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起事之谋


    另一边, 已经成为太原留守的李渊终于得到李世民在清河郡兴办棉纺,还把产业分给各大世家的消息,一个脑袋涨成了两个大。


    他私下里跟妻子抱怨:“二郎行事越来越自作主张, 这样的产业竟然不与我们商议, 就分予了旁人。事后才来信告知, 真是岂有此理。”


    窦夫人:……


    其实同她商议了。


    窦夫人放柔了语气, 先让他喝了半盏茶平一平气,然后道:“这是二郎自己琢磨出来的, 就让他自己作主吧。他年少, 河北那里不是我们能帮上忙的, 他大概也是迫于无奈, 才分利于人。”


    李渊还是不高兴。


    “我还活着呢!没有分家,他有什么事,总应当先与我说才是。看看, 近来族里来信, 抱怨二郎将产业给别人做, 自家人也是一样的份额。我头疼, 一封信都没回!”


    叫他怎么回?实说儿子翅膀硬了自作主张, 根本没跟他商量么,李渊实在丢不起这个脸。


    窦夫人心中犹豫。李世民托她找合适的时机跟李渊说一家子造反的事,因为李渊来太原自己就动了这个心思,要不要现在说呢?


    她说不好现在是不是时机。


    李渊却将剩下的茶一饮而尽, 皱眉出了会神, 让婢女远远退出,却将门窗都打开了, 再与窦夫人说话。


    “夫人,你有很多年没有做噩梦了, 近来却又常常梦中泪湿了衣被,还是那件事么?”


    什么事?窦夫人一听就明白,自然是宇文氏覆灭,舅家男丁尽亡,自己父母兄长也不明不白相继逝世的往事。


    她被父母早早安排出嫁,与同样年少而失了父亲与兄弟的李渊在唐国府相伴,在很长时间内她都难以入眠,又或是被噩梦惊醒。


    李渊是他的枕边人,当然知道她的心事与悲痛。


    直到后来儿女相继出生,小家庭的悲喜琐碎渐渐占据了心灵,她才慢慢平静下来,很少再做噩梦了。


    但现在大概是因为二郎告诉她杨氏终被李氏所代,大隋江山覆灭的消息,她大喜之下心境受到冲击,再度梦见她少女时期萦绕不去的那些人和事。


    没有以前的惊悸和大怮,往往静静地落下泪来,最后告诉父母和舅舅:“我的夫君和儿子替你们报仇了。”


    她静默了一会,轻拭眼角,点了点头。


    李渊叹了口气,挪到她旁边,将她揽入怀中,借机附耳轻声道:“夫人,如今天下将乱,我有意夺杨氏天下,你看如何。”


    窦夫人捏紧了帕子,心中只一个念头:“来了!”


    她背部僵直,李渊只当她震惊,轻轻抚了抚背,继续道:“我有意从太原直取长安。二郎在马邑留下的人正好为我所用,只是二郎那里,还得有家里人去联络。我想让大郎走一趟。”


    窦夫人吸了一口气,放松了自己,反手抱住李渊,同样在他耳边轻声细语:“不用让大郎去了。二郎早有反意,不敢同你说,央我找机会告诉你。我担着这心事许久了,正愁怎么同你说……”


    李渊本来担心夫人受到惊吓,这回可好,自己受到了严重的惊吓,松手一仰,差点把老腰撞到几案上去。


    窦夫人忙扶住他,仿佛带了几分不安似的,“你生我与二郎的气吗?”


    李渊现在这个状态,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呆滞,连眼珠子都是好一会才重新转动,艰难地道:“夫人最近梦中流泪,是因为这件事,心中生惧,又不敢与我分说吗?你呀,多年夫妻,就是同我说了又怎样,我便是没有反意,难道还会把二郎绑缚送进狱中待罪吗?”


    窦夫人摇了摇头,轻笑一声:“我恨杨氏入骨,只怨身为女子不能为舅家报仇,又有了夫君和孩子,只能将仇恨藏在心中,又怎么会恐惧。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同你说好……二郎毕竟年少,要只是嘴上冲动,岂不是叫你白担心事。我嘱咐他若是真要起事,一定要派人来说,我想那时再同你说罢了。”


    李渊不以为然,心说果然妇人之见,那时再说什么都晚了,哪还来得及准备。二郎也果然年少没有远谋,只同夫人商量顶什么事。


    他又反思了一下自己,他对儿子们都很慈爱啊,二郎为什么会害怕他因为忠诚于天子而不敢跟他商量谋反的事呢?难道他平时对二郎太严格了一点?


    有吗?


    李渊从头到尾想了一遍,还是没想出来自己哪里严厉到这个地步了,这让他还有点伤心,他还以为儿子对他有对夫人一样的信任呢。


    “好吧……这样一来,还是要派人走一趟,不能让二郎自己冲动行事,要谋划好一起发动,还要通知在长安的三娘……三郎还要她带出来。”


    李玄霸体弱实在不能远行,被送到了三姐那里照顾。


    不管怎么说,父子同心其利断金,这么一想,二郎那里分产业的事大概也不是不顾自家,而是要拉拢那些世家呢。


    跳出家族利益放眼天下来看这件事,格局就不一样了,李渊自然也就不为这个事生气了。


    窦夫人露出狡黠的笑意,李渊警觉地停下,问:“夫人还有什么事要告诉我?”


    “是二郎留的人。妾身说不清楚,还是带郎君去看吧。”


    李渊更委屈了:“你们母子啊,就把我当外人了!”


    窦夫人先立了起来,弯腰扶他,他负气不动,窦夫人拉了他一把,嗔道:“你去不去看。”


    “去,去,不去还能怎的。我怎么生了这么个不听话的儿子。”


    他被带去看电台,迷惑地仔细观察了一遍,问:“什么东西,二郎留这个给你作什么?”


    “等一等。”窦夫人看着放在一边上发条的老式闹钟,“时间快到了。”


    他们的电台当然不是整天开着,每天约了五个时间开机,防着有事,夜间还有一次。现在正要到傍晚那次了。


    李渊耐心等了又等,就见夫人从洛阳带过来的二郎庄子上的两个年轻人,一个坐在个奇怪的仿佛骑马玩具的器具上不停的踩踏,另一个在那叫电台的东西上点点戳戳,又戴了个耳罩在耳朵上。


    这时候窦夫人才轻声慢语地向他介绍起电台来。


    “二郎当年说遇到道士,其实不止如此,他的师父不让他多说,他怕泄露天机,只能听师父的瞒着所有人。这是他师父给的宝物,能千里传讯,临行前他才将电台给我,每天约定时间开启,有事便能与我说了。”


    说着,她吩咐道:“告诉二郎那边,他阿耶知道了,很生气,让他自己跟他阿耶说吧。”


    说着,不由掩了唇,向李渊笑了起来。


    李渊无奈摇头,想到二郎要是在面前,自己没说上两句,必然眼泪汪汪一头扎过来耍赖,还能怎么办呢。


    儿子都这么大了,带兵都把突厥的可汗抓来了,他还能拎过来打一顿不成?


    从小就没打过,长这么大了还怎么打。


    总归父子俩心思是一样的,他就不生这个闲气了。


    但他对这个电台还是不太信,没说话,凝神看着。没过一会,电报员就翻译了那边的回话:“阿耶莫气了,儿在清河,阿耶又不能过来打我。”


    李渊整个给气笑了。


    好好好,他信了,确实是他家的好二郎在那边回复了讯息,别人不能正好把他给气到牙痒痒又舍不得打的程度。


    “问他,问他。”他凭空戳着电台,犹豫了一下,问窦夫人,“那边的人可靠么?”


    “二郎说可靠。”


    既然李世民说可靠,李渊也只能信了。都要造反了,如果连传信息的人都不是可信之人,他们父子还是一起去吃断头饭吧,也别忙活造反了。


    “问他打算何时起事,如何起事。”


    这下等的时间长了,那边李世民竟是写了篇长文让人发过来,李渊耐心等了许久,倒也没有白等。这一篇文章确实把父子俩没有沟通的问题讲得很详细了。


    窦夫人见李渊看完后又从头再看,良久不语,催促道:“你还有话还问么,若是没有,就叫人告诉那边结束联络关机了。”


    李渊摇了摇头,只再说了一句:“起事前定要通知为父。”


    他也不去研究电台到底是怎么千里传讯的,急急带窦夫人回房,等四下无人了,一把将窦夫人抱起来转了两圈——年岁虽长,但他是上阵仍能连发十数箭毙敌的武将,两膀子力气足能举起两个窦夫人在屋里走几个来回。


    窦夫人叫他吓了一跳,这是她没读过苏轼的词,不然必要感慨“老夫聊发少年狂”,他们夫妻年轻时都没见李渊这样轻狂过。


    李渊却是难捺激动,放下妻子后还连连说着:“真吾家千里驹也,真吾家千里驹也!”


    但电报却不能留,刚才他已经交还给电报员,亲眼看着他烧掉了。窦夫人追问他:“二郎究竟写了什么?”


    “二郎眼中有天下,也有细谋,更有将来定鼎天下的眼光。”李渊感慨着,略去了时下的一些安排,告诉夫人,“他同我说为何要分利于河北世家,却是从南北分治数百年说起。如今我等关陇世家以武勋传家,早就被山东氏族看作武夫,更不用说天下分裂已久,天下郡县至今也不能同心。我父子有意天下,他没有太多时间经营河北,便用这样的利益将他们快速拉拢,其实也是提前表明态度。将来一旦起事,崔、卢、王等氏族必然会多考虑一二,更容易投到他的麾下。”


    如此,李氏入主江山,除了天然以姻亲关系和政治利益绑在一块的关陇集团之外,多少也能拉拢到河北山东的氏族,至少不会相看两相疑,不能尽用其力。


    最好的结果,就是河北官吏能迅速转变立场,随二郎起事,有了从龙之功,这样一来就好办多了。


    “这个二郎,这些事也不早与我说。”


    窦夫人沉静下来,看着李渊在得子如此的激动中踱步来回,向她说着自己的种种谋划盘算,冷不丁地道:“你让大郎结交豪杰,用心军事,你告诉他这些谋划了吗?”


    李渊被打断,愣了愣,道:“还不曾说,事关机密,高君雅还盯着我。不过等我将太原完全控制在手就好了,大郎也不傻,虽然我不曾明说,但交待他做的事,他难道还能不明白吗?”


    窦夫人便静静地看着他,看得他不解,疑惑道:“夫人究竟想说什么?”


    “阿郎,你对大郎说,这都是二郎的谋划吧,待二郎起兵后,太原再有所行动。好吗?”


    李渊不解,又薄生怒气,甩袖道:“这是什么道理,难不成我倒成了二郎的部属?”


    窦夫人凄婉哀声:“如果不这样,我家不能成事,不过是一家人一起赴死;若是成事,你又打算立谁做太子呢?”


    “我当然是立……”李渊不假思索地回到一半,突然愣住了,“我立……”


    “你想立谁,你能立谁,你立得了谁?”


    李渊说不出话来了。


    按李世民的布局,李渊虽不知道瓦岗一路也是他的势力,但至少马邑兵马是归属二郎了。马邑是他这个太原留守的治下,但李渊很清楚,这部分兵马是相对独立的。


    二郎在河北,顺利的话,河北那一片都将认二郎为主。最主要的是,二郎走到今天全是出于他自己的能力,唐国公府让他起点更高,但他这个父亲并没有多少助力。


    那些势力兵马人脉,明明白白都是李世民的势力。


    等父子一起起兵,李渊自问军事上都未必是这个有霍骠骑转世之称的儿子的对手,到时候谁先成功也不好说。他能不立二郎为太子吗?


    他不立二郎,河北山东那帮出人跟着二郎打天下的氏族能愿意吗?好好的从龙之功变成了太子的眼中钉,谁能愿意。


    那可是五姓七望的大部分家族!


    可是立了二郎,大郎能乐意?按他原本的计划行事的话,在大郎看来,不管二郎有多大本事,都是依附他这个父亲才得以成功。作为嫡长子,大郎天经地义地接收他的基业,必不能与二郎相容。


    但……他立大郎,立得住吗?


    二郎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成长到这个地步,连他都不能说一定制衡得住二郎。


    他生前死后,不管什么时候,二郎一旦发难,大郎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一念及此,李渊冷汗涔涔,一把握住了夫人的手腕,“夫人提醒得是,我想想……让我再想想。”——


    李世民并不知道母亲与父亲摊开谈到了太子的问题,他已经准备今年就起事,不让父亲等到明年了。父亲在太原也许根基未足,但是马邑有他的精兵,太原也就不成问题了。


    明年会更稳一点,但他要在父子之间取得主导权,不会等到父亲起事后再响应。


    把棉纺的产业与各家都说定之后,李世民让刘黑闼秘密去高鸡泊见窦建德。


    今年是大业十二年,天下间造反的势力越来越多了。


    正月里,刚被突厥侵占而后收复的雁门,就有人在灵丘起兵,聚众数万占领周围县城。


    二月,东海又有万人起事,据守于苍山。


    四月,“历山飞”聚众十万,攻打太原,这就是李渊的活了,李世民从史书上看过,特意交待在马邑的方永去相助。方永主动请命,李渊也没有放着现成的精兵不用。幸好如此,他果然陷入重围,李建成来援,但他率的骑兵战力不足,没能将李渊救出来,反而自己也陷了进去。要不是方永及时赶到,父子俩都要打出“GAME OVER”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七月里,杨广再次巡幸江都。


    奉信郎崔民象与王爱仁先后劝谏他停止巡游,返回西京,杨广不但不听,还将他们都杀死了。


    李世民知道,尽管他用始毕可汗的命给杨广打了针强心剂,但杨广还是像原本历史中一样,已经失了锐气,目前处在一个恼羞成怒谁也不能揭他伤疤的状态。


    向他揭破天下纷乱动荡的现实,就是直指他登基以来不但没有能完成征辽的宏图大业,反而搞得民不聊生,有了亡国的迹象。杨广能听才怪。


    他不但不听,还把崔民象虐杀了,先割去了下巴再砍头,可见其内心已经癫狂又虚弱到什么程度。


    但其实今年最后再努力一把,大隋可能还有一线生机。因为今年大部分地区还在朝廷惯性的统治之下,截止到大业十二年的前半年,许多农民军仍然属于“流寇”,而大隋的将领和地方官也还都在兢兢业业地四处镇压救火。


    一直到下半年接近尾声的时候,局势才断崖式下滑,瓦岗与窦建德两股势力急剧扩大,由借助水泊大泽藏身的义军华丽转身,成了有了地盘有官员投效,正式建立地方政权的一方诸侯。


    其他各地亦是如此,流寇成了诸侯,地方官直接造反,不一而足。杨广自此躲在江都醉生梦死,自己骗自己都骗不下去了,对着镜子感叹自己的脑袋将被谁拿去。


    李世民选择在今年起事,并不是为了自家父子兄弟的纠葛能破局才强行推进,而是认为已经是时候了。


    他完全可以做第一个推动这场大崩盘的人。


    此时高士达还没有死。今年原本有涿郡通守郭绚带兵来剿高鸡泊,被窦建德施计诈降杀死。但因为李世民来到清河县,又成了河北道黜陟讨捕大使,他发公文给河北诸郡,把高鸡泊的清剿事宜揽在自己头上。郭绚自然没有来多事。


    刘黑闼与魏徵结伴,一起去了高鸡泊。


    高鸡泊是清河郡偏北边界上的一处湖沼地,漳水汇流,方圆几百里,芦苇丛生,像瓦岗一样,非常适合刚刚弃家逃亡的农夫们聚众在此躲避官军追捕。


    现在高鸡泊一带已经有上万人活动,窦建德虽然是投奔而来,但是与他结交的孙安祖被张金称杀了后,手下几千人都来投奔了窦建德,所以他在这股义军中的话语权并不比高士达小。


    刘黑闼和魏徵在几乎看不出路的高鸡泊里跋涉了没多久就被人拦住了,只他们二人,刘黑闼把护卫留在了外围,认为过多的护卫反而会激起不必要的冲突。要是对方觉得他们是威胁,不出面就乱箭招呼,他们死得可就有点冤枉了。


    魏徵同意了,所以两人现在没有被乱箭射成刺猬,只被几个小卒拦住,打量着他们马背上的包袱,喝令他们把钱财交出来。


    刘黑闼摊开手以示无武器,向前走了一步,道:“我是清河郡漳南县的刘黑闼,跟你们头领窦建德有旧,麻烦通报一声,自有谢意。”


    小卒中有人便咦了一声,站出来用漳南话跟其他人讲:“听他说话确实是我们漳南人,要不去通报一声?”


    高鸡泊里逃来的漳南人不少,这口音骗不了人。


    这些小卒见刘黑闼生得高壮,若是窦建德的友人,来了之后恐怕也是个将领,对他们的态度好了许多,允许他们坐下等待,竟还有人打了清水来给他们喝。


    等了挺长时间,有马蹄声远远传来,把同样坐下来等待的小卒们都惊得站起来了,看刘黑闼的眼神也不一样了。


    能骑马来接,肯定是跟首领关系不凡啊!


    果然,不多时他们就看见有一队人骑马飞驰而来,刘黑闼露出笑意迎了上去,为首那名骑士一带缰绳跳下马来,狠狠给了他一个拥抱:“老黑,你现在才来找我!”


    刘黑闼嘿嘿一笑:“兄长,我去了瓦岗,离你不近,不方便来啊。”


    窦建德一愣,随即想起什么,让人牵了两匹马来,让他们随自己回去。


    关于魏徵,刘黑闼大大咧咧地介绍:“这也是瓦岗来的魏老道。”


    魏徵抱拳为礼,心里呸了一口,并产生了某种不安:这帮该死的瓦岗强盗,他这辈子不会跟魏老道这个词脱不开干系了吧?他不想上了史书还被这样称呼啊!


    因为刘黑闼主动自报家门从瓦岗寨来,窦建德将他们带到住处设席款待,就没有单纯叙旧,而是严肃地问他:“你们是代表瓦岗寨来与我们谈联合的事,还是离开瓦岗来投效我们?”


    刘黑闼看了眼魏徵,见魏徵点头,便知道是按说好的那样,开门见山。


    “窦大哥有所不知,我是投奔了瓦岗寨,但瓦岗寨的真正首领,其实也不是翟让翟大哥。”


    窦建德再没想到还能从刘黑闼这里听到第三个答案,疑惑的眼神从他扫到魏徵,又从魏徵扫回他身上,最后还是决定问个明白:“所以你们究竟代表谁来找我?”


    这回是魏徵说话了,他微笑着吐出一串名字:“唐国公次子,献上嘉禾的李家二郎,去年刚擒了始毕可汗,今年在清河郡为太守,兼河北道黜陟讨捕大使,李世民。”


    窦建德随着他的话一点一点呆滞了下来,并不是理不清这一串名字,而是实在没明白,这么个人物,为什么会跟瓦岗寨有关。


    清河郡新上任的太守是李世民,他们就在清河郡活动,当然打听过太守的底细。所以窦建德知道李世民的年纪和背景,这么一个出身显贵的人,当年瓦岗军成型的时候他才多大,怎么就成了瓦岗背后的人?


    “你们,其实是说唐国公在背后操弄吧?”他作出了一个符合常识的推理。


    但是两个人齐刷刷摇头。魏徵更是肯定地道:“我去得更早,我知道,与唐国公无关。唐国公至今都蒙在鼓里。”


    窦建德也不想的,但那一瞬间他确实露出了某种愚蠢的眼神,这不怪他,他听到的这些实在是太违背常理了。


    第92章 豪杰相会自有时


    最终, 窦建德花费了一番时间,终于弄明白了一件事。


    李世民要谋反,马邑有他的人, 太原留守是他父亲, 留在洛阳的东都留守长孙晟是他岳父, 他将控制河北, 并与瓦岗军一起控制大部分河南,然后他与洛阳之间, 已经没有什么阻碍了。


    现在刘黑闼与魏徵过来, 就是为了招降他们高鸡泊, 收编他们的势力。


    窦建德沉默了。


    对李世民他没有多少反感, 毕竟他也是田户出身,虽然家中有田但也需要劳作。近年来“嘉禾”的推广他也见识到了,无论如何对担了育种名声的李世民他也产生不了多少恶意。


    至于投效, 他本能地有点不甘, 但是一时也说不上哪不好。他们一伙贼寇, 有这个上岸的机会, 难道不值得搏一搏吗?横竖都是反贼, 被官军抓住了都是一死而已。他们自己在这里聚众造反,成功的可能性比跟着李世民这样的贵人小得多。


    一旦成功,他们就是新朝的开国功臣,可太值得了。


    但他最终也没有给刘黑闼一个明白话, 而是道:“高鸡泊的首领不是我, 你们要不怕死,我带你们去见高首领。老黑, 我尽量保你,但高首领要是不乐意, 你们就走不掉了。”


    刘黑闼年轻时好酒贪赌,去了瓦岗依然如此,直到知道李世民的身份,有了飞黄腾达的盼头,才将这些老毛病戒掉了一半。但他赌性依然很重,更何况来前就已经决定冒险了。


    当下他便慨然道:“我既来了,当然是要见高首领分说的。窦大哥,就麻烦你向高首领禀报一声吧。”


    待窦建德离开,刘黑闼才皱了眉,低声对魏徵说:“我原以为窦大哥会很高兴答应下来,没想到他竟然不给我准话。说什么高首领,我看他在高鸡泊说话管用得很,他要是愿意,在高士达面前力挺,我就不信高士达能拗得过他。”


    魏徵冷眼在旁看得分明,同样低声对刘黑闼道:“一别多年,你没有发现你这位窦大哥已经不是昔日那位草莽中的豪杰了么,他已有了汉高祖的志向,又怎么甘心轻易成为别人的部属呢?”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他没有多费唇舌去劝说,准备看一看高士达又是什么样的人再决定。


    刘黑闼震惊了。


    他真没看出来,窦建德居然还有这样的志向。


    其实窦建德此时自己也未必发觉他还有如此野心,他现在甚至还在高士达之下,并且他生性豪爽仁义,并没有害死高士达取而代之的念头。


    但是随着杨广的倒行逆施,随着大隋统治秩序的崩坏,身处其中的人们就算不像后世那样看得条缕分明,也是会模模糊糊有所感知的。


    其中天赋出众的乱世英豪们,或许会先人一步把握到时代的脉搏,但大部分人不过是随波逐流,被时代驱赶着走到了某个位置。


    窦建德大概属于两者之间,他敏锐的感受到了什么,但出身学识的不足又让他没有真正清楚地谋划过将来。所以他此时只是本能地有所不甘,以致于没有给刘黑闼一个明确的答复,但是让他反对,他又说不出反对的道理。


    于是,他将刘黑闼和魏徵的来意禀报给了高士达。


    高士达也是呆滞了好一会,然后窦建德就看他眼睛发亮,一拍桌子激动地叫了出来:“这是上天赐给我们的大道啊!”


    窦建德:……


    好了他知道首领的决定了。


    他也真没想到高士达连一点犹豫都没有,就准备带人投效了。


    高士达就是个乱世中被推动着走到一定高位的人,他有一定的能力,不然也不能聚众过千。但也仅限于此了。


    好在他有个很多人也不具备的长处:有自知之明,至少还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时是有的。


    就比如他知道窦建德比他有能力,于是高鸡泊的很多事务,尤其是军事,他就交给窦建德去做。现在是没有大军来剿,若是有,高士达已经准备让窦建德做军司马,将军权委任给他行事。


    他们原本都是日子人,要不是生活所迫,根本不会走上这条路。略有不同的是,窦建德见天下形势,已经生出了自己都还没有看清的野心。原本这点野心萌发出来,也就差几场大胜,半年的时间,就破土而出长成了参天大树。


    而高士达呢,他胜利之后也有野心了,可惜的是胜利之后连长处也丢了,不听窦建德的建议乱来,兵败身死,叫窦建德接收了他的势力。


    现在的他根本没来得及生出那份心思呢。对于聚众于此,高士达多少有点悲观的心态,过一天算一天,抢掠屠杀百姓也不手软,总之自己要尽量享受到才好。要不是有窦建德管着,犯下的罪孽大了,李世民也不乐意留他。


    现在刘黑闼与魏徵的到来却给他指出了一条生路,而且是飞黄腾达封妻荫子光宗耀祖的生路。


    高士达:我不做贼啦!


    老子投啦!老子要做开国功臣啦!老子公侯万代,高家祖坟冒烟啦!


    窦建德心里有点意见,但并不坚决,高士达又是如此态度,他也只得道:“我听高大哥的。”


    本以为还要费一番唇舌的魏徵不太满意地心里叹气。


    任务是完成得很顺利,但是一点成就感都没有。


    李世民不要高士达和窦建德现在就收编,让他们在高鸡泊等待。刘黑闼与魏徽先回到清河县复命,然后刘黑闼又走了一趟,带去了电台和电报员。


    窦建德把电台整个摸了一遍,像是要从里面拽个人出来似的,高士达就简单多了,大呼:“李太守真乃天命之人也!”


    窦建德心中无奈,高大哥这个样子,他就是想争取个更好的待遇都没法开口,还有这个电台的事,他本来想直接问,现在只好绕个弯子,问刘黑闼:“这电台是非得他们才能使唤,还是我们也能用?”


    刘黑闼嘿嘿一笑:“窦大哥,你就直说不敢信吧,我们瓦岗当时也不信。不瞒你说,当时一问一答交流了许久,我当时虽是信了,事后也还是跟电报员学了之后才完全释疑。你若不信,尽管跟着他学。”


    窦建德点了点头,这种神神叨叨的东西他就是不能全信,还是自己学了有数。


    刘黑闼又道:“太守让我到高鸡泊,高首领、窦大哥若是心中不快,尽管与我明言。”


    高士达是真心想投,闻言便摆手道:“这是应有的道理,我并无不快。”


    窦建德笑道:“别人不派,派我刘兄弟来,这是太守通情达理的地方,我亦无不满。”


    刘黑闼年轻时好赌,常受窦建德周济,对这个大哥是真心拜服的,这时诚恳地道:“我虽是太守所派,但只要不违背太守军令,我自是在两位之下,听令行事。至于太守派我来,也是因为太守将要起兵直取洛阳,河北之地就要看我们的了。如今清河郡的铁坊正日夜炼钢,太守准备运兵甲过来。两位连面都没与太守见过,换了谁都不敢信的。也就只有我们太守这样豪爽。”


    窦建德也认可这样的道理,要是他们拿了兵甲就翻脸,那个小李太守怕不得生生呕出血来。派一个自己的老兄弟在这晨是应有之义,但这仍让他心里不太舒服。


    不过这点不舒服,在清河县将兵甲运到的时候,全然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要是窦建德有手机,这会儿立刻要发个自拍直播:“老板大气!”


