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生别离
雒阳城外,十里长亭,高树蝉鸣,绿柳浓荫。
“前路漫漫,道阻且长,望君珍重。”
亭前,瓮缸浊酒,勺倾耳杯,荀柔双手将盏,递于兄长面前,心中除了不舍,也有轻松。
荀棐数日来收拾行李、严整军队,一直有条不紊,为出发做着准备,却始终眉头不展,神情凛冽。
弟弟未明言,但显然认为雒中将有大变,这才催促他们离开。
他身后是原在雒中的诸荀,此次全都同他一道归家,或同往青州、或往冀州,雒中只剩荀柔和荀彧二人。
“青州北有乌桓、鲜卑之患,东有海盗横行,自古土地贫瘠,民生艰难,正是兄长与诸君用武之地,望勠力同心,共勤国事。”
假装未注意兄长那副,被他拖欠三年工资的不满表情,荀柔依次为众人斟上酒。
“谨受命。”荀氏众人举盏。
“百姓乃一国之本,当与之并力,勿与之相背,当与之同心,勿与之异心。”荀柔再为兄长斟满,“望兄长抚威并济,使干戈戢睦,百姓安宁。”
九州烽烟将起,只有自身实力,才是安身立命之本,他让兄长去青州,与其是为青州百姓,不如说也是为荀氏自己。
青州黄巾,不过是团结求生的百姓。
朝廷公卿看来,那是悍匪难除,荀柔却觉得,安抚他们并没有那么难。
他们之中,并没有坚定要造黄天世界的第二个张角。
厚厚的建议,装在竹匣里递出,“请兄长到青州之后再开,能用则用,不能则废,我未曾到过青州,唯以典籍文书参考,或有不适宜之处,望兄长自行斟酌。”
“放心,”荀棐叹了口气,接过竹匣夹在臂下,感到手中沉甸甸的分量。仰首将酒一饮而尽,“定不负你所托就是。”
在家懒散到,罚抄一卷《左传》都要磨蹭三四天的弟弟,如今每日公务忙到深夜,不知是何时竟写出这么多。
“公达,冀州常山,虽北临幽州,西临并州,却也有太行黄河之险,此民风彪悍,也有沃野之利,细心经营,足以为吾族安身,望君切为我转达于族中尊长,可迁族常山,勿在颍川久留。”荀柔抱瓮,来到荀攸面前。
“叔父放心。”荀攸双手奉盏。
酒液倾满,他也仰首一饮而尽。
“我也写了些建议,请公达自行斟酌。”
“叔父放心。”荀攸双手接过,再重复道。
“家父年岁渐高,我却不能孝敬于尊前,如此不孝之行,已无可辩驳。”荀柔执酒再为众人斟满,盛夏日光实在太过炽烈,照得人眼睛炽疼,他闭了闭眼睛,“望诸君,以我为戒。”
“胡说什么!”荀棐剑眉一怒,“大人何曾说过你不孝?”
正是因为不曾说过,才让他更感羞愧。
荀柔眼眸一垂,复扬起,“是我失言。请兄长勿怪,还望兄长保重,诸君保重。”
荀棐眉头狠狠皱了几下,终将耳杯推过去,“你与文若在雒,当谨慎小心,保身为重。”
“是。”
“阿叔,”荀颢牵住荀柔衣袖,“不若我暂且不回吧。”
荀柔微微弯起唇角,淡唇沾着水色,为荀颢倒上一勺,“你还要让钟氏女郎等你多久?”
“阿叔……”荀颢面上一红,说不出话来。
“我倒是好奇,”郭嘉一身青衣,晃晃悠悠过来,“这雒阳到底还会发生什么动乱?”
如今行路危险,他也随荀家车队一道回颍川去。
“何大将军总不会蠢到重演窦武、陈藩旧事吧。”他递出空杯。
荀柔为之斟满,冲他勾勾唇角。
谁能想到,比那有创意。
“奉孝慎言。”清香盈盈而至,使人暑意顿消。
玄衣青年执盏,翩然而来,神色澄明,容颜白玉,仿佛刚才并没有来者不拒的与族中兄弟喝了许多酒。
“文若,再同饮一盏?”郭嘉回首扬杯。
青年浅笑举盏,“敢不应命。”
“奉孝成婚,我不能亲至,先在此相贺。”荀柔亦捧盏道。
“好说好说,”郭嘉懒洋洋一笑,挑起眉梢,眼角一颗泪痣在阳光下,简直闪闪发亮,“此次归去,嘉亦陷囹圄,唯含光独得潇洒矣。”
他手中拎着一小坛酒,仰头饮了一口,端是倜傥风流,“不如含光现在此处,以踏歌舞为贺如何?以弥补你身为嘉之挚友,却不来婚礼道贺之失。”
荀柔眼皮一翻,“不如何。”
“好好美人,作此青白眼”他看荀柔张口欲言,立即给他斟满一盏,“罢,虽然不雅,倒是别有风情。”
“……多谢夸奖。”被噎了一句的荀柔,露出一个货真价实的假笑,一饮而尽。
郭嘉自带的佳酿,清冽馥郁,一口下去,绵柔蕴劲,不像他过去所饮的酒。
“这是”他有些好奇。
“你先前不是说,或可以五谷为酿?”郭嘉道,“我让人试造几坛,去年酿成,一直埋在院中,前日才记起,没想到颇为可尝,让人蒸过三次,如何?”
荀柔点头,“好酒!”
郭嘉悠然自得一笑,给荀彧满盏,复提起坛向他示意,“就以此祝含光酒量大涨,异日再会,能与嘉痛快斗酒一场。”
荀柔失笑,只得捧盏靠近,免得洒去可惜,“好。”
还能再见吗?
这一次分别与以往全然不同。
兄长、公达、郭嘉、族中兄弟……荀柔一一望去,每一张面容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闭着眼睛都不会忘记。
背后是城墙凤阙,高台殿宇,前方是黄尘远路,辙痕深深。
十八年。
他已深知,山水阻隔,千里路远。
山高水长,是真的关山难越,江汉难通。
“良辰不再至,离别在须臾。长当从此别,且复立斯须。”荀柔举盏,笑意盈盈,“以此盈觞酒,与君结绸缪。”
“好!”郭嘉举起酒盏,向荀氏兄弟道,“愿君及清时,策名在天衢!”
荀彧微微一笑,掩袖与之共仰而尽。
众人喝彩,顿时热烈起来。
荀攸执杯进前。
“愿君崇令德,相见再有期。”
“好。”众人再此喝彩。
荀柔一愣,望着荀攸沉静一片的容色,手上一抖,差点将酒洒出来,他动了动唇,望着正嬉笑的人群,举酒饮尽,“时候不早了,趁现在热气未起,你们早些上路吧。”
众人在渐渐升起的赤阳下作别,兄长先行,前去整理军队。
何进最终没有同意让兄长将北军本部一万兵马全部带走,但三千披甲锐士、一千战马、足够兵甲以及五万石粮草,也已不能算不够厚道。
车队在扬起的黄沙中隐没,渐行渐远,化成远方茫茫的一点。
前程固然是一条艰辛之路,但却也是乱世之中一点生机。
如玉的手掌伸过来,触及额头,带来一阵清凉。
在手掌收回之时,荀柔下意识追逐了那一片凉意。
一动,就感觉到头重脚轻、轻微的晕眩,找不好平衡点,飘乎乎的。
不怕倒下去,反倒有点担心会飞起来。
“阿弟醉矣。”声音仿佛再耳边,又仿佛在远处。
熟悉的香气萦绕,很是安稳,他靠过去,“阿兄……今日……我心甚喜……”
他应该高兴的。
“何喜之有?”那声音轻轻问道。
“……脱得藩篱……都会好的……阿兄以为然否?”
他拉住身侧的袖子,那姿势和荀颢,可谓一脉相承。
“阿兄……你也会好的……”
“阿兄……我好困……”
“归家再睡。”
但他已经睡着了。
荀彧望着靠在肩膀上睡着的堂弟,失笑摇摇头,招来车驾。
不过几盏……竟醉到这般地步吗……-
数日之后,正在一处偏殿,为刘辩授书的荀柔,收到消息,手握大军停驻三辅,未往并州赴任的董卓上了一道奏疏,吓晕了何太后
“中常侍张让等人,窃幸乘宠,浊乱海内。臣欲效赵鞅旧事,鸣钟鼓、兴甲兵至雒,以逐君侧之恶!”
“吧嗒。”
刘辩手中书卷落地,神色顿生慌张。
“先生,这、这是何意?”
“外将无诏,岂能入雒,”刘协此时正陪席在侧,安慰兄长道,“大将军必不会允许”话说道此处,他却也忍不住紧张望向荀柔,“当是如此对吧,太傅?”
年轻的太傅并不看他们,只以一贯低柔和缓的声音,问前来禀报的小黄门,“奏疏是何人所递?”
“是……”小黄门小心觑着他看不出喜怒的容颜,“是大将军遣袁本初送来的。”
小道消息称,太傅和袁家不是很对付。
“知道了,”太傅神色不动,轻轻点头,“多谢。”
“不敢。”小黄门依然匍匐在地。
“先生?”“太傅……”
“太后有恙,二位当回宫侍奉,”荀柔声音仍然不徐不疾,“我即刻往大将军处问询此事。”
无论他怎么想,这时候都得代表皇帝走这一趟。
而此时大将军府,正在商议的也正是此事。
准确的说,荀柔眼见一个帽插鹖毛的赤袍中年男子,从大将军府邸怒气冲冲而出。
“曹校尉?”
那人头一抬起,正是典军校尉曹操。
“含光为董卓奏章而来?”
“正是,”荀柔点头,自马车上下来,“陛下关切,让我前来询问。”
曹操浓眉皱了皱。
“看来,此问不妥。”
曹操先是苦笑,张了张口,却未出言,长叹一声,拱手道别,挥袖而去。
府中气氛果然不妥,荀柔一进正堂,就见卢植、郑太两位老大人,怒气冲冲,主簿陈琳皱眉叹气,而另一边,袁绍一系踌躇满志,唯何颙眉头微皱,显得忧心忡忡。
各方态度一目了然。
按律,大将军可以调动天下兵马,何进对荀柔之问直言不讳,直道的确已发诏令招几路兵马入雒阳。
何进并未完全信任袁绍,除了董卓,还有丁原招来的并州兵马,桥瑁带来的河东兵卒,以及王匡招募的三河子弟。
然而正因如此,何进显然以为自己顾虑周全,很是坚定。
荀柔听完他所言,望了一眼满堂众人神色,未再加言语,沉默点头,表示明白。
不久,他在尚书台,接待了前来拜访的侍御史郑太和尚书卢植。
“董卓强忍寡义,志欲无厌,若授以大事,必将恣凶欲,危及朝廷。”老先生郑太抚着胡子,叹了口气,端起案前酒盏,以此浇愁,“还望太傅再劝阻劝阻大将军。”
“我曾董卓共事,其人凶悍难制,若招之入京,必生后患。”卢植亦道。
荀柔望着眼前水盏,良久才问出一个问题,一个看上去,与此似乎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不知,二位可知道,昔日董氏所占千顷良田,如今归了何人?”
在两位老臣不解的目光之中,他勾了勾唇角。
前几日,随丁原至雒阳的吕布,替他捎来波才来信,问他是否需要调兵来此,人虽不多,可以丁建阳部名义,随之入京,调来一千人。
荀柔不知波才如何与吕布认识,但已明确送去回绝的书信。
从昨日起,他唯一一个关键问题只是,如何才能让堂兄荀彧,理由充足、无可反驳、自然的离开雒阳城,如此而已。
第122章 私心公义
“阉竖为官,古今宜有,为世祖假之权宠方至于此。”前几日送走郑泰、卢植两位大佬,沐休又迎来治国能臣阶段的曹操,“欲治其罪,一狱吏足矣,如今事已宣露,吾见其必败。”
一把丰茂黑须的曹孟德,捧着酒盏,满脸苦恼,满腹忠肠,一顿吐槽,“乱天下者必何进!”
“孟德兄眼光长远。”荀柔执勺为他添酒。
袁绍看到的是诛杀宦官带来的声望和权利真空,郑泰等人看到的是董卓狼子野心、欲侵霸朝堂,只有这位看出,这是天下要乱的征兆。
……好吧,也未必。
听说当初袁绍他爹死了,全天下名门望族前往吊唁,孟德兄也说过,乱天下者必是袁本初。
说不定这就是曹某口头禅?
毕竟,眼下谁能想到宦官还真能把何进杀了?
即使袁绍,想到也不过是两败俱伤,坐收渔利。
“往日之乱在外,朝廷尚可平之,如今乱起腹心之内,”曹操长叹,“天子清明,却尚年幼,如今社稷不稳,天下将崩,却不知当何去何从。”
叹则叹已,曹老板也不是来求指导人生的,吐槽过、迷茫过,又收拾精神告辞离去,“大将军身系天下,我当再劝之。”
“含光早知今日,故终不用族中兄弟。”青衣缣巾,长袖垂地,琥珀色眼瞳凝眸望来,如静水深流,神色不明。
夏日炎炎,大家不约而同没着那么整齐,端整严谨的荀文若,就格外鹤立出群。
虽然是问句,但堂兄此时出口,显然心中已有定论。
荀柔沉默了一下。
正值当龄,才学出众的族中子弟,全都留在雒阳,就是为协助他这个毫无副翼的太傅,他不是不知道。
大材小用让人管理一间小小商铺,如今又将人全送去青州那等僻地,大家始终毫无怨言,但心中恐怕未必没有疑惑。
“在天下人眼中,我受先帝厚爱,受如今天子信任,若不以死相报,恐怕就是不忠之臣,要受天下唾弃。”
和盖勋、傅燮这样的忠臣相比,他什么都没做,不过入宫陪刘宏唠嗑,给刘辩讲讲经文,却得到几乎无与伦比的宠爱和信任。
“然,”他抬头望向兄长,“这并不意味着,我便要遵从灵帝遗志,带着荀氏,带着颍川士族为之效死。”
刘宏看重他,因为他识时务,懂分寸,有底线,又圆滑。
屡屡加恩,是要他带着颍川士族在朝廷上制衡外戚,以及袁氏为首的汝南士族。
太傅,是唯一可以抗衡何太后礼教孝道的存在,朝廷之中,只有太傅能干涉天子诸多私事,比如:婚姻。
但同样,太傅虽为上公,却不能像三公一样开府,拥有私人班底,他如果想要得到实权,必须求助家族以及盟友支持。
但,他不愿意。
他为何要这么做,为何要带着亲朋好友,为他冲锋陷阵,粉饰太平。
荀彧蹙了蹙眉,正待反驳,却又听他继续道,“况且,灵帝看错的人,不是我,是何遂高。大将军陡握兵权,杀伐果断,先灭蹇硕,后诸董氏,转眼掌握乾坤,我亦无可奈何。”
士人通过朝堂力量制衡天下,那是建立在天下安稳的前提之下,何进作为大将军没有做到第一步,他也没办法不是?
荀彧沉沉望了一眼堂弟平静的面容,“是无可奈何,还是私心?”
