到幼儿时期,妈妈嘴上说着爱他,其实却在怪他。
也可能是因为刚到英国的那段时间,他的英语还说得不好,所以一直被同学取笑。
往返于中英的那些年,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夹心人,不属于任何一种语言,任何一个集体。
这样的隔阂和分裂,贯穿了他的人生。
或许他也早已经习惯将自己一分为二,所以才会一次次地在黎羚面前戴上面具。
讨好的9787532754335是他的面具,嘴硬的金大导演也是他的面具。前者姿态很低,后者姿态很高。他们是天平的两端,加起来,才是金静尧。
但他并不知道要如何去维持更好的平衡。
金静尧回忆起自己上一次试图向黎羚道歉。
其实他还是一个字都没有说。
隔着门板,将心意写在纸上,似乎已经是当时的自己,所能做到的极限了。
他还是不够坦白。
他可以再往前一步吗。
可以摘下面具,做个比较诚实的人吗。
下飞机以前,金静尧已经下定决心,要迈出诚实的第一步。
他望向舷窗外的天空。天很蓝,看起来是很好的一天,崭新的开始。
刚离开廊桥,正在往外走的时候,他突然接到了姨妈的电话。
对方哭着说:“你表弟真的是学坏了!怎么开始玩起小明星来了!”
姨妈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一定要狠狠地替自己管教小刘,千万不要手下留情。
虽然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金静尧还是礼节性地答应了下来。
随后,哥哥金静平也给他打了电话,委婉地表示,节哀顺变,喜欢的人不喜欢你也是很正常的,表弟是刘家的独生子,不要做违法的事情。
“……”金静尧觉得他在胡言乱语。
过海关以前需要乘坐捷运小火车,他在小火车上习惯性地打开微博,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将9787532754335注销了。
正准备退出时,他在热搜上看到了黎羚。
事情就发生在几个小时以前。
她喝醉了,被拍到和小刘姿态亲密地抱在一起,隐约能看见身上穿的黑色T恤写着一行大字,“导演都是傻逼”。
他盯着这行字看了许久,最后只能安慰自己,他不叫导演,他叫金静尧。
捷运到达站点,乘客们纷纷走了出去。金静尧也像被吃掉脑子的僵尸一样,无意识地跟随着人流。因为太不小心,几次差点撞到旁边的人。
他说了很多句“对不起”,失魂落魄地通过了海关,差点就把护照丢下。
经过深思熟虑,他将黎羚从黑名单里放了出来,并谨慎地向她发送了一条消息:
“在吗?”
这两个字前,立刻出现了触目惊心的红色惊叹号。
下方则有一条系统温馨提示:
【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第60章
喝了太多的酒,黎羚对于后半夜的记忆,其实是很模糊的。
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睡了一觉再醒来,天已经塌了一次,又重新盖好了。
首先是她和小刘喝醉酒的照片被曝光,引发全网热议。
之所以有这么多人议论,主要还是因为人尽皆知,小刘是金大导演的助理兼表弟。
网友们恍然大悟:“原来金导之前给黎羚的新剧点赞,是为了支持弟妹啊!”
黎羚:“……”神他妈的弟妹。
随后小刘醒了,舆论再一次反转。
因为他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开直播,破口大骂无良媒体偷拍造谣。
直播里的小刘眼睛肿得睁不开,顶着一头鸡窝头,但由于脸长得白白嫩嫩,生气的时候还结结巴巴,迅速得到了网友们的怜爱。
网友在评论里留言,问他和黎羚什么关系。
他有些可疑地看了一眼镜头之外的地方,随后大义凛然、铮铮铁骨地说:“她是我妈!”
黎羚:“……”
好像在玩一种很新的危机公关。
她给新儿子发了几条微信,对方没回。
随手打开微博私信,一堆人在问她,妈,平时怎么保养的,还有几家微商护肤品问她接不接推广。
黎羚:“……”
她动动手指,继续往下滑了滑,表情突然变得很难看。
因为她意识到,自己在找的是9787532754335的私信。
呵呵。
去死吧。
黎羚冷笑一声,将手机丢开,顺便下楼倒了个垃圾。
一上楼经纪人打来电话:“妈,又去倒垃圾啦?”
黎羚:???
“刚才下楼没看到有人在拍啊。”她心虚地说。
经纪人“呵呵”一笑,说你瞎呗,并发来一条直播链接:【直击!垃圾袋天后重出江湖!】
黎羚点开直播,露出满意的表情:“很好,这次睡衣的扣子没扣错。”
经纪人:“?你有病?”