    高鸡泊现在人马万余,投效之后刘黑闼过来,开始精简编练,将老弱划地安置,选出正当年还算健康能打仗的汉子八千人。


    兵甲是按万人的规模相送,窦建德听刘黑闼说的时候,以为以虚数万人的规模,大概会送兵甲两千,他也是按两千人的规模又选拔了精悍壮实有武艺的加以训练。打仗的时候,有这两千精兵,很多时候就足以决定胜负了。


    他当然也想编练三千,但估摸着太守不会给这么多兵甲——然后他就傻眼了。


    不要怪他没见识,他真是个农户出身,然后逃入山林湖泊中为盗,李世民在马邑做的钢锭生意都是与官吏们来往,没怎么往民间流通,窦建德是一点不知道。


    河北这边的铁坊,因为也快造反了,李世民就没再找当地人掩护,自己建了高炉炼钢铁,不过没有对外发卖,而是自用了。


    用来做兵甲。


    兵甲运送多少需要掩饰一点,再加上运力的问题,所以第一批运到的只有三百套,但运来时说这只是首批,后面还有。


    窦建德去验收,下巴差点惊掉了,不敢相信地用力敲打,甚至想拔刀来砍两下试试,被刘黑闼拦住了。


    “老黑你别拦我,我看看这到底是什么打造的。”


    “是钢,真是钢,我亲眼看着炉里流出来的钢水。你信我成不成?算了实在不信你砍吧,我就是看你挺爱惜这刀的,怕你可惜。”刘黑闼松开手,“不过也没什么,太守有更好的刀,这次运来的肯定有你那份,你自己挑一把。”


    窦建德不信邪,到底还是对着一套盔甲用力斩了下去。


    刘黑闼呲牙咧嘴地捂住耳朵,那让人牙酸的声音还是刺入了耳膜。他也好奇地凑过去看了看,见盔甲上只有一道白印,窦建德的刀看着还好,就是不知内部有什么损伤。


    刘黑闼正要说话,便见窦建德又抽出一把送来的钢刀,塞给他拿着:“我试试这个。”


    他无奈道:“这是用什么坩埚法打出来的,你的刀可保不住了。”


    窦建德笑道:“你不是说有我那份,我不要这把了还不行?”


    说话间,刘黑闼双手握刀,他双手持自己用惯的刀,双双用力砍过去,刀刃相击,铿然一声。


    窦建德收刀细看,已经崩出了明显的缺口,而刘黑闼手中钢刀完好无损。


    “这真是百炼钢啊。”他喃喃道,完全熄了从李世民麾下独立出去的小心思。


    刘黑闼没琢磨他的心思,只当他跟自己一样,一开始被这些钢甲给震撼到无语了,放下钢刀笑道:“这才是三百套,太守说先陆续运一千套过来,尤其是骑兵的全甲都运来。其他的,等起兵之后就方便了,到时再一起装备上。”


    窦建德有一点茫然地抬起头来,用尾指掏了掏耳朵,问:“你是说,所有人都有?我这可是有八千人。”


    “所有人。还得留余量,起兵之后你难道不再招人了?”刘黑闼一拍巴掌,“这样吧,窦大哥要是放心的话,跟太守说一声,我带你去铁坊看看。”


    铁坊有点远,跟高鸡泊几乎是在清河郡的两端了。但窦建德没怎么纠结就决定了,他跟高士达交待了一声,把军务安排好,等刘黑闼向李世民请示过,两人便在李世民派来的人带领下,去了荏平的铁坊。


    荏平现在车队川流不息,不停地将铁料和石炭运过来。铁坊的高炉黑烟滚滚,要不是建的时候就特意往荒僻处建,现在就很坑人了。


    窦建德对着比现下铁炉高大许多的巨炉呆了呆,心想这不会塌吗?不过他不是铁匠,也不懂其中道理,只与刘黑闼坐着喝茶等待。


    下一炉还要等两个时辰才出料,窦建德就想亲眼看看刘黑闼说的直接出钢水是怎么回事,怎么就能让太守大方地给他八千套装备,也不去别的地方休息。


    正等着,外面忽有骚动,但铁坊内一应如常,工匠大概是受过严令,眼睛都没有多望一下。


    窦建德可不受铁坊的纪律限制,起身有些警觉地向外走去,就见迎面一俊朗青年,腰间佩剑,裼裘而来,英风豪气,望之心折。


    窦建德脱口而出:“太守!”


    李世民已两三步跨到他身边,热情洋溢地叫道:“窦兄,神交已久,今日终得相见了。”


    他一点没有说谎,他在史书上读到窦建德事,未尝不为之扼腕。不带立场的看,窦建德确实有汉高祖的风采——Ennnn,就是碰上是他不是楚霸王。


    便是他,原也允诺放过他,却被父亲杀了。河北离心,虽不能说完全是因为窦建德一人,但不能不说这也是由头之一。


    背诺杀降,河北惶惶,刘黑闼复起,大唐再度平叛,河北士人不受朝廷待见,自也不待见朝廷。


    如今他由河北起家,窦建德笼不去河北人心,但这不妨碍李世民对他的欣赏。


    窦建德莫名其妙的被他攥住手,心里却涌过一阵暖流,有些惶恐地想要行礼。


    “怎敢当太守这般相待。”


    半句话在心中未吐露:我就是个草寇啊。


    李世民笑着松手,挽他重新入内,道:“我久闻窦兄声名了,不然怎会派人前去相招。窦兄豪气,这样便来铁坊,如此信我,我又怎能不来相见?”


    他身边没有护卫,窦建德想。


    他一个落草为寇的贼人,这条命有什么好怕的。太守位高权重,将要谋取天下,却与他并肩而行,不惧他暴起刺杀。如此信他,他又怎能不以知己相待。


    现在他已经不怎么在意铁坊的钢水了,但来都来了,李世民带了酒菜,三人就边吃边聊,尽兴之时,高炉也正好可以出料了。


    红亮的钢水倾泄而出时,窦建德看了一眼身边的李世民。这个青年专注地看着钢水,比他这个没见识的乡下人似乎更加好奇,不时绽开的笑容略显天真与雀跃。


    窦建德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总之不像是在为钢铁的产量能为他武装起的军队而得意,倒像是在想些别的什么有趣的事情。


    不知为什么,这反而让他更加安心了。


    大业十二年九月,瓦岗寨发兵攻打荥阳,杨广令张须陀为荥阳通守,镇压瓦岗义军。


    身在长安的李玉华与柴绍夫妻俩,府上来了窦夫人留在长安的婢女。


    “什么,二郎要起兵反隋,阿耶会在太原响应!”李玉华霍然而起,“你有什么凭证?”


    曾经亲眼看着李世民在房中突然换了身装束的婢女平心静气地请她二人到长安城里的唐国公府,看到了窦夫人专门安置在这里的电台,在规定的时段分别与太原与清河联系上。李玉华问了许多问题,终于相信那边分别是父母和兄弟。


    她坐那半晌不语,柴绍担心地摸了摸她的手,她啪一下打在柴绍手背上,疼得他直咧嘴。李玉华拿他当兄弟打了一下,还不解气,咬牙切齿地道:“肯定是二郎弄出来的事,一直还瞒着我!还是不是我亲兄弟了!”


    那边清河县最新的消息翻译过来了,柴绍赶紧拿过来给她看。就见李世民嘱咐他们夫妻带着留在长安的李玄霸一起走。李玉华抿了抿嘴,对柴绍道:“你带三郎去与我阿耶会合,我留下。”


    柴绍大惊失色:“你留下做甚?”


    “我家在鄠县有庄园,我回去招募青壮,在鄠县起兵响应。”李玉华不容置疑地说道,“我与你们同行多有不便,你带三郎走得快。就这样吧,不必多说了。”


    几乎前后脚的时间,长孙无忌从清河郡回到了洛阳。


    长孙晟得杨广信任,要不是年高而身体渐渐没以前健壮,杨广去江都巡幸也会带上他。现在便让他常在东都洛阳,在樊子盖死后任东都留守。


    长孙无忌潜回洛阳并没有立刻去见他,而是躲在李世民在外的庄园里,直到李世民电报来,这才化装入城,回府去见父亲。


    长孙晟吃了一惊,长孙无忌已有官身,在清河郡李世民幕中做事,这样没有任何消息的回来显然不寻常。


    长孙无忌请他入内院,挥退左右说话。


    长孙晟更知事情不同寻常,心中发紧,待人都退出后,绷着脸问:“是李二郎那里出什么事了吗?”


    长孙无忌坦然笑道:“父亲见事明快,正是如此,二郎将于清河郡起兵。父亲这里,取洛阳可有把握?若无把握,今天就带母亲兄长与儿一起潜出城去吧。”


    长孙晟只觉得脑袋嗡了一声,死死咬住了牙。


    他从来没有想过背叛杨广。杨广虽然越来越像个昏君,但也是他从夺嫡时就追随的人,至少对他还是一直恩宠有加的。


    但他女婿要反了!


    好吧这本来也不算大事,但是长孙晟自己打仗一般,战略眼光却好。现在脑瓜子嗡嗡的,却还迅速在脑海中展开了全国地图,各地上报的贼子作乱情况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长孙无忌适时又加上一句:“洛阳附近的瓦岗寨,也是二郎的人。”


    彻底完了。


    长孙晟有些绝望地发现,大隋竟然抽不出多少机动兵力来支援洛阳。李世民起兵了,李渊肯定也会从太原发兵直取长安,这一路的兵力都要去拦截太原兵马。李世民那里,河北只能指望张须陀,但张须陀调任荥阳太守,正要上任去阻止瓦岗夺荥阳。


    再有,就只能从江都调人,但长孙晟很清楚,江南也有民乱,一调走江都的兵力,那边只怕也要烧起来。


    大隋天下,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他沉默许久,最后一抬眼,鹰隼一般的目光直刺向自己的幼子:“无忌,你敢为李二郎与吾家赴死否?”


    长孙无忌挺起了胸膛,毅然道:“敢!”


    “好。”


    太原收到电报时,李渊叫来他深爱的长子,说出了深思熟虑多日的话。


    “大郎,吾家受你二弟连累,要全家赴险了。”


    李建成吃惊道:“大人何出此言?”


    “二郎他在清河郡要谋反,瓦岗是他的人,马邑也是他的人,又招纳了高鸡泊的盗匪,一切准备好了才与我说。我是他亲父,还能出首举报他吗?只得在太原也准备起来,这些日子让你结交豪杰,用心军事,正是为了这件事啊。”


    李建成心神震动,不是因为要造反,而是因为造反这件事居然是二弟首谋!


    父亲在太原的举动,他是得多傻才看不出来。但他真的没想到,父亲竟然是被二弟逼上这条路的。他一时还没有想到别的,只是单纯为这个消息而震撼,就听李渊叹息道:“如今起兵在即,阿耶不得不同你说明。若是失败,一家俱死,不必多言。若是成功,阿耶只能立你兄弟为太子了。”


    李建成茫然点头,这跟他这些日子心中暗中激动的畅想不一样,但是二弟为主谋,事情确实不一样了。


    他快三十岁了,见事不至于糊涂。李世民一旦起兵,必然掩有河北之地,夺取洛阳。父亲太原起兵直指长安,所依靠的麾下的精兵首推马邑,那也是李世民的嫡系。


    父亲不立二弟做太子,除非全心全意地支持他,把这些羽翼全部翦除才有可能。但二郎的势力甚至可能超过父亲,父亲会这样做吗?父亲又做得到吗?


    他怀着一丝希望,俯首哀声求恳:“儿如今不敢与二弟争,只求父亲,若是二郎那里不顺,而父亲与儿袭取天下,请父亲给儿一个机会。”


    万一呢,万一他们顺利直取长安,而二郎兵败驻足不前呢。


    万一取得长安后夺天下的历程中,他有了自己的嫡系,势力更超过二弟呢。


    李渊点了点头,答应下来,深深的叹了口气。


    他当然希望夺天下更顺利,二郎那里不要出现问题。但是他此时此刻,又有一点希望二郎那里出现问题,而他与大郎席卷天下,他将自己的嫡长子名正言顺的立作太子。


    那样就再圆满不过了啊。


    第93章 入洛阳立新帝


    马邑, 善阳。


    作为边郡重镇的治所,善阳一向看重防务,但随着羊毛生意和钢锭生意做大, 来往客商太多, 城门处就有点松懈了。对于出城的人, 往往检查得不那么细。


    一行运了毛衣出城的车队正在城门处接受检查, 本来应该很快放行的事,却遇上了麻烦。


    他们被引到了一边。车队中一个中年文士面带忧色, 正在用余光打量周围, 就有人走到了他的面前, 笑道:“李郡丞好兴致, 这是要去哪里?”


    说着,便有两名壮汉左右一夹,将他架在了中间。


    马邑郡丞李靖抬起头, 知道不能幸免, 看着通守方永淡淡地道:“商队是我让身边僮仆假称有远亲要照顾, 安排我进来做个管帐的。与他们无关, 让他们走吧。”


    “郡丞这话说得轻易了。既晓得我们要做什么, 哪里能不多加小心。不过郡丞放心,我们也不会如何,以后定当加以赔偿,好生放他们离开。”


    李靖闭嘴不再言语, 被方永带了回去。


    他看出情势不对, 想潜回长安报信,但方永听了李世民的嘱咐, 一直在盯着他的举动,又怎么会让他跑了。


    能在城门处才截住, 已经是李靖机智,出府就换了下人的装束所致了。


    幸亏方永对李世民交待的事不是一般上心,一段时间没正常见到李靖出没的消息就去他府上,不见人影便断定他跑了,将他府中人抓住拷问。从种种形迹中判断他藏身在了商队,这才赶到城门拦住了他。


    方永也是暗叫侥幸,再晚一步,还真让他跑了。


    虽然生气,但是李世民显然对李靖青眼有加,方永不敢对他如何,抓住了也只是软禁,好生款待着,劝他归顺李世民。


    李靖只是不语,心中还拿不定主意。


    洛阳。


    长孙晟作为东都留守,向越王杨侗紧急报告自己女婿与亲家造反的大事。


    满朝俱惊。


    长孙晟曾经在突厥那里作客许久,极受突厥贵人喜爱,借此摸清了突厥的虚实,成为隋朝的“突厥通”,为前期隋朝控制突厥立下大功。


    这意味着他的心理素质和演技都是一流,此时他在朝中留守的越王和诸位大臣眼中毫无破绽,愤怒中带着沉痛,缓缓道:“李世民准备在清河郡起兵,与李渊已经联络上了。因娶了我家小女,所以李世民视我儿无忌为心腹,毫不隐瞒。我儿大惊,不知如何是好,这个无担当的孽子竟然逃回来了!”


    喘了口气,他继续道:“回来既不敢向我明说,又不敢隐瞒,支支唔唔全是破绽,我生了疑心再三逼问,他才向我哭诉!如此已经耽误七八日,李世民那边见他跑了,说不得就要提前发动了!诸位,我心中有愧,不敢再担留守之职,逆子已经绑在外面,请大王处置。”


    一时间议论纷纷,年幼的杨侗安慰道:“这与长孙将军无关。当下之急,还是洛阳与长安的防务。将军不能此时弃孤而去,洛阳安危全赖将军了。”


    又有人催促赶紧往长安和江都急报,让江都调兵,长安防御。吵吵囔囔间,把亲儿子都绑过来的长孙晟自然没有失去东都留守的职务,长孙无忌更是没有被下狱,只让他带回家看管。


    长孙晟也是心头微松,若是他再狠心一点,便说儿子劝他谋反被他绑了,更能获取信任。然而人绑起来后,他还是没有忍心这么做,就怕朝中真的疑心他做内应,逼他杀子为证。


    那他就被架起来了,长孙无忌也死定了。


    现在按长孙无忌的说法,李世民已经起兵,他赶在消息传来前上报,就可洗脱嫌疑,先保全自己一家的性命。至于东都留守,算是意外之喜,若是保不住,那也只有看李世民自己的本事了。


    至于现在,他大概也只能对不起陛下了。


    长孙晟有些叹息,他并不奢望外戚的富贵,甚至觉得未必是福气。但是唯一能支撑家业的儿子都主动站队了,而大隋天下又显然是保不住的了,那也不能怪他临危跳船逃生。


    这个天下,毕竟还是皇帝自己弄成这样的。


    十月未至,张须陀才往荥阳去,李世民于清河郡起事,迅速控制本郡,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取齐郡,将产铁之地拿在了自己手上。


    张须陀大惊,立刻率军回扑,不敌李世民被擒,因其不愿投降,李世民怜他年老,半生征战为国也不容易,不过是各为其主罢了,不曾杀他,而是关押在清河县以待将来。其部将秦琼等人归降。


    高士达、窦建德、刘黑闼于高鸡泊起兵,以本部万人直扑信都郡。当地自组乡勇护卫家乡,因而被太守重用的苏定方率部投靠,于是收编整顿后又向涿郡进攻。


    李世民又留李孝恭带人继续向东攻取并招降,自己率部与瓦岗军会合,攻打虎牢关。


    镇守虎牢关的裴仁基最终出降,李世民没有急于攻取洛阳,而是分兵以牵制,自己回军与堪堪赶到的王世充所部决战。


    新投的秦琼、程知节、裴仁基父子急于立功,格外勇猛,秦琼身中三创突入阵中,程知节赶上接应,阵斩王世充,大败隋军。


    自此,李世民再取洛阳,有长孙晟里应外合,终是换了一个身份回到这个大隋东都。


    杨侗年仅十三岁,李世民还挺欣赏他的,甚至觉得他代替杨广当皇帝,说不定大隋天下还不会乱成这样。面对李世民,杨侗不是没有恐惧,但他很好地控制住了,也没有问些无用的话,只是沉默着听取李世民的安排。


    李世民抄了父亲在历史中的行动,不过把立的傀儡皇帝从杨侑换成了杨侗罢了。


    洛阳毕竟是东都,他入主洛阳后千头万绪,一时抽不开身,而李渊那边却耽搁了,还没有抵达长安。


    事情还要说回从太原起兵不久时候的事,在稳定了四周局势、劝降周边势力后,李渊发兵剑指长安,长安的代王杨侑派宋老生率两万精兵守于霍邑,李渊一时难以攻下,在裴寂等人劝说下,有意退兵回太原。


    李建成不愿意。


    电报使李氏各方势力通讯未断。李世民已经掌握清河郡,夺取齐郡与信都郡,令窦建德部北上取涿郡,李孝恭东出取山东,自己西去与瓦岗军会合战于虎牢。


    眼看洛阳就是二郎的掌中之物了,他随父亲出兵,却在一个霍邑止步,这像话吗?


    这样下去,他还有什么资格试着与二郎争那个太子的位置。现在尽管已经希望渺茫了,但李建成总还是想试一试的。


    更不要说,三妹李玉华那里竟然也在鄠县拉起了一支队伍,攻下了一块地盘,叔父李神通已经与李玉华会合,就等着接应他们了。


    闹半天,他跟父亲这一路,还没有拿下妹妹那样的胜利,就不提太子不太子的事,他这个长兄的脸还要不要了。


    他再三请求,因为没有突厥的后顾之忧,李渊松口让他再次带兵攻打。


    可李建成活到二十七岁,虽然弓马娴熟,但是带兵的经历是跟父亲来太原仅仅大半年时间才有的。


    说起来原历史中的李世民刷经验的时间还比他长一点,而他显然又没有李世民的军事天赋,这大半年也就是让他从家传知识与行猎中带来的经验落到了实处,学会了怎么组织军队,怎么行军扎营布阵。


    至于怎么打仗,他还处在一个大家怎么打我就怎么打的阶段。


    没有任何侥幸的,李渊没打下来的霍邑,他也没能攻取。


    李渊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没有退兵,又死磕了两三次,耗去了大半个月的时间,才终于懊恼,再度有了退兵的念头。


    李世民在电报里强烈反对,怒道:“父亲争天下不取长安,难道就为了占据一个太原吗?”


    又道:“我半月前便建议父亲用李靖,父亲至今未胜,是还没有任用李靖的缘故吗?”


    李渊有点生气,让人回复:“李靖意图出首举报我等谋反,怎么能将吾等性命放在他手中。”


    李世民:“李药师有大志,必不愿籍籍无名死去。阿耶以礼相待,他见杨氏大势已去,自不会拒绝。”


    李渊犹豫了。


    而李靖那里,他被方永带着行军,独自住一间营帐,衣食俱是上乘,但他还是没有表达投效之意。


    这天,方永入帐,李靖原本靠在榻上看书,听到他的脚步声便躺了下去,将脸转向内侧。


    方永见状也不以为意,只是笑吟吟地自己坐下,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对着空气说话:“最新消息,我家阿郎已经破虎牢关,与江都来援的王世充接战而大胜,接下来就该取洛阳了吧。”


    榻上的人动了动。


    方永想起李世民开玩笑说的话,道是实在不行把李药师推出去斩了吧,斩首前他一后悔,说不定就成了。临斩前被救可能是名将出头的一条路?你看兵仙韩信也经历过。


    不过才说完,李世民就自己轻拍了下嘴巴,嘱咐他道:“这是乱命,不要听。李药师有大才,你一定要尊而重之,不要轻慢了他。”


    但是把李靖尊而重之的带到这里,方永已经越来越不耐烦了,这会儿看着装死的李靖,他不期然又想起李世民开玩笑的话,恶意的在脑子里YY把李靖推出去斩首的画面来安抚自己。


    安抚到心情平静了,他才继续道:“现在唐国公的大军在霍邑受阻,我家郎君一再推荐唐国公起用你为主帅。唐国公犹豫再三,看样子就快有决定了。那么药师你呢?还要为杨氏尽忠吗?”


    李靖一下坐了起来,深受震动。


    “你家郎君果真推荐我?”


    “自是不假。不过唐国公不可能真的如此任用,最多让你为副手罢了。”


    方永有点心虚,眼睛瞟向了一边,但李靖没注意。


    这个话其实不是李世民教他说的,也不是方永自己想的,而是当初来马邑前,魏徵得知李世民对李靖的安排后,私下里找方永说的。


    说的是如果李靖坚决为隋效死就不谈了,路上没有用到他的地方也罢了。但是如果唐国公攻势不顺,郎君力荐李靖的话,让方永提前跟李靖如此这般的说一通。


    魏徵:“慧眼识人的是我们郎君,不计前嫌要用李靖的也是我们郎君,不能让李药师会错意,谢错人。你懂么?”


    方永连连点头:“我懂了。”


    魏徵加重了口气:“我们郎君排行第二,是嫡次子,你真懂了么?”


    方永重重地点头:“我真懂了!”


    这套话术,今天果然用上了,看样子李靖也果然把恩记到了郎君身上。方永暗暗记下,打算回头悄悄告诉魏徵,以后还要怎么使劲,那还要看他们文人的。


    李渊也果然任用了李靖,太原带出来的四万人交给他,就好像换了人似的,也没用什么奇谋秘计的,先前怎么攻都过不去的霍邑,一天之内就突破了。


    接下来就跟武装行军似的轻易,等到长安附近,李世民已经将洛阳托付给长孙晟,自己率部赶过来会合了,而李玉华与李神通也适时带着自己招纳的人马赶到。


    三方会合,长安也不过旬日间的事罢了。


    李渊有些微的不满,私下里埋怨李世民:“你怎么在洛阳就立了杨侗,太急了,长安才是都城。”


    “阿耶,我想立都于洛阳。”李世民说,“关中已经不是当年的关中了,关中供不起一座都城,洛阳往长安运粮也很麻烦。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直接以洛阳为都?”


    李渊伸手比划了一下,其实面前啥也没有,但是他相信儿子的军事才能可以虚空索图。


    “你看看洛阳,再看看长安。”他谴责地说道,“洛阳哪里是适合为都的地方。”


    长安有地利。李世民也不会说什么江山在德不在险的话,他这种早早觉醒了军事与政治双重天赋的人对此分得很清楚,德与险根本不矛盾,有德就不要险了?说什么屁话。


    洛阳有地利,但它倚为屏障的山体都有缺口,面临的黄河天险也正好水势平缓,容易从外攻破。加上盆地面积窄小,不如长安的战略纵深。


    但是他目前还是主张以洛阳为都。


    “立国之初不用担心这个。阿耶,我会用二三十年时间,让长安没有乏粮之虞,然后迁都回长安。”


    无论是粮食增产,还是修建铁路,都能解决长安的粮食危机。李世民考察过后世的铁路路线,利用暑假顺着旧路线走过一遍。


    沟通西安到洛阳的最早线路是陇海铁路中的一段,可能是技术问题也可能是为了节省成本,没有建黄河大桥,而是沿黄河岸边塬下修建。在他看来最大的问题是修隧道。


    他没有把握在自己有生之年修成这条路,但是在洛阳建都,长安的人口不会增长得那么快。秦汉都已经生产出硫酸铵了,大唐也可以有,并且三方协力,想办法把粮食的平均产量再提一提。


    如果科技一时不能提升,水利、农业技术这些需要人去做的笨办法,他总还是可以去做的。


    二三十年之后,大唐也许不能修通这条路,但是应该已经有技术积累了,可以开始着手修路了——其实未必要修通,能用铁路把粮食尽量往近处运,就已经省很多力气了。


    不过话说回来,其实他这么说,只是有些事一时说不明白,暂时安抚父亲罢了。


    长安是有地利,有战略纵深,但是又怎么样呢,长安六陷天子九迁,他看着史书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不得不感叹历史上的大唐是上限足够高,下限也足够低啊。真是打破他的脑袋都想不到流着他血的后人能菜到这个地步。


    就不会治国,还不会打仗吗?打出去啊!很难吗?