他实在未曾想到,堂弟竟然一年多前,就预料到如今之局势,却毫无作为,放纵至此。
“……是私心。”
槐树枝丫探出屋檐,下垂的白色花穗,在微风之中飘零在檐廊下铺设的木板上,碎碎点点。
荀柔伏在案上,轻微眩晕,横向视野,让他眼中的世界奇妙的与以往不同。
交织朦胧的视线中,堂兄青衣身影已看不见,春风三月的熏香却仍然在空气中缠绵。
将涵养如荀文若,气到拂袖而去,大概这世上也没几个人。
就……还挺有成就感。
轻笑一声,指尖沾了酒水,在桌上点出纵横。
很多话,堂兄知道不必说。
他们受过一样的教育,读过一样的书,在同样的环境长大,他并没有不知形势,不辨黑白,所以,他们彼此知道,这的确是他做出的选择。
“到底是什么时候呢……”何进与宦官之争的末路,“算了,总之……还是抓紧吧……”
荀柔扶着案坐起来。
毕竟,光熹元年之夏,快要结束了。
……
外将逼迫,令何太后屈服了,她终于在立秋之前,责退后宫宦官,以三郎署官入守宫庐。
大批士人官员进宫,重掌自桓帝时代失去的内宫政权。
按照历史,他堂兄荀彧正是在这一时期成为守宫令,秩六百石,负责御纸笔墨及尚书财用诸物及封泥。
听上去,六百石守宫令比四百石尚书台侍郎要高,但论实际职权,尚书台民曹负责上奏文书、天子诏令,而守宫令不过是库管而已。
当然,他如今关心的,自然不是荀文若的升职通道。
何进征招的外将,各自到达进驻之地。
这其间,还发生过一个插曲,董卓未停在何进安排的上林苑,而继续东进至渑池,宣召数止不听,又进河南。
于是何进派出侍郎种邵为使,往军前叱之,让其还军。
这次,董卓终于怂了,改驻夕阳亭,不再东进。
公卿们惊心于其人兵马众多,何进虽然按住了他,也未尝没有忐忑之意。
如此,再加上何太后退让,并何苗亲自登门劝说,何进诛杀宦官的积极性,一落千丈。
荀柔听说袁绍数次上门劝说,都没有再说动大将军。
若非廷尉府来消息,说袁绍以大将军名义,诏书州郡抓捕中官家属,他还以为,历史改变了。
就在这时,一条消息,传到尚书台。
颍川名士陈寔于七月甲申去世,终年八十四岁。
“请荀侍郎前往吊之,亦可稍为我致意。”
尚书台内商议,荀柔直接道。
这是他计划之外,但更合情合理。
陈寔是名士,去世朝廷是一定要派人去的,而这里没有一个人,比堂兄更合适。
“自然,此事非荀君不可。”尚书令连连点头,相当理解,“听闻太傅家与陈家有通家之谊?还请节哀。”
荀柔敛袖,颔首致谢。
多少年了?
好像从他小时候开始,那位长者,就是白发苍苍,和蔼温厚,就像过去每年,陈家都会寄一份给他的柿子干,恰到好处的亲近关怀。
没想到。
忽然,就走了。
堂兄沉默的揽裾起身,在殿中拜领任务,然后便转身出殿自去作准备。
望着他六亲不认的背影,荀柔眨眨眼睛,也扶案站起来,表示散会。
以朝廷名义前去吊唁,又要出行数百里,并不简单,要安排仪仗、车马、祭礼,关于规格,太仆寺听说也吵了一吵。
堂兄每日奔忙,荀柔如今虽然也住在尚书台,却好几日都见不着他。
入夜之后,由于没准备为刘家节约灯烛,居舍内灯火通明,即使如此,荀柔也不得不躬腰凑近,才能看清地图上细小模糊、并被虫蛀的细节。
也许在真实之中,那会是一座高耸的山峰,或者幽闭的峡谷。
“荀太傅。”在宫女引导下入室,荀文若玄衣高冠,捧着书匣进屋,态度庄严肃穆得,好像与太傅只有上下级关系。
“阿兄,”荀柔抬头,略带惊喜。
他还以为,他哥在离开雒阳之前,都不会再给他一个眼神了。
荀彧公事公办的表情,维持不下去了,他原地沉默片刻,将手中书匣放在桌案上,犹豫片刻推过去,“这是自光武以来,诏令简表。”
荀柔看看书匣,又抬起头,望向满脸“与我无感”的堂兄,嘴唇飞快上翘,又顾及着堂兄感受,连忙压下去,他清了清嗓,将匣子打开。
“建武元年九月,宗室,封更始为淮阳王……
二年三月,民事,大赦……
三年七月,吏事,吏不满六百石……”
连看了两页,他眼睛都忍不瞪大。
这竟是一份自光武帝始,大诏的简报,不仅写明时间,更标明诏书类型,一目了然。
“阿兄这三月之间所书?”这就是学霸的光辉吗?太耀眼了吧!
望着厚厚一叠,近半尺高的纸张,荀柔惊叹了。
“读卷之时,顺手为之,或为可用。”
“可用,可用,大为可用。”点头,点头。
天知道他每天从那些佶屈聱牙的文段之中寻找真意,有多艰难。
“如此,彧告退了。”荀彧微微颔首,起身离开。
“兄长稍待,”荀柔站起来,在旁边书架上翻了翻,翻出一份纸张,纸上墨字端正,洋洋洒洒好大一篇。
“我请蔡伯喈为太丘先生作了铭文,兄长回归颍川后,请待我篆刻立碑,立于太丘先生墓前。”
何进哪时死,荀柔记不清,但总在今年内,刻碑立碑,两三个月是要的,到时候雒阳乱起来,他哥也不必回来了。
荀彧深深望来一眼,“含光连此事也算定了?”
“当然没有,”荀柔立即回答,他顿了一顿,心中明白堂兄之意,微微思索,抓住兄长的袖子,“阿兄随我来。”
荀彧未动。
“阿兄。”荀柔执着的又扯了扯袖子。
荀彧这次被他带回案前。
荀柔指着案上地图,“雒阳中的事,我无可奈何,但天下安稳,我总要尽力而为这是并州,南匈奴数年之前内乱,阿兄必然也心中清楚,如今丁建阳将并州精锐尽出,以使其州武备空虚,南匈奴各部作乱劫掠,民不聊生,前匈奴王羌渠之子於夫罗,欲向叛众复仇,恨之兵少,不敢北上,亦将成寇乱。
“我原想借此之机,招於夫罗内附,借之平定并州,只是这出使之人,却难选择。
“雒中名士固然才德者有之,但此地危险重重,贼寇数十,犬牙交错,非寻常之人所能为也。”他抬头看向荀彧,叹了口气,“我原想托付兄长。”
“我请阿兄前往青州,以公达镇守冀州,幽州有公孙瓒暂时无碍,若能再定并州,北疆四州安定,以此数州骁勇,纵使雒阳一时之乱,北地兵至,自然瓦解,更有,并州临近凉州,两地均以骑兵著名,若平并州,或可以此为道路,西进凉州,则北方尽安矣。”
荀彧垂头望着地图,许久,抬头,“好,三日之内,我离京之前,会给你一个适合出使并州的人选。”
荀柔心惊胆战,不知堂兄是否相信了他这一番发言。
这的确是他原本的计划,但不知道为何,此时说来,竟忍不住的心虚。
三日后,望着递来的名字,他陷入更深的迷茫。
那张谏书,写得分明是:
荀谌。
第123章 两场告别
高冠革带,玄衣絇履,长剑在腰,骠马在侧。
高阳里外,年轻的荀氏子弟们,躬身长揖,正拜别尊长,身旁伴着妻女。
秋收后的原野上,长风浩荡,旌旗张扬,铁甲锐士列阵如山林。
高阳里内外,同里邻居,闻讯而来的周边里闾百姓,赶来相送。
“去吧。”身着儒服,须发斑白的荀爽,迎风而立,对年轻的族子们挥了挥手,玄色广袖在风中微扬。
他身后,犹剩十余男女,多为年长或幼小,端正的回礼如仪。
荀棐抿紧嘴,向父亲跪下去,叩首、再拜,起身后,分别与父亲身后的荀悦、荀衍对揖。
“常青放心,”荀衍直起身,眉宇间一片坚毅。
“拜托。”荀棐再揖。
“吉时已至,启程吧。”荀爽神色端肃催促。
“父亲。”荀欷飞快地将父亲的战马牵上前去。
这次他与妹妹荀襄亦将随父上任。
荀棐正想喊他沉稳些,一转念,想到要带他上战场,不能再学君子行步冉冉,又住了口,只严肃瞪他一眼,接过缰绳。
“荀公、荀公荀公慢行”
皂盖轺车疾驰而来,左侧朱幡被车速扬得飞起,幡下焦急的伸出一只手,袖子都急得褪到上臂,露出白胖胳膊在外使劲招摇。
马车在高阳里前停下来。
车还未停稳,就跳下一个满头大汗的中年胖子,正是在颍阴扎了根,数年不挪窝的唐县令。
“荀公,听闻荀氏将举族迁居了?”唐县令一边从袖子里掏出巾帕擦汗,一边紧张问道。
他个子不矮,却下意识弯腰欠身,整个人矮了荀爽一头。
荀棐与荀衍几乎默契的按剑皱眉。
“姻兄从何处听得谣言?”荀谌从他哥身后走出,将手搭在唐县令肩膀上,语气自然,“我荀氏自本朝以来,便居颍川,羁鸟尚念故地,我族岂能轻离家园。”
“果……果然?我怎么、怎么听说……”唐县令将信将疑,吞吞吐吐。
“既是谣言,岂能相信?”荀谌哥俩好的拍拍唐县令敦实后背,感觉自己好像在拍一块豚肉,“常青被为青州安乐太守,此地,唐兄亦知,已为黄巾所占,郡县官员多逃,只好多带本族子弟前去相助,岂非应该?”
“啊、应该、应该……”唐县令被他拍得连连点头,又赶紧向荀棐行礼。
“荀氏祭祀于此,世代族居,吾如今暂代族长之职,岂敢弃宗庙而去,”荀爽整袖行礼,“此乃无稽之谈,望君察之。”
“……哦哦。”唐县令一脸恍然,回过神来不敢受礼,连忙拱手作揖还礼,“是在下不察,还望慈明公海涵。”
“吉时将过,你带着人赶紧上路,勿耽误时辰。”荀爽眉目一挑,未继续与唐县令搭话,回身向长子催促。
“是。”
“勿忘国恩,勿堕家名。”荀爽郑重道。
“……唯。”抬眸望了一眼父亲,荀棐再次深深弯腰一礼,回身踩蹬上马,拨马转向,振臂高呼,“出发”
“是!”
命令被传下去,角鼓声依次鸣响惊飞燕雀,旗帜举起,整肃的队伍缓缓启程,留下烟尘滚滚的背影。
“壮哉!”唐县令大声赞叹,“君家子弟,能文能武,实乃国之干城!”
“谬赞。”荀爽颔首,并不小心遥想当年。
夸奖兄弟们时用不着如此,到了小辈,尤其是其中还包括自己长子,纵使是他,也不免虚伪起来。
唐县令长长吐一口气,拍拍胸口,擦着头汗,张嘴滔滔,“君族为我一郡之首,陡闻荀氏迁移,一郡上下震动,不知何谓,太守震惊,垂询于我,我也不敢来问,这几天辗转不寐,食难下咽,革带两度移孔,以致家中妻妾俱担忧,咳”
意识到自己说过头,唐县令对着满脸笑意的荀友若,战术性轻咳一声,“也不知何人,因何目的,传出此等流言动摇本郡民心,着实可恶!”
诸荀相顾以目,都未答话。
唐县令浑然不觉,一边将丝帕揣进怀里,一边仍然絮叨,“……今日可算能睡个好觉。”
“既然如此,唐兄早归家休息,”荀谌手感甚好的又拍了他两下,“我就不留了。”
“好,友若说得甚是,我等不必客气。”唐县令点头,一边后退,一边连连致意,“留步,留步。”
荀谌从谏如流,当即止步,拱手与他完成道别仪式。
轺车来去匆匆,带走一个县令。
“……荀公,君家真的不迁走吧?”当了五十年同里邻居,须发皆白的李公,犹犹豫豫、期期艾艾上来问询,“可是雒阳有大事发生?是阿善来信吗?”
“父亲!”李君皱紧眉,拽住他父亲布衣后肘,“荀公子如今可是太傅,怎能直呼乳名?贵人之事,勿要乱问,快随我家去。”
“无妨,”荀爽抬手摆了摆,又环顾周围,拱手向四方致意,“我荀氏久居于此,多受同县邻里之恩义,纵天下有难,也绝无不会邻里自逃,况且如今天子清明,仁爱有德,减免赋税,已使四方叹服。”
对乡邻说辞,自然同县令、郡守不同。
荀氏向来有颇人望,众人听闻此言,俱被安慰,送行也送完,于是就渐渐散去。
然而,归家过后,荀爽与两个弟弟同坐,却也都忍不住皱起眉。
荀悦、荀衍、荀谌侍奉在侧,彼此也相顾无言。
荀柔的判断,他们一向都相信,正因如此,这次语焉不详,越发让人心中惊栗担忧。
只是,举族搬迁,又岂是简单一句话。
荀氏此时若举族搬迁,不仅整个颍川震荡,传到雒阳,又会有何等议论?
今日虽只有唐县令,但观望者又岂止有同县之民。
荀爽在席前轻轻一扣,语气果决,“我家既承国恩,又负郡望,无论天下如何有变,都无弃地而去之理!”
“是。”众人应和。
“集合族中子弟、宾客,勤加操练,囤积粮草、制造箭只锐器,我再同郡中诸姓商议,各自备武,以应万全。”荀爽缓缓道。
“叔父,如今秋收已过,正是备寇之期,不如以备寇之名报于县令,尽选县中壮士,一同操练如何?”荀衍提议。
“嗯,”荀爽沉吟片刻,点点头,“郡中亦可如此,只是今年既免赋税,粮草便需由郡中诸姓同担。”
“公达之处,又当如何?”荀爽八弟荀旉此言一出,屋中顿时一寂。
荀爽深深皱起眉,数息才张开口。
一身素白的荀攸,这时被仆从恭领而来。
他一言未发,在阶前拜下,众人却已明白。
荀爽动了动唇,终于只是长长叹了口气——
“啪嗒”
宫中惯用的百合香丸,在鎏金博山炉裂开,发出一声轻响,袅袅升起白烟,在室中弥漫。
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流转。
荀柔惊了一霎,意识到自己不能沉默太久。
“阿兄所言甚是,谌兄善言辞、又通机变,的确是绝佳人选,此事我会与大将军商议,谌兄不在中枢,还需大将军调令才行。”他镇定道。
荀彧静静望了他一眼,点点头,“也对。”
“如今族中恐怕已经启程,家中无人,不方便,兄长去陈家吊唁,不如就在陈长文家落脚,他向来亲近兄长,兄长也多安慰他些许。”
“好。”
堂兄越显得平静,荀柔心里越是慌得一匹。
他稳住心跳,“阿兄可……有什么要交代于我?”
“愿君……崇明德,应时爱景光。”荀彧起身长揖,转身离去。
荀柔伸了伸手,望着堂兄背影走出门去,终于垂下去。
他方才,其实再对他哥试着说一次曹老板,但最后放弃了。
他能阻止吗?
阻止一个人的意志、思考、理想?
即使历史之中,荀彧至死,真的后悔吗?
况且,他又有什么立场去阻止别人?
“呵呵……呵呵呵……”
他伏在桌上,捂住嘴,低声的笑……或者哭,连他自己都不清楚。
滴答
有液体从指间滴落。
颜色鲜红。
第124章 雨中丘山
雒阳秋雨连绵数日,不见停歇,往颍川吊唁的队伍,却不能再耽误。
于是只能决定冒雨出行。
这一点倒合荀柔心意。
他实在记不得何进被宦官所杀的具体时间,随着这一年剩下时间渐少:何进历史任务,杀蹇硕、除董氏、招外兵全部完成,他心中焦虑与日俱增。
今日雨势较前几天略小,但整个天空仍然阴沉沉不似终局,反而像半场休息,积蓄力量,准备再大干一场。
雒水仿佛也感应到来自天空的力量,不安的在雨中澎湃动荡。
将要启程的人们,方才出城,已被秋雨沾湿衣裳,朱轮上滚满泥土,马车在泥泞中艰难前进,就连高高举起的旄节,也似没精打采低垂下头。
这样的环境下,送别也只能简短而匆忙。
荀柔前些日子“微染风寒”,这几天断断续续咳嗽,一路送,一路被堂兄催促回城,到雒水畔只得止步。
仓促道别后,出行队伍很快融进雨中。
最后一点离情,还没有相互倾吐,就已来不及。
又或者,也许他们已经再没有什么可说。
“太傅,风雨甚紧,可要回城?”护驾的小兵,抹了一把头盔前缘滴落脸上的雨水,凑在车窗边问道。
“走走。”
“啊?现在?”年轻面容上露出惊诧,呆滞仰起脸、张大嘴。
雨水直接滴落进去。
荀柔伸手摸到袖中巾帕,却突然手下一顿,没将巾帕取出。
“啪”
“少说废话!”梁姓小校走到小卒身后,重重一敲头盔,将他推开,凑到窗口,“太傅是想透透气吧,这几日一直呆在屋中,连我们这样的粗人也觉气闷,何况贵人太傅欲往雒水行,或往太学、三雍去?”