黎羚如梦初醒,有些绝望地说:“我有病。”并在心里又把9787532754335臭骂了一顿——如果不是因为他,她怎么也会在意这些可笑的细节。
没法再下楼,黎羚点了杯奶茶,刚过不到五分钟,就有人来敲门。
来这么快?
她很有警惕心地戴上口罩,从猫眼里往外看,发现外面的确是外卖员,才将门打开了一道缝。
对方很有礼貌地说:“您好,您的药到了。”
黎羚愣了一下:“我没买药啊。”但还是将袋子接了过来。
里面是一瓶解酒药,她以为是经纪人买的,没有想太多。
又过了一会儿,外卖到了。送餐的人穿着米其林餐厅的制服,手上拎着一只非常大的袋子,祝她用餐愉快。
黎羚还是很茫然地接过了袋子。
袋子里的食盒也很精美,放在她家的破桌子上,像尊贵的豌豆公主睡进了马棚。
将盒子一只只地拆开,闻到鲜美的味道,明明宿醉没什么胃口的黎羚,也硬生生地流下了口水。
她认出这是自己之前曾发过微博说想吃的餐厅。
仿佛明白什么,黎羚将这一桌子菜拍下来,发了个仅小刘可见的朋友圈,文案是“谢谢儿子”。
不到一分钟,小刘立刻回她:“!!!!”
“妈你快删了”
“不然我又要挨打”
最后一条在三十秒钟后撤回。
黎羚同情地说:“谁打你。”
小刘沉默片刻,说:“没有人。”
黎羚恍然大悟:“原来是没老师啊。”
她看了一眼面前的解酒药和米其林外卖,决定给对方最后一次机会,就说,“没老师还有话要说吗。”
小刘那边一直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但是过了很久,才有些艰难地说:“你桌布铺歪了。”
黎羚:。
接下来几天,金静尧又试着找了她几次。他给她打电话,或者是通过小刘、甚至通过她的经纪人来联系她,黎羚都不予回应。
黑名单是一个很好的地方,值得没老师在里面多睡几天。
他还是给她订很贵的外卖,黎羚委婉告知小刘让他滚,第二天果然不订了。
又过了几天,金静尧似乎已经从她的生活里消失,黎羚的小区楼下也没有记者继续蹲守。
她偷偷摸摸地跑进了超市,来到了自己最心爱的临期特惠区,经过精心挑选,选择了两瓶打五折的牛奶。
一个身形高大、戴黑色口罩和鸭舌帽、穿黑色帽衫、只露出一双眼睛的好心人,站在旁边欲言又止地看着她,最后忍不住提醒道:“快过期了。”
黎羚指给他看:“这里是临期特惠区呢。”
好心人仿佛看不懂中文的外宾,眨了眨眼,露出清澈而愚蠢的少爷表情。
黎羚不理他,转身就走。
他跟在后面叹气。
黎羚来到冷冻柜半成品区,扫荡了一些速冻水饺、空气炸锅鸡翅。
他继续叹气。
两个快乐的小朋友在走道里打闹,眼看着就要撞到黎羚身上。
好心人反应很快,像在演动作片,眼疾手快地拿购物车挡住,还低头瞪了小朋友一眼,冷酷无情地比了个划脖子的姿势。
小朋友一愣,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黎羚觉得有些丢人,趁乱逃离现场。
因为把购物车落在了身后,她什么都没有买。但刚走出超市没多久,身后又传来了急匆匆的脚步声。
吓哭小朋友的好心人,拎着两只巨大的环保购物袋,追上她。
很明显是跑了一段路,但他竟然连呼吸都没有乱,语气十分自然地对黎羚说:“你有东西忘了。”
黎羚没理他,他又自顾自地说:“有点沉,我帮你拿。”
黎羚:“……”
她很无奈地转过身:“导演,你到底要跟我到什么时候。”
金静尧似乎愣了一下,眼神好像在说“你怎么认出来是我的”。
黎羚很无语地说:“你以为拍电影,这都认不出来。”
他不太自然地移开视线。
因为他突然停下脚步,后面一位中年男子骑着电动车,差点就直接撞上来。对方张了张嘴,看着是想骂两句,刚跟金静尧一对视,吓得缩了缩脖子,扬长而去。
黎羚趁机将金大导演往旁边拉了拉。
金静尧说:“你的小区很危险。”
黎羚露出怀疑的目光:“还好啊,你比较危险吧。”