    哎还得说确实是有战略纵深,不然跑都跑不掉。


    不过这已经不会发生了,以后大唐要亡,也不是这种亡国法。李世民很清楚,从他决定引入后世知识开始,时代就变了。


    一百多年之后,天下会变成什么样,连他也不知道。洛阳会不会是最终的都城,他也不确定,他会明明白白地告诉朝臣和子孙,不要把他说的话当作千百年不变的真理,该迁都的时候就迁都,该变法的时候就变法。


    大唐也许会亡得更早,谁知道呢,但他希望不要那么窝囊又拖沓的亡了,死得干脆点,让下一个时代绽放出更耀眼的光彩——让他李世民,永远成为这条时间线上影响未来上千年的千古一帝,不是也挺好的吗。


    生生拖成烂泥塘,崩塌出五代十国,在废墟上挣扎着重立起一个先天不足的国家,真不是什么好事。如果一定要亡国,他希望承接唐之天命的是另一个大汉和大唐那样有过强盛和辉煌的朝代。


    李渊不知道儿子的计划,但是看到了李世民坚定而不容置疑的眼神,他退缩了。


    这让他有些愤怒,也有些悲哀,明明他才是一家之主,他筹划奋斗了多年,尽管谋天下确实是近几年才有的打算,但能成为太原留守,进而有了谋取天下的实力,是他这么多年一步一步努力才得到的啊。


    可或许是走到这一步耗费的时间太长了,在他不注意的时候,他老了,儿子长大了。李渊既有欣慰,又有不甘,心情十分复杂。


    但李世民从一开始就占据了主动,李渊竟然没有办法在儿子面前强势得起来,一想到现在李世民的嫡系人马与自己嫡系的对比,他就觉得气短心虚,只能无可奈何地道:“那就这样吧。”


    他不知道,李世民犹豫过,最后还是退了一步,立杨侗为帝,而不是自己直接称帝,完全打断兄长与自己争储的可能。


    直接称帝的话,生米煮成熟饭之后,李渊也只能吃这个闷亏。


    最终没有这样做,不是顾及杨广,李世民知道政治应该缓一步,不能这么急,一般来说必须得有这么个过渡。但是历史上他轼兄逼父都做出来了,根本不是很在乎直接无视杨广,给天下换一个帝统。


    反正他自信抗得住接下来的反弹。


    只是他现在这个年纪,这个心境,这个阅历,并不是看了许多史书,知道许多后事就能一步跨越某些界限的。不到不得已的时候,他真的不想跟父亲翻脸。


    李渊,一个差点与刘太公一样,跨过皇帝这一步直接荣升太上皇的开国皇帝——


    李世民比历史上提前起兵,就像一个导火索,瞬间引爆了大隋天下。


    江南、陇西、幽州,不是官吏割地自据,就是反贼称孤道寡。这还是李世民提前招揽了窦建德,灭了还是隋将身份的王世充,以及马邑被他控制,刘武周现在是方永手下一名校尉,没机会占马邑引突厥为助的结果。


    刚刚吞下偌大地盘的李氏没有急着去清除这些势力,先要将吃下的地盘消化和控制住。


    李世民将要去河北山东之地安抚降将和降官,只有一点空隙,他匆匆安排自己不能算是毕业的学生们去指导建立钢铁联合中心,又将自己的心腹安插在朝廷之中,再点选了一些现在并不认识的“故人”作为这次河北之行的手下。


    比如说唐俭,还有刘文静。


    怎么说呢,心情有点奇妙,对他而言他们是陌生人,然而他又在史书上读过他们与“他”的交往。


    一个明明是跟随父亲起兵的开国功臣,却有一定的可能是因为与他来往过密而蒙冤被杀。一个是他长史,鞍前马后不辞辛劳,行猎时还差点被他剑劈野猪给创得魂都飞了——但他们现在是陌生人。


    点名要了几个太原旧人随行的时候,李渊明显欲言又止,最后什么也没说,同意了李世民的选择。


    刘文静还好,他自认是跟随李渊起事的功臣,比较超然,现在李渊将他派给显然将来要做太子的儿子,他也只当是李渊为人有情义,做事有格调,体面人有讲究,照顾老朋友呢。


    准太子也很好相处,他这辈子应该是稳了。


    唐俭就比较迷惑了。


    李世民跟他很陌生,但待他很亲切,似乎也很信任。唐俭在路上反复想了两天,就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在又一天将自己负责的文书处理好交给李世民的时候,唐俭没有告退,而是向李世民询问:“长安未定,郎君就往河北去,难道真的不担心吗?”


    李世民抬头,发出了好奇的声音:“担心什么?”


    “唐王未立世子。”唐俭意味深长地说。


    是的,李渊让傀儡皇帝封自己为唐王,但他并没有立世子。


    李世民对此不予置评,却饶有兴趣地放下文书,撑在案上倾向前去,目光中闪动着真切的惊讶与好奇,“你不是我大哥的人吗?”


    唐俭很明显的茫然了一下,李世民了然,他可能搞错了什么,于是没继续追问下去,而是回答了唐俭的问题:“父亲一时不甘心而已,不用担心。我的母亲也快从太原到长安了,他会想通的。”


    幼时他会为父亲偏心兄长而伤心难过,现在知道这个事实太久,他都有点麻木了。而且人长大了自然更懂得道理,再加上看过史书中“他自己”与两个儿子的故事,李世民已经比较能平心静气地对待父亲的偏心了。


    怎么能不偏心呢,本来嫡长子就是从出生起便寄托了父母希望的孩子,更何况他家还有点特殊,大哥当了十年的独生子,还是父亲没怎么外任时在父亲身边长大的。


    本来他们家的家风就是这样,重视嫡子,把嫡长子继承家业看作是理所当然的事。阿耶是这样,他埋怨阿耶偏心,但是他自己也是这样,就不好意思太生阿耶的气了。


    生一点点气就可以了。


    现在父亲没让大哥做世子,就是进步嘛。他心里有不甘,还想为心爱的长子再争一争,就让他争吧。李世民宽宏地想,实在不行他名声再坏一次,让父亲做太上皇就是了。


    也没什么。


    母亲会劝他的,大概不会走到这步。


    对唐俭他不会说这么多心理历程,所以也就笑着补充了一句:“你看唐王世子除了我,还有谁能做呢?”


    唐俭略一想,也浅笑称是。


    其实他本来就不觉得李建成会是威胁,只是借此表明自己的态度罢了。不过他本来想表明的是,比起年迈的唐王,他更多是站在李世民这边。但不知为何,他好像被当作是李建成的人了。


    幸好他表态得及时。


    李世民目送唐俭退出,若有所思的挠了挠下巴,他有点推己及人了。史书上他在太原来往密切的人里就有唐俭,所以他以为大哥也会结交唐俭,看来没有。


    他并不知道,李建成比他年长十岁,又一直作为唐国公世子,生活在贵族圈子里。不像原本时间线中的他,作为次子要自己搏出身,十六岁就应募去了雁门。


    军中的生涯不算长,但让那条时间线上的李世民有了与长兄不一样的生活经历,有了更平易近人的作风与态度。李建成的平易近人是上位者低下头的笼络,李世民的平易近人却有着出于本性的感染力和亲切。


    唐俭不是刘文静,他其实不在李建成的招揽名单里。原时间线上,他本来就是跟李世民关系好才一路跟随到最后的,现在也只是随大流追随李渊起兵,与太原的李家子弟没什么私人交情。


    从龙之功是沾上了,但他并不是李建成的人。


    第94章 李氏名位定


    窦夫人从太原到洛阳的路上本来不急, 但是听说李世民去了河北,而唐王没立世子的消息之后就坐不住了,催着车马快行, 速速赶到了洛阳。


    李渊很快活地带着儿子迎接妻子, 窦夫人压了压气, 没露出什么不悦, 先去沐浴休息了两天,寻思怎么与丈夫好好说。


    不过这份从容没维持多久。


    她还没想好怎么劝李渊, 李渊主动来同她商量了:“二郎非要在洛阳建都, 只好从了他, 如此关中空虚, 我让大郎去长安镇守如何?”


    不如何,窦夫人面无表情地想。


    然后她低下头,用帕子拭了拭眼角不存在的泪, 哀声道:“你真要我们夫妻俩半百之年没了一个儿子才满意吗?”


    李渊语塞, 不高兴地扭过身去, 拂袖道:“让二郎为世子, 大郎总不能什么都没有。”


    窦夫人放下帕子也不装哭了, 尖锐地指出李渊的心思:“你还是想让大郎做世子,进而做太子,你想让他去长安养士养兵。听说陇西有人反了,你是不是想让大郎去平定, 借此与二郎分庭抗礼, 然后凭着长子的身份得封世子?”


    李渊嘴抿得死紧,不承认, 但是也没有否认。


    不得不说,夫妻多年, 他自己其实都没承认过是这么想的,骗自己只是给大郎一个好地方以后封王。但是被窦夫人一语揭破了。


    窦夫人今天就是来跟他掀牌的,见他不吭声,她继续道:“可是你想过没有,就算大郎有了军功,得了关中的将士。二郎不肯让的话,他是二郎的对手吗?”


    “二郎怎么就不肯让,大郎居长,是长兄!”李渊忍不住反驳。


    “你看二郎像是会让的吗?”窦夫人冷笑一声,“郎君是不是到现在也没有问过,二郎那些高产的种子,不曾见过的作物,高超的纺织机关,还有千里传讯的电台,是哪里来的。”


    李渊又不说话了,他有点破防了,这都是他极力避免去想的问题,夫人一来就把他逼到了角落里,让他不得不去正视这些问题。


    “郎君是怕问了二郎,知道二郎才是真有天命护佑的人,就不好收场了,是不是?郎君只一厢情愿的认定,二郎不会与大郎兵戎相见,会在你的一点点挤压下慢慢交出权力,让大郎上位,是不是?”


    她突然疲惫地叹息,真的落下泪来。


    “郎君啊,你一意孤行,却是要害了我们的儿啊!”


    她这些年心里一直压着这样的心事。


    李世民不说的事情,她难道一点也猜不到吗?不知道多少次,她梦见她的二郎杀了她的大郎,扑在她怀里痛哭请她原谅。醒来时她心口怦怦跳动,然后才想起来,在那个故事里她已经死了,她看不见这一切了。


    没有人劝她的夫君,没有人安抚她的两个儿子,没有人拦住一个别去杀另一个,更没有人在一切尘埃落定后抱住剩下的那个宽慰,宽慰他:“不是你的错,是你父亲那个老狗犯糊涂!”。


    这代替了旧事成为她新的噩梦,唯一庆幸的是她的二郎有天命在身,提前洞悉了后事,把主动权握在了自己手里。


    窦夫人还以为不用自己出马了,没想到啊,她愚蠢的夫君没事还硬要挑点事出来。


    她哭着哭着,带着泪仰起脸来,恶狠狠地质问:“你是不是为了自己的权位,连儿子也容不下!”


    李渊心中一跳,矢口否认:“三郎病弱四郎不成器,我就只有大郎和二郎能倚靠,少一个我也舍不得啊。”


    他搂住妻子再三保证,自己只是一时糊涂,等二郎回来他就立世子,也不会让大郎去长安了。换个宗室,就李神通吧。


    天地作证,李渊确实觉得自己说的是真心话,庶子李智云根本没进入考虑范围,大郎是他心头肉,二郎也是他的掌心宝,说不偏不倚有点亏心,但他也真没想让哪个儿子出事。


    也许他心底里确实有被二儿子压过的不甘心,但那是一种权力的本能,他自己是不会承认的,也并不认为自己有这样的心思。


    窦夫人姑且信之,心里恨恨的想,迟早要从二郎那里问出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稍稍平息一会后,她对刚才李渊的决定提出了异议:“前朝之事,我不该插嘴,不过你既然要让二郎做世子,由谁镇守长安,是不是应该与二郎商量?”


    李渊做出放弃长子的决定后,那股心气也泄了,此刻颇有些无欲无求的态度,点头道:“也好,问问二郎。”


    但这份无欲无求的清净心态在李世民电报回复的第一秒就破功了。


    “三娘?怎么能让三娘镇守!”


    他是让李玉华带兵,没收回兵权呢,但这只是暂时的,就算他让女儿防守一些关隘,也不代表他认为女儿可以作为他的代表坐镇长安,镇压整个关中啊!


    不等他回电,李世民大概知道他会反对,已经继续发了电报回来。


    其中说他阿姊的少,说李神通不行之处一二三四五六七甚多,还特意让父亲看完烧了别让叔父知道了伤心。看得李渊眉头直跳,对这个堂弟不免也怀疑了起来——不得不说,他现在也承认二儿子看人的眼光不错,身边那些人都不知道从哪挖出来的,连从族中要去的几个晚辈也显出了出众之处。


    现在李世民说李神通不行,李渊也就不太敢把关中托付给他了。


    可是真给女儿?


    再往下看,李世民也没有给他三姐打包票,只说三姐作为女儿更能代表唐王,军事能力至少也比叔父李神通强,他们一起拉队伍起兵的时候就是三姐为主,叔父为辅的。担心关中不稳的话,把瓦岗的人调过去给三姐帮忙就好,只提醒李渊不要让李密去关中独掌大权,此人是很晚才投了瓦岗的,有才华也有野心,能用但要注意点。


    叔父也派过去,作为辅助没关系,三姐作为女子有的地方不方便出面,尤其是与关中那些贵族的来往,也可以让叔父出面。


    但是军事上,还是听三姐的,不要让叔父作主。切记切记!


    李世民可深刻记得呢,这位叔父是初唐从没打过胜仗的宗室名将——他简直无语,虽然叔父不是没有可取之处,早先的行事颇见果断。


    但是名将?就这?拿他初唐的名将拉出来比比看啊,丢不丢人呐!


    李渊顿时磨牙,自以为看出来李世民的用心。


    这小子!瓦岗旧将是他的嫡系,把他的嫡系调到长安,关中也是他的势力范围了,这是真要把为父我架空吗?


    可不如此又要如何呢。


    一旦放弃长子,李渊实际上就只有一个选择了。李元吉?他是挺溺爱四郎的,但是四郎啥样他能不知道么,平庸就罢了关键是暴戾啊!救了他小命的乳母都差点勒死,被窦夫人及时救下来才得生的。要不是亲生的他都嫌弃。这个鬼样子怎么可能是托付天下的人选。


    李智云?他想都没想过。他又不是没有嫡子,四个呢!还有个这么出息的李世民,他抽风了才放弃二郎选庶子。就算不愿意儿子的势力超过他,将来他只能做个有名无实的皇帝,选择扶一个儿子跟二郎斗,他也只会在嫡子里选。


    夫人提醒了他,他其实一直在侥幸。


    侥幸地想二郎一直是个开朗的孩子,对大哥也很尊重,不会闹到失控的地步。


    侥幸地想他能控制住一切,大郎实在扶不起来,那就让二郎上位,也没什么,反正都是他儿子。


    但是夫人给他泼了盆冷水。


    那是皇位,天下只有一个的位置,不是他的唐国公爵位。二郎不会跟大哥争爵位,本事越大越不会,因为他自信能为自己挣到足够的功劳,不需要祖上的荫庇。


    但是皇位没有第二个,他再有本事,立下再多的功劳,不把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拉下来,他就做不了皇帝。


    偏偏他们李氏将要占住的这个皇位,就得属二郎功大。


    凭心而论,换地而处,李渊觉得就叫他来,他也不能甘心。


    他又怎么敢赌二郎会愿意退让的。


    要想扶大郎上位,只有他出手,把二郎往死里逼才行。不然就算二郎真的退让,在他活着的时候按兵不动,他一死,恐怕就是兄弟相争的时候了。大郎能是二郎的对手?


    但凡他没有把二郎的势力削尽了,这就不可能!


    话说回来,李渊自省的时候认真想了想,他能不能把二郎的势力削尽了呢?


    冷汗就一下子出来了。大概也许可能应该是不能的。


    只能凭着做父亲的身份,硬削。削到什么程度,他这个次子能忍受到什么程度?李渊也把不准,李世民这些年多在庄园,又外任做官,李渊已经不敢确定他到底养成个什么性子了。


    会不会在忍到一定限度时悍然出手,像他用兵一样迅捷冷静地连自己这个父亲都逼退,彻底掀桌,李渊是真的不敢下断语。


    最关键的是,二郎是自己攒下的基业起兵造反的,他的部下和军队,李渊是真的调不动。他也明白,他没起事的话,二郎自己都能成事,他这边打个霍邑都费劲,差点不能在长安会合。


    罢了,难道他当了皇帝,还要跟自己出色的继承人斗智斗勇?想想就很有病,李渊一点也不想当晚年的汉武帝,培养多年的太子嘎嘣一下没了,最后只好让没成年的小儿子继位。更何况他跟二郎斗起来,没的可能是他……


    想来二郎也不至于真的架空他,他们父子同心,他好好立二郎做太子的话,也没什么架空不架空的,李渊安慰着自己,不知不觉中又退了一步,真的将李玉华派去了长安。


    李世民看着父亲那边的回复,满意地笑了笑。


    掌握关中只是顺便,还真不是他首要的目的。


    他就是看看父亲的态度,到底可以软化到哪一步。接受了这个建议,大概父亲已经听了母亲的劝,不再胡思乱想,没事找事,给他们父子兄弟的关系添麻烦了。


    回去之后,父亲大概就会正式问他,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都是哪里来了的吧。


    李世民浮出一丝笑意,想到了很好玩的事情。


    他当然不会把《旧唐书》给阿耶看啦,玄武门什么的,他还不想让人知道,所以有些事还是不会跟他们说的。但他真的很期待在一家人的目光中,慢条斯理地拉起衣袖,意之所至,哗一下在臂上显出玉玺的印记是什么场面了。


    阿耶你看,它还会转耶!


    不知道大家会是什么表情,真是越想越期待了。


    时至今日,李世民终于可以庄严地向嬴政和刘切宣布:“不会有玄武门了,虽然还没有正式封我做世子,但我大哥基本出局,没希望了。”


    嬴政没说什么,因为他一向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李世民办不成才应该批评:都掌握先机到这份上了,还办不成?你肯定不是那个唐太宗,自杀谢罪吧。


    刘彻也没恭喜他,只是幽幽地道:“朕突然想到一件事。”


    李世民好奇问:“什么?你的太子吗?”


    “不,是朕的冠军侯!”


    “什么,跟霍骠骑有什么关系?”被后世各种野史浸染过的李世民迅速开始放飞思维,包括但不限于霍去病其实是刘彻的私生子之类甚至不是野史的话本故事。


    刘彻幸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不然绝对要收回所有霍去病签名照,他也还沉浸自己突如其来的文青感慨里:“你们广大帝视你为他的冠军侯,然后你反了。朕的冠军侯啊,本来多好的寓意,多好的典故,这下后世不敢用了,生生叫你坏了一个美好传说。”


    李世民:……


    那可真是抱歉了,他也不想的,但是当初打造“广大帝的冠军侯”时,你不也很起劲吗?


    当然,这话他只是想想,没说出来,他怕下次见面,刘彻跟他把霍去病的签名照要回去。


    小心眼的,肯定干得出来这种事。


    不过聊到最后,嬴政和刘彻还是多说了一句,劝他最好还是早点登基自己做皇帝。


    他们当君王的他们懂,虽然李渊现在明显退让,确实熄了心思了,但时间长了可不好说。夜长梦多就是用在这情景下的。


    当皇帝这种事,有瘾,时间长了肯定会对失去的权力不满。


    但是李世民不相信,刘彻发了个摊手的表情,跟嬴政说:“别劝了,他不听,撞一回南墙才晓得疼。反正他头铁撞不死,也就是疼一下,让他多撞撞,脑子里的水就出来了。”


    都什么破比喻,嬴政不稀得理他,不过也确实不劝了。有些事,还是得自己经历一回才明白,别人说是没用的。


    不仅别人说没用,就是看历史上的“自己”做过一回,到底也还不是自己的切身体会。


    李世民抚河北,没遇上什么麻烦,各地世家最关心的当然是自家子弟的出路,其次关心的则是之前说好的棉纺织分红还算不算数了?


    有的愿意再让一成出来,但是李氏不能毁约不让他们做这个产业。


    李世民当然不会毁约,工业嘛,没有说皇家把所有工业类型全都做了的道理。让各家自己竞争,他们从中取利,可以说是双赢的局面。


    等蒸汽机出来,他卖蒸汽机,再跟他们赚一笔。


    从河北回到洛阳后,李渊正式立李世民为世子。


    除了被李渊留在太原镇守的李元吉,窦夫人抽空将包括李智云在内的四个李家儿郎都叫到了一起,与李渊端坐上方,严肃地对李世民说:“二郎,你让大家看一看吧。”


    李世民便慢慢卷起了自己的袖子。


    李渊虽然听夫人说过二郎有些神异事,但具体如何,窦夫人又不肯提前说,只让他自己看,这会儿比旁人还要好奇。二郎卷袖子做什么,难道他一条胳膊变成龙爪了?


    李建成最近有点颓,又不愿意别人看出来,出门前特意修饰过面容,依然是可靠长兄的模样,这时心中只想着:“二郎又弄什么鬼?”


    露出来的胳膊除了鼓胀的肌肉和战场上留下的伤疤,他们什么也没瞧见。


    李渊有点绷不住了,正要说话,李世民抬头向他笑了笑,李渊立刻闭嘴。这小模样他太熟了,老二他要皮了。


    就这念头一闪的功夫,李渊一下立了起来,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这……你臂上这是什么?”


    “阿耶你自己看嘛。”


    李世民伸出了胳膊向家人展示,那传国玉玺的印记还在非常不科学而相当玄学的缓缓转动,360度无死角的展示着自己。


    李渊有点哆嗦,想起传国玉玺还在江都杨广那里,不好拿来对比,但他也曾见过,确实是这个样子。


    再说便不是这个样子,二郎臂上这也确实是神异之事了。


    李建成更是倾身过去,甚至揉了揉眼睛,脑中一片空白——这事实在突破他们的想象了。


    李世民轻轻抚过玉玺,触手光滑温热,除了自己的皮肤之外什么也摸不到。其实他觉得也未必是什么神异,后世科学亦有许多解释不明的事情。科技的突破才将人送上月球,观测的仪器送到了火星,而对于人类自身都没有研究到彻底清楚明白。


    这究竟是外星人的玩笑,还是人心念力汇集的力量,他也不知道。但连嬴政与刘彻看到这个都没有坚信世上还有神仙来赐他们长生,李世民就更不太相信是什么神道之力了。


    他更愿意相信,这是人心所致,借他们的身份与能力来弥补一些遗憾罢了。又或者是更后世某个时空的后人,研究出的什么高科技,送到过去的时空里交给了他们。


    反正,就当作天命好了。既承天命,就做应该做的事。


    他放下袖子,意念一动,取出了移动电源和投影仪,以及一台笔记本电脑。


    “阿耶,大哥,三弟五弟,我们来看看天下是什么样,再看看什么是工业革命吧。”——


    身处历史风云之中,李世民亲身体会了什么叫作历史的偶然性与必然性。


    他提前起兵,刘武周、窦建德、王世充的命运都发生了变化,但各地的起义与政变也随他而动,该造的反一个也没落下。陇西老家都被薛氏父子占了,还需要他去平定。


    这也是他犹豫后退了一步的原因之一。若是他自己登基称帝,也有点麻烦。李靖能托付大事,徐世勣现在还差点,没有成长起来。他不能亲征的话,四方战乱能不能迅速平定他也不能确定。


    亲征的话,天子亲征总归是不方便的。


    关中落于李氏之手,杨广招为禁卫的骁果军大都是关中子弟,现在人在江都,父母家人都在李氏地盘,人心顿时散了,一心要回关中。而彻底颓了的杨广从前眼中就没有底层,现在更不会顾及他们。


    于是,那场禁卫军兵变同样只是提前,而不是消失在了历史之中。


    义宁二年年初,杨广死于江都,比原历史中还早死了一年。


    李渊听闻杨广这个“太上皇”死了,便开始着手废立,一个月后就走完了流程,于洛阳登基为帝,立李世民为太子,开始着手统一天下的大业。


    此时江南有辅公佑、杜伏威、萧铣、李于通、沈法兴、林士弘等诸多势力,西北有梁师都、薛举、李轨等割据一方。


    义成公主深恨自己信错了人,半年多来统合突厥,欲与唐交战。只是突厥刚吃过一次亏,心有余悸,加上她之前大力支持的羊毛生意现在反成了阻碍,大部落还能有更远大的目标,小部落却不乐意得罪了自己的金主——跟着义成公主攻打大唐,小部落拿不到多少好处,还不如羊毛生意细水长流呢。


    所以义成公主一时不能发兵,只能与西北割据势力联络,以突厥的力量支持他们反唐,待她整合了突厥内部,再兴兵讨伐。


    李世民便举荐李靖平江南,李孝恭继续征山东,自己领兵前往陇西攻打号称西秦的薛举势力。他在陇南还让李氏的族人去收购土地,安排产业呢,不能让战火扩大,叫战乱把几年的辛苦给毁了。


    李渊正要叫人来拟旨,胳膊却又被李世民抱住,诧异看去,儿子笑嘻嘻的,不像是有什么意见啊。


    李世民松开手,特别巴结的给他磨墨,把笔塞给他,一边磨一边眼睛闪亮地道:“阿耶,我要出征,你就不给我想个威风些的名号吗?”


    “什么名号?”李渊是真的没跟上他的思路,毕竟李世民都是太子了,也不需要其他的官职来弥补受到的亏欠,他是一点没往别的地方想。李世民虽然拿出了电脑,却不想自己没处理好继承人的事让别人知道,那个电脑里不该有的文件是一个都没有,没跟他们说自己是去了后世。


    李渊自然想不到他什么威风名号。


    但是李世民不乐意啊,一个劲暗示:“阿耶你再想想,神气一点的,威风一点的。你先定下来再让人写。”


    李渊把笔一搁,“你自己起!”