这两位,都是朝廷配给。
与之相应,还有他这一行,轩车一驾,二导二从,四辆从车,再加上成队的骑兵、步卒各十人,共组成太傅出行全幅仪仗。
不是他想如此兴师动众,而是他只要坐车出门,就得配齐全套,否则,反倒会被弹劾,以前甚至有倒霉蛋为此丢官的先例。
“就在附近里巷转转。”他耐心重复一次。
“这、这附近都是黔首陋巷,”这下,梁校尉也露出迟疑,“可无甚景致”
“太傅不如往西南面走?”一个兵卒凑上来,“听闻高顺将军,每日都在城南练兵,霖雨不避,十分勤苦。”
“……南?高……顺?”
“正是吕主簿帐下高顺将军,”兵卒见他似乎感兴趣,顿时情绪高昂起来,将自己听说的,也不管真假一口气全说出来,“其掌兵甚严,操练勤苦,但其能与部众同衣同食,故部众蹈死无怨,兵卒悍勇,非寻常可比。”
“那便沿着里巷走,再往南面看看。”
“是!”梁校尉对小兵递出一个“干得好”的眼神,当即应诺,呼喊车驾转向东驰。
雒阳城,广义来说,并非只指那数丈砖石围墙护卫的横六里,竖九里的“九六城”,还要包括城外的“郭”。
城中面积小不够用,除了皇宫、官署、供居住的处所并不多,绝大多数平民,甚至包括太学、壅辟、雒阳三市这些建设,都在城门之外,周围充作保护的,只有护城河,以及里闾低矮的郭墙。
轩车銮铃清清,缓缓驶过狭窄巷道。
空气中有陈腐臭味,比旧时颍川造纸人家的味道还要闷人,让人窒息,让人怀疑这里空气中混合的成分。
窄小的院子、间杂着破败的瓦屋、和茅草搭顶的歪朽陋室。
光线,在进入巷口过后,就陡然昏暗。
未曾清理的、破败的、低矮的屋檐,只为天光留下窄窄缝隙,又几乎被轩车车盖挡得严严实实。
不知是否是光线的缘故,里巷的屋檐是幽晦的,墙壁是灰暗的,人们身上衣裳灰黑的,连脸色皮肤都暗淡脏污。
雨天之中的雒阳里巷,比他曾经所有见过的所有里闾,都要肮脏、幽暗、呆闷。
妇人抓着来不及收拾针线,拉着身边的小孩避到墙边。
衣着褴褛、不能蔽体的孩童,各个都瘦出下巴和颧骨,都有黑漆漆的大眼睛。
有些话,有些问题,不必出口,只要看一眼,就足够知道。
卫士们不耐烦的驱散,鼓起勇气上来询问是否需要劳力的男子,听着车中一声一声低咳,彼此担忧相顾,又一齐望向梁校尉。
“太傅,可有不适?此处不便行车,不如回城?”梁肃紧张的凑到车窗前。
“……不必,”车中声音低哑,入耳却不知为何,让人忍不住脸红,“若是驱使不便,就雇几人来推行,”苍白修长的手伸出窗外,递出一只钱袋,“麻烦梁君安排。”
梁肃为难的往车中望了望,最后还是低头,将双手举过头顶,捧住钱袋,“是!”
吆喝声,争嚷声,孩童叫闹声,闹成一片,很快马车重新前进,吵闹声渐消,有人好奇询问,又被校尉喝止。
穿过三四个这样的里巷,再往外便是原野,正在操练的士卒呼和着,闷住的鼓声,在雨中怎么都敲不响亮。
一人得了五钱的汉子们,欢天喜地的在车前拜谢。
荀柔闷声不言,车外的梁校尉,便善解人意的替他将人喝走。
“那边就是高顺将军。”小兵指向朦胧的、高低起伏的阴影。
踩着梯自马车下来,雨水滴落,荀柔一边轻咳,一边眯起眼睛望向兵卒队列旁的土丘。
高顺选在此地训练,大抵是看中这一处山丘起伏,增加地形变化。
果然是这里。
“……先破张角于广宗,又斩张梁于下曲阳,嵩获首十余万人,筑京观于城南,于是余贼皆散。”
两度入雒,数出城南开阳门,他早知此地,却从没来过。
“什么?”梁校尉没听清,下意识倾耳过来,见他不答,又道,“此地看不分明,太傅不如上车,再前行一段?”
荀柔摇摇头,提起衣裾,踩着被泡软烂的泥泞向前。
高顺帐下的斥候二人,骑马而来。
前面年轻俊美的衣冠士人,以及高规格的仪仗,让他们顿时露出犹豫,彼此相望一眼,其中一人道,“不知贵人从何而来?”
“大胆,这是荀太傅!”梁校尉按剑怒喝。
斥候们大吃一惊,立即滚鞍下马,叩拜在泥里,“小人失礼,不知太傅大驾。”
两个斥候,一个碰了碰另一个胳膊,那人便转身往回跑,留下一人,跪着道,“还请太傅稍待,我们将军即可就来。”
“君胄甲在身,不必如此。”对上对方茫然的眼神,荀柔一滞,弯下腰伸手欲扶,“请起。”
斥候在他还未碰到鳞甲之前,灵活的一跃而起。
……也罢。
两边直线距离不到五百米,高顺来得很快,这位在三国演义中以忠义著称的将军,在兜鍪之下,肤色黧黑、浓眉大眼,穿着玄铁铠甲,行步间是金属甲片碰触的沉重声音。
每一步,在耳中,都重重的踩得踏实,就像将一根根楔,死死钉进泥土。
将军上来,抱拳拱手,“见过太傅,敢问太傅所来有何见教?”
敷衍的认真有礼。
“柔只是恰到此处,并非有意窥探将军练兵。”
“不敢。”高顺再拱手,语气梆硬,眉宇却缓和稍许。
“将军可知那是何处?”荀柔摇指。
“知道。”
“那……”那什么?他想要什么答案?
他听到自己道,“将军练兵辛苦,在下打扰了。”
数年过去,那里已真的已经只是一处土丘,就算剩下,也不过是一堆钙质而已。
不温不火寒暄几句,荀柔便找机会告辞。
高顺并未挽留,却也耐心十足、礼数完备的送他登车离去。
三天过后,天气放晴。
考虑到刘辩、刘协两个孩子,也在屋内闷了多日,荀柔带去弓箭,在乐成殿前阳台,指导两兄弟学习射箭。
学射先学拉弓。
也不知是不是耕作劳动增长了力气,虽然姿势不够标准,但刘辩鼓了鼓劲,竟缓缓将弓张满。
“兄长威武!”刘协鼓掌喝彩。
刘辩脸上一红,手上力气顿时松了一半,就要将弓放下。
“站直!”
身后传来一声熟悉轻喝。
“脚与肩宽。”
左脚内侧一股力,将脚往外推开。
“箭与目齐。”
温热的身体自背后贴来,自外包裹住他的两只手,将弓重新举起。
刘辩不由自主的全身一抖。
殿外突然传来巨大的喧哗声,接着人声鼎沸,嚣然大作。
“使力。”
温热的气息喷在耳边,刘辩瞬间忘记了世间一切声音。
“举高。”
那双微凉的手握住他的,缓缓将弓张至圆满
张让带领着宦官们,手执兵器,气势汹汹奔至殿前,正欲逆阶而上,却在抬头瞬间,骇然顿住。
那张弓,居高临下直指他的眉心,明明没有搭箭,却让他产生下一刻被一箭毙命的恐惧。
那个人,站在少年天子身后,面容苍白,神色平静,用不徐不疾的声音,说出一句让他肝胆俱裂的话。
“大将军毙已?”
【熹平元年,八月戊辰,中常侍张让、段珪杀大将军何进于南宫嘉德殿,又欲劫懿帝及合浦王,时柔在帝侧,知其杀进,怒斥不止,张让等惧惭,终不敢害。】
第125章 何进之死
久雨过后的晴天,天高云淡,空气清新,令人神清气爽。
正在这样的好天气,何进得到宫中消息,张让等人终于屈服,要拜见他,请求和解。
他并未放松警惕,要求会面一定要在南宫进行袁本初之弟袁公路,性尚气侠,为虎贲中郎将,如今正宿卫南宫。
对方答应了,定在太后的长秋宫见面,届时太后也会在,如此他也能同妹妹、外甥见一见面。
宦官的屈服,令何进大大松了一口气。
这数月来,他知道后母和何苗常常往宫中拜谒,但后宫之中仍有宦官心腹,府中群寮都劝他谨慎,他自己也知道如今身份重要,关乎社稷,自然越发小心。
但作为大将军,总不能一直不进宫吧,三五月还行,再长下去总会有人说道,况且,他还听闻,外甥如今对荀含光言听计从,他也需得去提个醒士人可用,却不可信,若论可靠,还得是他们自家人。
再者,外将停驻京外,他并非没有一点压力,其众每每索要粮草钱帛,其数量巨大,都让他盖章时,手都在颤抖。
约定之日,何进昂首端坐安车之内进入雒阳皇宫,路过宫门之时,还向行礼的宫门监矜持颔首。
永远压在头上的先帝死了,让他感到威胁的蹇硕、董氏也灭了,如今只剩下宦官……不,今日解决宦官过后,他得招何苗、还有何家族人到府中来,过去他们那些小伎俩,他都可以不在意,从今往后,他得让他们明白,谁才是何氏族长,谁才是何氏今日之功臣。
至于朝堂,荀含光、袁氏、杨氏……这些士人,也该知道进退,前车之鉴可够多的了。
安车一路行过宫道,在长秋宫前停止。
何进下车登阶而上,在殿门前解剑去履,听见殿中唱名,昂首跨入殿中,漫不经心的想,天子赐荀含光“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他为大将军,又是天子亲舅,自然更该受此恩赐……
“砰!”
身后传来一声巨响,光线陡然一暗。
何进猛得惊觉,抬头殿上哪见妹妹的身影,他转身冲向门口,使力推向关闭的殿门,然而殿门被从外顶住,他根本推不动。
“先帝尝与太后不快,几至成败,我曹涕泣救解,各出家财千万为礼,和悦上意,但欲托卿门户耳。”身后,张让声音阴恻恻道,“今欲灭我曹种族,不亦太甚乎?”[1]
他没有
何进回转身。
满殿都是举着利刃,神色不善的宦官。
他背后踏实抵住殿门,张开欲辩。
一道阴风袭来,颈下一道剧痛,何进最后映入眼帘的一座倒立、魁梧、熟悉的身躯,以及旁边同样倒立、举着刀、喘着粗气、年轻的宦官。
啊……不是身躯倒立,而是
思维中断。
瞠目张口的头颅落地。
掌握天下兵马大权,乾坤之重的大将军何进,就这样,在雒阳皇宫之中,被一个小小黄门监一刀断头,一命呜呼。
簌簌的衣衫摩擦声,更多潜伏在阴暗中的宦官,向老鼠一样从长秋宫角落中涌出,瞬间挤满整个大殿。
他们都手中持着兵器,目光透着狰狞。
“此乃我等最后生机!要快!”张让目光亮得渗人,“天子与渤海王在乐城殿,我前去护驾,赵常侍”
“我领一部去尚书台,让其在诏板上盖玺。”赵忠飞快道,举起手中诏书,这份诏书上,是要让亲近他们的故太尉樊陵为司隶校尉,故少府许相为河南尹。
“小心行事!”张让叮嘱。
“自然。”赵忠点头,已提醒他,“荀含光侍讲帝侧。”
张让犹豫瞬间,心底莫名有些不安。
“其人不如樊陵、许相可靠。”他最终决断道。
若非当初此人将先帝驾崩传出宫外,他们几乎可以颠倒乾坤。
“不错,”知其与自己心意相同,赵忠点头带人离去。
张让望着满殿宦官,头发花白,神色怒张,“建宁元年至今二十载已,当年之事,或有人未曾见闻,然当年之险与今日之危,未有不同,如今只要掌握天子,我等当可再受二十年富贵!诸位当与我奋力同心!”
……
“大将军毙已?”
清泠泠的语气,纵使那张弓上没有搭箭,张让、以及其身后宦官,还是不由自主的,都停下脚步。
张让自脊背至脑后一道激灵,脑中一懵,汗顿时浸出。
泄密了?什么人泄密?
瞬间,他先想到的是赵忠,接着是关联密谋的每一个人。
但很快,他回过神来。
此时已到拼命之时,不管是谁,不管局势如何,现在只能向前,没有退路。
张让抬步举剑。
“张常侍是否在想,只要控制天子与渤海王,便可重演建宁元年之事。”阶上之人,卡着节奏,再次开口。
“是,又如何?”掌控宫廷数十载的宦官头领,一头花白发髻,身形已衰,但却仍然具有这时代独得刚健精勇之势,他死死盯住阶上之人,一挥手,让周围宦官向上冲。
“张常侍以为,今日与二十年前,有何异同?”弓放下,年轻俊美的太傅随手弃之于地。
“还等什么!”身后淅淅索索的声音,犹犹豫豫不敢上前,张让不回头仍然盯着荀柔,再次举起刀怒喝道,“如今已至生死之迹,唯奋力一搏,我等方有一线生机!”
“攻守易势啦。”荀柔不顾周围围拢的宦官,一手一个揽住刘辩两兄弟,“张常侍还未听闻?赵忠不在此处,是在攻打尚书台?”
……
“以樊陵为司隶校尉,许相为河南尹?”卢植执着手中诏板,浓密的花白眉毛皱紧,望着陌生的黄门,“此等重任,岂能轻举?大将军何在?再请太傅前来,共为议论。”
“何进谋反,已伏诛矣。”赵忠自外掷进人头。
人头在地上滚转,尚书台顿起喧哗。
卢植率先反应过来,抢过门前虎贲侍卫长戈,很快更多尚书郎反应过来,各出武器,冲出与宦官搏斗。
守卫尚书台的虎贲士卒,茫然望向被夺了兵器的百夫长。
这位百夫长,是荀棐任声射校尉时,担心弟弟被欺负,安排留任尚书台的亲信,方才卢植来夺兵器,他也不敢夺,只好送给人家。
这事出突然,他也给打懵了,不敢相信宦官真有这样的胆量。
……卢尚书看样子,是个能主事的人。
百夫长飞快判断局势,拔出佩剑,冲到对方身边,机智提醒道,“宫中有变,卢尚书,我等得快些冲出重围,前去护驾。”
荀太傅要出事,他只好一死回报主君了。
“项君所言甚是!”卢植望了百夫长一眼,一戟刺杀了赵忠。
宫中虎贲并非都可信,但此人看上去倒是忠勇之士。
……
皇宫虽大,但也空旷,况且如此人声喧嚷,岂能听不见?
“他已无用,张君好自为谋吧。”荀柔轻轻一笑。
不提历史上卢植机警,新帝登基,他哥在宫里宿卫一个多月,给尚书台很布了些人手,这件事他是知道的,所以他相信,赵忠不可能成功。
“张……张常侍,这”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况且,又是如此之境,有宦官期期艾艾望向张让,张让甚至听到后头有丢下兵器求饶之声。
张让眯起眼睛,望着那张被称为美玉明珠的俊美容颜,突然阴恻恻一笑,“太傅若果有安排,不如使出来,让在下见识。”
“……”
“太傅并无埋伏,不过是猜测,恐吓我等。”张让回过味来。
若此处真有伏兵,岂会至今毫无动静。
“张公大可以为如此。”荀柔沉着脸冷声道。
“好,那咱就带上太傅与两位贵人一起,倒让咱要看看,太傅到底有何安排走!”
赵忠废没废,他不管,他捉着天子,看那些朝臣敢把他们如何。
张让不是个死于话多的反派,在意识到事情不如预期,当机立断挟持天子退往北宫。
不过,尚书台追来的卢植等人也并不慢。
待张让等缚着三人,通过南北两宫相连的复道,卢植等人已经追至。
为天子通过的复道,不仅高架两阙之间,直接跨过宫墙,还通风透气,视线开阔,像有屋檐遮挡的天桥回廊。
卢植站在阁下,举起长戈,几乎递到复道上来,将抓着荀柔的段珪,吓了一跳。
荀柔被他一带,似乎也没站稳,踉跄一步。
就在段珪要再抓紧他时,突然感到手上尖锐一刺,下意识松了手。
于此同时,荀柔突然踢向身后抓着刘协的夏恽,在段珪松手、夏恽踉跄之际,将刘协推出了窗外。
降落在卢植胸口的刘协,惊魂未定的落地、抬头。
宦官挟持着兄长与太傅已跨过宫墙,进入北宫范围。
被拉扯得姿仪竟显露狼狈的太傅,似乎回头望了一眼。
是在望他吗?
