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小人物的小智慧


    秦王政十三年, 秦国大举攻赵,以所取赵地设立雁门郡和云中郡。


    秦国内部无事。长安县令张苍召集县中属吏议事,将制作的表格贴在了竖起来的木板上, 让所有人看。


    关市辛段对这个最熟, 县令来了之后一个是教人做新帐, 一个是教人做表格, 好处是显然的,什么都在纸上列得清清楚楚, 一目了然。不过表格里列出来的事他已经知道了, 就没有发话, 看别人怎么说。


    现在几个月数据汇总在一起, 县吏们既然都学过,也都慢慢看出来了。主吏掾平时不管这个事,现在未免一惊, 脱口而出:“怎么都涨价了?”


    张苍目视辛段, 辛段会意, 欠了欠身, 向大家解释道:“少府把织室放在长安县, 那些犯妇有了工钱,又给子女赎身,总要给他们置办家当。一来二去,陶器跟布匹都涨了一点。又, 长安县诸乡都在学轵道亭种地, 一年间到手的粮食多了不少。他们自家吃红薯当饭,把粮食卖了换钱, 这两年各乡说亲办喜事的也多。所以粮价不涨反跌,各种过日子的器具却涨了。”


    众吏家里采买都有妻子, 涨一文半文的根本察觉不出,有时候妻子抱怨,他们也不会太往心里去——谁还差这个钱了。只有负责商业区的关市和负责每月定价的令史最清楚,但他们也不知道县令说这个是为什么。


    令史略一琢磨,起身问道:“敢问县令,是否在下月抑制物价,定回原来的价格?”


    “平贾”也是个讲究的活,虽说定价权在地方官府,但不是事关国家大事,也不能强行硬来。就像粮价,不能让它低到跌破预期,但现在粮食打得多了,也不能强行维持在一个高价。令史心想若是县令强行要降价,他不好硬顶落了县令的面子,但私下里总要谏一谏的。


    张苍已经蓄了须,让自己显得老成一点。听令史这样说,他哈哈一笑,摇头道:“平贾是令史的事务,我不干涉。只是诸位,当真不知大王设长安县,又让我来此为县令的用意吗?”


    众人默然,这还有谁不知道啊。


    荀子高徒,大王心腹廷尉李斯和虽无名位却是王师的韩非的同门,为官不入咸阳,做了个仿佛侮辱人的亭长。长安设县,又来了长安做县令。


    这三年多来轵道亭的种种,大家都看在眼里,有谁还不明白,那也不要做这个官了。


    大王又要变法,但没有立刻推行,而是选了轵道亭,立了长安县,一下子将可能的动荡降到最低,也给心怀疑虑的人一个观察的机会。


    主吏掾沉吟道:“县令的意思是……”


    看上去是要听之由之,可是听之由之,又何必叫他们一起来议事?


    张苍道:“诸位还是没有明白大王的深谋远虑啊。如今秦国强盛,大王为何要再度变法?诸公可曾想过,待他日大秦灭六国,平天下,诸位家中子弟可要再去哪里挣军功,搏爵位呢?”


    文无害捋断了一根胡须。


    其实这都是明摆着的道理。只是秦国现在一国都还未灭,谈什么平天下。至于平天下后可能的情况,又有谁没事会想那么远。


    更多人是随波逐流,车到山前必有路的,跟着上面走就好了。


    他们是官吏,家中的子弟无论如何总有出路。


    可现在被张苍直接点出到面前,又与变法联系上了,就由不得他们不认真的想一想——他们家中子弟是无事了,可是秦国如今的体系要出大问题啊,他们真能独善其身不受影响吗?


    再一想轵道亭和长安县如今的变化,最聪明的几个已经隐隐明白了点什么。


    主吏掾努力捋着思路,想到自己手下分来的那三个干活认真也挺好用的平民子弟,点了点头,口中喃喃道:“商君变法以耕战为本业,建军功爵制,是要黔首专心以此二者为业,以强根本。但一旦大秦灭六国,军功就难得了……轵道亭的考举,是为了让平民于军功之外,再有一条为国奋进之路啊。”


    不止。张苍想着韩非与李斯平常信中透出的信息,沉静地说:“将来是要大变的。风起于青萍之末,诸位位于风起之处,难道还不能快别人一步吗?这次变法,关键就在于与军功爵制并行之制,除了考举,农工商诸业,都要渐渐开禁。织室已经做了示范,那些犯妇有了活钱,总也得花出去,作坊和商贾便得了好处。长安县市面繁荣,人心自然安定。”


    当然,一切的根底,还是粮食增产,农人家里有粮,官中的府库充实。这是不言而明的道理,就不必在这里细说了。


    见众人沉思着点头,张苍最后吩咐了一件事,让他们回去想想,怎么让长安县的人多赚点钱,让市面更热闹一些。


    辛段回去之后自己没想出个名堂,把手下们叫来了,简单说了说县令的要求,把任务下放给了手下小吏们。


    王义和林婴凑在一起商量,有点兴奋。


    “这不就是我们先前琢磨的事吗?县令跟我们想到一处去了!”


    林婴比较冷静,“我们没琢磨出来,县令想得透。”


    “那也别旁人强,至少咱看出来市面上的变化了。”


    “县令让出主意,你有主意没有?”


    “这倒是没有。”


    两个人一起笑起来。


    反正他们只是佐史,没主意也不烦,过了两天到休沐的日子,两人搭伴回家去。


    这时已是秦王政十三年的八月了。男人在稻田里忙碌,老人和女人也要侍弄自家的菜地。王义到家的时候只有大母陈桃在做饭。


    见他回来,陈桃从灶上探出头,吩咐道:“到后面菜地去,叫你阿母摘两根黄瓜,掐些豆角,你再摘点黄瓜去你三叔家换两个番茄回来。”


    “哎。”王义把包袱放下,去了后面菜地。母亲郑荣果然在这里干活呢。


    现在他休沐回家,家里也不会特意杀鸡买肉了,不过自家种的菜会多弄一点来吃。这些菜也是这两年农官教着渐渐种上的,郑荣摘了黄瓜,拿了几根给他去换番茄,嘴里嘀咕着:“我们家种得不全,这番茄跟鸡蛋一起煮汤味道好,当果子吃也好,明年看看哪里能腾出两分地来,把它也种上。”


    中午就用番茄和鸡蛋烧了一锅咸咸酸酸香香的汤,黄瓜切片用盐拌了拌,自家豆腐坊里早留了一方豆腐,同样凉拌了,这个天气吃最好。


    还有一盘煮豆角。虽说没有大荤,但王义吃得心满意足——他在外面也只偶尔买点肉吃,舍不得大手大脚。而县里头的菜色并不丰富,多数时候食肆里卖的还是过去的那些菜,葵、藿、韭、萝菔之类。


    水煮出来伴着粟吃,王义吃惯了家里的菜,对这些过去常吃的食物已经有点食不下咽了。


    休息了一天,第二天王义帮家里干了点杂活,就要去邻近的善居里找林婴,他家母猪下崽了,正好王家要抱猪崽,说好今天去的。他先去里长那开验传,回来后郑荣掐了一捆豆角回来给他,让他带给林婴。


    “阿母好大方。”王义接过来跟母亲开着玩笑,“我跟阿婴交情好着呐,不用特意送他礼物。”


    郑荣白了他一眼,凑近了小声说:“你天天在家看书也没瞧见么,这豆角根本吃不完,两个月就能摘,天天摘天天长,家里都吃够了,跟人学腌成了酸豆角也还是有剩,送又送不掉。你不是说林家种的菜少么,你多拿点过去。”


    他们家实在种得多了,郑荣就打算明年少种点豆角,把番茄给种上。


    阿母原来打的这个主意,王义哈哈笑着出去,到善居里找到了林婴,把菜送上了门,倒是没说母亲这心里话,只说家里种的多了,送他点不打紧的。


    林婴家里没种什么菜,也不了解,好奇问了问,突然顿住不动了。


    王义:“阿婴?”


    “别说话,我有个想法……你说,把菜卖到长安县怎么样?”


    王义怔了怔,一拍巴掌:“对啊!”


    轵道亭自是有人把菜往县里贩卖。但普通人家种的菜也只够自吃的,豆角要是种多点倒是有多,可也因为多,卖不上价。如今的县里也不是后世,县里一样有菜地,他们这样并非菜农的人家,这点零散的菜真不至于挑到城里去卖,家里还有事要忙呢。


    所以除了几家菜种得多的,没人有这个想法。


    林婴得了王义赞许后,自己又退缩了。


    “阿义,好像也不成……”


    “怎么不成,关市不是让我们想主意么,这主意就好。又交了差,又让家里挣了钱。你听我的,家里种的菜是少,可要有人把菜一起收了,加点价去市亭卖,你看我们这些菜,县里人会不买吗?”


    说着他又有了新主意:“以后大伙都种起来了不好说,可现在都不用去市亭,就我们去问问食肆,他们会不收?关市、主吏掾、文无害、狱掾……他们府上不愿意买些青菜黄瓜丝瓜豆角来尝尝?”


    光是这些地方,轵道亭种的菜都不够卖的!


    王义越说越来劲,恨不得亲身去做这个生意,林婴也有点激动,但还是好笑地拉了他一把,提醒他:“找家里人做吧。可惜我只一个寡母,做不得这个生意。”


    “怎么做不得,我们想的主意,我们家里不挣这个钱怎么行。你阿母不是黄棘里嫁到这边的吗?让她找你舅家呀,有你撑腰,你舅家也不敢甩开你阿母单干。我们也攒下些钱了,拿去做本钱,在亭中收菜卖到县里,一趟就能得利,绝不会亏了的。黄棘里,善居里,还有我家的阳里,这就三里的菜可以收了。”


    两人在休沐时也不休息了,一起到林婴家里,拿纸笔出来写呈给关市的公文。他们都是三年里在学室主攻数算速成的学子,写文章不太在行,拿惯用的铅笔涂涂改改忙了半天,总算文从字顺,把意思表达清楚了,然后才拿毛笔正式誊写了一份,署了两人的名。


    在家也待不住了,虽不好张扬,但他们也先跟家里人说了。林婴的母亲虽是寡妇,但能把他拉扯大,也是个能干泼辣的妇人,一听这主意比林婴还积极,立刻决定入伙,还把林婴寄回来的钱全从地里挖了出来,准备他们那边说定了,就回母家找兄弟说。


    反而是王义家不太积极,因为他家现在就有个豆腐坊很来钱。王义的父亲自己要下田,母亲担着家里的一摊子事,现在主要是他大父大母和姑母王沐在做活,家里人力已经这样紧张了,哪里还有人手收菜卖菜。


    王义在家好产歹说没说通,想了一晚上,提前回县的那天早上又郑重其事地把家里人聚在一起,说道:“家里人力不足,阿父为什么不在里中雇几个人呢?我们九叔那一家生了六个儿子,只有十亩地,只能给人庸耕糊口。大父大母早起辛苦磨豆,不如从他家雇一人来做。”


    大父不肯,说自己还做得动,不愿意分利润给人。


    王义早就料到了,不慌不忙地继续分析:“家里的豆腐坊是亭里给的奖励,又没说只能在乡里做。阿父雇两个人,我们开到县里的旗亭去。卖得多了,雇两个人也就不亏了。”


    家里人一下被他说得痴呆起来,这是他们从没想过的事情。毕竟他家不是商籍,祖祖辈辈都是老实在地里刨食的人家,服兵役打仗都没在战场上立下什么能说嘴的功劳,仿佛种地就是他家的宿命。


    这次亭里给了奖励,本来家中还担心给换成商籍,结果亭长说轵道亭特殊,他家既然还是以种地为主,那就不入商籍,只王沐给入了商籍,也是她反复问了不影响陈耳将来的前途才肯的。


    豆腐坊的生意很好,不过一里之中也就百多户人家,又不是天天都要买,所以数量总是有限的,他们又没人挑着担子四处去卖,一家人觉得满意,也不过是因为地里收成好,有这个进项全然觉得是天上掉下来的,多一文都是好的。


    现在王义说到县里开店卖豆腐豆干,他们都反应不过来了。


    倒是郑荣跟王沐姑嫂两个脑子快些,明白了王义的意思,王沐率先道:“正是了。县里人多,不必挑担四处去乡里卖,每日也能卖出许多。这样雇个人来做,确实不亏。”


    郑荣也道:“亭里当初教了不止一个法子,在阳里又卖不掉那许多,我们平常就只做了豆腐跟豆干,弄些豆浆自家喝。去县里那就能都做起来了,人家今天不吃豆腐,也能买个千张、素鸡之类的换换口味。应该能做得。”


    只是先得花钱,这算是坐贾了,得到旗亭去弄间铺子,最好还能住下人,就在铺中睡觉守着,不然十分不方便。


    要不要做?一家之主的王兴知道是自己拿主意的时候了,腮帮子都咬住了,沉默了半晌,有心不冒险,但想到地里这一季收上来的粮又能卖掉一半,儿子又做了关市的佐吏,便是欠了外债也不是绝路。再看长子带着期盼盯着自己,他吐出了两个字:“做吧。”


    王义和林婴提前回到长安县,因是休沐先没有找关市上书,而是拎着家里的菜,去找食肆说话,成功的定了下来。现在轵道亭这个生意还没有准话,但他们阳里的菜已经有去处了。


    也不是食肆不晓得进些新鲜菜,实在是那些专以贩菜为生的菜农都不来长安县。反正是要驾车走一趟,他们都会把菜卖到咸阳,那边能卖得贵些呢。


    至于下乡收菜,谁又有那时间。


    到休沐结束,两人上书,关市也把不准,只做了中间人,将他们的上书交到了张苍那里。待张苍拍板同意之后,关市找了他熟悉的小贩,叫他们去收菜来卖,市亭里给他们留了摊位。


    而王义和林婴的家人,也随之行动起来了。王义天天吃上白面的理想,好像又向前进了一步。


    就在他为此忙碌,公私两头跑的时候,陈苇从宫里回家,又坐车来县里找他了。


    “锡?你要弄锡做什么?”


    听到陈苇的请求,王义一时愕然。


    锡当然是有的,这是冶炼青铜必需的矿石。不过他也敏感地发现锡价在下降,尽管这东西市面上不卖,都是官营,但他这里做帐时也有记录,看得出来锡价降了。


    因为这两年秦国的铁官越发兴盛,原先在秦国与铁器并驾齐驱的青铜器有了势微的迹象,锡价自然也随之下跌,进货量也少了。


    但它依然是战略物资,不是轻易能买到的。


    陈苇也知道,不过她只想要一点点,冶炼剩下来的边角料都行的。王义不太敢自作主张,让她还是去问县令。


    张苍也是同样的疑问:“你要这个作什么?”


    对王义,陈苇没说,因为她觉得王义不懂。对自己老师她就说了:“我与芈八子看了一个化学实验有趣,难得的是材料也好找,就想试着做一做。”


    这样啊,张苍高兴了,他有秦王的特别交待,这个宝贝徒弟学习上的事要尽量满足,所以这事他就能做主了。


    “你以后有事找我说,还有,别在宫里实验。出来我给你找地方。除了锡,还要什么?”


    “还要水银,还有玻璃。”陈苇轻快地说着,但对不能在宫里实验有点犹疑,“真的不能在宫里吗?可是这个实验是芈八子想要做的呀。”


    “嗯?”张苍这才注意到陈苇口中的芈八子,这又是谁?


    这自然是在宫中抢来照顾陈苇任务的芈妙了。借这个机会,她终于能接触到那些藏于金匮石室中的教材了。不过随着时间推移,陈苇在数学之外,对物理的兴趣日渐浓厚,可能是因为她总能接触电器的缘故吧。


    而芈妙不是她那样的学神,只能算个普通学霸,数学自学起来多少还是有点吃力的,亏得有陈苇能教她。而她自己的兴趣,则慢慢偏向了化学。


    不为别的,只因那书中所写的小实验都是那样有趣,可惜的是,她没有材料,没法自己亲手操作一番。


    陈苇就帮芈妙在藏书中翻找,找了一些能寻到材料的简单实验来做,两个人在宫里自得其乐,芈妙都快把一开始的目标给忘了,到现在也没申请去考一考数算理化,一门心思在跟陈苇做实验玩儿。


    就在最近,陈苇翻出了一个实验,看着材料也不过是锡和水银,还有平板玻璃。玻璃坊刚成立的时候,少府这边还不能做出大块的玻璃,但最近已经成功了,秦宫里正在陆续在窗户上安装这种玻璃,虽然还没安装到这里,但她们都知道有这么回事。


    所以材料不都齐全了么,两个人各自兴奋地一击掌:“就做它了!”


    这才有陈苇出宫来找锡矿石的事。


    张苍一听就不答应了,“水银有毒,怎么能在宫里做,不行。你若这样,我便要禀报大王,让你从芈八子那里挪出来了。”


    “别呀!”陈苇慌了,赶紧哀求加保证。


    她跟芈八子处得好,兴趣相投,可不想换个成天钻研胭脂水粉吃喝玩乐的人在一起。就是这样颇对不起芈阿姊呀。


    张苍看小徒弟怏怏不乐,也有点心疼,送走她后,先去给她找锡矿。


    其实锡矿哪能直接做实验,他刚才已经向陈苇问明白了,干脆便帮她做到位,让工匠提炼出锡,然后再加工成锡箔。这不是当下锡矿的常规用法,但也不难,陈苇自己要做这个,已经把法子查找想好了,刚才也抄了一份给张苍。工匠按说明行事,多试几回就能做出来。


    水银不着急,等锡箔制好了再说。张苍回去后想了想,还是给秦王上书了。


    宫中的这位后妃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张苍一怕她们瞎做实验,一个年幼一个没谱,别回头把王宫炸上天,两条小命炸没了。二怕这位宫中的妃子也是个小阿苇这样的聪慧女子,大王现在渴求人才,可别埋没了。


    嬴政看到张苍上书,也略微吃了一惊,先从记忆里搜寻出这个“芈八子”,只记得她生得不错了,别的没什么印象。然后让人去探一探她的底,看到回报时,他的嘴角也未免抽搐了一下。


    这都什么啊。


    很显然,芈八子求到华阳太后那里,是为了接近陈苇,方便学习。她要学数理化的原因也简单到不需要猜,因为她文科着实不太行,写文章都没好意思呈上来给他看。


    所以另辟蹊径,想得到宠幸。


    这都没什么,虽然嬴政确实是有意削弱楚人在秦国上层的势力,但若她真的聪慧可人,倒也不差她这一个楚女。他的长子都还有个楚女母亲呢,仍然是他最属意的太子人选。


    但是,一心想给未来的子女都找个聪明母亲的嬴政,这时候看着芈八子好像已经忘记目标的行为,都觉得自己想岔了,他应该只看文章选拔宫妃就好。


    他在后世就听说所谓“科学怪人”,什么计算时面包沾墨水吃了还不知道的,什么把怀表当鸡蛋煮了的,什么一心沉浸科研不通人情世故的。


    他的子嗣是秦国的公子,是秦王乃至秦二世的候选,数学差一点不要紧,可不能这个样子啊。


    这个芈八子,长着聪明面孔,跟陈苇学习之后,怎么越来越像个一根筋的“科学怪人”了?


    第52章 汉元朔元年


    汉, 元朔元年。


    李世民在军中很快活,如鱼得水,他也不晓得是因为提前知道了命运因而有这种情绪, 还是自己真的天生就属于军中。反正他是没什么被命运安排之类的文青病的, 跟着卫青学习军务, 得了卫青好多次夸赞。


    刘彻看书的时候, 李世民就往他案上一趴,撑着下巴眼睛忽闪忽闪的, 刘彻嫌弃地挥手:“我又不是李渊, 你回家找他夸你去。”


    李世民也不以为意, 刘彻不问他自己说:“卫将军今天说我学得很快, 这样下去要不是年纪不足,出塞时都能独领一军了。我厉害吧?”


    刘彻:“呵呵。”


    李世民不依了,“你这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不看史书的?”


    “看啊。”


    “看不到卫青向来谨慎, 待人温和, 不得罪人的?”


    “切。”


    李世民扭头, 又把头转回来, 挺起十五岁少年还不太坚实的胸脯, 坚定地说:“但是卫将军对我说的是真心话,我就是这么厉害。”


    刘彻不由大笑,从空间里摸了个后世带来的桔子丢给他,“行了, 行了, 你厉害也是写在史书上的,何必还要仲卿来给你作证。”


    李世民自己剥了桔子, 一下塞了一半在嘴里,鼓着半边腮含糊不清地说:“史书上那是成年的我, 在军中学会了打仗的我,不是现在的我。现在卫将军说我可以独领一军,虽然只是几千人的一军,但说明我确实学到东西了。”


    刘彻不怀疑李世民的能力,不过确实好奇卫青是怎么看他的,寻思着抽空问问。


    在这条时间线上,因为提前布置,匈奴在元朔元年初的入侵并没有造成重大损失,所以汉朝的回击也显得更从容一些。


    卫青原本以为自己最大的麻烦是安置和应付那个陛下所称的小友。没有官职,却是陛下之友,听宫中的阿姊说真的是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疑是天上仙人。


    卫青被塞了这么个人在身边说要跟他学习军中事务,说不心塞是假的。只是陛下交给他的任务,就像为人奴仆时接到命令一样,无论合不合理,自己愿不愿意,为了不受鞭笞之苦,都要尽一切努力去完成。


    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现在受陛下知遇之恩,信用之重,这样无论如何都要完成任务的心意,不再是害怕遭受惩罚,而是害怕让陛下失望吧。


    不过有点出乎他的意料,陛下这次随心所欲的结果居然也不差。这个爱说笑玩耍,性情开朗的少年,怎么看都是进取心强烈的人,而不是天上的仙。


    卫青其实没什么时间教他,就要率军出塞作战了,他很忙呢,只能把李世民带在身边,尽量抽空提点他几句而已。


    但那少年竟然真的上手了,卫青试着让他管五千人的后勤,他也料理得井井有条。


    卫青十多岁才有机会学习兵法,他对兵法有自己的见解,心里觉得名将不常有,大部分人打的都是普通的仗,比的就是谁犯错少。他也没觉得自己是什么名将,所以第一步想做到的就是少犯错。


    所以在他看来,能把士卒组织好,军令下达运转顺畅,那么就差不多算是个合格的将领了。当年大汉立国的大将军淮阴侯,不说那些奇谋战略,其实最初做到的,也是这一点吧。


    他觉得,李世民就是年纪小点,可能真做事时还不稳定,但这么看起来,已经算合格了。


    嗯……所以他做梦也没想到,都要去打仗了,他还会遇上想不到的其他麻烦。


    事情要从半个月前说起。尽管军务繁忙,但同僚宴请,他还是去了。就像刘彻说的,他不惯得罪人,另外他也想着出征在即,这时候还请客,是不是对方有什么事要请他帮忙呢?不去不太合适。


    哪知道什么事也没有,倒是像惹了事想贿赂他,那府中的舞女歌伎一个劲往他身上凑,主人家还让几个貌美女子轮番给他斟酒。最后更是明示暗示,说他不胜酒力,让个女子扶他去房中休息。


    卫青使劲才挣脱了,顾不上得罪人,找了个借口就告辞了。


    帮忙可以,但这个样子是犯了大罪之后想拉他下水,那他就不能沾了。


    且他的母亲和阿姊们都是平阳公主府上的奴婢出身,他和外甥霍去病的出生,说是私通,其实未必不是随意让她们这些奴婢去侍奉的结果。


    他对这样的事情无能为力,但是他自己不愿意世上再多一个他这样的孩子。


    本来以为这样也就结束了,大不了将这同僚得罪了。没想到这只是开始,总有帖子投到府上,请他过府一叙。未必是宴饮,但一定有女子!


    卫青都有点来火了,去了两次发现不对,后面就全拒了。这天又收到请柬时,他更是生了警觉,更衣入宫,请见陛下。


    卫青入宫时,刘彻刚刚结束与嬴政的对话,正在出神。


    或者说,正在生闷气。


    嬴政语气平淡地告诉他,之前提过的那个女孩确实很聪明,跟在张苍身边已经自学初中课程了,他准备让她入宫读书,不方便拿出去的教材可以让她随意取读。


    刘彻怀疑秦始皇在炫耀和气他,并且他有证据!


    其实他知道自己和嬴政采取的方式不一样,谈不上优劣。因为秦国未一统,嬴政还有旧制度必然不适合大帝国需要变法的压力。


    所以还是秦王的秦始皇,首先不可能像他一样把教材哪怕是初级教材下放到每个郡县,因为这可能会流入到六国之中。


    谁敢保证天才一定出于秦国啊,六国之中万一有人先把火药弄出来怎么办?


    其实刘彻觉得以六国和秦来论,需要国家力量介入的蒸汽机和火炮,要弄出来也肯定只有秦国了,六国没这个本事。但是万一呢?而且□□说是威力不足,但放在他们秦汉这时候,在战场上还是能造成麻烦的。要让六国人先弄出来,岂不是给秦国自己找麻烦。


    其次,在六国未灭的情况下,秦王也不能把改革的步子迈得太大,不能把这理工科的教育一下子提到重要的地位,以免引起强烈的反弹。


    秦固然二世而亡,但二世而亡之前还有个统一天下的辉煌成就没完成,让秦国凌驾六国之上的旧法也不能轻易动摇,一个不慎把秦自己玩崩了就是笑话了。


    所以嬴政选择一个地方作试验,集中一部分人先行学习基础教材,这是刘彻能理解的。


    他不能理解的是嬴政不是一向运气不太好全凭祖宗遗产和自己实力硬刚的吗?捡到个大才李斯最后还矫诏立胡亥去了,显然运气不能跟自己比。


    现在这是踩到狗屎走了狗屎运了不成,那么点人里头就让他捡到个真天才!