    李世民很失望:“阿耶怎么就想不到呢?”


    明明原历史里你很能想啊,现在想不到肯定是没用心。


    自己起就自己起。


    秦王破阵乐没有了,至少要有个天策上将破阵乐吧。


    毕竟不好叫太子破阵乐,太子可太多了,谁知道是说谁啊。


    待李世民高高兴兴地离开,李渊盯着纸上“天策上将”四个字,嘴角都在抽抽,心情一言难尽,最后抄起纸去拿给皇后看:“看看你儿子,都是太子了还要我封他这个名号。”


    窦皇后淡定地看了一眼,说:“挺好的,谁想出来的?”


    李渊没好气:“他自己。”


    窦皇后点了点头,她大概明白了,肯定是李渊原来立了长子做太子,二郎又功大,没得封了,硬想出来的封号。二郎那个爱嘚瑟的小脾气她还不知道吗,肯定是这个封号在后世非常响亮,他做了太子别的都满意,少了这个挺失落的,抓着李渊硬给自己封上了。


    她失笑地摇了摇头。什么太子,天策上将,她看去还是她的爱子,跟小时候也没什么不一样。


    不过夫君也要安抚,她配合着一起吐槽:“二郎怎么还是小孩子脾气,尽胡闹。”


    “就是!朕不好说他,他到底不是长子,朕斥责他几句难免朝中议论,让小人以为窥见什么父子不和,再生出什么风波来。你管管他。”


    “今晚家宴让他留下,妾身来说他。”


    李渊拉拢了妻子作为同一阵营一起骂儿子,顿时舒服了不少,见妻子在摆弄李世民给的电脑,坐下倚在凭几上拿过鼠标,关了她在看的悬疑片,点开了一部家庭情感片,“上次刚看了个开头就有事打断了,看这个。”


    大唐初立,事情千头万绪,尤其是用人上面,他和太子的人怎么安排才不会父子相忌,颇费他心思。他在外面费了精神,回来就不想动脑子,不乐意陪她看。窦皇后默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没有阻止,陪他一起看了起来,还给宫女使了个眼色,让她们备好热水和帕子。


    果然吧,没一会,皇帝就潸然泪下,嘤嘤作声,需要她递帕子擦脸了。


    她就说,她迫于世俗和家世,向来扮得柔顺,内里其实刚硬。二郎那个爱哭的性子,绝对不是她传下去的。


    第95章 天下英雄入彀来(秦)


    秦王政二十三年。


    王翦并不知道自己做了主帅, 没有了李信轻敌与昌平君叛秦的事,使得楚国比历史上早灭亡了一年。项燕战死,其家人被带到了咸阳居住, 未免惶恐。不过秦人并没有多加为难, 除了不能随意离城之外, 行动上还算自由, 一家人才渐渐放下心。


    只作为新家主的项梁为之气闷,郁郁不乐, 只以教导一众子侄打发时间。


    战争还在继续, 王翦继续向南, 平定原属楚国的江南之地, 降服百越之君。但在战争已经结束的土地上,如同赵、燕一样,普通的百姓担惊受怕之后, 生活仍在继续。


    秦国现在也已经有经验了, 先恢复生产自不用说, 派遣秦吏控制基层也不必说, 接下来的一步就是派人来组织监督考试, 不要当地官吏互相举荐,而是用秦国的考试制度选拔底层小吏。


    同时加试一场,有自恃才华的考生,也可以洋洋洒洒写一篇文章, 看能否一举为秦王所知, 从此步入朝堂。


    嬴政知道,不要说他这个时候, 就是到李世民那时候,因为读书的人仍然不多, 知识还是被垄断的。选出来的人仍然有局限。


    拿刘彻他祖宗打个比方。虽然刘邦成为亭长,估计少不了萧何的作用,因为亭长本来就需要有人推荐,才有进一步被考核的资格。


    但亭长除了识文断字背得下相应的秦律之外,还要通武艺会几种武器的使用。按现在的考试制度,没有人脉推荐,刘邦还是能考上。


    因为平民掌握这些技能的就是不多,能一箭把信射上城墙的刘邦,无论怎么选拔人才,他都能行。


    过去嬴政并不考虑这些,他们这些贵族天然与平民不一样,这是出生以来就刻在脑子里如同真理一样的道理。这个道理的崩塌,从他到后世读史开始。


    不必看后世的繁华,只史书里冷冰冰的朝代更迭就能看出来。且不要说中原贵种了,只看被视为蛮夷的异族,都曾经两度入主中原。


    血脉原来……不足贵。天生贵种原来……也不是一定比平民智慧武勇。


    打碎了原有的三观,嬴政才能仔细思考秦时制度与后时的不同。


    他并不完全赞同科举。因为科举选出来的人……怎么说呢,可能是考试内容的原因,他实在是觉得多少有点文官误国的意思了,像他们战国这时候出将入相的大才好像越来越少似的。


    就说明末的阎应元,守城近三个月不屈而死,才是个未入品阶的典史。不要说嬴政,刘彻看了都想吐槽。


    可别说沛县一干开国功臣也不过是屠夫功曹之类的小吏,嬴政认为他们是刘邦带飞的,他大秦的制度下,这些小吏本来就要有相应的能力,哪像后世王朝这种小吏废物居多。阎应元放他大秦可能也只能做个小吏,可放明末本来大才就不多,这么一个能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坚守城池的人物,居然才是个不入流的小官!


    当然这也让他有些警醒,毕竟天下无六国之后,这样有才的小吏不能再像李斯一样奔走他国求官,恐怕也会埋没了。


    所以他和刘彻都不打算纯然用文章选拔人才,而是参考他们所去的时代,分科目去考,秦国重视的律法自然也单独为一科。


    自然科学更是要推广,可别皓首穷经钻研孔子那一个字有什么特殊含义了,更别抱着几本经书考到没题目可考了,弄什么混搭题,考什么“君夫人阳货欲”。


    确实能把全国的聪明人精中选精,选出智商特别出众的,但实在是没多大意义。


    不过科举制度在他们的时代依然有很大的好处。对秦汉两朝来说,这使得国家掌握了选拔人才的途径,尽管发展到明清,“座师”又成了新的朋党,但至少在开始的时候,考官对考生的意义,绝比不上举主对被举荐者的意义。


    由此得官的人,他的感激更多应该是对着国君。


    他们也打算极力淡化考官的作用。哼,抢君主的恩惠,嫌命长了么?


    再者,虽说平民很难掌握知识,但知识的垄断毕竟已经被兴盛的私学稍稍打破了一点。而更多破落的贵族之后与小士人家庭的后代,由于家庭原因得到了学习的机会,却也因为家庭的原因没有人脉得到推荐的机会。


    科举制度便给了他们机会。


    就像嬴政决定采用科举的初衷那样:让天下一统后,不能奔走于六国之间求官的士人,重新找到了一条出路;让连奔走于六国之间求官都无力的士人,在家乡就能找到用武之地,找到向上攀登的起步之阶。


    他们的能力只允许用在秦国,他们的感激只允许指向君王。


    结束战事不久的淮阴县,便组织了这么一场考试。现在这样县里的考试不再等许久,只在一县所辖区域举行,报名时间一个月,报名截止的第二天就考,效率比原来提高了不少。


    一个面有菜色的妇人在布告下流连许久,最终还是没有踏进报名的大门,攥着刚刚卖布得来的钱,慢慢走回家中。


    她家就在县中,省了她不少体力,她今日都没有进食,走到家里扶着门就有点头晕。


    三岁的儿子正在院中自己拿石头在地上划拉,看见母亲回来,丢下石头欢快地跑过来迎接,大声叫她:“阿母!”


    “阿信乖,阿母不在家的时候,你阿父醒过没有?”


    “阿父醒过,喝了水又睡了。”三岁的稚儿口齿清晰,说事明白,显见是个聪明的。


    妇人却无暇为此高心,仍是满面忧愁,让儿子去一边自己玩,她先到房中看了看自己的夫君。


    去年一场风寒,男人病倒。但家中无钱抓药,就拖得沉重了。后来病看起来好了,但良人身体就虚弱了下去,原本虽是自幼读书,但也能下地,自家的田自己种,糊口总还是行的。


    这一场病后就不太能下地了,只能给人种,家里的进项顿时少了很多。偏偏他还很容易生病,一病就缠绵病榻许久,叫人揪心,家底也渐渐耗尽了。


    这次病也来得猛,她织布换钱,勉强挤出些钱买药,病势也不见好,家中的米却要见底了,药更是买不起了。


    怎么办呢?


    她呆呆地坐了一会,咬住下唇,见丈夫不时咳嗽,人昏沉沉的睁眼看了看她又合上,显然并未睡着,只是一点精神也没有。


    她霍然而起,去灌了两口水骗肚子,嘱咐儿子不要乱跑,把门锁上,又去了报名的地方,鼓足勇气上前,小声问:“我见布告上写不限男女,请问我能报名么?”


    “能。”负责记名的小吏不耐烦地道:“都最后一天了,你要不要报?”


    “报。”她报上姓名籍贯,看了看考试时间,想问考中了是不是就有俸禄,又没底气多问,只是想幸好明天就考了,无论如何,试一试吧。


    第二天,她夫君几次挣扎着想下地,却因为夜里高烧浑身无力,根本站立不住。她流泪扶他躺好,让儿子在屋里陪着,对夫君道:“我昨日也报名了,若是得中,便有钱给你抓药。我听说秦国这样的考试常常举办,你明年再考也是一样。”


    男人沉重地叹息,点了点头,黯然道:“你今日考试,昨夜便该带阿信在别屋睡,扰得你一夜无眠,今天还怎么去写文章。”


    “没关系,我不困。”


    妇人收拾好笔墨,再度吩咐儿子守在屋里,把粥熬好了盛在锅里。她昨天已经托隔壁的邻居来照顾一二,至少让夫君和儿子喝上热粥,她要出去一天,实在没法兼顾了。


    困是非常困的,但她还支撑得住。


    她报的科目与一般人不同,乃是兵法这一科。没办法,家中多的就是兵书,夫君祖上传下来的,现在人都是家里有什么就学什么,除非有老师教,否则根本没得挑。


    她先在发下的纸上端端正正写上了自己的姓名:屈叶。


    考官巡视时瞥见了,心说难怪这妇人敢来考试,原来还是个屈氏,不过大概早就破落了,衣服都还打了补丁。


    不过这高挑的身材,看着就不太像楚国一般的平民啊,南人普遍比北人矮来着,只贵族后嗣容易生得高大。


    第一项考的是默写,屈叶报名时已经报上了自己读过的兵书,现在从中选了几段,她一字一句地写上,检查过就放在了一边。


    第二项算是实操,问了些实际的军中事务。屈叶对军中组织号令之类不太懂,胡乱写了,心中忐忑,只看到下面分析题时心中微定。


    她是嫁过来之后跟着丈夫一起读的兵书,两人闲来无事,就拿读过的史书中的战事攻伐为戏,这个对她来说不算太难。


    但前一项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在胡言乱语,也不知道能不能让她考上,她等着俸禄救命的啊。


    加科的项目她也报了,病急乱投医,只要能做官,就算俸禄不是立刻到手,她也能跟人借钱,或者跟人赊帐了,良人也就有救了。


    这个目标支持着她从上午一直写到下午天色渐暗,中间只喝水吃了一个野菜饭团,饿得起身交卷时身子一晃,差点栽倒在地。


    踉踉跄跄的回去,问过儿子无事,她本以为自己睡不着,哪知道太饿太累,把剩下的粥胡乱吃光,躺下就睡着了。


    却不知她的卷子忒叫县里的官吏为难了。


    县尉负责批改兵法科目的卷子。批改第一项的时候他得对着上面发下来的书去核对,因为很多书他也没读过,这场考试他算占便宜了,虽然只在考后给他核对,但他也努力背下来一些,回家就默出来私藏。


    有些讹误不算错,因为流传的书籍本来就有传抄过程中的讹误,只要句子文辞通顺,意义不错就可以,比后世还要宽松些。


    批改到屈叶所写的第二项他大摇其头,看得出来这个考生根本没有军中的经验,不过看一看性别为女,县尉也就释然了。没有才正常。


    这么一看,她这胡乱写的,其实还有几分灵气,全凭自己揣测,倒也说中了几点。


    第三项没有标准答案,用的其实是秦军攻大梁的案例,但划去了火炮攻城的手段,让考生要么从魏国角度出发回答如何组织守城,要么从秦军角度回答如何攻城。


    上面也给了参考答案,县尉当时一看,就觉得这题目要是大梁也拿到一样的,那才叫诛心呐。


    竟然是用水攻,大梁城不得泡烂了!


    这妇人竟也答上来了,不得了,县尉都答不上来,因为他是淮阴人,对遥远的大梁一点也不熟悉。虽然考题中给了大梁附近的地理形势,但他根本联系不起来,想不到引水灌城这一招上来。


    兵法一科本来在淮阴报名的人就不多,这小妇人答成这样完全过关了。但让人为难的就在这了:她能做什么官吏啊?


    以县为单位,参加考试的人数远不能与后世科举鼎盛时相比,其中还有不少水平实在堪忧,看一眼就直接刷掉的人,所以成绩出得很快。


    屈叶中了,但一时没有官职,县里不知道怎么安排她,只好把她加试的文章与她这个考了兵法科的女子之事一起向上报去。


    但无论如何,她可以赊帐了,也有人愿意借钱给她了,至少这次可以把良人救回来了。


    屈叶就没觉得自己能做官,她松了口气,继续自己织布卖布照顾丈夫和孩子的生活。


    嬴政还没有收到新收楚地的考试结果,此时他的心思也不在这上面,因为陈苇的科研小组终于做出了能实用的蒸汽机!


    括号,改进过程中有刘彻那边人员的功劳,算是双方合作,括号。


    织室已经从长安县原来的位置搬到了郊外,这个地方以后会成为工业区,也会成为长安县的一部分,不过现在还稍稍有点荒凉。


    织室也正式改名,现在叫“长安纺织厂”,嬴政对名字没有执念,织室既然不适合了,那就直接用后世习惯的方式来命名了。


    韩非的身体不像李斯与张苍那么健壮,年纪大了有点多病,刚刚病愈,但他也来了。几位公子如今都是他的学生,于是同他走在一处,扶苏靠着老师,搀扶着他,边走边轻声道:“太医说先生还应该多休息几日再出门。”


    韩非看向四周的机器,轻笑道:“这样的时刻,非不亲来,岂不是错过了。”


    公子高扶住他另一侧胳膊,想起师长平日的教导,似懂非懂,与兄长扶苏对视,彼此点了点头,打算回去再讨论。


    他们平时私下里就说过,韩子的学说似乎与完成《韩非子》时不太一样了,现在好像能看到儒家的影子,又好像跟墨家合流,但这话打死他们也不敢问韩非。


    怕真被打死。


    总而言之,韩子非常重视机器——这个词其实最早在《周易》中是用来描述天地运行的规律和机制的,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在秦国渐渐用在了人工造物的机械用具上,扶苏他们年纪小,已经记不清了。


    他们也不知道是韩子影响了父亲,还是父亲影响了韩子,像这样一台机器投入应用,竟然让韩子拖着病体来参观,让父亲带着朝臣来助兴。


    纺织厂的厂房也是用新技术建造,没有木材,而是钢筋混凝土——嬴政觉得技术也是螺旋前进的,这跟他们现在的版筑法修城墙好像也差不多,只是换了材料。钢筋是平炉炼钢得到的优质钢材,非搅炼法所得难以控制碳含量的旧钢材可比。


    这使得厂房建造不需要运送大量木材为梁了,建造过程不算快,因为建筑队在练手。嬴政打算等他们熟练之后再扩张,以后将天下的大山划出保护区不允许开采。


    他不允许他的关中基业变成黄土裸露的地方。


    包括他的宫殿,以后也都采用新法,少用巨木大梁,至于黄肠题凑这种葬仪也要禁用。


    水土流失不仅会让关中失去沃土,也会让现在的大河变成“黄河”,让帝国的黄河中下游饱受其苦,花费不知多少财力和心力去维护。他既然知道了,当然要阻止这种事。


    现在这座厂房宽大而又敞亮,放满了用蒸汽驱动的机器。


    在生产效率上来说,其实现在的纺织厂并没有比原来先进多少,但它使纺织厂摆脱了水流的限制,不必局限在水边,也不必受枯水期的影响,才能更好的推于天下。


    嬴政看了眼他的儿子们,看见他们若有所思,回去之后他会考他们。


    而他的臣子们大部分的心思显然更单纯,明显是在琢磨怎么从中分润些财富,只有少数人脸色深沉,想到更广阔的远景。


    他本就主导了天下的大变,也不怕再主导另一场风暴。


    大秦本就是时代中的弄潮儿,不进则死,连退路也没有,他就是要在死地里争一线生机。


    从纺织厂回去没多久,楚地取士所收到的上书被送了过来。


    并不是全部,李斯和王绾带着人先过了一遍,把一些抱着侥幸胡言乱语的先筛下去了。长久来说,这个工作会在县一级就完成,但是现在新纳入统治的土地上,那些县吏大部份都是旧人,嬴政对他们完全不信任。


    让他们筛选,会不会因贿、因恩、因仇、因人情,而故意筛去一些人,而将另一些人的文章送到他的案头呢?自认只有一点点强迫症和控制欲的嬴政不喜欢这个假设,所以宁愿全收过来,让有空的重臣替他筛一遍,然后他亲自看。


    等到那些人都换过一遍,六国之地真正成为秦土,再建立一套新的制度去减轻中央朝廷的负担吧。


    他看到了沛县的名单,不出意外有刘邦的名字。嬴政平静地放到一边,又继续看下去。加考的那一科很少能挑出真正可用的人才,偶尔挑出来的,一看名字都是熟人。


    比如说范增。


    嬴政看史书时比较能确定像项梁项羽张良这类人的立场,他们对秦自然是抱着一种你死我活的态度。也比较能确定刘邦、萧何、英布、韩信这些人的立场,他们应该不像前者,要么是在乱世中萌生了野心,要么仍是战国时“士”的心态,怀抱自己的才华,渴望择明主而从。


    至于这个明主是秦是汉,是楚是齐,其实不重要。只要满足两个条件就行,第一,知我;第二,确实是明主。


    他不太能判断立场的,就是范增这类人了,也不知道究竟是作为楚人深恨秦国呢,还是在秦时不得志才会一把年纪了还对谋反这么上心。


    现在好了,他知道了,大概就是第二个原因,因为他看到范增也参加了考试,并且信心十足的多考了一科,写了三页纸的文章。


    说的是治理六国旧地的道理,现在看起来是有点陈腔滥调的,毕竟范增离咸阳太远,对秦国的新动向不了解。不过嬴政还是把他的文章挑出来准备用他。这个人脾气虽然不太好,但见识和能力是有的。再说,他文章中凭着听来的重新分封六国的几句传言,就洋洋洒洒写出了不少建议,竟然也颇具道理。


    可以的话,这件事让他操办也不错。


    看到淮阴时,嬴政的心情并没什么波动,他以为淮阴跟其他地方一样,基本上没有能入眼的士子。韩信的生年不详,但这时候肯定才几岁,不会来参加考试。


    直到他看见有一个报名了兵法科目的女子,并且成绩还不错,让当地的县尉不知道如何安排,只得报了上来。


    嬴政心中一动,不得不说他这个时代不能跟后世比啊,私学兴盛也是有限度的,知识总体来说还是被垄断着。就淮阴这么个地方,既然史书上记载着在这几十年里只出一个军事家韩信,那这个时候能在兵法上有一定造诣的人,与韩信有关系的可能性就不是一般的大。


    何况这女子已经结婚生子,说不定就是韩信的母亲。


    他把屈叶的文章也先挑出来看了。中规中矩,跟范增差不多,因为居于一地缺乏见识的缘故有一些臆想的成份,难免在文章中显露出来,写出了许多空话,在一国之君眼中难免有点可笑。


    但同时,在这样的臆想中,又可以看出上书之人在自己专业上的灵性,属于可造之材。这是个意外的惊喜,嬴政想了想,县里确实没法安置一个已经嫁人生子的妇人,屈叶八成也不会武艺,不可能做亭长之类的武职。


    他将范增和屈叶都调入京城再任用。屈叶别的没法做,在武学教人总可以。


    至于刘邦,他还要与刘彻合作,自然不会为了泄愤而去动他。有时候嬴政也觉得是在后世的生活让他平和了不少,除了把赵高找出来做了一回穿越时空的试验,看他在试验中化灰后放弃了带人穿越之外,他都没为大秦的覆灭找过别人的麻烦。


    连项羽都好好的跟项梁在咸阳待着,准备以后打包丢到六国联军里去远征,现在说不定天天在府里聚众骂他。刘邦至少没烧了咸阳,也没有屠杀嬴姓子孙,眼下还参加考试,打算做秦国的官吏——嬴政的心境有一种诡异的平静,比起杀人,他更需要忍住把刘邦叫来咸阳看看的念头。


    别说,刘彻居然没有叫嚣着让他拍一张刘邦的照片给他供奉,肯定是怕他看到刘邦后忍不住杀人。嬴政突然浮起一个念头:他真把刘邦叫来拍一张照片,再发给刘彻,会不会把刘彻吓到?


    第96章 六国毕,四海未一


    屈叶与韩永夫妻俩正计划着存钱, 先还债,然后把之前卖掉的家当再一一重新置办回来,完全没有想到会从咸阳来一纸诏令, 要屈叶携夫带子, 立刻就去咸阳。


    韩永调养了一阵, 虽然身体还是不太好, 但也能动身了,就是夫妻俩难免忐忑, 坐车前往咸阳的旅途中小声讨论。


    “你上书时还写了什么, 让大王这样重视?”


    “就写了那些, 回来说与你时应该没漏了什么, 都是平时在家闲谈所说。”


    “那也不至于让大王看重。”


    “谁知道呢。”妇人给怀里打瞌睡的儿子擦了擦嘴角,抿嘴一笑,“或许是良人的才华自己不知, 却惊动了大王呢。”


    男人也伸手摸了摸儿子, 笑了起来, 连连摇头。他又不是那种狂妄自大的人, 自己或许有几分才华, 但是自幼生活在淮阴从未离开,只读过家里的书没有明师指点,周围连一个能讨论的知己也没有,还是成亲之后与妻子才有了共同话题……说他与妻子平时读书聊的那些能让秦王看中, 他反正是不信的。


    而对于虚四岁的韩信来说, 渐渐长大之后,遗留不多的关于幼时的记忆中, 最深刻的就是这一趟不曾回头的远游。


    他还记得藏在老树树洞中的漂亮石头与蜗牛壳,还记得前一天在院中泥地上划下的字, 在他那时的意识中,跟父母出门自然还是要回来的,他家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院落,好像住在这里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然而这趟出门父母就没有再回头,一路从水网纵横走到山连着山不见尽头。父母在车上说的话总是听不懂以至让他瞌睡。


    直至他来到咸阳,在幼时的记忆里深深植入了初见时的印象,那座散布着宫阙没有城墙,华美而威严的大城。


    嬴政不会特意见范增等一起被召入咸阳的人,只依着他们所长,让众臣各自见一见,将他们安置在合适的位置上。


    韩永计划着下次自己重新报名考试,屈叶却不甘丈夫耽搁一年,急切的表明自己所学都是来自于夫君,他因病没能参加考试,她为了筹钱治病才报了名。


    这是小事,现在对君王来说比科举普及的时候有个极方便的地方——君主仍然可以比较随意地提拔人才,不像以后不经科举提拔几个宠臣,还会被清流喷成渣。就算阻止不了,后世也会留下个极臭的名声。


    对屈叶,嬴政早就想好了去处,她身为妇人不擅武艺也不能进入军中,就让她先读书,然后在武学教理论。军中立功的基层将领可能不服,也简单,他筹建的武学还有收纳军士遗孤的少年部,让她教孩子总不成问题。


    现在多了个韩永,水平相当,身体又不好,肯定也不能放在军中,所以夫妻俩一起在武学发光发热吧。


    唯一让他起了几分犹豫叫他为难的,是他们俩的那个儿子。


    人到咸阳之后,嬴政派人询问,确定那个叫韩信的孩子就是那个“韩信”。他一度想等两年让人进宫给他的某个儿子做陪读侍从,在宫中读书,成年后放出去带兵。


    但很快,他自己就否决了。


    年纪不合适。扶苏已经十九岁了,排行在前的儿子也都成年或者接近成年。韩信过几年入宫陪读,就只有排行在后的小儿子合适。


    如果是别人也就罢了,他都明知道这是不世出的兵仙,还让他跟某个不太可能继位的儿子一起读书,利益绑定,将来这个儿子要是起了野心,岂不是自己埋个了地雷等着爆么。


    嬴政干不出这么蠢的事。他只在韩家添置的仆婢中安插了人,让人保护照顾好韩信,饶有兴致地等待着韩信的成长。再大点,可以进宫读书,不过不会固定给哪个公子陪读。


    以后大秦若是避开那些坑延续下去,将军们用武之地就少了,他并不是特别期待韩信的才华为己所用,只是有种……嬴政一时竟不能用他这个时代的语言去形容,脑子里第一时间冒出来的居然是后世的词语。


    养成,养成的快乐。


    刘彻知道历史之后再看霍去病,大概就是这样的快乐吧。


    就算他觉得韩信长大之后,大秦应该都没多少兵家天才的发挥余地了,也不妨碍他想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成长。


    秦王政二十四年,楚国剩下的地区一一平定,秦军休整。


    秦王政二十五年,齐王建比原时空中更没有战斗意志的投降了。


    比历史上提前了一年,秦一统天下,嬴政自此从“秦王政”而为天子,以“三皇五帝”之“皇帝”为称号,又以和氏璧雕琢为玺,上刻“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篆字,为传国之玺。


    当玉玺完成奉到他案头时,嬴政取之在手,一时感慨难言。从登基第九年奇遇至今,已经十六年了,他终是成为了那个“秦始皇”。


    将玉玺与自己臂上的印记放在一起,看不出任何区别。说来有点好笑,这传国玺缘于秦,出自他手,偏生他与刘彻、李世民相识之时,唯有他对这玉玺毫无所知。


    李世民虽然没见过,至少也知道,刘彻更是不用说了,极为熟悉。


    只他这个赋予传国玉玺特殊地位,使之有了天命传承意味的始皇帝,当时连见都没见过它的样子。


    他把传国玉玺放在手臂旁,给实物和印记拍了个合影,发到了他们的小群里。


    因为他什么也没说,刘彻也没去体会始皇帝那难得的微妙心绪,只是禀着“你有我也有”绝不能输的心态,迅速拍了张同样的合影发上来。


    倒是把少有陷在某种难以言说的情绪的嬴政看得好笑,脱离了那一点多愁善感。


    李世民没吭声,大概在自闭中,他这时候还没玉玺呢。


    新的帝国建立了,可谓千头万绪。不过现在有一点好处,秦国已经有意识的在储备人才了。


    秦国的年青人现在已经习惯了考试。学室教的东西很杂,学到后期可以选择不同的方向,要是想做官吏,数算和律法是一定要学的,这两门必考。


    如果擅长理科,那么通过学室的毕业考试后,大部分人会进入不同的工厂成为技术工人,少部分会进入少府专门的科研组织,在长平侯的安排下分到一个个项目小组里攻关。


    必须提一句的是,长平侯现在是这些理科学子的榜样和人生目标。她在秦王改称皇帝之后,也由长平君改称长平侯,因为蒸汽机的最终成型又得赏——这个封号刘彻还问过,跟卫青重了,问嬴政是不是故意的。


    秦律中现有专利一说,像蒸汽机这样被天子视为国之重器的产物,其研究者拥有一次选择权。


    要么选专利权,手握专利,所有制造出来的蒸汽机她都可以分得钱财;要么将专利权交予天子,天子增其封户。


    ……大家一致认为,傻子才选前者。


    陈苇也不例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于是她增邑五千户,一弱质女流,几乎有了与灭国功绩比户的封赏,怎生不叫人羡慕又嫉妒。


    前次工匠造出火炮又改进,其中有功者同样得赏,但那时众人默认这是军功,并没有生出议论,封赏陈苇的那回才真正叫朝野震动,让许多人不能理解。


    但秦王一意孤行,没有人能反抗他的意志。


    所以反抗不了就接受,到了现在,不管文官还是武将,朝中显贵们都会在自己的子女中挑挑拣拣,选出一些看着没什么军事天赋,从政的话情商也堪忧的孩子来学习理工科。


    尤其是不可能从军从政的女儿们,反正不差钱,往往做父亲的会要求她们学习理工科,指望着万一有个学出来的,女儿也能给家里捡个爵位。当然,他们也早就想好了,这样的女儿肯定得招婿,生的孩子随母姓,不能让爵位流到别的家族手上。


    这个事问题不大,有这个打算的权贵们都没想过建议立法保障自家的权益,因为此时赘婿本来就没人权,而且姓氏也是处在一个合流的开始阶段,没有完全固定下来。


    真有女儿能挣个爵位回来,那子嗣当然会继承自家的姓氏,或者以爵位封地为氏,都很正常。后世担心的什么三代还宗的麻烦,不在这个时代人们的考虑之中。


    到了嬴政称帝的这年,秦国已经一年一年的累积下来许多小吏,如果不是先吞了韩国,很快又灭了赵国,这些人挤在秦国境内甚至能称得上冗余了。


    不过随着天下一统,这些基层官吏又有点捉襟见肘,只能尽管顾到大邑重镇。但嬴政已经不为此担心了,新收之地的吏考已经显示出它的威力,死心塌地反秦的普通士子并不多,假以时日他们都会成为真正的秦吏。


    刘彻关心则乱没有看出来,李世民纯纯局外人,跟嬴政闲聊时倒是发现了,曾经问过他:“陛下防备的不是汉高祖吧?”


