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0章 番外一
春风穆穆,细雨霏霏,
柳枝新裁,景物斯和。
春日社祭后某日,合浦王宅邸大门缓缓打开,长史满怀忐忑,于门前拜迎前来造访的宰相定国公荀柔。
自与袁绍私通事败后,刘协受罚,门庭罗雀,已许久无人问津,但比起宰相亲自到访,长史伏均倒宁愿继续沉寂下去。
定国公今日轻车简从,相随不过二车,侍卫三十人。
“拜见丞相!”
如此之情状,令伏均越发紧张,几乎五体投地,只畏礼之不足。
“伏长史不必行此大礼,还请起身。”
鞋履落地,如泠泠琴音,在上方响起。
伏均不由被这道声音引得心噗咚一沉。
“多谢丞相。”他从地上爬起来,只一瞥旁边执枪而立的年轻校尉,不敢直视丞相。
这个合浦王长史,是袁绍阴谋事败后当上的。
是时,王府属吏自上而下一扫而空,人皆避走,伏氏为王妃母家,他又是庶出,避无可避,就被推出来顶上。
“王君可在府中?”
“在,王前日得丞相拜帖,不胜欣喜,今日一早就在堂上等候。”伏均立即将准备好的辞令道来。
事实上,收到拜帖后,府内一片寂静,合浦王协实足呆坐了一刻钟,王妃悲泣出声。
自去年丞相东巡,带回前幽州牧刘虞之子,合浦王府内就自知无法善终。
如今果然秋后算账,竟不觉意外,连求援都放弃了,只等丞相上门。
“请长史引路。”
伏均一抖,连忙收束今日格外活跃的思维。
“不敢,请随我来。”
王府正堂,刘协身旁坐着王妃伏氏,目视着丞相荀柔,在长史引领下徐徐而入。
青衣素履,简朴若此,然容颜皎皎,气质高华,如明月濯濯,光映满室。
一如当年,令人神往。
刘协不由得起身,脱口而出,“太傅”
“太傅今日前来,不知有何赐教。”
他低头遮掩住内心波澜。
“如今天下已宁,道路通达,还请仲和就国。”
丞相礼仪周全,竟还恭敬一揖。
“就国?”
刘协略失神色。
“噗通!”
长史伏均跌倒地上。
“……流放……”
他说出的大概是这王府中人的心声了。
合浦虽以产珠闻名,但自来是蛮夷之地,罪臣所徙,有去无回。
“合浦虽产珠宝,但百姓不得其利,自古贫困,君生为宗室,自幼受百姓供奉,岂无仁爱之心?”
“南有朱崖州,西接交趾郡,皆教化不行,殿下往之,当宣教王化,抚定蛮夷,开辟田籍。”
太傅声音温和清越如弦,然严教之态,敦促之意,并不遮掩,刘协立身受教,仿佛回到当年。
兄长是嫡长子,所有朝臣、贤士理所当然围绕在兄长周围,引领、匡弊、辅佐、守卫。
其中包括太傅。
风华皎然,犹如仙人的太傅,从未将他看进眼里,目光关注只有兄长,这件事曾令尚处孩童时的他,沮丧许久。
后来,兄长继位,他依兄长而居,从而有机会听太傅授课,第一堂便是讲《尚书。禹贡》。
万里江山,九州风情,令人心驰神往,而太傅指画天下,姿态潇洒,逸兴飞扬,亦令人难忘。
后来,太傅救过他,杀过董贼,平过叛逆,征过不臣。
兄长做天子,有时糊涂,太傅却尽心竭力,夙夜辛劳,连年出征,扶持辅佐。
羡慕、不甘、惭愧、嫉妒、猜疑……连他自己亦不知心意何时变化。
当他醒过神来,明月依旧是明月,清辉皎洁,纤尘不染,而他曾自诩聪明,袁绍之事后,才发现,原不过如此……
“否则,殿下竟愿在京中幽闭至死?”
刘协掩在袖中的双手瞬间握紧。
“高祖起自吕巷,征乱伐暴,以三约安民,光武躬耕南阳,攘除祸乱,臣服天下,刘氏江山,非从天命,而自祖宗功德,自今而往,君其勉之,勿隳社稷。”
他竟犹能“勉之”……么?
刘协默默想。
阳春三月,柳絮纷飞。
合浦王刘协在满天飞絮中,悄然离开长安。
伏王妃未等到父兄送别,只能与妾杨氏,在马车上抱头哭泣。
而另一辆马车中的刘协,也听见哭声,却并不同往日一般派人慰问。
他只频频回望,然漫天飞絮中,再不见长安城门。
期盼之人,终不曾出现。
……
刘协离京之日,荀柔已被柳絮逼得数日出不得房门。
“蔡公过世已满一年之期,皇后欲效班大家故事,继写父亲未尽汉史,想问阿弟是否可以,若是阿弟应许,她便上笺表。”
嵌着浅绿琉璃的窗棂还算透亮,白日里关门闭户倒也无需点灯。
虽已成婚,荀采既未效宫中,铅粉涂抹得雪白,也不学时下假髢堆砌高耸,依旧是青袄素裙,玉簪盘发,淡妆薄施,神采自成。
恰逢休沐,她专程归家,既是来探病,也身负任务。
荀柔扶着铜制熏笼坐起身,浅浅一笑,轻呼一口气,“皇后才高博学,又有如此孝心,我怎能不愿成全。”
“如此便好,我也算不辱使命。”荀采展颜一笑。
阿姊越发开朗了。
荀柔弯起唇角,忽而联想起另一件事,抠着熏笼上葡萄藤纹沉吟了片刻,又道,“蔡公当年立槐市书阁,惠学士无数,自他去后,便由朝廷代管,然终非长久之计。阿姊见皇后时,可问一声,是否愿意继续掌管书阁。”
“续修史书,也要参照典籍,皇后若接手书阁,也方便一些。”
“这……”荀采微惊,“是否还需与朝中商议?”
掌管书阁和私修史书,意义可大不相同。
“没关系,咳咳……”荀柔按住胸口,接连闷咳几声,皱眉忍耐下来,“这本是皇后家业。阿姊不是一向说,蔡后谨慎么,既如此,必知分寸。”
就是真串联也没什么,学士只是学士而已。
荀柔从榻边取过盏,低头慢饮。
朝野声音不同,也未必是坏事。
“……皇后定十分欢喜。”荀采略微迟疑道。
她与蔡后相交,多少了解她的性情,知她谨慎,固然高兴再见父亲珍藏,但也难免会心生忧惧。
不过阿弟既应许,她原也不能再说什么。
荀柔一气饮了大半,搁下盏,“我也有一事,拜托阿姊。”
“何须如此客气?”荀采执壶替他斟满。
“荆州黄公,阿姊可知?”荀柔复端起来。
“是你为宗实长子阿砚做媒的江夏黄氏?”荀采想道。
“是。”水至唇边,荀柔一迟疑,又放下。
壶中加有药材贝母、陈皮,煮出的汤水苦涩,热汤尤甚,一闻味道,就令人抗拒。
“黄公送亲来长安,其次女,颇有才具,得博士马公赏识,愿收入门墙,仲豫兄考其才,足以为太学生,只担心议论。
“于是黄公四处游说,找到几家愿送女孩进学,又来说我,道孔子云’有教无类‘,女子若有向学之心,亦当允许,只要女孩出入为伴,定不生是非。”
“此诚一片慈父之心,我欲成全,又思及阿薇,阿薇聪明向学,自阿姊入宫后,只能在族学中蹉跎,未免可惜,我想请阿姊说服嫂嫂,应许阿薇同去。”
“你既有意,何不自去说与阿唐?”荀采挑眉。
“……阿姊明知故问。”荀柔无奈抛去一眼。
自从听说文若曾要将嫡子过继给他,他都躲着堂嫂了。
原本就不熟,如今又似乎破坏了人家家庭……
“依我看,阿唐并未迁怒于你。”荀采温声道,“否则也不会允许阿薇来家里,我出嫁后也不会派人来帮忙料理家务。”
“阿姊”荀柔望着姐姐请求,“阿姊做过阿薇的先生,阿姊去说合适。”
道理他也懂得,可他一见到堂嫂就心虚啊。
“你可真是阿唐待你可谓尽心。”荀采摇头。
“我明白。”正因如此,他才会主动提阿薇的学业,“请阿姊帮忙。”
他实在不知如何面对堂嫂。
荀采无奈一叹。
唐淑在她出嫁后照看家中,她心中感激,见他们夫妻这几年关系不恰,也想要调解。
这事最好含光两边劝和,可阿弟实在不愿,她又如何勉强。
荀柔立即领会姐姐妥协,露出一点笑意。
荀采摇摇头,“你还是应当同文若说”
“禀先生。”忽然,屋外出来陆议声音,“荀令君来访。”
荀柔一惊。
这是说文若,文若到?
先前的话自然截住了,荀采住了声,不再继续。
片刻,在厅堂用尘拂扫除柳絮之后,荀彧一身青色官服,由陆议引着,款款而入。
“文若此时来,可是朝中有事?”荀柔问。
荀彧点了点头,先与荀采见礼。
“我该回去了。”荀采起身回礼,当即告辞,“你不必起来,”她冲弟弟一摆手,“让伯言送我就是。”
“阿姊,请一定成全。”荀柔在榻上连连作揖。
“放心。”荀采暗暗叹了口气。
阿弟身为男子,无法体会阿唐苦处,能做到这地步,也尽心了。
将事情托付给姐姐,荀柔顿觉轻松,他收了心,看向荀彧。
荀彧就席跪坐道,“益州郡守荀缉代忠义伯孟建上书,今岁愿以丹砂二百斤、锡、银、铅各一百斤入贡。”
荀柔顿觉有意思,“他要什么?”
朝廷与彝寨五折交易的诺言,至去年一直践行,不过已从最初全利孟氏,渐渐变成互利互惠。
南中虽然落后中原,但有银、锡、铁、铅矿,又有滇马,朝廷直接与之交易,不要中间商赚差价,两边都觉得划算。
孟建是有野心的雄主,拿着从朝廷交换的锋利兵器和铠甲武装自己,攻打周边不愿臣服的部族,如今势力范围已伸出了益州郡。
他很想知道,孟建下一步,还想如何。
“忠义伯欲在谷昌立市,期望朝廷支持。”荀彧一面答,一面将奏疏自袖中取出,双手递来。
荀柔顿时露出惊喜之色,拿起奏疏粗揽一遍,更见喜色,一拍掌道,“好!此事,咳咳,当计敬止之功!”