    真没天理,后世明明是说他捡人才的运气比较好来着。他没有嬴政的顾虑,所以基础教材是广泛下发的,学到今天下面也没报上来几个叫人惊艳的。


    道理他都懂。因为广泛下发,所以没有特别给什么照顾的政策。都广撒网了,也就不像嬴政那样,还要考虑不太富裕的人家怎么学的问题。反正书都印刷发下去了,比过去便宜了很多,想学的自己想办法学去。所以发是发下去了,真正能学到的人仍然是个小范围。


    刘彻很清楚,这样过些年,天才未必有,但他需要的人才会井喷式出现,他不用急的。


    但嫉妒已让他质壁分离!现在刘彻考虑提前在上林苑开班,把战死有功的将士子嗣集中在这里上课。学不进去体魄又强健的就是他的羽林孤儿,体质弱又学得好的就继续学。他就不信了!


    这个时候卫青来得巧,让他精神一振,觉得自己的运气只是还没有到。


    看,他的SSR来了吧。


    就是他的SSR有时候过于认真了,他得说说。


    卫青本是来禀报近来他遇到的古怪事情的,他担心朝中有异动所以这些人拉拢他。但方见礼入座,未及开口,陛下又把他说了一通。


    “仲卿啊,你不必过于拘束。自信一些,嗯?”


    刘彻让人把自己案上的果盘分给卫青,这些都是从后世带回来的,带得不多,他也不会常回去进货,轻易不会分给人的。不过真想吃了总还能去买的,分些给自己的SSR,不亏。


    卫青要说的话只要先停下,谢恩,品尝。


    陛下遇仙的事不假,这些仙果确实远胜凡品。


    只是陛下所说的拘束是什么意思?


    刘彻已然在摇头了:“你尚未娶亲,别人既有美妾相赠,你何必拒于门外呢?”


    原来陛下已经知道了,卫青避座正要说话,刘彻已经摆手了,“罢了罢了,朕知你谨慎。这样吧,你在宫里看中哪个宫人,也可对朕说。”


    卫青表情不变,内心已经快要裂开了。


    不是,陛下,臣拒了同僚,却到宫里来挑选女人,这叫谨慎吗?陛下对谨慎有什么误会不成?


    他突然想起来当年被太后处死的韩嫣,虽说此人平时就犯了不少忌讳,但陛下护着。最后被落实的罪名就是出入永巷不禁,以奸闻皇太后而被逼自杀。


    莫不是陛下当年也对韩嫣说过类似的话?所以韩嫣才无所顾忌吗。


    现在太后还在,但陛下已经掌握了实权,不担心宠信的臣子再被赐死了,所以给了他这个待遇?


    卫青伏身谢恩又谢罪,委婉地不能从命。


    刘彻无奈地叹了口气,怏怏地不再勉强,他就说卫青什么都好,就这个谨慎的性子不好,以前韩嫣跟他多有松弛感。卫青也不是没见过韩嫣,就没学到。


    不过他又想到史书所载,他对立下大功的卫青确实予以了极高的地位和权力,而卫青倒也稳稳接住了,从容以待,没给他演什么不敢不能的,便觉得也还行。毕竟不一样的性格,叫卫青学韩嫣大概是怎么也学不来的,就不要勉强了。


    没两天,出征前得了两天假休息的李世民又进宫蹿他面前,未语先笑,笑得刘彻让人赶他了,才上气不接下气地问:“你到底跟卫将军说什么了?他这么谨慎的人,拐着弯子请我替他在你面前提一提宫禁的事,还说到了韩嫣,你怎么他了?”


    刘彻摒退左右,郁闷地道:“朕怎么了,朕就是想让仲卿有个继承他能力的儿子而已。”


    “他不是已经有卫伉了?”


    “卫伉有什么本事。”刘彻不屑地道,又嫉妒起李世民来了。


    明明他大汉也是个军功至上的国家,为啥卫霍之后,他对外战争就总是不顺呢。看看李世民那个唐,像李世民这样的战神同时代又出了个李靖还能理解,他也有卫霍嘛,楚汉时也有韩信和项羽同时代嘛。


    但凭啥他还有徐世勣和苏定方啊,犯规了吧?


    更可气的是李隆基,刘彻看史书时虽然没有深入研究唐朝,但还是看了唐史,看到李隆基就觉得很可气。这个家伙居然手下也有很多名将,其中王忠嗣也像是他捡霍去病似的,好像随便养了个忠良之后就养出个名将来。


    而且这个名将寿不说长,至少也比去病活得久了,偏偏还被他贬斥。同时期什么高仙芝哥舒翰,全是被他坑死的。


    刘彻为此愤愤不平,觉得李世民是氪金玩家,肯定作弊了。


    “你看卫青跟霍去病有什么共同点。”他问李世民。


    李世民迷惑,“都是名将?”


    “都是卫氏女与人私通所生。”


    李世民瞠目结舌,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


    刘彻慢悠悠地道出他的研究成果:“朕原觉得军事能力是能培养出来的,但在后世看了书,觉得不行,这是天生的,后天最多是能不能发掘出来。”


    这点李世民同意,立刻拍胸示意他就是。


    刘彻懒得理这个骄傲的小公鸡,继续道:“卫氏一定有这方面的天赋,只是未必都传得下来罢了。去病的同父弟霍光虽说是名臣,可完全是个文官,一点军事方面的天赋都没在史书上留下来。这必是母家卫氏传下来的没错了。”


    “啊?卫氏或有天赋,可跟私生子有什么关系?”


    刘彻一拍桌案,“那她家婚生的子嗣怎么一个出息的都没有!朕这是用了后世的科学方法分析出来的结论,必是这样没错的!”


    李世民闭嘴了。


    他觉得刘彻已经魔怔了,被史书上他晚年那些拉胯将军给气魔怔了,一心想再养出个卫霍来。


    难怪卫将军害怕,换他他也怕。


    刘彻确实是被气的,说的是气话。他只是心里暗搓搓想,卫青要是有几个私生子就好了,不过实际上只暗示过别人给卫青送几个妾,毕竟卫青自己纳的婢妾生的儿子全都不行,他觉得还是随机换几个人吧,万一蝴蝶了原来的孩子,有继承了卫青天赋的新的孩子出生呢。


    又想到自己,以后除了太子,看来其他儿子的教育也得重视起来,不然连个备选都没有。短命的不算,一个个的不是没脑子就是性子暴,太子要是有事,这几个捡都捡不起来。


    元朔元年的战事,在后世看来是或许只是汉匈战争的序曲,是名将卫青刷经验的副本。但身处其中,李世民意识到,汉军将士高昂士气的来由——立国百年,白登之围,卑辞求和,边郡饱受其苦,唯有本朝才有主动出击的意图,也唯有这位车骑将军才获得过一次进攻的胜利。


    汉军渴望雪耻,渴望报仇,也渴望在卫青手下获得军功。


    这是一种对李世民来说相当陌生的情绪。隋再次统一之前,天下已经纷乱数百年矣。


    胡人于北,经过血腥杀戮和主动学习,已经与汉人渐渐融合。他母亲的窦氏,祖母的独孤氏,当时都是所谓“虏姓”。虽说长得完全就是汉人的样子,多少年通婚下来,恐怕汉人的血脉早就超过胡人的血脉了,但出身毕竟放在那,大家都知道。


    在那样的时势下,大隋统一天下,汉人重主中原,突厥却是个军事上并没有优势的塞外异族,所以时人并没有汉对匈奴这样的仇恨。


    在后世学习时接触的一些概念浮了上来,李世民想到那个大唐,许多胡人也生活在境内,并且任了高官,忠心耿耿。他的时代,是不是很适合塑造民族国家的概念?


    他一代人肯定是办不成的,一定要作为一个朝中公认的能够延续的长期国策去办。


    李世民随卫青出雁门了。这一战本不是必须,匈奴的入侵已经被打退,但不给他们一个教训,刘彻心气不顺。况且他也不想打乱卫青的成长之路,明年就是收复河南地的战事了,他一点风险都不想冒。


    不过毕竟从容了许多,汉匈战事进行的同时,大汉的第一次科举考试,也没受影响的如期举办了。


    从上谷郡长途跋涉而来的赵常早早动身,从遥远的边郡赶了过来。


    他们上谷郡的人武德充沛,文风就一般了。赵常家境尚可,但他自幼体质偏弱,注定走不了投军立功的路,所以打小父母便送他去读书。


    只是边郡之地确实也没什么高明的老师,赵常颇有点文不成武不就的意思,似乎以后只能回家继承上千亩地和羊群牛马过日子,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了。


    转机出现在他交游时偶然听人说起的事情上,道是从京城发了一批书到县里,除了百家学说,还有数算图形之类的学问,似乎还有工匠之学。


    边郡不但少名师,也少藏书。赵常欢喜的与朋友一起去县城询问,得知县中果然设了藏书室,也果然书极多。可以买,也可以抄。若是本地子弟,有人保举的话,还可以交一笔押金借回去一个月。


    赵常不缺钱,他就缺书,当下一口气把几家显学的书都买全了。至于其他,他本没有学的意图。


    数算也就罢了,工匠之学是君子不屑去学的,赵常想着他得继承家业,学一学数算好像也不错,便买了本数学教材回去。


    哪知道他的天赋不在文科而在理科,那年他十七岁,六岁开蒙读了十一年书,背得滚瓜烂熟,义理也说得明白,问起自己的见解,依然是两眼一瞪不知所云。


    学数学却学得快,而且觉得有趣,一发不可收拾。三年多来,他已经把县里的小学内容学尽了,又自学了一点初中的内容,可惜他毕竟不是学神学霸,只是有一点天赋的普通人罢了,一直没人教自学的情况下,学得实在有点纠结。所以他又买了初中的几何、物理和化学看,都是勉强入门,但不妨碍他喜欢,只恨生在边郡,少名师点化。


    就在这个时候,天子诏令,长安科考,儒墨法兵道,数理医化农,凡是发到县中的书学过了,都可以报名去考,考中可授官。


    赵常大喜,当即禀明父母,要往长安去考试。


    族弟赵丰不像他体弱,听说他要去考试,自告奋勇要护送他。


    赵常奇道:“你不是要投军去么,陪我去长安,一来一回可就耽搁久了。”


    赵丰却有盘算:“阿兄只关心文事,不注意武事,我可是听说长安如今有武学。除军中立功者可得推荐入学外,平民得官吏保举后也可以考评武艺或兵法入读。学了出来至少也是个校尉。弟现在投军不过一小卒,可阿兄若是得了官再为我保举,我说不定也能考进武学啊。”


    赵常顿感压力山大,他兴奋是因为自学数算的人还是少,也就长安明确要通过考试选拔人才,而数算和那些被视为工匠之学的科目都列在其中后,人们才蜂拥而至,希望用换个赛道的方式一举进入朝堂。他比人家早学三年,自然更有机会。


    但这也不是一定的事,从小读书不说是个学渣,那也是极普通的赵常对自己向来没什么信心。但族弟执意如此,笑言就算考不中,去长安见识一下也不吃亏,他也只得由着族弟任性了。


    路上遇着劫匪,全靠赵丰带着家仆杀散,赵常也觉得庆幸,幸好带上了他。


    行过钜鹿郡,赵常小病了一场,赵丰带他投宿到乡里人家安置,给他延医用药,慢慢缓过来了。不过赵常晓得自己体弱,出发得就早,现在也不急着走,多给了主人家钱财,要多休养几日。


    见天气好,卧床数日的赵常带了名家仆,出门在里中慢走,身上出了层汗时才往回走。


    就见一个年青人垂头出来。赵常好奇地看了看,进门后相询:“那刚出门的是何人,我瞧他也像是读过书的。”


    主人家叹息:“唉,那是我四弟家的侄子,父母早亡,我们接济着长大。原说他读书也像个样子,将来说不定还有出息。前几年不知道被什么人说迷了心,到县里抄了几本书回来,却把正经书丢下了。没有办法,毕竟是四弟家唯一的子嗣,现在要借钱去长安考什么试,我也借了些给他。”


    他摇了摇头,颇为可惜:“我们也凑不出太多钱,怕是不够他去长安的。要是他好生读书,还能去陈太公家自荐,娶了他家的女儿,用嫁妆去长安求官。现在学这古古怪怪的,陈太公不要这样的孙女婿啊。”


    赵常眉毛都扬起来了,跟主家随意聊了两句,问明了他侄儿魏商的住处,立刻去拜访了。


    魏商正在院子里借天光读书,手里拿着根树枝,在一个沙坑里写写画画。院门未关,赵常推门他也没注意,让赵常近身探头,看到他在沙坑里画的式子。


    “这里,画一条辅助线就能解了。”


    魏商吓了一跳,真的跳了起来。赵常才看清这是个面庞稚嫩,生得却比自己壮两圈的少年人,手上拿的是一本几何题集,颇为眼熟,跟他们县里的一模一样。


    赵常心生亲切,也不管魏商已经摆出警戒的架势,笑着自我介绍道:“我也是学这个,准备去长安考试的。你要不要同我一起走?”


    魏商也就愣了一下,立刻抛了手中的树枝大拜:“兄长提携之恩,弟没齿难忘!”


    很久之后,赵常突然想起来,问魏商:“那天我说和你一起去长安考试,你道谢也就罢了,为何要行那样的大礼,倒叫我慌了。”


    魏商无语地回答他:“数算理化之类的学问,就是因为学的人少,才容易考。兄长见了我这样的同考之人,不想着少一个对手,却主动要带我去长安。弟不大礼相谢,那还能算是个人吗?”


    兄长赤子之心,可真不适合做官,魏商第N次地想到。


    第53章 大汉科举


    进入长安城, 一个乡下穷苦出身的土包子,两个边郡粗犷之地生长的土包子,顿时眼睛都不够用了, 站在街头左顾右盼, 一时都不知道去哪里投宿。


    魏商迟疑道:“如今才七月末, 九月方考, 住一个月要多少钱?还是找户人家,看能不能短赁两月, 兄长认为如何?”


    赵常还在左顾右盼, 看不够长安的繁华, 啊了一声, 正想说不差钱,赵丰已经说他去问了。赵常无所谓的,便点了点头, “好, 也不要只赁两月, 怎么也要赁上一两年才行啊。”


    魏商诧异地看向他, 赵常反而不解, 疑惑地道:“你在家时没打听过吗,县中藏书只是初级,要学得深就要到长安来。我们若是这次考不中,自然要留在长安才能找到明师。至不济也能向旁人求教。在家独自苦读怎么能行, 我将不会做的题目抄在纸上, 已经装订到一掌之厚了,遇上你才帮我解了数题。”他叹着气说, “下次再考,定是要难得多, 回家就真是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魏商一时无语,拱了拱手,表示受教了。


    并不是他不懂这个道理,实在是他这种穷人的思路不在一条线上。而且赵常这么说,显然是直接把他带上了。他若说推辞不受这个恩惠也未免矫情,大恩不言谢,他自己记着就好。


    赵丰便去找人赁屋,此时不像后世,头一回科考,根本没有专门的考生生意,也没有后世的寺院给贫寒士子投宿。不过好在他们来得早,赵丰很快在一个不算特别偏的地方租到了人家闲置的宅子,连家仆也一起搬了进去。


    接下来一个多月,两人也没有一味地读书解题,而是四处寻找参加数理科考试的学子,交流心得、打听消息,不一而足。


    他们从县里或买或抄,得到的教材是一样的,都是长安印刷后发到县中,又令县中自己雕版,若是卖得多了再印了补上的书籍。但人之天份不同,各自学出来的结果也确实不一样。


    赵常积下的那好些问题,半个月后长安城里人陆续多了起来,还真遇上能替他解答的。有那不乐意教人的,他也不在意,换个人问就是了。


    魏商却是在打听别的。到了八月底,再次确认报名的时候,他对赵常说:“兄长和我一起报物理吧。”


    他们数理科的考试是这样的,数算必考,另外可以自己选报一门,几何、物理、化学,任选一门。


    赵常本来打算报的是几何,他几何学得稍好一点,也没瞒着魏商,这一下被魏商搞得糊涂了,“物理?为什么要改成物理?”


    “这些天问下来,兄长没发现么?几何学好了,极利于丈量田亩,有志于仕途者,多于数算之外钻研这门学问。况且这门学问,朝廷给的书只是换了些称呼,解题更方便了,道理却是不变的。有人家学渊源,早有基础,我们怎么拼得过他们。”


    这说得赵常脸色都颓唐下来了。是的,就跟经书一样,少了家学和名师的传承就是不行,他家虽富裕,却也不能给他什么助力。


    魏商却不慌,又道:“化学这一科学得人倒是少。但兄长发现没有,有一伙人常在一块,不与我等同行。我有意去攀谈,到底看出了他们的底子?”


    “怎么,还有作奸犯科的混进来?”赵常悚然,甚至想立刻喊赵丰去报官,害怕恶人跟着魏商找过来了。


    魏商笑道:“非也。他们原都是方士!”


    赵常表情都绷不住了。怎么回事,怎么还有方士来跟他们争前途的?


    这跟刘彻也有点关系。


    他回来之后,一想到那些方士竟然敢用后世小儿科的戏法手段欺骗自己,还骗娶了他的女儿,头上就要冒火。百忙中他都没忘了下一道诏书,禁民间方士,直呼其为骗子。


    诏书一出,方士们风流云散,各找出路去了。有的方士隐匿在仍然信这一套的王公贵族府中;有的方士仗着官府在民间查得不严,还在乡间行骗;有的方士属于医丹不分家,行医为生倒也不愁;有的方士则是自己也确实信炼丹那套玩意,怀着对抗不公的悲壮心态在山中继续炼丹求仙。


    还有的既没恒心,又没人脉,还没手段,胆子又小不敢再从事这行,就只好转行了。


    作为方士,他们多数也识得几个字,会念几句书。走炼丹那一脉的,更是对各种材料比较熟悉。


    其中有些父子传承的,做老子的靠骗人积下一些财富,本来带儿子入行,现在不成了,就叫儿子读书。有些自己也不过二三十岁的,同样在找新的生存路子。


    经书读不过别人,就跟赵常与魏商一样,他们看县里有新书,朝廷有新的上进之路,就去试一试了。


    这一试不要紧,叫他们发现化学这个专业了。


    嬴政刘彻拿回来的教材都是私人定制版,虽然用的是后世的名称,但也都标上了此时对应的名字,写明了颜色气味等属性。


    这些前方士可算是逮着了,这把矿石敲碎了一会溶于水,一会拿火烧,一会混起来让它们变化,这不就是他们炼丹的本行吗?


    这还不简单!


    这些人本来就有联络,发现这事之后,各地的方士又活跃起来。这三年里,赵常是苦学数学,这些人是一边学数算,一边聚在一起照着朝廷的书本“炼丹”。


    很多材料不是一般人能弄到手的,价格也不便宜,只有这些方士有门路。那些还隐匿在王公府中的方士也要考虑将来,与同行联系上后,收留了他们,带着弟子门生一边炼丹,一边用被骗的主家提供的材料练习化学实验。


    当年的炼丹炉又派上用场了,成了反应釜,朝廷卖的玻璃器他们也集资买回去做实验器材。初级化学的理论未必学得多好,但化学试验,整个大汉都没有比他们容易上手和精通的了。


    实验做多了,就算理论不太懂,做题都能上手。所以这次考试,他们互相一串联,决定一起来考,不管谁做了官,都要提携其他人。


    年轻的十七八岁,年长的四十有余,足足来了三十八个人。


    魏商探出他们的底细之后,就觉得自己和赵兄肯定不是对手,把化学这科默默地也划掉了。


    “所以兄长啊,我们只能试试物理了。这一科不说选的人是多是少,至少大家起步一样,对我们稍稍公平些。”


    他也很无奈,其实他本来想选化学的,这门课学的人应该不多,因为难上手。哪知道还有方士来抢呢,也就剩物理还能试一试了。


    赵常很轻易就听进去改变了主意,“好,那就报物理。”


    元朔年间仍然用的是自秦时传下来的颛顼历,以十月为岁首。所以九月初,长安城的居民在准备过年的时候,就看见外地涌来的这些读书人半点过年的气氛也无。


    那些考儒墨法道兵诸子百家经书的,原先在城里最是活跃,三天两头聚会辩论,现在也不见他们出来了,都在住处背书写文章;那些学数理科学的呢,原先就比较低调,聚在一起无非是默默解题,也没什么好辩论的,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现在更不见人了。


    到九月上旬,大汉的第一次科考,正式开始。


    张汤做了主考。不是冲他学问,而是让他以廷尉的身份来监考。


    赵常和魏商都报了数算加物理,一起来到廷尉府,考场就设在这里。门前两排甲士,身材高大、面容严肃、目光凶狠,考生过来先被吓了一回。


    然后还要搜身。这也是事先明文有言在先防止作弊的举动。有人觉得受到侮辱已经拒绝考试离开了,能来的都是能接受的。


    不过事到临头,赵常也觉得这十分有辱斯文,至于把发髻都打散了吗?发髻里还能藏本书不成?


    这也是大汉朝用上了造纸术不久,又是第一次开考,,赵常没见识过后世展览里历代考生的作弊工具,那微雕似的字真能抄上一本书,也亏得他们那眼神,居然能看清。


    他这时候只在心里嘀咕,怪不得通知要带梳子,原来是要自己把头发再梳起来。但不能站在门口挡着后面的人,只要披散着头发先去找自己的位置。


    号牌发了给他,他被人领进廷尉府临时腾作考场的院落,找着了自己的考棚。


    这场考试准备得比较充分,刘彻让人像后世一样,搭建了考棚给他们使唤用。不过这是临时的,第一次放在廷尉府,也是给考生一个威慑。


    好好考,进朝为官;作弊考,直接进廷尉大牢。


    魏商跟他不在一个院子,赵常有点心慌,把考篮里的东西又检查了一遍,才慢慢安定下来,等着发卷子。


    要说这考试对体力还是个考验,之前来廷尉府领考前须知的时候,魏商就有点担心他的身体,好在这天气本来也不算冷,赵丰去给他买了件裘衣,让他穿着进来,回头当被子盖。


    尽管进来的时候被检查的甲士当作神经病盯了好几眼,搜查得格外仔细,一寸一寸把他的裘衣给捏了一遍,惹得其他考生也怀疑地盯着他看。赵常尴尬之极,还是坚强地挺过来了,没有受太大干扰。只是想想做题要做到明天才能走,他还是打了寒颤,颇觉不可思议。


    他考的这数算科,不至于的啊。


    却不知这也是刘彻的想法,虽说本来不需要像后世科考那样考上三天三夜,但刘彻还是觉得做学问无所谓,但做他的官给他做事,身体得好。


    要是考试都熬不下来那怎么给他干活?他举办考试是要找能为他办事的人才,不是为了拿国库养个病秧子的。


    后世考公也得体检呐。他现在没那个详细可靠的体检手段,就要熬一熬考生,把体弱撑不住的先淘汰了。


    所以让人多出题,中间哪怕休息时间多点,也不要当天就放人离开,跟后世一样,至少待一晚然后再做份卷子才走。


    不过这题怎么也做不了一天。所以跟嬴政那边一样,题不够,就拿计算凑,辰时末发下卷子,赵常拿出自备的稿纸埋头就做,仅是口算就做了半小时才抬头——把脖子活动一下——然后继续做。


    虽说没选几何,但因为丈量田亩是个重要的事情,所以数算的卷子里不考那些复杂的几何题,却也有大量实际的田亩问题要求计算。


    赵常做的时候,十分怀疑这是陛下让人出题,结果出题人把实际中遇到的难解的问题都拿来给他们算了,真的是又琐碎又麻烦,甚至还暗搓搓夹杂了一点律法卷才应该出现的考点,要不是赵常到底读过书了解一些,加上在家也听大父和父亲议论过类似问题,这题还真要失分。


    午时他把准备的干粮拿出来,考棚里有个炉子,用的是蜂窝煤,但锅碗都要自己带。赵常不缺钱,这些带得很齐全也很妥当。就是生火有点费功夫,要不是提前练习过,那就只能喝凉水了。


    仔细把卷子都压好在桌上,免得被风吹到火上烧了,然后他才去点火。正在他忙活的时候,巡考的卫士经过他的考棚,他忙着生火,看了一眼就继续低头捣鼓专门买的“发烛”——火柴还没搞出来,刘彻让人先把后世这种引火物弄出来了,主要是为了军中生火更方便,不过民间也迅速流传开来。


    还没等他把火生起来,就听见外面突然有喝斥声,求告声,拖拽声,一时竟乱了起来。他不敢离开考棚,伸头想望一眼,却被另一队巡考卫士喝斥,吓得赶紧把头缩了回去,还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下午的的题已经涉及到初一内容了,赵常自学的成果一般,题量虽然小了不少,但做得更慢。中午小睡片刻恢复精力,从未时中开始一直做到酉时才结束。


    明天上午会收了这份卷子下发另一科自选的试卷。赵常也不敢拖到明天早上再检查,又吃了点东西,就小心翼翼地点起烛火,用晚上的时间将试卷检查了两遍,这才仔细叠好收起,吹熄烛火,将裘衣裹在身上,蜷缩在考棚里睡了。


    睡得不好,第二天做题的效率也很差,中午收卷的时候他没来得及检查,离开考场时未免显得更蔫了,跟魏商会合时还在打呵欠。


    来接他们的赵丰担心地催他上车,回去水也烧好了,泡了个热水澡吃了热食又睡了一觉,还被赵丰请来个医者看了看,赵常门都没出地歇了三天还喝了一天药,才算把自己养好了。


    魏商却是睡了一觉就恢复了精神,待赵常想起来考场里那次异动,想去打听一下的时候,他已经带了一肚子八卦兴冲冲回来同他说了。


    “听说考试结果还要等两天,我们数算科的先出,他们诗书经传科的文章要慢慢看,考官自己都吵到陛下面前去了,都说没十天八天的出不来结果。”


    “啊?”赵常又诧异,想想又觉得理所当然。


    毕竟这是第一次科举考试,刘彻虽然看了一脑子的成熟经验,可也不能往他们这时候硬套。


    你叫大汉的学子写八股文?八股文是啥?


