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秦王思,汉武令


    与刘彻同样, 嬴政也没有避人,回来自如的让人更衣后,同样收了自己准备的帛书, 坦然从玉玺空间中拿出一本笔记本, 打开。


    前些日子落下的笔迹便印入了眼帘, 写在最上的乃是:分封。


    与刘彻之世相去不远, 两人之间可交流处颇多。但与刘彻相比,赢政有更幸运亦有更不幸运之处。


    刘彻一世生涯, 只到晚年生出波折, 然而身后托孤, 又有个曾孙继业, 这是他的帝王手段高超,也不得不说是他的运气。


    但如此一来,他回去之后, 与制度上其实很难做什么大动作。后世之制可好?也未必, 两汉尚且享国四百零七年, 后世哪一朝能比得上。


    至于他们所去之世, 首先, 看了中学课本之后便知,生产力未达,强学不是好事。其次,他们也不想学。


    开什么玩笑, 他们是君王, 是天子,为什么要学那时之制?自己灭杀自己, 他们可没那种觉悟。


    不过仅仅是浮光掠影的读了那时的书,他们也看明白了一些事。万世一系, 大概是真的很难做到了。而强行加快历史进程,也往往会受反噬。西汉之时,经几代英主巧妙制衡,各方势力达到了平衡,才能维系到西汉之末。


    如果在刘彻那时就破坏了这种平衡,又没能建立起新的平衡,时局会怎么发展就不好说了。


    用科举吗?士绅阶层与帝王分权乃至争权,看一看后世王朝,教训也是不少。


    能做到万世一系的有吗?也有的,但他们瞄也没瞄过一眼那个岛上小国。地狭物瘠,没有可以参考的价值。


    也有强行为百姓规定身份等级的朝代,只是那样的制度甚至没有经过行不通进而废除的过程,在执行的时候就已经自然而然的执行不下去了,反而因此带来许多隐患和麻烦。


    这里是华夏啊,一个早在商周乃至更早的夏王朝时代,诞生于江河流域的文明就已经跨越山水进行交流的文明,那是很难像一个没有外力干涉的封闭小国那样运行的。


    即使他们真的能做到,在遥远的未来,这个国家还将面临另一个文明挟科技之威的侵略,他们要做这样的罪人吗?


    嬴政倒是不由得笑了笑,轻轻摇头,他们可做不了这个罪人。地理、人文、历史,共同铸造了他们的文明和生活方式,注定那样的“万世一系”不可能做到。史书上他的梦想,现在看来确实是显得狂妄了。


    那么,汉武帝刘彻,你打算怎么做呢?


    他们讨论过许多,但他没有问过刘彻会不会做点什么。因为他觉得,能与他一样有这趟奇迹之旅的汉武帝,不是一个顾及四百年社稷就畏首畏尾,不敢加以改变的庸人。


    嬴政收回思绪,想着他的大秦。他的不幸在于,帝国尚未建立,已经知道身死后三年,天下倾覆。


    而这倾覆,非止胡亥之荒淫无能,也非止赵高之乱政。至于李斯,他不过是想做个权相而已,与历来新君继位后的秦相无甚差别,不必放在心上。嬴政初始愤怒之后,隔了这段时间,已经能冷静地看待“身后”的人与事了。


    就算他早早立下太子,选了一个“类我”的儿子,天下的危机也无非是延后,除非新君亦是后世可称“千古一帝”的人物,能生生解决这乱世余响,真正建立起大秦的统治。


    在吸引了六国仇恨的大秦,没有从后世回溯的机会,想做到这一点很难,就算让刘邦来也不行。没有一个新的乱世将六国重新洗刷一遍,结束了这种仇恨,大秦就始终是个靶子。


    嬴政看过史书中他的子嗣里不多的记载,并不觉得自己能幸运到有这么个储君。这方面他的运气跟刘彻是反的,一个幸运之极,一个倒霉到没话说。


    不如他自己来。


    看着自己亲书的分封二字,嬴政轻轻颔首。刘彻极力推荐分封之制,他记在了纸上,刘彻便以为他要用了,又详说推恩令,显摆了挺久。嬴政没跟他计较,也都做了笔记。


    然而,他没有告诉刘彻,其实他还是没打算将子弟分封于六国。


    祖龙之心,如钢如石,不可转也。


    分封之下,又写二字:科举。科举之下,再有二字:教育。


    他比刘彻幸运的地方,在于他已经知道,身死三年,天下倾覆。


    既然已经是这个结局,那么还有什么可以顾忌的呢。


    那就让“士”在统一后的大秦也找到出路,他倒是要看看,究竟有多少六国之士会真的忠于六国王室。


    这还不够。嬴政神色冰冷。六国之“民”,可分为六国贵族、寒士、黔首。


    他现在明白大秦的危机在何处了。于关中秦民而言,六国既亡,军功已经无处着落,重罚轻赏,便是秦人也觉吃力。


    军功爵不能说崩溃,就嬴政快速翻阅过还未及深究的历朝史书而言,可以看到其实历朝也都在用不同的方式施行军功爵制。


    说白了,还是天下纷争已久,虽然有个周天子在上,但六国之人一时之间还是很难认同秦的统治,不拿自己当秦人。秦人自己也同样不将他们当作国人。秦的一切制度在统一后出现问题,恐怕深究起来,都与此脱离不了关系。


    六国贵族,自然怀念故国,且不用说;六国之士,当年可奔走诸国,一朝飞腾,于秦时却再无上进之路,自然也是愿反的;六国之民,虽怀故国之恨,但入秦为秦民,时日一长也就罢了,只是秦律苛严,原本历史中的他或许动用民力也多了些,再加上胡亥妄为,终于也是反了。


    甚至是他的功臣们,在分封制深入人心的时代,也依然希望以前所未有的军功得到他们应得的封赏。


    他并不小气,但功臣们也并不觉得自己要得太多。这无法苛责,本来就是时代转折期难以避免的碰撞。而大秦,就这样成为了转折期的祭品。


    他不愿意成为奉于新时代的祭品,所以他也要给功臣一个折中的出路。


    贵、士、民,同样被他记在纸上空白处,令他注目许久,将当时所思所想又重新梳理了一遍,看着“民”字上的红圈,再次肯定了自己的判断。


    贵族之后有钱粮人望,有势力野心;寒士有传承的知识,有上进的追求;但是民,才是最初的那把火,也是乱世的柴薪。“曾经”的他着意笼络的是“贵”与“士”,眼中并没有多少“民”,现在不一样了。


    用科举给寒士进身之阶,用后世学来的法子给百姓更好的生活。那么六国贵族之后就是想反,又率领什么人去反呢?


    纵是如此造就出新的阶层,最后隐隐与皇权对抗,那也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无论如何,也比大秦统一六国后轰然倒塌,给那刘汉扫平道路,除去障碍,捡了便宜,来得好吧。


    至于学那后世之术,以术催生新阶层之势,也算不得什么。君王失了权势,在他是万万不能接受的,但后世子孙若是能仅仅失权而得保帝位,恐怕也算得幸运了。


    而且那也是很久之后的事情,读后世之书所见,乃是人力无法阻挡的势头。但此时此世,借用其术,却能助大秦立稳根基。


    纵然是止渴的毒酒,那毒既发得缓,他也是要喝了!


    于是“教育”二字下面,又分出两个箭头,乃是“钱”与“粮”。


    粮自然会让人去学种田之术,用后世之种。而钱的来处,他也已经琢磨多时了。


    “钱”字后面又记了三字:盐、糖、茶。


    他在后世的网上看人提起丝绸之路,说是大秦时丝绸就通过与戎狄匈奴的交易,由西域再一路西运。所以那条路上的国家,到汉时仍然将中国称为“秦”。这条路上也发掘出了秦时的物件。


    这项交易他当然知道,但包括他在内的秦王都没想到,货物竟然会转运到那么远的地方。嬴政也考虑过从这条丝绸之路上获利,但最终还是遗憾的划去了这个选项。


    路途太漫长了,获利自然能获利,他也不在意将被他吊打的匈奴。只是大秦从中吃不到多少好处,高额利润都叫中间转手的给分润了。等统一之后,还是要把大航海时代的帆船模型和图纸弄回来,让工匠学着造船。新大陆太遥远,他自己国内还没稳住,先不去想。海上丝绸之路的利益可以拿到手里。


    能弄出蒸汽船自然更好,但暂时不能列在计划里,大航海所用的帆船更有把握。


    不过这也是大秦一统天下之后的事了,急切之间,还是得有现在就能来钱的路子。也就是他记下的这三件事。


    秦无临海之地,晒盐之法一时还用不上,但是精盐提炼之法可用。嬴政看着自己最初思考后划掉的那条杠,执笔将“盐”字重新写了上去。


    他不可能搞义务教育的,没那么多钱,有钱也不打算烧在这上面。全读书了,谁给他服役?时代不一样人们的思想也不一样,能提供的工作岗数量天差地别,不能照搬。但即使这样,想有足够的官吏去执行他的意志,仍然需要更多人读书。


    教育还是一件非常需要钱的事。精盐买卖的收获没那么大,也不能放弃。


    糖,可惜百越之地尚不归他所有,秦国也不太适合种甜菜。真引入甜菜,反而是给其他诸侯好处。巴郡与蜀郡却是能种甘蔗,这便好。


    如今还没有置县的后世之内江,也就是秦的阆中县和僰道县,都可以大量种植甘蔗,然后提炼蔗糖出售。


    至于说那片地区人口少,地方荒芜未开发,那对嬴政来说都不是问题。在他的意志之下,人口会被填充,土地会被开辟,在得到南越之前,那里将成为帝国的财源地之一。


    最后的“茶”字被他打了星号。大秦将多出一个官职,名为茶典,专门管理茶山。大秦的关中汉中,川蜀南郡,尽皆有野茶生长,一直不曾被人利用。如今看在嬴政眼里,那不是茶,那都是漫山遍野长着的他的钱!


    他的钱!


    卖给匈奴,换马!——


    自天子自言访仙归来,已经过去了近一月时光。


    宫内有流言传出,道是天子果然见仙,转瞬之间换了天上仙衣归来。近些日子也确实从宫中流传出从未见过的食谱,但朝中大臣吃过了也还是不相信。


    年少的司马迁翻了翻自己的笔记,关于秦始皇与方士的那一段,心想以后写成书,这两事能不能互相映衬作个呼应?他有点忧心,因为他对秦始皇求长生这事,实在是不怎么赞同的。


    在大汉前面就只有秦这唯一一个大一统的帝国,短短两世都快被研究烂了,各派学者都喜欢拿秦国当反面例子说事,警惕当朝。


    像求仙这种事,当然也难免要借鉴一下。


    当今天子也干这事,还得写委婉点啊——反正不写是不可能的。


    他这里想着以后如何动笔,刘彻恰也想起了他。


    其时刘彻正半卧读书,读的不是什么正经书,而是“求仙”所得的一卷小说,唤作《西游记》。


    他带回来的大部头太难啃了,很多概念需要一边看书一边在别的书里查找,光是笔记就已经用掉两本。昨天读书至夜,今天他觉得头都有点疼,赶紧换本轻松的歇歇脑子。


    看到“似这般可得长生么”,他不由心有戚戚,反复诵咏。又觉怅怅,想到长生终是空谈,胸中烦闷欲呕,原是图轻松,这会儿反倒更难受了。于是到底抛下了此书,换了一卷武侠小说,不像那仙法玄奇只求爽快,倒还痛快些。


    待看罢一章,不由又想,此生既然不得长生,那只能求一个长存于世的威名了。原先倒也不错,但还不够,跟始皇帝一样,两千年后才评价渐高,那两千年里尽爱骂他了。


    为大汉的事骂他就算了,他自己在未来下了被后人称为罪己诏的轮台诏令,也承认有些事不太妥当。但凭什么李世民他家的皇帝干些糟心事,李家的诗人也往他头上扣锅!


    什么汉皇重色思倾国,什么武皇开边意未已,呸!


    关他屁事!


    合该李世民被他捏脸。


    于是便想到司马迁,有心叫人来说话,一问左右,这太史公尚在少年,还在家读书呢,也只得先让给人加个侍中,叫他到宫里读书。


    刘彻现在倒是不在意司马迁作私史写当朝,他在后世看了,虽有不满,但也意识到像这样的史书流传下去,对他说不定倒是好事。拍尽马屁的文章他看着高兴,后人只怕当厕纸,根本传不开,又怎么能让他的伟业流传于世间呢。毕竟人们更喜欢的是金屋藏娇这种故事——还有,他跟猪没关系!


    司马迁笔下褒贬,但得到后世认可,也将汉武一朝的比较公正的传下去了。骂他又如何,两千年后还不是口碑翻了过来,毕竟他干的事摆在那里,否定不了。


    而且他也很自信,都有这样的奇遇了,他难道还不能超越自己,创造更伟大的事业吗?那般事业,自然要有司马迁的好文笔才配记述。对,早点把人叫来教训着,别一写到不喜欢的人就写流水帐,你是太史公,你好意思吗?