从武力征伐到经济手段,虽说孟建野心依旧不减,可对朝廷而言,这绝对是好事,而其中荀缉必然出力颇多。
“此事应上议事堂商讨,稍等两日罢。”荀柔咳嗽一阵,精神不减,依旧兴致高昂,“如此,益州无忧,若操作得当,益州不复反矣!”
他望向荀彧,严肃端谨的尚书令亦微笑颔首。
“阿兄是见有好消息,才所以特意送来?”荀柔擦去唇角水痕,笑问。
“彧知丞相一向关心南疆,如今南中有消息入京,故立即前来相告。”荀彧温声道。
“这几年来,河北一线天气失常,冬季一年寒甚一年,河段冻结越多,冻期越长,收成虽还未减,但若长此下去,必不利农耕,然江南之地,风雨调达,谷稻丰饶,更尝有二年三熟,我们不能不先准备。”
两晋中心南迁,绝非只是外族入侵这样单一的原因,后来总结出的小冰河期,也有道理。
“是。”荀彧垂首恭敬回答。
“合浦王出京,朝中可还有议论?”荀柔眼神一转,问道。
“皆言弟气慨非常。”荀彧抬头含笑道。
荀柔轻叹,“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天下人之天下,大汉亦非一人之大汉,乃十三州黎民百姓共有之大汉。话虽如此,可天下熙攘,皆为利使然,见小利者多,见长远者少。
“合浦王身为刘氏宗亲,与国休戚,也颇有资才,想来不至以小忘大罢。”
“阿弟深意,合浦王定能明白。”荀彧宽慰道。
能明白么?
荀柔唇角一抽。
合浦郡在后世广东,但其左交趾郡,在后世却属越南国。
即使是如今,这些地区也不过理论上附属大汉,当地山越民族蛮悍,并不服汉王朝管理。
如同周朝,周武王分封兄弟姻亲,是为了将王朝统治延伸铺开,荀柔送刘协南下,也是为了在南方地区打下大汉烙印。
与刘玄德幽州自治不同,他是抱着将来哪怕这些地区自立,也至少姓刘的想法送出刘协。
……也就是所谓废物利用。
但这话就是对堂兄,也无法明说。
毕竟,堂兄大概是将他美化为“智计在握,用人不疑”,若知道他如此没谱,大概就要担忧国家未来。
可世上,谁又能真的看清将来?
能看清眼前脚下,足矣。
共和四年春四月,女黄月英、荀昭等十二人入太学。
【荀昭,字孟婧,颍川颍阴人。少聪慧,好读书,从父柔异其才,年十岁,入太学。初,太学无女子,自昭及黄月英等七女进学,皆有才绝惊世,始有女诸生。】
第321章 番外二
共和五年,大汉与西域的沟通重启,龟兹、于寘、康居、乌孙、疏勒、月氏、鄯善、车师等国恢复入贡。
共和六年,春正月,南中彝王孟建入贡,献上白鹿、白罴,封为列侯。
七月,赋税归仓,结算完毕,朝廷下令核算天下田亩及户口年龄,以一年为期。
八月,长安出现日蚀,天子斋于别宫,到九月,便出现冀州阴安审氏、乐成刘氏叛乱,十月初,叛乱被魏郡都尉张熹平定。
共和七年,比前一年更加混乱。
春正月,荆州堵阳陈氏、西鄂张氏叛乱,占据三县,荆州牧杜袭命南阳都尉襄阳习珍讨之,习珍未能平叛,与叛军陷入僵持。
二月,荆州钟武张氏又叛,张氏是大势地方豪强,手中部曲数千,很快占据了襄阳郡五县,朝廷诏令镇南将军黄祖讨伐,还未成功,荆州就又现数个宗贼。
局势至此,夏四月,朝廷以五官中郎将荀襄为帅,以军师将军戏茂为辅,领兵二万,与征南将军张羡,从南北两路夹击,于五月下旬,横扫了荆州,平定其境内叛乱。
夏日炎炎,得胜的消息恰如一道清泉,瞬间滋润了京城焦灼的人心。
军报至京,中枢官吏第一时间被召集丞相府,一是传达胜利消息,二是讨论战后种种安排事宜。
“经此一役,荆州总算稳固了。”
私下里,荀柔一改会议上对荆州叛乱的严峻追溯,轻摇蒲扇,轻松从容。
“荆州之乱,皆在弟之掌中。”
荀彧颔首一笑,应和道。
“地方豪强,土地兼并,是如大汉之疾,腠理不治则入肌肤,肌肤不治则入骨髓,前汉亡之,本朝失之,如今虽不甚重,我尤不得不引以为鉴呀。”
计量人口和田亩,是天下安定后应该做得,而由此会引起地方势力反弹,其实也足以预见,他只是和杜袭,唱了一出双簧,把不敢反叛、却想观望的某些人挖出来而已。
荆州叛乱并不难平,州郡兵力也并非不足,不能见功,自然是人为蒯氏、黄祖对度田也有意见,只不敢赌上去。
他给他们机会拖后腿,而他们果然就敢耽误。
荀襄带去荆州的两万兵马,一多半是为防备黄祖。
“弟将如何安排杜使君?”荀彧轻声问。
荆州牧杜袭无过,但治下出了叛乱,就要不追责,不可能不作处理。
“先前我不是与阿兄商议过么,天下才分十三州太少,州牧权利太大,应当分裂之,免强干弱枝之弊。”荀柔将手指在案上重重一叩。
荀彧轻轻一抿唇,终未言语。
州府分裂,七军部就不得辖制,当初商量时,他就提出过,现在堂弟仍要如此,定是已有打算,也不容他置喙了。
八月,罢镇南将军黄祖,以建义将军高顺为镇南将军。
分凉州金城、天水、陇西、武都四郡为雍州,迁荆州牧杜袭为雍州刺史。
分武陵、零陵、长沙、桂林四郡,为湘州,以天水太守袁涣领湘州,以南郡太守桓阶为荆州牧,二人继续未完成的计量田口。
共和八年,春正月,建京师武学,自州郡、军区及各边地校尉部,千人择一,选英武强健之士入学,教授阵列、兵法、军规、兵械、军需等科。
以军师总祭酒贾诩为武学祭酒,将军荀襄副之。
时年六月,孙坚以疾薨,书至长安,朝廷还未商量出结果,破虏将军孙策又传来军报,称南匈奴呼厨泉部袭扰。
“有孕?这是好事!”荀柔一笑,“恭喜!”
方才相府会议,荀襄请了病假没来。
当时他并未多想,会后张绣却留下来,遮遮掩掩、吞吞吐吐说明荀襄请假内情。
“同喜、同喜…”张绣顿时涨红了脸连声道。
荀柔暗暗一叹,也有些担心,“既然身体不适,便好好让她休息,武学中事务,我另找人承担。”
既然商讨战事的会议都不能来,侄女家的态度便可知,再问怀孕期间还能不能再担工作,未免显得他既不识趣,又不体谅了。
“是。”张绣恢复了正常颜色,恭敬道,“凤卿十分惭愧,直道怀孕不是时候,辜负叔父信重,不敢来见。”
“并无此事,”虽然原本是想让荀襄带兵,此时却不能这样说,“此战需以孙破虏为帅,我原意选一品阶不高的宿将为辅,以免相互冲突听闻妇女有孕,会多虑多思,你要多陪伴宽慰她。”
“是。”张绣嘴角一抿,抿出一个笑来。
“回去吧,”荀柔摆摆手,示意他离开。
张绣从期望至失望,他不是没看见,但无论现在还是将来,张绣都必须是,也只能做凤卿的副手。
而若凤卿不再为将为官,那张绣就只能是个富贵闲人。
凤卿执掌的兵马,是朝廷的兵马,就是凤卿自己也没有权利转让,绝不会因为婚姻关系,就让张绣沾染。
希望他能自己明白。
荀柔轻轻叹了口气。
否则……
六月中,骑兵校尉黄忠领兵三千驰援并州。
七月中,围南匈奴单于呼厨泉于西河郡美稷,呼厨泉请降,被押送长安,其所帅三部,壮勇入上党、太原铁官采矿、冶炼,其余迁至上郡、西河二郡,录其户口,分以田地,教以耕种,以充实人口。
共和九年,春正月,朝廷诏令州郡置义仓,以备水旱之灾。每岁,民以上中下三等纳之。郡计吏每岁上计,需增报仓中粟、谷如数。
秋九月,各地计吏入京,皆上报郡内增置义仓并纳入粮食之数,虽因地域不同,数目有差,但第一年能如此,也算成功。
共和十年春,荀柔东巡至雒阳,察审刑狱,考察县令以上官吏德行、廉洁、勤政、奉公、实绩,罢黜为政不善者数人。
共和十一年,鲜卑各部遣使奉献,朝廷一视同仁,皆封为归义王,许通市。
“端、昭,你们以为如何?”在议会后,荀柔考校身边正整理文书的子弟。
阿义,如今获名刘端,眨了眨眼,看向年长的荀昭,搁下笔端正坐好。
“阿薇,你先说。”荀柔点名。
荀昭于今年初,嫁与陆议为妻,已从太学退学。
荀柔心里对这桩婚事其实有些疑虑,一则觉得荀昭年纪太小,二则陆议跟随他多年,不是养子也差不多,又想娶尚书令女儿,让他不免多想,三则陆议性格严肃,不像能作个亲切体贴的丈夫的样子。
但堂兄也自有选婿标准,两个少年男女似乎也是两情相悦,他一个恋爱都没谈过的人,也实在没有底气发言人家对着他一脸严肃,但对着心上人说不定就可不正经呢。
陆议正备考明年岁试,想取个好成绩,选官能好些。
荀柔没告诉他,其实已经决定送他去充满机遇与挑战的敦煌,地方都找好了,就是邻近阳关的龙勒县,他岳父大人也同意了。
正因如此,才做新妇的荀昭送来他身边,接受政治教育。
荀柔以前公私分明了一阵,不让族中子弟来“服侍”,但那年毒酒事件后,和族里商量好,允许还未入仕的优秀子弟到丞相府来作书吏、接引,接受政治熏陶。
只是一要嘴严,二是熏陶完,还得科考,还得远去千里地。
“朝廷宽仁,北虏必感此德化,归心臣服。”荀昭垂头恭敬道。
荀柔品咂片刻。
放在年轻的时候,他肯定觉得不满意,但现在看,武官掌武事,文官对少数民族态度宽仁柔和些,也不是坏事。
“阿义,你以为如何?”