    写诗赋?那也不是人人都学过。


    所以也就是写一篇类似上书于天子建策的文章,加上所治经典的默写与释义罢了。再加上独尊儒术还没有成型,考官们自己就是五花八门信什么的都有。默写还好说,释义就已经有点不同意见了,到文章更是开始辩论争吵,上升到理念之争朝政方向,直接吵到了刘彻面前。


    刘彻才不在现在给他们做裁判呢,他要用儒皮法骨,但他现在也不想捧着儒家独大,搞得西汉末公羊派居然弄出什么圣王禅让说,硬生生还搞成了。


    他看史书眼睛都直了,跟看后面几个皇帝胡搞和东汉末的“挟天子以令诸侯”时不一样,在怒气勃发之前,首先涌上来的情绪是“荒唐”——不是吧,这都能行?


    他只是哈哈一笑,说只是选拔人才,又不是真看他们上书言事。只管看他们文章写得如何,不必在意他们的观点嘛。


    定下这个标准,才勉强摁住了以董仲舒为代表的考官们。况且刘彻也会慢慢将所有考生的文章都看一遍,也算是压制了这些考官以私心定名额的可能。


    刘彻想,下次考试还是得细分一下,这次只是把农医法兵四类卷子分出来批改了,这四类就没人吵到他面前来。而百家学说大部分都沉寂了,于是跟儒家合起来批阅,这就闹得他头大了吧。


    光是儒家自己就快打起来了!


    这些细节,外面的考生就不清楚了,魏商自然也打听不到,他们只为自己数算科没这么麻烦而庆幸。


    不过魏商打听到另一件事,跟赵常遇到的考场异动有关。


    “就是方士那群人里的,我听见他们吃饭时对答案,并且痛骂那个惹出来事的蠢货了。”


    赵常裹着裘衣伸长了脖子,好奇死了,“到底出什么事了,进场查那么严,他竟真带进了东西?我虽未看见但听得清楚,当场就让抓走了!”


    “兄长哪里想得到——没人想得到,也就是他们这些方士了!”魏商此时说来都还有惊叹的意味,“廷尉府传出来的消息,巡查的卫士喝酒时跟人说的。那人带的稿纸上密密的抄满了字。”


    “不可能啊!”赵常回忆了一下门口查抄的情况,忽然一惊,“是串通了人?”


    “不曾。”魏商看赵丰也在催问,不再卖关子,笑道,“兄长想想,这是个方士。他啊,用的是方士的手段,也就是化学的手段,花不少钱买了糖,用糖水在纸上写字,干后自然隐去了。但大家点火烧水时,他悄悄拿纸在火上烘烤,字便显现了出来。这手段也算隐秘,可惜人没脑子,叫警觉的卫士抓了个正着。”


    至于其他方士为什么痛骂他,自然是因为他们也受了影响。抓了那人之后,张汤令人把所有考化学的人的纸都给收上去检查,另外发了纸给他们用。


    这临时发来的纸哪有自己备的足,他们打草稿算题都不够用了,又受了这样的惊吓,成绩必然受影响。而且本来天子就对方士不友善,这样一来就算考中了,能不能得到授官都不好说了,影响了大家的前途,这人就算不进廷尉大狱,出来也会被排斥的。


    武夫赵丰听得匪夷所思,“还能如此?”


    赵常看着族弟,有了一点优越感,点头道:“化学确实神奇,只是我家虽富,要弄那些做实验的材料也不容易,有些我都不知道哪里才有出产。再说我生个火都难,自己也觉得不适合做实验,当时便没怎么钻研,只学了书上的理论。这些方士倒是合适,还是魏贤弟机智,及时打听了他们的底细,不然要跟他们比,我们定是比不过的。”


    赵丰挠了挠头,喃喃道:“这么一来,下次考试,恐怕查得更严,会不会纸都不让带了。”


    这次考兵法就是替武学招人的,赵丰不走这条路,他识字能读书,但没机会学兵法,所以准备靠武力进。但因为这个他也很关注考试过程,所以一下子想到了这点。


    魏商也觉得下次考试不会让带纸了,但一人发一叠纸——他跟赵常对视一眼,都想到了:恐怕会收钱发纸哦。对赵常来说无所谓,魏商却叹了口气,希望自己这次就能高中。


    对他这种家境的人来说,多一笔钱都不是好受的。官府收钱发纸,这笔钱肯定比他自己买点劣纸要贵啊。


    正在八卦的两人并不知道,数算科的成绩已经出来了,并送到了天子的案前。


    刘彻正在细看。因为考得杂,他得细看才能大致判断这些考生各自擅长的方面。当然,能送到他面前的都是没被淘汰的,所以看着都还行。


    其中就有赵常和魏商。


    赵常自己觉得自己不太行,是因为一直都没有很好的老师教导,又没有家传的学问,所以习惯性地觉得自己不行。


    他确实也比不上那些有基础的人。刘彻就看到榜首登记的家世,原来是北平侯张苍的后嗣,自幼治《九章算术》,起点就比人家高了。


    不过这位张野不是张苍嫡子那一脉的人,早就沦为平民了,历史上也没留下名声,估计并不是什么天赋超群的人。刘彻对他兴趣也不大,除非以后表现不凡。


    他更关注后面考得不错但出身一般的人,虽然同样史上无名,但那可能是因为没有机会,天赋更好的可能性要大一些。至于赵常、魏商这样成绩排在后面的,同样没得到天子更多的关心。


    不过他们不在乎。发榜那天,赵丰两膀一支,把人挤开进去看了榜,不及出来便蹦着高挥手大喊。赵常站在车上踮脚看见,兴奋地捏着魏商的胳膊放声大叫:“有我们的名,肯定有我们的名!”


    魏商也不觉得疼,同样踮起脚去看,待到赵丰终于挤出来冲到面前大喊“都中了”,他的眼睛也不受控制的流下了泪水。


    不是榜首有什么关系,名次靠后有什么关系,天子诏书中明言,得中便可授官。


    他也不在乎官位,从小吏做起也可以,一辈子都是小吏也没什么。他自认不是什么一言可动天子,一策可决天下的高士。授官做个小吏,能吃饱喝足娶妻生子,把借的钱都还上,就对得起他自幼读的书了。


    第54章 显微镜下的生水


    考生们往长安来时, 汉军已出塞。


    这是一场规模不算大的战事,史上记载卫青斩首数千,算是汉匈战争中汉军大败匈奴之前的一场开胃小菜。卫青在实践自己的军事理念, 李世民则在学习军中的一切。


    不过现在, 这场战事有了一点小小的不一样。


    行军中驻扎, 卫青没留在自己大营, 先到了离大营极近的帐中,关切地看着发报员把电报机先摆好了。


    李世民来得更快。虽说卫青讲他可以独领一军, 但他这个年纪和来历, 卫青可不敢真让他独领一军离开自己身边, 所以他还是没名没份地在军中待着, 给卫青打下手,算是阶层和资历分明的军中唯一一个异数。


    所以他没啥事,直接就守在这了。看卫青也来了, 李世民霸住了那台自行车式的发电机, 叫道:“让我来让我来。”


    卫青有些无语, 他又不抢这活。他只关注那台发报机, 虽说在长安已经试过, 但第一次在行军中使用,他还是有点紧张和激动。


    无他,这在军事上真的有大用。


    发报员已经准备好,李世民也把自行车踩得呼呼的, 卫青斟酌了一下语句, 先按刘彻的吩咐,给长安的天子发去了电报, 禀明自己的行踪。


    得到回信并没有进一步指示后,他给后军也发了电报, 很快得到回电,知道了他们的位置,并无他事。


    “如果分几路大军……”卫青沉吟着,再次肯定,以后打仗不会变成另一种模样,但肯定会受到影响。过去忌分兵,是因为分兵容易失去联络,不能协同作战,而有了电报,尽管也很难隔空指挥,但显然情况会改善许多,最终他咽下了许多还未成熟的想法,只是赞道,“陛下真是带回了仙器。”


    李世民停下了踩踏,抹了把汗,笑嘻嘻地应道:“不是仙器。仙器用坏了就没了,以后尽早能做出来。你们陛下开科举让人学数算物化,就是为了把这些你们眼中的仙器做出来。”


    卫青为之所动。他现在已经有了两个儿子,年纪自然还小,但他觉得长子反正看不出有多聪明。卫氏在他姊弟这一代才发达,没什么深厚的积累。像陇西李氏那样世代骑射传家的大家族,他卫氏学不来。而孩子在富贵里长大,究竟吃不吃得了军事这碗饭,卫青也不太能肯定。


    他打拼一世,孩子想在军中谋个前途不难,可不是自己本事挣来的前途能走多远,那就让人怀疑了。


    卫青此时已经在想了,如果孩子没那个本事的话,就学这些吧。他出身孤寒没有家学,学经传也不是他的兴趣所在,对送孩子去学这些没什么动力,现在便觉得不如去学这些。陛下现在就缺这种人才,就算学不成顶尖的,总也是有需要的吧。


    这不是唯一的变化。打水时,卫青的亲卫带着几分小心,取出天子专赐的净水药投入水中,看着略带浑浊的水变清,啧啧称奇的同时取了上层净水烧开才让灶上取用,并倒了水呈到卫青面前。


    这是刘彻感于霍去病暴卒、卫青亦不算长寿的史实而想的办法之一。


    长途行军作战的劳损是不可能补足的,但尽量去掉一些不利因素总还是能做的。卫青用的净水药物是他从后世大量买来,普通士卒用的则是明矾,列入了军备之中。


    士卒不讲究太多了,将领则得到医嘱,条件许可的情况下,尽量把水烧开了喝!也不允许吃猎来的旱獭!有毒!


    卫青这里他还放心一点,而霍去病那里就让人不安了。后世有个猜测,认为霍去病是喝了受污染的水生病,真要是这个原因完全可以避免,刘彻现在一叫霍去病入宫就在给他洗脑,灌输生水不能喝的概念。


    反正小霍去病跟卫青不一样,差不多就是在富贵乡中长起来的,只要自己重视了,他是不会省这个事,也不在意为此多花费钱的。


    卫青回长安的时候,大汉第一次科考已经结束,选拔的考生各自有了任命。他公事交接完毕,也上朝议事过了,才歇了几天,又被天子叫到了上林苑。


    卫青心里犯嘀咕,想起这次出征前遇到的事,他怕天子又心血来潮,非要叫他挑几个宫女回家。不过刘彻已经放下那个异想天开的念头了,这会儿正跟李世民一起看人调试显微镜,霍去病也在,不过他显然不认识这怪模怪样的仪器,看着兴趣不大,只在卫青来时眼睛一亮,挪到了舅父身边。


    这是大汉自产的显微镜,匠人手工磨制,刚成功不久。刘彻见人还在调整,不忙着叫他们看,而是神秘地一笑,叫卫青和霍去病出来,上了高台。


    李世民知道他要干啥,同样露出在卫青眼里神秘兮兮的笑意,还悄悄对如今已经比他小的霍去病道:“陛下要给你们看一个大宝贝,待会挂脖子上,可别一松手摔了。”


    霍去病跟他也有点熟悉了,还一起出去打猎过,晓得李世民也不是没见识的人,既这样说,肯定真有稀奇的宝贝,不由也好奇起来,边走边小声问他:“什么宝贝?我得看仔细了,不然陛下以后收入库中,就不容易见着了。”


    “放心,会给你和卫将军用,这是用在军中的宝贝。”


    霍去病来神了,步子都加快了,要不是不能越过天子,他都得跑前面去催着。


    汉时的上林苑虽然分布着宏大的宫室组,但它同样保留着大片的自然景观。登上高台,四周山林水体收于眼底,确是游玩打猎的好去处。


    卫青正不知要来高台上做甚,天子招了招手,侍者呈上了一个圆筒状的物事。卫青就见天子双手持之,将眼睛凑在了一边,然后微微转动,向一个方向看去。


    正不解时,刘彻放下单筒望远镜,对工匠的手艺表示了满意,又看了看当前的心腹爱将和将来的心腹爱将,微微一笑,把霍去病叫到了身边,吩咐他:“学着朕的样子,看那边。”


    霍去病记得李世民的叮嘱,先把它挂在了脖子上,然后才举起来凑到眼前,一看之下便惊呼出声:“啊!”


    不过他得了提醒有了心理准备,手上还是抓得牢牢的,又听天子说:“自己转动调整,四处看看。”


    他便左右转着,发现远处景物放大在眼前,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时而变大,时而变小,十分有趣。


    待调整到一个合适的位置,他竟然看到林子没有枝叶遮掩的地方有头熊在走!


    “陛下!舅父!这是斥候的利器啊!”


    卫青到现在都没看到呢,但听外甥的话也猜到了几分,颇有些眼巴巴地盯上了霍去病手上的那个单筒望远镜。刘彻大笑,让霍去病给他舅舅也瞧瞧。


    霍去病玩得正起劲呢,不过舅父想看,天子发话,他还是依依不舍地交了出去。


    卫青就不往脖子上挂了,他屏住气,也试着调整望远镜,又放下望远镜估算自己看到的距离,回身拱手:“臣恭贺陛下。”


    他虽然没学,但也看了看陛下带回的书。这个望远镜显然就是成果之一,难怪陛下这样欢喜,也许对于战争这只是一点并不关胜负的小小助力,但对陛下而言,这是仙境造物在大汉落实的产物。


    能做出望远镜,焉知不能做出电报机,和陛下如今日日在用的电灯呢。


    刘彻也正是这样想的,才会对这样一个手工就可以完成的造物这样欢喜,特意把人叫来展示给他们看。


    待卫青和霍去病轮流看了一圈,早就不新鲜的李世民也抢着把上林苑用望远镜看了一圈后,他们才回到殿中,这时候工匠已经将显微镜调好了,刘彻自己就不去看了,又在卫青和霍去病中略一想,先叫卫青来看。


    “朕让你出征在外时先净了水再喝,又不让你喝生水,就是因为这个啊。”


    工匠得到天子示意,当着众人的面将水滴上玻璃载片,然后放在了显微镜下。卫青凑过去一看,受到了比刚才用望远镜更大的惊吓,饶是他这稳重性子,也不由向后一仰,急欲躲开所见之物。


    李世民这回可不抢了,他在上生物课的时候见过,觉得怪恶心的,可不想再看一回,就在一边推霍去病,叫他去看。霍去病见舅父受到惊吓似的,也很好奇,被李世民附耳叮嘱:“有点恶心,你心里要有底,别吓着。”


    刘彻袖着手,慢悠悠地道:“这是朕让人在上林苑随意舀来的水,看着并不浑浊。去病,你也去看看。”


    霍去病也看出来了,这东西显然跟刚才的望远镜是一类,只不过望远镜是将远处的东西放大,使得它们如在眼前一般。那这显微镜应该也是将细小的东西放大,让原本看不见的能看见吧。


    可是这样清澈的水里,能有什么呢?


    带着三分不安两分怀疑,霍去病也凑了过去,还被舅父拉了一把,忧心地叫他:“去病,稳住神。”


    孩子还小,别吓着。


    “舅父莫担心,我不怕。”他说,然后勇敢地看过去,愣在了当场。


    也不是怕,就怎么说呢,大概是一时都没反应过来吧。


    霍去病甚至忘了他是亲眼看着人将水滴上去的,这怎么可能是水,他看见类似虫子的东西在游动,还有分不清是什么的东西同样在蠕动,感觉也是活物。


    水里……水里明明什么也没有啊?


    “咳咳。”刘彻咳嗽,李世民把霍去病拉了过来,把玻璃载片拿给他看,真真的,就是水,清亮没有杂物的水。


    他呆滞了,到底才十岁出头,半晌才回头找舅舅,声音有些发颤地问:“阿舅,水里怎么有那许多虫?”


    卫青还没说话,刘彻这边怕自己一下玩得过火了,把霍去病吓出个好歹来,过来安抚地拍了拍他,道:“无事,朕让人拿烧开的水你再看看,那就很少了,喝下去不要紧的。”


    卫青轻轻将他拉到身边,扶着肩安慰道:“我幼时放羊,渴了便自己到河里喝水,虽然偶尔会腹泻,但终究也活下来了。想来一般的水中,若不是运气不好,也不至于如何。”


    可霍去病可能就是运气不好的那个啊!刘彻苦恼地想,又把霍去病拉过来拍了拍,跟他说:“这事别听你阿舅的,你以后不许喝生水。仲卿你也是,以后出征,朕还有东西给你们。”


    这趟回来他带的机器多,回头跟嬴政李世民说好了,得回去进次货。


    霍去病长途奔袭的时候,净水也许还能做到,烧开水怕是不行。刘彻打算回去买矿泉水和纯净水叫他带上,反正只供他一人喝,也不用带太多,要叫他尽量别喝生水,减少生病的概率。


    卫青那边大军运着物资就方便一些了,多进些大桶的水,没时间烧水时就喝这个。他要下旨,不喝就是抗旨!


    李世民眨了眨眼,他空间里也有,以后打仗他得注意身体,压缩饼干吃起来,纯净水喝起来,绝不能吃一顿管三天,活生生把自己给损耗了,连秦始皇都没活过。


    现在他年纪最小,将来他死得最早,秦山封禅他都没去成,忒亏了。


    见霍去病还有点发呆,他从刘彻那把人抢过来,笑道:“别发呆了,看烧开的水就好了。”


    霍去病回过神来,低头看李世民卷着袖子亲自操作,把开水滴在载片上,然后凑过去观看,果然见虫少了很多。再去看人专门从外面水流下游打来的水,这下可更不得了,他觉得眼睛受到了严重伤害,直起腰一个劲地揉眼睛。


    刘彻语重心长:“还喝生水么?”


    “不喝了!”霍去病答得斩钉截铁。他想光听母亲和姨母说阿舅小时候可怜,也不知道是怎么可怜,只知道阿舅在生父家放羊过活。


    现在他知道了,那家人叫阿舅喝这种水啊!若非是阿舅的生父家,他非得找上门去,一箭一箭射杀了他们才好。


    霍去病在那气哼哼的,别人也不知道他想什么。


    刘彻反正是目标达成了,心满意足地让人撤去了显微镜。有了这一台,工匠有了经验,就能搓出更多了。再积累积累经验,就让他们打造天文望远镜。


    历法要更完善,也需要改了。现在已经推广新技术的地方,九月和十月哪里有岁末和岁首的味道,农人在田里忙得脚打后脑勺,根本顾不上过年。历史上他就有太初历,现在让人学数学,学天文,也不知道是不是反而会让太初历推后出现。


    人往往学得越多,才会越觉得自己懂得太少。


    刘彻摇了摇头,他作为天子,不可能亲自操持,只能派下任务,催促官员尽快去做了。


    至于今天叫卫青来,不单是为了给他看望远镜,也是要将选了兵科的考生试卷给卫青再看一看。虽说考试已经结束了,不过刘彻原本在历史上的这个时刻还不一定,但此时此刻,他对本朝兵家,最信的那还得数卫青。叫卫青掌个眼,看看这些考生是不是可造之才,也看看落选的人里有没有遗珠。


    卫青便在殿中仔细批阅试卷,刘彻向左右吩咐一声,兴致勃勃地对另两人道:“走,朕带你们打猎去。李世民,你看看朕的上林苑,比你那位杨广的宫苑如何。”


    李世民一向挺有礼貌的,但他有提前发作的杨广PTSD,一听这话简直要翻白眼了,“你跟谁比不好,要跟他比?你怎么不跟始皇陛下比比呢?”


    你这上林苑还是在他的上林苑旧址重建的呢。


    霍去病闭紧了嘴巴。这个李氏兄长跟他很是相投,就一个古怪,从来跟陛下没大没小的。据说他是陛下从仙境邀请来的人,大概有这个资格吧,他就当没看见好了。


    你们没看见我,你们没看见我,你们没看见我。


    “去病,你看见的那头熊在哪?走,去猎了它,朕抄了食谱回来,让人做新食谱里的熊掌给你尝尝。”


    刘彻意气风发,李世民也精神奕奕,一个想的是他生了个儿子虽然荒唐,却有搏熊之力,自是他这个做老子的遗传;一个想的是自己当了皇帝打猎时遇到野猪冲到面前,还一剑斩杀了它,显然雄风不减青壮之时。


    “我这么厉害,猎一头熊还不是小意思!”


    霍去病也不懂为什么两个人突然同时一脸的得意洋洋意气风发,总而言之他也被调动起来了,举起自己的弓跟着呼喝,带他们去自己看见熊的地方围猎去也。


    而这个时候,赵常的族弟赵丰,没有再陪同赵常上任,独自在武学排队等待考核,心中充满了渴望。


    前番在科举中选了兵法并考中的学子,已经进入了武学。现在考的就是他们这些没怎么读过书,但有一身武艺和力气的汉子,还得粗通文墨才行。


    他一直留在长安,看到了汉军得胜而过的威武,听到了无数斩首得功得到封赏的故事,也听说了主将卫青从牧羊少年到公主骑奴,再到得陛下赏识一步步立功至今的传奇。


    身为边郡男儿,赵丰的血热了。他已经暗暗下了决心,若是今年不成,他便去投军。族兄那位叫魏商的朋友说,大汉与匈奴必有真正的大战,大汉已经起势,誓雪百年之耻。他赵丰堂堂男儿,又怎么能错过这样的机会。


    又怎么能错过,这样封妻荫子的机遇!


    只是投军从小卒做起毕竟风险太大,今天有了新任了官职的族兄保举,只要能考进武学,学成后入军至少也能做个曲候,手下两百人。看着似乎也不是高职,但存活下来并立功的机会就大多了。


    他要随卫将军出塞,驱匈奴,夺回汉地,立不朽之功,最终载誉回乡光宗耀祖。能不能达成这样朴素愿望就看今日了。


    他的族兄赵常与其好友魏商,则是已经在返乡的路上了。


    两人春风得意,先回了一趟魏商家,赵常借钱先帮他把债还了,又请了乡人吃饭。里中大户陈太公也来了,言谈间有嫁女的意向。魏商却没接话,告诉大家他已经在与人说亲了。


    这倒不是骗人,赵常有个亲妹妹,年纪与魏商相仿,只是命硬,两次定亲后未过门,未婚夫就死了。在汉代这也不是什么忌讳,人们觉得这是贵命,是死去的夫婿配不上她的缘故。


    只是这样一来,自问命不够贵的人也不敢来提亲了,怕自己配不上而死。赵常又想给妹妹找个可靠的好人家,又怕魏商的命也不够贵重,犹犹豫豫地提起,魏商却坦然笑道:“我虽非贵命,却遇上了贵人相助,才能有今日,又怕什么妨碍。我家中父母已不在,若是兄长家人不嫌我鄙陋,我又哪里会不愿意呢。”


    赵常十分高兴,与他更加亲近友善了。


    他们这批考生的任职不同,他们自己不太看得明白,不过两人都是能得官就觉得天上掉馅饼正好砸中他们的心态,对此也没有深究。


    其实是刘彻亲自挑选安排的结果。数算科的考生中,看着无传承而得高分的,显然有几分天赋,刘彻留他们在长安继续深造,若是对初中的内容也能自学完成得还可以,他就高薪养着他们,给他们看下载的视频课程,让他们做专业的学者。


    这些人一时还看不出天赋究竟有多少,毕竟考试的内容还是比较简单的。可能只是小有天赋,能靠自学基本掌握初中水平的知识内容;也可能有像秦始皇那里的陈苇那样,吃透了初中课本,什么难题怪题都能解,在没有后续内容的情况下都懵里懵懂地自己往后硬推了。


    反正现在都有用,哪怕是小有天赋,他同样愿意养着。


    也不怕他们有渴慕荣华之心,刘彻私下里有所承诺,只要有所建树,他不会吝惜封侯的赏赐,哪怕这打破了军功封侯的国策。所以他没有公开言论,只待自己权威更盛,能完全控制朝堂的时候,再一步一步进行改革。


    因为他现在已经看得明白了,这方面的突破与成就,最终也会反映在军事上。又谁能说,冲锋枪坦克不是一种军功,飞机大炮不是一种军功呢?若是有人能给他邱小姐和东风快递,那军功他能封十万户都不眨眼。


    愿意去远方化外之地的话,封异姓王都可以,他绝对会为此力排众议。


    而这些,还不是要靠这些人从材料到动力,一步一步解决才能做到嘛。


    阻力再大,这个变法他也是一定要推行下去的。必须把科学的地位提升上来。至于对王朝的影响——嗨,他的直系后代到西汉末就完蛋了,两汉也不过四百年。迟早都是要完的,刘彻原本还有点奢望,等这次穿越在那边把史书完整地看了一遍,再把政治哲学相关捋了一遍之后,算是想开了一半。


    根本不可能挽救。不发展生产力,就是治乱循环无法打断,王朝还是要完。发展生产力,新的阶级壮大,对皇权也是威胁。不过前者死得惨烈,后者说不定还能混到个君主立宪。提倡科学,率先在世界上推动科技发展而四处圈地造福本国本族后代的君主,更是会在史书上排名急升。


    这么一来,在他这条时间线上,说不定他还能超越嬴政和自己的祖父文帝呢。


    不,是肯定能超过。


    千古一帝算什么,那必须得叫万古一帝才行。


    权衡再三,刘彻终究没有抵得住这样的诱惑,决定干了。


    而被他判断为天资普通的学子,也给了书让继续自学,而让他们去各处,办一些已经可以安排上日程的事了。


    来自上谷郡的赵常便进入了刘彻的视线,让他回老家去,利用自家的人脉,给他养羊。


    赵常的好友也不要做别的了,既然一起考中,那就一起去上谷郡吧。


    棉花的种植才刚刚开始不久,八十个纺锤的纺纱机光是纺绵岂不是浪费了。


    虽然历史上工业革命从棉纺织业开始,而不是发起国原本更发达的毛纺业,就是因为新机器不是特别适合毛纺。但是没关系,他现在是刚起步,差一点的东西也足够用了。


    他们要回到边郡去,从汉人的地盘开始把羊毛纺织工业做起来,积累经验。待汉军大胜后,再带着老实下来的匈奴人一起养羊。


    羊毛运到大汉,先用羊毛梳理机梳毛,然后在纺纱机上纺成线,最后织成毛衣,再贩往各地换来财富。匈奴人本来就养羊,大概不至于出现“羊吃人”,但是羊养多了,小部落还有骑马持弓来抢掠的凶悍之气吗?刘彻很有兴趣观察一下。


    他不要自己大胜匈奴的赫赫武功没有配得上的后续,他要在自己手上就完成对草原的控制。


    而对于魏商来说,他受命带来了会造机器的工匠,但他自己并非工匠。他要将这一系列工业布局完成。


    天子告诉他们,大汉迟早要夺回河南地,让他先在上谷郡试手,并给接任者留下基础,以后收回河南地,就要叫他去那边做同样的事情,并且引诱匈奴人养羊卖羊毛给大汉。


    刘彻接见了他们这批人,一眼就看出来他们两人之中,赵常做不了这个事。而魏商经过面见天子,也下定决心,先在上谷郡做好这件事,兄长或许会一直在这里,但他终将离开,去完成这一项可能需要半生奋斗的大事业。


    此事并不止他们在做,但若功成,他也将是大汉边境长治久安的功臣之一。对于最低目标只是一能安身立命小吏的魏商来说,这是件极有诱惑力的事呵。


    第55章 上谷郡的毛纺业起步(汉)


    赵常享受了一把衣锦回乡的待遇。


    上谷郡的藏书室其实也有农书, 虽说一时还没有种子,但各种更先进的农业技术上面都有。可是这种边郡,连太守的注意力都不在这上面, 普通人则有一种不肯轻易改变的固执。赵常当时把书买回家劝说父亲在家里试行, 但他父亲赵良对儿子的经营能力一点都不相信, 颇有一种“你也能教我种地”的轻蔑, 反过来劝他放下书本,回家来学一学怎么继承家业。


    但这次回去就不一样了。


    刘彻本就有意将良种和技术散播出去, 现在少府培养的农技人员已经有一些了, 可以派到地方上去育种了。这些新出炉的官吏如果家里是大户, 他也让人带回去。大户本来就有示范作用, 在一些朝廷掌控不算太强的地方,他们比官府说话还好使。


    赵常便带了小麦和玉米的种子回来,随行的人员中还有一些学会育种但没有官身的农夫——略通文墨的都有了田典身份, 被派往地方上推广种植了, 能让他们带回来的, 只能是这样大字不识只会干活的。


    接风宴后歇了一天, 赵常想起自己的种子, 忙忙地去找父亲,正想要怎么说服父亲在自家育种。不想刚开口,赵良就喜滋滋地道:“我儿果然出息了,水边那三百亩地就交给你安排。”


    “父亲……”赵常一肚子话还没说就被堵回来了, 一时瞠目, 不晓得父亲怎么这样好说话了。


    赵良蹲下身,手插入粮袋, 抓了一把小麦,赞叹地道:“从没见过这样饱满的麦粒, 种下去能收多少,问过没有?”