    嬴政只笑了笑,没回答他。


    但他说得对。刘邦只是趁势而起,在乱世中胜过了群雄。如果大秦没有苛政引发民乱,他可能安安心心在沛县招猫逗狗当亭长然后谋求体制内升职直到老死。


    而民乱起后,假若死了一个刘邦,自然有别人补位,可能没有刘邦的能力,建立的王朝说不定持续不了很久,但总会有人最终能成为胜者。有没有刘邦,决定的是后续帝国的走向,跟秦是没什么关系了。


    嬴政最提防的,一是六国之后,他们是真正的死仇,不把他们打发到身毒去,大秦一半的精力都得放在他们身上;二是他过去不放在眼中的平民,现在帝国的架构中,他已经将平民考虑进去了,控制与安抚,萝卜与大棒,他知道该怎么做。


    也就在他称帝的这一年,海上归来了两艘大船,张良回来了。


    烈日与海风将昔日白晳的贵公子变了个样儿,但张良在水土不服反复生病的阶段结束之后,不知道是适应了且得到了锻炼,还是跟秦人学的锻体术起了作用,身体倒是比以前还健壮一些。


    此时他归心似箭,要赶回咸阳,将身毒的消息告之韩王。


    不必等攻取西域了,也不必组织大规模的移民,身毒本来就人口繁盛,只要把公卿和工匠带过去,就能重建韩国。当然,这仍然需要得到秦国的许可,但出力攻取西域,与先行建国并不矛盾,只要能说服秦王……不,已经是皇帝了。


    张良微带苦涩的自嘲一笑,秦人的电台总是能及时传递消息,他知道六国已亡,秦王称帝,从此真的取代了周,成为这天下的主人。


    但秦王没有骗他们,如同韩非告诉他的一样,天下也已经不是过去认知中的天下了。


    他已经与英布打下了一块地盘,他看出来英布萌生了野心,但桓齮帮他压制了英布。不仅是因为他与桓齮的交情,他看得出来,桓齮根本看不上平民出身的英布,只认张良这个虽无王命,却有把握代表韩王说话的韩国贵族。


    英布的野心本来也不明显,在这样的压制下很快就熄灭了,说不定自己都没发现。


    但不能放任他在身毒太久,必须快,尽快让王带人过去。桓齮已经用电报将他回归的消息发到秦国,皇帝亲自下令,让他下船后就到最近的官府报备,由驿站一路护送他回京。


    张良脸色严肃,连马车都舍弃了,一路策马飞驰,赶回了咸阳,也给咸阳的六国之王带去了确凿无疑的消息:交趾是真,身毒是真。那里有堪比河洛之地的大平原,人口繁盛,文明开化,正是君子应该前往建立功业的地方。


    六国旧贵为之震动,随之而来的,是无数人命运的变化。


    沛县。


    通过考试做上亭长的刘季带着求盗等人在辖区内巡逻,回去才看到乡里送来的一封公文。他本来以为又是些鸡零狗碎的事,一边腹诽秦国就是屁事多,一边打开看,却将自己看得愣住了。


    心不在焉地写了布告贴出去,又给所辖各里的里典写了公文让邮人送过去,刘季托着下巴开始放空了。


    泗水亭很快也被布告上的内容吸引,亭卒们休息时都在议论。刘季随口跟他们聊了几句,又自己想了几天,休沐时去县里找萧何说话。


    萧何看到他便不自觉地扬起了眉毛,不等他开口便问道:“你想去?”


    刘季挠了挠头,与萧何对面坐下,又想了想,最终还是点头道:“是,我想去。”


    他其实原本还在动摇,今天来找萧何也是因为萧何书读得比他多,职位比他高,朝廷的事更了解,所以想来听听萧何的意见。


    但是说出“我想去”之后,他释然了,发现这就是他真正想要的,并不会因为萧何说什么而改变。


    萧何叹气:“留在家不好么,你考上亭长,你父亲十分高兴。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更不知道能不能回来。


    刘季仍是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笑道:“先入秦军与匈奴作战,打通道路后取西域,然后六国在身毒取地立国,分封群臣,时间是久了点,但总是个机会。我年纪也不小了,留下来还能有这种成为封君的机会吗?秦国现在的封君都只有封邑赋税,不给实权了。”


    “就不说你这个岁数了,死在路上怎么办?”


    “要取功名哪有不冒险的。成功了,我回来接父母兄弟,让他们也感受一下祖上的风光。失败了,我上有兄长,下有一弟,父母念一念也就过去了。我还有个儿子,体貌肥壮看起来不会夭亡。后人也有了,还怕什么。”


    萧何再次叹气,知道刘邦不是能劝动的人,只得道:“你最好先联络乡里,若是有乡党能在一起,也好多个照应。”


    “嗯,等会就去问问。县里卖狗肉的樊哙力气很大,就是年纪小了点,不知道愿不愿意走。还有夏侯婴,跟我交情不错,但家里要照顾,也难说,我再回丰邑问问吧。”


    刘季不知道,虽然嬴政没有将他视为威胁,但出于好奇,他的情报还是会准备出现在嬴政的案头。


    所以他在沛县与丰邑的招募都落在了皇帝的眼里。


    屠户出身的樊哙没有多犹豫就跟刘邦一起投军了,他壮实而有力气,年轻气盛,早就厌恶了家传的屠狗事业,看了官府的布告后本来就心动,哪经得起刘季的鼓动。


    夏侯婴也去了,他犹豫了一段时间,因为他现在在县里的马房照顾马匹和车辆,上次的考试没有通过,但下次很有希望成为县吏。不过最终他还是决定与刘季一起走,成为有封地的封君,这个诱惑实在是太大了。


    并非他们狂妄,而是六国之名虽存,六国之实已亡,远赴边疆重新立国,本来就是会诞生大量新的军功贵族的时代。他们这样有勇力的男子,如果没有过多的家庭牵累,自是非常渴望能亲手搏取如此功名。


    至于沛县的其他“汉初功臣”,萧何四平八稳,连心思都没动过。他就是一心要留在家乡维持家族的人,历史上觉得世道不稳时,让他升职到咸阳都不去,什么西域身毒,听都没听过,他才不去。他一走,没有他这个主吏掾在县里,萧氏不就少了个靠山了。


    造反?那是世道大乱,不得不反的时候,不得已而为之的事。现在眼看着太平了,他吃撑了才跑到比边疆还不如的地方去。


    周勃也没去,他太穷了,本来刘季以为能说服他,但就因为太穷,他一走家里少了他这么个劳力,父母都没人奉养了,于是没有去。


    曹参同样没去,他还不是狱掾,但也已经是县吏了,家境优渥,跟萧何一样,根本不想去什么没听过的地方建功立业。他有功名心,但他的计划是在秦国的体制里努力,而不是丢下家人跟一群六国丧家犬跑到蛮荒之地去。


    丰邑那边,王陵有家有业有老母在堂,同样不乐意远行。刘季反倒是拉到了雍齿一起前往,也不知两人以后会不会有矛盾。


    其他一些名声不响的人,嬴政就没注意了。他把这个结果发给刘彻,刘彻震惊了,不免为老祖宗这趟远征忧心不已——饼画得是挺大的,可六国贵族为什么听说之后乐意的人少啊?还不是因为路途遥远,打仗又有风险么。


    不要说到身毒了,就是到西域,秦国恐怕就不能提供多少后勤,要他们在西域就地征粮了。这个立国之战,哪是六国末期享福多年的贵族们能承受的。


    但没奈何,秦国不允许他们留下。如果要留,故国所赐的封地都得交出去。这一来,尽管还是有人愿意拿着浮财重新置地留下,但毕竟还是有一部分人愿意用这些封地与秦国交换物资,指望将来重新立国后,自己的家族仍能成为贵族。


    比起民间这些为了眼下能得到的钱粮,或是为了将来所立功业而报名参加远征的青壮,贵族们完全是被逼的啊。


    不过如此一来,刘彻想了想,不知道嬴政是不是也想到了,不光是心怀不满且有行动力的六国贵族被打发远走了,民间最容易闹事的刺头也走了一波。


    啧,大概是无意的吧,他想。离历史上的“秦末”还有不少年呢,新一波刺头还会长起来。真到了那时候,就算是全是老实人也没用,活不下去总归要反的。他们都讨论过,嬴政不至于特意为了迁走这些人用心。


    赵国邯郸。


    同样是亭长的赵要也收到了公文,并将它发往辖下各里,完全没有想过这事与自己还有什么关系。不过当他休沐回家,帮兄长赵夫下地做活的时候,原来一起混过的游侠朋友高六来到他家地头。


    赵要下意识看了眼他的腰上,嗯,很好,没佩剑。


    秦国对刀剑弓弩盔甲都有管制,普通人没资格佩剑行走。赵要不知道其他地方管得严不严,但邯郸和邯郸周边应该很严,他对旧日同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结果因为辖区内有人佩剑被上面逮到一次,他不但罚了钱,还记了名,三年不能正常升迁。


    现在他也不敢大意了。


    高六被他看得,也下意识摸了把腰间,有点沮丧。他的剑都被收缴去了,同样罚了钱,秦制让他有透不过气的感觉,所以他今天知道赵要休沐回来,特意来找他。


    “我听说武安君将佩六国大将军印,先讨匈奴,再伐西域,邯郸城的贵人府邸空了一多半了,都在招人,你去不去?”


    赵要赶紧摇头拒绝:“我不去。”


    高六惊讶地张开了嘴,好像从来没想过会听到同伴这样的回答,有些急切地道:“你当真想做这个亭长到死啊?在秦国没什么前途,你没听人说吗,这种立国之战,就算是小卒都能有十户百户之封。”


    这都是城里贵人出来招人时宣讲的,赵要自然也听过,而且官府不但不拦着,还让他们这些秦吏帮着组织。


    但他还是冷淡地摇头:“小卒都能有封的意思,是小卒能活到那时候。我父兄都死于战场,我不觉得我有那个运气。”


    “我父兄也死于战场……那是跟秦军作战,跟匈奴和什么西域身毒的蛮夷,哪有那么凶险。”


    高六与赵要的想法不一样,他更相信自己是好运的那少数人,仍想劝说赵要与他同去。但赵要很坚定,始终不肯。


    最终高六只能遗憾地道:“走之前你要是改变主意,一定要来找我,我们在一处。”


    赵要笑了笑,他不会改变主意的。


    虽然没答应,但高六也没立刻走,脱鞋卷了裤脚帮他干活,两人有一阵没见了,高六因为想投军的事,到处听贵人们的宣讲,有许多话要跟他讲。


    除了吐槽那些贵人的不靠谱,只相信武安君之外,高六对那些留下的贵人更不满意。


    “世卿世禄的,享了多少年福!当年征召我们去打仗,我们父兄都死在秦人刀下,他们在邯郸城快活得很。”高六恨恨地道,“现在好了,赵国有恢复社稷的机会,都不要他们去战场拼命,只叫他们把封地换成钱财作为军资,叫他们随军而已,一个个的,哈哈。阿要,你去不去都是我兄弟,他们不去,我看他们不起。”


    赵要也深有同感,啐了一口:“谁瞧得起他们,宁可白损失一半的财富也不肯走,让我说,都是叛徒。秦国这事办得好,我说也是,既然赵国都没了,大王和先王给的赏赐当然要吐出来,那是他们祖上为我们赵国立功得来的,跟秦国有什么关系,还白养着他们不成?”


    两人有了共鸣,痛骂了一番留下的赵国贵族,天色也不早了,高六这才搓了搓脚上的泥,拔上鞋跟他作别。


    目送高六走远,赵要上田埂穿自己的鞋,不知何时在另一块地上干活的赵夫凑了过来,小心翼翼地问:“高六来做什么的?”


    “他要投军跟城里的贵人走,叫我一起,我没应他。”


    肉眼可见赵夫松了口大气,绷紧的全身都放松下来了,赵要不由乐了:“二兄,你以为我要去啊?”


    赵夫不好意思地嘿嘿了两声,解释道:“最近人心不安,好多人家里都在为这个事吵架。尤其听贵人说是武安君做大将军,我看那些做过游侠儿的都心动了……”


    “跟高六似的没牵没挂的,走就走了,有家有业的走不了。”赵要作为亭长,一亭之地的名单也会汇总到他这里,所以有数得很,“现在一亩地打粮就不少,秦国还把税调低了,只要不是倒霉遇上几年灾,日子也算过得。我真跟他去,命说不定都丢在路上了。”


    他们赵国与秦有仇,别说,听了贵人的话报名走的其实还真不少,赵夫看着都有点心惊,但官府竟然不拦,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人口流失可有点大啊。


    但也像他说的那样,有父母双亡兄弟分家的,或是父母尚在但兄弟颇多的游侠儿,无牵无挂,自可一走了之,名单上几乎大部分都是这种身强力壮的未婚青壮。


    而有父母在堂少人奉养的,就不敢走了。娶妻生子的,有走也有留。赵夫在名单上看见了一些人,心中对他们十分鄙夷。


    他不走,不仅是怕死,更是因为放不下养他长大的兄长。


    “二兄,你把家里的钱拢一拢,我拿回来的放一起。”他看左右无人,附耳同赵夫说话,“我听说了,那些贵人的田留不住,就算不去西域也要交钱赎买,还得吐出来一半。官府收作官田之后,打算拿些成片的肥田,把我们的地置换了。”


    赵夫眼眶都要撑裂了,哆嗦着嘴唇问:“拿肥田换?”


    赵要肯定地点了点头,继续道:“还会卖一部分,都是中上等的好地,每户限购百亩,不叫富户全买了去,我们错过这个机会就买不着了。家里有粮,留下侄儿读书的钱,全买了吧。”


    赵夫疯狂点头,两个人都没想到生病意外需要用钱的可能,有病熬一熬就过去了,实不行到时候借钱。他家家底不厚,不趁这个时候买地,靠开荒那得到什么时候。


    赵要略微知道一点官府的用意,听说是邯郸要扩建,很多地要被征用,且以后要连成片的地才方便大规模耕作,至于为什么他也不知道,总之官府自己的官田要连成一片,还要把农人的地重新规划,要尽量连成成片的。如果是在被征的地方,那说不定一亭一乡都要整个迁走。


    除此之外,或许还有收取民心的用意,这就不是赵要能够揣测的了。


    赵夫也没有提,他原本攒着钱是要给兄弟说亲娶妻用的,兄弟现在是亭长了,门户相当的人家又不嫌他家底子薄的不好找,一直也没说上。之前他很急,打算再往下找个家贫但性情好的女子,今年就把婚事办了,但现在不急了。


    只要买到好地,晚两年成亲不要紧。有地,还怕说不上亲事么。


    赵要与兄长往家走去,眯着眼看天边的落日余辉,想着侄儿的成绩。不好不坏,以后想考吏科恐怕不像他那时容易,最好能在邯郸的铁官办的技术学校里读书,学成直接进铁官,那就什么都不用愁了。


    实在学不好,他们兄弟趁这个机会置办下厚厚的家业,在家务农也行。


    至于他娶妻生子,不着急。


    他不想去远方搏功名,也许老了之后,看高六衣锦归乡时也会羡慕,但他不后悔,他更想在亲人身边,安安稳稳的度过一生。


    第97章 诸侯远征秦吏下县


    与其他五国相比, 韩国贵族要从容得多。因为张良已经为他们在身毒占下了一块飞地。


    他们仍然要出钱出力出人,但是不必把宝全押在这场不知尽头的远征上,而是可以选出几个家族子弟, 让他们带人坐船去身毒站住脚。


    运气不太差的话, 至少不会整个家族都覆灭了。所以他们很积极的交出了家产, 跟秦国换了不少物资, 还有大船,派家中子弟跟张良出海, 经交趾而至身毒。


    为了防止在海上遇难, 他们还分了三批出发, 也算得上谨慎了。


    但远征还是要出力的, 这方面与其他五国一样,韩国也征召了不少愿意抛家舍业前往远方立功封侯的平民,先在秦军的体系下训练, 然后汇总到李牧帐下。


    所以直到嬴政登基为王的第二十七年, 也是这个时空他称帝的第三年, 他四十岁的时候, 大军才算整合完毕。


    集六国贵族数代积蓄, 六国士卒汇聚,武安君李牧为将,对上还没有整合统一的匈奴……


    李牧:这辈子没打过这么富裕的仗。


    尤其是执六国合一的虎符,六国的君主却都还软禁在咸阳, 更没有六国的丞相或是别的什么君主宠臣来掣肘, 李牧这仗打得实在是舒心。


    秦王——现在应该称作秦皇了,也不来干涉他。替秦皇下诏的使臣用疑似模仿皇帝的冷漠口吻告诉他, 秦国能给出的适当的支持已经带来了,以后不会过问他的征伐, 也不会再给予帮助,他只能以战养战,先占领西域之地。那样的话,秦国会从西域诸国提供的财富中再分出一部分给他。


    李牧不在乎这个,他只在乎攻打西域之前,使臣把六国君主都带来了,包括楚怀王熊槐那个才十几岁的孙子——楚王负刍死了,他这一系与如今秦国上层多有牵连,秦国的昌平君就是负刍的兄弟,现在秦国清贵但没有实权。皇帝用了十几年的时间清除楚国的影响,但他的长子仍然是楚女所生,就更不会用这一系的血脉做新楚王了。


    当然,这跟李牧没关系,除了赵王,其他诸王的话他尽可以当作耳边风,但赵王的话他不能这样对待,尤其是现在正是一个君臣相疑的好时机,他必须证明自己的忠诚,证明夺得立足之地后不会自立为王而抛弃赵国。


    这就很麻烦了。


    这种“很麻烦”的烦恼直到诸王之会中,齐王至今还是言听计从的舅父后胜满面堆笑的要给他安排一个田氏的副手之后达到了顶点。


    那些过往熟悉的军事之外的牵制与拉扯又浮现了出来,李牧沉下了脸,正想拒绝,却不料秦皇派到军中同行、平时不怎么出声的使臣难得的开口了。


    “武安君的将印,是天子所赐。”他环视着六王,用一以贯之的冷漠与蔑视的语气说,“连陛下都不会干涉武安君的用兵,齐王难道还有什么意见吗?”


    做了多年国君的齐王建吓得直接站了起来连连否认:“没有,没有!”


    使臣冷笑着低头。李牧也低下头,微微一叹。


    不用他亲自开口拒绝自然是好事,但是使臣这么说话,他肯定还是会被迁怒的。


    不管那么多了,他也不年轻了,有生之年能为赵国争得一席之地就好。他的儿孙中,李左车这个孙儿颇有悟性,以后要多加栽培,让这个孩子带着李氏继续走下去。


    不行的话,让李左车归秦回家乡,在家乡把李氏传下去,李牧想。


    战国遗风,一国待不下去投奔他国不算大事。现在唯一的特殊就是秦灭六国,六国的贵族都不算数了,灭国亡家之恨远超过往。但这次远征顺利的话,六国重新得到封国,秦就是他们的天子,就算他们这代仍然心怀恨恨,几代之后就会淡忘了。


    就像秦皇的祖先因为反周沦为奴隶养马,后来又因功得到封赏,乃至护送周天子东迁,重新得到了封国。


    他的孙子奔秦或是奔他国,并不被李牧视为悖逆。


    李牧唯一担心的是远征他乡,路途远而人心易散,如果不用一场接一场的胜利凝聚人心的话,士气会越来越低;加上他看过身毒的介绍,那不是匈奴,而是一个古老的文明,刚刚才经历过类似秦一统天下的大事,现在据说分裂了,但看一看春秋战国的故事,恐怕战斗力也不会差。


    他们经历这样漫长的路径,困难的后勤,越来越少的核心战兵,去面对那样在分裂中磨砺着战斗力的国度,那会是什么样的苦战。李牧不知道。


    虽然秦国的使臣站在了他这边,但李牧仍是赵国的臣子,在六王的放任和众臣的挤兑下,李牧立下了军令状,若是战事失利便交出将印,在短暂的休整后,怀着不成功便成仁的悲壮心情开始了他的征程。


    ——十数年后,老当益壮仍然活在世上的武安君李牧接到秦皇的诏令,让他如实撰写一生经历,以为史官记传的材料时,他连在赵国兵败归降的经历都能坦然直白,不作矫饰的记述,却对此时的心迹难以启齿。


    并不是羞于谈起自己为家族安排后路,而是那时的悲壮后来看起来实在是有点像个笑话。


    进军西域之路确实有点困难,士气的下降难以避免,陌生的地理和水土不服也给大军带来了困扰,尽管西域各国的防守实在不值一提,但这些客观因素也让李牧费了一番心思去安排。


    至于治理,那就不是他的事了,交给秦国头疼便是。


    但远征军也不得不在西域停留了一年。


    然后他们继续前进,又征服一片地域后转而向南,越过一个天然形成的山口,进入了身毒的范围。


    接下来就是让李牧难以相信的事实。他首先遇上的不是身毒的军队,而是被他击败的西域贵族的军队。一触即溃后他审问了俘虏,愕然得知败退的诸国贵族只能向西迁移,然后同样选择了南下攻打身毒,就这一年左右的时间里,他们已经建立了一个国家,甚至燃起了野望,想成为帝国。


    对此,李牧面无表情,不是他天性冷漠,是他一时间震惊得不知道要摆出什么表情,只剩下了一片空白。


    真是难以想象的战斗力,有种蓄力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如果再配上出拳时做好了一死的准备,就更像笑话了。


    接下来的事就有点不受他控制了,身毒这个地方战斗力虽然弱,气候虽然让人难以忍受,但是河畔平原的土地是真的肥沃广阔得让人羡慕而嫉妒。


    打了两仗之后,李牧这样的名将都控制不住六国联军了,不是军事意义上的控制不住,而是见识了身毒与西域残军的战力后,六国贵族控制不住自己放飞的心了。


    还联什么军呐。


    原来是秦国强压着联合,也是大伙都是丧家之犬,不是秦国逼着加上有武安君李牧为将,大家都不敢组织这场远征。


    现在还怕什么,就没打过这么弱的国!


    赶紧各找各王,各领各军,大家散出去抢地盘啊!