刘端紧张的舔舔上唇,这是他至今被问过最重大的题目。
“此次鲜卑诸部来朝,是因去岁南匈奴呼厨泉部被灭,鲜卑惧怕大人军威。”他悄悄觑着荀柔神色,自然什么都看不出。
荀柔不置可否,刘端随他居住,平常接触的消息自然也多。
“朝廷应对之策,你以为如何?”
“当今天下方安,百姓才得将息,大人许是不愿再启战端,更增赋役?听说雁门艰苦,土地荒芜,不能耕种,也几无汉民,实在是…”
“是什么?”荀柔寻根究底。
“是无益之地。”刘端小声道。
养父自小告诉他,天下十三州,皆为汉土,失地之罪,罪在千古。
但鲜卑久侵雁门五郡,在长城之内放牧牛羊,养父不令大军驱逐,却将他们分封为王,令他十分糊涂了。
“此事,你不能这样想,”荀柔知道他困惑什么,“日月照临,皆为汉土,厚土所养,即是汉民。还不明白?去找兰台令取秦《邦属律》读一读,你们一起看。”
阿义文辞还未学通,解读旧典不如阿薇,但朝廷政策方向上,却是阿义知道得多。
“唯。”
“领命。”
两个孩子对增加课后作业,端正接受的态度,令荀柔满意点头。
并州人口不丰,而随着天气变化,小冰河期到来,北面牧区减少,严寒增长,也促使鲜卑族为生存向南迁移。
冲突再所难免,但荀柔对历史上五胡乱华中最壮大的一支的态度,已不再同最初一般草木皆兵。
民族融合是大势所趋,他又为何不能化被动为主动。
这将是一个漫长而曲折的过程,他或许只能做个开头,但他相信如今已渐渐恢复生机的大汉,不会走上老路。
共和十一年秋七月,荀柔北巡并州,出长城至五原郡稒阳(即后世包头市)会见鲜卑诸王,以粮食和黄金购回被鲜卑掠去汉民三千户,并与相约,互市通商,互不侵犯。
第322章 番外三
共和十二年,春正月,有彗星乱入北斗。丞相西巡雍州四郡,视天水马场、棉田,至金城,由马腾为中,会见附近大小羌族部落首领百二十人,许以通市。
秋八月,武威太守张猛作乱,九月,即被征西将军马超,并西域长史张辽所平。
共和十三年,丞相荀柔再次西巡,这一次是到凉州,穿行河西走廊,即从武威、张掖、酒泉、一直抵达敦煌玉门关,沿路视察吏治、商路、棉田,并在敦煌会见西域小国使臣。
商路还算通畅便行,小国也还顺服,官吏有一二不佳,当时就处置了,只棉花推行并不顺利。
凉州人口稀疏,常受周边骚扰,习惯放牧,种植技术落后,尚未被驯服的棉,产量不高的棉,并不受当地百姓喜爱,况且原有的纺织技术、设备,也不适配。
长安城以轻盈、柔软、温暖著称,为高门青睐,为文人称颂,呼为云布、云被的东西,与他们几乎没有关系。
这是时机未至。
除了敦促太学农科博士改良品种,荀柔也再没有其他办法。
共和十四年,荀柔南巡益州至犍为郡,视益州步射军。
秋七月,西域鄯善、月支等五十国送质至长安。
共和十五年,春二月,荀柔再巡雁门。
冬十月,荆州地震,荀柔亲领太医院医药局百五十人,并兵士、粮草,前往慰问安抚。
共和十六年,春正月。
一道上书,打破正为春计忙碌的朝堂。
清河太守徐奕上告,本郡恤孤寺五女令挪取官恤,以公肥私,请朝廷下旨查办。
但当廷尉前往冀州细查后却发现,此事竟牵连出冀州内数郡十数名恤孤寺令使和官吏,有女令与男性官员勾结并私通,甚至有人生下奸生子。
事一经传报,朝廷上下顿时哗然,清退女令呼声一片。
大朝上,恤孤寺卿荀光强顶压力与众官辩论,以外官贪贿自古有之,非只女子,何以独论,而私通之罪,当按婚姻律论,岂与贪贿相并。
但一些官吏以为,是恤孤寺用女官,才让其与男性官吏有交接,勾搭私通,若是男性官吏则无这等问题。
又有官吏说民间淫奔成风,年轻男女无避,通奸、私奔事越来越多,皆是因为女子不安于室,希望朝廷重处,以正风气。
荀光虽据理力争,然她先因失察跪地请罪,已低了一头,争辩起来,难免左右支拙,难以招架。
荀柔见状,示意刘晔等人出来搅合,差不多了便提出先搁置此议,改日再说。
事并不大,这几年朝廷内风平浪静,总要有人静极思动,恤孤寺用女官,自有他考量所在,不会因此就让人打破。
让他稍感意外是,荀光并未向他求助,而是去找了凤卿。
荀柔不由替妹妹叹一声。
他当然知道,她是想以凤卿为引援,相互在朝上扶持,但阿音如今儿女双全,已经推拒数次,眼看没有继续上进之心。
侄女前些年征战辛苦,走到这一步已经足够,就是他也不愿再逼她了。
“这次可看清了么?”
将军府内,荀光目光沉甸甸地落在荀襄身上。
“……是。”
她也熟读史籍,久历朝廷,如何不懂。
当时她若在朝上,绝不会有那么多官吏敢发声,逼到姑母当堂跪地请罪的地步。
“我疏忽,识人不明,我认!”荀光低声咬牙切齿,“可此事并这样不简单,他们是要侵夺女官官位!
“天下动乱,我们也有功于国,如今承平,却要将我们一脚踢开我绝不答应!凤卿,你你还不愿复出么?”
“我去职数年,恐怕”
“其实这次朝堂上,我是有意担下罪责。”荀光决定下猛药。
荀襄一愣。
“因为我知道,阿兄会出面保全我,就算降职,将来还会再升上来。但我若不出面,阿兄定会重处失察的冀州恤孤寺长史和清河郡女史,以绝朝堂议论。”
姑母算计叔父?
荀襄下意识皱眉。
“入恤孤寺女官,大多出身名门,却家道衰落,门户不支,哪怕是罢官归家,她们又将如何?”
“为官艰难,案牍劳形,朝夜奔驰,可她们也不想回家安享富贵,凤卿,你知道为何?”
荀襄不自然地抿抿唇。
……她当然知道。
“不是所有女子,都有阿兄这般父兄。”
“你之旧部,军中女将、校尉、文吏,这些年辞官归家,皆如你一般自愿么?剩下的人,你也想见她们自愿辞官么?”
“凤卿,阿芝也是女郎啊。阿兄可以关照你我,使我们进退从容,可阿芝呢?将来也能如此么?”
荀襄默默咬住唇。
“阿薇当年,真是自愿退学么?”荀光沉声问。
自愿,也不是自愿,情愿与否,其中深意,只有身为女子才能体会。
她都忘了,自己其实也曾羡慕过兄长。
荀襄终于重重一点头。
当姑侄二人联袂至丞相府时,荀柔正召见现任廷尉满宠。
等二人在一间单独安排的静室,喝了一盏花露,候了一刻钟,被引至正堂前,几乎与从里出来的满廷尉擦身而过。
荀柔端着一盏温汤润喉,见她们进来,不等行礼,便轻轻嗓子,让二人坐下。
“我已令满伯宁本月尽快结案,”他看向荀光,“抚恤之官,反侵夺百姓,身为表率,却亏于私德,涉案官吏皆罪加一等,重罚,传示天下,其余则不多牵连,以免影响春耕。”
荀光顿时双眸一亮,“阿兄”
“你既犯失察之罪,降阶三级,罚奉六个月,仍行恤孤寺卿职事,所统如旧。”荀柔掩袖咳了两声,对露出喜色的阿妹笑道,“如何,放心了?”