    赵常呃了一声,犹豫着说:“大约两三百斤?”这事是少府派人交接的,是魏商接待的,他听了但没记住。


    赵良就知道这儿子不通经济,也不生气,跟他要书。这下赵常高兴了,令人去自己房中把落灰的书拿过来,埋怨道:“早与父亲说书上有教,父亲就是不信我。”


    赵良笑骂:“你若像我女婿那样精明,我早听你的了。”——没错,魏商与赵常妹妹的亲事,已经在口头上定下来了,赵良很满意这个女婿。


    不过赵常回来毕竟不是种地的,他向父亲禀明了天子派他回来的用意。赵良为了儿子的前途,慨然同意。他不但答应剪了羊毛给他,还出了钱,帮他们建厂。


    刘彻没有把利润都攥在手里,官府收税,并以技术入股,划拨荒地,虽说占了大头,但仍作为监管方存在。地方大户若是能出钱,那可以占到百分之二十到三十的股,后期作为主要的经营者来管理厂子。


    对于一心要弄钱打仗的刘彻来说,做出这个决定也不容易,实是看到了官吏直接管理的弊端,才决心将监管和经营分开。


    赵良此时纯粹是为了支持儿子当官,就他儿子这样的,被天子派来干这样的实务,做父亲的不支持一把,恐怕这官也当到头了。


    现在已经十月了,正好是秋季剪羊毛的时候,赵常一边薅自家羊毛,一边让父亲说服亲朋好友一起来,他自己也找了些读书时的同学,不过没有父亲那边顺利。


    上谷郡的工匠不如繁华之地,少府给魏商派了十五个工匠跟随。魏商和赵常的头衔是新鲜出炉从未有过的官职,呼为“工商使”,秩同县令,却可在一郡之地方便行事。


    权责与县令甚至太守都有重叠的地方,但具体的事务,只以所持诏书为准,工商使在自己的事务上有优先权,地方上需给以配合。魏商很快找县令要了块荒地,拨了些隶臣来干活。把地方整理出来之后,他一边让县里借来的工匠与他带来的工匠学习,分成三组,一组做羊毛梳理机、一组做纺纱机,一组制作织机。


    另一边也没闲等着,除了带人收羊毛存放之外,在空地上先隔出一块地方把简单的厂房盖好,带人在这里做肥皂。


    边郡与匈奴虽然刚刚打过仗,但并不是完全没有往来。魏商没有找县令,而是向刚被刘彻从庶人重新任用为太守,到上谷郡上任的李广求助,找了几个熟悉商路的人,去向他们有所往来的匈奴部落联系,要向他们买天然碱。


    他不确定能不能买到,所以眼下里用草木灰来做的。至于油脂,此地羊多于猪,因地制宜,就用羊油来做。至于还需要用到的石灰石,本地就产,反而是最易得的。


    这也没怎么保密,赵良没事会过来看看,见这东西只是用来清洁,却要用上羊油,一时间咋舌不已,连连摇头,道:“就是我家都不愿意买它用,这生意要亏。”


    魏商没有完全脱离生产,甚至自己也在亲自制作,见赵良来了他才洗手迎接,听准岳父这样说,他笑着取出一块香皂,又说了价格。赵良嗅了嗅,转而喜悦:“贤婿!这生意可还与人合作?若是这样,倒是做得。”


    时下有钱人又不用亲自洗衣,也不怎么容易脏手,肥皂对他们的吸引力一般,穷人却又买不起。中间阶层人数不足,不足以撑起肥皂的市场。


    但香皂就不一样了。


    有钱人活得就是个面子,肥皂的价格不上不下,显不出面子,但有了香气就不一样了,虽说价格翻了几倍,却在上层社会打开了市场。


    可让赵良失望的是,魏商却说上谷郡这里的肥皂作坊不产香皂。


    “香露要从花中提炼,上谷郡不合适。小婿在这里做肥皂,也不是为了卖它。”


    他愿意承受羊油的价格做不太好卖的肥皂,当然不是为了在上谷郡这样人少富人更少的地方另辟蹊径打开市场,而是为了用皂液清洗羊毛。


    现在羊毛已经收上来了,还是赵良出马,帮着在乡间叫人领羊毛回去洗。


    边郡多战事。就算本地没有直接受到匈奴侵扰,但家中子弟从军抗敌,也造就了许多孤寡之家。永宁里仅是没再嫁的寡妇人家就有七户,因着男丁死得多,这些守寡的女子也没找到合适人家再嫁。其中三家有产业,还算好,另有四户母家和婆家都不富裕,生活就颇为困苦。


    这天,带着一个女儿守寡的何氏正要去浣衣,常与她来往,同样守寡的金氏欢喜地把她堵在门口,风风火火地拉着她就跑。


    何氏性子温婉,不像金氏泼辣,一向没什么主见。这会被她拉着跑,嘴上说“你慢些有事先说”,却抗不过对方的力气,到底是跟着小跑过去。


    金氏一口气带她冲到里典家,那里已经有人围着了。何氏碰到这种场面都默默退后,金氏却是挽着袖子粗着嗓子喝叫:“让让,让我们进去,还跟我们寡妇人家争吗!”


    要脸的都闪开了,叫金氏拉着何氏站到了里典跟前,立刻又变了一副笑脸,带着谄媚讨好地问:“里典,可不能漏了我们呐。”


    里典知道她是个能舍下脸的泼辣货色,没好气地道:“这活要做的都有,你抢什么抢。”


    不理她了,他臭着脸继续道:“现在就是要个屋子,官府给锅,给钱买石炭烧。谁家愿意借屋子出来,也不白借,一个月给四十钱。”


    金氏立刻又拽着何氏向前一步,几乎杵到里典脸上了:“我,我们家有空屋!”


    一圈人低声哄笑起来,里典也实在没法了,看确实没人争,就指了指她们,“罢了,就便宜你们了。”


    金氏嘻笑着:“旁人家也没空闲的屋啊。”


    这倒是。有钱人不接这差事,才不乐意为了区区四十钱让人进自己家。穷人家屋舍少,人口稍多就腾不出地方。


    她和何氏婆家都没有长辈在了,她自己没孩子,何氏就一个女儿,这才能腾出地方来挣这钱。不过也不是就她俩能挣,还是因为她们都是寡妇,刚才她都那样说了,家境稍好的确实不好意思开口了。


    何氏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人已经散了,金氏得意洋洋地跟她说:“里典还怪我抢,不抢能挣这四十钱?”


    “到底做何事?”


    “你可真是,没事多出来走动,别老闷在屋里。大伙都知道了,就你在家做针线,什么也不知道。好像是官府收了羊毛不知要做什么,分给我们洗羊毛呐。洗一斤也给十钱,可不比浣衣强多了。”


    何氏这才后知后觉地高兴起来,自己一算,借屋子的四十钱,洗羊毛也不知怎么个洗法,二十钱总是能赚到的吧?这行当做得!


    没几天,羊毛收上来,每里让出个人去学,回头洗了不合格可是不收的。这事主要是家里的女人做,别人犹豫不敢,金氏胆大,主动跟里典说自己去学。这事说简单吧,也不是直接拿水洗就成的,但说难其实也不难,金氏没几天就回来了,与她一同来的还有成车成车的羊毛。


    这几天里,里典也拿着毛纺厂发下的钱,雇青壮在里间寻荒地挖了个倒废水的大坑。金氏与何氏的屋子也腾出来了,改得面目全非,搭了几口灶,架上了大锅。


    这两三年间才兴起的石炭在上谷郡就有产,县里就能买到,同样运来。何氏让女儿跟自己睡,又腾了间屋子来装这些石炭。


    金氏学成归来,神气地指派接活的妇人们做事。羊毛要先粗洗一遍,把灰尘杂物洗了,然后再用她带回来的洗剂混了水烧热,重新清洗。


    来洗羊毛挣钱的都是做惯了活的妇人,这样的步骤一听就会,纷纷保证不会偷懒。尤其天气渐渐冷下来,在这里干活人多热闹还暖和,谁也不想因为偷懒省事被金氏赶出去。


    运送羊毛的车每天都会来一趟,把洗好的羊毛带走,也送来新的羊毛,妇人们坐在一起做这个活,不免议论起来:“洗这些做什么呢?做毡毯?”


    没多久,这问题就有答案了。也就是春耕之后的事吧。冬天不剪毛,她们一时挣不到这个钱,就等着五月里再来一次了——这是金氏说的,春季还有一次。但里典又把金氏叫去,问她去不去那个毛纺厂看看,那边招人纺织。


    饶是金氏这样的妇人都听得害怕起来,还觉得自己听错了,再三询问:“叫我离了我们乡里,去那个毛纺厂干活,在那吃住?哎哟,这哪里能行呢。”


    里典也烦,但这是当官的派下来的任务,让每亭都要找些衣食无着的妇人报上去,道是做好事,可这完全不附和当世人们的认知,叫他心里都犯嘀咕。


    金氏这么说,他也无言以对,只为了完成任务,勉强违心地说:“你去看看就是了,不乐意再说。”


    金氏想想洗羊毛时那一个月四十文的租屋费用,再想想秋冬时候洗羊毛挣到的几百钱,手上帕子绞了又绞,最后狠狠心咬咬牙一跺脚,“行吧,我去瞧瞧。”


    怎么说也是官府开的作坊,总不能把她卖了吧。


    哎,还真害怕把她给卖了。


    怀着一腔忐忑的金氏坐着官府派来接人的车,进了郡治县外的毛纺厂,一进厂就被震住了。


    “一,二,三,四,五……三十六……哎呀数错了!”


    “噗。”旁边有女人笑,金氏扭头看见个跟她差不多年纪的妇人在笑她,也不生气,搭讪着:“阿姊也是来做工的?”


    “先来看看,在家也没活路。”妇人叹气,显然跟金氏一样,都是衣食无着,又胆子大,被里典连哄带求的弄过来凑数完成任务的。


    不过她早来一天,已经数过了,而且知道答案。


    “别数了,有八十个纺锤。来一个数一个,魏使者直接说了,就是八十个。啧,一个人就能纺八十根线,这得多少羊毛才够用哦。”


    “这我倒是听运羊毛的人说了,魏大使还找人跟匈奴买呢。匈奴肯卖羊毛的话,多少都有,他们不就是羊多马多么。”


    “那……那得多少人才纺得了?”


    这金氏也不知道了。照她们想,羊毛又不能吃不当喝的,匈奴就是用羊毛做毛毡编绳子,也用不了那么多。现在汉人肯买,哪有不卖的道理。


    都卖过来,那可真是,得有多少人才纺得完,织得尽啊。


    不过这也不是她们能操的心思。金氏也住了一天,就跟那个与她聊天的妇人同屋,又过了一天,各乡派出来“瞧瞧”的妇人才算到齐了。


    魏商亲自过来,让提前学过的赵常之妹,他的新婚妻子,带着这些妇人试上工。


    金氏没分到羊毛梳理车间,也没分到那八十个纺锤的羊毛纺线车间,她分到了织造间。


    织机已经是有飞梭的版本了,这使得织物得以有更宽的幅面。金氏不懂原理,但一看就心动了,她知道布越宽越值钱呢。


    不过这又不是她家的织机,值钱也跟她关系不大,她很快放平心态开始干活。分到这是因为她在家就有织布的经验,这个织羊毛的机子其实是一样的道理,稍学一学就能上手。唯一不太习惯的是这里好多人一起干活,让她有点不自在,心想还是要回家才行。


    不过这个念头很快动摇了,因为那位魏大使的妻子带她们用饭的时候,管饱。


    尽管菜也不过是时令的野菜和大酱腌菜,六人一桌多了盘豆腐。但饭是真管饱,玉米面还掺了点白面呢,都不怎么拉嗓子。


    一室的妇人,跟金氏同时露出了狼一样的眼神,她们决心在这干了,不能让别人抢了她们的活!


    原本最顾虑的事情,在看到一个厂子里都是差不多出身的妇人时,自然消于无形。晚上金氏还惊喜地发现,住的地方居然也不错,虽然现在用不上,但她看到屋里睡觉的地方是搭了火炕的,这可是去年里典家里才用上的,听他家人好一顿吹嘘说是暖和。


    反正她无儿无女的,就是住在这了也不亏。


    再想想之前没当真,现在觉得可能也不会太少的工钱,金氏决定回去就多拉几个苦命的妇人一起来。只是她还有一点不安,找机会寻了魏大使的妻子,带着几分怯意问:“我乡里有个姊妹也守寡,急等着上工养活自己。可她还有个女儿脱不开手,这还能收她吗?”


    赵丽容已经得了夫君的嘱咐,微微一笑,柔声道:“你们走时我原就要说的,你们住的地方另一边还有屋子,就是给带孩子的人居住。到时在左近雇几个有经验的妇人,你们将孩子放在那里,下工时接回去就好。”


    还能这样?金氏这下子是真的死心塌地了,试工一结束就归心似箭,在里中一通宣扬,不但成功的把几个没有依靠的穷寡妇都带走了,还有几个有家室但家里实在穷苦的妇人也动了心,与家人一商量,也跟着一块去了。


    剩下的人实在离不得家,又是羡慕又是难受,金氏大声道:“也有你们的活呢。我只会纺织,厂里教的编织一时学不来。何阿姊手巧,叫她学了回来教你们,毛线织成衣服,厂里收,五十钱一件!”


    何氏还没去上工,就先叫她安排了件差事,她这性子可纠结坏了。本来要不要去她也犹豫的,奈何金氏也直接帮她做了决定,她便纠结着打好包袱,纠结着带上女儿,纠结着到了厂子里。


    果然厂里要挑些手巧的学织毛衣回去教人,不白教,第一批收上来的衣服给她们三分之一就算是酬劳。何氏学得很快,学会后把女儿托付给金氏,自己回去教人。


    厂里纺出的线已经堆满库房了,还在源源不断的产出。这些毛线分发到各个乡亭里间妇人们的手上,两三根长木针,两斤左右的线,巧手的女人们围坐在一起,说笑间手指飞舞,一件衣服便渐渐成型。熟练之后,每天忙完家务抽一点时间织衣,粗线三五天就能织成一件,细线花的时间久,但钱也多,算下来还划算一点。


    这活,手只要不太笨都能做,手巧的更是照着发下来的图样,编出的复杂的花型。这样的还能多得钱,同样得看花纹的复杂程度,多十到五十钱不定。


    虽说主妇们只能抽空做,一个月也就挣个上百钱,但对于普通的农夫之家来说,每年粮食收了就要交税,剩下的都未必够自家吃的。一年到头,不趁农闲去找活做,家里根本看不到几个活钱。想把房子修一修,想买匹布,想添置些家什,真是得一个大钱一个大钱的攒。


    现在家里的女人抽空做下来,一个月就有差不多百钱入账,难道还能奢求更多吗?当家的妇人要操持家务,慢慢的,许多家未嫁人的女孩儿学起了这手艺,丢开家务活整日的做,不说最简单的粗线织的孩童衣服,正常差不多十天就能完成一件带点花样的毛衣,一个月就能有一百多甚至两百钱呢。


    这只要领了毛线,有几根木针竹针就能做,不像纺织,家里至少要有钱添置纺机和织机,没点家底根本赚不到那个钱。也不像刺绣是个精细活,一般人家的女孩根本学不来。


    对穷人家来说,时间不算钱,不织毛衣也是白耽搁了。


    也有手巧体弱的男人私下里学的,不好意思叫人知道,只让妻子女儿和老母亲说自己织的,拿出去换钱。


    魏商最近这段日子手不释卷,又走访了不少人家,渐渐明白了书中所讲的道理。


    朝廷是花了不少钱,但现在已经看到钱回来了。这年春上,匈奴再次入侵,早知此事的刘彻没有让原本没用的辽西太守上任,而是将上回随军出征又犯事成了平民的李广提前任命回来了,做了上谷郡的太守。


    专职守城的李广确实可以的,没让魏商和赵常这几个月的工作成果被战争给破坏了,早有准备的汉军再次击退了匈奴的攻势。


    而在这样紧张的局势下,那些个相熟部落与上谷郡的生意就一直没断过,只在两军交战时暂时停了运输而已。


    无他,利益驱动耳。


    利益一是来自于茶叶。自从刘彻回来推动茶叶贸易,草原上的游牧民族渐渐发现茶叶的好处,开始追求与汉朝的贸易了。


    上谷郡这条商路原本就是建立在茶叶基础上的,能买到茶叶的这些部落,一转手就是几倍的收益,根本不舍得放弃。哪怕他们自己的儿郎也被抽去与汉人作战,死在汉人手上,这生意都不肯断的。


    加上从数月前开始,汉人不再只要马匹,竟然要那些没什么用的羊毛,还可以拿不知道有什么用的被称为碱的东西去换。


    这可比马便宜,还不用卖羊,他们当然更愿意了。


    于是他们又做起了羊毛的二道贩子,乐滋滋的拿羊毛和马匹换了茶砖回去,倒手给远处的部落,给自家换来更多的牲畜。


    不过,也就到了夏天吧,战事停了,汉人那边却又将羊毛制品卖了回来。


    部落的小王将脚洗干净,踩进了针织机编织而成的羊毛袜,弹性很好的袜子贴合着脚,温暖柔软的触感让他不由动了动脚趾,叫道:“多买些,这个好,天凉就好穿了,那时肯定贵,趁现在多买些。”


    毛衣也不错,不过对他的用处不大,他更喜欢染色的毛呢布料,并没有裁剪,可以随着喜好自己裁衣。冬天在草原上是不够使的,但入秋可以穿,这穿在身上贴伏而垂顺,颜色染得也鲜艳好看,可比他现在的毛毡料子强多了。


    汉人织的地毯也好,他统统都想要。反正他们部落不缺钱,至于远处其他部落,完全可以多养些羊嘛。


    魏商还没有把毛衣大量运去匈奴那里卖,而是卖给自己人。


    北方天寒,入秋就好穿了,毛衣不挡风,但穿上很暖和,普通人家有这个就比过去强多了。


    关键是价格也没有特别贵。边郡地方的布价要比长安高,按着布料疏密程度不一样,做一件单衣至少也是百钱以上。而一件不带花色的粗线普通毛衣,也仅仅卖一百五十钱就是了。


    实在不想买,也可以买毛线自己织。两斤线,就卖你五十文钱,自己花点时间织出来,立地比买件漏风的单衣还省五十文,值不值?


    这可太值了。


    因为羊毛现在不贵。匈奴人有的是羊毛。最穷苦的牧民,只要他还喘气,他就得养羊,不然怎么活。他们平时会用到羊毛,用来做绳索、毛毡等日用之物。但他们的羊毛实在太富余了,根本用不完。


    现在汉人要收,而且只有汉人要收,对他们来说,也就是运送过来交易比较麻烦,其他都是白赚,各个部落还怕汉人不收自己的,抢着压价。


    价格就被打得很低了。可能这事随着纺织业的发展会变化,但至少目前羊毛真是相当价贱的货物。这五十文,大部分是后期洗、梳、纺的材料费和人工费给抬上去的。


    毛衣主要的市场在上谷郡之外。那些还买不到毛线的地方,不是穷到单衣过冬的人家,在权衡之下,不少都会选择买一件毛衣。


    有钱人则是买带花色的,还有用山羊绒织成的价格比起毛衣陡然拔高的羊绒衫。这自然也有毛衣轻便的缘故,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刘彻在长安给带货引起的风潮。


    不光毛衣,手套、帽子、围巾、袜子,这几种是更好卖的。围巾和袜子更是几乎在这个夏天卖脱销了,要不是这几样都是用针织机纺织的,靠手工恐怕都跟不上。


    原因也很简单。此时除了毛皮,就没什么能做围巾的合适材料,用布绕一圈也没多少保暖效果。虽说还在夏天,但是天子都带货了,那什么意思谁还不懂。又只有上谷郡出产,长安的显贵都怕到秋冬季人家都用上了,自己却没买着。


    那面子不但丢光,恐怕在天子面前也不太好看。


    至于袜子,眼下的袜子还是布做的足衣,贵族用的丝锦袜,华丽是华丽了,但同样没有弹性,硬套在脚上,哪有羊毛袜舒适。人们同样抢购了先屯上,就等天气凉了后穿了。


    但,不止是长安贵人,就是在上谷郡本地,毛衣都卖出去了一些。主要都是毛纺厂的女工,还有铁官的匠人们在买。


    上谷郡有煤也有铁,刘彻的铁官改革自然不会漏了这里。本地的铁价现在很便宜,民间用铁制农具的也越来越多了。这些铁匠有钱,自然舍得买。


    而新做了女工的妇人们其实不太舍得用钱的,她们穷怕了,也没来得及存下多少。但她们毕竟有了活钱,而偏偏没有时间。


    上工很赚钱,但也很累,刘彻还没好心到贯彻八小时工作制,一天从早上七点工作到十一点,下午一点又到六点。所以下工之后,固然有人在坚持自己织衣,但更多的人发现这会影响第二天的工作扣钱后,放弃了,选择直接买。


    魏商发下去的钱,流了一圈,好像除了本身的利润之外,又从工人们那里收回了一部分。


    他隐隐有些明白天子一些安排的用意了。


    第56章 祥瑞来了(隋)


    上谷郡的毛纺织业在元朔二年的夏秋季才开始发力。这一年的春季, 匈奴侵上谷、渔阳,因汉朝早有准备而再度失败,另一边, 汉车骑将军卫青更是出云中, 至高阙, 取河南地。


    李世民已经准备回去了, 不过他硬是等参与了这一战,大胜之后才走。


    在他的软磨硬泡之下, 刘彻同意他做斥候了, 只说“你自己负责, 死这儿朕可不管”。却害得卫青一路替他悬着个心, 比历史上白添了两分焦虑。


    好在李世民每次都活蹦乱跳地回来,还带回匈奴的行踪,卫青也承认他实在是个很出色的斥候, 但后面接触开战的时候还是把他拘在自己身边——不然他头发都要白一把, 实在操不起这心。


    李世民在后世也来这河南地旅游过, 这会儿看着气候更好, 水草更丰茂的土地, 跟卫青笑道:“你们陛下要移民来此建城,把这里变成毛纺中心。卫将军你有余钱么,可以投钱,肯定会大赚。”


    这时上谷郡的毛纺厂还没开工, 仍在洗羊毛、打造机器, 卫青只从天子那里知道要做这个,还不明白具体。听了李世民的话, 他深沉地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卫将军?”


    “嗯?”


    “想什么事呢?”