一路走来,大导演已经吓到数名路人,如果再碰到执法人员,搞不好要检查他身份证。
金静尧不太认同地看着她。
因为表情有些凶,看起来更加不友好。
旁人穿这样普通的黑色帽衫,的确会不太起眼。
而他肩膀宽阔平直、身形修长,俨然上门寻仇的年轻拳击手,眉眼都透出冷峻。
不过这位年轻拳击手,现在又拎着两只环保袋,站在一个破旧的老式居民楼,旁边就是美容美发店的旋转彩灯。
此情此景,不禁又让人想到“至少每一个连环杀手都有小学同学”。
他语气平平地对她解释:“我没有别的意思,怕你家附近还有记者。”
黎羚不太明白:“那你跟着我,万一被记者拍到呢。”
“我会找人处理。”他言辞很简短地说。
黎羚想起此人之前还会说‘跟我传绯闻难道很丢人’。
现在倒是学会避嫌了。
她觉得有些自讨没趣,比较阴阳怪气地说:“不劳烦你了吧,导演。对了,应该叫导演,还是叫9787……”
其实记得很清楚,但是她故意假装不记得了。
金静尧立刻背出那一堆数字:“9787532754335。”
不过除此之外,也说不出别的什么了。
两人大眼瞪小眼,互相看了一会儿。
街边美容美发店里,飘出伍佰老师历经沧桑的情歌:
“知道你也一样不善于表白/想象/你的相爱/编织的谎言懈怠”
黎羚说:“怎么不装了。”
金静尧看起来很无奈:“没机会了。”
黎羚“哦”了一声,抱起手臂:“很遗憾吧。”
他反应了三秒钟,竟然真的露出有些懊恼的神情。
她冷笑一声,打算转身离开。
他终于反应过来,说:“不是。”
他看起来很想要过来抓她的手,但因为双手都拎着环保袋,只能像个笨蛋一样左右晃了晃,然后用很低的声音说:“我真的是你的……粉丝。”
黎羚点了点头,很记仇地说:“然后第一次见面就把我的手甩开。”
金静尧:“……”
他顿了顿,像是鼓起了极大的勇气,语气很低又很轻地说:“那不是第一次见面。”
黎羚嘲笑他:“难道你还想说你十年前就见过我?”
金静尧:“……”
“不会十年前还暗恋我吧?”
金静尧:“……”
他有些古怪地垂下眼睛。
路边一辆又一辆的电动车飞驰而过。老旧的居民楼,锈迹斑斑、鸟笼子一般的防盗窗里,不时飘出传出浓重的油烟味道。
而伍佰老师的歌已经唱到了纵情之处,十分煽情地喊着“啦……啦……”
这应该是全世界最不浪漫、最不适合聊天的场合。
所以他们为什么还要一直在这里僵持。
黎羚叹了口气,扭头走了。
他还是默默地跟在她后面。
“不许跟着我。”她说。
他像是没听见,闷不作声地跟着她一直上楼。
楼道光线昏暗,石灰墙面上有渗水的霉痕和五花八门的牛皮藓小广告。路也很窄,没办法两个人并排走,一定要错开。
走到她家门口,金静尧微微蹙眉,问她:“你就住在这里。”
黎羚说:“怎么呢,要不要进来netflix and chill一下?”
他怔了怔,耳朵好像红了一点:“也不用这么快吧。”
黎羚冷笑:“你做梦比较快。”
她“啪”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有一瞬间,黎羚以为门缝下面会长出新的小木乃伊。
但是这次什么都没有,他很快就走了。
她将袋子里的牛奶拿出来,放进冰箱,顺便又看了一眼生产日期。
黎羚愣了一下。
上面的日期非常新鲜,并不是她之前千挑万选出来的临期特惠产品。
她也说不出来心里有什么感觉,片刻后突然觉得有点冷,才发现是冰箱门一直忘记关。
鬼使神差地,黎羚竟然哼出了方才在美发店门口听到的《泪桥》的副歌:
“至少/我们直线/曾经交叉过”
“就像站在烈日骄阳大桥上”-
没过几天,经纪人跟她商量,说她现在的老小区实在不太安全,动不动就有记者来跟拍,问她要不要换个地方住。
“公司会帮你租房子的。”她主动说。
听起来合情合理,但黎羚还是受宠若惊:“怎么突然这么好?”
经纪人言辞有些闪烁,支支吾吾地说:“毕竟……你现在是潜力股,就等着你和金……”
黎羚打断她:“跨火盆。”
经纪人:?