刘协忍不住想对那远去的身影说,他已经无事了。
但,为何是他?
他仍然忍不住想问。
“陛下独不见王莽,以聪明失天下。”
他至今还记得,当初太傅在父皇面前所言。
太傅究竟如何看他?太傅真的将他视为王莽?若是如此,太傅,又为何救他?
天色将夕,渤海王刘协仰望复道,紧紧咬住下唇,精致秀气的面孔,被晚霞染红。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后汉书》
第126章 雒阳内外
兵戈之声,厮杀之声,呼和之声,直撞得天空云气动荡。
荀柔回首一望。
就算无人通秉,此时宫外,也该得到消息了吧。
半天夕阳烧得天地喧腾,不知激得多少热血如沸。
只是,与他无关。
“撞!”
“嘿!”
“咚!”
“再撞!”
“嘿哟!”
“咚!”
……
何进大将吴匡,带领着部下士卒,惊恐、暴怒、孤注一掷,攻打皇宫正南面司马门。
大将军死了!
这等翻天覆地的消息,让吴匡差点从马上跌落,头脑中只剩下一句
休已!
不为朝局、天下、社稷,而是他自己。
是他护卫大将军至此,是他没有随侍入内,如今大将军死了,他有什么理由能活?
攻入宫中,杀尽宦官,为大将军报仇。
唯此,或许才能稍减罪名。
与他一道攻门的士卒们,深深明白这个道理,故奋力冲撞,用尽全力。
宫门仍被死死顶住。
与进攻者一样,守门的宦官与兵卒亦深知门破之后迎接他们的命运,因此拼命死守,寸步不退。
宫门前僵持之际,消息也渐渐传开,最先知道何进已死消息的是,虎贲中郎将袁术以及袁氏。
饶是袁绍,听到这样出乎意料的消息,也瞬间慌乱手脚。
“大将军死了?!”
他当初伪造文书,诏州县抓捕宦官家属,不过是想要逼迫何进,下决心诛杀宦官,就像当初以董卓上书要挟一般。
但他绝想不到,在如此不利之势下,宦官竟然还能反杀。
“有人见到大将军头颅。”前来禀报的虎贲卫在寒秋季节满头大汗。
“这……我们当如何是好?”太尉袁隗茫然又惊慌的左右环顾,“若是、若是让人知道”
“天子如何?宫中还有什么消息?”袁绍握紧佩剑,定了定心神。
“不知,”虎贲卫慌乱摇头,“宫中四处杀乱,尚无天子消息。”
“那还有什么可说,我们立即攻入皇宫,解救天子!”袁术拔剑挺身而起。
“……等等。”
“都什么时候还等?”袁术激烈道,“你若不敢,吾自去便是!”
“不,公路误会,”袁绍连忙道,他挥手让虎贲离开,这才道,“绍并非怕事,只是……若天子果然出事,我们又当如何?”
袁隗全身一颤,“宦官……那些阉人……难道敢……不……不可能……”他使劲摇头。
“此乃天赐良机!”袁绍压低声音,“我们为大将军报仇,再清除宦官,稳定社稷,扶新君继位,这雒阳之中,执掌乾坤,除我袁氏,还能有何人!”
说着他的声音激动颤抖。
“你的意思”袁术热血沸腾。
“我等俱知,何苗虽为大将军之弟,却与阉患亲近,数次为知求情,甚至此次大将军入宫,未尝不是受此人欺骗!”袁绍飞快道。
“不错,正是何苗假传太后命令,将大将军骗入宫中!”袁术立即接上。
兄弟俩这辈子,第一次如此默契。
“这消息必令吴匡等人知晓。”袁绍道。
“奉车都尉董旻与吴匡交好,可使告知。”袁术立即回答。
袁绍滞了一滞,才继续道,“既要清除宦官,往日阿附宦官之臣,当一并处置!樊陵、许相、夏牟、冯芳……叔父召集群公卿,将阉党当众斩杀!”
“正可以此威慑众臣。”袁术忍不住大声附和。
袁隗面色苍白,望了望同样苍白的袁基,又望着这两个神色激动的兄弟。
“叔父,如此良机,岂可犹豫?”袁术大声道。
“荀含光”袁隗提醒道。
“荀氏向来识时务,倒不必”想起那个衣袂翩翩的美少年,袁术忍不住道。
他话未说完,就听袁绍沉沉的声音,“荀含光其人,首鼠两端,与宦官颇有来往,不可轻纵。”
袁隗脸色顿时又白一层,“什么,那可是荀氏”
“然荀氏大义,其族名声当为之保全,”袁绍继续,“大将军亡故,城中乱起,总有人趁乱纵火劫掠。”
他望着张口欲言的族兄袁基,“若我袁氏兴起,兄长身侧岂缺美少年,何吝此一人?”
“你”怎么知道。
袁基心中隐秘为族弟点破,神色顿变,张口结舌说不出话。
袁绍心底冷笑,族兄那点小心思瞒得外人,岂能瞒过族人?当面一句不敢说,但别苑中藏的什么,还道人不知?
就在袁绍兄弟各自商量安排,集结人马,曹操也在家中收到消息。
他望一眼案前诏令,又看一眼面前的青年校尉。
诏书令典军校尉曹操与廷尉郭鸿,即刻封锁十常侍家宅,收捕家人,待后论罪。
若有人阻碍、逃跑、作乱,当即处斩。
“太傅如何交代于你?”
“太傅让卑下传召,再往警示太学祭酒,余者卑下不知。”梁肃脸色苍白。
太傅嘱托时,他真的未想到,所谓京中有乱,竟是这样一个天翻地覆的乱法。
“太傅现在何处?”
“……宫中坐镇。”梁肃强作镇定。
又看了一眼汗流浃背,神色紧张的青年,曹操心下一哂,只为抓捕宦官家属,还是为了杀一儆百,稳定雒阳城?又或者……意指并非宦官?
只是作下布置之人,怎么未想到他自己?
他不由长叹一声,向皇宫方向郑重拱拱手,“必不负君之所托。”
反正要没有这道诏令,他此时已经得集齐人马去往宫门,自证清白,不如做点实事……
“梁君还有命在身,自去便是,郭廷尉处我去说明来人,召集部众,备马!”曹操起身。
梁肃拱手一礼,无声退出曹府。
马被下属牵住停在门外,他翻身上马带着部下,再奔城外太学。
至太学之时,天色已暗,太学祭酒的大儒郑玄,亲自前来接见。
听完梁肃转述,再看完书信,郑玄沉着的表示明白,即刻命人关闭太学四门,宣令学生及博士均不得出,敲响金镛,召集诸生及博士中习武者,共同守卫。
“诸君勿行,”见梁肃等人欲走,郑玄招手唤住。
“郑公还有何吩咐?”梁肃恭恭敬敬道。
“荀太傅言,家中无人,不必守卫,让君等留在太学,协助守卫,事定再回。”郑玄微笑和蔼。
“然”他们是要去皇宫找太傅的。
梁肃露出为难。
“梁君勿忧,”郑玄抚着长须,了然微微一笑,“太傅既已作出安排,必自有道理,梁君安心听命便是。”
“……是。”遵从命令,以及对荀柔的敬畏,让梁肃终于答应带着部从留下来。
两人尚不知,就算梁肃此时欲返回城中,也已不能了。
一个时辰前
何颙、郑太两个胡子一把的老先生,相对而坐,望着木匣中既属意料之外,又似意料之中的诏书,面面相觑。
郑太手中木匣、何颙手中门键,俱为荀柔十日前托嘱,两人信守承诺,非为雒阳大乱,并不打开。
原以为此令是为领兵至雒的外将,谁想外将未止,雒中却先乱起来。
但如今大将军骤逝,京中兵将无主,眼看局势要乱起来,两人这才报着最后一丝期望,打开木匣。
匣中果然是一份盖了印玺的诏书。
诏书命吕布为城门校尉,即刻关闭雒阳十二门,及三市,直至平乱过后,另行下诏方可开启,禁严之间,无诏出入城门者,斩。
“这吕布,随丁建阳至雒?”郑太抚着胡子犹豫。
“不错,确是并州人士,但已入雒数月。”何颙自然知道友人之意,这等时候,他们并不敢信任边地将领,况且其人与他们毫无交道,他捏紧拳头,“含光既将事付此人,其人,或有非凡之处。”
他不识吕布,却熟知荀含光。
事先准备下的诏书,以防万一,总不会是随意写的。
“荀太傅诏命如此,”郑太看得更开,“眼下,我等也不过作个传令之人。如今这局势,非一二人之力,太傅大概也是尽人事而听天命罢。”
否则荀柔哪会自己都陷在宫里。
况且,这份诏书只能震慑外将和寻常百姓,对如今宫中之境,是毫无帮助的。
“主公,”何家仆从躬身入内,“袁太尉派人来请。”
郑太顿时眉间闪过一丝厌恶。
他始终不赞同袁绍招外将入京的计策,认为其心不纯。
何颙不由露出尴尬,“袁本初本心不错,只是行事急躁,事已至此,袁太尉召我等,大抵也是为商议对策。”
“君自去便是,我白身一个,便不去参与你等朝议了,”郑太起身,扬扬手中诏书,“正好替太傅传旨。”
“……如此也好。”何颙心知对袁氏看法,彼此不能说服,此时也不是争辩之机。
于是彼此揖让以礼,在门前分别登车,分道各去。
很快,这份诏书,便递到吕布手上。
“天子……竟知我吕奉先?”好不容易等到天气放晴,于是在家磨弓磨剑磨铠甲的吕布,双手捧着诏书,瞪大眼睛,用梦呓般口吻,小心问着眼前衣冠优雅的公卿。
“荀太傅见校尉威猛,故举君于天子之前,委以重任。”纵使心中焦虑,纵使处于一群身材高大如墙的并州人中,郑太仍然神色温温,庄严肃然,“望君勿负皇恩,亦不负太傅举荐之恩。”
“荀、荀、荀、太傅?”
他与那位太傅唯一的交集,只是自己凭借好友关系上门,表示帮忙过后,却被对方拒绝,他不敢多言,只好遗憾离去。
没想到,没想到,这才多久,对方竟将他举荐给天子。
城门校尉,二千石,可是与丁公的执金吾平级了!
他他他……难道,之前就是书中所谓考验?就同黄石公考验张良?
吕布拼命回忆自己这段时间做了什么,却怎么都想不起。
这个激动要抽过去的家伙,真的能用?郑太仰头望着那实在称不上聪慧的脸,忍不住担忧。
“将军。”高顺以肘抵了抵吕布后腰提醒,心中也不由想起,那个在雨中苍白、俊美、优雅、清冷高贵的公卿。
吕布自激动中回过神来,连忙向郑太拍胸口保证,必不让一个匪类进入雒阳,不让一个恶匪在此作乱。
“敢问先生,”高顺客气上前,纵使尽量温和,仍然过分严肃的语气问道,“不知天子与太傅如今何在?”
“自然坐镇宫中。”郑太以比梁肃平静、镇定、自然一百倍的语气回答。
第127章 何以致哀
暮色四合,黑夜已至。
室内无灯烛,唯窗外火光映照,得一方光明。
先前,张让因为刘协被救,激动起来给了他两下,接着也无暇顾及,将他和刘辩丢进玉堂殿,匆匆去组织北宫防御。
天黑之后,时辰难以辨析,从喊杀声大小猜测,宫外的袁绍以及何进旧部在薄暮十分就已攻破皇宫大门,至南宫朱雀门外。
如此,北宫被破,众宦官胁天子出逃,不过时间问题。
就不知城中一切安排是否顺利?
琉璃清眸被长睫低掩,一片晦涩。
荀柔低头轻咳两声,压住炽热翻腾的气血。
中平三年兴建的玉堂殿,高阔巍峨、金碧辉煌,但在幽暗之中,宽大的宫室四处漏风,钝钝的一阵一阵的秋寒萧瑟。
呼出的气息却炽热。
正反、清浊、忠逆、仁凶、善恶。
是什么?
这世间可有一切评判标准?
袁绍是忠?曹操是正?众朝臣公卿是仁?董卓是逆?吕布是恶?天下黄巾是反?
东汉若是一局棋,走到如今,已几乎陷于死地,根由并不在于历史上的董卓入京。
查举制、宦官、外戚、皇权、冗官、阶级分化、土地兼并、天灾人祸、中原边疆……太多太多,归根到底,在于天下民心、在于制度,在于何进绝不敢、也不可能尝试的改革。
在这个时代,坐在大将军这个位置,没有足够的才能和锐意进取就是原罪。
宦官杀不死他,何遂高也活不长。
他不救何进,也救不了何进。
但何进死后呢。
所谓群雄争霸、诸侯逐鹿、生民涂炭、百姓丧乱、众生其喑,然后进入中国历史中,黑暗时刻,魏晋南北朝,八王之乱,五胡乱华?
越生活于这个时代,越绝望于历史的惯性。
何进死不是偶然,宦官死不是偶然,汉末后军阀政治不是偶然,军政后阀阅世家政治也不是偶然,甚至由于世家政治引起的北方做大,少数民族入侵中原,也不是偶然。
因果相依,有的种子埋得很早。
改革还要**,是地狱级难度。
但谁拥有二千年后记忆,穿越而来,眼看神州大陆,沦入黑暗,都不会甘心。
成为太傅,到这个位置,坐望天下,似乎有那样一丝希望,让他舍不得放弃,想要尝试盘活这局棋。
世间棋局,没有尘埃不沾身的执棋者,当他执起棋子那一刻,自己也身落棋局之中。
现在城中乱吗?袁家是否会趁乱牟利?抓捕宦官家属,不知袁绍是否会想到?曹操占住大义,是否还会向袁绍退让?吕奉先能否守住城门?
他能否得到一个,稍微好一点的开始?
将发烫的手掌贴在沁凉的地面上,荀柔发觉思绪有点飘虚,重复着过去。
殿中嘈杂,是同被关进来的士族郎官,在不安议论。
他被吵得头疼。
能说点有用的吗?像没头苍蝇,嗡嗡嗡,嗡嗡嗡。
“先生,”衣袖被轻轻拽了拽,少年天子小心依偎过来,“外间声音似乎变小了。”
他细听了听,不由皱眉。
的确。
从喊杀声靠近,也有一两个时辰过去,如今声音竟渐低下去,没有开始那般斗志激昂。
这不应该。
历史上,皇宫被攻破了。
是不习夜战,还是,城中又有什么变故?又或者……袁绍真敢刘协在外,于是放弃刘辩?
“……陛下勿惧,让等不敢伤害陛下。”荀柔思维有些迟滞,顿了一顿,才开口安慰,“天时已晚,陛下可要休息?殿中无床榻”他趁机将天子推开一些,脱下外袍,一抖展开,“天气寒凉,陛下请覆此衣御寒。”
“先生。”刘辩拽住他的衣袖。
“臣在。”
“先生勿虑,”黑暗中的声音带着哭腔,“若、若张让等徒欲以朕要挟天下,朕绝不相从。”
黑暗。
仍然是黑暗。
看不清此刻表情和眼神。
捏着他中衣的手,确确实实在颤抖。
殿中一阵低泣。
“臣等愿追随陛下。”
一阵风过,荀柔忍不住轻咳了几声。
他们方才都在商议些什么啊……
“先生?”
“陛下在哭泣?”荀柔松开外袍,任其滑落,抓住少年天子的手。
潮湿且冰凉。
“并、并未。”声音着压着哭腔,死死拽住他的手。
这个孩子,原来并没有人们以为的懦弱。
在这个时候,荀柔不知是否该欣慰。
教得太成功了吗?
“宦官不敢伤害陛下,渤海王在外,宦官伤害陛下,毫无意义。彼已至穷途末路,为子孙、家族、身后万年名声为计,纵身死,也会保陛下安危,绝不敢伤害陛下。”
“是……这样。”刘辩讪讪。
殿中一静。
“陛下有为天下舍命的决心,万民会铭感恩德的。”
“……”
“但,陛下是天子,天下之望,岂能凭义气行事。易弃己者,易弃人,这样的天子,天下人如何信之?”