    好在也有顺心意之事,晡食端上来,除惯见的宫廷菜肴之外,有他喜食的几道炒菜;不见了鱼脍,今天换成了糖醋鱼。


    虽然仍是喜欢鱼脍口感,但看寄生虫图片看吐了的刘彻,这辈子也不要吃生鱼了——或者什么时候去海边,再用海鱼来做,别的时候就罢了。


    次日晨,用餐,清淡了许多。牛乳加上面饼酱肉鸡蛋就完成了早餐。刘彻自己用完后意犹不足,不过还是忍下了。


    长生既然不可得,至少要长寿吧。


    史书上所载的寿数还可以,但不够啊。尤其是他知道了之后,岂不是数着日子往后过,他一定要活得更久才行。


    既然养生之法往往说得饮食清淡,不然老来什么心血管病和糖尿病都容易找上来。那么他也得注意一点。他还算壮年,还有两餐可以放纵,早晨这一餐就清淡一点罢了,也不要紧。


    又令人去嘱咐史官,以后落笔要详尽些,朕每次生病,那症状和太医的诊断用药都要记上,不要省去。


    可恨,竟然从后世史书上找不到最终的病因,好让他防微杜渐,叫人恼火。


    今日常朝,召群臣议。


    刘彻目光扫过臣子,面露微笑,开口便是:“朕月前求仙,得仙人所赠之物,今日便与众卿同赏。”


    便有人忍不住要开口,却被捧着书卷上前的内侍打断。


    “这……这是什么?”


    “这就是朕从仙人处得到的赠物。”刘彻于座上微笑。


    那是他用汉隶字体自己打印的诸家经典,当然,未带注释。他借仙人之名,若是带了后世那些注释,难免被视为不可更改的道理,对日后帝王颇为不利。他也打算推行隶体了,这种字体时下仍然不是主流,但习字和印刷,它都更合适一点。


    对官员来说,字体是不是难写难认并不重要,但刘彻要大量培养识字的科学家和工程师,以及技术人员,就不能让他们把时间空耗在这上面了。


    不等群臣有所反应,他又示意左右。于是群臣从书卷中抬眼,惊奇地看到力士抬着木版上殿,一名中年工匠战战兢兢,就在殿上摆开架势,铺纸刷墨,不多时,又飞针走线,恭恭敬敬呈上了一本……书?


    刘彻只看了一眼,便慵懒摆手:“拿与众卿看吧。”


    董仲舒前一日才从江都王处被召回长安,天子催得急,他路上太赶了,总算没错过今日常朝。休息了一日上殿,他见所谓仙人处得书时还不觉如何,只是心中警惕,担心天子又将百家学说拣起,与儒家打对台。天子当年虽纳了他的献书,但也对他的理论不喜,将他远远打发出了长安。这次召他回来又是为何事呢?


    这些书卷十分神奇,但既然称是从仙人处所得,不管究竟来历如何,想来也不会有许多,虽然看着方便,但对世间也没什么用处。


    可是观看工匠制书时,董仲舒的呼吸就急促起来了。


    待制成之书传到他手中,急急翻看两页,虽无“仙人赐书”中小而清晰的字迹,但字体大而方正,也是清晰可辨,一卷内容虽不多,到底得来容易。


    就是不知这材质从何而来,是否贵重?董仲舒觉得它有些像曾经见过的类似麻布的事物,但又不敢说这是同一物,实在是此物要比他所见者更适合书写,不太像是一种东西。


    刘彻冷眼旁观,见工匠退下,众人都传阅过那一卷书了,这才笑道:“众卿观此物如何?”


    董仲舒率先对曰:“臣观此物大善,当可传先贤大道于天下!只不知材质从何而来,造价几何?”


    “此物名纸,制法乃是朕从仙人处抄来,让少府制了出来。”刘彻含笑,“所用之物,不过麻纸、竹干、树皮之类而已。”


    朝会重礼仪,本就不会喧闹,但此时刘彻竟觉得仿佛又安静了一瞬。这或许是他自己想象而来,因为他看众人脸上表情似乎空白了一瞬,大概内心的种种猜想也在方才停了一瞬吧。


    其实仅仅不到一月,尽管他抄来的方法十分详尽,照着做不是难事,也就最后抄纸揭纸时“唯手熟耳”。不过物料的准备总要时间,少府并没有制出纸来,这些纸是他带回来的。


    但也没什么,刘彻主要是没有耐心。反正少府过几个月就能拿出纸来,也不在乎早这个把月了。


    他仍然会尊儒术,立太学,外儒内法,行王霸之道。但是,国家权柄,不能被臣子所持。


    董仲舒率先进言,众大臣各有学派,此时同请天子,邀天下宗师聚长安刊误定稿,以仙人赐法,印百家学说,散布天下,教化百姓,大兴文治!


    “准。”


    刘彻笑语,今日格外和善。殿上众臣兴致勃勃,甚至有些人失礼被参也控制不住议论。


    此时刘彻才定下尊儒未久,朝上其实法家黄老家的臣子都还做着高官,儒家经典的解说也没有被掌握在某些世家手中。因此,对于这种教化利器,他们眼下想得更多的,乃是如何去收更多的学生,让本派学说声势更隆,而非其他。


    却不知座上天子面带笑容,目光却是冰冷,心中想的是史书所载,西汉末年由董仲派这一派思想而兴起的禅让说,造势汉天子失德而禅位,竟然真的让他们弄成了。又想东汉时荐举成风,而名额就被那些经学世家所掌握。


    呵,呵呵。什么四世三公门生故吏,朕今天就断了你们的根!


    王八蛋。


    外朝上将这件关乎未来千年文治的大事初步定了个章程,刘彻没有停歇,下午就让他用来分割丞相权力的中朝近侍们入见议事。


    卫青、桑弘羊、庄助、朱买臣、主父偃、东方朔……


    这些人有的少年即入宫读书或随侍,有的年纪老大被他提拔到身边,尽管追求不同品行不一,但都是得用的人。


    刘彻以前见了他们只觉踌躇满志:都是朕的宝刀!


    现在从后世前溯看到了他们的结局,他的那一点文青属性翻上来,多少也有点伤感。


    尤其是一个个的,死得莫名其妙的,看书看得他来火。


    先把这气恼压下,刘彻慢条斯理地开口:“众卿知道朕遇仙的事了。”


    众人忍住观察别人的欲望,除了亲眼看见他凭空取物的卫青真心诚意地应是之外,其他人的声音都显得迟疑又勉强。


    刘彻不以为怪,继续道:“朕不欲多言,总之,以后有事,还需你们替朕去做。桑弘羊。”


    他点名桑弘羊上前,不见什么动作,案上就多了一摞书,还有一个平板。


    桑弘羊十三岁就因精于心算出名而进宫读书,刘彻既知道他有经济之能,现在又只是二十五的壮年,岂会放过他,也没管他惊骇得差点绷不住的表情,笑道:“朕从仙人那里知道,你没有辜负朕特拔入宫的期待,是朕理财治国的重臣。既然如此,这些书拿去细读,朕要大用。”


    桑弘羊这时还在乎天子有没有遇仙么,心都快从腔子里跳出来了,要不是十三岁就入宫伴驾,这会儿怕是要失仪。一边谢恩一边接过,定睛一看——这真是天书吗?封面好生精致。


    就是显得幼稚了一些,画这些儿童做什么。


    还未想明白,天子桌案上又多了一摞书,太多了捧不下,刘彻也没让他拿,只道:“那些是入门,朕会派人教你使用那仙器,你随之学习。这些书,入宫来读。”


    都是经济方面的著作,刘彻需要人懂这些,再教出一批人。虽然经济学家总是被诟病不懂经济预测错误,但宏观上而言,他仍然需要懂行的人把握大方向。


    他自己学不过来,有桑弘羊当然要桑弘羊学了。


    用两摞书把桑弘羊安排了,刘彻让众臣抬头上看。


    他桌上一直放着一台电脑,除了可以太阳能充电的移动电源之外,还连了投影仪,身后就是一块幕布。


    这些奇怪的东西,众人进来就看见了,只是天子不提,他们也不好问。现在刘彻操作几下,幕布上就亮了起来。他打开了一个视频。


    出使西南夷立功,但因被收贿免官,最近才重新启用为郎官的司马相如露出了一点惊讶的表情,刘彻看见了,直接点了暂停,笑问:“长卿见过此物?”


    司相相如忙长身回禀:“这是南方所产的柘。南越所献石蜜即由此出,臣出使西南,在巴蜀之地及西南夷那里也曾得见。”


    这东西虽然关中不产,但并不是没听说过的东西。司马相如惊讶,是因为天子所用的“仙器”居然放出来的是这个。


    这有什么值得仙人关注的地方,有什么值得天子关注的地方?


    刘彻要知道他的想法就得说了。


    当然有了,这都是朕的钱,朕打匈奴的钱啊!


    他后来搞什么盐铁专卖,搞什么卖官,搞什么白鹿皮敛财,后世学他又骂他,其实说白了就是他没钱,想方设法要搞点钱出来打仗。


    现在好,盐糖茶都是可以长做的交易。茶是最划算的,直接能从匈奴换来战马。他记得匈奴似乎是有人喝茶的,但没有形成风潮。所以虽然划算,但可能需要时间才能形成规模。


    糖就不一样了,什么时候做出来都有人买,暂时不能国际贸易的话,仅是国内就能收割到一大笔财富。


    而且原材料和工艺都不复杂,跟他收集的其他工艺相比甚至可以说得上是简单了。


    现在放的是他请汪教授帮忙牵线,弄来的一个教授甘蔗种植技术的视频。从整地开植蔗沟到选种苗全流程手把手的教,刘彻觉得是个人就能学会。他还花钱雇了个大学生,给他加上字幕了。


    字典带回来好多本,他相信他臣子们的学习能力,学会查字典用拼音,然后看个字幕学技术不成问题。不过也因为语言不通,直接给工匠看不现实,只能让司马相如学一学稼穑之技再去教人了。


    “司马长卿,朕要你尽快在宫中观看学习,然后替朕教会农官,带他们到巴蜀之地替朕种甘蔗。”


    至于为什么还要司马相如也要去巴蜀,原因不言而明,刘彻没多废话,司马相如也心领神会。自然是因为他曾经出使西南夷,并很好的完成了任务,对巴蜀西南那片地区非常熟悉,在那边又有威望。无论如何,粮食才是最重要的,大汉的子民仍然要完成种粮纳税的任务,但对那些夷人就不一样了。


    如何说动夷人首领种甘蔗,合理安排甘蔗的种植,就是司马相如需要完成的事了。


    不过说了半天,司马相如还是不知道为什么要种甘蔗。刘彻没打算卖关子,让人呈上他带回来的白糖,给他们都尝一尝。


    在座的都是聪明人,立刻反应过来了。


    “陛下!”司马相如整个人都亢奋了,“这竟然是甘蔗所出?臣当往巴蜀,为陛下开此财源!”他顺着天子的话,把柘叫成了甘蔗。


    桑弘羊比司马相如还激动,因为他更通经济,立刻就想到了这玩意能敛多少财。刘彻看他一脸羡慕嫉妒恨,恨不能自己去巴蜀之地干这趟活的样子,笑了一声,道:“桑弘羊,你不用管这个,给朕想想盐铁专卖的事情。等朕对匈奴大胜一次,就要推行此策了。”


    桑弘羊微怔。


    盐铁官卖不是稀罕事,早在春秋时,齐国就由管子主持,实行了“官山海”之策。不过大汉初立时为了休养生息,采用黄老之治,到当今天子才开始慢慢转变国策,但遗风尚存。


    像司马相如的丈人卓王孙,就是在巴蜀之地因冶铁而致巨富的人家。


    刘彻一心要解决匈奴的问题,自然思考过财源,过去就与桑弘羊聊过这个事。不过现在大战未启,钱还够用,再加上刘彻虽然已经掌握了朝政,但现在连个儿子也没有,又没有对匈奴的大胜,对朝廷和各封国不能说特别有控制的把握。直接提出盐铁官营的话,恐怕不是时机。


    现在却在中朝会议时正式提出来,这是有把握了?


    刘彻笑了笑,智珠在握,视线从他的心腹臣子中一一扫去,又摇了摇头。晒盐和新式高炉炼铁的技术,没什么政治方面的考量,就不必让他们来做了。他已经让少府去弄炼铁的事,至于盐,虽然是最赚钱的,但他想等一等。


    等他想办法收回一些沿海封国的邻海之地再说。


    也不是他舍不得给刘姓宗亲好处,是他还要造船出海,走一条海上丝绸之路,把丝绸茶糖都卖到外面去,总得收几个港口回来,也得在海边造船。


    等晒盐之法铺开,高炉产量暴增,技术短时间内不外泄,哪个民间的商人的生产能与朝廷的盐铁抗衡?


    刘彻已经想过了,刘姓诸王手中制盐的权力他也要收回,史书所载这件事是在他一系列手段削弱诸侯国之后。现在有技术在手,提前一些还是可以尝试一下的。


    想到这里,他笑着看向司马相如:“制糖之法由少府派人与你去做,你找那卓王孙,告诉他以后铁官只能官营,让他出钱给朕制糖吧。”


    司马相如又吃了一惊,怕自己理解错了,追问道:“陛下是说,分糖利于人?”


    “不错。盐铁收为国有,白糖之利却不必如此。”


    因为太简单了,保密不了多长时间。种甘蔗倒是密集劳动需要人力,榨糖和最简单的黄泥淋水法也就是普通工坊就能做下来,不像晒盐,那是需要大片旷地和特定的临海地带才能做的。


    技术泄露之后,地方上随便雇二三十个人,找个偏僻角落一藏就开工,他还派人满世界找这些小作坊查封么,不可能的。诸侯王更是会在自己封国公然庇护制糖贩卖。


    不如放手给民间做,但是收重税!