“至于吗,人家大导演怎么得罪你了。”她很纳闷地说。
黎羚:“他吓到超市的小孩哥了。”
经纪人:“啊?”
无论如何,黎羚迅速地搬了家。
新的公寓相当高档,临河的落地窗可以俯瞰城市的天际线和夕阳下的河景,唯一的坏处是位置稍微偏了一些,远离市中心。好在附近有比较大的商圈,离地铁站也很近。
一层只有两户,共用一台电梯,邻里关系值得维护。
黎羚搬完家,顺手买了一盒点心,打算送给隔壁的邻居当伴手礼。
敲了一会儿门,邻居不在家,她将伴手礼放在了门口。
下午,她收到了回礼和一张写着“谢谢”的小纸条。
看起来是个很有礼貌的人,就是字写得实在丑了一点。
不过话说回来,现在的年轻人大多字写得很丑,像金静尧那样的并不多见。
又过了一天,黎羚买的新入户地垫到了。这是她最近刷到的安利,上书“国家一级保护废物”,下面三个黑框,分别对应“快递”“外卖”“施舍”。
当天晚上她就被大方的邻居施舍了一百块。
第二天早上,地毯又自己长出了看起来很贵的外卖。
她把生活垃圾放在门口,正打算下楼的时候,突然想起来还有别的东西没拿。
再开门的时候,垃圾已经自动消失。
黎羚:“……”
邻居有点可疑。
但她又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些太草木皆兵。
她蹲守了好几天,想跟邻居见一面,奈何对方非常神出鬼没,从来都没有露面。
……这就更加可疑了。
又过几天,黎羚忙于试镜,没空再和邻居玩躲猫猫。新剧的热度还在,她一连接到了好几部新戏的邀请,都是相当不错的资源。
某一天傍晚,她跨越整座城市,去某位导演的工作室试镜,回来时不幸遇上了本市罕见的一场大雨。
隔着水雾朦胧的车窗,黎羚见到世界末日一般的景象。瓢泼的大雨,将黑天撕开一道口子,水势很高,连轮胎都快没了进去。
远处狭窄的道路里,滚滚泥河则席卷着,被霓虹灯照出一种泛着油腻的、诡谲的色彩。
湿潮气从窗户里涌进来,她感到似曾相识,甚至恍惚地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那个总在下雨的山区。
这想法如雨丝倏忽而过,她又开始讨厌自己。
明明已经杀了青、搬了家,一切都过去了。
她度过了一部剧的宣传期,又开始试镜新的角色,她应该向前看。
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自己身上还沉甸甸的,仿佛系着一只巨大的铅块,让她笨重地停在原地,总想要回头。
为什么总是忘不掉,为什么总是走不出来。
让她放不下的究竟是角色、是戏。
还是别的什么。
车拐了个弯,打车软件提醒黎羚,还有一分钟就即将到达目的地。
她叹了口气。由于出门忘记带伞,黎羚做好了一开门就冲进大雨的准备。
这时,她突然看到路边还站着一个身形高大的年轻男人。
不能不看到,因为他实在太过显眼。
金静尧穿着一件风衣,手里撑着长柄的黑伞,淡淡地敛着眼,姿态很矜贵,时不时看一眼来往车流。
像在等人,但是等的人迟迟没有来。
随着车的位置移动,淋漓的霓虹,揉碎在黑黢黢的夜里,光线渐次地叠在他的脸上。
在重重雨幕里,黎羚努力地辨认着年轻男人的面容,突然得到了答案。
她觉得自己过不去、放不下,是因为他一直在向她走来。
他就是那个可恶的、又重又甩不开的铅块。
车停在路边,打开双闪。黎羚的心跳竟然莫名地加快。
她尽量无声地推开车门,低下头,假装路边的人和自己没有关系。
但在大雨里,她听到快而稳健的脚步声。年轻男人直直地朝她走来,还没等黎羚下车,伞已经高举过她头顶。
她的鞋跟踩进水花里。
潮湿的地面,倒映出两道濛濛的人影。
车开走了。
还没等黎羚说一句话,金静尧主动将伞柄递给了她。自己则后退一步,站进了雨里。
雨很大,泼天的雨水直接浇到了他身上,他立刻湿透了。
他又退进了没有光的地方,仿佛变成一道并不真切的、氤氲的影子。
她诧异地抬起头。
金静尧有些自嘲地说:“你不想和我用一把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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