他提高声音,也说给殿中年轻郎官,“高祖有白登之围,韩信有胯下之辱,不以此见笑天下,盖其自此发奋,有功于天下,窘迫旧事,反成逸文美谈。
“不过宦官而已,陛下将来所要面对的,岂止如此,天下之事岂止如此。”
“……朕明白了。”
“宫门破后,必有杀斗,难免误伤,也请诸君好自为谋。”荀柔扬声道。
我可求你们,千万愿意脱了裤子给人看,别为一点微不足道的自尊就丢掉性命。
轻微稀碎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片刻响起七零八落的声音。
“谢太傅指点。”“多谢太傅。”
也不知他们是否真的明白。
“天时已深,外面看样子暂时攻不进来,陛下不如歇息?”他捡起外袍,盖在刘辩肩上。
衣袍有些凉,淡淡香气笼罩,刘辩将脸埋进去,却听到先生压低地咳嗽声,复又感到不安起来。
“先生身体不适?”
“陛下恕罪,臣失仪了。”荀柔欠了欠身。
“我只是担心先生,”刘辩忍不住紧紧的捏紧衣角,“太傅于我,与旁人不同。”
“臣不过偶感风寒,并不碍事。”
“太傅,臣下”
“你们商量着守夜。”荀柔干脆道。
对于未成年天子和成年郎官,尤其是这中间还有人年岁远高于他,他态度没那么客气。
太傅语气严厉,让刘辩都不敢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真的就慢慢睡过去,直到,不知过去多久,被推醒来。
天未亮,周围全是执火的宦官,烈烈火把映出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
刘辩害怕得扑到荀柔身上。
敞开的殿门外,一眼望出,就是连天的大火。
宫墙角的阙楼被点燃,高耸的阙楼,就像一束烽火,照亮天空。
四处都着了火,恢宏大殿,精致亭台,奇异花木,星星点点的火,还未蔓延,却触目破败。
慌乱奔走的男女,在火光与黑暗之间,看不清表情。
被推搡上轺车时,荀柔抬头看向天空。
曾经也有一个晚上,四处的火,激烈的喊杀,奔乱的人群,朦胧的月亮。
他从不相信命运、天数,但在这一刻,却突然怀疑起,真的有报应轮回。
没有时间废话,张让等人挟持荀柔和刘辩,自北宫北门突。
雒阳城北谷门外,是一条极短小道,穿过邙山通往黄河渡口小平津,只要到达渡口,就可以乘船北上渡过黄河。
从北宫北门到城北谷门,一路都是府库,静无人声。
城门守卫害怕天子被伤,被迫打开了城门。
一切似乎都显得顺利。
身后追兵未至,黄河出现在前方
“你输了。”
刘辩突然听见张让说了一句奇怪的话,抽出刀来。
就在这时,他听见一串声音,飞快由远及近。
随着急促马蹄,竟杀出一队骑兵。
金甲长戟,一骑当先,深眸高鼻的俊美将军,背负长弓,神色肃杀,飞驰而至。
一戟杀过,落在后面的三五宦官,已洒血当场,倒地毙命。
很快,快得几乎让人无从反应,周围十余人就被这群骑兵清理干净。
张让一惊,想抓身旁的天子,却被荀柔一挡,只抓住了他。
“勿要伤害先生!”刘辩急得飙出眼泪,去抓张让的手臂。
“都别动!”张让大喝一声,将刀贴近荀柔颈侧。
荀柔侧仰,避开命要。
……大哥,那可是大动脉,这位置找得真准。
“朕、朕放你走,你”刘辩絮絮,话还未完。
就听吕布地洞山摇、山崩石裂、天将霹雳巨吼
“贼子安敢!”
好家伙!
荀柔感到颈侧微微一凉,然后些微刺痛,有液体,自脖颈一道滑下。
不过,别说张让,连他都震得,差点忘记准备要出口说的话。
“……张君,真不顾如今在廷尉狱中家人,以及颍川族人?”
这就是荀柔和张让的赌注。
没有这一赌,北宫将破时,他就差点被张让杀掉泄愤。
“你……你果真保证,我家人性命”张让望了一眼遍地尸体,纵使穷途末路,仍感到惊惶。
“朕保证”刘辩急切道。
“不,”荀柔打断他,“我只能保张家不会灭族。”按律不会杀光。
“陛下”
“陛下可不能保你颍川族地。”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说。
张让再望了一眼满地同僚,缓缓收起刀。
无所谓伤感或者无奈,不过无路可走。
“臣死,陛下宜自保重。”白发苍苍,一辈子侍奉宫廷的宦官首领,自轺车步下,在刘辩面前徐徐拜下,仪态端庄款款走向黄河。
吕布没有动,并州兵卒都没有动,刘辩望着他的背影,甚至神色中带上伤感。
荀柔没有伤感、也没有停顿,他从车上跃下,拔出近侧侍卫的佩剑,一剑,毫不犹豫的挥出、斩下。
剑砍在颈骨,未能一剑斩断,卡在骨椎之间,张让惨叫一声,性命已绝,向前倒去。
荀柔没有丝毫迟疑,只镇定地、冷漠地、飞快地抽出长剑,无视飞溅的液体,在身躯倒地前,再次狠狠斩下。
这一次,张让头颅终于滚落尘土。
接着身躯倒地。
两次挥刃,让荀柔白色的中衣上溅满鲜血。
秋风吹起带血的衣角,长剑杵地,扶剑喘气,摇摇欲坠的青年,脸色苍白,眼角赤红,形容狼狈。
但此时,谁也不敢小觑他。
即使青年看上去如此单薄,病弱,仿佛风都能吹倒。
“咳咳咳,”所有人都静静的注视着青年,用沾血的手,捂着唇剧烈咳嗽。
“凭你也配……”荀柔剧烈的喘息,目光望向河面,“……脏黄河水。”
随着大部队追来的袁绍,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一步。
一片寂静后。
“哈哈哈,原以为太傅是文弱之士,没想到剑法如此凌厉!”吕布翻身下马,大步流星走过去,爽朗道,“人之颈骨最硬,布也曾被卡住,”他哥俩好的拍拍荀柔肩膀,“偶有失手,太傅不必挂怀。”
【大将军既死,袁绍进兵北宫,久不下,引火烧之。张让、段珪等困迫,遂将帝与太傅出谷门,奔小平津。城门校尉吕布率众追至,连斩数人,围帝驾。张让虑不得脱,欲投河死,柔引剑斩之,曰:勿脏河水。】
第128章 抚民剿匪
千里迢迢带来的木匣打开,露出里面厚厚一叠雪白竹纸,最上一张反扣过来,但墨透纸背,仍能看到纸上写满一排排端庄漂亮的墨字。
呼吸间,都是安乐郡充满咸鱼味的空气。荀棐心中感动,特意净手焚香,静定心神,这才轻轻拿起最上面一张。
翻过来一眼看去,顿时从大眼珠子到整张俊脸都僵住了
盐焗鸡:取六个月大鸡崽,去毛洗净,切寸宽小段,以盐裹之一个时辰,再以……
这、这、这是啥玩意?
荀棐眼睛瞪大,翻覆看了两遍,这仍旧是一张奇怪的食谱而已。
……等等,这菜能吃?不会咸齁了吗?
“父亲?”荀欷小心翼翼,“叔父写了什么?”
荀棐一脸深沉,沉默不语,望了一眼匣中厚厚一叠,将“盐焗鸡”放下,拿起下一张,翻过来
咸水鸭:取十旬鸭之肥美者,去毛洗净,以粗盐搓之……
纸重千钧,“簌簌”颤抖,他手“不堪重负”的放下“咸水鸭”,停了一停,缓缓拿起第三张。
这次,倒不完全是食谱了。
纸上三张图,一张形状诡怪如岩礁,一张细齿圆盘画满细纹,一张椭圆涂满青绿,名之:牡蛎、扇贝、鲍鱼。
图边注释,海边处处可得(多附岩石缝中),不用施火,撬开食肉,易饱腹,可充口粮,需注意,若气味腥臭则腐坏,不可再食。
……好吧,既为添军粮,还勉强说的过去,荀棐看下去
其肉、色白如雪,味道鲜甜,滑嫩爽弹,或稍佐以甜酢(醋),别有风味……
“咕噜~”
他回过头,正对女儿荀襄乌黑的大眼睛。
“阿音?”
“父亲。”荀襄身披轻甲,手握长木仓,神色端正,站立笔直,拱手一礼,“有何吩咐?”
……真以为他不知道是谁在咽口水?
“这牡蛎、扇贝、鲍鱼三物,既为食物,不能轻疏,你带一队人,到海边寻找,拿些回来给你七叔辨认,若当真无毒可食,我们哺食就吃它。”荀棐将纸递过去。
“是。”荀襄神色不变,圆润脸庞写满正经,郑重拱手一礼,接过仔细阅读一遍,又递还给父亲。
目送女儿并不魁梧、却十分干练的身影离开,荀棐无奈叹了口气,“若非世道这般,阿音何必如此。”
“听闻叔父说,凉州、蜀中,皆有女子武艺超群,纵横沙场,建立功业,近来阿妹比在家有精神,将来,说不定还封个将军,光耀家门!”
自颍川一路走来,世道比他当初随叔父游历时更为破败,他一路听说许多惨事,其中女子比男子经历更为凄楚,越发觉得他妹妹自幼习武,是件大好事。
那女儿还嫁不嫁人?!
荀棐怒瞪一眼儿子。
“……也罢,”很快,他自己松了口,作为父亲,岂能看不出女儿真心欢喜,“待阿音回来,你告诉她,她想在军中建女部之事,我答应她了。”
“我代阿妹,多谢父亲!”荀欷眼睛顿时睁大,高兴抱拳行礼。
“……既建军部,当守军规,军令如山,我不会因为阿音是女子就宽宥她的,你告诉她,让她想清楚。”
其他事,还是由夫人操心吧。
逃避现实的放下手中这一张,荀棐翻起下一张。
这次纸上写的是以豆粮发芽之法,并注明,沿海土地含盐碱,不能种菜蔬,一定要至少隔日分豆芽给兵卒食用,以免士卒生坏疽病,减损兵力。
虽未听闻过,但这等事自然是不能开玩笑。
荀棐又细细看过一遍,将这张放在一旁,准备待会儿给负责军粮的族弟,又翻起下一张来。
“晒盐法?!”
他眉梢忍不住挑起,目光移过纸张逐渐瞪大。
这张纸上写的竟是在海边造梯池,以海水灌之,数日则可凝结成盐。
纸上详细描述如何制造梯形盐池,如何分盐池、卤池,如何收集成盐,步骤清楚,看上去就像真的。
可……这真的可能吗?
制盐如此容易?不用费柴火?
这未免太荒诞了!
他霍然从坐中站起。
人需食盐,牛马亦需食盐,盐自古以来价贵,以其物稀且废柴铁,春秋之时,齐国煮海为盐,战国之时,秦依凭关中盐池,后高祖于蜀中开盐井,并以此得富贵,却没听说过卤水不必煮的。
如今天下不如先前安稳,蜀中未定,关中备战,两处产盐之地均不安稳,粮价上涨,盐价却涨得更厉害,若果然晒海为盐,海水多少,无穷尽也!
饶是荀棐如今将近四十,经历大风大浪,也不由激动到眩晕。
难怪纵使青州,阿弟不选更靠内陆的济南,而选了更为偏僻的乐安郡只因此地临海!
“大人?”
“阿稷。”
“在。”荀欷忙肃立应答。
“你小叔信中道,可造浅池,晒海为盐,你以为如何?”
“晒海为盐?”荀欷初听,先觉懵逼,稍思索,脑海中就浮现出许多小叔带他们做的试验,他缓缓点了点头,“所谓煮海成盐,是因为海水中本来有盐,只是融在水中,若想得盐,则要将水除去,煮之使水化为气,则只剩于盐,日晒亦能有此效用。”
随着儿子用词逐渐伸向听不懂的领域,荀棐眉头渐渐皱拢,“果然?”
“不错,此地风日较颍川更烈,水蒸腾必更剧烈,说不定,很快就能从海中分出盐来!”
“好吧,”荀棐点点头,相信了他的判断,“你小叔在信中推荐你主持此事,你以为如何?”
一点星火从眼中迸出,荀欷兴奋得张开嘴,动了两下,都没发出声音。
父亲说的轻易,但他如何盐事干系重要,不下于粮草,如今父亲和叔父,却将这样重要之事交给他……
“你小叔道,海水晒出之盐为粗盐,虽然可用,却多有杂质,并有毒素,旧法净制,过于繁琐耗费,不能施惠于民,他自己不能,却相信你可以研出新法。”荀棐望着身长已过自己肩膀的长子,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今日,我征你为安乐郡盐吏,秩四百石,负责本郡盐业,你可愿意?”
“我……属下领命!必竭诚尽力,不负所托。”荀欷伏拜,手指蜷紧。
虽然从学叔父,他知道,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对于小叔,他是“小侄”,而不是学生。
小叔会鼓励阿妹练武,会为荀铮细讲管子,会和荀缉讨论兵书,会与荀颢辩论律法,但对他努力背诵下的六经注释,却只是含笑点头,一些寻常赞扬。
那并不是真心赞扬,叔父对他,没有向看着阿妹还有堂兄弟们那样,充满赞许、期待的目光。
不被承认,也不被期待。
他沮丧过、迷茫过、失望过,直到有一次,叔父让他们寻找清洗血污的方式,他花了许多功夫,找了许多办法,书写时将这些办法分出类别,也由于分类,后来,他找到更多的办法。
那一次,是他第一次将叔父的目光点亮。
他终于得到叔父承认,得授《淮南子》、《淮南万毕术》一些平时课中未讲授的篇章,却不明白这些有何用处。
叔父告诉他,继续深研,总有一日,他可以造福天下万民,那时候他都不敢相信。
如今,盐,也许是一个开始。
不,一定是他的开始。
儿女都离开堂室,荀棐继续往下翻看弟弟写给他的方略。
原以为晒盐法已经足够令人“惊心动魄”,没想到下一份更离谱“人工养殖珍珠?!”
粗粗扫过一遍,他就不由心惊肉跳的将纸飞快扣过来。
背后一层汗起。
这……和盐是不同的。
盐是活命之物,珍珠,却是杀人之刀,甚至若无足够依凭,有灭族之险……其利太厚,连他……都心生悸动,几乎难以自持。
心还在砰砰跳个不停,荀棐这张珍珠倒扣桌面,直接拿起下一张。
这张所写,是如何售盐的建议,接下来几张,亦是正事,也有造船,有海盗、三韩、乌桓、鲜卑、本地地理,所谓宫中新出的水密舱技术,在晒盐、养珠之后,似乎再让他心中波澜澎湃。
再下面,是几份书信和一份说明,信分别给平难中郎将张牛角、平原都尉刘备、幽州牧刘虞、辽东长史公孙瓒,说明自然是关于这几人。
“真是……”看到信中表示,平定黄巾不利,可以往平原郡找刘备帮忙,他忍不住失笑摇头,继续看下去,“……若公孙瓒与刘虞相背,请兄长调和,救公孙瓒一命,三军易得,一将难求,朝中可掌骑兵,威慑北疆之将,如今只有此人。”
皱了皱眉,荀棐拿起盒底最后一张。
最后一张,只有一个名字:“龚遂”
望着这个名字,他长长叹息一声。
再回望桌前堆起数叠文书,那些东西,莫名食谱,以及晒盐、养珠等等之法,甚至所谓海盗、三韩、外族、兵卒……所有,似乎都为这一个名字。
“真是……”
龚遂何人?
前汉,渤海太守。
时渤海岁饥,盗贼并起,无人擒制,宣帝选之为任,单车独行至郡,即罢捕盗贼吏,宣令,只要持锄钩田具,皆为良民,吏毋得问,唯持兵者乃为盗贼,于是,盗贼悉平,民安其业,遂令农桑,民皆积蓄,狱讼止息。
阿善当然不是要他,全如渤海太守一般,但显然与他先前所想不同,他弟并不是让他来大动兵戈的。
先以晒盐、养珠之利,再言本地贫瘠,再以周围局势之危,只是……若他果然以此授百姓养民,恐怕……
“一个安乐郡,放不下啊。”
晒盐、养珠,皆需人力,而养珠之利,非荀氏一族可保,必受三韩、海盗觊觎,阿弟不止要他诏抚青州黄巾,使之复为百姓,还要他与黄巾联合,施恩彼辈,以此二利富青州之地。
难吗?自然。
但谁人不想建立功业,谁不想济世安民,谁想战得尸横片野,两败俱伤?