    “青在想, 既然如此,下面要多抓些羊赶回去了。”卫青慢吞吞地说,温和地好像在讲做生意的事情。


    李世民突然笑起来,惹得卫青投来疑惑的目光,他摆了摆手没说什么,只是心里想:长平侯你不用特意多抢羊,你原来抢得就够多的了。


    历史上这场战打下来,捕首虏数千,畜数十万。


    人畜俘获比,一比数百。


    一战而获河南地,同历史上一样,走了白羊王、楼烦王略有遗憾。刘彻用主父偃之议,在此立郡,为朔方郡。


    时间来至元朔二年九月,卫子夫诞下了刘彻的长子,是个健壮有力、哭声宏亮的婴儿。


    刘彻抱过自己血脉相连,而立之年才姗姗来迟的长子,心境却有些微妙。这不是历史上他苦于多年无子,此时才一举得男证明自己后继有人的时候了,在知道自己还会陆续有子嗣诞生的情况下,他想表现得那么狂喜也不太可能。


    他当然仍旧是喜悦的,谁知道蝴蝶效应会怎么样,万一他真被蝴蝶了所有儿子怎么办,江山就要让旁系来坐了,过继了也不是他的血脉。


    但更多的仍然是微妙。这个时候,他终于还是承认,历史上他寄予厚望的长子,到底是换了个人。这个同样有着他与卫子夫血脉的孩子,会长成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原来的卫太子,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他已经永远不会知道了,那个他有所亏欠的长子。


    已经生育三次的卫子夫略显憔悴,她本就不是刘彻特别喜欢的类型,不然也不会进宫后一时被刘彻冷落,乃至自求出宫了。


    不过现在她也不求盛宠,有了儿子,就算失宠也没什么了。更何况现在天子就算不太宠幸,也会常来她宫中说话,看看女儿。


    这是因为孩子,也是因为弟弟的功劳,她心里有数。现在有了长子,如果没有意外,她迟早会是皇后,现在卫子夫在宫中越发低调谦卑了。


    刘彻看着她盛妆下眼角的细纹,心里想的却是那个试纸还是要用起来。


    连续产育伤身,他不能让卫子夫近期内再怀孕了。但他准备等一等,卫子夫大概是易孕体质,历史上后来没生,大概是失宠了……他还能不知道自己么,卫子夫肯定是失宠了。


    现在好好养上几年,想怀应该能怀上。


    想让她再生两三个儿子是有点难了。这事他可嫉妒李世民了,嫡子养废一个两个还有第三个……


    他看自己历史上那些子嗣都不太行,临死前定下的小儿子也不知道是不是聪明,但老来得子身体是肯定受了影响,早早就夭了,实在不能指望。


    长子身体应该没问题,原历史上的刘据看上去就不错,现在也不差,生下来哭声嘹亮壮壮实实。他与卫子夫都长寿,他们壮年时所生的孩子,先天条件是很好的,比李世民跟长孙氏的孩子健康得多,就是不知道脑子好不好用。


    他对原历史中的卫子夫当皇后也还比较满意,得不得他喜爱不重要,重要的是生了太子,兄弟争气,又能管理好后宫,他不想折腾再废后一次了。如果他们能有三四个儿子,刘据实在不行的话,废太子而不废后,只在嫡子里另选一个,就不会有太大的动荡了。


    他们至少得再生一个,多一个选择才行,可是这又不由得他说了算。刘彻头疼的捏了捏眉心,暂时不去想这事了。


    上谷郡的毛纺厂初见成果,他让赵常留在当地接手,更能干的魏商带人去朔方郡,在那里再建一个毛纺中心。


    魏商留在赵家过年,赵常惆怅地道:“小妹也要随你远行朔方,这一去也不知何时能再见。”


    “朔方可以发电报,我等官吏每月都有免费三条的额度,兄长若是有事,定要发报与我说。”


    “哎,定然会的。”赵常说着,想起一事,起身去抽屉里拿了一个小罐出来,神神秘秘地叫魏商看。


    魏商打开,见是一罐淡黄色的脂膏,嗅之无味。他抹了一点在手背上,眼睛一亮,“兄长,这是何物,似是润肤之用,效果甚好啊。”


    北方干燥寒冷,他在这里多少有点不适应,十月里手背就皴了,抹上之后明显觉得润泽许多。


    赵常得意了,说道:“我原是要给小妹的,怕她去朔方不惯。不过一想她已经嫁给你,不如你去送她——这是我用洗羊毛的废水做出来羊脂油。”


    洗羊毛会产生许多废水。刘彻在后世看多了环境污染,也怕他们弄毛纺中心,把地都给糟蹋了,他这还是农业为本的时代呢,经不起这个。


    所以特别嘱咐,让他们把废水处理好。


    于是每个分到洗羊毛工作的地方都先挖个大坑倒废水,明矾倒进去沉淀,然后把上面的水再排走。


    赵常比魏商闲得多,除了算算厂子的帐,就是联络羊毛的事,很有空看书。这一看就让他看到个小玩意,最近想到魏商和妹妹要去朔方,他就赶紧自己花钱弄出来了。


    “沉在水底的油泥就是羊毛脂,我看书上说能提炼出来,就照着方子攒材料——铁官那边炼焦,存了许多煤焦油,我买了点过来,花了不少钱去试,才把这脂膏弄出来。怎么样,是好东西吧?”


    魏商吸气,“兄长,这好东西,你就弄这一回?”


    赵常眨眼,迷惑:“自然不行,我弄那蒸馏也花了不少钱呢,待我多做些,家里人都能用上。”


    “兄长啊,你就不想着再建个厂,把它做出来卖吗?”


    从小就没缺过钱的赵常愣了一会,“……啊,对哦,可以卖。”


    “而且能卖很贵!”魏商已经坐不住了,当下就要去看赵常提炼羊脂油的设备,要在走之前帮他筹划好,又千叮万嘱,让他再弄出什么好用的东西,就发电报告诉自己。


    这种润肤上品,跟毛衣可不一样,在长安贵人们中是可以高价发卖的——反正就算平价卖,穷人也买不起。就跟毛纺厂用羊绒做的内衣和围巾一样,越高价售卖,愿意买的人越多。


    而且上谷郡这个地方本身又不缺制作的各种原料,完全可以再设个厂来做。至于说自己开厂,他们都没想过,赵常是从天子给他们的书中找到的方子,而魏商的目标也很明确——经商不如为官,用这方子为天子再开一厂,对赵常的仕途是有助力的。


    他立刻给赵常谋划起来:“不要耽搁,现在就上书言明此事,附上做好的脂膏。待长安同意拨下钱款,马上就找县令……不,要用到铁官的出产,少府那里有天子知会,郡守那里你也要去禀报一声。我就要去朔方了,兄长这里若是把不准,立刻给我发电报!”


    “好,好。”赵常拿笔记下来,连连点头。


    魏商却又有了体悟,铁官产出的暂时无用的废料,一旦找到用处,竟能做出这样卖高价的东西。看来他也要多翻翻书,看朔方有什么能用上的。


    以前他们这些人看书只看理论,做实事了才有照着书上方子做实用之物的动力。


    秦汉都在发生着微小的改变,唐还没有影子,大隋唯一的变化,可能就是李世民庄子上那些试验田了。


    朔方郡建立后,李世民告别了刘彻,回到自己的世界。


    对窦夫人来说,仍然是眨眼间的事,告诉她离开一段时间的二郎没动,就是又换了身显大的衣服。


    因为李世民这时候仍在长个子,去的时候衣服就撑坏了,后来还又长高了一点,根本没法穿原本的大小,只好穿着汉时衣冠回来。一回来人缩水,衣服就又显大了。


    没得说,再次起身换衣,窦夫人都觉得有点好笑,但也想象得出儿子恐怕离开是真的有事,一待待得个头都明显变了,肯定不是三五天,甚至三五月就能做到的事。


    待李世民穿好衣服,在她而言几分钟时间都没有的又腻过来“好想阿娘啊”,她又是心疼又是想笑,无奈地摸摸二郎的脑袋,问:“你去做什么了?”


    李世民一翻身坐好,正经地道:“儿去进修了,在汉军中知道了打仗是怎么回事,还做过斥候,为大军前哨,探得不少匈奴的踪迹,回报于卫青将军。”


    窦夫人整个人都呆住了。


    她随口一问,哪里想得到会听见这样的答案,听听这说的都是什么啊?


    要不是儿子真有奇迹显现,她必当孩子是发癔症了。现在既然不是发癔症,窦夫人心中一动,按捺住满心的躁动,附耳轻声:“二郎,你是要反吗?”


    李世民搂住母亲肩头,同样附耳轻声:“我不想等父亲反了,但我不会冒进,会看有没有机会。阿娘,你等我为你报仇。”


    窦夫人按住心口,重重地点了点头,又听李世民道:“儿现今就想在这两年里弄个实职,让母亲以照顾我的借口留下,以后不要随父亲去涿郡,免得在那里染病。”


    窦夫人已经听他说过自己染病身亡的事情,没有惊异,微微点头。她原本打算到时多加几分小心,但若儿子有了实职,这样的年岁,她不放心留下照顾也是正理,自然就不用去了。


    谋划实职,他现在的年纪是个大缺憾,所以李世民把重点放在了庄子上的试验田,打猎都不去了,全心全意地守着。他教的学生也分流了,学习一般体格也不行的,让他们转行学点实在的手艺,农学就挺好的,他们也乐意学。身体弱学得也一般的,他收来的新学生就交给他们启蒙,总归不能闲着。


    很快就到了麦收时节。


    他的庄园虽然不大,但也仅是相当于普通人的不大,在庄园内选五十亩地再封锁起来还是很容易的,所以在小麦长成前,外人并不知道他在庄子上捣鼓了些什么。


    其实不止是小麦,他也划出地方,准备抄秦汉两边的方子,把一些工坊放在这里,带着学生们先学着做,以后有机会了,就把人派出去赚钱。


    为防着父亲不满,李世民也同李渊说过一声,道是自己育种了几年有所成,要在庄子上种地。李渊前些年外放,也不清楚儿子在家玩什么了,更没放在心上,只当他玩闹,反正也算是正经事,哈哈一笑就过去了。


    哪里想得到这小子胳膊肘外拐,串通岳父去哄皇帝,哄他这个亲爹都算是附带的,不忠不孝都占全了。


    李渊今年没在随驾去江都,留守东都,公事就闲散了,天天早早回家。这天本来还在外面磨时间,家里夫人打发人来跟他说,让他早回,有事与他说。


    那就回吧。因为下人传达的夫人之语没什么急迫的意思,李渊晓得不是大事,心里并不着急,只是找个借口提前溜号。


    待回了家,他边在婢女的服侍下更衣,边问妻子:“家里有什么大事,特意叫我回来?”


    “不能说是大事,但又或许不仅是我家的大事,所以妾身不敢作主,还是要叫郎君回来看看。”


    窦夫人从容取出一根麦穗,递给了李渊。


    李渊哟了一声,问:“这是我们家中庄园所出?夫人,我们唐国公府还不必用这个手段迎合上意。家中田地出了嘉麦是好事,今年该是丰收吧?”


    窦夫人摇了摇头。她已经不在讨好杨广的事情上劝李渊了,反正儿子要反的,现在让儿子讨好杨广才是正事。看李渊还没明白过来,她微笑道:“是我给二郎的那个庄子。二郎说是与郎君讲过,他前些年自己种着玩,我也没在意,今年在庄子上种了五十亩,都是这样的。”


    李渊一个哆嗦,脑子里把夫人最后一句话重复了一遍,低头又去打量那根他以为是祥瑞的麦穗。


    作为祥瑞它是太合格了,比李渊概念里的祥瑞都要出色。麦穗本身就要比正常的长,麦粒多又,打眼一看能有差不多三十粒。


    一亩地下来,怕不是四百多斤才打得住?五十亩地都是这个,开什么玩笑啊!


    刚换了衣服的李渊坐不住了,反正回来得早,立刻又要出去,“我得去看看,二郎别让奸猾之人唬了,传出去叫人笑话,有碍他的仕途。”


    窦夫人也更衣同行,与李渊一起来到城外的庄园。


    车马在庄园外就被拦住了,两个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少年举着木枪拦人,“育种之地,不得擅进!”


    李渊气笑了,喝道:“你们是二郎的学生?咦,你不是曲四家的三郎?不认得我了,速速让开。”


    曲三郎是唐国公府养着的老部曲的孩子,是李渊挑出来给李世民的,自然认得他。被他一喝,曲云举枪的手抖了抖,还是坚强的挺住了,心里默念着小郎君说的细柳营,脸上严肃得不能再严肃地道:“阿郎,这是小郎君的庄子,现在小麦成熟,小郎君怕传出去别人来偷割,叫我们守着,一定要禀报他才能进庄。阿郎见谅!”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都有点抖了。但是李世民回来之后就以军法治庄,他虽然是李渊挑出来的,人身关系却归属于李世民,几个月训下来颇见效果,他不敢违令。


    窦夫人怕李渊下不来台,在车中轻声一笑,赞道:“我儿倒是有细柳营之风,郎君平时是怎么教他的?”


    李渊本来也没太生气,被夫人这一说,更是得意起来,点头道:“我李氏世代为将,哪里用我教。你们去禀报二郎吧,就说他耶娘来了,能不能进他大营啊?”


    曲云如释重负,自己不能走开,赶紧再令人去通传,李世民很快迎了出来。


    李渊却是一愣。其实他前阵子就觉得自家二郎突然就有点不一样,也说不出哪不对,硬要说的话,好像有种“一夜之间长大”的感觉,但他并没放在心上。


    今天可能是两个守门的少年太严肃了,儿子打马而来下马相迎的时候,他忽地就不由自主跟着严肃起来,好像真在军营中一般。


    不过李世民迎过来时兴高采烈地一声“阿耶阿娘”,然后如乳燕投林,和身一扑,整个人扑在他身上,他又把这点异样给忘了,笑呵呵地道:“我儿是要做周亚夫吗?治得好军法。”


    李世民一乐,重新上马引他们入内,与李渊并辔而行,口中道:“儿在庄中种的小麦长得好,虽说庄子外的看不见,可庄子里又没设防,先前没成熟时就传扬开了。良种培育不易,虽说儿也不觉得有人胆大潜入偷盗,但还是要防着一点,所以最近课都不太上了,叫他们中年长的守门巡逻,把那田看好了。”


    说着他露齿一笑:“阿耶,我先前给长孙四娘写信夸口,叫我岳父见着啦。他不信,说我吹牛,还说麦收时要带四娘来看,好好羞我。哈哈,这下他可没话说了。”


    长孙晟?他不是陪驾下江都了?李渊觉得儿子就是把长孙晟随口一说的事当真了,同样哈哈一笑,不甚在意。


    庄子不多,骑马驾车很快就到了划出来的试验田。李渊尽管有心理准备,还是倒吸一口凉气。


    无他,粮食增产这种事,以数十年乃至数百年的时间长度来缓增的话,人们看惯了,习以为常,感受不到它的增加。


    但是从后世直接拿来良种,从两百斤左右剧增到四百多斤,感官上就有极大的不同了。李渊不是擅农事的人,但平常打马而行经过效野,总也有机会看见两边田地里的小麦。今天陡然看见这片田,顿时就看出不一样了。


    不翻倍也差不多了。李渊眼睛说“这是真的”,脑子说“这不可能”,本能地还是觉得儿子受骗了。他翻身下马,亲自到田里,蹲下身连根部都用手刨了一下,也不晓得是怀疑什么,李世民在田边跳脚大叫:“阿耶你别刨坏了我的麦子!”


    “哈哈,竟是真的!”李渊拍拍手上的泥土,后知后觉地有些讪讪,轻咳一声,恢复了为人父的威严,满意地点头,“二郎这是大功,我要立刻报给陛下。今年收上来的麦子不要动,看陛下安排,恐怕都要种下去。”


    “阿耶你可写清楚了,这几十亩好地里精耕细作的产量,跟拿出去种可不一样。这里我估着怎么也得有四五百斤,真正种起来,能有两三百斤就很好了,劣田就更不用说。”


    “为父懂的。”


    李渊也不走了,天天公事回来就住进李世民这个小庄子。麦子虽然丰收在即,但大片庄稼还没到完全成熟的时候,正好可以等长孙晟。


    李渊担心儿子恋爱脑,非得等长孙家的小娘子过来才肯开镰,生生误了这一季丰收,没事便假装不经意地提醒他:“长孙将军路上要是耽误了,麦收可耽误不得。”


    “儿知道!”两天第七回说了,阿耶真的很啰嗦。


    长孙晟来得还是很及时的。做戏做全套,他在杨广面前报备过这件事,李世民见小麦渐渐长成,能看出丰收景象了,立刻给长孙琰去信。长孙琰便再给父亲写信。


    长孙晟一刻也没耽误,拿着信便当趣事说给了杨广,并向杨广请假,仿佛一个挂心女儿将要嫁个不靠谱轻佻女婿的老父亲,要亲自带女儿去打脸。


    杨广只觉得有趣,自然批了假。因为有这信件往来的耽搁,所以时间很紧,长孙晟紧赶慢赶的,才算是在收割前赶了回来。


    李渊见了这亲家,胸都挺起来了,在庄园门口接到人,热情无比地拉着他去看麦田,连连道:“你还真回来了,再晚一两天,可实在等不得你了!”


    长孙无忌和长孙琰跟着父亲同来,长孙琰跟着高夫人,自有窦夫人接待。长孙无忌看李世民眼睛总往女眷那瞟,撞了他一下,悄声道:“别瞧了,大家都要笑你了。”


    “有什么好笑的。”李世民扭过头,又忍不住看了一眼,那是跟他一起上史书的妻子呢,他们养育了七个子女,是同生共死特别恩爱的夫妻。他现在就看看,有什么好笑的。


    那边长孙晟到田边,尽管有心理准备,不像李渊一直以为儿子上了当,他还是震惊不已。


    天爷,他这小女婿来真的啊?


    他既回来了,李渊就让赶紧趁天好把麦子收了,他比李世民还焦虑,就怕突然下雨误了大事。收下来先称,不止五百斤,这五十亩地是精选的上好水浇地,土质又好,肥又施足了。平日里精耕细作,杂草长一根拔一根,种在这的小麦算是有福了,全比着上限长,收下来都快有六百斤了。等晾干之后,实际重量估计不会少于四百斤。


    事不宜迟,长孙晟酝酿着震惊的情绪写好信,取了个大号漆盒,装了数百根麦穗,令人先飞报江都,禀明自己等完全脱粒晒干之后赶回去,又说李世民确实还种了一些没见过的庄稼,有一种近五谷又非五谷,另两种听他描绘不是谷物,倒像是芋头一类的东西,应该能充饥。就是那些作物不是他自己种的,而是向胡商买的,就算有丰收的小麦在前,自己也不敢确定是真是假。


    信使快马加鞭,又赶到了江都。杨广正自沉醉于酒色之中,先看了长孙晟的信,犹自不太相信,笑道:“长孙三郎也为着女婿夸大其辞了。”


    在他想来,大概是确实有增产,但不会有李世民说得那么多。


    再看那漆盒,他更是失笑,指着对陪侍身边的宇文述道:“长孙三郎也是好笑,怎么用这么一个漆盒来装?古往今来的嘉禾加起来都装不满这盒子吧。”


    身边一众大臣都是大笑不止。不光是配合杨广,是这盒子实在不像是装麦穗过来的样子。


    不过长孙晟毕竟是杨广信赖的宠臣,现在也不过是以为他为了女婿稍夸大了一点,杨广没有生气,只当作趣事来看,还想着以后怎么打趣长孙晟,便让人将漆盒放在案上,亲自去打开了。


    宇文述就见皇帝眉头皱起,脸上方才愉悦的笑意不见了,表情仿佛凝固了起来。他心中一突,不知出了何事,一点预案也无,正要上前措词询问,杨广忽然重新大笑。


    一边笑,一边拍着桌案,连声道:“好,好啊,好啊!李世民当赏,李渊当赏,长孙晟当赏!”


    又叫人将漆盒捧下去给众人观看。


    那麦穗一路颠簸,谷粒已经不那么完整了,但放在一起还是能看得明明白白——光是长度就要比他们见惯的长了不少,谷粒又饱满大颗,随便一数,还留在穗上的麦粒也超过了正常的小麦。


    这是整整一盒的祥瑞啊!


    若不是祥瑞,当真能广种于天下,那意味着什么?


    宇文述、虞世基、裴矩等近臣几乎同时想到了杨广的忌讳与最在意的地方,也是几乎同时伏身下拜,高呼“陛下得天命,方有如此祥瑞现世,从此天下无饥馁之忧矣!”


    杨广只觉心神舒畅,满心只是要赏,想到长孙晟禀报还有一季,到时候水稻丰收,那就是真正的嘉禾了,他才勉强按捺下来,决定在下一季收成时回东都,定要带群臣亲自去见证才行。


    这个事,他要交给宇文述,好好筹划一下。


    第57章 广大帝面试李二郎


    长孙晟不辞劳苦, 尽管有信使带去了麦穗,他还是又亲自带着一盒麦穗和小麦脱粒晒干后的数据,昼夜兼程赶到江都。


    再受杨广之令, 重新回到洛阳, 带人将李世民的庄园保护了起来。


    洛阳可以种水稻, 但不是所有地块都适合水稻生长, 杨广是有一点后悔的,他要是早信了李世民的话, 就让李二郎带着稻种去江都, 择上田而种植了。这样他也不必离开江都。


    但现在已经晚了, 只能将就一下, 让长孙晟回来盯着,千万别坏事。


    隋唐的气候总体来说又进入了温暖湿润的时期,洛阳在后世也是能种水稻的, 不过通常是在大河两岸。窦夫人给李世民的庄子挑选过, 有一片地临着水, 改造一下也可以作稻田。


    小麦还没收时, 李世民已经带人育秧, 虽说是两季轮作,但他这是育种,挑着地种,跟小麦不在一个地块上, 所以并不匆忙, 相当从容。


    真正忙的是种玉米,这才是在小麦收割后的地块上要轮作的粮食, 为的是证明它与小麦可以轮作。而且农人都不知道怎么种,李世民虽然提前给学生先培训了, 让他们带着农人种,但现在还是手忙脚乱。


    要不是李世民一直没进城,就在梨村住着,而且梨村除了小麦不种,水稻玉米土豆红薯都种,他自己课余留心学□□算有点实践经验,不然光靠看书他也得抓瞎。


    其实洛阳最好在春秋两季种土豆,但李世民的说法是跟胡商买了种子,还得假装自己先小规模试种,时间对不上,所以干脆先没有在大田种植土豆和红薯,自己在院子里弄了点地去种,权当是育种了。


    只玉米好说,这种粒状类谷物容易保存的粮食种子,买上几车来播种也不奇怪。


    土豆和红薯这样易腐烂易发芽的,他也不知道杨广会不会相信胡商从海外万里迢迢运过来,再卖给他几大车还没烂光这样的人间奇迹,就不冒险了,明年再说。


    不能去山林间打猎的日子很枯燥,唯一让他高兴的是,长孙晟长驻于此,长孙兄妹便经常过来了,然后长孙晟也不是古板的人,让他们兄妹随意在庄园玩耍。


    他终于不受大人约束地跟未婚妻说上话了!


    还能不受约束地送礼物!


    “二郎你歇歇吧!”长孙无忌喘着气赶上来说。


    “我不累啊。”


    “我累啊!”


    长孙无忌要发狂了。他大概是有母亲那边的遗传,跟妹妹肖父的身材不同,显胖。加上父亲长久不在家,母亲委托舅父教导他,于是他也没传承到长孙家的武风,反而更像个文人。


    父亲这两年倒是训练他,但可能看出来他已经长成,再练也练不出名堂,所以只督促他不要放下骑射,没真把他当作未来的武将来练。


    所以他怎么跟得上突然间精力翻倍充沛的李二郎啊!


    他这一天天的都快把庄子里的野兔给撵绝种了!


    “我妹妹再吃兔肉就要吃吐了,你好歇歇了吧!”


    李世民悻悻地把一只灰毛兔丢到跟在后面的郭通手里,鼓起了脸,委屈地说:“你阿耶让我看着田,不让我出庄打猎。四娘不会以为我只会射兔子吧?我跟你说,我能射鹿,还能杀熊的。”


    是真的,他跟汉武帝和霍去病一起杀的。他的箭先射中了熊眼,然后霍去病的箭也射中了熊颈,只是人小力弱未能深入。然后熊怒而起,冲了过来,侍卫围上,刘彻也拔剑向前,跟他一起戳戳戳,把那头熊给弄死了。


    可惜不能跟他们说。


    熊皮戳坏了,只做成了帽子围脖,带回来也不显眼,不能拿出来炫耀。


    “好好好,我们都知道,二郎你厉害。我们不是都吃过你送来的鹿肉么。行了吧,歇歇吧?”


    李世民踢着马腹,原地转了一圈,想了想,总觉得不尽兴,又道:“那我抓只活的给四娘养。”


    长孙无忌直接跳下马,死死拉住他的衣袖不让他一会一个主意乱往外蹦了,“你给我停下来!兔子臭死了,我妹妹不爱养。你回去给她讲一讲那个玉米,她蹲玉米田里正琢磨呢。”


    我也对玉米更有兴趣啊!你就不能停下来去讲讲,不要再撵兔子了吗!


    “四娘也关心农事啊。”李世民乐了,立刻调转马头去他的玉米试验田。


    长孙无忌在后面松了口气,可算不拖着他满庄子追兔子了,他心里吐槽不断,但又点欣慰。看样子妹妹以后跟妹婿能过得很好,他这个当阿兄的就放心了。


    长孙琰确实在看玉米地,不过长孙无忌没说,他们的父亲长孙晟也在。李世民兴冲冲过来,一下就蔫了,回头瞪了长孙无忌一眼,乖乖下马见礼。


    长孙琰抿嘴而笑。


    她幼受母训,小小年纪对于自己说亲定亲是很淡定的,而且也很满意。因为兄长与李二郎熟识,属于知根知底的人家,又晓得李二郎性情爽朗不难相处,自己婚后应该不会难过。


    定亲之后,兄长还给他们偷渡书信,这有点不合规矩,不过现在受胡风影响,其实也不算什么。


    最多就是,李二郎的书信好像比别人更勤一点,更热情一点——这不是错觉,长孙琰在闺蜜聚会的时候也不动声色的打听过,定亲的未婚夫婿像个人样的,都会有私信和礼物不时送上,但正常人都没李二郎这样……她有时候看着信觉得,他好像恨不得马上就把她娶回家一样。


    而且李二郎什么都爱在信里说,换弓了,种地了,院子外的野花提前开成一片了,有燕子在檐下做窝了,今天有蝴蝶落在他发上了……


    只从信里,她就看见了一个生机勃勃,爱着这世间一切的小郎君。别家女儿收到的信,应该不是这样的。


    不过她面上循规蹈矩,实际上内心并不是特别守规矩的人,觉得这样也挺好的,她可以有一个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婚姻生活,但她更愿意有这样一个热情似火的夫婿。


    所以她的回信,渐渐也是这样的琐碎。她学女红学会了新的花样,她扑了蝶,逗了狸奴,她的兄长被父亲责备,她去解了围……她也想让他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


    现在有机会常到庄上,李二郎就更明显了。长孙无忌说得没错,她一来,李世民就忙忙的想在她面前表现,她真是吃兔肉都要吃吐了。明显到父亲都经常撇嘴,一脸嫌弃。


    她就在内心偷笑罢了。


    这会儿,见礼后的李二郎,又朝她笑了,被父亲不动声色地横迈一步,将她挡在后面,叫李二郎过来,详问起玉米后面浇水施肥的细则。


    长孙琰也静静听着,心中有几分惊异,又有几分敬佩。她知道李二郎骑射出众,连父亲私下里都夸,并将他看作自己事业的继承者。


    她也知道李二郎还通杂学,那些送来的数算之学,好些将她难住的题目,都是他写信过来解答的。


    但她原本不知道,李二郎还通农学。听他说得头头是道,这是真的在田里种过地才会懂的啊。每件事都这样专注而认真的人,又怎么会没有魅力呢?