    至于说以后若是一切顺利,能有真正的工业化制糖,那就另说了。糖是战略物资,还是要管控起来的。


    现在先种甘蔗,让西南夷分润好处,加强与大汉的联系。甜菜就先等一等吧,也算是一种饥饿营销,待他卖几年高价糖再说。


    司马相如跟天子问明白了内情,心下激动不已。陛下的意思竟然是真的不禁民间生产,盐铁官营不可扭转的话,卓王孙家势要败,但若是搭上制糖这条线又不一样了。


    对他自己也有好处,就他去找卓王孙谈给陛下出钱制糖的事,卓王孙自己出钱占股,好意思不分给他这个替天子带话的女婿吗?


    说完糖,再说盐,刘彻又点了主父偃。


    这个年纪老大才在他这里得到重视的人,有才是真有才,最大的缺点可能就是穷人乍富得志猖狂了,因着这个还把命送了。刘彻打算以后单独叫他来提点一二,若是再犯错就算了,他没那么大的善心救苦救难。


    只不过是因为此人确实有能力,他还想多用几年罢了。


    他准备实行推恩令了,并且要派主父偃去适合晒盐的诸侯国内办事,借他搅风搅雨的本事挑剔那些诸侯王,削一削他们的封地。


    自家事自家知,他们老刘家的诸侯王一被窝烂事,什么子占父妾的,什么兄妹姊弟□□的,什么□□怕人说出去追杀灭口的。


    妈的。


    刘彻好色重欲,但他仍然是个正常人。他就想不通了,天下是没有美人了吗?这些亲戚成天盯着自己家里的血亲是什么毛病。他稍微代入一下自己跟姐姐平阳公主,就一阵恶寒,汗毛都竖起来了啊!


    好,就让主父偃去走一圈,喜欢骨科是吧,削了封地看你们还爱不爱。


    本来他也不是太在乎这些叔伯兄弟的破事,闹出来正好让他削。但在后世太吃亏了,叫人嘲笑脏唐臭汉,他这个天子都跟着丢人。


    重要的事一一安排下去,期间少不了放视频,让人了解自己要做的大概是与什么相关,做成了将是什么样的利润,也算是一种鼓舞士气。


    其他没事的人也不能闲着,都发了普通话教材学习。他这趟穿越带的财物换钱不多,下次就不一样了。有钱可以把简体书籍都换成汉隶印刷,字体不是问题,但语言不行,所以这些侍奉笔墨的文学之臣就多学点吧,需要的时候去给工匠们翻译解释。


    在未来呆了近一年,不能支使秦始皇,顶多在小事上支使一下李世民,什么都要亲力亲为的刘彻,今天才真觉得自己回来了,志得意满地舒了口气:有人使唤的感觉真是太美妙了。


    看着他的心腹近臣,刘彻郑重地道:“大汉自开国以来积累,今已足胜匈奴。然匈奴亦非一战可平之国,连年战事耗损无数,历代积累绝不能支撑。众卿今日所为,就是他日朕扫平匈奴的倚仗。仲卿!”


    一直吃瓜旁听以为今天没自己事的卫青一震,倾身听天子言道:“至于伐匈奴事,朕就交给你了。”


    “臣当为陛下效死!”


    会罢,刘彻让卫青留下,待众人退后,他欲言又止,最终只叹了口气。


    本来想跟卫青说注意身体,但是好像说了也没用。


    像卫青这样的主帅是非常消耗身体的。不看李世民那小子也是这样么,因为粮草不继几天没进食的追击敌军,总是这样作战,现在看着挺健康的也就活到五十,跟始皇帝差不多。


    卫青和霍去病在大漠中打奔袭战,怎么注意身体?疲倦或生病的时候发现战机就放弃么,不可能的呀。


    他想想办法,下次弄点压缩饼干、军粮罐头和净水消毒片给他们带上。全部大军顾不上,顾几个将领还是行的。


    所以他没提这事,转而道:“去病在子夫那里,你随朕来。”


    还好,今天说的事多,但没什么争论,所以散得不晚,天还挺亮的。刘彻很快驱散了史书上他两个爱将早逝的烦恼,兴致勃勃地带卫青和霍去病,还有卫子夫与长公主去干一件他期待了挺久的事情。


    拍照片。


    为啥等了快一个月呢,因为他拿了一部手机出来,把可以用太阳能的移动电源拖出来晒太阳,天天给手机充电,交给人试拍,宫女黄门均可一试。这些人都没学过,但这技术也是有天赋的,没学过的情况下,有人天生就能拍出构图不错的照片,有人就一团污,神奇的拍啥啥糊。


    挑出几个人之后,再让他们学点技术,在宫廷这种卷而又卷的环境下,那些地位卑下又别无所长的的宫女内侍看到出头之机,就硬是在一个月里,卷出一个比专业不如,比业余强很多的手机摄像师来了。


    这下可有得折腾了。刘彻先自己换不同衣服拍了一套,然后叫卫青换了盔甲骑马来了一套。又给自己和卫子夫带眼下他的独女长公主拍了一套。


    然后就开始折腾小霍去病。


    这也才十岁,跟李世民一般大。霍去病被天子叫进宫来,一会换套衣服,一会挎个弓,一会佩把剑,一会骑上小马昂首挺胸,一会穿得特喜庆的搁草木前笑。


    小孩脸都要笑木了,最后都笑不出来了,偷空悄悄问卫青:“舅舅,陛下要做什么?”


    卫青也不知道。刘彻这回卖关子了,只摆弄大伙,没给他们看照片。


    他还要秀一下P图的本事呢,这会儿拍完了,他开始修图。


    卫青跟霍去病总算能坐下来休息会了,卫子夫早就带着女儿退下了。等了许久,天色都暗下来的时候,刘彻一声大笑:“仲卿,去病,过来看!”


    看照片。


    卫青总算之前开会时被视频已经震过一回了,看这不会动的照片没被吓着。霍去病眼睛睁得溜圆,指着照片里骑着小马特别神气的那个人都忘了敬称陛下:“这个是我?”


    “是朕的冠军侯啊。”刘彻摸着他还扎着两个小啾啾的脑袋,非常慈祥地说,却是画风不太对,把小孩子给吓到了,出宫后问舅舅:“陛下以前有一位冠军侯吗?陛下是希望我能像那位冠军侯一样吗?”


    卫青无言以对,他觉得陛下就是在说外甥,但外甥什么时候封侯了,他怎么不知道。


    还有,希望阿姊能尽快诞下皇子吧。


    陛下想要儿子太久了,可别想出病来。


    第28章 秦王见赵太后


    将来要做的事情有很多, 不过嬴政已经将它们梳理过,做到了胸有成竹。


    只是饭要一口一口的吃,事要一步一步的做。他不会忘记, 眼下有再多的雄心壮志, 将来有再了不起的伟业, 都还有个“仲父”横在前面。


    当然, 不会太久了。秦国的政治与后世不一样,吕不韦这样的权臣本质上都是客卿, 在秦国并没有根基。他虽然二十二岁才加冠得以亲政, 但其实并不是如汉献帝等君主一样, 真的就一直在做傀儡。


    随着他年纪渐长, 其实朝臣们已经开始向他靠拢,他也越来越多的在朝政上发话。吕不韦要是有智慧,就应该这个时候辞相, 而不是抱着侥幸拖到他动手。


    当然, 就算辞相, 他原本也没打算放过此人就是了。


    其实有一点可惜, 吕不韦是大商出身, 他现在也需要人经营商事。只是这人在秦国日久,依附的人太多,如果罢相却又留他的话,类似于嫪毐叛乱的事情可能会再来一次。属于那种很容易平定但也很烦人的多余的事端。


    嬴政放下笔, 静静地出了一会神, 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想吕不韦的事,而这是他回归前就想好的事情, 本不需要花费心思。


    他只是在出神罢了。


    忽地站起,嬴政想吩咐左右前往萯阳宫。但这天到底没成行, 他又耽搁了几天,这才踏足那处囚禁了太后的宫殿。


    他上次回来后准备了一些财物便再次穿越,此时还在雍地,尚未回到咸阳。而赵太后已经囚于萯阳宫,彼时他未曾嘴上发狠,心中却已经下定了比郑庄公更决绝的心意,心里发誓就是下至黄泉,也再不要见到她了。


    然而此时他已然改变了心意。嬴政见到史书所载,当时也出神了许久,他自知书上的记载并不尽然。毕竟哪个史官能真正窥探当事人的内心?


    茅焦劝谏的事现在虽然还没有发生,但他自己可以想象得到,为什么在茅蕉劝谏后,原本放话杀进言者的他会改变了主意。


    他真的会在意六国诸侯如何看待秦国吗?秦早就是虎狼之国了,秦王也早就是可怖的化身。六国归一靠的是秦国的耕战之法,而不是六国之人的交口称赞。


    他真的会在意后人评价吗?他是如此坚信自己必将成就伟业,大秦传于万世,他连谥号都废除了,死后以始皇帝为号。他的后世子孙岂敢让人评价于他。


    那么他为什么会纳谏接回太后?


    其实他知道,仅仅是时隔一年之后,他改变了曾经决绝的心意,想要接回太后罢了。茅焦不过是一个合适的时机出现的人,被他当作了台阶而已。


    很久没有见到太后,他偶尔也会想见一见母亲。


    无论原本多么庄严华美的宫殿,一旦成为囚所,就自然冷落凄清了起来。嬴政驻足于外,一时没有入内。


    其实他真的不应该来,他应该像历史中原本那样,过一段时间再经人劝谏,借坡下台,将太后接回咸阳。他的母亲不是聪明人,很多时候做事都不过脑子。他怎么也无法理解,自己已经是秦王了,她好好一个太后,想养几个男宠就养吧,这在他们战国时代难道是很稀奇的事吗?秦国又不是没有前例。


    他就算心里不高兴但又没拦着,她也不是宣太后那种喜欢权力插手政治的女人,他们本来可以相安无事的。


    为什么她会帮着男宠来反他!


    事成了她能有什么好处,再做一次太后?他看历史上那些著名的太后们,逼子杀子,总归是为了权力,登峰造极的就是李世民那个不知道算他后妃还是算他儿媳的武则天了。


    他倒是更理解这些太后,无非是跟男人一样,追求权力而已。他的母亲呢?哪怕到这个时候,他都不相信她这次愚蠢的举动是为了夺权,她不仅不是这块材料,她根本对此毫无兴趣。所以他更想不通了。


    要不是他和母亲生得有明显相像的地方,嬴政经过未来世界影视的荼毒,几乎要怀疑自己是她偷偷抱养来争宠的了。他怎么会有这么笨的妈呢?


    晾她一段时间,让她心生恐惧,晓得后果,知道他这个儿子也不会纵着她,她才会因害怕而收敛,才会好好的做她的赵太后,不再给他添乱。


    轻易放了她,嬴政真的不知道她会不会受到教训。这是他的生母,不是兄弟或是旁的什么人,他不想做郑庄公,把人放纵到肆无忌惮闯下大祸的地步,然后再来惩罚她。


    嬴政迈步上阶,待左右推门,跨入殿内。


    那些道理他都明白,历史上他在最初的激愤之后,原本应该就是这样想,并且在开始的暴怒行动后冷酷地执行了计划,可以说很完美,她再没给他惹过事。可是……嬴政想,可是再过十年,她就要死了。


    他们母子真正亲密相处,相依为命的日子,都没有过十年。


    幸好有了穿越之后的缓冲,让他好好想了想,有了新的计划。


    嬴政进入殿内的时候,赵太后只着了一件单衣,在窗前坐着发呆。她确实不是什么聪明人,也真的被吓坏了。她经历过被丈夫抛下在敌国为质的日子,本来以为那就是最煎熬最可怕的事。


    现在她才知道,那可太宁和安定了,真正的可怕是直面刀戈,是熟悉的人被一挥刀割破了喉管,血飚在半空,扬在了她的脸上和华服锦绣上。


    她都不敢睡觉,一入睡不是梦见两个幼子被强行从怀中拽走时的尖利啼叫,就是梦见一脸的血怎么也洗不净,血腥味萦绕在身周。


    听见动静,起初她以为是宫人,并没有动弹。直到嬴政走近,她才意识到什么,惊慌回头,然后仓惶跳起来后退,几乎被自己的裙角绊倒在地。


    嬴政扶住了她,手上稍稍用力,就搀扶着几乎僵住的赵太后穿过纱缦,慢慢回榻上坐下,将丢落在一边的外袍披在她的肩头,问:“秋寒侵骨,太后不冷么?”


    冷,赵太后牙齿都打颤了,想到宫人不顾她捂耳大叫,冷冷地将话传到,告诉她两个幼子都被装在袋中摔死——是她为王的长子下的命令。


    她冷得几乎坐不住,抓住袍角,紧紧将自己裹了起来。


    以她浅薄的学识,好像不记得有哪位国君曾经弑母,但是她在这里度日如年,每天都害怕自己成为开首例的那一个。


    面前的儿子身材高大,简直不敢相信是自己生出来,此刻站在面前,她又是坐着,压迫感格外强大,她仰起脸,只看到嬴政垂眸也在看她,眼中看不出情绪,让她哆嗦了一下,向两边看去。


    没有宫人端着鸩酒和白绫在旁,但也许他们在外面?她……她要死了吗?


    嬴政看出了太后的慌乱,但他一时没看出她在慌什么。已经囚于萯阳宫了,他难道还能将她下狱么。就算母亲真将他想得这样冷酷,她就不能动动脑子,想一想国君将太后下狱的可能性到底有多大?