荀棐胸口热血激荡,他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弟弟说服了。
他意识到,若成,此地将为荀氏万世根基。
……
“如今颍川各县多受劝说,在囤积粮草,修砺兵器,征招壮士,迁近原野里民。”荀衍跪坐端正,向族中长辈汇报,“只是,颍阴地势平坦,无险可持,若真有兵祸,恐怕难以守御,郡君也派人来劝说,让我族迁往阳翟。”
“你以为如何?”荀爽反问他。
“我与兄弟们商议过,”荀衍恭敬道,“颍阴小城,并非要地,敌寇未必会倾力来攻,一但不成,则容易弃去,再则,颍阴百姓与我族一向相依,弃之亦为不义。”
“正是此理。”荀爽点点头,又与身旁兄弟相视一笑,“这段时日,你们兄弟各处处置都十分妥当,日后也不必事事禀报,你们奔波在外,已实在劳累了。”
“不敢。”荀衍欠了欠身。
“我们已经商议过,不必再言。”荀爽眉宇间露出一丝疲态,“你也回去休息吧。”
“唯。”恭敬的向长辈稽首行礼,荀衍这才扶着佩剑,退出屋堂。
他走出院外,就见四弟荀谌在外等候。
“可有雒阳消息?”
荀谌摇头,眉头皱紧,“叔父问起?”
荀衍摇头,“并未。叔父必也不想我们为难,若有含光消息,我们又岂会隐瞒不言?”
“雒阳必有事发生,”缓缓而来的荀攸,一身玄衣,头戴白色缣巾,衣领出露出一线白麻,眼眸微垂,沉静肃然。
“何以见得?”荀衍皱眉,“阳翟并无消息。”
“虽未闭关,已有五日,不曾见有自轩辕关出的商人。”荀攸缓缓道。
荀衍与荀谌相视一眼,俱是心底一跳。
“雒阳一定出事了!”荀谌压低声音。
“攸欲入京,报衢叔父丧事。”荀攸声音平平道,“叔父有遗讯告与二十二叔。”
“这……”荀衍一时难断。
荀攸弯腰长揖一礼,并不等两人商议结果,起身过后,转身离开,显然心中已有决断。
“嗯,”对上兄长满脸为难,荀谌却很快露出轻松,“这样也好,再将此事写信告知文若一声,免得他在陈家都住得忘了,还让人以为他是陈长文的兄长。”
“你真是”荀衍无奈,摇摇头,却少有的,不曾阻止。
雒阳中到底发生何事?他也想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注:龚遂的事情,出自《汉书》,这位老先生当渤海郡守的时候,都七十多了,也是真的厉害,治民安盗之中,是对百姓心理的绝对理解。
(稍微注释一下:渤海在汉宣帝的时候,因为连连都穷,所以盗贼很多,刑事案案件很多,当时的二千石太守,都没有办法,然后皇帝选了龚遂。龚遂上任,当时郡府担心他的安全,发兵迎接,他却让这些人回去,一人一车到任。
立即罢免了专门抓捕盗贼的官吏,并且命令,只要拿起农具,就是百姓良民,官吏不得骚扰,只有拿着兵器的才是贼寇。于是,郡中就没有拿着兵器在外的人了,他再让百姓农耕种桑,大家都有了钱,连刑事案件都没有了。)
当然,这位大佬也不是一蹴而就,而是用了好几年,才让渤海富有起来,但这种手段胆量心机,真的都相当了不得。
第129章 杀乱之后
赤红、粘稠、滚烫的河水,自面前奔腾而过,扑面而来的烘热,干燥、腥臭、浑浊,炙烤着每一寸露出的皮肤。
没有声音,没有一丝风。
陆地一片焦土,黑暗笼罩之下,唯天空一道赤色弦月。
视野中,河中远处浮着点点白色的东西,缓缓飘过来。
近了发现,沉浮在岩浆一样赤红河水中,是无数人的头颅。
苍白、消瘦、面无表情的男女老少,闭着眼睛,干净得不沾一丝河水,从远处飘来,从眼前飘过,又向着未明飘走。
是宁静,还是解脱?
心底一声嗤笑。
都不是,只是离开而已。
一道炽热的浪,将一个推近岸边。
那张脸,与其他似乎并无太大差别,苍白、眼窝凹陷、瘦得只剩一张皮裹着颅骨,断裂的颈处,整齐切口露出白色椎骨。
他莫名熟悉,弯下腰,想要看清楚。
下一刻,又一道浪来,将之推回了河中。
白色渐渐飘远,如同远海小船,点缀在水间,永远驰向远方,再不回头……
一点尖锐的疼,突然出现。
血月、焦土、河水、苍白的面孔都消失不见了。
眼睫轻轻颤了颤,缓缓睁开。
“吉……太医?”
“荀太傅醒了?”银针泛着微芒,捏太医吉本粗糙的指尖,他长长松了口气,腰间六百石的铜印黑绶一晃,凑过来查看,“幸君今日醒来。”
眩晕、蒸热、喉中干刺不适,闭眼定了定神,荀柔哑声道,“吉公升官了?”
说来,他与这位太医真是颇有渊源,当初灵帝诏令入京,他推辞有病,就是这位吉太医奉命前来,这两年,他不时和太医署打交道,也多受这位太医关照。
“原太医令乃是张让之子张先,如今被禁,故,拜吉公为太医令,掌太医署事。”进贤高冠,玄色官服,跪坐一旁的中年文吏,亦佩六百石铜印黑绶,凤眸长眼,容貌清隽,神色关切,“含光,你已昏睡三日,吉公先前就道,今日若是不醒,恐有性命之忧,幸而今日总算醒来。”
“元常兄?”荀柔轻咳着撑榻欲起。
来人是接替荀攸担任黄门侍郎的颍川长社钟繇,钟元常。
也是自幼认识的兄长。
“嘶”他忘记自己现在的刺猬造型了。
“小心!”钟繇连忙按住他,“与我还客气什么”扶他缓缓躺下,“陛下知君染恙,十分忧心,命人每日探望,我就接了这个差使,也正好来看看你,你家俱不在京中,我本该对你多加照拂。”
“虽则醒来,”吉太医一边起针,一边嘱咐,“热度未退,旧患又发,太傅当好生修养。”
“辛苦吉公,劳元常兄担忧。”荀柔眼眸垂了垂,向钟繇问,“这几日,不知雒中情况如何?”
钟繇长眉皱紧,摇了摇头,“不佳。”
说完,招来屋中侍从倒水。
“如何?”
“含光可知,何苗已死?”
“什么?何苗,死了?”荀柔惊得撑坐起来。
发热产生的眩晕,还是听到消息的眩晕,实在让人分不清楚。
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竟在这种时候昏睡三天,已经十分要命,如今迎面又是这种消息,就算不晕也得晕了。
“大将军被宦官杀于宫中,袁绍袁术兄弟、尚书台及守军、大将军旧属吴匡、张璋等人攻入皇宫,救出太后,又宫省内,宦官退守北宫、关闭宫门,两厢僵持。”
荀柔点点头,到这里的事,他知道。
“车骑将军后闻,亦引兵至,吴匡等正攻朱雀门下,见其来,忽然大呼,称其与宦官通谋,杀害大将军,要为之报仇,于是大将军旧部与奉车都尉董旻,及两方麾下士吏,共攻杀之,弃尸苑中。”
荀柔呼吸一滞。
“何太后在朝上大哭,誓要杀之为兄弟报仇,朝中公卿议论纷纷,难以定论,吴匡、张璋等人惊惧,出奔董仲颖。”
……出奔董卓。
荀柔吐出一口气,头突突的疼。
右腿支棱起来,隔着被子,扶住额头的手肘一个支撑,“董卓进城了?”
“尚未,虽有些公卿犹豫,但卢植等老臣俱请陛下坚辞。”钟繇神色并未轻松,“只是,丁原本为执金吾,只是应大将军之令屯兵黄河岸,拒之本无道理;董卓又道,听闻天子出奔,定要入城拜见,确定天子安危。两人俱带兵城外,离城不过十里。”
“听闻今晨一早,丁原又派人叫门,想要入宫。”
“为难不是丁原,他不足为惧,为难的是董仲颖。”荀柔低声咳嗽,感觉喉咙里都是火气,接过侍从奉上的水盏饮了一口。
“正是,”钟繇点头,“只是总不能请丁建阳入城,不许董仲颖,况且董卓又得吴匡、张璋等几千人马,兵临城下,天子欲遣卢植为使,前往斥退,只是……”
“……董卓未易退也。”荀柔边饮边问,“城中,可还有别的事?”
“有,”钟繇点头,“其一,大将军被杀当晚,太尉袁隗召集公卿至家中,当场斩杀亲近宦官的樊陵、许相。”
“其二,袁绍与袁术等破宫之后,捕杀宦者,无长少皆杀之,如今宫中阉奴已尽。”
“其三,天子被挟持之时,袁绍曾说,天子恐不测,未免社稷不稳,请渤海王登位之语。”
“其四,典军校尉曹操与廷尉郭鸿围攻十常侍家,逮捕其族人,封其门庭。”
“其五,昨日袁隗召集群臣朝会,外将之事并未议定,袁绍质问曹操抓捕之事,曹操拿出天子诏书。”钟繇看向荀柔。
“是我。”
“荀太傅,”吉太医躬身上前,“药方我已令小徒往太医署取来,君商议朝政,太医署中亦有公务,在下先告辞,明日再来。”
“吉公辛苦。”荀柔连忙坐正,欠身还礼。
“不敢。”吉本再拜告退。
待他退出门,钟繇才道,“果然,想必以吕奉先为城门校尉之令,也是出于君手。”
别说他,朝中公卿,听到此事,谁不明白。
“以防万一。如今袁家,恐怕也无心论罪于我。”
袁绍不管是急躁,还是心怀异志,说出那种话,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放心,陛下亲口承认此令确是他所下,袁家无可奈何。”钟繇扬眉,“况且,有识之士俱知,此事有幸赖君,城中尚能平稳,岂有降罪之理含光可知,原本有人趁乱要在城南放火抢劫,正被典军校尉撞见,这才免了一场人祸。”
这种时候,有人趁机作乱,也是再正常不过,荀柔点点头,并不奇怪。
“昨日朝堂上,亦有人道,虽不令董仲颖与丁建阳入城,但城门久闭,三市不开,恐怕也非长久之计,城外百姓也惶恐不安,况且还有太学。”
“还有这等不怕死的?”荀柔一挑眉。
钟繇因他直白的话一顿,失笑摇头,“天子并未松口,卢子干亦当庭道,不如等他被董卓杀了,再开城门不迟。”
“若是其人要钱粮,就从十常侍家中搬。”虽知董卓未必松口,但……若有一线希望呢……
钟繇未语,荀柔闭着眼等了等,又睁开,“元常兄,还有难言之事?”
稍稍犹豫片刻,钟繇开口,“十常侍之众,数十年来,为国之蠹害,其家人横行作乱,侵略百姓,其罪难恕,何必再审。”
荀柔望过去,知道他还没说完。
“呈其首级,以可以此张朝廷之威,震慑外将。”钟繇正色道,“我已上谏天子,不止我,朝中数臣亦认为如此,陛下犹豫,你我皆知,却因君故。”
“……直接全都诛杀吗?”荀柔闭了闭眼睛,觉得眼睑滚烫。
偶尔,他还是会对这时候的政治,感到不适。
“正是!”钟繇挺身铿锵道,“如今群情激奋,君何以踟蹰至此?”
“即使审讯,结果也大抵如此吧。”
“不错。”
“……好。”荀柔缓缓点头,“既然如此,就不要赦卖为奴,全都给个干脆,十常侍首级,挂出城外,宣令百姓。”
能威慑董卓吗?能威慑厮杀大半生的董卓吗?
但至少,可以安抚百姓,收买民心吧。
收买民心。
他真是……到这等地步……
“对了,君以护驾之功,已封阳城侯,食邑五百户,雒阳城中,陛下亦赐下张让故居以为侯府,至于钱帛金币,俱已存侯府中,君且择日迁居。”
阳城,是颍川阳城;张让家,自然也是金碧辉煌,雒阳之中数一数二的院庭。
他如今二十余,于国有何功劳,竟有食邑?……何其荒唐。
“吕奉先呢?”
“吕奉先封骑都尉,都亭侯,亦厚赐屋舍金银。”
都亭侯。
虚领亭侯之爵,没有食邑的意思。
“河南之内,可还有乡亭未封?”
“你之意?”
“如今正是用之之时,其封太薄……至于宅院,也将张让之宅让与他……”荀柔欲起,实在无力,只得作罢,“还请元常兄,代我上书。”
“屋舍既可,”钟繇也不客气,到案前铺纸磨墨,“若要封地,则以并州,何必京畿?吕奉先可是并州人。”
“是雒阳需要其人,不是其人依靠雒阳,若朝中议论……将阳城之封,置与他,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若其人心生不满,倒向董卓,诸事休已。”
看过史书,荀柔真的很难相信吕布吕奉先的忠诚。
“这也对,”钟繇咬牙提笔,“其人毕竟来自并州,朝廷当需厚赐以结,固其心也。”
显然,他亦并不信任吕布,只是与荀柔缘由不同。
官样文章,钟繇写得比他还好,字迹更端庄漂亮,荀柔稍加浏览一遍,就在末尾落下名字。
“多谢元常兄,玷污元常兄好字。”
他这一笔,实在又无力又不稳,淋漓墨色,难看得很。
“你好生休息,我即刻进宫觐见陛下。”钟繇收起上书,立即起身,欲抬步前,又顿了一顿,“晚些时候,我再来看你。”
“好,拜托元常兄,恕不远送了。”
荀柔含糊的点点头,待钟繇身影走出房门,终于精疲力竭的再次昏睡过去。
……
“何苗……何进旧部……出奔……”
再次一觉醒来,头脑略清醒些,他琢磨起何苗被杀之事。
这是他未记得的事,甚至,至今他也不记得,历史之中是否如此。
实在,太过蹊跷。
在那等时候,所有人都在集中力量进攻禁省,吴匡这样的何进旧部,突然调转,去攻杀带兵前来的何苗何其莫名。
他们就没想过将来吗?何家太后尚在,何家的皇子还坐天下,况且,他们怎么想到这样的事?何进活着的时候,并未与何苗到水火不容之势啊。
比起钟繇等人还在努力,对于董卓入京,他却知道已无可挽回。
凭吴匡等人,董卓迟早能进城。
不起眼的小人物,有时候,却在关键之时,竟能起到致命的作用。
药盏端上,冒着味道苦涩难闻的气味,荀柔接过来,端在手中,却实在不想饮下。
何进旧部,攻杀何苗,这才是当时他在禁宫内,听到外面动静减少的原因……当时,在那样的时候,突然调转木仓头……
……是袁绍……还是董卓……董卓……董卓当时,恐怕还未得到消息……
“啪”
木盏重重摔在地上,竟裂开来,倒洒满地棕色液体。
一拳狠狠的锤在榻边,他第一次胸中充满杀意。
“竖子,不足与谋!”
第130章 董卓入京
“咳咳咳……”
情绪带起的剧烈咳嗽,一时不能停止,荀柔一手捂住唇,一手撑住榻边,渐渐撑不住,埋下头去。
……还有什么办法……此地……雒阳城中……足以威慑董卓的军队、能够拼命的军队……
……只是,连他自己都未必可靠……又岂能怪旁人……
他……难道没有私心吗……
“公子息怒……”
端药的侍女,惊惧得伏地请罪。
“不……咳咳……与你……无关……咳”
“公子!”侍女比方才惊恐百倍的睁大眼睛,她……没看错吧……那是……血吗?
她慌忙膝行上前,伸手向前,想要做点什么。
“……下去!”