    她悄悄从父亲身后偷看,看到二郎这时候并没有像以前那样偷偷瞄过来,而是侧头跟父亲说话,十分严肃。


    哎呀,所以他是怎么有时间学这么多的?不知道李世民其实有双倍时间的长孙琰有些不解,也有些惭愧。


    等聊完了,长孙晟就打发儿女回家,看见怏怏的李世民,他板着脸心里想,以后成亲了相伴终身,有得是时间相处,这时候腻腻歪歪儿女情长的,不像个英雄。


    不过还是让李世民去送他们了。


    “你过几天再来看看。”李世民对长孙无忌说,眼睛瞅着马车,“马上水稻和玉米先后脚都要成熟,陛下已经回东都了,收割时也不知道让不让你们来。”


    长孙无忌点头:“好的,我们提前来瞧瞧。”


    “你跟四娘若是身体不适一定要早就医,早告诉我,不要自己硬抗。”李世民很担心长孙琰的气疾。看她现在又没犯过病,不像人家幼时犯病,发育期慢慢养好不再犯,她这是幼时无病,后来反而染上了。


    他买了哮喘用的喷雾带在身上,但如果可以,还是不要染病最好。


    待长孙无忌全应下来,他才将人放走,目送他们的车马远去。


    就在这时,曲云上前禀报:“郎君,先前派去找孙先生的人回来了,带回了孙医师,因着郎君与长孙将军说话,孙医师暂去厅中等待了。”


    “真找着啦!”李世民大为欢喜,立刻回身,把骑马打猎穿的便装换了,又洗了把脸,才去正式见客。


    孙医师是孙思邈。母亲和妻子都多病体弱,李世民就动了心思,想将他请回来。不仅是给家人治疗,也是想请他研读自己带回来的医书,再传授出去,好普及世人,提高人们的存活率。


    他大唐立国人口才一千五百万。


    死不起人了!


    尤其孙思邈在后世的评价中有一点,认为他第一次主张单独设妇科和儿科,也擅长这两科的治疗。现在小儿夭折率很高,如果能稍稍改善一点,就能活人无数了。


    不过孙思邈不慕富贵,当年杨坚召他为国子博士,他也不愿意来,所以李世民专门在后世买了个针对他的大宝贝。


    步入待客之厅,就见一个望之不过中年之貌的道士正端坐观书,其入神之处,他放重了脚步也未能惊觉。


    李世民没有出声,蹑足过去,见是他之前就嘱咐要留给孙思邈看的《本草纲目》。


    这是刘彻找了几个学医的研究生修订过的版本,除了参照市面上修订过的版本之外,还按照最新的研究,把原本中的错误给改了过来。


    尤其是一些不立时致死的肝毒性和肾毒性的药,直接标明毒性,不可用。


    中间提到此时还未出生的后世医者的地方也删去了,其中还有孙思邈自己呢。


    现在这个《本草纲目》虽然还是署名李时珍,但比原本更全面、更科学。不过因为整体还是李时珍所著,所以从图画到文字,在隋时也不显得突兀。


    李世民之前拿了第一卷 让人带过去,孙思邈现在看的是第二卷。


    孙思邈采药治病,对药物本有心得,但限于条件,有些药物他也没有用过,甚至没有见过。现在看到这后世的总结,一时看入迷了,半晌才觉得不太对,一抬头,一个少年郎正笑咪咪地看着自己,并推过一盏茶:“孙医师喝茶。”


    他知道这定就是请他来的唐国公之子了,正要见礼,被李世民抢先扶住:“孙医师年高,平生活人无数,小子不才,哪里敢受你的礼。孙医师可将铜人带回来了?”


    孙思邈眼睛一亮,连书本都放下了,没挣脱李世民不好行礼,只好拱了拱手,道:“那针灸铜人实是太妙!不知是何方高人所为,还请小郎君引见,孙某愿拜以为师,以求传授!”


    对,李世民用来吸引孙思邈的,不仅是《本草纲目》,还有他在网上买的针灸铜人。


    孙思邈擅长的很多,除了诊病用药养生之外,他还擅长针灸。所以这个大宝贝让他见之而心喜,再看到李世民抄的一点针灸理论,更是认为唐国公府中住着一位高明的医师,所以收拾了包裹就要来求教了。


    他这样的年纪和声望,毫不犹豫地就说要拜另一人为师,果然是用一卷文字专门论述医德之重,强调“大医精诚”的孙药王啊。


    李世民心生敬重,也肯定了自己的作为不算冒险,郑重道:“孙医师不必如此,我这里并没有比你更高明的医者。也正因为如此,我得了一些医书,没有办法自己传于世人,便想请孙医师来做这件事。”


    孙思邈一时不解,直到李世民将他带进了一间藏书室。


    藏书室正中是两尊针灸铜人,一男一女,其中男铜人与带给他的那尊一样,显然不止有一对。


    一侧的书架上满满的书,孙思邈过去,先看到《本草纲目》,他已经看到了两卷,没有特意再去拿,而是看向其他。


    然后他才真正受到了震惊。


    这里是从宋至清的历代医书药书,经过新时代的鉴别挑选,留下的不是没有谬误,但都是精品。


    更有新时代出版的著作,其图片栩栩如生,令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孙思邈心跳都快了,直觉自己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李世民诚恳地道:“我因事而得这些医书,自己却不是学医的人,左思右想,不能让它们就此埋没。只是此间书籍不便流传于外,孙医师可能学而传之否?”


    孙思邈打开一本针灸理论,看着那些自己琢磨过而这里给出的答案,只觉多年所思一朝得解。他平静地点头,道:“孙某义不容辞。”


    他只有一个请求,就是唐国公府不能拦着他行医。这李世民自然不会,他还准备挑几个人给孙思邈当徒弟,把医术传下去呢。


    其实藏书室也有外科的书,但没有麻醉药的情况下,只能看看解剖学有个理论底子,少有上手实践的机会。孙思邈自己也更擅长内科,李世民就想着找几个人先兼学数科,等以后打仗的时候尸体多,让他们练练。


    啥时候能把□□搞出来,真正的外科手术才能开展。现在,能给他带一批处理外伤的战场救护就算成功了。


    李世民的庄园,从此便多了一位大医,庄上的人不懂别的,只知道小郎君来了之后,粮食增产了,现在生病也有人免费看了,都打心底欢喜,视小郎君为真正的庄园主人。


    杨广也难得放弃了在江南的游幸,提前回到东都。他谨慎地派人查看,直到能看出丰收的迹象,才让宇文述造势。慢慢的,水稻和玉米临近收获的日子里,洛阳和长安都传扬着嘉禾现世,天下大安的消息。


    自然,人们不相信这个。这些年的劳役早就让人不堪重负了,百姓都觉得这又是天子把丝绸绑在树上向外藩显示富贵的骗局;世家大族则以为是唐国公拍马屁造假,而天子明知道是假依然接受的常规故事。


    不过这次假得有点过份了吧?你呈上嘉禾就算了,说地里都是嘉禾,你脑壳坏掉了。这事做得不上路子,你马屁拍成这样,有点掉我们全体勋贵的价,而且把路走绝了。以后想讨好天子,还有办法超越么。


    李渊的名声都不好听起来,但他老神在在,呵呵一笑并不分辩。


    没有亲眼看到的人,普遍都是不相信的。尽管他们不用自己种田,但农为国本,也是各家最稳定的财富来源,这种常识还是有的。要是传出来一亩地涨收三四斗,大家还能信,并且会跟李渊要种子。现在说四五百斤,大家就只剩呵呵了。


    而面上,他们也不得不假装相信。杨广这个天子即位至今,朝臣们已经多少摸清他的性子了,万万不能打他的脸。


    就在这样的气氛中,水稻成熟,玉米也即将成熟了。


    水稻的成熟期短,杨广都不敢耽搁,天时是不给天子面子的,他立刻移驾城外庄园,带着他几乎整套朝廷和外藩来观农了。这也是他一直让长孙晟盯着,又轮番派亲信来看后才有的底气。


    连被贬官的薛道衡都被他提前召回来了。


    李世民庄子上的农夫眼圈都红了,小小的农庄很难站下这么多人,宇文述提前来布置,大手一挥,把很多快收获的农田都平了,好让仪仗和甲士入场,一季的收获就这么毁了。


    李世民百般安抚,先是拖延了点时间,让农夫赶紧收割,实在来不及的自己发下了粮食补全,才没有让庄子里哭天抢地哀声一片,勉强保持住了普天同庆的气氛。


    杨广对此既不知情,也不在乎,他声势浩大的前来观众,看着沉甸甸坠着的稻穗,只觉得古往今来唯一的圣王就是他自己了。


    因此,他下令开始收割后,转头对李渊这个表兄也是和颜悦色:“唐国公家的二郎顺应天命而得此嘉禾,有大功,叫前来让朕看看。”


    李世民奉诏上前。他继承了父族和母族两边的优势,眼睛大鼻梁高,生得很精神的少年郎。杨广本就对他有了滤镜,一见之下更觉欢喜,问了几句后让他站到自己身边,先等收几亩地称量后的结果。


    来收割的都是年富力强正当时的熟练农夫,没有让天子在搭起的彩棚下等太久,结果就报了上来。


    水稻的产量本就比小麦略高,没晒干时称下来足有六百多斤,以后放到民间,估摸着中上的田地,怎么也应该有三四百多的样子,被下等田拉低之后,平均亩产也应该有两百斤。杨广当即传令,取稻穗传于众臣观看。


    其实哪里还需要传看,在场的都不是瞎子。大家只是因为杨广的前科,跟李渊一样很怀疑稻田里立着的是不是真稻子,待收割时看仔细了,已经知道确实是真“嘉禾”。


    不过杨广既然这样说了,大家也摆出一副没见过世面今天开眼界的样子,把惊讶赞叹全放在脸上。


    更有宇文述等近臣上前,高呼嘉禾出,乃是圣主临世,大隋盛世无饥馁!


    薛道衡贬官至地方,看多了地方惨状,在一旁默然无语,腹诽不断,心说这嘉禾不太长眼,生在这种“盛世”;又想大概还是长眼了,知道民生多苦才降世,叫百姓多一点活路吧。


    正当他心理活动极为丰富的时候,突听天子传他上前,薛道衡也是一愣。


    原来杨广忍下嫌隙让薛道衡回东都,就是为了这天。


    “薛卿擅诗文,今日之事,还要薛卿记述留世,好教后世知晓啊。”


    “臣领命。”薛道衡一阵恶心,他倒是刚才有构思,但主要是夸嘉禾现世救民,以及夸种出这嘉禾的李世民。但天子这个意思,显然是要他夸盛世圣王。


    可还能怎么办,只能回家去琢磨了。


    杨广受了众臣一顿吹捧,飘飘然半晌,这才想起之前叫过来的李世民,这回要正式奖赏了。


    跟在江都时不一样,那时一冲动,杨广甚至想给李世民封侯来着。这会儿冷静了两三个月,他又改变了主意。


    杨广这几年对李渊不太顾忌了,但他这个人其实很聪明,文学治政都有可观之处,若不是性格上的缺陷,不说做个明君,做个不功不过的庸君总是行的。李家是世袭的唐国公,如果再给二郎李世民封侯,李氏的势头就过了。


    所以此刻他只是满怀欣赏地道:“二郎年少,但听说骑射已经有乃父之风,又立下这样的功劳,朕便先使你做建节尉。你既长于农事,就先为朕育种吧。”


    建节尉是散官名,已是散官最高的正六品了。李世民年方十二,由白身直接成正六品,不可谓不高。


    不过李世民一边谢恩,一边带着一丝倔强地道:“臣育得良种乃天意也,不过借臣之手,令此良种现世。臣家世代武勋,请陛下许臣他日疆场立功!”


    “哈哈哈哈哈!”杨广一点也没生气,反而大笑喜悦,这少年深得他心啊。正是这样,一个几年前还是个孩童的贵族少年怎么可能种得出这样高产的粮食,分明是天命属朕,托李二郎之手将良种带到世间罢了。


    对李世民越来越欣赏,杨广这人的性子又犯了,一时显得特别大方,说道:“好。明年收成好,朕就委你个武职。听说长孙晟将你当作传人?朕就盼着你今日为朕出使突厥了。”


    李世民又是一挺胸,碍于外藩也在不好直说,绕了个弯子,昂然道:“臣要做的不是岳父,是陛下的冠军侯!”


    他这番话术,是练过的。


    求教于秦王与汉武,他俩当然不会琢磨臣子怎么应对,不过一半出于好玩,一半出于帮忙,两人各自找了臣子布置了任务。


    嬴政找了个学纵横术的,刘彻找了个平时就擅马屁功的,又找了东方朔这个特别会讲话的,给他们假设有这么一个好大喜功、自恋又死要面子、得位不太正非常在意又不许人说的皇帝,遇到这么样一种情况,如李世民这样出身显贵的少年,想达成目的应该怎么跟他讲。


    也不管被找的人心里怎么想,反正他们是帮李世民拿到了一份面试答案,还不能太复杂了,怕李世民被恶心得演不下去。


    李世民拿到答案之后对着镜子练习了半个月,今天算是超水平发挥了。


    果然把杨广忽悠得找不到北,满口答应下来。


    他又趁机提出,下一季要扩大种植,他人手不够,想自己征辟一些低级官员来协助,杨广一样没多想,一口允诺了,并让宇文述跟下面交待一声,李世民要的人没特殊情况就拨给他使唤,不要为难。


    他也觉得李世民到底年轻,之前庄子上有李渊和长孙晟支应,管的田地和人也不多。现在扩大种植,还要调配小吏和农夫,怕是少年人手忙脚乱。


    别的不打紧,下季粮食出了状况就是打自己的脸了。


    却不知李世民原本没打算特意去寻他的凌烟阁功臣,因为有的人此时与他家世相仿,本就是朋友,不能召为手下;有的却是他觉得没有必要改变人家的轨迹。而现在,他自己的想法变了,决意寻找机会,不再仅仅等待历史上的时机,这样一来,他也怕身份较低的人因此遇上兵灾丧命,所以想将人先拢到身边来保护。


    房玄龄,杜如晦,就是你们了,过来吧!


    第58章 房谋杜断都到我的碗里来


    杜如晦曾经受吏部侍郎高孝基欣赏, 在受征辟后,先为县尉。不过现在只是平民,因为他早两年就弃官不做了。


    不是他禀性高傲做不得小吏, 而是当初高侍郎对他说先为小吏再为栋梁, 但他做了那阵子县尉已经看明白了, 在大隋天下, 他就做不了栋梁。


    虽说他出身京兆杜氏,可他又不愿意去周旋官场。与其这辈子都沉沦下僚, 杜如晦觉得还不如学陶渊明, 不为五斗米折腰, 弃官而去。


    哪知道好好在家读书, 他居然又被征辟了。


    本来杜如晦不想去,后来他得知这是让他去协助管理外面传得沸沸洋洋的“嘉禾”,只略一犹豫, 杜如晦就收拾行装动身了。


    无他, 他倒是要看看这嘉禾是真是假。现在外面怎么传他都不予置评。主要是没亲眼看见, 不好说。说信吧, 这也太假了;说不信吧, 满朝都去看了,连薛道衡都写了篇《嘉禾赋》,看起来至少对“嘉禾”是真心实意夸的。


    所以杜如晦将信将疑,现在有机会让他去管理这事, 正是个机会, 看看到底是怎么弄虚作假的。


    从长安来到洛阳,再找到皇家林苑划出来的试验田。杜如晦没见到唐国公府上的二郎君, 只见着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小官埋首文书。


    “这位兄台,敢问这里可是嘉禾屯?”


    杨广划了块地, 设了嘉禾屯,又让李世民暂领了诸屯监。李世民也不客气,上来就征辟,杜如晦便被他征为录事,前来上任。


    那正在写文书的官员便放下笔,热情地迎接他,“可是杜录事。在下房乔,与君同被征辟,现忝为诸屯丞。屯监将事务都交与我,我正等着杜兄与我分忧呢。”


    他这话有客气的成分,但不是假话。


    房玄龄中过进士,但隋朝科举草创,后世说来是个重要的历史事件,其实当世并不重视这些进士们。他也是前途无亮,后来回家照顾生病的父亲去了。得到征辟他倒是有几分欢喜,来了之后上司也好相处。


    就是李二郎对他信任过头了,一见他便开心地拉着手,叫道:“我原说就将田种好便是,哪知道陛下叫我做诸屯监,帐簿看得我头晕。玄龄来了便好了!”


    然后就都交给他了。


    当然,他也不怵,这两天加了个班,已经理得差不多了。而李世民这样的贵公子本来就不会真去做事务官埋首案牍之中,他来的时候就有心理准备,更是不在意。这样说,不过是为了迎接新同事罢了。


    杜如晦也是人精,自然看得出来,同样客气两句,也不多话,跟房玄龄分了帐本公文,先了解情况再说。


    这一看把他看诧异了。别的好说,都是常规的事务,尽管一扫之下已经看出弊病暗帐,杜如晦也没放心上,他是看到嘉禾屯他们真正要料理的这片地方,划出的几个区域居然不仅是外面传的小麦跟水稻。


    “玉米是何物?土豆与红薯又是何物?这花生又是什么?嗯?向日葵,向日而生的葵花?”


    一眼看过去竟然全是他不识之物。


    房玄龄早来两天,给他一一解释,都是李世民跟胡商买来准备试种的。


    “玉米在李家的庄园,这两天正在收,克明若是无事,不妨与我同去瞧瞧。”


    “好,走。”


    杜如晦是个说干就干的性子,也不管自己刚来屁股都没坐热,一撩衣摆就起来了,跟房玄龄一起去李世民的庄子。


    反正他们都是李世民征辟的人,去他庄上拜访正是应该。


    快到庄子时,房玄龄突然道:“克明,我们屯监年少,性子活泼,你莫被他吓着。”


    杜如晦失笑:“玄龄兄为何说这样的话,莫非我看着是胆小之人吗?”


    房玄龄欲言又止。


    房玄龄止言又欲。


    房玄龄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主要是不太好形容,还是让克明眼见为实吧,不要先入为主了。


    杜如晦很快后悔了,说吓着夸张,但他确实惊着了。


    他本来以为李世民这样的贵公子,听他二人来访,也就是放行让他们进庄而已。出身高贵又年少,还是个武勋世家的子弟,跟他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也不会因为这样而不满。


    反正他也不是冲着做官来的。


    但是李世民骑着马从庄子里赶出来,刷一下跳下马背,握住了他的手,眼中闪着毫不掩饰的喜悦的光芒,叫道:“克明也到了!我也等了你许久了!”


    杜如晦看了看房玄龄,房玄龄看了看他。


    他懂了。


    嗯,我们屯监年少,性子活泼。好的,我不会被他吓着。


    而且不管怎么说,被人欢迎总是件好事,况且年纪小也是个优势,很容易让人觉得全是真心没有一点掺假。所以当李世民一手一个拉着他们入内,仿佛多年熟人一样介绍起玉米地的情况时,杜如晦已经自己说服了自己这是李二郎年纪小单纯热情,显得很淡定了。


    “玉米耐旱,跟冬小麦时令错开,关中和洛阳能种水稻的地方到底少,还是与它轮作合适。不过很多中下等的地一年两熟太勉强了,可以试试一年三熟,种一季大豆好了。”


    杜如晦回忆了一下刚才快速扫了几眼的公文,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问道:“如此,那些划出来的劣地,就是试这个的?”


    怪不得!他就说天子用来种嘉禾的地,怎么还会有那样的下等田。


    这么看,这位国公次子倒是认真做事的。胡人拿来的异域作物,确实要先这样试种才知道习性,更不能只用上田种植,把精心伺弄的产量当作寻常就能得到的。


    “克明已经看到了?”李世民顿时觉得史书一点也没错,房玄龄来了几天已经把事情都接过去了,除了开始忙了两天之外,后面把公务完成了还能闲半天到地里观察农作物长势,还能空出时间给自己读书。


    现在杜如晦来了,刚到又来他庄上看玉米收割,就中间这点时间都已经把公事抓在手上看在眼里了。


    果然都是能臣,太精明强干了。


    他现在戴了八百米厚的滤镜,看房杜仿佛他们自带闪光,并且他这么想的,就这么夸了,又说:“平时称我二郎便好。”


    杜如晦又看了看房玄龄,房玄龄看了看他。


    嗯,他真的懂了。


    “看,这就是玉米。”李世民松开手,指向前方的玉米地。


    两人放眼望去,果然是一种陌生的作物。李世民已经吩咐人去将之前成熟收下来的玉米取过来,有玉米棒,也有已经晒干剥下来来的玉米粒。


    他和另两人带回来的各种粮食种子都是抗倒伏、抗病性强的品种,并不特别追求高产量。再高产的种子,到他们的时代里,没了化肥,根本达不到上限,不如追求在没农药的情况下抗病抗虫抗灾性强一些。


    反正这些不算丰产的老种子,种出来的平均亩产在现在看也很高了。李世民现在都没达到它们的上限,因为农技还跟不上,农民还没有摸熟它们的性子。要是放到全国,产量得更低。


    所以他才要现在就拿出来开始教人种。


    嬴政跟刘彻还好一点,他们用国家的力量推行育种,李世民可不敢信杨广会在意这个,所以他挑的种子还是能自留种的,虽然也会退化,但农人自己好好挑种的话,退化得慢,退化程度也低。


    玉米的产量在试验田也有四百多斤,推广拉低的话,估计也是两三百斤的样子。


    房玄龄和杜如晦一人拿着玉米棒,一人抓了一把玉米粒,仔细研究着这见所未见的粮食。不过不得不说,长得就是看起来能吃的。


    “来,我们就在这烤着吃。”李世民见他们低声议论,干脆叫人在地头上生火,再拿个锅过来。


    火里埋上两个,锅里煮上两个。这种老品种比高产的倒是更香甜可口,等他把玉米从火里扒出来吹灰放凉,左右倒着手递给他的“房谋杜断”品尝时,他明显看到两人脸色凝重起来了。


    杜如晦啃了两口烤玉米,又啃了两口煮玉米,先不说意见,而是问李世民:“敢问二郎,这玉米就是这样食用的么?”


    “这是吃着玩的。真正要平时当粮食吃,是要像对小麦一样,把这些玉米粒磨成玉米面。不过它与小麦不同,乃是粗粮,不掺着面很不好吃。若是农家缺粮,把它与中间的芯一起磨了,那就更难入口了。”


    “哦,原来如此。”杜如晦没见过后世一两元一斤的大米和面粉随便买的场景,所以很淡定,“如同藿饭豆羹和麦饭一般,虽难以入口,贫苦之家却因它得以活命,如此产量,又能与麦轮作,实在是好粮食。我听说陛下带满朝重臣来观嘉禾,为何今日玉米收割,不见陛下亲至也罢了,怎么连个替天子观农的也没有?”


    这是他真心疑问。这种粗粮天子不来也不奇怪,但怎么说也是一种很好的粮食补充了,不派重臣,哪怕派个内宦来观农,替天子看看产量,带一点回去品尝,了解其口感和饱腹程度呢。


    怎么一个人也没有,就他们屯监在。


    李世民顿时撇嘴了。


    他也没想到杨广根本不关心玉米,连个内侍都没派来瞧一眼。这样想来,明年的土豆和红薯大概也不会在意吧。好在他没指着这些升官发财,不然得气死。


    “陛下只在意嘉禾,可不在意这粗粮。”他笑着说,觉得自己今天真是成功的阴阳怪气了一把,特意用玉玺跟嬴政和刘彻都说了。


    那两位百忙之中听他说这个,都没好声气。不过再一听,这样的作物都不能让那天子多看一眼,对这两位来说简直不可思议。


    真是几百年后,粮食比他们那时增产了是吧?


    敢情那位天子是真的只在意“嘉禾”啊。他们算是对隋炀帝有了新的认识了。


    房玄龄和杜如晦都听出来了,不由下意识看了看对方,看到对方有点警觉的神色后,又齐齐松了口气。


    很好,看样子也在腹诽,不会告密。


    就是李二郎啊,你真是要谨慎些,怎么能在刚认识的我们面前就流露出对天子不敬的意思呢?


    房玄龄正琢磨怎么委婉劝两句,就听新朋友杜如晦哈哈一笑,接着二郎的话道:“是啊,陛下只在意嘉禾,可不在意这个,只能我们自己来做了。”


    说着还意味深长地看向自己,房玄龄秒懂,同样一笑,点头道:“陛下国事繁忙,观农之后又返江都,怎么会关心这样的粗粮呢,自是要我等用心才行啊。”


    呵呵,又去江都玩儿了,才不关心这能救命度荒的新粮食呢。


    这杜克明,还怕我告密,让我也交投名状。房玄龄看看对他们全然信任口没遮拦的李二郎,再看看杜如晦,微笑摇头,自己好像才是先认识二郎的吧。


    有房玄龄和杜如晦,李世民立时轻松,又能出去打猎了,提前感受到了当皇帝有人办事的快乐。于是兴奋地跟赢政刘彻分享心得:“玄龄真是太能干了,怪不得历史上的我会说他是我的萧何。克明其实也很能办事,可能是有玄龄在前这方面不显,实际上光是他就能抓总了。我有两个萧何,我好快乐!”