    他几乎被他的生母给气笑了。


    “太后!”他提高了声音。


    赵姬几乎是立刻回应了他:“你……你已经杀了我的孩子,你……”你还想杀我吗?


    但她还没有说出来,嬴政已经暴怒,俯下身直视着她的眼睛,声音低沉:“在太后心中,就只有那两个孽种吗?”


    赵姬的眼泪滑了下来,想起两个孩子,想起他们被夺走时哭喊着母亲的样子,明明想着不要触怒眼前的秦王,还是控制不住,捶着胸口大喊:“那是我生的!那是我怀胎十月生的孩子!是我疼了几个时辰才生下的孩子!”


    “难道寡人不是你怀胎十月所生?”


    赵姬的哭喊噎在了喉中,一下子愣住了。


    长子的出生,好像已经是很久远以前的事情了,若是嬴政不提,她仿佛真的想不起。


    但其实她没有忘记。被吕不韦送给质子嬴异人的时候,她毫无办法,只能认命。虽说嬴异人是公子王孙,但身在赵国为质,又只是秦王的孙子。


    他的父亲有二十多个儿子,他和他的母亲并不受宠,才会被选为人质。这样一个相当于被抛弃的赵国仇敌的王孙,做他的姬妾,哪有在大商吕不韦的后院舒服。


    吕不韦没跟她一个女子多说什么,她只是吕不韦结好嬴异人的工具。但嬴异人身在敌国为质,心情苦闷,姬妾也普通,她的美貌使她很快得宠,嬴异人那时也愿意和她说说闲话。


    她才知道吕不韦想扶助嬴异人回国争储,成为以后的秦王。那时她就想赶紧生个孩子,这样嬴异人哪怕没当上秦王,也是秦王的公子,只要能回秦国就是享不完的富贵。到时候他要什么美人没有,她算什么东西,年纪一大肯定失宠,有个孩子才有保证,最好是儿子。


    嬴异人的身体不好,肯定活不久,他一死,她熬十几年等儿子成年就跟儿子住,到时候养几个男宠,日子就好过了。


    所以长子确实是在她的期盼中到来的,是她心想事成的宝贝,是她后半生的依靠。


    后来嬴异人丢下她跑了,她又气又恨,不是没怨怪过,如果没这个孩子,她换个名字换个地方,重找人嫁了也行。但到底是自己生的,又早熟,三四岁时就会体贴她,那时若有人叫她抛了嬴政另嫁,她也是不肯的。


    恍恍惚惚的,她已经把心中所思说了出来:“……我父让我把你留在家里,他托人找一个邯郸之外的赵国王孙。我还年轻,仍然美貌,再生个儿子,以后就有依靠了。我看着你伸手要我抱,贴着我的脸叫我阿母,没有同意。”


    原来还有这样的事吗?如果这真的发生了,以后他灭了赵,去邯郸时要杀的人就更多了。


    “可是你越来越大,就越来越不亲人。父亲兄弟都开始怪我给家里带去了麻烦,赵人恨你是秦国的王孙……嬴异人抛弃了我,吕不韦根本不在意我,我只有你了,你却整日里只是读书,越来越不爱说话。”


    赵姬的眼泪越来越多,嘴角却诡异的扬起。


    “你看到你的弟弟们了吗?他们多可爱啊,他们会叫阿母,打雷了会闹着和阿母一起睡,看到虫子会躲进我怀里,我假装吓到了,他们又勇敢起来,叫阿母别怕……”


    她一时忘记了害怕,扑上去揪住嬴政的衣襟哭骂:“你怎么能杀了他们,你怎么能那样杀了他们!”


    她的力气不大,嬴政没用什么力气就拨开了她,她无力地跌倒在榻上抽泣。


    嬴政半跪下来,默默地看着她,似乎有一些明白了。


    真是可笑啊。三岁前,他也是无知的稚童,全心全意依靠着父母,寻求父母的保护。而三岁之后,他慢慢明白,父亲是靠不住的,他和母亲的地位需要他自己争取。


    母亲又是后宅妇人,除了照顾他之外什么都做不了,遇事只会呜呜哭泣,咒骂抛弃她的男人,念叨着让他快快长大。


    只有他才能做母亲的依靠。


    却原来,在母亲那里,最需要的却是那样无知的稚童陪伴吗?


    那他是做不到的。


    “母亲。”他唤道,“我只想问你,嫪毐叛乱,你能有什么好处?父亲去世多年,你真的以为我死了,秦国会立那两个孽种为王?”


    赵姬不太想说话,嬴政伸手给她拭泪,也强迫她正视自己,回答问题。赵姬明白这个儿子的个性,从小就是这样,不得到他满意的,哪怕忍耐许久他也还是要。现在他是秦王了,他不需要忍耐了。


    她的理智也回来了,她怕死,想起叛变平息那晚的风波,她打了个颤,低声道:“他有野心,我以为他只是嘴上过瘾。他只是一个男宠,怎么可能在秦国掀起叛乱。他说什么,我顺着他赞同两句,他就高兴起来了……我没想到他真的那么蠢……”


    嬴政一时都无语了。


    能被太后说蠢的人,这脑子确实不太行。


    他想了很久都想不通的事情,原来就是一个愚蠢的男宠,碰上了被他哄得很高兴随口乱给承诺的太后,就给他弄出一场叛乱来。


    他这辈子到底是什么运气。


    嬴政的视线落在赵太后的手上。她仍攥着外袍,不自觉在抠衣服。这是个他早就发现的小习惯,母亲一紧张就会扣紧了衣服碾来碾去,从赵国逃去秦国的路上,她把他揽在怀里,把他衣服都抠出洞来了。


    他那时在心里一遍遍想着,一定要让父亲看到他,一定要成为秦国的王,他已经长大了,可以保护母亲了。


    秦王久久没有说话,赵太后已经彻底冷静下来,开始后悔。


    她不应该提两个孩子,太后有男宠虽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但也其实是一种公开的秘密。有孩子就不一样了,有孩子还成为叛乱的理由就更不一样了。哪怕是她,这个道理也是懂的。


    孩子已经死了,她还活着,她还想继续活着,不想死啊!


    赵太后又垂下了眼,不敢去看秦王,良久之后,她的长子一根一根拉开她紧攥的手指,握住,声音柔和了一些,说:“寡人接你回咸阳,你安份一些,不要再惹事了。”


    她一惊,复又一喜,就听那声音又冷硬起来:“若是再惹出事端,寡人便杀了那两个孽种。”


    这下她是真的大惊又大喜,反手相握,颤声问道:“你不是将他们、将他们……”


    嬴政没有说话。


    他确实下令将那两个孩童囊扑处置。但紧接着他就穿越了。


    等他回来,他已经冷静了许多,将稻种拿出来的同时,他让人追回了前次旨意。


    那个时候他还倾向于自己遇仙了,他到底也还是二十二岁的秦王政,没有未来的自信和唯我独尊,有点担心这样处死了两个幼童,会在仙人那里招来不满。他要回去弄明白仙人的态度,再继续处置。


    那时差点晚了,听回禀,两人已经装到了袋子里,哭得惊撅过去,事后高烧差点死了,还是他带回来的药救了两条小命。


    当然,后来他知道不是遇仙,但一年的时间也让他彻底冷静下来。异世的生活又让他脱离了秦王的身份去思考。


    这没有让他变得柔软,但让他知道了母亲的死期。他自然没有像李世民一样大哭嚎啕,但他也觉得心脏仿佛受到重重一击。父亲虽然抛弃过他,但后来回到秦国,父亲终于还是以他为太子,短暂的相处中也给了他教导和关怀,他对父亲渐渐有了感情,但父亲去世时,他并没有这样的痛苦。


    自幼相依的母亲,到底还是不一样的存在。


    他是秦王,他是秦始皇,是两千多年历史中再受辱骂也抹灭不去的祖龙。他想要做的事情没有人能阻拦。


    他想要太后好好过完这十年,或者能治疗的话,再活久一点,看到他君临天下,看到他为他们母子受过的欺辱报仇。本来历史上只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她去世的那年,他就灭了赵国,坑杀了那些人。


    他多希望那时她能与他同赴邯郸,让那些人在她脚下哀求忏悔,让她随口笑言,就决定了他们的生杀荣辱。那是她曾经一次次抱着他哭泣时,他在心中默默承诺过的事,历史上他做到了,却没有让她看到,这将是他遗憾。现在他不想要这个遗憾了。


    所以他没有自欺欺人,外人的嘲笑和评价,比不得一个他想要。


    太后嘴唇颤抖,想问又不敢问,他知道她不信,因为他让人传话,告诉她那两孽种已经死了,这是他故意的。不经一吓,她迟早再给他惹出事来。


    现在,他拿出了手机。


    赵姬迷惑地看她从小就冷静严肃,五六岁时就跟可爱天真绝缘的儿子拿出一个奇怪的东西给她,在上面点来点去,还跟她说:“寡人遇仙所得,录了他们的视频,你看看吧。”?????


    她儿子被她气疯了?????


    不要啊!已经没了两个孩子,她就只这一个孩子了!!!!!


    嬴政难得感性了一回,耽搁了几天才过来的时间里,他让人拿着带回来的手机,去录了几段那两个孽种的视频,好让母亲安心。


    这时拿出来,本是想安慰她一二,免得她总是这样惊惧不安的样子,也是为了当作人质威胁。不想才说完,他正在操作,太后突然从榻上弹了起来,整个人扑住了他,抱住了他的脑袋往怀里揉,毫无形象的嚎啕大哭。


    “政儿,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是阿母错了!你要好好的,你要好好的啊!”


    嬴政一时都没反应过来,身子一僵,半晌才回应似的抱住母亲,轻轻拍了拍,道:“寡人无事,你看一看吧。”


    他已经将视频点出来了,孩童的声音传了出来,有些失真,但做母亲的听得出来。


    赵姬刚被拭去的泪水又淌了满脸,全蹭在嬴政衣上脸上了,她呆呆的,觉得可能是自己疯了,她的长子不可能疯的,一定是她疯了,她怎么听见孩子们的声音了?


    对,一定是她疯了,不然她怎么还看到秦王这样好好对她说话。


    手机递到了她的眼前,她看见两个孩子穿着新衣服,在互相嬉闹。这两个孩子是正常的、普通的孩童,有着儿童的特点:恢复快又健忘。


    一场可怕的惊吓之后,病愈只歇了几天,虽然夜里还会惊悸,但是白天多数时候,只要引一引,他们就能玩得很开心,好像已经忘了那天被装到袋子里的可怕的经历了。


    说白了,其实他们就是害怕被装到袋子里这件事本身,并不理解他们差点被活活摔死了,所以阴影没那么大。


    “寡人留下了他们的命。”她的长子在说话,声音恢复了冷淡,她反而心安起来,觉得这才正常,她的孩子没疯也没傻,她也是,“太后回咸阳,不要再惹事了,寡人要做的事太多,实在没有闲空再来处理你惹的麻烦。”


    他没有威胁,只是平铺直叙说一个事实:“再有下回,他们留着就没用了。”


    赵姬连连点头,她不敢了,她真的不敢了。


    嬴政看着她,轻轻叹了口气,希望她真能做到吧。


    他收了手机,犹豫了一下,还是拿出了带回来的笔记本电脑和移动电源,同她道:“太后若是无聊,就看看这些好了。”


    他不可能再让太后接触外男了,养男宠给他弄出个假父这种事,再来一回他真的会气得折寿几年。


    深宫无聊,就看看影视剧好了。他在网上给太后买的,装满了好几个移动硬盘,只花了点钱让人把历史剧相关都删了,仙侠武侠这些古装都留着呢,还有外国中世纪宫廷故事。


    够母亲消遣了吧。


    第29章 荀子三徒


    秦王加冠之后, 相邦吕不韦的日子就不是太好过了。


    但他当年倾家豪赌成就了今天的权势声名,让他放手可太难了。吕不韦还抱了一丝希望:他觉得自己并没有乱政,也没怎么篡权, 就是看大王年轻怕误了事, 多干了几年。大王加冠亲政, 不至于一定要对付他吧。


    只能说, 他对秦国历史研究得还不太够啊。


    今日朝会中,秦王突然问起他门下一名士子, 道是听闻那士子曾学于荀子, 又长于法家学说, 便想见上一见, 问相邦能否割爱。


    吕不韦哪里能说否,回来就让人传李斯来见。


    李斯自己也很惊讶,吕不韦打量着他, 带着点希冀地问道:“大王见过你?”