    离秦国太远,秦皇也不再管他们了,六王亲切友好的开了次会,中心思想是分家。李牧听说赵王气势特别足地拍案大吼,说打到这里全靠武安君,必须分到最多,又委婉表达了如果赵国没落到好处,以后就让武安君找他们麻烦的意思。


    对此作为他拿来威胁别人的大杀器武安君,李牧整场会议就没怎么说过话,一直面无表情坐那充当吉祥物。


    算了,心累,爱咋咋地,反正这地方瞎搞搞也不会怎么样,他相信六国的战斗力不至于翻车。有那时间替他们操心,他还不如琢磨一下自己在什么地方划拉个封地合适。


    就趁诸王会后继续为了利益吵吵的时候,李牧一边审问抓到的贵族俘虏,一边悄悄派人出去收集情报,先给自家赵国选一块战略和资源上能够均衡的上佳之地,然后再给自己李氏圈一个上好的封地。


    李牧的自传写了不少他那个时代的人与事,成为后世史学研究的重要材料,就是很少写个人心迹,让人引为憾事。不过这个内容在陪伴他左右的孙子李左车那里得到了一定的补充,虽然李左车不可能确切知道大父心中所思,但他记述的李牧的一些安排,大事决定前的神色表情,都可以揣测一二。


    另外,李左车的记录也更生动,比如说他写到了齐王建一次醉后的哭泣,这个年纪已经很大的齐王拉着他年老的舅父的手,哭着说:“先王不智,这样的地方不来占据,让我等不得不与秦为敌,乃至沦为秦国之俘。”


    后胜一边安慰,一边无奈地道:“齐与西域隔绝千里,先王也没有办法。”


    齐王建果然是醉了,嚷嚷着说:“可以走海路,韩国就是走了海路!我齐国本就临海,这里本当是我田氏的天选之地啊!”


    他是在宴会中饮醉的,当时在场的不止齐人,所以这件事被好些人记了下来,有人写成了文章,有人当作趣事告诉了自己的后辈,所以可以认为是确凿发生过的事实。


    而李左车记录下来的经过最详细,因为他还听见了最年少的楚王熊心的低声嘲笑:“老童!”


    虽然是不曾出现过的词,不过很好的形容了齐王建在人们心中的形象,于是创了个新词,并使得后来齐楚长期交恶。


    六国从故地征召的士卒看着不少,以至让当地的官吏担心人口流失太多,但这些人作为一支军队来说并不多,战死后沿途还补充了不少匈奴人与西域胡人。所以活着抵达的六国士卒没有失望,他们哪怕才能平庸,身份都天然高人一等,成为有实封的大小贵族。


    刘季活到了最后,得到了一块封地,因着他的籍贯,称为“新丰”,他被封为新丰君。


    他在西域停留的那一年找了几个没了生计的西域胡姬,生了三个高鼻大眼跟他很像的子女,就是多少带点胡姬的影子,五官轮廓深刻,头发颜色也有点浅。


    那一年大伙虽然没有封地,但是破城之后的赏赐并没有少给,足够他们挥霍了。


    但刘季并不是只找了几个姘头,他还在西域成亲,娶了个被父亲抛下的贵族庶女——当然,也是胡姬。


    樊哙等人不理解,夏侯婴在刘季劝他也找个合适的人成亲时拒绝了,表示以后衣锦还乡,要娶个家乡女子才行。


    刘季就不再劝了,也没解释自己的想法。


    他一路行来,在一场又一场战事里学会了很多,自视甚高,坚信自己只要不死一定能得到封地。而身毒那地方听说人都晒挺黑的,比胡姬还不像中原人,他不太想娶那边的女子为正妻。而家乡呢?


    虽然衣锦还乡,肯定不缺好女子,可是人在身毒,肯定也不会有什么贵女能下嫁随他远走。


    他年纪不小,除了刘肥,这才刚有了新的子嗣,等老死的时候孩子都还嫩着,得指望孩子母亲。普通女子可撑不起他的家业。


    新立之国难免动荡,他们这些人就算活到成为封君,又能传承下去几代呢?


    不娶个有手腕的妻子,怕不是他一蹬腿,封地就要被别人吞了,被国君收回哦。


    所以他用心在西域寻找,终是找到了这个被抛弃后还活下来,并且成功地经营起家业的前贵女、现商人。两人一拍即合,结为了夫妻。


    重新出征后,家眷不许随军,他的妻子带着商队跟在大军后面,一路走一路做生意,什么事都没耽搁。


    发现身毒的战斗力低下之后,军心浮动,不但六国散开了,连他们这些在军中有乡党抱团,成为中级将领的人都坐不住了。最后实际上都四散开来。赵国有李牧在还算镇得住,齐国虽然田氏贵族很多,但也还好,至少在最后分功之前他们愿意先抱团。


    楚国的封君本来就又多又不听话,直接各自为政了,楚王幸好还能掌握最强的一军,其他贵族看当地的战斗力那么弱,直接带着自己的人马打出去,要趁着这当口划拉尽量多的封地。


    真正是各自为战,也亏得对方战斗力是真的不行,本来应该的各个击破,变成了四面开花。


    刘邦也趁这个混乱的世道,趁着上层默认谁抢到封地归谁的机会,给自己占了块地。


    等他有了封地,妻子的商队直接拿出现钱开始招兵买马筑城墙,又把在西域的孩子接了过来。


    刘季一直到老死都很满意自己这个决定,而那时候,他也已经成功的为自己谋取到了一个新王的头衔——这是因为秦国并不在意在这里多封几个王,他把秦国有进取之心的宗室、愿意在边鄙之地立国的功臣也封到了身毒,或王或侯,各有封赏。


    哪怕是后世,一个国家能治理好的疆域仍然有上限。嬴政收敛了对土地的渴望,专注于治理好秦国现有的土地,将南北紧邻的土地也看作囊中之物,只待技术条件能跟上,就去占领那资源丰厚之地。而像身毒与中亚这样过于遥远的地方,且让诸侯自领,再看将来。


    所以,不管是什么身份,只要能占下土地,他并不吝惜承认他们的头衔。


    秦国很难完全控制身毒,比那些蛮荒之地更难。不过已经形成的文明也有好处,诸侯都不需要国内大量移民了,这里的人口足够立国。


    他们以带来的贵族与丁壮,以及后来的少量移民为核心,驱使本地人为兵为民,以他们习惯的文化与风俗融合当地文化,这在史书上有个堂而皇之高大上的称呼:教化。


    他们的祖先就是这么干的,齐国跟东夷边作战边融合,姜氏花了多少年才有后来的疆域,就是被田氏摘了桃,怪可怜的。燕国和楚国更不用说了,一个几乎被“山戎”包围隔绝中原,一个起家才是个“子”,长年与南方各夷杂处,文化都与中原不同。秦国就不提了,他们主要靠能打。


    总而言之,虽然艰难,但大部分并不情愿而是被迫参与远征的诸侯,在真正来到这里,受不了此处天气的同时,也看到了此处的富饶,终于正视起自己和家族的未来了。


    祖先的事迹与荣耀,也终于在这个时候被他们回想了起来,使这些贵人有了恢复祖上荣光的决心和勇气,决心重走一遍祖先的路,把他们亡国的耻辱给洗刷了,在这里重新立国。


    而对于秦国来说,诸王林立才能形成西周初年诸侯朝见周天子的格局,所以秦国是鼓励这样做的。刘季就是瞅准了这个时机,一步步登上了王位。


    这都是比较遥远的将来的事了。


    当下,把六国可能不服秦治的贵族都打发走之后,秦国虽然损失了不少人口,但也去除了一大隐患。留下来的旧贵们失去了大义的名份,在故国百姓眼中成了不忠不义之徒,贪生怕死之辈,就算将来秦国还是走向末路,能够聚众起事的也很难是他们了。


    沛县,刘季带着一帮乡党离开之后,县中空出了一些职位,曹参一下就升上了狱掾的位置。萧何本来是想找族人和有交情的人补上缺口,但一时没来得及操作,沛县原本的县令被调走了,来了一个一口关中话的新县令。


    新县令王义也不是全然不会本地话。秦国为了如今的统治准备多年,哪会忘了语言不通的麻烦。


    王义从长安县的底层小吏,升职到故韩之地做关市管理市坊商业,考核之后就被挑出来培训,第一件事便是学语言。


    他当时就定下了到这边做事,嬴政已经知道了他将会以沛县为郡治,将这一带划分为泗水郡,所以分到这里的王义学的就是郡治沛县的方言。现在他来做县令,尽管一口秦腔实在明显得不能再明显了,但他说得慢一点,当地人确实也能听懂。


    同样的,百姓对他说话慢一点,他也能明白。有这个基础,萧何知道,在沛县生活一段时间,这个王县令只要自己用心,很快就能无障碍沟通了。


    秦国用心和细致到这个地步,让他有些警醒,尤其是本地豪杰与好勇斗狠的游侠儿恶少年走了不少,剩下的不是性子谨慎的就是有家小拖累的,对进入秦国官吏体制也比较积极——这种结果不知是不是也在秦国的谋划内。


    萧何便收了手,停止从中操作,向新来的县令表现出了友善和靠拢的态度。


    王义初来乍到,也是头一回主管一县之地,心中确实没有底。有当地实权官吏主动协助,他也很高兴。不过王义还记得学习的时候有说,他们这种从关中来的秦吏,最忌讳的就是被当地人抱团架空,乃至糊弄戏耍。拉拢人固然重要,更重要的还是自己提拔亲近,以及把关中这些年了不起的事业从头做起来。


    他也不是一个人来的,一起过来的还有通过了少府农学考核,经验丰富的啬夫申纪,以及年过四十,立有军功的县尉林行。


    除此之外,还有个二十岁出头的佐吏苏思,看起来家境很好,许多事都不太懂,但学问是真的不错。王义在路上也问过,苏思自述家中与勋贵有亲,不过现在陛下重实用之学,所以家里让他自己先考试做官,学着做点事,以后再给他安排。


    苏思说着还颇为诚恳地向王义行了一礼,请他教导提点自己。王义怕得罪人,虽说答应下来,开始也不敢太用他,不过不管怎么样,总归多出一个帮手。


    并不是每个县都有这样的配置,王义也不是很清楚,他只知道郡治所在一般都会尽量配备齐整,无论如何都会有一个秦人县尉。


    啬夫则不一定是关中老秦人,新纳的韩地里学得好的农学弟子也有机会。


    那些郡治之外的县城就是看缺额,缺什么才会派人去。所以他们特别重要,要让六国遗民看到秦国的好处,安心做秦国的子民。


    王义是带着使命感来赴任的。


    现在县中缺额仍有不少,好在主吏掾萧何是个很能干的人,也很配合。王义向郡中发文申请,很快得到许可,县中自行组织吏考,将缺额补足。


    丰邑,刘太公想起报名远征的三子刘季,内心仍然满是忧伤。他原本想得好好的,三儿做了亭长,四儿学文。现在战事刚结束不好说,等平定下来就打听打听,看能不能拜到名师,以后也好出仕。


    现在刘季跑了,家里虽然小富,却早没了庇佑,他只好把还没有名师光环的四子刘交叫到面前,跟他说:“你也去考个小吏吧,不然家里迟早要败落下去。”


    刘交便报了名。


    丰邑大豪王陵没立刻报名。刘季与雍齿是丰邑仅次于他的游侠儿头领,他们离开自然不是只两条汉子孤单单就这么走了。丰邑与沛县的豪杰之辈生生少了一半,王陵顿时孤单了许多,偶尔也会后悔自己选择了留下。


    不过他有老母在堂靠他奉养,再后悔最后仍然不会走。只是众多兄弟们这么离开,王陵也有几分茫然,平时颇有些无聊。


    县中考试他一开始并没有报名,闲逛了两日后,母亲将他叫入内室,问他:“你以后便在家中耕田守业,没有别的打算了吗?”


    王陵惶恐伏地,问:“母亲是希望儿远征搏取功名吗?”


    王陵的母亲慈爱地抚摸着儿子的头顶,道:“你是因为孝顺我才留下,我又怎么舍得你冒那样的风险。我儿能文能武,过去不得举荐,不能为吏,我心中常常不平。现在秦国已经得了天下,又开吏考之门,你为什么不像刘季当初那样,去考个功名回来呢?”


    王陵虽然也是本地大户,但王陵这一支已经没有做官的了,虽然眼下还算安逸,但王母也有与刘太公一样的忧虑,担心家中再没有担任官吏的子弟,下一代就可能会败家了。


    现在秦国招考,对于履历的要求也不高,只要身家清白,不在秦军中服役过也行,她自是想让儿子去试一试。


    王陵这才去报了名,苦背了一阵秦律,以他的武艺轻松考上,成为了泗水亭长。


    他这个亭长没什么难做的,就算是秦国的亭长,也无非是维持一亭之内秩序的那点事。但王陵上任后没多久,发现有的小吏那份俸禄可是真没白拿。


    忙得要飞起。


    先是有三分之一的田典都被集中到了泗水亭,他们所负责的一里之中的事务,被里典和其他田典暂时分担,他们带着行李过来不是休假的,而是跟着新来的啬夫申纪学习。


    连乡啬夫也带着行李过来,一群中年人跟在嘴上无毛的申纪屁股后面,王陵明显看到许多人脸上有不服之色。


    但是县令给申纪派了护卫,这些跟田地打交道的农活好手多半也比较老实,不太敢作怪,申纪操着一口要慢慢讲才能听懂的口音,给他们讲新的种田方法,又找工匠在屋子里起炕。


    王陵没事就去看新鲜,亲眼见着炕造起来,申纪弄了许多蛋放在上面。他吃了一惊,这还能看不出来么,这个新来的啬夫是要生火自己孵蛋哟!


    这事也成了武媪的小酒肆里的热门话题。王陵现在不敢像刘季那时一样,工作时间往酒肆一坐,跟闲汉们说笑逗乐了。


    他也知道刘季那也不是懈怠。乡间嘛,能闹出事的都是这些不下地不干活,没事就聚众饮酒的闲人。刘季跟他们打交道,多少事就能提前抹平了,还能叫他们冲着自己的面子少惹麻烦。


    但现在不一样,一来是随着秦吏的到来,县里开始收紧,管得严了,他这么做必然讨不得好去。


    二来是这些闲逛聚众的闲汉,最爱挑头的那些都跟着刘季走了,剩下的还真闹不出什么事来,也没多少钱饮酒,本就去得少了。


    但武媪的酒肆一时间还挺热闹,因为这么多田典总会过来要两个菜,小饮几杯,毕竟秦国也没说禁酒。


    王陵只在公事结束后过去坐坐,那里除了田典们,也还有些客人,有人聚在那聊乡间近来的异事,有人特意过来跟田典们攀交情,打听种田的事。他可不是贪酒,也是为了听一听民间是怎么说的,万一对秦吏有所抵触,有什么异动,他也好设法消除事端。


    火炕孵蛋的事一出,果然立刻成为酒肆中的热门话题。


    第98章 扶苏编剧


    “听说那火炕用在北边最好, 一冬天烧起来,睡觉再不觉冷了。”


    “确是个好用的,只是拿来孵蛋真能行?”


    “啬夫总不成用上千枚蛋来哄我们玩?”


    “也是这个理。”


    这些啬夫要带着调配来的隶妾轮流值守干活, 所以出来吃饭也是轮流, 乡蔷夫不在的时候, 他们聊得就更放开些。


    王陵就听着他们从开始的不屑, 到现在渐渐少了质疑,不由心思也动了。


    这些天他跟田典们也混熟了, 当下就叫武媪杀一只鸡添菜请他们吃, 向他们请教:“蔷夫教诸位孵蛋是有什么打算么?”


    从丰邑来的田典与他最熟, 当即应道:“这是让我们把孵出来的鸡崽带回去分给各家去养。以后每里自家多养些鸡, 就自己孵了。”


    每家都多养些鸡。王陵有些吃惊。


    他原本听田典们说话,这人工孵化法不算难,有点费人, 但一家人一起上, 累上二十多天也就能成了。王陵这两天在琢磨, 这本事看起来也不保密, 他能不能派家人去学过来, 以后家里不管是专卖鸡雏,还是大量养鸡卖蛋,都算是个不错的进项。


    但听这么一说,大概做不成了, 家家都养的话, 哪还有多少利润。


    正想着,就听有人说:“申啬夫特别说了, 养得多容易得病,一死一大片, 叫我们回去多跟农户说,不要让人多养,一家养个十几只也就好了。”


    王陵不由老脸一红,这正说中了他的心思。


    不过……一家养上十几只鸡,听说也是关中带来的品种,下蛋比本地鸡多。家家户户都养,蛋可吃不完了。


    不能养殖,但可以做收蛋到集市上卖的生意。只是王陵家是大户,对这种靠辛苦吃饭的小商贾行当兴趣就不大了,他想到了别人身上。


    等田典们吃饱了结伴回去换班,王陵也结帐回到官舍,使人去叫周勃来见他。


    周勃此时年仅二十,家贫未娶妻。他家从卷县搬到沛县还没有两代,仍然被老一辈视为外乡人,在沛县也没有土地产业。周勃以纺织养蚕用的匾为主业,还会一手吹箫奏挽歌的本事,都是从父亲那里继承下来的,如今一家人就靠这些手艺,加上他给人打短工种地勉强糊口。


    所以刘季招呼人的时候,周勃心动无比,觉得这是自己此生仅有的机会,但最终还是没有迈出这一步。无非也是因为父亲已经年老,他又没有兄弟,他跟刘季走了之后,父母没有亲族依靠,没有壮年的儿子替他们出头,就算还能靠手艺谋生,在乡间也会被人欺凌,不知道能不能等到他富贵而还。


    更不要说他死在路上的可能了,那父母就连送葬的儿子都没了。


    只是留下来,日子也难过。刘季倒是没忘了他们这些留下的小兄弟,跟萧何、曹参和王陵都拜托过。但是周勃现在二十出头,除了一把子力气什么也没有,萧何跟曹参都不是市井游侠儿出身,跟他实在没什么交情,只临时有活时会照顾一二,平时可真是没什么来往。


    王陵是丰邑豪侠,与周勃这些没有产业的青壮来往更多些,周勃见人来唤,以为王陵有不方便的事找他出头,把正编着的匾放下,跟一起干活的父亲说了一声:“别等我吃饭,我去见亭长。”


    要他卖命,肯定得管他一顿饭,王陵名头比刘季还大,这方面绝不会少了他的。


    周父哎了一声,愁眉苦脸地接着干活。他一点也不想让独生子去打打杀杀,但是外来户饱受欺凌,就是这儿子长成之后健壮有力打架敢搏命,又跟对了人,一家人才过了两年舒心日子。现在换了老大,正是表现的时候,他也不好拦着儿子。


    到泗水亭官舍,果然桌上有饭菜,王陵让酒肆送来的,见周勃来了,也没多话,让他先吃饭再说。


    周勃也不客气,大口扒饭,菜吃得精光,足吃了三碗才停筷,问:“亭长有什么事叫我去?”


    王陵看他这个风卷残云的吃相,晓得他误会了,失笑道:“现在上面有个关中来的县令,我还能有什么事叫你去。你自己也小心,别跟人斗殴,有事来找我调解,只要你占理,我给你家做主。”


    周勃点点头,王陵先前已经把人叫过来一一敲打过。上面刚来了关中秦吏,王陵又是有家有业不打算干什么架空县令之类事情的,自然要先看看风声再决定如何行事。周勃看看自己面前的空碗,既不是叫他来卖命,这么吃法就有点不好意思了,也不明白:“那亭长叫我来……”


    “最近啬夫教田典孵蛋的事,你应该听说了。”


    “听说了。乡间也多有议论,有人说办不成,有人不关心。”


    “我看八成是要办成了。田典说这些鸡雏要发给乡人去养,他们那里一次就能孵出来上千只,便宜得很,以后每家或许都能养上十几只。”


    周勃不由坐直了,有点激动。他家没有田,要是能养上十几只鸡,都能算是个小小的产业了。


    亭长这意思是帮他买了来养?他呼吸都有点粗了。


    王陵笑道:“你要想养鸡,我自会帮忙,不过我有别的主意。你横竖家里也没有地可种,以后家家户户养这许多鸡,你不如收了蛋去县里卖?”


    “啊?”


    周勃真没想到这一点。王陵自己不打算大规模养鸡之后就想到了,这么多鸡生蛋,蛋估计也便宜了,一家一户的攒起来卖恐怕也不好卖。必然会有人收蛋卖给大户人家和卖酒菜的驿舍酒肆。


    他自己不愿意做商贾事,便想到了认他做老大的一干小兄弟。略微一想,周勃这个人选就自动跳出来了。


    主要是周勃虽然识字不多,但不是纯文盲,跟着刘季混的时候学了一些,至少会记帐,能做这个事。


    人也看得出来聪明,不是个做生意必定亏本的蠢蛋。


    还孔武有力,在外面混得开,不至于在乡间收蛋时被欺负了去。就算有他撑腰,人家一闷棍下去就跑了,你鸡蛋碎一地,找谁算帐去?


    再有,周家孤立无援毫无产业,周勃都混到给人奏挽歌挣钱的地步了,实在没有体面可言。别人不愿意做商贾,他可没什么嫌丢脸的。横竖他背秦律的时候也知道了,这种乡间的小生意并不会把周勃划到商籍里去,更不用说现在商籍也不会妨碍以后投军或是考吏。


    周勃啊了一声,很快也想明白了,直起身子就是一个大礼下拜,感谢王陵记着他,给他安排了一个出路。


    王陵哈哈一笑,劝道:“我看你比别人聪明,做这个攒些钱,还是读点书吧。我看县里这些官吏迟早要淘换一批,这几年考举选吏都不会少。你要学得快,说不定还能赶上。”


    周勃重重点头,暗暗下了决心。


    火炕孵蛋养鸡这件事,并不是王义来到沛县的主要施政计划,他轵道亭出身,是陈苇的亲戚,自己开了染坊,注意力始终更放在工业方面。


    这事是啬夫申纪主导的,并且这还不是他唯一的计划。


    不过,总要到今年粮食丰收,初步得到沛县百姓信任,才好进行。


    王义更没急着干什么,仿佛无为而治一般,在新粮打下来之前,先把沛县上上下下的官吏暗中观察理顺了关系,带着下属把沛县走了一圈。


    这个是秦律这些年新添的要求,说是律法,在王义这种被提拔的农户之子来看,不如说是教人做官吏的方法。


    其实是嬴政从后世学来的,觉得很好,就添上了,要求秦国的县令上任之后,必须把自己辖区走访一遍,了解地理和民情。


    他也知道强学并不能学到位,但是就像王义感受到的一样,至少有心做事但没有经验的官吏,新上任时不会像无头苍蝇一样茫然,能被逼迫着迈出第一步。


    沛县便仿佛仍在旧时一般平静,几乎看不出换了国君。每里有一两户农夫被田典催促着,用上了新种子,学了些新方法,别别扭扭的种下这一季粮。


    申纪对亩产并不是很满意,比关中少了几十斤,但沛县已经为之震动,学得最好也种得最好的几户人家更是被乡亲们围观,当地亭长不得不派人守着,防止有人来毁田盗粮。


    刘太公家就是其一,他家祖上来此为官,占了上好的田地,长子虽死,次子刘喜却也是种地的好手。考虑到刘交也做了县中的小吏,刘太公主动去申请了在自家试种。刘喜便在他督促下认真跟田典学了回来,一点不打折扣的全盘化用。


    于是到稻谷收下来,他家那三十亩水田,亩产超过了四百斤,震惊整个丰邑,把刘太公乐得合不拢嘴。加上幼子刘交做了县吏,他刘氏总算又要起来了。


    有了这一季粮食打底,王义又察访准备了这么久,要正式开始做事了。


    扶苏与他成年的兄弟们随着秦吏走向了四方。这不是他第一次隐瞒身份跟随官吏做事,但过去都是在关中。


    一开始并不隐瞒身份,只是到军中或者郡中,跟随主将或是郡守,学习军务和政事。


    后来便隐了身份,在关中择一县前往。


    这是第一次来不久前还是敌国的地方做事,说不紧张是假的。好在父亲也没有随意将儿子们放在危险的地方自生自灭,陪同而来的县尉都是知情人,也是忠诚的老秦人,他们带的亲卫秦卒,其实就是用来保持公子们安全的护卫。


    扶苏的化名是自己起的,因为父亲在让他们离开咸阳学习时,嘱咐了很多,让他们多思多想多看。扶苏听出来父亲的意思了,是告诉他们笨一点也没关系,但要肯低头去学,所以他也把弟弟们嘱咐了一遍,让他们千万不要把自己当作秦国公子,到地方上指手划脚。


    那样惹怒了陛下,他们可能会真的分不到封地。


    至于太子之位,扶苏隐隐有感觉,目前父亲还是属意他的,父亲也没有隐瞒这一点。不过这也不是必然的事,如果在今后几年的实践学习中做错了事,别的兄地只是失去封地,他失去的就是天下了。


    好在这些年他们年龄相近的兄弟学习玩耍都在一起,父亲对他和其他兄弟也态度分明,除了扶苏自己,其他人看起来倒是没想太多。


    扶苏虽然有所感受,但同样没有太放在心上,他相信自己应该不会犯下什么惹怒父亲的过错。父亲这些年将他们放在身边养育,尽管一开始让大家无比紧张,但时间长了也就好了,其实父亲也没那么严厉。


    如果得到父亲这样的教导,他还能犯下不可饶恕的错,那太子之位确实也不是他能觊觎的,大秦天下理应交给更具才能的兄弟。


    沛县是父亲指给他的地方,扶苏在父亲身边长大,十分熟悉,总觉得父亲不是随便指的地方。但是他仔细查找沛县的地理、矿产、农业、水利,来到之后又暗暗将本地大户的资料都收集了来,还是没看出来这地方有什么特殊的。


    难道是他想多了?