明明咳得喘不过气,手上沾着鲜血、带着颤抖,却推拒她的靠近,语气前所未有的严厉。
玉娘一怔,眼睫很快盈起水液,缓缓收手,垂头叩首,退至屋角。
声音渐渐缓下来。
榻上的身影伏下去,年轻的太傅,眼睫合拢,气息轻微,玄鬓微乱,卧在榻上,仿佛细雪,纯净剔透得让人不敢触碰,无法触碰,仿佛下一刻要随风化去。
她明明就在屋里,却觉得,自己此时好像根本不存在。
将火盆中炭火翻转,烧得更透,又悄悄来到榻前,俯身收拾翻倒的药盏,将心思渐渐收起。
细微的响动,让荀柔缓缓睁开眼睛,侧过头来。
翠色曲裾、乌发金篦,女子垂头俯身细细擦拭地面,凝神细致。
“抱歉。”
为他突然发火,也为给对方增加工作。
听到声音,玉娘惊讶的抬起头,“公子为何道歉?”
“我不该如此。”他低声道。
玉娘愣了愣,年轻太傅清澈的眼瞳中透出诚恳,竟真的对她感到歉疚。
但望着那双眼睛,她心中不知为何更加酸涩。
“公子岂能向奴婢这样的人道歉公子可要饮水?奴去端来,还有公子……公子出了汗,最好换身衣裳,可要奴去取来,还有药,奴婢再去煎一盏来。”玉娘垂下头,抓着抹布的手拽进裙角。
“……劳烦。”荀柔轻轻点头。
“不敢。”女子低低的俯下身,匆匆从屋角水器中汲了半盏,垂着头高高举起。
荀柔缓缓撑起身,接过水盏,看着头也不敢抬的女子,轻轻叹了口气,“在府中可还习惯?可还记得父母,可有归处?”
“公子……太傅,奴无处可去,不要赶走奴!”女子惊慌得一颤,眼中泪花聚集,神色楚楚。
荀柔不由得犹豫,是否不该此时问出这个问题。
政治的杀斗争权夺利、激情荡漾,向来看不见背后的惨烈与伤害,尤其是对女子。
这个名叫玉娘的女子,曾在他初次入京时被何进随府院附赠,又在他离开后,被荀攸连同宅院一同还归。
再之后,在何府宴会上,女子和众多侍女一同伺候在何进身旁,额前垂发已经梳起,华服金饰,婉转奉承。
他以为,他们所有交集仅止于此,直到,宫乱平定后次日,女子出现在他家门前,拉住他的袖子,声称自己曾经与她有过露水之情。
女子目光惊慌求救,身后何家下仆恭敬的向他跪拜,说不敢打扰,问他女子所说是否有假。
他知道如果拒绝,女子会像大多数美貌女奴一样,逃不掉被卖的命运,甚或者,连这都不及。何进一死,何府势力倒塌,何府的女主人或许还能受到一些政治庇佑,但剩余的奴婢,却不会有这样的幸运。
女子眼中求生的欲望,打动了他,荀柔承认了,并尝试着回忆起了女子的名字玉娘。
“我并无他意,”荀柔看着手上沾的血,叹了口气,拿帕子擦拭起来,“只是你既已离开何府,便可以想一想自己的前程。”
“……前程?”
“你若是愿意在我府中做事,自然也可,我记得你会数术,”他记得当初这个姑娘负责管理府库,“我每月付你十石为俸,你看如何?”
他家账册一向简单,不过就是简单出入,礼物进出以及俸禄,族中兄弟们都会算数,谁有空就顺便记一记,以至于大家走了过后,这半个月,他无心照管,账目肯定是对不上了,也该重新整理一下。
“俸……俸禄?公子有令,吩咐玉娘便是……奴”玉娘攥紧袖子。
“主公,”前来通秉的侍从打断了玉娘的话,“何府派人来送礼。”
“何府?”荀柔将手帕叠起放在一边,坐直,“哪个何府?”
“是……前大将军府。”仆从微微抬头望了一眼,复又埋下头去,“有金钱一箱,金银丝线二十束,蜀锦二十匹,金灯一双,铜镜一双,猪牛羊各一双……”
……这都什么东西?
“啊……”
他向惊呼的玉娘望过去。
女子被他一看,脸上飞红,捻着袖子垂下头。
荀柔突然反应过来,这份礼单,很像嫁妆,很丰厚的嫁妆。
“……金银首饰二匣,脂粉二匣。”
仆从念完礼单,恭敬的行了一礼,等待主人做决定。
这样的礼,若是往常,他不会收,但于当下……
他原本以为,袁绍作为司隶校尉,在何进死后,没有董卓在侧,可以理所当然接手何进的政治遗产,作为何进遗物的何府,也该由他一并负责。
“你代我去见见何府来人,收下礼物,再备一份回礼,何家的礼你自己留下”
玉娘回望过来,目光渐渐晶亮。
“就做你将来嫁妆,你在何府侍奉多年,何家出一份嫁妆,也算应当。”
刚刚亮起来的期待,霎时熄灭,荀柔并非没有察觉,却假装不知。
既然没有然后,一开始就该不给希望。
雒阳城的前途,自己的未来,他尚无法知,更何况女子心思。
他不认为卢植能说服董卓。
城中有董旻,就算一二日看不清,多几日,城外的人也会了解这座天子之城,外强中干、金玉其外。
董卓不会一直驻扎城外,何进先前派出王匡、张辽、张杨三人各处募兵,随时可能回来,董卓不会等下去。
两天后,荀柔终于退烧,虽然还咳得厉害,却也能出席朝议。
董卓派出使者,向城中送来了吴匡、张璋几人的首级,以及一封情真意切、言辞感人的上书。
这份尚书深情问候天子、问候太后、问候渤海王,对雒阳城中发生的宦官叛乱表示十分愤慨以及担忧,听说天子夜奔出宫,他董卓非常关心天子安危,疾驰三百里前来驰援,至今食不下咽,夜不能寐,日夜相思成疾。
听说这几个叛将杀了车骑将军,他非常震怒,对于其行为表示严重谴责,杀之以慰车骑将军在天之灵。
信中还表示,如今皇宫毁坏,天子无法安住,这让他太担忧了。他以及他属下的将士,都想为天子效力,不,请务必让他为天子效力,无论砌砖凿石,还是铸台抬梁,他都愿意干,并且请一定让他见天子一面,这是他毕生唯一的请求。
虽被雒阳公卿当做边僻之人看不起,但董卓手下笔杆子的文章水平,并不输雒中名士。
当听说吴匡二人出奔,荀柔就知道,董卓入城挡不住,但他没想到,董仲颖比他想得还要狡猾,还要有政治头脑他选择了最理直气壮、光明正大、无懈可击的办法。
有理有利有节。
吴匡等人的头,让这篇本来就情意款款的上书,增加了说服力。
当上书被郎官念出之时,有些感情充沛的公卿,甚至感动得当堂洒泪,何太后更是垂泪连连,当堂呼之忠臣。
以此为节点,部分公卿转变了立场,认为就算放董卓进城,也并无不妥。
理由也充分
将为国百战的忠臣一直拒之城外,尤其还是位边将,恐怕会寒军中之心,更进一步,可能会对大汉边境稳定,造成影响。
况且,董仲颖看上去,真的是忠臣啊。
卢植、曹操、张温几人的反驳,在庞大赞同群体面前显得软弱无力,只碍于卢植与张温的政治地位,以及袁家今天安静如鸡,暂且僵持。
御座上的刘辩,在频频望他,但他此时却不能说话。
他也在犹豫。
一方面,他并不认为,有朝廷下令,董卓就会乖乖走人,另一方面,公卿们的理由也并非不合理。
如今汉朝的问题,不只是雒阳城中。
王匡不说,张杨与张辽都是边将,当他们带着征招的军队回来,见此情况,真的会坚定的站在朝廷一边?
东汉朝廷一向蔑视边地之人,以为其粗犷无礼,这种做法,是很伤人的。历史上,张辽到底为何投到董卓麾下,他并不清楚。
经过何苗被杀,对待记忆中的历史,他必须添了一分谨慎。
最好的结果,刘辩在群臣劝诫下拒绝,但次一点,他也不能主动说出拒绝。
更何况在董卓入京已成定局,这时发出诏令,唯一的结果,让天下人看到,天子诏令如今已是一张废纸。
御前的争论,暂时没有结果,卢植却在朝议之后,上书辞官归家。
走之前,他来见荀柔,请他以朝廷的名义诏回皇甫嵩,算是最后为大汉朝廷尽一份力。
且不提皇甫嵩可否发挥超过历史的作用,又来不来得及赶来,撤走西面防线,凉州韩遂、汉中张鲁又该如何?
荀柔向这位,为汉室江山竭诚尽智的老人,问出这个问题。
卢植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只沉默稽首一礼。
他走之后,荀柔继续写奏章《谏除宫刑书》。
何太后派人在城中四处宣令招人入宫任职,包吃包住,还有品阶,唯一问题就是要斩草除根。
他以如今雒阳城中未定,不宜再兴事端请天子下令暂停,但将之变成定例却不那么容易。
何太后恨他,这不是秘密,也并不奇怪。
成为太傅,他侵犯一部分何太后本该独拥的权利天子,阻止何太后辅政上朝,让她失去了许多可能得到的利益,如今又要再添一条了。
“太傅,”疾步而来的尚书令神色紧张担忧,“董仲颖进城了。”
“咳……什么?这么快?”
“听说是有太后的旨意,”尚书令皱眉,“昨日舞阳君入宫,恐怕正是为董卓说项,此事朝中无人得知,连尚书台也未接到诏令,这是乱命”
“好,我知道了,”荀柔打断他,站起来,“我去觐见天子。”
此时,再论诏令合法性,完全是个笑话。
走出殿门,他突然望着秋阳笑起来。
在周围守卫、尚书、郎官惊恐的瞩目下,边咳边笑,笑得弯下腰。
……其实也很好,对吧?
董卓……董卓真的就比这雒阳城中人,更凶恶更残暴更没有人性更让人恶心吗?
其实,也未必嘛……
第131章 西凉董卓
董卓站在雒阳皇宫却非门前,仰望高台之上的皇宫第一殿却非殿。
赤色旌旗在秋风中高扬,玄色“汉”字,随风翻卷出不同形状。
玄甲红裳的兵卒,脸掩在兜鍪之后,执旗高举。
旗帜一路延伸向高台殿宇,宛如翻滚的血色云海,玄服冠冕的天子,就站在红云之上。
残垣断壁,半颓半毁的皇宫真相,似乎已被眼前恢宏气势掩盖。
几乎让人忘记,这是座数日之前才发生过宫乱、大火、破坏、杀斗的皇宫,就像让人忘记,就在几日前,小皇帝被宦官劫持、胁迫、仓皇出逃一样。
至于说几乎,是因为,有人忘记,但这个人,绝不是他董仲颖。
这些小伎俩对于身经百战、尸山血海厮杀出来的他,都毫无用处。
铁甲皮靴、兜鍪重剑的重量,使每一步都带着排山倒海的气势,他目光漫不经心扫过那些看上去精悍,实则不过虚架子的执旗卫士,昂首挺胸,大步向前,没有丝毫迟滞。
沉重的脚步,一步步向上,掠过沿阶而立的公卿百官,和他们温良端庄表像下鄙薄的目光。
这种目光,从他第一次到达雒阳,早已经看得习惯。
要忍耐。
这是他最好的机会。
他已不是十六岁时,被呼作蛮人,就愤起杀之的少年羽林郎。也不是在袁氏门下为吏,被随意呼喝去来的掾吏,也不是屈奉宦官,只为一点上战机会的小将。
粗粝的手掌握在剑柄上,缓缓转了转。
“天子在上,斄乡侯领并州牧董卓,还不跪拜行礼!”
董卓侧过头去。
啊,身长伟貌,姿仪宏雅,即使夸刀而喝,亦是怒容庄肃,这样的仪容,自然是名门之子,关东士人之首,天下之望袁本初。
他停住脚步,抬头仰望天子,“臣此生未登天子之堂,今日有幸,得见君颜,胸怀激荡难抑,请天子谅臣心怀,准臣近前拜见。”
这样的距离,对他来说,只需抢两步,腰间这柄剑,就能刺中天子娇弱的喉咙。
小皇帝悄悄瞥向左方。
董卓随之瞥去。
风住。
心停跳一拍。
那一瞬间,他以为见到仙人。
霜雪为神,冰生玉骨。
轻裾随风,翩然将飞。
人,怎会有这样冰冷又清淡、审视又无情的目光。
神魂一摄,董卓飞快又定下心来。
雒阳皇宫之中,怎么可能有神仙。
紫绶金印进贤冠,玉貌花颜风流体,在一众老朽的公卿之间,这样的高位,这样的容貌,全天下当然只有一人。
年轻的太傅垂眸几不可见的一点头,姿态与众位公卿如出一辙的温良躬谨,姿仪端庄。
固然容颜炫目,但最初那摄人的一眼,似乎只是他的错觉。
“斄乡侯请上前。”小皇帝抬了抬手臂,倒是字正腔圆,“君千里而来,为国奔驰,朕甚是感动。”
金属铠甲重重响了一声,董卓抢上前两步单膝跪地,霎时眼泪淋漓,“臣在城外,见皇宫颓败,宫墙坍塌,朱雀阙为大火烧得焦黑,心中又是焦急,又是难受,担忧陛下安危。
“今日得见陛下无恙,老臣甚是欢欣。”
被金鳞铁甲包裹的魁伟身躯,即使跪下去,仍然几乎有刘辩一般高,那张饱经风霜、粗犷黝黑、虬髯蓬乱、老泪纵横的脸,顿时填满了刘辩整个视野。
刘辩顿了一顿,才从他如雷霆轰鸣的身音中回过神,“董公请起,董公忠诚,朕已心知。”
“谢陛下!”
庞大身躯站起来,更像一座大山了,连影子都将他罩得严严实实。
刘辩转身走进大殿。
身后的视线,仍然如有实质跟随着他,让他后颈一阵发凉。
脱鞋、去履、朝拜,一套流程过后,便开朝议。
“宦官祸害百姓,流毒诸夏,如今又阴害大将军,挟持天子,动摇社稷,其罪罄竹难书……”
开阔的皇宫大殿之上,董卓声如洪钟,痛斥宦官种种恶行,震得整个高梁栋宇隆隆回响。
当他说到宦官“违反尊令,挟持天子,非人臣之道”云云,公卿中一人突然起身,“君既知尊令不当违,天子数诏却兵,君数言推诿,又与宦官何异!”
众人望去,却是也才得入城的执金吾丁原。
董卓回转身,昂首望了一眼对方,“丁公身为执金吾,不能守卫王室,至使国家播荡,宫室尽燔,天子为宦官所胁,何却兵之有?”
“你”丁原羞怒语塞。
“陛下,丁建阳身为执金吾,却不能守卫天子,臣请罢之,以儆天下。”董卓回身抱拳一礼。
“朕”刘辩又忍不住瞥向太傅。
“丁公北守孟津乃是大将军之令,雒阳乱日,并不在城中,”议郎种拂起身拱手,不徐不疾道,“岂能以此罪之。”
董卓眼角一抽,顿了一顿,缓缓道,“君可是抚定凉州的司徒种暠之子,种颖伯乎?”
“正是。”中年文官傲然拱手。
“君家亦有好子,卓曾会于军前,其于大军面前,巍然不惧。”董卓尽力在满脸胡子之下,露出一个明显又不失礼仪的笑脸,“果是家传。”
这位严肃端正的议郎,有个同样铁骨铮铮的儿子,先前他挺进雒阳,其人被大将军何进派来军中,当时,时机不对,他也心有顾虑,于是在其训斥之后,退军百里,改驻夕阳亭。
“不敢。”种拂拱了拱手,重新坐回席垫,袖起手,别开头,“犬子未曾劝退董君,是其过也,复有何言。”
董卓缓缓呼吸了一口气,竟然又忍住了,“君家风气刚正,在下一向佩服。”
大概是没想到对方脸皮如此之厚,种拂一愣,竟说不下去了。
于是,董卓提起之前上书所说,让麾下将士入城替天子重修宫室。
此言一出,公卿顿时议论纷出,大抵都是拒绝之意。
曹操一直旁觑董卓神情,见之数次隐忍,眼中凶意却越发显露,心中一凛,不由扬声开口,“董公,本朝以来,并无以兵将为力夫”
“咳咳咳咳咳”
一串咳嗽声,打断他的话,也打断公卿众人议论,让众人皆安静下来。
倒不是说荀柔这个太傅的威望已到这般地步,而是无论满腹心计如何,当面看见这样的美人疾作,玉山欲倾之势,谁也忍不住不停下来,不心生关切担忧。
“来人,快传太医令来!”天子顿时惊慌道。
曹操自觉为其好友,又坐席不远,矮身来到荀柔身边,“我扶君出殿。”
荀柔摆摆手,缓了口气,止住咳嗽,“多谢孟德,不碍事”他声音犹带喑哑,“这几日,廷尉府从十常侍家中查抄出多少钱粮?”