    “不曾。”


    这就怪了。吕不韦呆坐片刻, 回过神来, 无奈一笑, 道:“那大概真是听人提过你吧。李斯啊, 你来我门下,我也不曾亏待,若是得了大王重用,还望能为我在大王面前缓颊。”


    李斯自然称是。吕不韦也没抱太大希望, 若是李斯念旧情, 他不说也会帮忙;若是不念,说了也是白说。到了今日, 他也懒得再转圈子,便这样直接请托了。


    见李斯应了, 他便让人教李斯入见的礼仪,带他去制新衣,准备应诏。


    不多日,秦王果然召见了李斯。


    与他想象的所有君臣问对场面不一样,年轻的秦王是在殿前空旷的场地中接见他的。


    说真的,风吹得有点冷,李斯的心也有点冷。这个样子不像是重视他,倒像是想起来就随意传来见一面似的。总不成秦王也在殿前陪他吹风吧。


    但秦王似乎看出来他的心思,竟然让人取来坐席,当真与他在殿前坐下了。


    “取裘衣与先生。”他听见秦王吩咐,心中一定,躬身称谢,披衣后落座,重新从容了起来。


    果然,秦王开口,先是解释了在这样古怪相见的原因,虽然这原因让他……不太好形容。


    “先生应当也听说了寡人遇仙的事。”


    “……是。”李斯本来想说这等荒诞不经的传言他是不信的,但心中一动,觉得秦王的话中之意好像不对,硬是咬着舌头把要出口的话咽下去了。


    然后就听秦王淡淡地道:“确是如此,寡人虽未宣扬,但也不曾掩饰。只是今日见先生,有些话却是不欲让旁人听见,只能在此相会了。”


    自从后世知道赵高事,嬴政对身边人已经无法完全信任了。


    宫廷从来不是能保密的地方,今天国君对人说的话,明天就可能传遍了都城。以前嬴政自信能够掌控,但现在他已经是一个怀疑论者了。遣散从人也难免不会有人偷听,只有这样空旷的地方能让他安心。


    不过对李斯,嬴政没怎么纠结。


    首先是他需要用其才,后世的事实证明李斯有那个能力。不算自己身后事的话,能与他相得始终,嬴政相信这个李斯的所思所想是能与他保持一致的,也是他用得非常顺手的臣子。他不想费事重新淘一个人才来用了。


    刘彻可以不在乎的换丞相,但是新的卫青和霍去病也终究没让他再找到。天下人才虽多,能定天下的大才总是少的,李斯是这样的大才,他不能因为私人的好恶就弃用之。


    再者,虽然与赵高合谋也让他气愤,但其作为与赵高本质不同。


    赵高是祸国专权,李斯却还想维护他的帝国。矫诏固然是死罪,具五刑不冤,但嬴政从知道这些事到如今,已经有一年的缓冲,不会冲动行事。他知道其实李斯所作所为,不过是因为秦国向来的传统罢了。


    大才入秦为客卿,为当政秦王重用,使得秦国大兴。


    然后秦王老病而终,新王终要向并无根基的客卿举刀,以开辟属于自己的时代。而新的秦王,自然也会有属于他的大才为相。


    一代一代循环,虽然也有幸免,但李斯亲历了吕不韦的倒台,又到了新王上位的时候,他也害怕。


    刘彻嘲笑李世民那一朝因为他的先例,导致一代一代的玩玄武门事变的时候,李世民恼羞成怒又不能打他,气乎乎的大叫他这次一定要让父亲立他做太子,把刘彻笑得说不出话。


    嬴政却没笑。他秦国又何尝不是如此。要说可笑,大概就是数代如此,秦王总能依靠根深蒂固的王权与世族支持夺回属于自己的权力,送前相国归西。能活的也有,终究失了权,再无作为。


    谁也没想到,这样循环的惯例终究让秦国尝到了苦果。帝国一统后的丞相不想步入这样的循环,又碰上了阴谋家弄权,于是选择矫诏立幼——还是翻车了。


    其人也热衷名利,所以嬴政并不担心他跟不上自己的思路——他会扭转自己的心意,竭力为自己办事。


    而且知道了后事,嬴政对李斯反而更放心了。


    这人不是当权臣的料,或者说在他的治下没学会当权臣,在他死前能忠于他,在他死后至少还忠于秦,这比他重新选拔再找个可靠的人实在。嬴政原本就经历了很多背叛,现在从史书中又读到更多的背叛,他把自己的用人标准调低了——反正总会叛的,选个对寡人忠诚的,至少活着的时候不用随时怀疑他的背叛。


    至于死后,如果他还不能把身后事安排好,也无颜见大秦先王们了。实在不行,他病后先处置了李斯也就是了。


    今天嬴政会说得多一些,所以必须在这样空旷的地方,以确保他的话不会传出去。


    “寡人于仙境一游,已知先生大才,更见仙境推演,见我大秦灭六国、一天下后之困境。今日与先生言说,不知先生何以教我。”


    李斯抬头,无法把秦王的话当作疯话。他正对上秦王鹰一般的视线,竟是肌肤上浮起一层密密的鸡皮疙瘩,兴奋与悚然齐生,直觉今生最大的机遇就在眼前了——


    张苍打了个呵欠,停了在沙盘中演算的手,人到院子里立住,向远处张望,好教眼睛休息片刻。


    但脑子未得歇,仍在那些题目中打转。


    奇哉,怪哉,曾经同学于荀子门下的李斯,如今在朝中十分得意,既做了得秦王信任的长史,来召他入朝以为臂助也不出奇,奇在不召他入朝,却送来了一箱书。


    张苍所在的阳武县原本属韩国,后来被秦国所得,他如今自然是秦人,谈不上入秦。只是他尚年轻,老师荀子今年过世后,他就回到家中读书,暂时还没打算入仕,不想李斯却突然派人送来信件与书籍。


    信中说是秦王从仙人处所得,知道他平时对术算也有研究,所以送与他一观。若是有兴味,不妨入咸阳再观后文。


    张苍从得书起看到现在,初时不以为意,还觉得所谓仙人之托辞有些可笑。


    好好的数算之道,弄出那许多符号来作甚,白白增加一重难度。


    然而看到一元一次方程后,张苍已经改观了。书上固然只是简单的一元一次方程,但他确实平时就有研究,立刻代入了更复杂的方程去算,发现了其中的方便。


    再往后看,他的速度就慢下来了。


    “好个李斯,要我入朝不直说,拿这来引我。此书不说内容,便是材质也十分稀奇,难道真是仙人所赐?”


    不过这不重要,他亲自验算过的道理,是不是仙人所赐又有什么关系。


    还未满二十的青年在树下嘿然一笑,轻松作出了入朝的决定——


    韩非在宫门外等候时,内心仍然有一丝茫然。他不知道历史上他出使秦国还要更晚些,更狼狈些,乃是在韩国被秦国攻打之后被韩王派来出使。


    这次呢,不过是秦王坚决要见韩非,秦使极为强硬,隐隐有若韩非不入秦,秦军就要至韩的意思。韩王惧怕,为了面子,就让他作为使节前往秦国。


    却是连个出使的任务也没有,压根就没打算让他回去。


    韩非看向身侧陪伴着他,也是一同被秦王传唤的李斯,再次相询:“秦、秦、秦……”


    李斯抢答:“大王极喜你那著述,想见你许久了。不过近来大王遇仙,似乎又有变化,我也不知究竟。”


    嬴政一直在读《韩非子》,极为欣赏韩非,这在咸阳不是秘密。不过他这次向李斯提起韩非,并强硬地要求遣使往韩国要人,让李斯生起了极强的警觉心。他本来就不算特别担心韩非,这个同窗是韩国近亲宗室,很难一心为秦国打算,又兼有口吃的毛病,入朝为官是个大缺陷。


    而且其人虽写了本大王重视的书,李斯读了也自惭不如,但他生平不曾治政,恐怕不能与自己相比。


    现在就更顾不上忌惮他了,反而要联合这位同样信奉法家学说,并著书立论,在学派上可为宗师的韩非子,一起在秦国立足,坚定秦王之心,继商君之后,于秦国践行法家之理,建立万世不易的制度。


    韩非叹了口气,心里矛盾之极。他学于荀子,自己又有著书立论的本事,又怎么不想一展所长,真正实践自己的理念。偏偏生为宗室,又哪里能那么容易抛舍故国呢。


    另外只说眼前,还有一个麻烦事。他知道自己的毛病,平时与人交谈,平心静气时也还好,但一旦情绪激荡,那舌头就跟牙齿打架,一个字在嘴里绊上半天也说不出来第二个。


    就他现在这情绪,叫他怎么跟秦王交谈。


    静!静!静!要静下来!


    韩非便这样一路默念着静,来到了秦王跟前,得赐坐,入席。


    秦王只着常服,案上摆着一件小臂高的奇怪之物,为球形,色斑驳,整体呈蓝绿色,秦王不时以手指拨动,便在底托上转动,不知是何异宝。


    坐定后,嬴政不曾提秦韩国事,也不曾问法家之理,开口只是温言相询:“先生自韩国来,一路可还习惯?如今所居,可有不适之处?”


    韩非稍稍平静了一些,用自己习惯的节奏控制着语句,略慢但还算流畅的款款应对:“承蒙大王垂询,外臣一切适意。”


    “那便好。”他就见秦王笑了笑,又拨了一下那个球体,继续道,“想来韩王知道,先生也知道,此次名为出使,实则是寡人请先生入秦。先生既来了,就不必回去了。”


    韩非大急,气息一乱,口齿顿时不清:“大、大王、王何、何、何……”


    一句何出此言硬是卡着出不来,急得汗也出来了。


    嬴政抬手下压,和声安慰:“先生莫急,听寡人一言。”


    待韩非平静下来,他才道:“先生大才,应该看得出当今时势,我大秦已有囊括天下之势。而韩国,便是大秦首灭之国。先生纵是不甘,然于大局何补呢?寡人今日请先生前来,便是想问先生一句,先生所著,乃是对当今诸侯并起之世而论。若秦据此灭六国而一天下,又可能凭此而治天下?”


    韩非听着前半句先是心中大怮,因为他也知道秦王随口淡淡说来,并非妄言。秦能不能一统天下,如今世上还没有定论。依着过去的经验,其实人多半还是暗自觉得诸侯仍能并存下去,且先把这个秦王熬死再说。


    就不信他秦国真有那运道,连着六七代要么英主要么早死,到底没出个昏君,说不定下一个秦王就是个桀纣呢,对吧?那大家不就有活路了。


    但韩国就不一样了。


    韩国既小,位置又不好,离秦国太近,乃秦东出首灭之国。如今虽然没灭国,但连韩王都不觉得能幸免,只拖一天是一天罢了。


    可他身为韩使,虽然只是韩王为了面子硬安的头衔,因着这个口吃的毛病甚至连正式的会面都没怎么开口,主要由副使答话,但他又怎么能听着这样的话而不反驳的。


    正当他努力平息心绪,思忖如何回话,不失节又不激怒秦王时,听到了秦王的后半句话。


    韩非怔住了,一时间明明心绪不定,口齿却无意间还流利了几分:“如何不能凭此治天下?”


    “天下广大,非一国之地能比。寡人之政令,出关中,至六国之地,何人能行之?”


    “以律束之,自然行之。”


    “律由人执,秦吏急切之间,难以布及天下,奈何?”


    “既得天下,又行秦律,天下吏何人不是秦吏?”


    韩非这时候口齿反而清晰起来,一问一答来得迅捷,只是当嬴政停下,他也准备以法家理论来说秦王时,又开始结巴了:“大、大、大王容、容……”


    李斯在一边实在听得着急,因为大王没有问他又不好插嘴,这时赶紧在旁开口:“大王,韩非口齿不便,臣请替他言之。”


    嬴政笑了笑,拒绝了:“李卿不必说了,你与先生要说的话,寡人都已经知道了。”


    怎么能不知道呢,他虽然没有经历过那些事,但他已经通读过《韩非子》,从后世史书上一一看过他与李斯亲自拟定的秦制。韩非虽不在了,有说还是李斯陷害,有说是被自己决定杀死的,但他施政仍然处处蕴含着韩非的思想。


    百代都行秦政法,这是从商君,到他们君臣呕心沥血的成就,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嬴政阻止了李斯,自己也沉默了一会,再次开口:“请先生与李卿移座。”


    二人起身,宦者将坐席移至嬴政案前,二人再次入座。嬴政挥了挥手,没让殿内侍奉之人退出。那天对李斯,他说起统一天下后的局势演变,不好让旁人知道。今天无事,不必特意避人,不过也让他们走远了些,却是仿佛换了一个话题。


    “先生著书立说,韩国又不能用先生,若非先生乃韩国宗室,想来定是愿意为寡人所用吧。”


    韩非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在嬴政拨弄的那个球上,刚才一晃,他好像看到一个秦字,但还没看仔细,又被转了过去。听秦王如此说,他恍惚了一下,垂首默认了。


    诸子百家,哪一家不想为君王所用啊。


    更别说他们法家,天生就是依附君主才能发挥作用的学问了。


    这确实是个麻烦,嬴政不太确定史书上所说李斯嫉杀韩非是不是真的,因为韩非明摆着不会事秦。反正即使是真的,也是他本身就生出了杀意。


    《韩非子》这本书写得太通透了,说尽了帝王术,这才是他反复阅读渴求一见的原因。若仅仅是法家治国之道,还不至于如此。


    所以他不仅是不愿意韩非为他国所用,而且不愿意他自由在外,将毕生所得传授于他人。与其说是李斯嫉妒陷害,不如说李斯顺水推舟,嬴政如此猜测。


    而韩非并非那种远支宗室,与现任韩王的血脉不算太远,所以心存故国,自己道理都懂,就是迈不过心理上那关。


    以前嬴政也没有办法,只能杀之,但现在他有另一个选择。


    韩非与李斯看见他们一直注意的那个被秦王拨弄转动的球体被推到了面前。


    年纪尚轻但因为近年来果断处理赵太后助嫪毐谋反事,以及虽留下两个孽种性命但对外宣称将其囊扑的事,已经传出残暴名声的秦王,此时态度温和,甚至语音带着一丝笑意,平静地对他们说:“这是从仙人那里得来的宝物,名为地球仪。我们所处的世界乃是球体,秦与六国,不过占地一隅。”


    李斯并没有惊讶,秦王并没有隐瞒所谓遇仙事,也确实有一些无法解释的举动,当着众臣的面凭空取物,拿了一些粮种让人去耕种。


    他拿去给张苍的书,也是看着大王这样取出来的。


    大王还对他说,见仙人演法,见大秦统一后的世界,问了他一个问题:“当下的秦律,可能治灭六国之后的大秦?”