    扶苏按下心头的疑惑,跟随县令将沛县及所属乡邑都走访了一遍,发现了许多问题,但县令王义声色不动,他也只能忍耐,去做县令布置给他的任务。


    任务不难,但有点麻烦。一是要把他们察访时的要点整理抄录出来,并从官府的文书里寻找相应的档案;二就比较怪了,要在沛县那些自身无罪被连坐,或是轻罪的隶臣妾里找出几个会唱曲的出来,若是能自己编曲就更好了。


    于是扶苏每天一半的时间埋首文牍,一半的时间听那些瘦得一把骨头的隶臣妾们唱曲。


    那些隶臣妾好不容易有脱身重新成为平民的希望,也不在意是不是作优伶,只要能吼上几声的都试图让扶苏相信他们会唱曲。


    扶苏怕漏掉县令要的人才,也记得父亲的嘱咐,到六国之地后,对旧贵要严,对黔首却要以宽仁。这些隶臣妾虽然不能算是黔首平民,但大部分也不是秦国所判。县令让他忙这些,他自己也没闲着,正带着狱掾加班加点的查阅旧案,检查有无冤案,也按秦国新律法,把一些无关紧要的轻罪犯人给赦免了呢。


    现在这批人就算不得赦免,以新出的秦律来判,可能刑期也快满了,将来也是治下之民,扶苏把不准宽仁的尺度,便宁愿麻烦一点。


    就是苦了他的耳朵,好不容易才挑出十来个男女,给他们安排了住处,洗刷干净吃了十几天的饱饭,换了衣服再带到面前时,才算有了人样。


    又听他们唱了一遍乡间小曲,确定嗓子没倒,扶苏这才带他们去见县令。


    王义也是忙得精神萎靡,打起精神听了一遍,觉得可以,里面确实还有半数人能唱也能编,当然都是随口编的小曲,以前在家一边干活一边信口哼唱,不能登大雅之堂。


    但王义需要的也就是这样的小曲,当即打点精神,又给扶苏布置了任务。


    扶苏开始给他们上课,嘴皮子几乎要磨干了,这群文盲还是带着怯怯的表情不懂硬装懂,一问九不知。扶苏自认为脾气不错,几次气得都想掀桌了。


    生气之下,扶苏及时停课一天让自己冷静冷静,然后把秦国与民生关系最大的几条律法拆出来,找了几个案例重新讲给他们听。


    又设了奖励,能弄明白这几条法律的赏钱五十,能弄明白之后编成曲词来唱,且叫他满意的,赏钱一百。半个月还学不明白的,退回去仍做那隶臣妾干活。


    他这才知道县令拨给他一笔钱是做什么用的,原来是这样用的。


    果然,这笔不多的钱和退回去的惩罚激发了这些民间歌唱家的全部积极性,死记硬背再努力理解,半个月后只退回了三个实在笨得记不住的人。


    这两男一女嚎啕大哭,扶苏微有不忍,但早就定下的惩罚绝不能更改,仍是让人将他们带走了。


    剩下的人继续养着,扶苏绞尽脑汁编故事,编完了还要叫他们过来,根据故事来唱曲。又鼓励他们给故事挑毛病,凡不合本地风土人情的一律改掉。


    好容易赶在冬季农闲时,把县令要的戏给排好了。


    戏文不复杂,不过这种表演形式是当年的秦王从后世带回来的。扶苏并不陌生,毕竟他小时候在太后那里蹭过动画片,后来得了父亲允许,功课完成的话每天可以带着弟弟妹妹们看上一集自己喜欢的内容。


    说起来在这个过程中,扶苏被迫培养了组织、分配、使用(长兄)权威压制等等能力,因为每个人想看的不一样,为了平衡他真是想尽了办法。


    后来宫廷中也有了伶人表演带有故事情节的舞台剧,进而扩展到关中民间,十多年下来已经比较成熟了。秦吏本就有在民间宣讲法律的要求,于是很快就有人想到在戏里加一些需要宣讲的内容演出来,好让自己省点事。


    王义就打算在沛县也这么做,他自己忙不过来,理所当然的把这个任务交给扶苏了。


    但那些伶人都是秦人,一口老秦腔调,带他们到六国故地来演给平民看,显然是不现实的,需要扶苏自己在沛县选人,编剧也得他自己来,从头教那些人在台上表演。


    扶苏自幼看得多了,编个故事并不难,难就难在要贴合本地,还要改编成唱词。而且他知道这个差使不是这一次,这个草台班子也不是只表演这一场,后面的新政施行,恐怕不少地方还得指着他们,他现在用心,后面才能省点力气。


    而他没有白费力,这种新的表演形式在农闲时一亮相,果然如王义所料,引起了巨大的轰动。


    演出前三天,王陵便得了上面的命令,带人一里一里的通知,让泗水亭的人只要不下雨,三天后去泗水亭官舍所在看戏。至于人问什么是“戏”,王陵简单粗暴地说:“唱曲给你们听,没事的都去。”


    县令倒是没说都要去,一般来说农夫闲着也是闲着,有不要钱的热闹肯定会去看,但万一没人呢。王陵可不想担这个风险,县令到时候说他没偷懒通知到人怎么办。


    除此之外,王陵还回了趟丰邑,把他丰邑交好的青壮汉子都找来,沛县新结交的同样不漏下。


    一亭之人,光靠那几个亭卒维护秩序,王陵想想都头大,所以把这些青壮都找来,到时候帮着镇场子,有捣乱闹事的就拎出去。


    没有公费,他自己请他们吃肉喝酒,倒是不用现给钱,他王陵在丰邑这么多年,不必临事用人时还靠钱开路。


    扶苏带人来熟悉场地,安排筑台的时候,亲眼见到了王陵的忙碌,也是小小地开了眼界。以前在关中的时候,未曾隐瞒身份时自不必说,后来隐瞒身份到县里,也是伪造了身份履历,去做县中的主吏,而不是这样跑腿干杂活的小吏。


    一路行来,这官竟是越做越小了。但也正是如此,扶苏今日才知道,乡间要组织人看一场戏,都得让亭长把腿给跑细。


    而且还得是王陵这样能管事能做事的亭长才能稳妥。


    难怪前些年修改秦律时改动不少,如果在六国故地推行原本的秦律,结果恐怕会因为无法有效实施,从而干脆从上到下都会掩饰过去。如此一来,无法实行的律法便失去了它的威严,而重刑更是会失尽民心。


    现在的秦律,比起六国来仍然严苛,但比起过去已经宽松了不少。其中对官吏的要求还是很细,主要是对普通小民宽松下来了。


    此时扶苏已经做了大半年的小吏,自己都不由松了口气。因为真要按过去之律来执行,他在这个地方也会顾此失彼,忙到吃不消。


    三天后,扶苏辛苦排出来的戏,终于要在泗水亭上演了。


    王陵还有点后悔自己这么尽心,把小弟全动员起来,因为他发现县尉带着人来压阵了。不过县里的军卒都在外围远远看着,王陵犹豫了一下,还是让自己找的人去维持秩序。


    泗水亭的人根本摸不着头脑,但亭长都这么说了,也只能出来。他们寻思着有事也应该是找青壮出力,所以各里的老人去找里典,里典又去问了亭长王陵,得了许可,老人妇人和孩子不用过来拥挤了。


    不过一些闲不住的老人和家境较好没有家事负担的女子也好奇过来看看是什么事,偌大的一片场地顿时拥挤起来。


    王陵找来帮忙的青壮男丁凶狠地在人群里挤来挤去吆喝:“都站定了!不许挤!前面的坐下来!”


    不听话的吃上一巴掌一拳,终于也老实了。


    刘交是文吏,就在萧何手底下做事,跟萧何站得远远的,袖手看这乱哄哄的场面,仍是不知道王县令要做什么,不由看了一眼自己的上司。


    萧何觉察到他的目光,也看了看他,说:“专心做事,不必多想。”


    刘交喏喏,心中却觉得自己到底不是阿兄,若是阿兄在,萧何必会与他说明白。


    却不知萧何是很诚实的,告诉他的就是自己的心得。管他县令是谁,从哪来的,只要自己尽心做事,县令总要人替他干活的,你实心做事不犯律条也不得罪人,那有什么好怕的。


    至于县令想做什么,等这场戏结束了,想叫他们配合,也总要说明白,何必着急呢。


    便在说话间,一声锣响,小戏开场。


    第99章 沛县新气象


    一群从隶臣妾里拉拔出来的文盲, 加上扶苏这个仍然不能说得上接地气的秦国长公子,这出戏的磨合可谓艰难,所以也绝不能复杂。


    扶苏删了许多次, 现在是个简单的故事。


    说的是某县一对男女, 互相看中后成亲, 这段编排时最为简单, 新任的伶人们都有自己熟悉的情歌曲调,稍稍删改一下便是一场俏皮的相恋成婚故事了。


    但婚后有了意外风波, 两家人不知法, 成亲而未去官府登记, 于是, “赀半盾之资”,这是已经减轻了很多的罚款。


    若是让王陵各里去宣扬这事,肯定要被人背地里唾骂。而现在这戏演出来, 泗水亭的父老这辈子都是第一次看到这种稀奇, 个个伸脖瞪眼, 舍不得眨一下眼睛。前面有要站起来看的, 被王陵找的人一棍子敲在臂上, “坐下去!”


    于是也顾不上对罚款合不合理去评说了,只纷纷感叹:“刚成亲就罚了这么多钱,日子还能过么?”


    “怎么不能过,你没听开始他们唱的, 季须家里有田地有积蓄, 也就是积蓄用掉了,一家人好好做几年就好了。”季须就是那新婚的男子姓名。


    台下众人为他们着急, 台上小夫妻垂头丧气走在回家的路上,女子王金抹着泪为损失的钱伤心, 季须安慰她的唱词与观众们议论得也差不多,只是唱成曲儿,格外好听罢了。用的还是沛县本地的民歌调儿,台下不由有人跟着哼了起来。


    走着走着,王金被丈夫哄得破啼而笑,两人又你一句,我一句,双双唱着畅想未来的歌儿回家了。


    刘交已经不自觉往前挪动了好几步,后悔自己没到前面去看。等到这时候,他才松了口气,发现自己站到了萧何前面,顿时闹了个红脸,赶紧往回站。萧何笑了笑,跟他说:“去前面看吧,你看看,有人都上树了。”


    职位高的和文职的小吏都还要个体面或面子,那些看仓管隶臣妾的小吏可没太多顾忌,只要今天没任务的,都挤前面看去了,更有爬上树占个最高点看的。


    刘交不好意思地笑笑,还是没过去。他想这戏后面还会演,还要到丰邑演,他休沐的时候再看一遍也行。


    他看得很投入,其他小吏看得也很投入。但接下来的戏,刘交仍然很投入,有些人却悄悄变了脸色,没有心思再留下来观看了。


    季须勤勉,王金贤惠,虽然罚了钱,但家境尚可只是损了积蓄,没病没灾的情况下,日子过得还不错。台上插科打诨,演了几个夫妻家庭生活中的趣事,引得台下一阵阵发笑。


    然后便是对白中时间快进,季须的小家庭好不容易稳定下来,又遭遇了一场大祸:里典上门告诉他们,秦国不认他们家的田产了,说是不在官府记录之中,想要得花钱赎买。


    这真是一个晴天霹雳,他们哪有钱买呢?好不容易凑出的钱,也只买回了部分田地,从此算是官方承认了归属自家,不用担心失去了。可是其他的地就没了啊!


    曲词曲调不复前面的欢快,开始凄凄惨惨。萧何脸色也严肃起来,刘交瞅着不对,犹豫着向他请教:“咸阳让黔首自实田,好像不是这样的吧?”


    不要说他不懂,他家有田,而且他兄长刘邦走之前就是亭长,这个政策他回家说过,让家里早点去登记不要误事。


    萧何向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一句话也没有多说,刘交知道有什么不太对,但他不知道是什么。


    他只是不明白,这戏文不是秦人排出来的吗,怎么会骂秦国呢?


    不过接下来他就明白了。


    接下来演什么?大秦时代的长公子无师自通,第一次把“青天”文学搬到了戏台上,给此时此刻见识贫瘠的百姓一个小小的大秦震撼。


    某县来了个陈青天,私访得知许多百姓在登记中失了田土,尤其是与季须王金小夫妻有一段唱词交谈。回去后他不动声色,搜集证据,在观众被豪强旧贵的嚣张嘴脸气得大骂的时候,陈青天不动则已,一动就如同雷霆闪电。


    他被豪强派人行刺未死,便上报朝廷,得到了秦军的帮助,将豪强旧贵一网打尽——这个地方其实不是扶苏写的,他绕不过这个弯,是王义说演戏就别那么讲究了,黔首又不知道从郡里派兵下来有多难。


    简单的说,爽就完事了,一群老百姓谁跟你纠结那个啊。


    最后在唱词中,季须夫妻俩感念县令恩德,痛骂本地的权贵。原来他们的田土,是被本地豪强勾结原来的官吏给吞没了。陈县令是秦国派来的关中老秦人,通晓律法,才没被蒙混过去,替他们作了主。


    泗水亭的人还没什么想法,只是连连点头,说起家里田地登记的事。因为当初具体操办这个事的是刘邦,他没从中吃什么好处,确实把消息通知到位了。而且他也有那个手段通知,整个亭的闲汉他都认识,花几个钱请他们喝酒,他们就替他宣扬到位。大部分人知道之后,自然会互相转述,最后所有人都晓得了。


    泗水亭家里有田地的人没吃什么亏,自然没多想。


    但沛县留用的一些小吏已经慌了,想做些什么,却发现记录的文档都已经被封存,无法接触。


    且不说他们,在这个时代,农村是真没什么娱乐活动。这出小戏在泗水亭演了两天,第二天连老人孩子都出来了,树枝都压断了十几根,看过的没一个不再过来看的。


    幸好秦国对人员流动管得还是比较严,不然下一场就算换了地方演,泗水亭的人也得跟着转移过去。


    而换了地方,观众的反应就和泗水亭不完全一样了。


    仅仅第一次换到曲柳亭,这戏就没能顺顺利利的演完。才演到陈县令跟小夫妻细说秦律,季须捶胸顿足唱起自己被骗的痛悔时,台下就闹了起来。


    一群农人围住了他们的里典和田典,嚷嚷着骗了他们的地,要他们归还。


    里典和田典脸色灰白,口中斥骂,却因为人太多挤不出去。此地亭长也是个心虚的,根本不敢大声呵斥,连面也不敢露。


    幸好,虽说泗水亭没出什么事,亭长王陵把秩序维持得很好,但王义本来就准备针对这些留用的旧吏来一次清理,又怎么会全指望他们。


    县尉早就带人在远处守着了,一见乱了起来而亭长不能管事,顿时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让这些楚国余孽见识一下秦卒的厉害。


    这天的戏是真唱不下去了,王义等县尉把人群控制住后,叫个大嗓门的秦卒上去喊,田地归属有疑义者,三天内到县里上告。


    这就是沛县的基本情况了。当咸阳传下令黔首自实田,承认旧日赏赐、开荒的田都归己有,官府正式登记以作凭证的时候,本地的官吏和豪强若是有良心,平民便不觉得如何,老老实实去登记也就完事了。


    可碰着官吏与豪强没良心又勾结在一处,总有一些没有权势但有些田地,家里又没有好几个青壮年兄弟的小民就遭殃了。他们被小吏恫吓,含泪放弃了自己的土地,将仇恨记在秦人的身上。


    却在现在才知道,原来是自己人害的。


    案子也好审,这事过去也没多久,除了事主本人,邻里都记得清楚。扶苏跟着这些长相与关中略有不同,却一样显得老相的农夫到他们田里,看他们精确地指出原本哪块田是自己的,地界在哪里,再让邻里左右作证画押。


    公示几天后没人出首举告作伪,便正式在官府重登了。


    另有人去捉拿相关的豪强旧贵,顿时在沛县掀起了大案。


    刘交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时萧何为什么脸色不对,只是当时泗水亭无事,才显得风平浪静,却是在这等着呢。


    但当他再度向萧何请教时,萧何却已经平静下来,对他道:“我当时已经约束族中不要妄为。你家三兄应该也有交待家里——但若有所牵连,切莫去包庇。”


    刘交只能喏喏称是。


    而萧何也说到做到,他萧氏是本地大族,虽然他当初约束过族中,但也不是人人都听他的,其中有人犯了事求告上门,萧何劝他自己去投案。王义还谈不上兴大狱,只追究真正从中得了好处的人。


    官吏不必说,一个也逃不过。而地方上的豪族大户,既没有穷追猛打将一族精英都牵连进去,那也只有庆幸的份。毕竟此时秦国一统天下未久,凶暴之名闻于稚童;六国远征军已经带走了部分大户,剩下的也削弱不少,如今犯事在先,本地百姓众怒难犯,更没有办法对抗秦国的执法。


    戏一时间是来不及巡演结束了,王义下令,不管官吏还是豪强,此时投案还能算自首减刑。一时间逃跑和投案者各自不少,县中很是忙乱了一阵。


    待里典田典亭长和县中的佐吏都因这件事换过一拨之后,王义便自然而然地掌握了县中的权力。


    萧何仍然是主吏掾,他在这件事上清清白白,王义都不禁更高看了他一眼,私下跟扶苏称赞:“这沛县的主吏掾是个能人,主意也正,以后前途绝对不会差,你看他怎么做事的,跟他好好学。”


    他不知道扶苏身份,纯粹以过来人的身份教导后辈。毕竟他也是从县里干杂活的佐吏做起,一步一步走到现在,靠的无非就是多看多想多学。


    用他过来人的眼光来看,他还有点羡慕扶苏呢,刚来做事就有个标杆树在这让他照着样子学,他当年要有这么个前辈,肯定能少踩不少坑。


    扶苏听劝地应下,真的平时多观察起萧何的行事来了。


    而那出小戏也继续开始巡演。已经不需要申冤的百姓仍然扶老携幼地拥出来看戏,比过节还开心。只一个后遗症让王义和扶苏都没想到,就是一直到王义升职离开沛县过了很多年,当地人仍然固执地认为他姓陈,乃是“陈县令”。


    再以后,本地神灵陈县令可能也不止是他了,集合了历代得了口碑的官吏形象,添了胡须,变了官服,长久在沛县被人供奉下去。


    此时王义见自己的构想初步见效,便让扶苏再琢磨琢磨,把秦律中一些容易触犯,但此地百姓还不习惯的条款都编进戏里去演。反正他们也爱看,演几次看几次。这样多看两场,他们自然就记得了。


    他自个也没闲着,等第二年的小麦收下来的时候,他将包括萧何在内,县里管事的几名吏员请来,商议向彭城申请蒸汽磨面机和碾面机的事。


    萧何已经在往来文书里见过这个词了,但是一直没懂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他知道彭城的铁官已经开工,在那里立了工厂,造这什么蒸汽机,还不止用来磨面碾米。只是目前产量不足,要的话得申请,还得拿出一笔钱来。


    他就比较迷惑于这件事,见其他同僚都拿眼睛巴巴地望他,便开口向县令请教:“敢问县令,这两物县中购来何用?富户自有石磨,贫家舍不得将麦磨成面粉。碾米之事,沛县也有了踏碓,何花在这方面花大价钱?”


    “诸位多是本地人,应该知道本县发卖了不少原属封君的田地,如今县里的中产之家也凑钱买地,今年就多收了不少粮。”


    众人都点头。他们家也都参与了这场盛宴,旧日封君的地那可都是上好的,难得有机会直接发卖,他们借钱都是要买的。可惜就是大家都这个想法,有钱都去买了,没人愿意借出钱来。


    王义微微一笑,继续道:“这就是了。去年你们看着还不显,今年也只是略增,那是农人还没有真正学会关中种地的本事。再过一两年,只要没有大灾,中产之家就不会吝惜磨面碾米的那点损耗。不瞒诸位,以后县里治水修路,征役绝不会少。但大秦治天下以律,治民却以宽,至少要让征夫吃饱肚子。种种用度,就要看县里的手段了。现在没什么本钱,我向彭城申请这两种机器,就是打算先办个磨面厂和碾米厂,攒些钱再说。”


    他们这些县令来到六国旧地,被反复叮咛的就是不能激起民变,让六国百姓接受秦国的统治,慢慢接受作为秦人的身份。


    以前不止秦国,各国征役都很省钱的,吃食衣服都得自己负责。


    犯人的囚衣都得自己拿钱买!没钱就用劳作抵。


    秦卒随军远征,冬衣当然也是自己准备,难道还想叫官府给你缝吗?


    但现在这些都在慢慢改变。当然并没有一蹴而就,上面也只是让他们慢慢来,比着库里的钱粮做事,别一下把钱粮花光了。总之,严要有个限度,宽也要有个限度。


    王义这些年做染坊生意,头脑已经非常灵活了,一听就明白过来,这事想做好,省是绝对省不出来的。地里头能抠出几个钱?抠出来的钱粮有很大一部分是绝对不能动的,不仅要给官吏做俸禄,给军队做军资,现在还多了一个去处:备荒。真要有大天灾,县里是要给百姓放粮的!


    这笔粮食要是动了,他的脑袋也可以动了。


    所以省不出结果,哪怕粮食增产了,也省不出结果,只能开源。现在沛县库中钱粮有限,做不了大事,等彭城那边把他家阿苇妹妹带人做出来的“铁牛”打造出来,恐怕一时也买不起。


    买不起铁牛也不是错,只是县里走了不少青壮,连隶臣也被带走了一些,那些被收为官田的原本封君的田地来不及耕的话,他的考评自然也就高不到哪里去了。


    上面给了缓冲的时间,这一年还不打紧,但再下一年,等铁牛开始售卖了,那就没借口了。


    王义不知道别的县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可能不少人会更粗暴,让县里的大户一起出钱,强压着他们先买来用。横竖是好东西,用了自然就知道好处,不会引起民怨。


    但他不想这样做,所以才等到这时候,才来说服县中主事的官吏们,略拨公款,将磨面厂和碾米厂办起来。


    现在压力给到了萧何。


    他早将秦律诵背得滚瓜烂熟,对秦律的严苛并不以为怪,但对于其分类之细,以及一些闻所未闻的规定感到了惊奇。


    王义并没有违规,新秦律允许主官在一定范围内拨款兴办工厂,其利润在一定额度内可以留在县中,超过这个额度则要上交国库,交税另说。


    但主官不能一言而决,需要得到县中主要官吏的支持。萧何本来不是犹豫不决的人,但这事是他的盲区,委实不太好下决心。


    从事情上不好下决心,他便从人身上作判断。回顾新县令来此一年有余,种种行事,也可称老成稳当。心里却有成算,从关中而来,利用“自实田”之事,在黔首眼中成了最可依赖的官吏,扎扎实实抓住了县里的大权。


    平日闲谈,萧何又听他说起过赴任前先被召集学习的事情……如此,当可信之。


    “何无异议。”


    萧何开了口,与经济财政事务其实并不相干的曹参也跟着附和,其他人便一一松了口。王义其实也提着口气,生怕这些楚人官吏没憋好屁。


    虽说他已经掌握了沛县,但这些主吏在萧何管束下没犯事,也不好随便撤换,万一他们装得跟他恭恭敬敬,遇事就给他来个大的,那就很讨厌了。


    还好,这沛县的楚人官吏还算识趣。


    王义自己都没意识到,尽管上面三令五申,要视六国之人为秦人,要使六国之人终以秦人自居,他也没什么抵触地记下了,并真的是准备这样做的。但他自己心里,却仍然将六国旧吏视为潜在的敌人。


    这是长久以来诸侯并列和战争所形成的思维,不是轻易能变的事情。


    彭城的机械厂主要精力在造那“铁牛”身上,但跟王义一样,他们也面临资金问题。现在六国归秦,各地都铺开了摊子,咸阳虽然近十年来有了堪称暴利的几项收入,但现在花钱也如流水一样,是拨不出更多的钱粮来顾着所有地方的。


    只能顾重点了,所以墨家出身的工匠可以一门心思钻研技术打造机器,少府过来负责经营工厂的人,就不得不开动脑子,从少府的技术宝库里挑挑拣拣,弄一些能卖钱但不太难做的小型机器,先把工厂运作起来。


    这个时候沛县来了磨面机和碾米机的订单,简直是沙漠中送来的清水,正是他们急需的,所以机械厂第一批机器,就做了这两样,沛县第一个拿到了货。


    等机器的时候,王义也没闲着,仍然是请本地出身的萧何曹参王陵等人一起商量,找了空闲的地方,平整土地,盖房引水,挖煤储存。


    等机器运到了,安装好之后,小麦正好也到了收获的时候。


    这一季因为农夫们学习的态度端正了许多,各种关中总结出来的先进技术应用得更好,平均亩产好看了不少,达到了近两百斤。


    同样,那些大户的水浇地,产量直接奔着四百斤往上去了,把那些孬地百斤的低产量给平均了上去。


    县里的磨面厂排起了长队。


    萧何、曹参,还有王陵都不用排队,正式开张之后他们这些县吏就排在头里。钱虽然不能少给,但这点福利总还是有的。


    王陵只是个亭长,之前开会没他的份,还是后来才在萧何那知道的,同样不理解什么叫“蒸汽磨面机”。今天可算是开眼界了,就瞧着自己送去的麦变成洁白的面粉吐出来,比以前磨出来的精细多了。


    面食虽然会损耗小麦,但在中产之家流行得很快,从秦国传过来之后,王陵家里早早就找人打了一扇磨,给老母亲吃上了白面馒头。


    现在看着这精面粉,王陵都能想得出用它做出来的馒头面条该有多合口。


    他反正不缺钱,很乐意付钱磨这样的面粉吃。


    萧何是让家里的仆人扛了小麦来磨的。用蒸汽机得趁着生火开机做事,磨面厂固定时间做生意,错过时间就磨不成了。他本来只是让家仆送一袋小麦过来,算是给县令捧场,见着效果,萧何赶紧让人再去取,免得不够吃。


    曹参同样吩咐了下人,这才与萧何走到一处,低声说笑:“萧兄,看来没信错人。”


    萧何点了点头,轻吁了口气:“一直提着心,这些秦吏行事不同,不得不谨慎。”


    两人都没说那“蒸汽”,因为都不懂,说了也是白说。


    萧何看着长长的队伍,默默算了算,跟曹参说道:“县令说得不错,凡是小有家资的人都尽力买了田地,如今粮食收获又多,这些人家都不用太在意损耗和磨面的花费,自然愿意吃得好些。而谷贱伤农,县里又要平价买粮,免得他们荒了土地不种,若是不设法开源,这笔钱也无处去腾挪。”


    曹参喃喃道:“县里似乎凭空多出许多事来。我为狱掾还算清闲,你忙得已许久不曾与我饮酒了。”


    萧何哪有时间饮酒,他虽然背下了秦律,但许多不解之处还要揣摩,遇上具体的事还得回去对照,一向游刃有余的人黑眼圈都熬出来了。


    就像曹参说的,县里凭空多出许多事来。有些事还有点悬浮,不太好落到实处。这本是弊端,偏生秦人也承认,还让天下官吏将这些条款列出,若是能一一落实,自有奖赏。


    萧何不图那奖赏,但他就是办事的人,要把事情办起来,就得琢磨具体怎么去完成。于是不知不觉地,萧何的名字已经被王义报上去好几次了。


    嬴政没有特意让人送沛县的消息,但是萧何的名字,也就这么出现在他案上公文中多次。


    果然锥处囊中,就算自己想藏,那也不太容易藏得住啊。嬴政没做特别处理,正常让人记名,积累功劳准备提拔。


    至于说这次萧何想拒绝,那就由不得他了。


    这个时候,周勃家中也发生了变化。王陵照顾他,给他牵了线,丰邑和沛县中,王陵能说上话的大户跟酒肆,都愿意从周勃这里直接买鸡蛋。


    周勃也动了脑子,找人打了木箱,借了牛车,半车木箱半车稻草。每十天走一趟,一里之中就能收满一箱。


    他先在木箱里铺上一层厚厚的稻草,然后小心地放上鸡蛋。放满一层后再铺上稻草隔开。牛车本就平稳,他赶得又小心,一箱鸡蛋里碎得不多,都被他捡出来自家吃了。


    后来又打了木架,中间挖坑,把蛋嵌在里面,更不容易打碎了。


    然后再稍稍分一分,个头小的挑出来另放,其余就卖给那些大量购入的人家与商家。那些个头明显小一圈的,就拿到坊市中叫卖了。


    如此一年下来,别看只是微利,周勃已经有了把老屋翻盖一遍的准备。不过他父母都不同意,现在官府仍有一些地不定时放出来卖,父母坚持要存着钱不花,攒起来买地。


    周勃拗不过他们,觉得有机会买地的话,做个保底也好,但他自己另有想法。


    因为他四下里收鸡蛋,沛县各乡各里都去过,这年把人们的生活也都看在眼里。这一年沛县又没什么天灾,家家收的粮多,笑声不绝,每里都有本就富裕的人家想重修老屋。


    不是换换茅草修一修土墙,而是买砖来盖砖瓦房。


    这是因为已经有大户这么做了,听说是从彭城买来的砖,在彭城不贵,但运到沛县就贵了。


    这让很多人都不服,周勃收鸡蛋的时候经常听他们愤愤地道:“沛县才是郡治所在,怎么这好工坊都开到彭城去了?”