    嬴政算了一下,真萧何活得挺久的,可以接李斯的班,倒是要看看有没有史书上写得那样厉害。他对刘邦的沛县班底其实没多少兴趣,一县的小吏和市井豪侠,在他看来也就是勇猛和能办事而已。


    若是没有外来的张良、韩信和陈平这些人加入,恐怕只是乱世中一地诸侯的底子。


    刘邦才是核心,是他吸引到了更多英才加入,方有后来之事。嬴政不说尽有天下,仅是如今秦国之地,一县之地的人才也是要多少有多少,根本不缺的。


    只这个萧何让他多注意了一点,毕竟史书记下的事,确实看得出能力,至少也是能组织偌大天下运转的能力。这就不简单了,就像带兵一样,韩信的多多益善不是随便谁都能玩的。维持一县、一郡的正常运转,跟维持一个帝国运转的能力,也是不一样的。


    所以他不打算放过萧何,统一天下后会多加几分关注,不会让他有被推荐之后拒绝不来的机会。另一个曹参,或许也有做上卿的能力,但也不是急需的人才,就看曹参能不能自己努力站到他面前了。


    刘彻则是把目光放在霍去病身上。被他莫名其妙叫到眼皮底下读《传染病预防手册》的霍去病感觉到他的注视,抬起头来。


    刘彻露出了姨母笑:“去病啊,朕送你去生父那里看看,把你异母弟带回来吧。”


    霍去病这时候对生父根本没印象,母亲提过,但提得少,他也不是很在意。历史上是他路过附近时,当地官吏把生父请过来与他相见,他得胜回程时便又去拜访了一趟,带回了霍光。


    现在天子提起来,他只剩一脑门子不解,不过还是正经地接旨了:“臣接旨。”


    刘彻便得意起来,心想他有精于算计的桑弘羊,他还有能辅政的霍光,丞相的权力是他要削弱的,新的萧何就不用了。


    表达过自己快乐心情的李世民也没出去打猎,而是回城去见母亲。


    他有个事情,纠结好久了,是要果断一点赶紧处理了。


    窦夫人见他又要清场,奇怪道:“二郎又要去吗?怎么不在庄上。”


    “不去。阿娘,我是有事同你说,有东西给你。”


    说到这里,李世民脸就憋红了,就这么一句话,这么一件事,他回来到现在大半年了,硬是没把东西送出去。


    窦夫人从来没见这个儿子这样纠结的样子,脸还爆红,不由好笑又好奇,微笑不语,看儿子的窘样,心里也猜测是什么事将他难为成这样。


    李世民现在心理年龄十五岁,还没有成亲,一生中主要的成长时间仍然是在大隋这个封建王朝。


    在现代时做好心理建设的事,下了偌大的决心过来,要开口时悲哀地发现还是没法对着母亲直接说。看母亲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明显,他眼睛一闭,迅速取出东西丢出来,快速道:“阿娘自己看说明,外包装收好了回头一起给我。回头顺便送长孙四娘一些。儿还有事先走了。”


    爬起来就跑,鞋都没穿好。


    路上把大哥撞个正着,李建成踉跄两步,喝道:“都出仕了怎么还这么不稳重!”


    “大哥我还有事我先走了!”头都没回。


    “你鞋都要跑飞了!”


    也不知道听见没听见,人已经跑没影了。


    肯定干什么心虚的事了,李建成拿自己零花钱打赌。看他从母亲那边跑过来的,李建成不太放心,过去见母亲问了一声。


    窦夫人缓声道:“无事。二郎调皮了一回,自己心虚跑了。”


    这样说着,李建成却看出来,母亲在忍笑,看来确实没大事,是二弟干了啥糗事的样子。那便好,他告退了。


    窦夫人刚才匆匆看了一眼,长子过来,她赶紧收了起来,现在送走长子,她才又取出来细看。


    难怪现在才给她,难怪怎么都没法跟她讲,真是难为她的二郎了啊。


    都是消耗品,一个还好,一个却挺占地方,给她的纸箱不大,应该在二郎那里还有,怕她不好藏才先给了两箱。以后再跟他要,恐怕还要害羞。


    这事可真是,给妻子说不要紧,给母亲说确实难以启齿。


    窦夫人再把那包写着“拉拉裤”的不知材质的包装拿出来细看。虽然陌生,但身为女子,一看就明白那上面画的是什么意思。


    再看说明,如果真像说的这样,每个月那几天可真是舒服多了。


    窦夫人这几年上了点年纪,每月那几天的量少了,还好点。年轻时虽然不用自己浣衣,但白天倒罢了,每晚睡下稍稍一动那感觉,想起来都觉得痛苦。


    把那包拉拉裤放回去,再看另一个,那个她还没来得及看,现在更好奇了,会是什么呢?


    却是一看之下,她脸也发烫了,烫手似的扔了回去,又含羞拿起来再看。


    这个二郎!这也是他应该给阿娘的吗!太不像话了!


    李渊今天从回府之初就微妙的觉得有点不一样。可能是饭菜更合口,也可能是夫人说话语气有别,总之虽然夫人什么也没说,但晚间他就留宿在了夫人房中。


    当然,他本来就是这个时代典型的贵族男人,时下风气世家联姻,夫妻一体重嫡长子,他从来不是宠妾灭妻之徒,一个月里总有三分之一的时光是歇在夫人这的。


    就是夫人不想再生孩子了,他经过李元吉被丢弃的那遭也害怕,所以通常都是直接歇下,夫妻俩说说话便睡了——反正他人到中年,也没想天天做那事,正好休息。


    今天也不例外,他进了被窝,与夫人说了说公事和家事,念叨着长子的亲事还是要早点定下来。窦夫人只是嗯嗯应着,好像不太想说话。


    李渊体贴地不说了,以为夫人白天管家疲倦想睡了。


    但妻子的手抚上了他的胸口,轻轻地挠他,李渊一个激零:“夫人?”


    “阿郎,二郎买种子的那个胡商,其实妾身也向他买了些海外的奇货。”


    “嗯……”李渊呼吸已经急促起来,还在想难不成夫人买了什么怀孕生孩子不难受的东西?不可能,那就是避子药吧,这个不行。他懂的,那些药大多伤身。


    正想说话,窦夫人坐了起来,在他身上摸索着,给他套了个东西。


    “什……什么?”


    没得脑子思考了,夫人已经坐到了他身上。


    李渊禀着正统思想,对正妻看重而有敬,两人又是少年夫妻相伴,感情向来不错,孩子自然也就生得多。窦夫人生前三个孩子的时候间隔长,又年轻,还不觉得如何。到李玄霸和李元吉时,四年内连生两胎,一半时间都在怀孕,年纪又上来了,苦不堪言。


    李玄霸跟李世民隔得就短,她还没养好就又怀了,孩子先天不足体弱,尽管有乳娘和婢女照顾,还是让后来又在孕中的她无法丢下,费了许多精神。这两胎怀相又不好,都是从两个月吐到快要生才停,孕期失眠浮肿漏尿腿痛,什么毛病都来了。


    一胎好不容易熬到生,没多久又怀上,一切又重来一遍。


    到李元吉出生,她的心理问题集中爆发,加上李元吉生出来真的有点丑,她一下竟将孩子丢了,天天都难受得想死。


    后来尽管调养得缓过来了,可是她一想起那几年的苦就背上生寒,又怕自己再长了几岁挺不过去,死在这生孩子的事上,所以跟李渊明言,让他跟妾室睡去。


    可是她其实并没有多老,也不过不惑之年而已,跟男人不一样,她正是有需求的时候,只不过跟生育的苦痛比起来,她宁可压抑这方面的要求。


    现在好了,她的好二郎从后世带回来神奇的宝物,可以免了这番苦痛。老夫老妻的不需要矜持,窦夫人旷了好几年了,今晚总算能补上一二,亏得李渊身体好,不然也要吃不消。


    就是早上他睡得起不来,被夫人催了好几次还在被窝里打呵欠,好容易坐了起来,又去看昨夜被夫人丢掉的东西,他还没看到是什么样呢。


    “这胡商好。”他带着疲倦和餍足,回头对夫人笑说,“就是二郎买那些土豆红薯什么的是去年的事,你怎么今天才拿出来用?”


    窦夫人也坐起,理了理头发系上里衣,眼神向他一飘,嗔中带媚,让他心神一荡,凑过去吻了一下,便听妻子细声道:“都一把年纪了,实有些羞。”


    “哪里就一把年纪,夫人直如初嫁时一般无二。”


    腰上肉被拧了一圈,窦夫人白了他一眼,催他快点起来洗漱,不要上班的么。


    男人的嘴就是一点真话没有。她初嫁时才十二岁,养成唐国公府里过了好几年才圆房。这时候还像初嫁,听着怎么一点都不像夸人呢,真是不走心。


    把白天就用不上的男人赶出去,窦夫人理完家事,想了想,问:“家里今年养的菊花如何了?”


    得知新买了几盆好品种,已经开花,旧日养的也长得好,她便给高夫人下了帖,邀她带女儿三日后过府赏菊。高夫人心领神会,给女儿裁了新衣,添了两件首饰,带她过府走动。


    她本以为李世民会突然从哪里冒出来,却没有,只窦夫人找女儿说了什么,送了一箱礼物。她问,女儿还不肯说,抱着箱子死不给人看,高夫人只得作罢。


    长孙无忌啥也不知道,看妹妹连婢女都不给碰,自己抱着箱子回来,霞飞两颊,他就猜肯定是李二郎又送礼物了,跟过去笑道:“竟然是窦夫人请你们过去的吗,现在都不要阿兄帮你们传递了,二郎真是把他阿娘哄得好。送的什么,给我瞧瞧,若是不好,我去替你骂他。”


    他们兄妹亲近,小妹和李二郎的书信礼物都是他一直不辞劳苦替他们传递,今天跟妹妹开这两句玩笑也不算出格。


    长孙无忌万万没想到,小妹竟然一跺脚,一边耳根飞红,一边嗔目而视,像只炸毛的小猫,“阿兄最讨厌了,送什么要你管!”


    嗖一下跑回房去,还把门刷地拉上,徒留他一头雾水,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妹妹。


    门忽然又拉开,小妹只探了头出来,狠巴巴地说:“不是二郎送的,是窦夫人送的!阿兄别乱说!”


    哗,又拉上了。


    呜呼,人还没嫁过去,就不要阿兄了。长孙无忌伤心地想。


    第59章 大业七年乱初起


    大业六年秋, 玉米与水稻收割后,重又种下小麦。


    大业七年二月,杨广从江都出发, 自通济渠往涿郡, 下诏为征辽而备战。自此, 大隋百姓的苦难更上一层, 仅这一年造船,船工浸于海水中肌肤生蛆而死者就有十之三四;粮草物资运于路而堵塞, 超过两百万民伕为此奔波不得归家, 运输的粮食还不够他们自己路上食用, 到达时粮食已空, 为此逃亡者不计其数。


    三月,邹平人王薄聚众长白山(今山东邹平会仙山),号知世郎, 举旗反隋。


    天下动乱也揭开了帷幕。


    但东都洛阳波澜不惊, 繁华依旧。房玄龄与杜如晦组织人分别种下了土豆和红薯。


    他们的上司李世民很放心的当起了甩手掌柜, 请了个长假, 离开了洛阳城。


    这事他没瞒着人, 好些天前就嚷嚷着种地气闷,想出去看看。长孙晟虽然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但还是给准女婿打掩护,仿佛无意地透给了杨广。


    换成别人, 杨广可能会不满, 换成十三岁的李世民,杨广觉得天经地义。


    并且他代入自己, 觉得虚岁也才十三的孩子成天拘在地里看人种地,实在是气闷无聊。于是金口玉言, 叫长孙晟告诉李渊,给孩子放个假透透气。种地那点事有人盯着,李世民完全可以不必在那守着。要不是今年他有正事,都想叫李世民到江都去陪他玩了。


    李世民便得了假,跟着父亲去打猎了一回,然后借口要游学,跟父亲要了些孔武有力的家仆部曲,挑了四个庄子上的学生,一起离开了洛阳。


    李渊其实是不太同意的,他还太小了,怎么能没有长辈带着就出去了呢?


    但窦夫人说服了他。


    “郎君七岁就继承了唐国公府,这些年为了不堕家业是如何努力,妾身都看在眼里。如今郎君重得陛下信任,李氏有了再起的希望,毗沙门将来继承唐国公府就不会那么辛苦了。可我们还有三个儿子,三郎孱弱,四郎性躁,只有二郎有郎君的风采。他们几个的出路,恐怕都要看二郎啊。郎君心疼二郎,妾身也心疼,但他这般年纪得了陛下青睐,不磨砺又怎么能行呢?”


    李渊叹了口气,同意了妻子的意见。他这一脉人丁单薄,他生了五个儿子算是开枝散叶了,但是三郎病弱得随时可能夭亡,四郎从小看老估计不是有出息的,只能起到继续开枝散叶的作用。


    想父子协力振兴家族,确实只有大郎和二郎能作期待。


    哦,还有个五郎。五郎是庶子,李渊不到不得已,有资源也不会给他,所以没考虑他。


    现在大郎年纪不小了,放眼望去在同辈人中也算是文武双全,是让他放心的继承人。不过作为继承人,李渊的计划里就没打算放他出去闯,那能闯的自然就只剩下一个二郎了。


    本来他也没打算让二郎这个年纪就独立,但这不是计划赶不上变化,他这个儿子自己太能干了么。这下好了,落入天子眼中了。


    天子的青眼并不是福气,现在李世民年幼还好,待长了几岁,若是没什么建树,天子只怕会不悦,以为辜负了他的提拔,叫人笑话他看错了人。


    到时候难说会发生什么事。


    李世民正式提出要去游学,也说不走远,就在洛阳附近,想看看洛阳外是什么光景,李渊最终还是松口,给他拨了可靠的人护卫,放他去了。


    而李世民只说了一半真话。他虽然生在此世,但生来富贵,只在书上看到过乱世惨状,确实想出去看看。但另一半,他是想去滑州,瞧瞧是不是来得及见到还没有造反的翟让。


    他不想阻止,因为没有翟让,以民间苦痛之甚,也会有别人聚起义旗,阻止是没有意义的。他只是想试试说服翟为成为他的人。


    翟让原是东郡法曹,因故判了死刑,被钦佩他的狱吏放走,从而走上造反之路,在这一年聚众起义。但史书上没写具体时间,李世民也不知道这时候去,他究竟是已经跑了,还是仍做着他的法曹,反正他本来也想出来走走,就当是顺路吧。


    春耕时节,出了东都洛阳,就已经看到满目衰败了,地里耕作的人少了许多,可想而知今年的粮食收成,也可想而知会饿死多少人。


    良种再好,也得有人种啊。李世民深深地吸了口气,满是后悔。


    他就应该第一次从后世回来的时候,就把土豆跟红薯种下去的,到今年至少洛阳周边能普遍种上,也能活些人。


    身边郭通和另三个少年都沉着脸。


    他们是李世民挑出来的人,都不是李渊给他找的老部曲子孙,而和郭通一样,是普通农夫家的孩子。郭通的父亲在这次征役前就死了,此时看着这样的场景,难免勾起伤心事,情绪低落而又隐隐生怒。


    李世民没说什么,催马而去。


    他虽年少,但一行挟弓带刀的骑士,在民乱初起还未大成的时候,也不至于有人不长眼来找他们麻烦,一路顺利地就到了滑州。


    一打听,还真没晚,确实有个叫翟让的前法曹犯法被关在牢中,择日处斩。


    李世民松了口气,没去干涉,只让郭通他们认了认那个放走翟让的狱吏,然后四人轮流去盯着。也就盯了四天,郭通急匆匆回来禀报,他看见狱吏黄君汉带着个人出来,两人分开,那人出城去了。


    “好,陈说留下约束部曲,其他人跟我来。”


    李渊派来的护卫并不知道发生什么,他们守在门外,见李世民只带三个少年牵了马就要出去,正要阻止,李世民已经翻身上马,回眸肃色,喝道:“既随我出行,便需听我之令,我到街上看看,你们在这里守着,不许擅自离开!”


    话音未落,已经扬鞭而去。


    郭通来报信,留下另一名为郑会的少年跟踪。翟让出狱掩着面目出城,并没有马匹接应,走得不快。郑会在醒目的地方留下箭头标识,李世民骑马,很快就追上了同样步行跟踪的他。


    翟让是刚从狱中脱身,官府还没开始通缉,他图快捷,没往山里偏僻地方钻,而是走官道准备去滑州以南的瓦岗存身。


    他是东郡韦城人,不过东郡的治所在滑州,他为东郡法曹,自然一向也是待在滑州的。也是因为做着法曹,他知道这几年逃亡的百姓很多,不少人就逃到了瓦岗。在那里种些芋头或是捕鱼,勉强糊口。也有人聚集起来劫道,官军剿则散,官军归则聚,很是让滑州上下头疼。


    坦白说,还有些逃犯就是他私下里放了的,并告诉他们可以去瓦岗藏身。并不是他有先见之明知道自己也将触法,而是这世道本就不公,他放走的人自有可恕之道,反正他对得起自己良心。现在他去,应该能找到认识的人。


    瓦岗那个地方偏僻,临着黄河渡口与通济渠、永济渠,却因为黄河多次泛滥,没什么人烟,处处土岭沟河,是个藏身的好地方。


    如今他成了逃犯,那里就是他此时最恰当的去处了。而他不甘心就此沉沦,既沦落为匪,那就做个匪头儿才好。


    正埋头赶路,想抢在被通缉之前赶到瓦岗的翟让忽地听到尖锐破风之声,暗道不好,未及反应,一支箭射在了脚边。


    手上没有兵器,他霍然转身,以为是追捕之人,却不想看见了一个看起来才十三四岁的少年,带着另三个也不会超过二十的青少年,骑在马上,刚刚将举起的弓放下。


    “你是何人?”他没有莽撞,因为那少年没动,一名步行的青年也没有动,另两个骑马的却已经张弓对着他了。翟让估量了一下,决定赌他们箭术不佳,先与他们说话松懈之,再疾冲过去挟持那个为首的少年。


    李世民却将弓挂在了马上,自己跳下马来,上前两步,笑道:“得罪了,不过是怕追赶不及,只得先声夺人罢了。翟公这是要去瓦岗吗?”


    说着话,侧身摆手,让郭通和杨功把弓箭放下。


    两人犹豫片刻,不敢违令,双双收弓跳下马来,紧握中腰中刀鞘,警觉地看着翟让。郑会也从郭通的马上取下他带过来的自己的刀,与他们一起分散开,随时准备搏命。


    翟让比他们更惊讶,失声叫道:“你怎知我的去向!”


    李世民又向前两步:“我来滑州,听人说起翟公乃英雄,本想一会,却得知翟公因事入狱,深以为憾。这几天让人探听狱中情景,想着有机会疏通一二,不想正撞见狱吏将翟公放了出来。我怕失了会面的机会,这才追赶上来。一时冒昧,翟公见谅。”


    翟让慢慢放松下来。


    对方有箭,而且箭术很好,却主动放弃,他已经信了一半。李世民的年纪也有迷惑性,翟让的态度便好了许多,只是他不敢久留交谈,李世民却是一笑,邀他与自己共乘,又在郑会背上草拟一封书信,让郑会带回去给留下的人,明说要往瓦岗去看一看,他们可以跟过来,但不要与那里的逃人起冲突。


    “我与君同往瓦岗,再说详细。”


    翟让微怔,随即大笑,爽快道:“小郎君这样信我,我还有什么不敢的?”果然与他共乘。


    郑会也与杨功同乘,三人仍然策马护卫在左右。


    两人便在路上说起瓦岗的事。


    李世民解释道:“我看翟公这样的英雄不像是认命逃亡的人,这个方向去往瓦岗,想必是要做一番事业,所以才会大胆一猜,果然猜中了。”


    翟让不疑有他,既然被这少年猜到,他也坦然相告:“不错,我看天下乱像初起,既然已经是逃犯了,也不甘心逃亡度日,干脆去瓦岗聚众反他娘的。小郎君看着出身不俗,怎么,还敢与我同去?”


    “哈,翟公也没猜错,我乃唐国公次子,因育种有功,去年刚封了建节尉,做了司农寺下的诸屯监。”


    饶是翟让知道他不是普通人家,还是吃了一惊。此时共乘一骑,他低头看去,这少年神色平淡,却又仰头朝他眨了眨眼,尽显顽皮。


    “你这样的出身,怎么要与我这样的反贼为伍?”翟让可不觉得自己英雄了得到这个地步。


    李世民平静地道:“因为我从洛阳出来,东都之外不过五百多里路,在这大隋的太平盛世里头,已经处处良田生荒草,家家男丁赴辽东了。”


    他指了指跟在身边的两人,“他叫郭通,其父在天子征吐谷浑时为役,生生冻死在山里,尸骨未能还乡。他叫杨功,父亲和兄长都应役,现在应该在运粮前往辽东的路上。我给了他家钱财自己买粮,也许他们还能活着回来。我还有几名亲随,父兄不堪忍受而逃役,就藏在我的庄中。”


    郭通抿紧了唇,杨功垂眸掩去担忧。


    翟让与李世民共乘,闻言不由低头看着他的发顶,半晌才说:“你也想反。”


    他用的是肯定的语气,李世民嗯了一声,“我不是一个人,家中有父母兄弟,自己年纪又小,不能就反。但看当今天子亲征吐谷浑的作为,他征辽东必不会顺利。而以他的性子,一征不成还要二征,二征不成还得三征。天下大乱就是十年内的事情了。待我长成,我要谋一个武职,才能保家小,谋大事。翟公,你可愿追随我?”


    翟让竟然没有觉得突兀,也没有因为年纪而小看,反而一时不能回话,沉吟许久才道:“你这年纪,数年内都不能起事,我本可自己成一方之雄,追随你又有什么好处呢?”


    “我会为你谋划,让你有足够的钱粮,不必抢掠就在暗中发展势力,他日再为我所用。”李世民笑了起来,“以后你兵强马壮,要是见我无权无职,单人独骑去瓦岗就想做主人,也大可不必理会我,叫人斟一碗酒,送一包金银,也算是全了今天相识一场的情义。要是见我果然成事,你率兵相投,也是个元从之功。怎么样?”


    这话叫翟让生出了敬佩之意,笑了几声,慨然道:“翟某可做不来这样不要脸皮的事。这样吧,你要是真能有助于我,我便认你为主。要是吹牛,嘿,那也就只能以后请你上瓦岗喝酒,送你几包金银喽。”


    他一踢马腹,马儿飞跑起来,郭通和杨功催马紧紧跟上,心中都生了惊疑,但很快在风中消散。


    反就反了,那狗屁天子,有什么反不得的。


    阿郎这样信任我们,这样的大事都不瞒着我等,我自是生死相随,反了这大隋就是!


    这样打马疾行,天还没黑就已经进入瓦岗范围,李世民在后世用小长假去过瓦岗寨,不过当时所见与此时此地并不相同。这里沙丘遍布,高大者真如山体一般,但在后世早就被人挖平了。


    路上李世民已经问过翟让的打算。才知道翟让在这里有人,他做法曹的时候有点小权,便借着这方便通风报信,放走过不少带头抗税的地方豪侠人物,这些人有些就来到瓦岗,拉了帮人做劫道的事。


    翟让自己犯了事,自然打算先投奔他们,然后把造反的事业给做大了。


    “小郎君打算如何助我?”翟让没有小看李世民,但也不太理解他凭什么敢说支持自己,看他也没身带重金,没有运输粮草啊,总不可能只凭一张嘴吧。


    “你听说过西域胡商的琉璃器吗?”李世民注视着视野内满目沙丘,露出了在翟让看来有点神秘的微笑。


    他一时间转过许多念头,跳过了回答,直接问:“你会制琉璃器?”


    “琉璃器需要的无非是方子、窑,材料倒不是特别难得。”李世民说,“窑我会造,方子我有,有的材料这里就有,有的我可以制好了送来。什么都齐全,只要挑几个工匠多练就好。”


    他真的会,是秦汉两边都抄了完整而详细的方法带回去,工匠们努力学习,把该踩的雷全部踩了一遍,经验可谓十分丰富。


    李世民拿来主义,刘彻对不妨害自己利益的人也很大方,让工匠把犯过的错都记录下来给了他一份,说是给他的实习工资。李世民回来后在庄子上已经试验成功了,期间还不时向嬴政和刘彻询问和调整。身边带着的几个人,不仅是数算学得好,他们都在工坊里干过,会吹玻璃。而一时不能实际操作的冶炼技术,他们也都生啃记下了要点。


    这样的底气,终于让翟让相信他不是胡说。翟让也明白他要拿什么支援自己了,如果真能烧出琉璃器,在市面上极为抢手,初期确实不缺钱粮。既如此,他正色行礼:“那就拜托郎君了。”


    李世民点了点头,与他先寻了避风隐蔽处休息,不多时,就看自己的护卫追过来了,他现身叫住他们,笑道:“此处地形特异,我读兵书不能纸上谈兵,正要在这里待几天。你们不必惊慌。”


    任是李渊派来保护他的人足够精明,也想不到他开挂,旁边看着除了雄壮外没什么特殊的男人,竟然是隋末的大反贼之一。虽说心中不免牢骚,觉得府上的少郎君没事找事,但他们本来就是护着李世民出来游学,现在他要看地形以学兵法,他们也没什么可说的。


    天已渐黑,一行人扎营简单吃了点干粮。李世民避开护卫,叫来了他的四个学生。


    看向了他们四人,李世民正色问道:“我不能一直在这里,需要两人留在此处,帮助翟公建窑制器,你们谁可留下。”


    四个人几乎同时有了动作,又因为看见其他人的动作而停下。杨功先笑了笑,道:“我家中兄弟多,大兄与父亲应役就不说了,能活着回来就是侥幸。但家中仍有两个兄长和一个弟弟,不愁无人照顾家里,我留下吧。”


    郭通紧接着道:“我母亲自有阿郎照顾,没什么可担心的。你们学业都不如我,郎君教的烧琉璃之法是我全程跟进试验,平板玻璃我做出来的气泡最少,你们留下有把握吗?”