    他当然认为可以,但大王让他再想一想;让他以一个楚国上蔡小吏的身份去想一想:楚国灭亡之后,这样一个小吏会如何在秦国治下生活。


    李斯确实想了,生出一些不安,但这不安更多是对这一代秦王可能会抛弃法家的不安,所以才会有意引韩非为臂助。


    而大王那天在空旷地避开所有人对他所说的事情,他并不能完全接受。


    天下一统之后,他们最终以法家思想制定的秦律,当真会造成那么多问题吗?


    韩非就震惊得多了。


    他第一想法:难道这一代秦王并非英主,而是个疯王?


    噫,韩国有救了!


    但看秦王目光清明,他又收回了这个荒唐的想法,重新去审视那个“地球仪”。


    嬴政带去的黄金不能兑换太多,只能压价出手了带去的几块玉,还只有羊脂玉卖得出价。刘彻也是如此。玉玺空间不算很大,大部分放了粮种,剩下的空间都是一捆捆的书与资料,本来也不用上许多钱。


    只是一来还有一点空间不想浪费,他们打造了一些样品回来;二来他们还雇人搜集资料或是做设计图,花了不少钱。最后是李世民说自己暂时用不上,慷慨的把自己带的首饰借给他们先用了。


    这个地球仪,就是嬴政与刘彻在梨村时走汪教授的关系,找了个历史教授,画了这个大秦尚未统一时的世界地图。又请刘敏帮忙找了个小厂子特别定做而成,比正常的价格贵了不少。


    韩非和李斯都没有对“球体”人怎么没掉下去发出疑问。在他们的观念里,如果大地真是一个球,人却没有觉得颠倒,那上天自然有其道理,没什么好多问的。


    韩非看到了秦,也看到了自家的韩国,以及其他诸国。嬴政没有去拨弄,让他二人看得仔细,并对他们讲解地球仪上的色彩各自代表了什么。


    于是别处不知,秦韩之间的山川平原,果然与现实对应,一眼看去不见什么差错。


    只是……


    两人都是当世人杰,不由都将目光移向七国之外,匈奴东胡之外,那片更为广阔无垠的土地。韩非一时震动,竟然立刻明白了秦王的意思。


    嬴政这时才轻轻一拨,将西域指给他们,又慢慢向西滑去,让他们看那大夏乃至塞琉古罗马埃及马其顿。


    又一一说起当地地理气候,人文历史。皆非野蛮之地也,亦大争之世也。


    “西域不难。”已经掌握了西域地理的嬴政口气淡淡,“待四海一,寡人便着手驱逐匈奴,凿空西域,而诸侯愿臣于秦者,当为寡人征西,而后寡人将封诸公子于此。诸侯或往西去,或往南行,为寡人开拓天下,事寡人如事周天子。”


    倘若有本事,自己能打到地中海,那只管去。嬴政自然也想要更多的土地,但是眼下这片土地已经快把秦撑死了,他不能急。就让自己的儿子跟诸侯争锋征伐圈地吧,也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了。


    “寡人闻孟子有言: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大秦一统之后,若无敌国,寡人亦恐子孙不肖,不能继寡人基业。如此,或许于秦国亦有益处。”


    若是嗣君不肖,分封于外的嬴姓公子有本事夺位,那也是他嬴政的子嗣。就如同刘汉那文帝入主中枢,开文景之治,又如光武中兴,再如中山靖王之后刘备奋起而立季汉。


    大秦也需要这样的机会。


    至不济,外域难以重夺神州,也能留下他的血脉,而不是猬集于咸阳,被人一网打尽。


    在外部敌国环伺之下,秦若仍然强盛,自然可以再度一天下,将诸国向更西处驱驰,这是他所期望的事,但不是他所能决定的事了。


    李斯其实有一些不同意见,不过此时他与秦王君臣遇合未久,还没有到尽吐心胸的地步,暂时压下了进言的念头。他只看大海那边,更有一片土地,正想细看,嬴政却停止了拨动,淡淡道:“那一处太远,海船尚不能及,先不必看了。先生以为如何?”


    韩非喃喃道:“大王、王、王之意、意……”


    李斯不由叹了口气,替他道:“大王之意,可是秦将一统天下,却未必亡诸侯?”


    韩非听他替自己说出来了,便点头,充满希望的看着秦王。


    嬴政淡笑颔首:“然也。”


    六国可以迁封地,奉秦王为天子,而受封于化外之地;效祖先之德行,栉风沐雨,筚路蓝缕,为天子镇远邦,得享富贵数百年。至于数百年后,就看各自子孙贤与不肖,各自的造化了。


    这当然不舒服,现在叫享惯了富贵的诸侯去当然也是不肯的。但是都要被秦灭国了,还有什么肯不肯。这个不肯,那换个肯的去便是。


    便如此时,秦王便隐隐含笑,带着三分玩笑之意的说道:“若是韩王不愿去,先生可愿去?”


    韩非双手举过头顶,庄重行礼伏地:“臣、臣韩、韩、韩非,愿!”


    包括李斯在内,三人都很明白,秦王并非真的让韩非去做韩王,而是以此问他,是不是愿意从此为秦所用。


    韩非都四十五岁了,秦尚未灭六国,更不要说平西域,再封六国于西域以西。


    到那时候韩非还活没活着都不知道,谈何做韩王。


    只不过是交易而已。若韩非违逆,仍不肯从秦王,那么这么一个当前就能看得出将灭的国家,秦也没必要留着分封了。韩之社稷是否得存,全看韩非如何选择。


    而韩非选择,入秦,存韩,为秦尽所学,为韩全忠义。


    第30章 倒转屠龙术


    韩非著书, 论及为君者之“法、术、势”,但他本人却没有多少为政经验。此时他一心想的是故国存亡,并没有多想秦王的举动。反而是李斯在旁默默, 思及《韩非子》中所言, “明主之所导制其臣者, 二柄而已矣。二柄者, 刑德也。何谓刑德?曰:杀戮之谓刑,庆赏之谓德。为人臣者畏诛罚而利庆赏, 故人主自用其刑德, 则群臣畏其威而归其利矣。”


    韩国已是必亡之国, 大王却以存其社稷而换韩非之入秦, 如此重赏,又是想让韩非做什么呢?韩非之书已经呈上,韩非此人, 究竟还能为大王做什么, 才值得这样的重赏。


    原本打算与韩非联手的李斯, 这一刻兴起了一点排挤之心。


    不过还未深想, 就听秦王悠然而道:“如此, 寡人便可以同先生说一说,仙人为朕预演之事了。”


    却是起身,带他们前往空旷之地,一样令人取了裘衣御寒, 又摆上了桌案。嬴政端起一杯苦茶, 仍然不太习惯地逼迫自己饮用——后世言道对身体有益,这是其一;以君王之尊带起饮用的风气, 售于胡人之外也能售于国内,这是其二。


    卖出去都是他用于秦国大业的钱, 苦就苦点吧。


    然后道:“在仙人演化中,六国毕,四海一,六国故地均为秦之郡县,文字货币乃至度量衡也得以一致。寡人与李卿这些日子的设想,确是一一实现了。”


    李斯面上也现出喜色。他已经听秦王说过一次了,虽然他不敢肯定仙人之说到底是真是假,但秦王这样说,本身就代表了一种态度。


    《韩非子》中也曾言道君王之道,认为君主不能被臣下窥视心意,而秦王深信《韩非子》,如今有了奇遇是真,但有没有借着这番奇遇,用仙人之说来为自己证言,就不是随便能揣测出来的事了。


    但不管如何,听大王这样说,至少证明大王依然打算信用他,采取他的谏言去推动秦国统一四海的步伐。上次大王没说了一些,今天对韩非也如此说,应该是不至于抛弃法家学说。


    只是李斯还没有高兴太久,就听秦王语气一变,沉沉地道:“寡人生前,天下无事。寡人身后,天下皆反。朕见仙人演法之中,韩有张氏行刺,大索十日不得,安然隐居于下邳;吴有项氏逃匿刑狱,仍为太守座上客;天下有游侠寒士,携刀持剑,行凶于闹市,而秦吏不至;又有小吏饮酒结党,与寡妇成奸,无人告发……韩卿、李卿,可知寡人身死不足一年后,是何人先反耶?”


    韩非既入秦,他就换了称呼,韩非与李斯目光一碰,一个已经迅速想到秦王描述的场景,思忖之下竟发现确实是可能之景;一个则捕捉到“韩有张氏行刺”,心下一惊,想到了五世相韩的张氏。他记得张氏换了家主,太过年轻,在韩国已经渐渐沉寂下去了。


    两人抬眼触到对方视线,不由转开,各自思索起来。


    上次嬴政对李斯,只提到各地秦律松弛,难以治理,贵族大豪横行不法,六国名亡意存,帝国危机重重的未来,还没有提到天下皆反的事,更没有说仅是他身后一年,就天下皆反,三年而大秦亡。


    不多时,韩非率先回应,压住速度慢慢吐字道:“是项、项氏?楚国与秦有恨,离关中路、路远,项、项氏又擅兵。”他其实还有话要讲,既然项氏藏匿于吴,又为太守座上客,楚国天高路远鞭长莫及,楚国人心不服的话,项氏拥楚王留在故地的公子王孙起兵,是十分自然的事情。


    就是这张嘴不争气,说得太多他怕大王着急,只能简而言之了。


    李斯也接着道:“莫非是齐?齐国昔年仅余两城而复国,齐王虽懦,却不可轻视齐人。况且齐国风俗与中原多有不同,齐人不服秦治,拥立田氏而反,亦不为奇。”


    他也考虑过赵,赵国民风摽悍勇烈,极有可能反秦。不过赵国毕竟离得近些,容易控制。要说反,还是齐楚这样远离关中的大国更有可能。而且楚国从建国到现在,楚王都没能完全掌握国内的封君势力,秦国虽然灭了楚,但想控制这些有钱有地有名望的旧日封君恐怕也难;齐国则是自古重商,风气浪荡,受不了秦律约束,极有可能造反。


    嬴政注目于地球仪上目前仍然属于楚国的位置,又移向同样属于楚国的另一个位置,摇了摇头。他们都说错了,当世恐怕没有一位贤者能够猜到那个结果。


    “是一名戍卒,本要往渔阳戍边,因着下雨误期,率九百戍卒而反,天下震动。虽未得进关中而亡,然群雄投奔,又受其令赴六国故地,于是山东六国,皆反。”


    李斯与韩非同时怔住了,这完全超出了他们的理解范围,也完全违背了他们人生至此的世界观。


    非王孙,非权臣,非将军。


    乃一戍卒。


    仅一戍卒耳。


    他何敢反?


    他何能反?


    他何以反!


    大王所言,究竟是真的仙人演法,还是大王危言耸听?纵是仙人演法,又真的可信么?


    谁能想得到呢,第一个大一统帝国,迎来了第一场动摇根基掀翻帝国的大规模农民起义。


    与嬴政当初一样,李斯、韩非遍阅古籍,也不是没见识的人,但是——


    什么事我们没见识过?


    这事我们真没见识过.jpg。


    嬴政早已为此震惊愤怒过,如今古井无波,只是看着这两人,叹道:“秦国强盛,少不得军功爵制。但是李卿、韩卿可曾想过,他年秦一统天下,寡人要用什么来赏赐?”


    这……要说两人也是当世人杰了。但是韩非重心在理论,《韩非子》一书更多是论及君王治国的法术势,论及刑与赏的重要性。至于何罪用何刑,何功用何赏,这种细节又怎么会在书里一一去写。


    他又不是写秦律。


    李斯倒是更注重这方面的事情,也有过全盘考虑。但是秦国如今连韩国还没灭呐。


    军功爵制正是最适合榨取民力,助秦国统一天下的制度,就算是李斯,也还没有往更远处想过。


    嬴政自然知道以后的事情。军功爵制,一定程度上崩了。


    高爵升不上去,低爵几乎无用。征南越的大军立了军功,也只能留在南越分田——从中原富庶之地移民到那里,分了田的士卒只怕会怨气冲天。这跟后世已经成熟的统一帝国不一样,他不能照抄后世的制度,而秦自己的制度,是针对一个诸侯国量身定做,同样不适配一个人心未齐的大帝国。


    他不知道自己以后是出于什么心理这样做,或许也是一种饮鸩止渴,因为没有前人的经验,看不到其他的出路,只能如此。他在后世看到一个词:路径依赖。他猜测自己也是这样吧,用旧日获得成功的方式继续统治他的帝国,让百姓疲弊,没有心力和能力去反抗。


    其实他自己觉得还挺成功的,他把住了其中的平衡。但是谁让他运气不好碰上个难搞的奇葩儿子。


    隋朝在结束了数百年乱世之后二世而亡,带来一个强盛的大唐,相似之处常拿来跟秦比较,但是嬴政看了之后真的心态要崩了,隋炀帝这就是个正常昏君好吧,登基十几年才玩崩,跟他那奇葩儿子是一回事吗!