只要可以,他当然愿意成全阿妹进取之心。
“谢阿兄成全。”荀光郑重一伏身,行了个大礼。
“以后要勤勉谨慎,事不可二。”荀柔笑着受了礼。
荀光知兄长公务繁忙,是插缝见她们,表示领受教诲后,立即向荀襄示意。
荀襄深吸一口气,双手触地,伏身下拜。
“阿叔,我想回武学任教。”
“我知道学督之职叔父已另有派遣,然襄自以为从军数载,小有心得,可传后辈,愿得兵法教授之职。”
曾经有争心、不甘心、好胜心、进取心,也有怯心、怠惰心、贪逸心、避世心,至此都化为沉甸甸的责任。
人之一生,总有一些事责无旁贷。
她已经明白自己的道了。
夏五月,丞相东巡冀州、荆州,考察县令以上实绩,罢不效者,更至诸乡县,会见三老,与之共座谈,赐年八十以上鸠杖、酒食。
共和十七年,夏四月,复巡湘州。
扬州牧曹操上书,称,扬州造大船出海数千里,见旧典所记之拘奴国、朱儒国、至裸国、黑齿国及倭国,皆倭种,但自相攻伐。
其中,倭国即当年光武授印绶者,今由一女子为王,名曰卑弥呼,愿诣天子朝献请封。
直到咨询过曹孟德派来的使者,荀柔方知,自己居然出了大错。
他一直以为扶桑岛在海中,还未与汉朝交通,而实际上,早在光武年间,“倭国”使者就已经到过中原,并且还领了光武帝印绶,是大汉朝廷官方承认的方国。
不过,他也很快明白,这个错误印象如何形成。
他令鸿胪寺与兰台寺查询关于倭国记录,竟除了光武时,只找到一笔,在安帝永初元年,“倭国王帅升等献生口百六十人,愿请见。”
……也难为他们能在旮旯里,找出这条记录。
送的寒碜,连白鸡、白鹿都没有,朝廷没召见,献的人口也没下文,实在是让人想关注都难。
按使者说,此国粗鄙,有语言无文字,百姓穷困,衣不蔽体,贵族居土城,用器粗陋,不会缝纫,布匹直接披在身上,也没有特产,穷得一塌糊涂。
荀柔又向使者打听倭国矿业,他记得某岛上有金银矿,数量不少,然而并不出意料,使者表示根本没听说过,倭国只有一些粗糙的玉石矿,甚至都没有货币。
他还想再挣扎一下,但等听说倭国,其实是一大片海域,其中有二百多个小国,所谓倭人就是矮人种,是大汉命的名字,是其中一个被光武皇帝封了王,如今去过倭国的人,都说不清究竟有多少小国,有多少个岛之后,荀柔终于彻底放弃了提前开发的主意。
自倭女王国绵延向南,至会稽郡东千里,一路都是海岛,岛上居民大多近乎野人,都无文字,有的甚至没有语言。
如此纯朴,如此落后,荀柔觉得大汉不去传播先进文化,不带动落后,不张开怀抱将之纳入种花家温暖大家庭,简直都亏。
至于用处,那总会有用,人口、土地、矿产、作物,那怎么都会有用,反正也不费多少事。
卑弥呼的使者至长安,平均身高不足五尺,比起像像人更像猴子的使者,引起长安城的一阵好奇。
荀柔也亲自见了一面,满足好奇后就丢给鸿胪寺。
通驿,送质子,朝贡,三件套反正一个都不能少。
共和十八年,三韩入贡。
秋七月,洧水、颍水溢。朝廷使使者巡行,致医药,恤鳏寡孤独,贫不能自存者粟,免二水附近二十县税赋。
共和十九年,夏五月,冀州、豫州大雨水,免五郡税赋,使使者巡行河堤,恤鳏寡孤独,贫困不能自存者。
共和二十年,夏四月,河南旱,丞相荀柔亲至南阳、颍川、汝南、陈郡,视田、井、陂池、义仓,察县令以上救灾不利者,存恤鳏寡孤独并贫困之人。
冬十月,鲜卑劫掠并州,镇北将军孙策逐之。
共和二十一年,夏五月,南方有疫。
令太医署并军医署,前往诊治,赐民医药。
秋九月,军医师祭酒张机上《伤寒杂病论》十二卷。书成,朝廷即诏各军部军医师以上至京,习张氏伤寒治法,上方局刊印医书,传与天下。
共和二十二年,春,太医令华佗上《中藏经》三卷,请以为太医署所习正经。
“这是打起擂了?”荀柔执着上书不由一笑。
元华先生还如此有好胜心呢。
递交的尚书连忙陪了个笑。
“行吧。”荀柔拿笔一勾,疲倦的揉揉额角,“让华元华安心教授学徒,要多培养几个殇医派去军中传道,他不就赢了?”
反正仲景兄肯定愿意。
这几年时岁不顺,水旱时作,难免有疫病,倒刺激了医学发展。
荀柔挥手让尚书离开,正要稍歇片刻,却见一身玄色公服的尚书令荀彧,由侍从引领慢慢进来。
“阿兄?”荀柔有些惊喜,振作起身。
荀彧在堂下肃然一礼,这才去履上来。
“怎么还如此多礼?”许多年来,荀柔见惯堂兄行事风格,依旧不免嗔怪两句。
“礼不可废。”荀彧就席案对面坐下,也依旧含笑回答。
“什么要事,竟要尚书令亲自前来?”荀柔随口调侃。
要是大事,得有相应官吏并尚书台诸部尚书一道,眼下又不像。
荀彧脸上笑意一敛,从袖中取出一份奏本,双手递上前。
“大兄使我代呈辞表。”
荀柔一怔,取过奏表时手一抖,差点掉落。
他凑近灯台细读,果然是荀悦的辞表。
上面说,近来老病丛生,精力不足,不堪任事,请辞太学祭酒之职。
“大兄近来不好了?”荀柔回想上次见到荀悦,还是除夕家宴,当时看兄长似无不妥。
“大兄毕竟已近七旬。”荀彧低声道,“自八年前重病后,大兄身体已渐衰弱。”
荀柔匆匆一算,长兄荀悦竟已六十八……
……啊。
他仿佛在这一刻,突然才发现光阴流逝。
是什么时候,爽朗硕健的大兄,已经成印象中精深清癯的模样?乌发何时换了白头?
他竟回忆不起。
是几时秋去春来,流年暗换。
“……请大兄归家,好好修养。”荀柔最后只能如是道。
共和二十三年,春三月,丞相荀柔南巡益州,五月还京,不久病重。
阖眼再睁开,依旧漆黑一片。
到此为止么?
荀柔艰难地侧卧喘息。
“文若……公达……”
冰凉手被握紧,耳边回应之声,一轻、一沉。
“请,曹孟德回京,主持朝局……”
第323章 番外四
夏日炎炎,熏风灼灼,邻近渭水的私园,却还能享受到一丝奢侈的凉意。
荀柔和荀攸,以及相陪的刘端,坐在大树荫下,面前一汪从渭水引来的活水,一人一顶苇编小帽,一个马扎一根鱼竿,听着蝉鸣蛙唱,一边惬意垂钓。
一个仆从匆匆而来,“来了,来人了,是司马御史!”
“啊……”
“大人勿急。”
荀柔才轻呼一声,刘端已一跃而起。
在司马懿被侍从缓缓引入内院时,荀柔被搀进寝室榻上卧好。
荀攸慢腾腾起身,背着手挪进屋里,寻到位置坐好,现任监察御史司马懿正好跨步进门。
“司马懿见过丞相,见过御史。”司马懿一脸肃穆,在堂下就弯腰长揖。
目光却偷偷扫过老态龙钟,佝腰垂颈的荀攸,又轻瞟向卧榻。
竹榻上,前任丞相荀柔面向外间横卧,面容虽比前些年显出年纪,依旧秀美清隽,只是束发未冠,鬓发灰白,双颊苍白,眉目低垂,眼角延伸的细纹,显出一种苍老疲态。
时值酷暑,他身上还搭着一件衾被,轮廓纤瘦,伶仃支离。
面对如此面貌视人的前任丞相,司马懿却依旧难以放下心中警惕。
月掩在云中时,也晦暗难辨,一旦云开天霁,便要以清辉灼人。
从粮草官到军主簿,他在并州一路升迁,虽有自己努力,更离不开当初丞相荀含光为制衡孙氏的扶持。
他原本以为自己还要在并州待十年、二十年,直到鲜卑消解,孙氏回朝,没想到机遇突然降临,丞相荀柔病笃,扬州曹使君入京主持政局,他终借父亲与曹氏有旧,回到中枢。
但等他回来,荀含光病情已还转,他一脚踩入荀氏曹氏角力的漩涡中……
司马懿正心念电转,对面荀攸慢悠悠掀起眼皮,凝神看向他
“不咳咳咳”不及荀攸开口,床榻方向响起一串咳声。
刘端跪在榻边,一面替养父抚胸顺气,一面插空抬头向司马懿道,“大人之意,如今丞相是曹公,他已退职归家,请御史千万不要再如此称呼。”
“攸亦不再是御史中丞。”荀攸恰当接上一句。
不管司马懿心中怎么想,此时也按照“礼节”露出敬佩表情,再次行礼,“是懿不当,见过定国公、敬侯。”
刘端站起身,请司马懿上堂,再次代替养父发言,“不知御史今日来家中,所谓何事?”
司马懿走到榻上五步,见两侧跪坐的侍从皆抬头瞩目,顿时停步不前,揖手恭敬道,“曹丞相听闻镇国公身体好转,十分欣慰,只是政务繁忙不能稍离,特命臣前来问候。”
传言荀丞相府中侍从皆是一可当百的精锐之士,他虽不能肯定,却看得出这些身量不高、其貌不扬的侍从,抬眉凝目间全是犀利如刀的杀气。
听说荀含光目盲,如此却难看真切了。
“咳咳咳咳咳”
“多谢曹丞相关心,”刘端也恭敬回道,“大人是比先前好些,一日但能食二升,清醒一二个时辰,只是不能离榻。听闻曹丞相曾来造访,不得相见,深感愧疚,只道他一衰朽之人,不当丞相百忙之中费心挂念,请丞相以国事为重,以万民为念。”
司马懿深深弯腰一揖,“臣必上复丞相。”
榻上镇国公点着头,喘息片刻,以手扶榻,低哑道,“也……咳咳……请曹丞相,保重咳、咳咳……”
“保重”二字,竟说得极为艰难,气喘声嘶。
“司马君请吧。”刘端又上前,客气又不容拒绝的伸手向外一引。
司马懿知道自己该告辞了。
可惜始终未得荀丞相一眼,否则,他定能分辨传闻真假。
怀着如此心情的司马懿,并未看到,在他被刘端引出门的一刻,荀柔抬起眼,充满审视的看着他的背影。
“小叔父?”腰板已挺直起来的荀攸,凑过来低声问询。
“嗯……”荀柔阖上眼,扶着榻沿使力,吃力翻身,一旁跪侍的侍从连忙上前将他扶持起来。
如今的病,虽有七分是假,却也还有三分真。
他无声指了指一旁的水壶,侍从立即倒了温水奉来。
温汤凉热合适,甘苦微涩,送进喉咙里倒也润泽,就是荀柔觉得,竟不记得清水是什么滋味了。
“公达以为,方才这位司马御史如何?”荀柔歇了一会儿缓过来,笑向荀攸问道。
荀攸也端了一盏浅啜,闻言,执盏思索片刻,缓缓放下盏道,“观其在并州所为,见机识变,任事展才,已寻常之辈,如今来看,其刚断果决,存志非小
“实有人杰之资。”
荀柔不由点头。
任何一个做到相位的人,必然能看出文武分权,对于自己、朝廷和国家的好处,曹操入朝,为诸曹夏侯氏开放的武转文的窗口期极短。
司马懿能迅速把握形势,做出选择,不可谓不果决,也不可谓不志存远大。
而往前回溯,但当时孙坚缺少兵将文武,他输入并州的人才不少,最后司马懿越众而出,平步青云,自是因其才华非凡。
没有才能空有野心,是狂徒,终自取灭亡,但若才与志相配呢?
除开忠诚孝子那一套,司马懿其人,也可谓是顶尖人才了。
荀柔将腿垂下榻沿,揉着膝盖又问,“那以公达之见,此人今日会如何报与曹丞相?”