    杨功说话,郑会和陈说尚有不服之意,各有理由要论。郭通这么一说,三人都无话可说了。


    李世民其实也属意郭通,因为他虽然不是成绩最好的,但他是成绩最好的那批人里最能干也是最均衡的,当学者差一档,最适合出来办事。


    留下的人当然首先要能把玻璃和镜子搞出来弄钱,其次也不能真把自己当工匠,而是要作为他的心腹留在这里,参与到瓦岗事务中的。


    郭通就是最合适的人选。另一个人选,最终他还是定下了杨功,因为确实他家里人口多,而陈说是孤儿,郑会家只有一弟一妹。


    在瓦岗逗留了五日,李世民将附近地形看了,与翟让彻夜相商,定下了发展之计,这才带着护卫返回洛阳。


    路上郑会和陈说忍不住问他:“阿郎,那个翟让真的可靠吗?”


    “我可靠,他自然就可靠。”李世民点了点自己,“你们看我可不可靠?”


    “阿郎自然可靠!”两人异口同声,毫不怀疑。


    李世民在马上大笑。他并不忌讳自己开挂,选了翟让作为可能的底牌,自然是因为他知道翟让这个人一定程度上并没有争雄天下的心态。


    他将位置让给了李密,难道仅仅是因为李密能力比他更强,将瓦岗壮大了吗?如果史书记述是真,那么他多少有些对高门大户的自卑心态。


    能认李密为主,那就能认他为主。


    而如果史书只是从结果倒推过程,其实李密在瓦岗壮大过程中拉拢了瓦岗旧人孤立了他,最后杀之也是因为翟让不服,自成一派的话,也没有关系。


    就像他说的,他可靠,翟让自然就可靠。他既然放弃了走发动百姓起义的这条路,那就还是要从朝廷中取得势力。实在不行,仍是从父起兵,那么翟让也需要他的助力抵御李密的夺权。


    一切仍是未知数,但总有个开始,他不想再在数年之后,像今天后悔没有早点种下土豆一样,后悔没有早点行动了。


    李世民总是想他要是生早点就好了,现在这个样子站出去实在没有说服力,不能聚豪杰而举义。要是现在有十八岁,他就化名避免连累家里,自己在瓦岗揭竿而起得了。不能破而后立,也没说不能走汉高祖的路啊。


    这个还在糊弄着维持的大隋江山,早完早好。


    即使是现在,他也依然有股冲动,想留在瓦岗,不依靠父亲的势力,带着这些被“逼上梁山”的乱民冲烂这个世道,稍带手的就把世家门阀都给铲平了。


    但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在那边上学时冒出来的念头,随着看的书越来越多,渐渐就自己打消了。


    爽快是爽快了,不说其难度,便自信能做到吧,像唐末至北宋那一段血腥乱世,世家是没了,百姓更是死得只剩一个数字——或者说,连准确的数字都没有。


    他们隋唐之际,原本历史上算是很快重立秩序,都只剩下那点人口了,他再由着心意一定要不破不立这么一遭,更不知要死多少人。


    罢了,他不给自己加难度了,就让瓦岗做他的暗子吧。


    回到洛阳,李渊知道他去了瓦岗,并没有多想,只是把他拎到跟前教训了一通,让他以后不许乱跑了。瓦岗那地方藏了多少乱民,这么跑去也太危险了。


    李世民只管嗯嗯,反正不听。


    瓦岗那边,翟让花了两个月整合,将散落在瓦岗地区的盗匪逃人收拢成军,并选定了地方营,呼为瓦岗寨。


    一时声势大壮,有了远处豪杰来投,曹州的单雄信、徐世勣,乃至河北的刘黑闼,都是勇武过人,又曾经读过书的人,有他们的加入,瓦岗军越发像个模样。


    如此,翟让才开始在投奔来的贫苦百姓中把工匠都挑出来,开始建窑。


    他自己是一窍不通的,全要看郭通跟杨功的本事了。


    李世民在庄子上已经秘密试验过玻璃窑了,全是自己带的学生,没有让任何外人参与。现在郭通对前面的工艺都有把握,只是后面有件事没亲手做过,便向翟让提了要求:“若是有做过道士会炼丹的,也叫来我看看。”


    还真有两三个道士,不过都是骗人喝符水的小道,大字都不识两个,更不会炼丹,翟让直接没带去给郭通,转而吩咐手下:“劫船时看见有道士,就请上山来。”


    不几日,汴河边的暗探送来消息,有货船要过。这回是徐世勣带队,翟让照例嘱咐了一句找道士,徐世勣年轻做事认真,尽管货船上不太可能有道士,他还是在手下搬货箱的时候把船上人叫过来问了一遍:“你们船上有没有道士?”


    船主战战兢兢地应道:“有有有,有个道士搭船去武阳郡,应该躲起来了。”


    “找出来。”


    果然没一会,派去搜船的小卒就夹着个三十岁左右,一身道袍都有点起毛边的道士过来了。徐世勣打眼一看,觉得有戏,这道士看着像是读过书的,于是开口就问:“你是道士?”


    道士躲得好好的叫揪出来,一脸的丧气,打起精神回话:“是。”


    “会炼丹吗?”


    “……会。”


    “那就跟我走吧。”


    徐世勣没想到真让他逮到一个,觉得收获满满,高兴地把人带回去了。翟让一听他会炼丹就满意了,打发给了郭通去用。


    第60章 房杜皆为臣


    征辽的结果已经写在了史书上, 但此时此刻,杨广征辽是认真的。他甚至没有回江都享乐,而是一直留在涿郡临朔宫准备。


    李世民的心情一直不太好, 他如今再厌恶隋炀帝, 也希望这征辽之战能胜。但他也知道, 结果已经注定了, 无法扭转。就算他现在已经成年,深得炀帝信任, 自领一路大军——那也没用。


    第一次征辽失败最根本的原因并不是隋军不能战, 而是炀帝的指挥失当, 既不信任手下将领, 又过于看重面子,被高句丽诈降耍了一回又一回,恼羞成怒硬是要来接受一次真降来挽回面子。


    不然, 来护儿和宇文述那两路虽有必败之理, 可杨广亲征的那路本是可以胜的。


    可怜的是大隋将士与百姓, 死于工役和路上的就不说了, 来护儿四万精兵仅数千得以回返;宇文述30余万人渡辽河, 回归者不足三千。


    他也没别的办法,只能按着既定的计划,定时上书报告试验田的状况,并在上书中表达自己想任武职, 为国征战的决心。


    等水稻收获, 土豆红薯也从土里挖出来的时候,被征辽事搞得家破人亡的大隋百姓已经忍无可忍, 隋末三大起义军中的瓦岗和窦建德都已经成形,其他没成气候的起义军更是层出不穷。


    房玄龄和杜如晦窝在李世民的庄子上嗑瓜子——这是夏天刚收的, 剥花生——这是刚收上来不久的。


    李世民心情不好,今天带人出去打猎了。房杜二人跟他已经混熟了,自己来他庄子上吃吃喝喝聊天,他不在也没关系。


    主要是在这聊天比较自在。


    可以骂一骂不敢在外面骂的人。


    “天子无道,大隋看来国祚不永了。”


    房玄龄剥花生的手一丝颤动也没有,一捏就将花生壳分成两半,把红衣一搓,一颗白白胖胖的花生仁就丢进了嘴里。


    然后他才不咸不淡地提醒了一句:“克明慎言。”


    杜如晦喜欢嗑瓜子,只加了粗盐炒熟的原味瓜子带着天然的香气,用门牙轻轻一磕,舌头一卷,瓜子仁就掉出来了。


    他愤愤地又嗑了两粒,饮了半盏酒,最终还是叹了口气:“若二郎再长十岁就好了。”


    尽管那实在不像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但这年纪真是个大限制。这半年来,三个对朝廷都心怀不满的人凑在一起,渐渐都不装了。李世民更是不装了,他心理年龄可不止现在这个岁数,房杜二人觉得自己完全是在和一个青年人交流,尤其是说到军事,尽管二人对兵法不是太懂,但至少听起来很有道理。


    再想李氏本来就是武勋家族,这军事能力总是有谱的。两人就不禁遗憾起他的年纪来了。


    说来也好笑,就是在去年的时候,包括他俩在内的很多人,其实还没有产生“大隋气数将近”的想法。极端一点的,也不过想着杨广暴毙,换个皇帝兴许就好了。


    但大业七年,也就一年的时间,盗贼蜂起,天下不说大乱,也是明显不安定了。大隋的中高层可能还迟钝着,像房杜这样官职低微,因而更知民间状况又目光远大之人,已经形成了清晰的认知:大隋要完。


    而且国人重视以史为鉴,大隋现在越来越有大秦的发展趋势了。天下一统,储位风波,苛政猛于虎,小民不堪忍,天下盗贼蜂起——就差个亡国便可以归为一类了!


    秦朝来照照镜子,看看像不像你?


    秦二世死了,三世看起来也像个英主的样子,那种时候还有什么用吗?


    既然秦二世死了没用,那看起来隋二世死了也没什么用。


    不过他们也没产生什么为大隋痛惜的心情,倒不是他们天生野心家,为乱世到来自己有发挥余地而欢喜,实在是因为大隋至今也不过三十年,而南北分立至隋朝统一天下,分裂了一百多年。若是忽略晋朝短暂的统一而从汉末开始算起,那更是有三百多年了。


    平心而论,隋的统一与渐现的繁荣才是这几百年间的异数,现在又有乱世的迹象,好像也不算奇怪。


    可惜是可惜这来之不易的太平,毕竟房杜二人的年纪都在三十上下,算是在这个太平年景间长大的一代人。但是论对大隋的忠心?那就抱歉了,还没来得及培养出来。


    更何天子这些年的作为,杜如晦已经是收着说了,自己心里骂得更难听。


    既然乱世初现,各人就要有各人的打算,本来自己一个人读书可能还没有这样的想法,但这不是都凑到一起了吗?


    人凑到一起就忍不住聊,要是心意一致,越聊越容易上头,越聊越激进。


    杜如晦就觉得,如果唐国公现在就是李二郎,那就是他的明主了。但李二郎身为次子又年纪这样小,太难了。


    房玄龄也觉得遗憾,不过他更稳重一点,心里想的是乱象初起,要是皇帝不暴毙,看上去还能在位多年,等压不住天下大乱的时候,二郎也该成年了,不急。


    他伸手给杜如晦又满上酒,扒了一个不用来留种的小红薯分一半给他,岔开了话题:“我看比起麦稻和玉米,明年在附近教人种马铃薯才是正理。”


    “不错。”杜如晦想起收获的时候,仍是满满的惊叹,“我以为与芋艿相仿,没想到起出来有两千多斤。这还不算,我看重的是在沙碱地上种的那些,竟然也有七八百斤的产量,这就不简单了。”


    马铃薯和红薯不受皇帝看重,所以李世民并没有为了育种而全选用肥沃的地块,而是弄了各种土地作试验。房杜二人是看着这两种块茎类的作物种在山坡上,种在下等田里,种在旱田里,长得那发育不良的样子让他们担心绝收,结果收获时还有这么多。


    芋艿是如今的救命粮,产量也很高,口感还细腻,但它有个缺陷,需要高温湿润的环境,最好是在水田生长,这限制就太大了。


    红薯也不耐冻,可马铃薯不但不需要湿润,它连高温都不需要。虽说这一点两人还未亲见,但他们相信李世民。


    可以种旱地,可以种山上,可以种沙壤土,可以承受得起突然的干旱,可以经得起忽如其来的降温。还有比这更合适的度荒粮么。


    更何况芋艿一年也就种一次,它能在春、秋种两次!


    不过也有个麻烦。房玄龄和杜如晦分吃了那个小红薯后又回来剥花生,他这次不急着吃,先耐心地剥,剥一小堆在盘里慢慢拈入口,道:“麦稻和玉米的种子已经有人来要了,准备在自家庄园广种。这方面不用愁,二郎让人学的技术,他们自然会叫人来学。但马铃薯和红薯,就要我们自己教了。别的好说,不能重茬这个问题一定要叫农人记住才行。”


    “所以也不能急,唐国公府的庄园先种上,然后像二郎那样,叫附近村子的人来学。”杜如晦叹气,“多有家中少了丁壮的,老弱妇孺拉不动犁,做不动活,收成好不了。能糊弄着种点马铃薯,多少也能填一填肚子。”


    两人一肚子治国安邦的想法,奈何只是小吏,只能对坐筹谋,先顾到眼睛能看到的、自己能管到的地方。


    僮仆清理过三次瓜子花生壳之后,打猎归来听闻房杜来访的李世民兴冲冲赶了过来,僮儿收拾了桌面,又摆了新酒和……果汁。


    杜如晦见李世民给自己倒了一盏果汁,忍不住笑了:“二郎竟然不饮酒,若不是亲见,我定是不信。”


    李世民看看他俩的杯中酒,很是嘴馋,但还是坚强地摇了摇头,“我年纪还小,不能饮酒。”


    这是他从后世学来的,没成年喝酒伤脑子,他拍戏时点了啤酒被演太后的老太太数落了,他就改了。要叫他以后都戒酒那是做不到的,明知道酒伤身还是得喝。但成年前忍一忍还行。


    对了,要生孩子备孕时也不能饮酒,胎儿容易出毛病,他都记住了。


    “我带回来一头鹿,待会烤了,你们留下用饭吧。”李世民喝了一大口果汁,又叫人去取物,向两人一笑,“最近得了件宝物,正好你们来,见者有份,都带了去。”


    “二郎看中的宝物,恐怕不简单吧。”房玄龄还在剥花生,不过这回剥了一小堆,都推给了李世民,笑咪咪看他一个一个往嘴里丢,口中说道,“还让我们分了,这是什么宝物,数量莫非还不少?”


    “哈哈。”李世民见下人已经将覆了红布的镜子拿上来了,兴起恶作剧之心,叫人将那两面带架子的不到半人高的梳妆镜放在桌上,又让两人对着其中一面,自己起身,嘴里念着,“仔细看好了,一,二,三!”


    刷一下揭了布,房玄龄与杜如晦齐齐“哎”了一声,向后一退。


    “哈哈哈哈,怎么样,也算是宝物吧?”


    其实就是水银镜,用的是锡汞齐法,瓦岗那边刚生产出来。玻璃烧出来了,但玻璃器还需要工匠再练练才能做出好看的器型,反而是水银镜先弄出来了。因为平板玻璃的工艺已经有了。只要不做穿衣镜,也不算太费工费钱。


    锡箔也是现成的手艺,水银则是托了孜孜不倦炼丹求长生的道士们的福,早在秦汉时期就能熟练从丹砂中提炼水银了,现在更不是难题。


    为此翟让还叫人劫了个道士回来。


    李世民已经把详细步骤都抄给他们了,郭通和杨功两个人从头做起,弄个水银镜真不算什么。拖到现在才做出来,其实是因为翟让还得花时间聚合人手,选定地址,搜集原材料,以及建窑。


    河南有天然碱大矿,但埋得太深。嬴政跟刘彻想过实在不行从后世把机器弄过来先开采,都还没用上呢,李世民这里就更不方便了。所以那边用的碱还是主要来自于外购。李世民之前试验时就已经有采买的路子了,现在都是他这里买了再和其他庄上制备的材料一起送过去。


    交通又十分方便。翟让已经秘密联络了家乡还没有落草、身家清白的朋友,请他们代为售卖,假称是从胡人那里买来的。


    再有一个,就是水银镜比起银镜来,还是费工了一些,做大了更难,现在大镜子要一个多月才能完成一面,还要非常小心汞中毒的事,所以出货量很小。玻璃的气泡问题也难解决,要从成品中挑好的出来用。


    像今天拿过来的镜子大约比穿衣镜的三分之一还小一点,可以镶起来做成梳妆镜,做起来就比大穿衣镜省功夫。那边打算把手持镜作为主要货物,梳妆镜作为高档货,穿衣镜作为特供的奢侈品,就是因为水银镜做起来还是麻烦了点。


    好在秦汉那边都在进一步研究银镜工艺,李世民现在没有条件试验,只能当伸手党了。


    现在房玄龄和杜如晦照着如此清晰的镜子,都不由摆弄了半天,才再度目视李世民,杜如晦笑道:“二郎不要再故弄玄虚了,特意拿与我们看,又称是宝物,想来是与二郎有关吧。”


    不然这镜子虽然不凡,可称宝物到底还差了些。


    “不错。”李世民将另一面镜子的红布也揭开,往镜面上呵了口气,用手在上面写了二字,看向二人,“其实不是胡人贩来的,而是这里。”


    雾气上写的字很快消弥,但两人都看得分明,写的乃是“瓦岗”二字。


    这大半年下来,瓦岗寨的势头已经起来了,虽然还没有向外扩张,只在河上劫船,但这里离洛阳太近,房杜二人都听说过。


    这下二人都是一惊,房玄龄失声:“瓦岗寨与二郎有联络?”


    “若我成事,瓦岗寨就是我的人。”李世民看着他命中注定的臣子,笃定地说,“而我有两位相助,又怎会不能成事呢?”


    在房玄龄、杜如晦的惊骇中,李世民将他与翟让相交之事娓娓道来。其实玻璃窑、水银镜都只是添头,翟让没有这些也能维持瓦岗寨的运转。但他接受了这些,就是默认了李世民在瓦岗的地位。送这镜子过来,也不过是表达这样的心意罢了。


    毕竟从秦至今,也就只有一个刘邦是起于草莽的平头百姓。乱世中的草莽英雄有一方之主,却没有天下之主。如今更是重出身,某些方面甚至比秦末的时候还更严重。李世民就知道他父亲李渊称帝后连刘邦都看不起,而颇以身份为傲。窦建德和王世充里头选了窦建德斩首却留下王世充,也是因为两人家世不同,出身有别。


    对此他不予置评,只能说时下就是这个风气,翟让等英雄就算造反了,也难以抹除这样的意识。李世民的身份,就是翟让被逼落草为寇后的希望,本能地就自视低了一头。


    杜如晦眼睛微闭,手指不由自主地搓了搓衣角。他想到皇帝总是巡幸江南,留在江都不回东都和西京;他想到瓦岗寨就在洛阳数百里外,现在势小,将来就不好说了。一旦有事,这便是支奇兵。但草寇的战斗力有限,还是要有精兵。


    “二郎,你得要个武职,要有自己的兵!”他斩钉截铁地道。


    “我知道,我在争取,只要有机会,我怎么也要争一争。”李世民说。


    他想的是杨玄感谋反,还有雁门之围。这两次事件里若是争一争,或许真的能脱离父亲的羽翼,自己独立出来。


    今天与房杜二人把话说开,李世民十分高兴,举起他的果汁诚挚地道:“我虽年少,却如我名,有济世安民之心。愿与二位共勉,以杨广为鉴,收拾河山,为百姓开太平之世。”


    房玄龄与杜如晦正了脸色,双手捧起酒盏,与李世民碰杯,一饮而尽,而心中激荡,难以言表。


    转过年便是大业八年,杨广第一次征辽,以为亲征必胜,意气风发。路途中有后方随粮草一起送来的琉璃镜,令他啧啧称奇,令人多加采购,待他凯旋后赐于后妃及群臣。


    而瓦岗寨中,又一批粮食悄然运了进来。


    现在翟让将玻璃窑看作心头肉一样,重兵把守。制作水银镜的地方更是闲人莫近。因为他亲自看过全程,方法实在不难,叫人学去了顿时就卖不出价了。


    他现在也有了数千人马,人吃马嚼的花用不少。虽说在荥阳、梁郡劫掠船只也养得起部众,但哪有这样的买卖稳定又来钱。


    郭通更是在投奔的贫苦百姓中把工匠都挑了出来,找了几个好手艺的木匠、银匠,做了好些个镜框,把镜子镶上去往外卖,价格更是翻了倍的往上跳。


    尤其是带手柄的小圆镜,用金银或铜作框,卖出去的价虽然便宜不少,但也远超成本,还特别好卖。


    一面小圆镜,足能卖出百金。只可惜穿衣镜所用大块玻璃的气泡问题不太好解决,得靠匠人的手艺才行,急不来。


    而这些高价的镜子其实还不是主要货物,更多的还是那些吹制的玻璃器,是瓦岗如今最稳定的财源。


    翟让找来的商人朋友已经不敢做了,怕被人劫杀。因为现在还好,但再出货,肯定会有人怀疑这不是胡人从远方贩来的。


    而且他已经发现有人在跟踪他,应该是东郡本地的人。这让翟让有点头疼,考虑从军中挑胆大心细又有武艺的结队出去,卖完了就跑,下次再换人。但这样不容易建立人脉,不是经商的道理。


    瓦岗寨的人多出于东郡,后来投奔的单雄信、徐世绩等人虽然不属东郡,但也相邻。所以他们没有在东郡活动,每次劫道都是去荥阳、梁郡的汴水。


    这还是一开始没钱,以及为了把声势打出来,自打单雄信等人投奔,水银镜产出,翟让都不怎么出去打劫了,只在瓦岗操练士卒,以及琢磨生意经。


    因为卖玻璃器的钱已经足够养兵了。


    三月底,隋炀帝亲征,大军至辽河。


    四月中,郑会与陈说驾车来到了瓦岗寨。


    郭通正在盯玻璃器那边的事,杨功迎了出来,欢喜之余又有讶异,“出了什么事,要你们一起来?是阿郎那里有事交待?嗬!这么两辆车,都装了什么东西?”


    “以后阿郎交待什么,可不用我们传信了。就是你和郭大又要用功一阵。”郑会只是笑,却不说车上是什么,让他在郭通住的地方找个屋子放。


    翟让也闻讯赶来了,见他们也不喊人,亲自轻手轻脚抬了两样物事入内,同样好奇,不敢轻易去动,在旁问道:“又是什么宝贝,可能与我说?”


    郑会擦了把汗,将宝贝细细擦拭了一回,道:“等郭大回来一起说罢,也省得要讲两次。”


    郭通正盯着人吹玻璃,听人来报,忙往自己住处走,没走几步一琢磨,停住步子吩咐来通报的小卒:“劳烦你再走一趟,去请魏先生一起过来。”


    不止他们,单雄信、徐世勣、刘黑闼等人听闻消息也都自发过来。他们到了瓦岗后自是认翟让为主,但后来也隐隐发现,那个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竟然被默许掌握军机。


    不多时,寨子里又建起了玻璃窑,花很大功夫做出了水银镜,又卖到了洛阳。


    有心打探加上翟让并没有着意隐瞒,他们便知道翟让竟然背后还有人。这多少有点动摇军心,是翟让将他们聚在一起,开诚公布地谈过一次,才使他们暂且安心留下。


    翟让那时道:“我等聚众起义,初不过是因为皇帝无道,压榨过甚,百姓走投无路罢了。但诸位兄弟细想,就算是汉高祖刘邦以布衣取天下,前头也有陈王兵败身死。我等草莽,诸位自问,真能夺了这天下么?”


    单雄信不服叫道:“又何必如此妄自菲薄。”


    不过说是这样说,他到底也没能慨然说出吾等何不能取天下的豪言。当时众将低首,神色均有些黯然。


    “不能夺天下,那我等下场,无非投明主而于新朝立场,又或是轰轰烈烈做过一场,身死也不枉来世间一场罢了。”翟让说到此处,双手端起酒盏,对来投他的众人诚恳言说,“于我翟让,后者也未尝不可,但若是有前路可走,难道偏要不走吗?”


    徐世勣便问:“兄长究竟投了何人,做着何官,又怎么认定他有夺天下的本事?”


    “还要叫兄弟们恕罪,人多口杂,这造反的大事不能泄露出去,倒叫我害了他性命。他与我有约在前,若是他能成事,瓦岗军便要投他;若他不能,我等自去行事。郭、杨两位小兄弟就是他派来助我,你们也见到他们的能耐,那都是他亲自教出来的弟子。如何?诸位若信我,便且行且看。”


    这番相谈之后,众将才按捺下来。也是他们见郭通确实是个干才,把瓦岗军包括后勤在内的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一问出身,亦不过是农家之子而已,还不如他们呢。能有这样的长进,显然是教他的人有本事。


    今天听说郭通与杨功的主人又派了人来,他们岂有不来看的道理。


    一时间都拥在了郭通的住处。等郭通携那魏先生来,正招呼大家入座的翟让一看那挂着脸的道士,哟了一声:“魏老道怎么也来了?”


    郭通笑道:“魏先生有才,我想向我家阿郎推荐。”


    翟让的表情特别明显,明显的嫌弃。魏道士把脸扭向一边,比他还气。


    他自负才华,心高气傲,却家境贫寒屡屡碰壁。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得官,半路却还被劫了过来。当时在船上徐世勣问他会不会炼丹,他怕一声不会直接被砍,硬着头皮说会。


    走一步看一步罢了。本想到这些草寇的老巢,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说服匪首,然后找机会跑路,却没想到翟让真的只想让他炼丹,把他丢到了烧窑的地方。


    好在烧窑的管事郭通却是个心软的,虽然发现他对炼丹一窍不通,却也没难为他,让他帮忙打下手。结果平时聊天,他觉得郭通也有几分才华,忍不住多说了几句,倒叫郭通又把他逮着了,说要推荐给自己主人。


    魏道士都烦透了,他不想当土匪的狗头军师!


    但是翟让知道他不会炼丹之后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一口一个魏老道,嫌他白吃饭。把他带上山的徐世勣丢了面子,更不高兴,见到他脸色就挂下来,魏道士又不服。


    一群盗匪还瞧不起他来了。


    也不知道郭通的阿郎是什么人,能不能哄几句放他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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