    当然,他也承认,虽然他分寸掌握得很好,但这种分寸不是谁都能掌住的。那孽子不行,长子扶苏也未必就可以。让扶苏登基之后转向呢,恐怕也不行,已经难以调头了。


    要说嬴政有多在意小民,那就是个笑话了。他在意的是自家江山。既然历朝末世都有声势浩大的农民起义,他就不能等闲视之,也不会自大的以为大秦的律法一定能压住——英主能压住,可哪家都是庸主和昏君更多。生了个奇葩的嬴政这方面完全不敢托大。


    也是,生了这种儿子,任是谁都不敢托大了,古往今来全天下独一份的运气。


    所以过去的旧制必须改了,不说让子孙后辈中的庸君也能稳住社稷,至少要解决他这个前所未有的帝国所面临的问题,不能留给儿子解决,只能他自己来。


    幸好现在他还能提前考虑换一个方向前行。


    又以“统一天下”为假设,嬴政将种种弊端与李斯和韩非二人商谈。两人一个长于理论,一个长于实务,震动之后也放开了思考,与嬴政一直议事到宫中掌灯。


    但尚未在秦国得到重用,身段灵活到能顺应胡亥改动秦律的李斯且不论,韩非这样能称为一代宗师的人,却不是那么容易改变自己理念的。


    还是嬴政结束了话题,沉吟片刻,对韩非说道:“仙人演法,寡人可让先生同观。只是自此之后,先生身边就离不得人了。所见所闻,亦不能向他人透一字。”


    韩非没有犹豫。他唯一在意的是韩国,但现今来到秦国,又与秦王谈了这一番话,他已经知道自己不可能离开秦国了。加上秦王的承诺,必亡的韩国有了一线生机,那么于公于私,他都愿意得见仙人所演之法,以长见识,再真正去考虑自己理论中是否有不足之处,是否能以此为依据治理一个国家。


    见他愿意,嬴政便笑道:“寡人想让韩卿做孤臣,不涉外务,只为寡人著一书,可否?”


    韩非未迟疑:“谨受命。”


    于是嬴政道:“李卿先退,寡人有得自仙人之书,天机不可外泄,卿日后要为寡人理政,不可视之。”


    李斯便告退,虽然不得见仙人书,不能见仙人演法,却是安心了。


    他又不想成仙。


    他只想享人间权势富贵,一展胸中所学,生得富贵死得声名而已。就让韩非读书著作,成仙去吧,他非常支持。


    李斯一退,韩非顿时紧张起来,还好秦王没与他问对,只是递过一本手抄的书籍来,道:“仙人之书文字不可辨,这是寡人亲录,卿不可带走,只能每日来宫中读书。待文字识得之后,再看仙人演法。


    这些看完,此处还有一本《矛盾论》也可一观。寡人望卿读后,能以如今国势为基,为寡人重写一部治国之书。”


    韩非应诺。待他退下之后,嬴政没有唤人入内,怔忡片刻,从玉玺空间里取出还没有看完的一本大部头,又读了起来。


    他给韩非的,除了《矛盾论》,便只是那后世高中生所用的政治教材,被他摘录抄了一本而已。因为后来学会上网,看网上称多年前的课本比新版更好,还与刘彻特意去重新买了一套。


    世人喻天子为龙,《韩非子》教的是龙驭天下之道。而后世这教于国内所有十六七岁懵懂少年所学的课本,却被戏称为“屠龙术”。


    但那只是“屠龙术”的简化版,他现在读的才是真正的屠龙术,不可流传于外,而又可从中学到很多。李斯不擅长这个,他需要韩非替他重新整理成文,传于子孙密读,对一国之内众阶层心中有数,分而化之,为人主所用。


    正所谓,逆练真经,倒转屠龙术是也——


    十里一亭,一里人口少至十几户,多至百户不一。而轵道亭近于咸阳,人口繁盛,一里往往有数十户人家,因此轵道亭的亭长,对一般人来说也算是个不错的职位了。


    但对于入秦的士子来说,一个亭长之位,简直是辱人之用,合该当时就色变而走,出函谷关为秦国广而告之,叫天下人从此莫来秦国才对。


    不过张苍不是六国士子,而是秦人,而且他与李斯长谈过一回,最后欣然接受了亭长的职位,来到了轵道亭。


    当然,不是因为他才二十岁,得了这个职位就很高兴。而是因为这只是个起点,是秦王亲自安排官吏试行新政的地方。


    正好,他本来觉得自己年轻还没学成,入朝不合适。现在这个又重要又低级的职位还真是量身打造,极为适合。


    这是嬴政选择的地方,他仍记得史书中言,秦王子婴于此“系颈以组,白马素车,奉天子玺符”,也算是有意选了这一处。


    “……这便是一元一次方程的解法。诸君若有不解,可随时来轵道亭寻我。接下来数日,便要请诸位用心教导我轵道亭的孩童了。”


    一干二十多到四十多的男子一起齐身,行礼称是。


    这是秦王从全国搜罗来的数算方面的人才,有的原来还在随师长学习,有的原来是地方小吏,有的在少府或治粟内史处任职。


    只要原先不是什么特别紧要不可少的职务,如今都被送到这里来,跟已经掌握了那套数学之道的张苍学习。职务还保留着,带薪学习。


    有数算的底子,成年人学起来并不难。张苍来到咸阳后,又通过李斯学习了一下那些符号的发音,就来教他们了。而他们在开始的茫然之后,也很快入门,适应这个新体系下的数学解答之法。


    张苍比较忙,这些人先跟他学,然后还要去教轵道亭的孩童。秦王在轵道亭用新政,学室不再只有官吏之子才能入学,也不是只学秦律与法家著作。


    中人之家,舍得为孩子投资的话,百钱便可入学室学习一年。这些擅于数算的人拿小吏的俸禄却不用担小吏的责任,只要在学室教授文字与数算即可。


    当然,他们同时也要跟随张苍继续学习。张苍现在已经自学到了初中,正在把代数与几何纳入自己原本所学的知识之中。同时还试图理解物理。


    化学教材不在他这里,嬴政知道化学需要试验,他打算把那些炼丹的术士弄来研究,找个荒山野岭让他们配火药去,炸死一个算一个,他不可惜。不过他这个时候的方士没有刘彻那时业务精通,主要吹牛方向是求仙,炼丹的手艺处于摸索阶段,比较糙,说不定真会炸死不少。


    “哎,如此辛苦,我真是自找的。”张苍合了书本,自嘲的一笑,带着亭卒去了田间。


    他这个轵道亭啊,实在是很特殊。亭长是武职,本来不该他来做,就是做了,也应该在武事上用心。但大王亲自召见了他,告诉他轵道亭是一个“试验”,暂时不与秦国制度相合,他这个亭长就相当于县令,只不过管理的不是一县之地,而是一亭之地罢了。


    文事武事,都是他的事。


    现在,他就要去田间查看种下的小麦情况。


    他的治所位于东平里,田典是从少府调来的人。张苍知道农家与墨家入秦之后,墨家偶尔还能听到一两个出名人物,农家是直接消失无踪了。也是,农家能成诸子之一,并不是因为会种田,而是有其政治主张。现在入秦之后只被秦国当作农事好手使用,自然渐渐没声了。


    不过张苍也知道,农家毕竟还是有弟子散落秦国官吏之中的,这次来轵道亭指导的农官有好几个都有农家的痕迹。东平里的少府小吏名为陈利,张苍看过麦田情况,打开自己拿到的农书,按照种下的时间仔细对比,各项都算合格,这才满意,向人询问陈利去向。


    原来陈利在带本地的田典指导人耕地。他赶在春耕前过来,现在春耕就是他来东平里的第一件大事。


    张苍走过去,陈利也过来行礼,两人便找了个避风的地方站定,随口聊了起来。


    张苍问道:“可有人有怨?”


    陈利摇头:“纵是有怨又怎么敢说。”这里可是秦国。不过这次也有不一样的地方。


    “大王有令,轵车亭若是绝收,不需纳税缴赋,少府拨给每户粮草。既这样说了,就算让他们种下煮熟的种子,那又有什么不肯的呢。”


    他笑了笑,兴致也高了起来:“虽说大王给的粮种许多不曾见过,但前番少府派人来装了水车,百姓极为感激。如今那曲辕犁也不是假的。张亭长可知那是什么样的耕田利器!”


    “我知道,我知道。”张苍笑着应和,他又不是没在开耕时来看过。


    现在地里,曲辕犁还在发威。他们看见一头牛拉犁一人扶犁,犁头深深没入土中,将土块翻出,杂草压在了土下。比起过去需要两牛合力,调头不便的笨重旧犁,这当然是件利器。


    陈利还知道官田里用上了一种重犁,在畜力足够的情况下可以开垦更多土地。不过对于农夫来说,这曲辕犁才是最好用的,就算没有牛,人拼着花费力气,自己拖着犁耕地也比过去轻松啊。


    东平里的农活好手,五十多岁的郑丑扶着犁到地头,搓了搓手喘了口气,这块地他已经耕完了。


    旁边那块地不耕,上面种了麦,郑丑提了一冬天的心,看着化雪后麦苗长得好,这口气才算松下来。原来田典和那位陈吏没骗他们,麦是真的可以那时候种植,让它越冬啊。


    离河近的那片田地其实原来是种水稻的地方,轵道亭能种水稻的地方少,但稻米可以卖高价,在咸阳长居的楚国贵人们吃不惯别的,也带动了他们宫室的人以米饭为常食。


    这些稻田以前在冬季就闲下来了,去年不知为什么,本地出身的田典接待一个据说是从咸阳来的农官,经验丰富的田典从此便什么都听这农官小吏的,除了让他们种冬麦之外,还令他们翻耕稻田,教他们种什么油菜。


    从来没种过,要不是秦律森严,郑丑根本不敢种。好在听田典说只要用心按要求做,种不好也不问罪,他才算放下一半的心。现在那边开花了,怪好看的,田典已经教他们了,以后要把菜籽收了,朝廷会买。要是真的话挺不错的,又没误农时,又能卖点钱。


    去年官府在轵道亭装了筒车,他家的旱地都成水浇地了,现在郑丑正是在最感激的时候,很愿意相信朝廷。


    而且这个曲辕犁是真好用啊。田典拿来的,先借他们使,道是可以买。郑丑盘算着,攒几年钱,把旧犁卖了再凑些,一定要换一个。


    还要给大孙子准备进学室的钱。郑丑鼓起了劲,检查了一下耕牛的状况,将它赶到另一块地里。


    他要再勤力一些。以前家里没有官吏,子孙进不了学室。现在有了机会,要是因为百钱的原因让孙辈失去了这样的机会,他死了都要被祖宗痛骂的呀。


    读书对个人修养有什么好处,郑丑是不懂的。什么腹有诗书气自华,也不能当饭吃。他只知道,今年春耕前来的新亭长亲自带人宣讲,告诉他们,读书读得好的人,就有就有机会做县里的官吏,甚至是在咸阳的朝廷中为大王效力。


    他有什么理由不为孩子拼命干活呢?


    张苍看了一会,觉得农人的干活劲头都不错,也十分满意,正要再往别处看看,就听陈利笑着说:“堆肥的地方,亭长可要去看看?”


    他看过了!张苍觉得自己的耳朵听到这几个字,鼻子就似乎闻到了臭味,赶紧摆手:“不看了,不看了,我还要去阳里看看,再耽搁就晚了。”


    赶紧跑啊!他骑上马,后面还听见陈利的大笑声。张苍苦笑摇头:不能和农家子弟比哟,这几个里的田典,如今个顶个的把这些粪便当成宝,丝毫不嫌弃。


    他不行,他还是赶紧跑吧——


    半载光阴攸忽而过,经冬的麦已经开始陆续成熟收割了。轵道亭洋溢着欢乐的气氛,因为这麦不光能经冬,它还高产。虽说种的过程中,田典把他们烦得想死,平白增加了很多劳动量,但是收成太香了。


    翻倍是基操,有好地种出来翻三倍了。


    所以田典催着他们学水稻育苗,然后抢收麦子时,回头歇不上一口气就要急吼吼再种稻的事,大伙都没有产生抗拒之心,反而追着田典问,生怕自己有遗漏,以后收成不如人家。


    苦点累点怕什么,收成不好才可怕。


    秦国律法对种田方法也有要求和规定,不过现在的新法子给了宽限的时间,前三年种得不对不罚。只是大家看到了好处,只怕自己学得不对收成少了,尽管仍然不能尽数掌握,但积极性是不差的。


    郑丑家的长孙郑平从学室回来,匆匆忙忙的舀了两口凉水喝下肚,就赶紧拿着纸笔在院子的石板上做算术。


    喊他吃饭他嗯嗯两声不动,最后是母亲出来拎着耳朵把他叫过去的。


    郑丑心疼大孙子,不过不好说新妇,只好骂儿子:“让你送他读书,没让你教他学呆了,饭都不吃。”


    郑平解释:“阿翁,我是抓紧做几道题,学室的先生说后天考试,前三名以后不收学费。”


    “啊?”郑丑又惊又喜地看着孙子,把他看得脸红嗫嚅起来,小声道:“先前小考,我总在二十名前后。”


    意思是考不到了,省不下这个钱,郑丑失望地收回目光,不过还是夸了他一句:“一里四十多人在那学,已经不错了。”


    这是真心话,他家这种祖宗八辈都两脚沾泥的人家,他真心觉得孙子能学个中游就不错了。


    郑平扒了两口饭,想起来先生还交代了一件事,怕自己回头忘了赶紧道:“先生说没去读书的也可以考,考得好同样可以进学室,不要钱。女孩也行。”