荀攸想了想,摇头,“攸不识其为人,不敢妄断。”
荀柔一笑,其实无论司马懿怎么说,都没关系。
当初以为自己病重将死,请曹孟德回京主持朝政,结果尴尬得很,华佗与仲景兄医术太高明,他竟又缓过来,不止缓过来,让他下定决心的目盲,居然也渐渐好转。
他既活着,就有责任,不能眼睁睁看着曹某人改他好些年建立的优势局。
曹操要引诸曹夏侯入中枢控制朝堂,让他们由武转文,他忍了。
公达与宗实,退出御史台与兰台,将监察天下和朝廷注录的职位,主动让给曹操心腹。
青州位处于海上运输枢纽,连接高句丽与倭国,还有盐场,每年税收为河北之冠,曹操想要,他亲自致信兄长,兄长于是辞职,往东南依荀欷养老去。
荀柔觉得,自己已经够给曹某人面子。
可曹操要改他对北政策,想动幽州刘备,想死命打压鲜卑,让并、凉羁縻地的羌、氐内迁,他就忍不了了。
民族融合不能这么粗暴了事,内迁必定造成严重社会问题,而刘备在幽州做得挺好,周边民族压制住,每年税赋不少交,配合中央政策落实,惹他干啥?
那瓷器活不是人人都能干的。
荀柔一时没忍住,就和曹孟德杠了。
荀彧领尚书台,有驳斥上书权利,而满朝文武都是他的旧部,中枢是他的阵地,荀柔不需要明示,只要偷出一点意思,就能让曹某人的谋划落空。
曹孟德想增加他的食邑,既是讨好,大概也是想抬高食邑上限,他就让文若代他在朝堂上拒绝,一次、两次……十次……姿态明确的不配合。
当然,曹孟德也不是善茬,尤其是在处于劣势,曹操十分能够忍耐,他给尚书台加上左右仆射,用御史台四处挖坑,将跟随他的老将老臣明升暗贬……
荀柔并不想与他闹到兵戎相见的地步,所以一直病着,消极拖延。
反正拖到最后,总有一方妥协。
政治嘛,永远是妥协的艺术。
他原本以为,在此事上曹孟德与他当有默契,不过看他眼下屡次试探,对方耐心不如他。
就像赢了一样。
荀柔向荀攸一笑,小有得意的样子,引得荀攸露出诧异询问的神情。
“公达,我们下盘棋吧?”
曹操会忍不住动手吗?又或许不会?
就这么看来,今天司马懿的报告也并非毫无用处,会在曹操心中天平加上一块码,左边或是右边。
要如何回报?
被刘端一路亲引礼送出门的司马懿,也正思考这个问题。
曹氏,还是荀氏?
他想起父亲的忠告,“要忠于朝廷,方可立于不败之地。”
“御史慢行。”
刘端立在车旁,弯腰一揖,姿仪优雅翩翩,让司马懿略一闪神。
他少时曾见过刘虞却已记不清,不知道刘端与其生父相貌是否有相似,然而眼前仪态身姿,诚然是个荀氏子模样。
一般温雅恭谦,一般暗藏锋芒。
“司马御史,请上复曹丞相,父亲从来至今,无心争权,诚有一心,无负天下而已,如今曹丞相大权在握,父亲老朽昏蒙,望祈宽容一二,以彰丞相至善圣德。”
忠于朝廷。
司马懿坐在马车内,心中默念。
眼前一会儿是荀丞相昔日锋芒,一会儿是对方倚榻垂眸,一会儿是身姿玉立的刘端,一会儿又是满脸皱纹横生的曹丞相和立在他身后的曹子桓。
听说曹氏长子曹昂,早年就追随荀丞相,如今也不愿调回京师,稳稳做着雍州牧镇守西陲。
听说曹家三子曹植,幼时拜在荀欷门下,如今追随其师,在湘州等地,四处游历,宣扬教化。
听说曹家六子曹冲,辨察仁爱,聪敏机变,却推崇荀丞相文章,尝与其父争异。
司马懿知道,自己该如何选。
“镇国公病逝沉重,去冠散发,张口难言,侍童奉药,流溢满襟,不能稍进。”
曹操无声的凝视着跪拜堂下的司马懿良久,直看得司马懿汗流满背,才缓缓道
“孤知道了,退下吧。”
第324章 番外五
建安三年,春二月,仲春之期,春光正好,黄鸟鸣,桃花汛。
荀柔坐在檐下,靠着凭几,晒着太阳,静听隔墙传来的铮铮琴声。
琴声清和,鸟鸣喈喈,潺潺如水,雅致深远。
国泰民安。
清平无事。
曹操近两年终于沉静了,将视线转向朝堂,澄清吏治,不再向往征伐。
太平无事,渐换了朝堂枢臣,荀柔得知消息日渐迟少,开始有些不习惯,渐渐也明白,自己的时代已经过去,遂也调整心态,安心养老。
去岁末,文若也说有隐退之意,今年初的政务安排、春耕事宜,都放手尚书左仆射顾雍,只查补缺漏,如今也有闲情雅致,抚琴自娱。
“阿翁!你看!”
白胖的三岁豆丁,捏着一只翠绿的大螳螂翅膀,兴奋地高高举起给他看。
这是刘端与曹操次女曹贞长子,小名阿驹。
当儿子时,荀柔坚决反对包办婚姻,勇为时代先锋不婚族,当爹过后,却摇身一变成封建大家长,当年还是扬州牧的曹操一封信来,就应下婚事。
不过,曹姑娘资质也的确不差,容貌秀丽,性格温柔,知书达理。
阿义脾气也好,两人婚后融洽,两年得了长子。
“好、好!”荀柔笑眯起眼,“阿驹厉害!”
“螳螂捕蝉,阿驹在后!”豆丁阿驹很骄傲。
“真不愧吾家千里驹!”荀柔连连夸赞。
阿驹挺挺胸脯,兴奋得小脸通红。
荀柔不免一笑,让他继续玩去。
当初,他本想让阿义成亲后就回归宗室,毕竟阿义还是姓“刘”。
但成亲前,阿义主动来与他进行了一场父子谈话,让他不得不意识到,自己失算了。
他一直忙于工作,阿义是在高阳里一众叔伯姑嫂照顾下长大,在族学启蒙受训,对高阳里荀氏人口亲戚比他还清楚,与刘姓宗室却只每年祭祀见几次面,全称不上熟悉。
如此,再提搬离高阳,淡去关系,简直就是自欺欺人。
事到如今,也只好顺其自然。
反正到阿驹这一辈,与刘辩血脉很远了,而刘辩如今有五子,远在交州的刘协更生了八个儿子,延续汉家社稷的责任,怎么看也不至于落到阿义这一支头上了。
一曲终,荀柔抬头看看天时,唤来阿驹。
“阿翁?”小孩儿立即转身过来。
“我们去隔壁文若叔祖家玩可好?”
荀柔掐指一算,离晚饭还有一个时辰,这时间去隔壁,正好可以蹭顿饭。
文若阿兄前四个儿子俱已出仕,都照旧例授官出京,五子荀顗字景倩,六子荀粲字奉倩,皆好学问,不准备出仕,如今在太学深造。
荀顗前年取妻,小孩刚满一岁,也正是可以随便玩的时候。
退休生活其实并不无聊,这两年兄弟们不少都告老回来,天气好身体好,他就四处溜达,这家、那家闲坐,居然找回点小时候横行高阳里小霸王的感觉。
“好。”阿驹点点头,把苟延残喘的可怜螳螂提溜起来,“我把螳螂送给阿妹。”
荀柔摸了一把小孩发鬏,感觉文若家的小朋友可能不太喜欢这样的礼物。
正这时候,府中侍从引着个青年进来。
荀柔眯眼看去,才觉身形熟悉,未看清面貌,就见青年在离他一丈处“噗通”跪下,待着哭腔道,“家父病重,欲请荀叔父前往一见。”
这下他听出来了,是曹操次子曹丕。
“子桓?”
“正是曹丕。”曹丕一稽首。
荀柔一惊,“是孟德兄病了?何时的事?”
“自去岁,家父的头风就发作频繁,常常夜不能眠,父亲不欲人知,悄悄延医诊治,病情稍缓就开府理事如常,三日前”曹丕满脸强忍的悲痛,“三日前,父亲早膳后突然昏厥,请医师救治许久方才苏醒,醒后手足麻木,不能动弹,这二日,父亲药石不能进,日渐衰弱,昨日我们请太医令过府,也全无办法……”
荀柔沉默片刻,“可告知阿贞?”
“……叔父恕罪,丕一时慌张无措,竟忘记了。”曹丕低头。
“那子修、子建、子焕等处?”
“……已派人通知。”曹丕面色越发狼狈。
荀柔摇摇头,唤府中侍从去后院告知曹贞,又让人将阿驹带去隔壁寄存,接着就唤人备起马车。
“阿贞与我同去可否?”等这些都安排好,他才再顾问被撇一边的曹丕。
曹丕脸上霎时间闪过极复杂的情绪,接着俯下身,“这是应当,前番是丕疏忽,原本早该告诉阿妹。”
荀柔垂眸看了他一眼,也不叫起,等到曹贞一身素淡,不着钗环出来,才叫上人一起出发。
曹丕数滴汗已浸在土地里,却不敢多言,只连忙起身跟随着去。
“你竟然敢来?”
躺在卧榻上的曹孟德,头发花白,面色青黄,眼神浑浊,声音虚弱,唯有气势还在支撑。
“这帐后莫非埋伏有刀斧手,等着伺候我?”荀柔目光一撩床帐后的漆画屏风,一面调侃,一面慢慢走到榻边,扶着栏杆转身缓缓落座。
屏风后发出轻微“咯哒”之声,他仿若未闻,只敷衍一般道了一声“失礼”,接着,就上手摸上曹操脉门。
在他之后,曹贞才上前行礼问候,又被曹操示意曹丕带了出去。
“如何?”曹操躺在枕上平静问。
榻边坐着太医令华佗,很明白的此时应当闭嘴为官多年,人情世故果然比他年轻时候长进太多。
“不大好。”
和华佗相比,荀柔的医术已经退步得几乎没有,寻摸半晌,和进屋看清曹操面色时,没增加什么新鲜内容。
曹孟德这病,的确不是演的。
荀柔一时心中也说不出的滋味。
他方才,猜过这是曹家赚他来的假戏,如此突然,而曹丕又满身漏洞,惹人猜嫌。
可他还是来了。
为的是曹孟德的人品。
相信曹孟德的人品,这话有些好笑。
如今虽不说,有些事彼此心照不宣,就比如说这些年他遭遇的刺客,从何处来。
但荀柔有一种直觉,曹孟德虽私心权欲重,可最后关头,却能将大义顶在前面。
所以,哪怕如今曹操病重是真,帐后还埋伏着刀斧手,预备将他一并带走,他内心依旧丝毫不惧。
曹操继承人没培养起来,只能将国事托付于他。
与曹孟德相交一世,到如今他才有此把握。
“果然无法可想?”荀柔向华佗问。
还能缓过来么?