    周勃跟着王陵混,消息比他们灵通,王陵从萧何那听来的二手消息又告诉了他,原是因为彭城产煤,也有铁矿,交通也方便些。


    他们沛县也有煤,只是官府一时不打算开太多铁官,只打算集中在一个地方。所以就算开了矿,还是得运到彭城。


    许多工坊得依托铁官存在,所以就设立在那边了。


    周勃听多了这些抱怨,又了解了些内情,便动起了心思,央着王陵帮他问了问,原来砖窑倒也不是非得依托铁官才行。不过是少府的人集中在了彭城,就顺便在那边开窑了。


    而且砖的价格真的不算贵。


    更重要的是,砖窑的技术不难,少府就在彭城招人去的,没学多久就开了。


    那……那他是不是也能在沛县弄个砖窑,也不干别的,就是卖砖?


    第100章 封建南海(汉)封建西域(秦)


    元狩六年。


    刘彻得了嫡次子, 差点少了一名天才军事家。


    霍去病回到长安后就被迫与舅父一起过上了养生生活。


    府中常驻两名太医,每天除了把脉检查一次,还要量血压。


    水壶常泡枸杞子, 菜中多煮人参须。


    卫青还好, 霍去病年轻力壮, 补得他每天练兵跑马犹嫌不足, 没事在府里跑几圈,使劲操练, 才能把多余的精力发泄出去。后来还是太医觉得不行, 过犹不及, 终于把菜里的参须给去了。


    但可能是巧合, 也可能是战争的损耗积累,就是要在这时候爆发。正是这一年,刘彻千防万防, 他还是重病了一场, 被时刻准备的刘彻生生用抗生素从鬼门关上拉了回来。现在他也不嫌补得多了, 太医说要不是先前把身体的底子补足了, 这次就算救回来也得严重亏损, 以后未必还能上战场。


    这下霍去病乖了,天天在家喝人参须茶。现在他身体正亏着,天天参须泡茶人参炖鸡都不会流鼻血。


    听刘彻说了这个事的李世民也开始泡枸杞喝了。人参他自己觉得还没必要,而且辽东未定也不方便。


    大汉这边, 国内暂时无事。原本的历史中, 因为伊稚斜单于逃了,匈奴仍然不安份, 刘彻原是有再征匈奴的打算,只是在准备的时候, 霍去病暴病而亡,他不得不打消念头。


    现在不一样了,单于被擒,匈奴重创,而得以从历史下游纵观全局的刘彻更是着力拉拢漠北那些穷得连苏武的羊都要偷的丁零等部落。


    当他们发现用羊毛就能换来有用的茶叶和令人沉迷的烈酒,以及能帮他们抗过漫长冬日的粮食时,这些穷横凶暴的部落就不太愿意听那些从漠南过来、阻碍他们与汉人交易的匈奴贵种的支使了。


    匈奴忙于镇压内部,几乎顾不上南侵,倒是边境贸易一日繁荣过一日。若非运输不便,刘彻甚至想从匈奴那里买矿来用,想必他们也很愿意挖石头换汉人的好东西。


    楚国。楚王刘注身子不太好了,但还是强撑着主事。


    其王太子刘纯在一旁小心照顾,几次忍不住想劝说父亲歇着,把事情交给他就好。


    刘注颤着手在给胶东王的信上落款,这才放下笔,疲倦地道:“太子想说什么?”


    刘纯忙道:“儿只是想劝父亲不要再劳累了。”


    刘注喘了口大气,哀叹了一声。


    “昔日七国起兵事败,我楚国侥幸未除国,延续至今。然陛下行推恩令,将来你与你二弟、三弟共分楚国,代代相削,也不知哪一代就会失国。我今日忙碌,也是为了你们兄弟后嗣能有存身之地啊。”


    刘纯默然。他就是推恩令的第一代受害人,原本一个完整的楚国,到他这里就要跟两个兄弟分,怎么想都气不平,但胳膊扭不过大腿,只能认了。


    现在长安禁了诸侯国铸钱和煮盐,楚国也少了两大进项,更是让人气闷。不过关中派人接收盐场后改成晒盐之法,又有不知具体的提纯精盐法,也让刘纯心惊,知道只要这个法子保密,诸侯国就是自己煮盐,也拼不过官盐了。谁让官盐质量好又便宜呢。


    今上鼓励海贸,他们也只能另想法子开财源。刘纯原本带着赌气的心态,对长安传来的种种不屑一顾,还是刘注决心不管那种子不能留,全用了关中买来稻种,粮食丰收后又腾出田地大力种棉花,然后请朝廷派人来建纺织厂。


    朝廷占四分利,他们包办一切,还要提供原材料,才占六分利!


    刘纯当时真的气恼万分,刘注却强迫他管事,让他渐渐看到了好处。


    楚国近海,加入了朝廷前往身毒的船队,以水力纺织的棉布和珍贵的丝绸大量运往身毒,换回了黄金、香料和压舱的稻谷。


    而去年开始,更是兴建起了不必受水流限制的蒸汽纺织厂,眼见得利润更是大增。


    楚王刘注现在却是在给另几位诸侯王回信或是写信相邀,准备一起把钱投入到蒸汽船的研制中去。仍然是关中朝廷主持,仍然是要他们出钱却不能作主,但这次刘纯不反对了。


    他只是想让父亲歇一歇。


    却是刘注不敢歇,他清楚自己身体已经开始衰竭,不一定哪天睡下就起不来。而他对儿子的能力和远见怀有疑虑,他也不是什么大才,看不到时代风云变幻,只是经过的事多些,隐隐感觉到天下将会有很多变化,而朝廷新的诏令,或许能让他这一支能走得远些。


    “眼睛不要只看见黄金。”他对刘纯说,“你不见诏令么。南海上有大片土地,南越再往南也有良田千万。天子诏令诸侯,若是刘氏子能占地为王,朝廷便会正式给予封号。你有楚国可以继承,可是你若生了四子,三子有国可分,四子呢?”


    他自己也不止三个儿子,如果蒸汽船能做出来,他就可以用楚国的财富,支持小儿子们出海去圈地,然后得到朝廷的许可,新开一个诸侯王的世系。


    可惜他的身子不行了,他得说服长子,留取一些财富用在这上面。有了兄弟们先行一步,以后刘纯的儿子出海南行,也好有叔父们的支持啊。


    除了楚王刘纯,其他刘氏诸侯王有的仍然迷迷糊糊,没有长远的打算,有的却也为子孙看到了机会。虽说远处藩镇依然受推恩令限制,一代代分割,但南海之大,哪里是那么容易占据的。


    他们已经发现BUG了!


    站住脚之后,这些新王们没有资格继承封地的儿子,仍然可以在父亲的支持下,另外去找个地方建立封国。


    再说了,那么远的地方,朝廷未必一直有心力去管,到时候是不是真的会实行推恩令也不是一定的事。


    作为刘氏子孙说个诛心的话,这么大的天下,再过百年谁知道会是什么样,谁知道坐在上面的皇帝会不会出个胡亥。真到天下要崩不崩的时候,谁还管他们啊。


    到朝廷管不动也懒得管他们的时候,那还不是自己说了算。


    再说个心里话,真要有那时候,他们可就是身在外的重耳了,谁还不是个刘氏子孙了,不能回来争一下正统吗?——哦,楚王这一系还真不能争正统,他们不是高祖子孙,是高祖他弟的子孙。


    不过楚王刘纯也没那么大的野心,他就想把儿子都安排好。至于孙子,操心不到了,让儿子自己去忙吧,他只想在不多的生命里尽量让他们都重视起来这件事,别落在别人后面。


    现在刘氏诸王,要做的就是全力帮助朝廷把能远航的更安全的大船造起来,然后招募勇士去探路,最后让自己的儿子得以享国长远。


    这也是刘彻的诏令想要达成的目标。不过他野心更大,他看着的其实是身毒的土地。现在他做不到把诸侯王像秦始皇一样赶去远征,大汉自己去远征更扯淡,刚跟匈奴从守转攻,还没巩固胜果呢就又开远征?有这个余力他还得先顾南越。


    不过这时候的身毒并不统一,各族在身毒的土地上建立了许许多多的公国,刘彻觉得也不缺他大汉一个。


    以后的侯国,他也考虑往这些地方实封。这一点上可以跟秦国一致,因为像这样的地方,就算第一次工业革命完成了,都不是他们能真正实行统治的。


    但他们也不屑于学习欧洲的殖民方式,心里觉得这法子根本就不长久,短时间内倒是能劫掠大量财富,但最终还不是丢掉了。效法周天子封建诸侯,让诸侯带着自己的部族自己去拼搏立足,教化百姓,这才是秦汉两位天子既习惯,又认同,并觉得好用的方式。


    没法远征,那只能看个人了,他加以引导,总有人会把目光转到既有人口,又有财富,还不像诸岛那么落后,战斗力还弱鸡的身毒去。


    李世民就特别羡慕,这两位都已经完成了第一阶段目标,兵戈暂平,开始考虑分封诸侯的事了。


    他还在为第一目标奋斗呢!


    刘彻也有自己的羡慕对象,他羡慕嬴政已经有一堆,一大堆!成年的儿子!


    他让年长的儿子们都出去历练,等六国联军取了西域后,又只将长子扶苏留在国内继续历练学习,其他成年的儿子,只要不太让他失望,嬴政就给他们选。


    要么与国无功,为一匹夫,要么到西域就封,为国家镇守西域。而封国不同于身毒的诸侯,会以推恩令代代分割。


    不过毕竟是自己的子嗣,嬴政也不想他们反而比不上六国诸侯,所以要求六国联军攻取身毒后,必须留下给秦国的土地,这些土地他用来分封功臣和子孙。


    这些离开安逸的关中,前往西域为大秦镇守边疆,化胡为民的儿子,有资格让自己的子孙在身毒得到一片长久传承的封土。


    也让他的血脉散布出去,免得出什么事叫人一口气杀尽了。


    李牧率六国联军拿下西域后,六国贵族不是没动过心思,想在西域割据。但秦军紧随其后,李牧又是个清醒的,没让他们擅动。


    现在龟兹成为大秦郡县,没有被封出去。姑师国、狐胡国等被合并,一部分由秦国官吏管理,一部分封给了公子高。


    公子高——如今该称为姑师王了,带着父亲分给他的臣子、工匠和军队,意气风发的来到了自己的封国。


    秦国变法得早,封君早就没有那么大的权力了,他这代算是赶上好时候啦,只要自己有雄心愿意远离繁华的关中吃点苦头,就可以有一片自己的土地尽情挥洒。


    对于比较懒怠贪图安逸的人来说可能不是好事,但公子高很喜欢。


    而且他知道自己的兄弟里确实有这样的人,但是没有办法,父亲说让他们选,如果不选就只能做个半点职权没有的公子。父亲在的时候还好,等大兄上位就混不下去了——大兄不是苛刻的兄长,但是一个白身的公子在咸阳城,那也就比个屁强上一点。


    再等侄儿上位,这等老公子更是不值一提,不出四代就要沦落成向别人讨好的支脉旁系了。


    而且父亲问话时的神情虽然平静,但还是很吓人呀!


    说是叫他们选,公子高明明自己很想分封,很愿意吃苦换得封国,但是当时仍然两股战战,紧张得要死。不用跟兄弟们交流他也知道,最懒怠最贪图安逸的人,那时候都不敢说情愿当个富贵闲人不要封国。


    这话一说出来,谁知道陛下的脸色会多可怕,以后还想当富贵闲人?怕是皮痒了!


    君不见有两个兄弟不入父亲的眼,到现在什么也没有,连婚事都平平,确实成了富贵闲人。虽然父亲对子女都给予了足够的财富,可谁能不考虑将来呢。也许这两个贪图享受,自幼就不愿意吃苦学习的兄弟愿意,他们是都不愿意的。


    君不见父亲连公主都见不得她们闲,同样给了她们选择,因为身为女子,哪怕封在西域都面临朝中的极大阻力,所以父亲直接将她们封到了身毒和西域以西的地方。只等六国联军拿下这些地方,她们就要去就国了。


    长姊们还矜持些,这些年她们也与兄弟们一起读书,接受父亲不时的考问。


    被母亲养得娇贵的年幼的小妹妹们有好几个到兄长们这里哭诉,公子高作为兄长之一,只能一一安慰,并承诺会尽量帮助她们。


    这下好,成年的兄弟们全到西域报到来啦,小兄弟们也别想跑,以后一个一个都得过来。公子高还蛮有做兄长的觉悟,心想他的姑师国先安定下来,以后小兄弟们来了也好帮忙。


    嬴高的身体很好,到了与关中水土大不相同的姑师国后,亲信随从病了小半,他活蹦乱跳,带着剩下的人先把自己封国巡访了一遍,心情和身体一样好。


    父亲还是爱他们的,给的地方还不错。尽管气候上有些缺陷,但不是不能克服。


    矿产他没想法,尽管是他的封国,但矿产之利归咸阳,他只能提供人手,从而分点好处。嬴高只能在农业上先入手。


    有些地方应该可以种稻,他带来的文书档案里也这样写。但是父亲也提醒过他们,气候与文书里所写不尽相同,一定要重新探查才能做下决定。


    所以嬴高暂时没有让人买少府的稻种,而是选择了更适合这里气候的小麦、粟、大豆、苜蓿、芝麻等作物。又划出地方种棉,准备建纺织厂。


    现在谁都知道这就是个会吐钱的宝碗,只要产出棉布就没有卖不出去的道理,西域又非常适合种棉花,唯一的限制是摘棉花时缺人手,限制了棉田的规模。


    嬴高考虑过了,他这里运到海边走海路太费事了,不如走陆路,不管卖到身毒还是往西去那什么罗马的方向,都有的是国家愿意买。商队还可以收集沿途的信息,将来若是有事,他就能立军功了。


    他还可以转卖丝绸,中原的丝绸比棉布价高,更划算一点,要是他这里能种桑养蚕就好了……


    姑师国相是蒙氏子弟,名声不显,但自皇帝奇遇后,他就被家族安排读了许多宫中放出来的书籍,这次也被任命为国相,随嬴高而来。


    可能是将门出身,他也是没病倒的人员之一,跟着嬴高四处转了一圈,定下了粮食作物后,他向嬴高提出了建议:“大王,姑师国虽然适合种瓜,但难以运回去售卖,又不能做罐头和果干,恐怕不适合在官田大量种。”


    嬴高遗憾地点了点头。罐头技术是他带过来的少府落地的研究成果之一,这儿非常适合种瓜,父亲给的瓜种已经在咸阳种过,甜美爽口,在这里种出来必然更好吃。


    但从姑师运回中原太难了,路上都得坏掉,没法做这个生意。


    “蒙相觉得我们种什么好?”


    蒙立已有想法,笑道:“以臣之见,种葡萄就好。葡萄可以酿上好的美酒,与粮食所酿不同,别有风味,臣已经抄了方子,今年就可以试制。又可晒干长期保存,运到咸阳售卖,想必也会受到贵人喜爱。若是大王在回咸阳时请陛下品尝就更好了。”


    嬴高也有此意,他更想请父亲将葡萄干列为贡品。到这里之后,他已经品尝过本地现产的葡萄干了,滋味上佳。若是在过去没有蔗糖的时候会更受喜爱,现在也不会差,带着果香的甜味自有其特色,不管是直接吃还是做为点心的配料都很合适。


    如今的秦国依然保持着让诸侯国上贡的制度,只是这个时候六国联军还在路上,没有建立封国,暂时没有贡品而已。他们这些来就国的公子就得依法上贡了。


    临行前,上卿张苍来与他们聊过贡品的事。那时诸公子还怀有忧心,担心自己的封国贫瘠,拿不出像样的贡品,像当初只能进上滤酒茅草的楚国一样丢脸。


    而且是写到史书上一丢就是八百年的脸。


    又有人担心贡品太贵重,会耗损国力。


    张苍却告诉他们,大秦一统天下,事事都是新立,诸侯上贡也是一样。天子会考虑到诸侯国的难处,西域出产的美玉固然会列为贡品,却不会强求太多。


    而诸侯国的农业出产和特色工艺才是大头。在上贡的同时,允许他们享有一定的免税额度,与贡品一起运到咸阳。


    嬴高的思路被打开了。他明白了,如果有贡品的名义,只要不是楚国滤酒的茅草那种贡品,那必然会一售而空啊!


    只要是真正的好东西,哪怕超过了免税的额度,运出去卖都不会吃亏。所以他来了之后四处巡访,也四处吃吃喝喝,就打算定下贡品好去说服父亲。


    现在看起来,葡萄干和葡萄酒就是最合适的了。


    蒙立又在名单里添了杏干,这边气候使然,果子的甜度都非常高,可惜新鲜果子实在来不及运出去卖,只能挑这些加工过的干果了。


    有了初步思路,嬴高踌躇满志,只待大干一场。他嘱咐蒙立:“回王宫后提醒寡人给兄弟们写信,彼此相邻,正应互通有无。”


    他的兄弟之一,公子将闾封在了疏勒,为疏勒王。


    将闾有两个同母兄弟,封在了乌孙。乌孙是西域大国,物产丰饶,所以朝廷分割成了好几个国家,将闾的两个同母弟分到其中两个小国。将闾就不一样了,他独享疏勒。


    主要这地方除了少数能种粮食的地方之外就是草原牧场。放牧固然不穷,但不太稳定。更重要的是,看起来地方很大,实际上还有大片的沙漠,根本就是废地。


    不过将闾并没有满足于现有的草场,他是个闲不住的。


    就在嬴高带着人巡视他的良田牧场和果林时,将闾也看过了他的没什么新鲜花样的草场和田地。嬴高还没有结束巡视的时候,将闾带着人来到了沙漠。


    他的国相出自王氏,是丞相王绾家的子弟,现在都城替他管理国事,着重登记户籍和建立毛纺厂的事情。跟着他吃风沙的是率队护卫他安全的国尉,同样出自名门冯氏,名长。


    冯氏家风不错,出色的子弟才兼文武,可出将入相。但冯长资质有限,并不长于文事,所以只负责武事。他和将闾一样,用特制的纱巾将头脸裹住,戴着手套,抓着一把麦草顺着风向使劲拍打,把碎烂的麦草扬弃后,握着合格的长麦草蹲身,码放在沙土上的正方形边线上。


    这是隶臣画好的,冯长觉得画线的活轻松,他想干那个,让隶臣码草就是了。但是大王也在拍草码草,他只好叹口气,继续干活。他这个资质在冯氏不出众,在秦国不可能出头的,顶天了做个县令。有这个机会跟公子到封国做了国尉,他很知足,也很努力要做好。


    就算公子,哦现在得叫大王了,就算大王带他不打仗而是种草,他也要做好。


    将闾已经码好一格了,拿起铁锹沿着边线使劲踩压下去,麦草的中端压在线上,受了这力道,顿时陷入沙中,从中间翻折上来。


    将闾回首望去,沙面上已经绵延布满了这样整齐规整的草方格,他满意的点了点头,招呼冯长:“国尉歇歇吧。”


    冯长赶紧跟住他,走到边上不妨碍隶臣干活。君臣两人毫无形象地一屁股坐在草垫上,解开纱巾,大口饮水。


    将闾灌水灌得过瘾了,哈了口气,转头问冯长:“国尉心里莫不是在怨孤吧?”


    冯长吓了一跳,正要辩解,将闾笑道:“孤就国前去查阅过宫里的藏书,才知道来疏勒别事尽可不管,治沙才是孤必须做的。”


    他指了指这片沙漠,脸色郑重起来:“每年风起,草场也会受到沙暴影响,更不用说这沙子还会‘吃’掉草场,让寡人的封国变得贫瘠无用。”


    虽说推恩令下渐次分割,但那也是很长一段时间。况且他的子孙在身毒还会有封国,初去时也得疏勒这里给予支持才行。


    要是到孙辈时草场缩小,再分给几个儿子,哪还有余钱啊。


    而且父亲专门问过他治理疏勒的思路,他提到了治沙,能看见父亲满意的点头。


    父亲一向不轻易表明自己的情绪和态度,这样明显的表态,显然在父亲心中,治沙也是件大事。说不定让他来疏勒,就是让他治沙来的。


    将闾自然把这当作头等大事,能给他积攒财富的毛纺厂都不去关注,亲自带人来了。


    不过他没有对冯长细说,而是道:“治沙不但能保草场,将来在这里修路也方便,免得路总被沙埋了。草格固沙五年一补,我不亲自来做,旁人哪里能上心。”


    冯长憨憨地点头,反正大王怎么说,他就怎么做。


    大王早有成算,接下来他还要带人在草方格里种胡杨,种沙蒿,种梭梭。梭梭种成后,就可以用梭梭做宿主,种植肉苁蓉了。


    将闾摸出自己的笔记本,翻开一页,看了看抄下来的肉苁蓉药效。


    肾阳虚衰、精血亏损、腰膝冷痛、耳鸣目花、带浊、尿频、崩漏……


    咳咳,他就打算用这个做贡品来着。将闾目光落在前两个病症上,咧嘴笑了一下又赶紧闭上。


    不是他说,别的都不用看,就冲这两个对症的药用价值,他的肉苁蓉肯定能大卖,他还不懂他们男人么,没病也会买回去煮粥喝了补身体的。野生的挖多了来不及长,迟早挖绝种,他抄到这个的时候就决定要人工种植了。


    所以他可看重这草方格固沙的作用了,亲自来做就是表明态度。将闾很清楚,他来到西域为王,关中能给他的支持不多,西域这些胡人是必须要用的。


    但是胡人与秦人两相疑虑,磨合需要很长时间,他也不能一味的以刑杀震慑。


    在咸阳学习时,他在帝师韩非子那里学过统御之道,但是他深深觉得自己做不来父亲那样。所以他只能用自己的方法,用自己的行动表明对治沙的重视。


    草方格的要求很细致,大了小了都不行,起不到固沙的作用。如果不强调,必然会被人慢慢懈怠,最终走形。将闾已经托国相着手制定专属疏勒的法律,形成完备的制度。他表明态度在前,刑法约束在后,若再有人懈怠,那就是自己找死了。


    将闾有预感,有的兄弟分到了肥美的土地,出产美玉的封国,而他分到绿洲与沙漠并行的土地,并不是父亲厌弃了他。


    相反,他觉得相较于那些兄弟,父亲更看重他,是认为他有能力,才将这样的封国交在他的手上。


    西域分封只是一个过渡,父亲的态度很明显,或许有愚蠢的兄弟看不出来,但将闾看得很明白——与身毒不同,西域被父亲看作大秦不可分割的领土,只是因为现今实在不便于掌控,才暂时交给嬴姓公子打理。


    要是谁将这里真当成自己的私物,那就等死吧,陛下的怒火可不认亲儿子。


    像他这样领了难以治理之地,亲力亲为将之变为美地,又或是将胡人抚化为秦人的公子,就会成为父亲的爱子,在身毒那边肯定能分到上好的封国。


    那些享乐纵欲,来的时候什么样,走的时候封国还是什么样的兄弟们,只能自求多福了。


    将闾再次咧开嘴,拍了拍中部被压入沙土,两端折起形成天然屏障的麦草,深情地想:“寡人的子孙福祉就靠你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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