    “女孩读什么书。”郑丑不以为然,只让其他几个年纪差不多的孙子去试试。


    一百钱花出去要回本,平时郑平去读书,回来也得教弟弟们。不但要教亲弟弟,已经分家的堂弟也教。每家都这样,毕竟一百钱也不是小数。


    学生的年纪不同,基础不同,智商不同,半年下来已经拉开了差距。学室现在将学生分成三个班来教,自己认为可以升班了就申请考试,通过考试就可以学更难的内容。这次大考同样分三个难度,未入学室的孩子可以自己选一个报名。郑丑想,难的考不了,最简单的总能试一下吧。倒是没去想最简单的考的人也多,竞争更激烈一点。


    同样的对话发生在轵道亭各里人家,每个被供养着上学的平民子弟这两天都在用功。前三名不是人人能抢的,但考得太差,难免回家要被长辈责骂,在学室里也抬不起头来。


    尤其是现在一家往往有兄弟几个,家里只供得起一个。可花百钱让你读书读成这个样子,也就只有赶紧换你兄弟去学室了。


    阳里。


    王沐少少的吃了碗饭就没再动筷子,到灶间去洗刷厨具。


    母亲陈桃跟进来,小声埋怨:“叫你来吃饭就好好吃。”


    王沐也小声道:“我还带着阿苇跟阿耳,让他们多吃点就好。”


    陈桃知道女儿怕兄嫂不高兴,她毕竟是跟着儿子养老,偶尔叫女儿带孩子回来吃饭已经算是儿子爱护妹妹了,确实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叹了口气,跟女儿一起收拾起东西来。


    隔了一会,她又有些高兴,跟女儿说:“麦子收了,大王给的种子是真好,我们家收成比往年翻倍都有余。可惜我家没有能种稻的田,不过田典说粟也能轮种,收成也会高些。等粟收了,我叫你来,多吃点。”


    “哎。”王沐温顺地应着。


    “要不是得攒钱让阿义读书,今年就宽裕了。”


    陈桃碎碎说着,脸上却堆着笑,显然对孙子读书也抱着很大希望。


    其实嫂子人挺好的,王沐带着孩子来蹭饭,既没说怪话也没给她脸色看,还是很亲热,给两个孩子盛饭都盛满了。但王沐自己脸薄,就更不好意思了。吃过饭又把院子扫了,这才带着孩子回家。


    她本来嫁得不错,就在同一里。可惜小儿子出生没多久,男人丢了军功换来的爵位,分的地被收回,闷闷不乐一病而亡。她一个寡妇带着两个孩子艰难维生,要不是就靠着父母家,都要熬不过来了。


    父母想给她再说门亲事也没成,她丢不下孩子,而且伤了身子可能生不了的消息也叫产婆传出去了,只得作罢。好在家里还有自己开的一点地,也没给别人种,叫大兄种着也不会欺负她,还多分点粮给她,勉强维持着生活。


    至于学室什么的,王沐想都不曾想过。


    陈苇牵着母亲的手,一路都挺沉默的,不像弟弟蹦蹦跳跳,因为今天吃得好而开心。


    快到家时她才下定决心似的,叫了声阿母,待母亲应时又沉默了下来,半晌才小声说:“今天他们说,没进学室的也能去考试,前三名读书不收钱。”


    “是啊。”王沐也听见侄子说了,也知道其他没去学室的小侄子同样想去考一考。


    “他们还后悔平时玩得多学得少,今年是没希望了,想在下次大考时试试呢。”王沐松开女儿的手,将碎发掠到脑后,去推自家的门。


    “我也想去。”


    女儿一句话,让她推门的手停住了,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


    八岁的女孩儿鼓起勇气抬头看着母亲,提出了自己的非份之请:“说女孩也能去考呢。阿兄教人时我也学了,比他们学得好。”


    没等到母亲的回应,好容易鼓起的勇气又泻了,陈苇失落地低下头,小声为自己解释:“我是想学会了,回来好教阿弟学。”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头顶被按了一下,母亲的声音温柔地响起来:“说得对呀,要是你能学,回来也好教阿耳。去吧,要准备什么吗?”


    陈苇又快活,又不好意思,小心翼翼地提出了请求:“买学室的铅笔就行,但我捡了人家丢掉的残笔,什么也不用买了。”——


    轵道亭又来了贵人。乡人都已经习惯了,虽然一如往常的尽量避开以免惹事,但已经不会特别在意了。


    毕竟这大半年里总是有咸阳城里的贵人到轵道亭。用了曲辕犁来看,油菜发芽了来看,小麦覆雪了来看,化雪了也来看。


    上回收油菜的时候也有人来。现在正在麦收,这么好的收成,他们早知道又要来人了。


    不过这次来的似乎更加显贵,有甲士环绕,把轵道亭都围上了,肯定是个高官。


    嬴政就坐在轵道亭中,李斯随从,韩非也跟着,听张苍禀报轵道亭的近况。


    “油菜已经收了,比农书中所说的收成差了一些,应该是农人还不熟悉所至,明年应该会再高些。他们虽然不知道油菜种之何用,但卖价高于粮食,又不占水稻农时,自是愿意。臣每里之中随意问了几户有稻田的人家,今年要么准备与小麦轮作,要么打算与油菜轮作,不会将田空着。田典也禀报,许多人询问新学的农技,极为用心。”


    一身玄衣常服的嬴政嗯了一声,他已经见多识广了,这情况不出他所料。


    水稻油菜连作是后世摸索出来的作法,没什么技术壁垒,不要说这时候了,只要拿到种子和懂得农时,西周初年都能用。


    当然,推行稻麦连作、麦粟连作、乃至小麦玉米连作,那得是嬴政拿回来的种子,和更复杂先进的农业技术才行。这个时候的水稻还没有后世的早中晚之分,连作时不容易错开时令。历史上也得到明清时才条件成熟。


    收来的油菜籽已经在少府进行处理,磨出了油。豆油也磨出来了,豆油腥气略重,不如菜油。


    张苍再禀:“麦收过半,现产量约为过去一倍有余,乡人均呼大王万寿。”


    他也伏身行礼:“大王万寿!”


    嬴政勾了勾唇角,心情也很愉快。对他们这时候的人口来说,这个产量是真的可以了。他设这一亭是为了在统一天下前先看一看,新政在这一隅之地会有什么表现。也是为了培养一些理工科的人才,也不指望这些孩童能如何,但成年后至少可以作教师,再去别处传授,进而到全国。


    陈利等农家弟子被他挑出来,打算把农学立为重要的一门学科。现在让他们和其他农官一起,不止在轵道亭,也在官田里学习和摸索总结。


    条件成熟之后,他们就会被派到各地为官,先在秦国将这些技术推广。


    至于张苍,要等他在轵道亭做出些成绩,再培训一批人当教师,就可以升他作县令了。他准备设长安县,让张苍继续小范围试点推行工业。


    他不想在自己统一天下的道路上有什么波折,所以不会贸然改动如今的秦律,但放一个小小的口子先做起来还是可以的。


    少府也在种他带回来的粮食,农官除了学技术,还要一起学习他带回的农书,在学会那些陌生农作物的种植方法之余,也去学一学选育和杂交,将来能有意识地培育和驯化种子,免得良种退化。


    张苍还在继续禀报:“坡地在清明后已经栽下红薯与马铃薯。因农事繁忙,有产之家抽不出太多劳力,臣得大王之令,将坡上荒地租于无地贫民,约定收成六归其人,四成归官府。另,如今一架犁由千钱降到七百钱,田典那里回报,各里来问价欲买的人多起来了。少府拨给轵道亭的收割机也已让田典领回,今日麦收应该已经用上了。”


    “嗯,做得好。”


    地不能轻易分给百姓。不然先前因功才得地的人不忿,秦国的军功爵制现在就要崩了。这些荒地算是官府租给他们的,自然没什么反对声。


    而无地者本来就给人庸耕,现在官府让种的这新粮能分六成,他们个个都在忙碌一天后,又抽时间到地里忙活,用田典手把手教的方式种下这两种新粮。


    更多带回的种子在官田试种,嬴政没有强求这一亭之地能种全了,现在能有条不紊的安排到位,他也算比较满意。


    眼前将将二十岁的张苍,做这个职位确实大材小用了。嬴政从史书中知道他活了一百多岁,做了那刘汉的丞相,又是个留名于史的数学家,所以才特意让李斯提前叫他过来,把他这些天赋都给利用起来,早点为大秦出力。


    张苍不晓得大王在想些有的没的,将最后一件要禀报的事说了出来。


    “学室大考也已结束。别无旁事,只一事出人意料。初级难度的大考中,轵道亭四人并列第一,其中一人,乃是个从未入学室读书的八岁女童。”


    “嗯?”


    这回也真正出乎嬴政意料了。


    他当然没打算在自己治下搞后世他仍然没有习惯的平等。


    但是他上网上多了,也意识到一件事,智商这种事,是不看出身贵贱也不看性别的,连遗传也不管用,天才就是天才,天生的。当前并没有培养他需要的理工科人才的基础,只能从头开始。


    这十几年中,他可以凭拿回来的书与图纸,让成年的工匠与学者先研究复现出一些东西。但如果仅仅这样,恐怕到死他都不能坐火车出巡。


    而十几年后,就要看这些成体系培养的孩童们了。再想进一步,则更要看他们中间,会不会给他出那么一些天才。


    本来能学这些的人就少,仅让男童读书,立时就少了一半机会。但让女子读书,国家没钱去养,各家也不可能为女孩花钱。所以他同样是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


    如果一个女童,没有入学的机会,只能跟着上学的兄长在家自学,却还能在学室大考中考到前三,得到不花钱入学的机会。那么官府就会进行干涉,要求这家人放女儿上学,甚至给予补助。


    因为他们至高无上的大王认为,在这种情况下还能考到前三的女孩,必然是有那么一些天赋在身上的,可以得到他的另眼相看。有人不愤,那简单,你表演一个同样的天才给寡人看看,寡人给你更好的待遇。


    但一亭之地太小了,这么点人口,嬴政其实没觉得这里就会出一个这样的女孩,更没想到这个女孩不但是一里之中的第一,还是一亭之中的第一。


    当然,学的只是最浅显的内容,或许还不能说明什么,并列的都有四人呢。但嬴政还是觉得自己果然“受命于天”,当即便道:“此女以后就送到轵道亭,跟随张卿读书。”


    又想了想,他继续道:“予她家中钱粮。若是用功不辍,便一直拨给。”


    一点小钱,想来上不起学室的贫家也会努力让孩子自学。有一个学出来的,就不算亏。嬴政淡定的想。


    张苍领命,嬴政起身,众人随侍,就在东平里看一看今年还在收割的新麦。


    被选中的轵道亭很幸运,新打造的马拉收割机需要马,官府就提供了马,只要付一点租金就可以。嬴政看着少府倾力打造的收割机,想起铁官的高炉,绷紧的精神微松。


    后世的高炉一时弄不出,但至少刘汉那时候的高炉可以立刻学起来。


    先将就着用,他已经让人研究明代的高炉了,要求他们三年内完成。当年秦武王宜阳之战,夺得了韩国的宜阳铁矿,至少矿石是够的。再下面,就要他们把工业革命之前的高炉弄出来,进一步提高产量。


    不是他不想一步到位,是工匠也需要研究,他不能等他们全理解到位了再开工。正好,一步一步学,也能一步一步理解。


    现在出的铁料还是不够,但再过半年产量就能提升。秦军的战斗力不用铁器也足以取胜,这时更换所有武备过于浪费了,他要将这些铁料都用在农事上。


    到时秦国遍地都是眼前的景象,驭马的农人吆喝过驶过田野,成捆的小麦被收割放置,一人就能完成过去数人的工作。


    嬴政在阳光下眯了眯眼,他自然不是与农夫有什么感同身受,他只是在想:六国之中,“民”心向秦说难是难,说易却也易;接下来就要解决“士”了。这个不急,等他灭了六国再说。


    他没有打扰农事,农夫们在田典的指挥下也不敢停下活计张望,渐渐也把远远观看的贵人给忘了。郑丑在自家地头上张着手,羡慕地看同里的乡邻郑大目驾着马给他收麦。


    他农活是好,但他不会驾马御车啊。会这一手的郑大目就抖起来了,被田典叫去学了一阵,现在官府这收割机租给他们用,他也能分一成呢。


    郑丑有心不花这个钱,自己一家人吃点辛苦就算了,往年不也这么过吗。但一算时间,不花这钱还不行!


    以前都是在春天种麦,收获之后,这片田的农事就算结束了。春种秋收,古来的传统啦。


    改成越冬的小麦,大家嘀咕一下,反正大王说绝收了给补偿,他们也是信大王的,种就种吧。种出来收成这么好是意外的惊喜,但种完之后,大王还要田典教他们种别的。能种稻的种稻,不能种的种粟,还有人领了一种叫玉米的种子少量试种,这时间就紧张了。


    不租用收割机,郑丑扒拉一下时间,他家的田地不少,他觉得来不及。


    嬴政看过收割机,上车回城。张苍正躬身相送,不防车上传来一句:“张卿饮食起居,可有特殊之处,平时又是如何养生呢?”


    啊?


    张苍愕然答道:“臣平生嗜甜,养生……养生……”


    他才二十岁,正是大吃大喝放肆造作的年纪,他养什么生啊。


    车内无声,张苍不知为何心头一紧,但秦王没再说什么,车驾已启,徒留他一脑门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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