“我可不比含光,”曹孟德喘了一口气,笑道,“是再不能了。”
荀柔一时无言。
曹操今年六十有七。
曾赋龟虽寿,道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曹孟德,也到了这个时候。
他该说死得好么?三年时间,未够让曹丕羽翼丰满,他当年设计的政权结构,因此得以延续。
可曹孟德许多年不辞辛劳,功勋彪炳,堪为国之功臣,他们相交三十年,有志同道合,也有视若寇仇,有推心置腹,也有刀锋相对,如今曹孟德要死了……
荀柔有些惆怅,又有些遗憾。
“人生一世,如草木荣枯,自然之理,含光尚不得悟么?”曹操道。
“我若较孟德兄早悟,便没有今日相见。”荀柔回以淡淡一笑。
“……先前朱建平至长安,众皆往就之,唯含光不纳,建平却道,是荀丞相命系于天,非其所能知,如今确实如此。”曹操边喘边笑,“今日请君来,是欲托以后事。”
荀柔看得出他艰难勉强,毕竟也算感受过,遂点点头,并不插话。
“朝廷天下,想来有含光在,不需我担心,”曹操一笑,“只是我家不成器的几个儿子,还请含光关照……
“父亲,”曹丕隔着窗在外道,“荀令君听闻父亲病重,特来问候!”
屋内两人一同向南看去,只是重重帷帐挡住了窗口。
曹操面上一阴,复又向荀柔笑道,“文若必不是为探病而来。”
“丞相病重,尚书令亲自前来,不为探病,又是什么?”荀柔也轻轻一笑。
是,别看他家好像快过气了,文若要认真,调千百个虎贲士围了相府,也不是什么难事。
亲自来,就是又担心,又放心,不过求安心而已。
曹操振振精神,“请尚书令进来。”
除了进屋时脚步较旁日略快,神情沉静庄重的尚书令,似乎与平常一般。
可素底弹墨直裾,靛青缣巾,素面布履,这样日常的装束,原本就极少出现在尚书令荀文若身上。
荀彧与荀柔目光一触既分,低下头恭敬行礼。
荀柔扶着床栏站起身,“放心。”
这话是向曹操说,也是向堂兄说。
曹昂、曹冲,曹家执牛首的人物,都是品行端正,让人放心的人,有此二人,曹家将来不必担心。
“荀丞相以为,操将以何面目呈于青史上?”在他准备提步离开时,曹孟德忽然问道。
荀柔转身回望。
榻上的曹操,苍老,衰朽,眼眸浑浊,目光却如同火炬,哪怕这火炬焰火飘摇欲灭,却依旧咄咄逼人。
当年自己与刘辩的对话会流出来,倒也并意外。
而比起托付子女,这恐怕才是曹孟德最想说的话。
他认真想了想,“治世之能臣,乱世之枭雄,可乎?”
曹操愣了片刻,满脸皱纹渐渐舒展,露出一个满意的笑。
“足矣!”
……
我胡汉三,今又回来了!
重回丞相府,在半屋臣吏拜见之时,荀柔油然生出有点可笑。
曹操并没有同他一样拖拖拉拉,在与他一面后,不到半月,十分干脆的离了尘世。
曹丕火候未足,曹操又没有培养别的接班人选,所以这丞相之位,绕了一圈,又回到他头上。
堂中空的一半,都是曹家子弟并女婿,曹操当年上台后颁布的官员守孝政令,没用在荀家,倒用在自己家。
荀柔必须承认,守孝是最温和高效的权利交接方式。
如今,曹氏核心人物一起回家守孝,他于是可以重新安排官员,迅速掌控朝堂。
与儒家动辄三年的漫长孝期相比,曹操毕竟重实用性,官员守孝期,照亲缘远近,最高等为一年,次六月、再次三月,最短十天,一共四等,守孝范围不过三族。
这种时长和范围,并不过分,他也就不准备再改。
数年未理政务,眼前又将夏收秋计,还有什么话好说,撸起袖子加油干罢。
忙碌之余,荀柔觉得自己实在应了一句诗
而今迈步从头越,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这真是从头越,卷头如山,满脸血。
建安三年,五月,曹操病逝,荀柔再次拜相,次年改元,为共和二十四年。
第325章 番外六
“臣此番北巡,历扶风郡并雍、凉二州,共百三十七城,所察吏治、府库、赋税、田籍、刑狱、教化六事,皆细录在册,请丞相阅览。今雍、凉二州,开西域商路,人口渐盛,尤其敦煌、武威二郡,臣以为可增设县制……
荀柔倚几坐在堂上。
堂中昂首侃侃而言的是,尚书左仆射诸葛孔明。
春耕后出京直到秋赋结束,大半年奔波让他黑瘦许多,却神采焕然、潇洒干练,这份自信得劲,荀柔都羡慕。
他一面点头鼓励,一面悄悄揉着膝盖暗叹。
真是老了。
从前坐一天,都不觉什么,现在一会儿就不行了,铺了绵垫,还觉得骨头膈得生疼,一会儿就疼麻了,腰腿使不上劲儿,不靠着几案都坐不住。
诸葛亮之后,是监察御史司马懿。
此次一共派出五路,前面已经回来两路,也是凑巧,诸葛亮和司马懿前后脚回来,于是奏报也安排在一天。
司马懿巡行路线是河北,此外就是去江东的曹冲未归,但此路最远,本来会慢一些。
“丞相,太医丞樊阿已在后堂等候。”
一名侍从悄悄上前小声提醒。
荀柔摆摆手,让他一旁暂候。
司马懿默默加快速度,汇报一结束,立即请辞。
“也罢,”荀柔摆摆手,稍微一动,瞬间从腰到腿酸爽得脑干发麻,“我尚有些疑问,明后日再烦请二位前来。”
“不敢。”“唯。”
二人退去,荀柔望着空堂叹了口气,向侍从一招手。
帷幔放下,屋里已被火盆烘热,侍从将他扶至榻上,接着去了冠带衣裳,将他在榻上放平。
太医丞樊阿上前问候。
这是华佗的大弟子,华佗年事也高了,如今施治倒是他来得居多。
酸、麻、胀、痛,针刺按摩勾起各处病灶,纠结的筋骨、凝滞的血脉、萎缩的肌肉逐渐捻开揉散,艾灸灼烧伴随着苦涩枯焦的臭味,荀柔眉头皱紧,只一会儿额上就浮起一层汗。
**的疼痛尚可承受,毕竟为了活命,但任人摆布的滋味,无论多久都难以习惯。
荀柔合上眼,耳边是侍从与太医丞的低声对话,身体沉重,倦意上涌。
曹操执政那几年,他在家闲极无聊,还有精神给曹孟德找麻烦,但他返场再出任丞相没两个月,激情就被现实雨打风吹去。
从头到脚,哪哪都开始冒毛病。
华佗却一改往常的大展身手,保守的建议他少用药,多修养,或许还可能再多活两年。
荀柔当然不满,激他手艺退步,华佗也不客气,直言荀柔如今能活过五十,全是他的功劳,让他知足了。
功劳什么的,荀柔当然自有看法,但是话中意思,他却能领会。
于是交接提上日程。
司马和诸葛二人,恰在一天,虽是巧合,但也是有意安排。
虽还未见奏本,就只汇报,也能听出许多东西。
切实、清晰、简洁、深入,和前两路使者相比,葛、马二人水平明显高一大截,不同是诸葛详究民生,司马懿更注意吏治。
不过,考虑到他们如今一个在尚书台,一个在御史台,其职分如此,原是应当。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结果。
时至今日,下一任宰相人选,已经足够清晰。
年龄、才干、气魄、御下……用上排除法,最后进入决赛圈只有两人,诸葛孔明和司马仲达。
他自然倾向诸葛亮,但通过策试入仕的诸葛孔明,作为文官,还没接触过军事。
他的对手,却是从军二十年,八兄弟在州郡,姻亲遍朝野的司马仲达。
是荀柔必须抛去个人主观意见,从国家大局稳定考虑,不得不留在候选名单中的司马懿。
他不知道自己能否给足诸葛时间,去接触收复军队。
如果失败,司马仲达绝不会容忍与他各方面相抗,又染指过军权的诸葛孔明在朝中。
当然,他也没底气容忍。
一山不容二虎。
这是荀柔在自己和曹操身上得到的经验教训。
这一天,他终于下定决心。
五千年历史中,干过丞相的人,不胜枚举,即使没有全本百家姓,也占过半本,但单以“丞相”称呼,而为大多数人承认,只此一人。
共和二十四年秋,尚书左仆射诸葛亮,兼任京师武学训导。
……
“父皇请丞相明日入宫一见。”
共和二十五年,这年夏六月,伊、洛水患,绵延数百里,百姓屋舍毁坏,良田淹没,数万农户失去生计,紧接着瘟疫发生。
于是,朝廷飞速运转起来,而作为中轴的荀柔,也不得不勉力支撑,刘珩到来前,他正因困乏难耐伏案稍憩。
珩,组玉之首,刘辩与董氏当年所生长子,由阿姊照料长大。
由今宫中侍从少,有时候暂充宫中使者,代传天子之意。
荀柔看着案席前恭敬下拜的刘珩,原想推拒的辞令,在舌尖一转收回,点头答应下来。
自初春祭祀后稷,他也有数月未见天子。
半月前,天子祭祀山川,以安定四方,他当时身体情况不佳,未能到场。
如今正值多事之期,以免节外生枝,他还是走一趟的好。
次日清晨,丞相玉辂金车驰入了长乐宫。
这座由天子一家居住的宫室,如今人口寥寥,大半宫殿紧锁无人,在暑气未消时节,竟有几分凉风生于庭院,不少鸟雀集停其中。
由宫使引导,马车直驱至温室殿,然后绕过前殿直至中庭。
荀柔扶着养子刘端的手下车时,天子刘辩已在车旁等候。
“先生!”
荀柔微微一惊,弯腰、低头、撤步,“拜见陛下。”
“先生何需多礼。”刘辩扶住他。
“谢陛下。”荀柔没坚持,慢慢直起腰。
“先生请快来看!”大概真的急迫,刘辩向弯腰行礼的刘端一摆手,接着指向庭中稻田。
青砖围绕,巍峨宏丽的宫殿前,五亩金色稻田映着烈日,越显光彩流溢,璀璨生辉。
的确是一副动人名画。
荀柔驻足欣赏。
天子这些年爱上种稻,种得有好有坏,一直坚持,但像今年这样的丰收,倒也不总有。
如今关中、中原、河北地区,多以麦为主,间杂黍菽,需要灌溉的稻米不多,而五亩地种出的米,只够一人之食,但这个健康、环保、有利宣传教化的爱好,还是赞赏鼓励。
“先生请看!”刘辩献宝一样兴奋道,“这是五年前从交州送来的半寸粳稻,今岁终于丰收了!”
“此粳稻,每粒半寸,较关中常种赤、黑、黄、白等种长三分之一,在长安种植后,竟较在交州又可长五分之一,故比其他稻种,一亩所获更多!”他弯腰执起一穗,珍视地一抚。
荀柔目光一凝,终于被触动了,举步缓缓走近稻田,俯下身细看。
穗子细长如粒粒黄玉,金黄微透,而夹在其中的稻粒果然较寻常更长。
“朕知先生极重农桑,今岁水患,令先生十分忧心,如今稻田丰收,便想请先生来观,望能与先生稍加慰藉。”
“这般稻田亩产能得几石?”荀柔扶着膝盖,声音沉哑,目眩神晕,却全然顾不得。
“如今稻种还不稳定,有十分之三短穗,又夹杂不莠,需取良种再培,”刘辩谦虚道,“不过,去岁最多一亩得四石半,今岁生得更厚密,如何也有五石半罢。”
“当不只此数,必能得六石上。”刘端在荀柔身后小声道。
他如今职任昆池令,品级等于上县县令,负责打理昆明池苑内一切事物,从房屋修缮到林苑范围内土地、池沼产出。
对土地产值自有一番估量。
“很好啊……”荀柔喘了两口气,扶着刘端的手慢慢直起身。
上田收五、六石,几乎是一道时代极限。
除了扬州南部与交州这种低纬度地区,能一年两熟,大多数地区一年一熟的稻、麦、粟、黍等粮食,都没有跨过六石这道坎。
虽也听说某处亩收八石、九石,一旦去确认,却大多不是衡器称量误差,就是弄虚作假,
至于丰产良种,一茎双莠,各种稻米优良品种栽培,虽不如麦种得朝廷重视,却也一直在进行,只未见明显发展。
这本就是功在千秋之事,就是他此生都不能见,也并不奇怪。
他只是没想到,最先取得突破的竟是作为天子的刘辩。
竟是天子。
荀柔认真打量刘辩。
他已经很久没有注意过天子了。
已至中年的刘辩,皮肤微黑,身体瘦健,岁月沉淀出沉稳端凝,年少的轻浮急躁,不知何时已一扫而空。
这些年,虽不干涉世俗朝政,但刘辩也兢兢业业履行着天子另外一面的任务,一年到头,从春到冬,从祭后稷、祭春神、祭龙神、祭山川,祭先王……到冬至祭腊,斋戒、礼仪一样皆未轻疏懒怠。
若刘辩真能种出……
“先生身体不适么?”刘辩关切问。
“不,臣只是,咳,惊喜得一时失语。”荀柔缓缓道,“陛下若果然培出良种,乃是泽被万民,功于当世,利于千秋之大德,臣实在,咳,实在一时激动,不知该用何等言辞。”
在这种时候……
刘辩一眨眼,微微低头,露出几分腼腆,“朕一向无识愚鲁,不知天下大事,空受万民奉养,而无寸功归于百姓,如今若果能有一二分惠于百姓,则朕心无愧矣。”
“敢问陛下,可允许太学博士入宫,一道收量此田。”
如果天子真种出更高产的稻种……
“好。”刘辩点头。
“也请陛下允许博士们讨教种稻之法。”
“当然可以。”
“多谢陛下。”荀柔恭敬拜倒。
一个在位三十年,无劣迹,无大过,仁善之民传于民间,从继位时江山风雨飘摇,到天下承平百姓安居,并且身体健康,没有隐疾的五十岁天子。
而这位天子,又种出了惠及天下百姓的稻种……这样一位天子,他要如何留给继任?
“先生不必如此,快快请起。”刘辩连忙弯下腰,“这是朕应该的,朕不能与先生分担国家大事,已十分愧疚。”
刘辩原想许久不见,看过稻田后,邀请先生稍叙一会儿,可看荀柔精神着实不佳,到嘴边的话只好吞下。
“先生千万保重。”刘辩恳切道,“天下百姓,与朕,都仰赖先生方有今日。”
“陛下玩笑了,”荀柔勉强一笑,“大汉能有今日,岂只是臣之功,乃是天下百姓,众志一心。”
确认刘辩所培出稻种,是否优于当下农业水平,需要多久?
十日。
只十日,荀柔就收到了来自太学农学博士上奏。
关于选种,培种,插秧,施肥,灌溉……具体农业技术,荀柔大半看不明白,但并不妨碍他读明白两位农学博士对新种的肯定。
是的,两位博士一致认为,这已经不是交州稻,而是与长安水稻**后成的新品种。
此种水稻产量较关中其他品种都高,并且适合在较长江流域寒冷的黄河流域种植。
冥冥中,另一只靴子落下来。
只是荀柔没想到,这只靴子,竟如此沉重。
他……居然还有良心么?
荀柔按着胸口,对自己嗤笑。
可有与没有,又能有什么不同。
正当他筹划安排着退位交接,命运,竟又一次让人猝不及防。
天子刘辩,在十月翻田时,不甚被农具划伤小腿。
这原本是寻常事,太医看过也给上药包扎,但这回伤口却未照往常愈合,不两日天子又出现高烧发痉,太医院再次诊断,为金创瘈疭。
即使太医院施展了所有手段,天子刘辩也在高烧十余日后,病逝于长乐宫温室殿。
终年五十。
“朕这一世,可否算与先生君臣相得?”
“……当然。”
“如此……朕心足矣。”
竟又送走了一位故人。
结束是日小敛之仪,荀柔单衣白帻,在养子刘端扶持下,率群臣走出殿阁。
行至阶前,他忽而隐约有感,下一刻头脑突然暴痛如过闪电一般,接着眼前一黑,向前栽倒。
“大人!”
“丞相!”
失去意识前,最后记忆是四面八方零碎的惊呼。
接着,他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326章 番外七
春寒凛凛,伴随着庄严鼓乐,身着玄端的新任丞相诸葛亮,在新搭筑的高台之上,舞拜受命。
新任尚书令常林、御史中丞司马懿二人,捧上宰相金印、绶带,骠骑将军荀襄奉上镇国大将军虎符。
啊……对了,已经不是司马懿,应该叫司马靖。
荀柔恍然想起。
由于他坚持,先帝的谥号定为“孝懿”,司马懿只能被迫改名。
他没料到诸葛孔明居然敢用司马懿,他一直压着司马懿在监察御史位置,就是为了方便新丞相上任调度他没想到诸葛亮气度如此。
那就让他来当这个坏人。
他为先帝定了美谥“孝懿”,却昧下刘辩培出新稻的功劳名为“长安稻”,再迫司马懿改名也就不算什么了。
毕竟,被迫改名总比被迫下野好。
荀柔倚坐在温暖如春的定国公车驾内,身后、身下都垫了厚厚绵絮垫,听着奏乐与太常礼官的赞喏,一条条默着今天宰相拜任的典仪。
同车是堂兄荀彧,荀彧六子荀粲,与养子刘端。
看得到高台拜相的车窗,让给眼神尚好的文若反正他也看不清楚。
荀家退了休的兄弟中,就他们两有兴趣前来观礼,他原本想叫上公达一起,结果大侄子嫌弃天冷,不愿意出门,荀柔也只好悻悻作罢。
典仪是他一条条定下的,听着乐曲节奏也知道进行到了哪一步。
授过虎符后,是在乐曲《大雅。泂酌》中祭祀天地,祭祀天地后就是群臣恭贺新任丞相之礼。
望着窗口的荀彧突然一愣,接着轻轻喟叹一声。
随着礼乐,祭拜天地过后,那位新任宰相,恭敬的转向马车方向,长揖一礼。
群臣亦跟随,转身、弯腰、行礼。
荀彧回过身。
半卧于绵褥中的堂弟,双颊消瘦,泛着浮红,呼吸轻促,双睑低垂,似乎已经昏睡过去。
但他知堂弟定然未睡。
含光今日特意穿了玄端冠带来,便是想亲自一贺新任丞相。
“阿弟、含光……”他轻声唤道。
“……阿兄?”
细布皱纹的眼睫颤了颤,艰难睁开。
依旧是天旋地转,昏蒙摇晃的视野,在光线暗淡的车厢中,荀柔需要一会儿才辨得清人。
“方才,诸葛丞相方才领群臣向你敬礼。”荀彧温声道。
“……啊……”荀柔一怔,接着一声轻叹。
历任丞相之间,应当平等,因为这样的想法,他让人删改了印绶、虎符由前任丞相交给继任的步骤。
不过……这或许表示旁人觉得,他这几十年还干得不错?
“阿兄……”荀柔喘息着开口。
“什么?”荀彧温声回应。
“阿兄……一定要长命百岁,享享这清平之世。”荀柔弯了弯唇角。
真不容易啊,到今天这一步。
他们生于暗涛汹涌的时代,年少时的高阳里,从来不是世外桃源,他们从小明白,乱世终将来临。
而乱世果然如期而至。
然后
十年平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
这是他们一手缔造的安定太平之世,若不能一享,实在太遗憾了。
荀彧心中一恸,却敛住神色,只笑道,“好、好,你好生修养,去岁不是还道要回颍川?大兄也早说过想回乡去,春和日暖时节,与兄一同归乡如何?”
“此话真不似出于阿兄”
荀柔展颜一笑,接着皱眉急喘起来,几息就脸色发绀,病势急迫。
刘端忙伸手将他扶至前倾,以手扪叩背腧,十余息,荀柔呕出一口血痰,吐在了绵褥上。
鲜血刺目,荀彧抿紧唇,别开眼。
“典礼将毕,我们该离场了。”
荀柔满头冷汗淋漓躺回褥上,声音虚弱道。
自先帝去后,他一场大病,身体每况愈下,连送刘辩入陵寝时,全程都只能躺在马车上。
如此,宰相交接才如此急迫,否则原该等到阳春三月,忙过第一轮春耕。
他自然想回家乡,但大概不能活着回去了。
马车晃晃悠悠往高阳里去,荀柔昏昏欲睡,闭目养神,直到快入里门才想起,今天原还有一件事忘记。
“阿兄,阿薇……可已归家?”
荀彧微微一愣,愧疚道,“伯言一向守礼,并无过错,阿薇幼时娇惯,如今这般年纪,竟还任性擅作主张。我已教训过她,过几日便让景倩送她回豫州。原不欲惊动阿弟,不想还是让你劳神。”
荀柔想了想方才明白,失笑摇头,“阿兄……错会我意,我岂会”
他怎么会为陆议“主持公道”?阿薇才是亲侄女啊。
他是接到陆伯言来信,才知侄女荀昭带着女儿自己回了家。
陆议信中很是深情,只一味道歉,言道皆为己过,望荀公怜悯,勿使鸳鸯失伴,幼雏无依,劝一劝荀昭。
末了还委屈道,阿薇独自归家,俱是诸葛亮之妻黄氏挑拨,不知她为何如此。
似乎从头到尾将荀昭摘干净。
如此深情动人,可惜并未打动荀柔。
他要容易相信夫妻情深,就不会当一辈子单身狗了。
何况,他至今认为陆议娶荀昭动机不纯。
“能否,让我见见阿薇?”
“何劳阿弟费心?”荀彧担忧道。
“也再无他事,能让我用心了。”荀柔缓缓一叹。
因为这句话,次日荀彧便让长女登门。
“拜见阿叔,回京之后未前来拜见,请叔父恕罪。”荀昭在内堂拜下,膝行至榻前,担忧道,“阿叔千万保重身体。”
“久等了罢?”荀柔倚在枕上,无奈一笑。
他每天不定何时醒,就是有人拜访,也不来催唤,他心下恼怒,众人只小心宽慰,过后却依旧如是。
荀昭先摇头,又想起来开口道,“端兄先告知昭叔父起身时辰,昭并未等多久。”
“陆伯言可是,”荀柔缓吸一口气,道“因仕途不顺,恼恨于你。”
他早就想过了。
陆议信中所言,因他纳两个士族孤女,就惹恼荀昭要离婚,显然不可信。
但陆议仕途,久经蹉跎,三次想调入京城,都被他所阻,是事实。
他既心存疑虑,陆议又成了荀氏女婿,自然直接摆明态度,与荀氏子弟一视同仁,在他为相之期内,不许回京。
而敦煌沟通西域,陆议既不安本职,恐生事端,荀柔在第一次他想调度时,便将他调入内地。
内陆不便刷功绩,绩效任务又严,与之同龄的诸葛、司马已位极人臣,他依旧还只是个郡守。
这一次,陆议分明故意表露态度,什么纳妾,皆是试探。
荀昭与他夫妻十年,怎会不知,阿薇性情外柔内刚,既然知道,自然会顺了他意。
“陆君温柔体贴,并未恼怒于我,”荀昭先习惯性垂头,又立即强令自己抬起头来,“是我,虽结璃数年,不能与陆君心意一致,故自请下堂归家。”
“果然是他。”荀柔轻轻道,眼中微泛怒意。
陆伯言真以为他老糊涂了,拿他没办法?
“叔父,确是昭想与陆君离婚。
“昭想明白了,昭不想作陆夫人,想为荀先生,荀博士,荀师……荀大家。”
“与陆君无关。”
就算陆议十全十美,如诸葛欣赏月英一样欣赏她的才能,她还是会不足。
月英喜欢为夫君谋划,贡献才智,喜欢政令之中存自己的影子,喜欢所造之器物,施惠百姓,装备军队。
月英喜欢。
可她并不。
她不喜欢政治,不喜欢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言不由衷,防范猜忌。
“昭,非良人,与陆君并不相匹,久则必生怨怼,欲今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我与陆君五子,三男随其父,前程必无忧,两女随我归家,我自教之,将来欲嫁则嫁,若不愿嫁,必使之自持立世。”
荀昭已经想得很清楚。
“我观如今《诗》、《易》,世儒多为附会,已失本意。”
“昭欲正本清源,注《诗》、《书》、《易》,驳其谬论,以成一家之言。”
“我欲借蔡太后藏书与太学所藏典籍参考,太学处,已请得同窗帮忙,宫中,也请姑母代为请求太后。”
说出这些话的荀昭,自信坚定,神采奕奕。
“这很难,当努力。”荀柔缓缓点头。
既然侄女已经想清楚,要成就自己的事业,他当然支持。
成为一代学问大家很难,而身为女子,要使学问为世人所认可,更难。
不过,正因为难,才更值得去做。
“姑母说,叔父一定会赞同,果然如此。”荀昭满脸欣喜。
“可需我,替你说服你父?”荀柔笑问。
“多谢叔父,”荀昭低头致谢,接着一笑,“不过不必了。我若连父亲都不能说服,又何谈其他?”
荀柔既欣慰,又不免些微失落。
他似乎,终于没什么事可做了。
光阴渐渐失去感知,辰昏也不再具有意义,新天子登基典礼,他未参加,只听前来探望的新任丞相说起。
族中兄弟常来探望,连回颍川的兄长荀棐,也到了长安,兄弟又住在一起。
地方豪族兴起要小心……
吏治腐败要重处……
百姓教化不可懈怠,乃是朝廷根基……
四方边境,务必注意……
感到寿命将尽,荀柔时常感到莫名紧迫与忧恐,糊涂时拉着身边的人,固执的絮叨不休。
清醒后,又暗生气恼,自厌自闭。
周围人越是耐心宽慰,他越烦躁不安,一时知道自己脾气古怪,竭力克制,一时又忍不住乱发脾气,拒绝服药治病。
这样古怪、难伺候、坏脾气的老头,竟然还未招嫌弃。
荀柔偶尔能静下心想,也觉得自己烦透了,实在讨人厌,又实在愧疚。
可一旦情绪起来,又不能自已。
直到某日,新任丞相来探望,带来了构画中的新政。
以通过策试与武试,则晋升爵位的办法,以此鼓励百姓学文习武,对抗豪族势力。
所谓晋升爵位,便是减免税赋了。
荀柔怔愣良久,耳边隆隆,是历史车轮碾过的声音。
这是科考完成体。
是士绅,即小地主阶级崛起开端。
它有许多缺陷,但在工业革命之前,这已是国家政治集权最高等模式。
他忽然一霎清醒。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而他,已经结束了。
自那天之后,荀柔重获安宁。
清醒的时间却越来越少,大多数时候陷入昏睡。
在他以为,自己会就这样睡过去,某天夜里,他冥冥中预感,睁开眼睛。
前一天白日,仲豫大兄拄杖来了他。
他们聊了许多他幼年往事,有些他自己都记不清了,没想到兄长却还记得。
再前一天,他吃了文若堂兄带来的榆钱羹。
再往前,公达带了次子适来,给他讲了不少长安城内小道消息……
再前一次,阿云告诉他,自己将辞职归家,恤孤寺交给手下一名叫甄宓的女官,她想开办女学,在长安为女童启蒙……
胸口的闷痛,一下接一下,不留一丝喘息机会。
荀柔手指绞紧身下绵褥,不想惊醒靠在榻边疲惫小憩的阿义。
遗书都改了三稿,如今终于可以用上……
身后事也早就嘱咐清楚……
原本他想火化了事,可考虑到兄弟与养子的接受程度,还是定了棺材,葬回族地,父亲身边,不别起墓室……
他死后,荀氏外任的子弟,也能被正常招还京城……
噗通、噗通、噗通噗通……
心跳清晰渐促,直到
咚!
胸口仿佛受到重重一击,一切归寂。
下一刻,久病沉重的身躯,忽然变得轻灵。
随着无名的风,飘出卧室、屋舍、越过屋檐、树梢、里门、城墙……不知多久……来到一片幽暗水泽。
流水潺湲清寒,荀柔低下头。
熟悉的玄端,枯瘦双手,云纹博带,绶带组玉,翘头舄履。
而水中倒映出的人影。
短短黑发,年轻脸庞,白色衬衣,藏青长裤,黑色运动鞋。
陌生又熟悉。
他动动唇角,影子也露出一个微笑。
是谁?
我。
俱是我。
荀柔恍然若悟,缓缓向水泽深处行去。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自彼及此,吾心无悔。
足矣。
……
共和二十六年三月,乙巳,丞相荀柔
太后蔡琰笔下一顿,抬头看向窗外,是时春光灿烂,却风絮满城,哭声满城。
柳絮团团逐风,飘飘飏飏落在案上,点点清白。
她再次落笔。
丞相荀柔,崩于长安私第,年五十五。
柔身长七尺,姿表瑰丽,举动风华,每出行,所过者莫不延首瞻望。及其没也,满城戴孝,百姓哭于道路,柳絮如雪送之。
全文终
作者有话要说:
【日月经行,数十载,得失具在吾心,省来无负则足矣。
常言道:天下九州。苍天之下,岂止眼前之九州,宇宙之大,岂止头顶之苍穹,万象之中,又何止一片之宇宙,以大之为见,人不过渺渺一尘埃。
然草木亦争一时,国家天下,天下人造就,吾辈未负吾世,后来诸君,当自砥砺,其江山兴亡,天下人之共当勉励奋进。
吾向来不念死后,今日却念,死后有灵,柔先候诸兄于地下,至梨花白雪,稷麦采采,佳酿已成,迎来同饮一杯,不亦快哉。荀柔绝笔】
从山中来,随水而去。
是我所能想到极致的中式浪漫。
阿善的遗书,写于进度一半时,放在正文中,似乎有些累赘,故附在末尾。
阿善的故事就此全部结束。
感谢大家的支持,我们有缘再见。
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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