郭鸿一愣,不明就里,却还是答道,“有粮食十万石,金钱五千万余,只是十常侍庄园府邸数众,又多在城外,尚未查抄完全。”
“好,”荀柔点点头,“董公极其麾下将士,忠心朝廷,愿为天子效力,岂可薄待,俱当双俸以赏,我原本担心。”
“含光!”曹操皱眉低呼。
“还请陛下应允。”他没看曹操,向刘辩一拜。
“……准。”刘辩艰难的、难以理解的,点了点头。
“多谢陛下。”董卓轰然拜倒。
……
“多谢方才太傅之言。”
朝议过后,荀柔照例被天子留下,“都是朕无能,太傅有恙,却还要上朝,不能休息。”
“我还以为天子要问董卓之事。”荀柔含笑。
“这……”刘辩想了想,“北宫半毁,母后近来也常常催促,只是先生说过要爱惜民力,如今雒阳内乱方平,就征发役夫,我很不忍心,既然斄乡侯愿意,朕觉得也未为不可先生以为对吗?
“朝中公卿都不愿斄乡侯入京,朕方才也有些疑惑,但想了想,觉得先生有先生的道理。斄乡侯虽看上去的确有些吓人,似乎并未有过分之举。先生也讲过,孟子说,君待臣以礼,臣侍君以忠,君在前,臣在后,君当先有为君之度,方得臣子之忠。所以,我、朕也赞同先生之言。”
荀柔陷入沉默。
“朕、我……说错了吗?”刘辩忐忑道。
“不,陛下所言,正是为君之道。”荀柔温声道,对目中露出雀跃的天子,微微一笑,“陛下有圣君之德,必能留名青史。”
走出殿外,笑意如冰雪消融,他面无表情的步下台阶。
如果刘辩不是刘宏之子,会是一个很好的少年,性情温和宽厚,如果在承平之时,做一个寻常人,会很快乐。
但,他毕竟生在刘家,刘家,是原罪。
“多谢太傅方才之言。”
一声雷霆轰隆,董卓竟还未离开,站在阶下等他。
“不必客气,”荀柔欠身拱手。
“不知太傅明日可有闲暇,卓听闻太傅博通经籍,兼善文史,想登门求教,不知可否。”
“我久疏经文,在这些上面,恐怕难以指点董公。”
董卓怒容一显。
“含光!”只见曹操也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还驾了辆轺车,“操送你一程。”
“多谢,我正想如何出去。”荀柔连忙点头,转头向董卓告辞。
“方才在大殿之上,含光为何要应允董卓那厮?”
曹操一抖缰绳,马轻快的跑动起来。
“孟德,方才又为何突然出现?”荀柔微微一笑。
曹操一滞。
“你我心知肚明,其人野心勃勃,早有谋划,就算今日我不答应,难道太后会不答应吗?”
曹操不再说话,狠狠扬起马鞭。
荀柔紧紧抓住车栏。
曹孟德现在是不是枭雄,他不知道,但快车手绝对没问题。
才出了宫门,这马车开的,知道的这是两匹马,不知道还以为装了两个马达,开得忒刺激,发冠都要给他抖散了。
“吁”荀宅门前,曹操猛的一勒缰绳,两马高扬嘶蹄,尘土扬起一脸。
荀柔终于忍不住伸手按住发冠。
再见,他再也不坐曹操的车了。
他发誓。
走进庭院,听见门外马车远去,荀柔顿住步,对身后的侍从道,“今日让车夫入夜前喂马,让马布裹蹄口衔枚,戌时四刻我要出门。”
“那是已入夜,恐路行不便,不知主公欲去何处?”
“董家。”
第132章 与虎谋皮
“这雒阳如何欺人至此!”
“我等来此难道就为受气?”
“就连小吏也敢耻笑与我,实在可恶!”
雒阳董府内,凉州众将抱怨纷纷。
今日入城,让他们在城门口就下马一路步行,城里城外百姓聚集道边指指点点,他们听不多说什么,但都觉得义愤填膺。到了宫门,连宫中传旨小吏也敢嘲笑他们,让人拜来拜去,那些公卿更人话不说,最后还只许他们在宫门外等候。
“早晚将他们杀了,再不受那等鸟气!”牛辅作为董卓的女婿,在几个将领中喊得最响。
“咔嚓啪!”
一直沉默听言的董卓,突然站起身、拔出佩刀,将身旁置兵刃的兰錡架砍作两段,“住口。”
短暂的寂静过后
“我替大人杀之!”
牛辅浓眉一怒,离席而起,拔出刀,转身欲往外冲。
“哎,这是去何处?不可急躁,不可急躁啊。”
旁边一名文士连忙出席上前拉住他。
“文正,你这是做甚!”牛辅回头怒道,“不是你说只要进得城,便万事可为吗?荀含光那小子,竟敢侮辱大人,我去杀之,有何不可!”
“杀不得,杀不得啊。颍川荀氏,天下名门,你若杀了他,明公这些年的筹谋委屈,可都白费了。”李儒拉住牛辅,向董旻使了个眼色,又向看不出喜怒的董卓劝道,“才入城中,大帅暂且忍耐片时,待大权在握,莫说是荀氏,就是天子又有何惧。”
“正是,正是。”董旻在雒阳城经营多年,虽才干平平,却颇能识意,他抬手击了击掌,“大兄,我们兄弟许久不见,快来看看我为兄备下见面礼。”
顷刻间,环佩叮咚,碎步悉索。
靠近门口的樊稠才呼了一声“好香”,十个盛妆佳丽,便已袅袅婷婷,翩然而入,娇声拜倒堂下,“见过众位将军。”
被众女香粉一熏,华服金饰光彩一照,众将顿时都说不出话了。
很快,府中仆从又摆上食案,端上炙肉美酒。
“……哪来的?”董卓随手收了刀,负手身后,望向众女。
这些绝不会是寻常人家能养出的。
“车骑将军家姬妾,我挑了最好的送来,”董旻手臂一展,“大兄,尚可入眼否?”
“大帅!”华雄已忍不住满怀期待的开口。
董卓神色不动,“方才谁说要杀人?我什么时候要杀人?”
“大、大帅?”牛辅难以置信的瞪大眼睛。
“自我起凉州,三十余年,征讨必克,百战百胜,非我一人之功,实赖众将齐力,然,这数十年间,财货之取、赏赐所得,我每分与众,未尝私纳,故窃以为,我未尝有负于诸君也。”
“我之志,诸君当知,如今将及,要诸君助我明日,”他环顾屋中将领亲信,“你们都随我去修筑宫室,见到公卿不要多话,这些士人虽无用,不可轻视。”
“大帅!”
“大帅若要战场拼杀,我等必效死力,然”胡轸忍不住道。
“这是军令!”
董卓望向满脸不愿的众将,重重说完这一句,突然哈哈一笑,伸手将首位美姬搂进怀里,狠狠揉了一把,“诸君且不想明日,今日酒肉管够,大家先且尽兴!”
美姬被他粗糙的手掌刮得生疼,不由一颤,也不敢抱怨,泪光盈盈抬起头来,忍着让她窒息的腥气,露出满脸媚笑,“请、请将军怜惜奴。”
董卓捏着女子粉白娇嫩的下颌迫之仰首,女子含羞带怯、娇艳欲滴,的确是难得的美人,他脑中却不经意划过白日所见那荀太傅清泠泠、冰雪寒霜的容颜。
“怎么,不满意?”他尝了一口女子唇上香甜的胭脂,抬起头,见众将还在徘徊,揽着美人走下堂,随手抓住一个,丢给站在人群之后的中年文士,“文和,这个如何?先给你挑个好的,免得你又捡他们剩下的。”
文士一把接住美人,向董卓欠身行礼,“多谢大帅,诩却之不恭。”
“好!”
众将哄堂大笑,满室空气再次活跃起来。
层云密布,月光幽晦。
雒阳城中闾巷寂静,仿佛已陷入沉睡。
自宫乱之后,这里的夜中就显得格外沉默。
因此,某个宅院中的欢笑作乐之声,隔着高墙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梁肃一边心里鄙夷西凉蛮人不讲究,一边犹豫为难的回头车中,“太傅,不如明日让人将董卓唤到家中?”
“上前叫门。”车中声音平静。
“……是。”
董家宅院守卫亦是高鼻阔口、虬髯浓眉的凉州大汉,答应了一声,转头关了门进去禀告。
堂中此时已酒醉半酣,无论男女,满屋找不到一个衣衫完整的人了。
守卫忍不住瞥向那些雪白美艳的女子,差点忘记自己要说的话。
“大帅,外面来了个人,说他是太傅,前来拜访。”
樊稠正醉醺醺的同郭汜对酒,闻言当即向侍卫挥手,“这会儿大帅哪有心思见人,还不快赶啊!”
一只酒爵飞来,正打在额头,泼了他一脸。
他抬起头,正对上董卓锐利的目光,登时酒醒了一半,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话。
“肃静!”董卓重重一拍桌案,顿时满堂安静,才再向侍卫问道,“你方才说,何人来拜访?”
“说是太傅。”
董卓一把推开偎在身边的美姬,豁然起身,“你没听错?”
“应该……应该没错。”守卫忍不住犹豫。
他在雒阳好几年,基本上听得懂官话的,不至于,听错吧。
“这时候来做甚?”牛辅粗声抱怨,“既然杀不得,我看大人不如将他赶走,以报白日之辱。”
“明公,”李儒连忙道,“荀含光夤夜前来,恐有要事,还是见一见为好。”
“嗯。”董卓想了想,点点头,向醉醺醺的众将摆摆手,“今日就到此为止,散了你安排下去,”他向堂弟道,“让他们就在府中休息。”
众将被美人和府中仆从劝哄着,不甘不愿各自回房,自且不提,董卓整理衣裳,大步迎出门。
“荀太傅!不知大驾光临,卓有失远迎,失礼失礼。”董卓迎至车边,伸出手,“让君久候了。”
“咳咳,是柔不该深夜前来打扰。”扶着伸来的手臂,荀柔一边下车一边忍不住咳嗽。
这辈子,他这辈子到现在,没闻过这么窒息的味道。
就像有人往腌了多年的臭咸鱼上泼了整整一瓶的香粉,浓香腥臭混合在一起,足可以当生化武器。
“太傅要为国保重身体啊。”董卓情深义重道。
荀柔退后半步,低头拢了拢披风,抬头微微一笑,“我这是当年为黄巾所伤的旧疾,并不要紧,只是有点烦人说来,当初我在广宗城中,君在广宗城外,可惜未曾相识啊。”
这话颇有些推心置腹之意了,饶是董卓也忍不住有些受宠若惊,心生动荡。
“不错,若是当初大帅再多留半月,便可早识得太傅,其时,太傅少年英雄,斩杀张角,功震寰宇,实在令人闻之敬仰。”李儒跟在董卓身后道,“听闻张让亦是为太傅所杀,十常侍一并亡于刀兵,实在让天下之人弹冠相庆。”
“阉寺乱政,由来已久,何止十常侍,春秋之时,有竖刁、伊戾,前汉之时,有弘恭、石显,至于本朝,宦官专用阉人,自郑众起而至于今日,其中之乱更不必说。”
方室僻静,金炉熏香,显然不是方才董卓玩乐之处,但荀柔也并不在意,他谢过侍女端上的酒浆,将自己所书《谏废宫刑表》递过去。
“阉人之为患也,盖其无德无功,仅以私宠,假人主之权。以无德之人,掌天下之权,其必乱可知也。上古无肉刑,春秋之时,立肉刑有四:墨、劓、刖、宫。先汉文帝时皆废止,唯宫刑于景帝之时再复。今阉人作乱,又尽被诛,正当废止之机。”
“太傅所言不错,若太傅欲举,某愿为副。”董卓干脆道。
荀柔眼眸微微一扬,“董公新至雒阳,正当立言立德之时,何不首倡?”
董卓微微一愣,荀含光要将功德送给他?这……为何?
“自古阍者守中门之禁,寺人掌女宫之戒,废之恐有不便。”李儒正色缓缓道,“太傅还需斟酌。”
董卓立即回过神来,现在虽因宦官作乱,宫中暂时未进阉人,但废止阉人,不止那些儒生,连后宫太后、汉室宗亲也会大力反对!
难怪荀含光自己不做,他不敢!
一个依附天子而得权的太傅,若招宗室反对,无异于自取灭亡。
原来……也不过如此。
董卓虬髯之下,嘴唇缓缓翘起。
荀柔似未注意面前二人变化,垂眸微微一笑,“董公入雒为何?富贵、名利、天下权?”
董卓想要权利,难道还能在宗室、在朝臣面前恭谦退让?别人都可,但出生西凉边陲,朝中无家族支持的董卓不可。
原本历史上,董卓为什么要废帝?难道真的因为刘协更贤明?
感受对面二人再次变化的呼吸和神色,他继续微笑,“听说董公有孙女未笄?天子未有婚姻。”
“明公三思”感受到旁边董卓变得急促的呼吸,李儒连忙开口。
那可不是同个人作对。
荀含光为何不敢做,这要受多少攻讦,他们才到雒阳,又是被雒阳士人鄙薄的边将身份,如此大胆进言……想到后果,他额头上都忍不住出汗。
“此事,柔以为,非董公不能成也。”荀柔微微欠身。
“太傅所言极是,”一瞬间,董卓已果断做下决定,抱拳向天一鞠,“吾昔日见阉寺为患,辱慢天常,操擅亡命,未尝不愤毒于心!宫刑其既非天理,又无仁德,正当直谏天子,弃宫刑以报天下。”
……
“荀氏果然名不虚传。”荀柔车马已去,董卓站在门口,望着远去的暮色,眯了眯眼睛,“命人去查一查,荀太傅可有姐妹。”
“明公是想”李儒犹豫道。
“夫人去世多年,旧年常在军中,倒也未觉,如今才觉得,家中无妇,无以托中馈。”董卓挺起将军肚,负手背后。
“大人所言不错,听闻荀氏女颇有贤名,想来必能托以家宅。”毕竟经历过风浪,李儒已从先前的惶恐震惊中缓过来,捻着须悠悠一笑。
【公元190年,季汉光熹元年,在太傅荀柔与前将军董卓的共同努力下,宫刑得以废除。
作为最后一个被废除的肉刑,宫刑的废除,具有非比先前的意义。从此之后,宫中所有宦官吏职均由士人担任(虽然在接下来的一千多年中,不断有皇帝想要恢复阉人宦官制度,但始终未能成功)。
宫刑的废除,是对内廷势力的又一次重构,皇帝再也无法通过直属内廷的阉人宦官,操纵朝政,也意味着皇权与士族之间的冲突矛盾更为直接激烈。
当然,也有学者认为,宫刑的废除,和阉人宦官的消失,对于女性地位的提升具有一定的积极作用。某某著《中国古代刑罚变迁》种花家某家出版社.19xx年】
第133章 短暂和平
车马辚辚,在幽微的夜色中驰过闾巷。
车中之人闭目凝思,脑海中仍然是方才的对话。
除了突然而来,需要以此增加政治话语权和影响力的董卓,雒阳的公卿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愿意支持他废除宫刑。
他们看不见好处,还要受到极大的压力。
“荀太傅有何所求?卓早闻,雒阳公卿畏吾如虎,拒不愿纳吾,宫变当日,以吕奉先守城门者,非君也?今何转侧?”
“柔以为,汉室江河日下,非有虎狼之勇,不能救,城门之拒,恰试君尔。”
这是他的真心话。
军队、谋士、智勇、谨慎、果决、刚毅、健壮。
当亲眼所见,亲身体会,董卓本人看上去并不缺少成为一个领袖的条件。
无论历史,还是此地,其人能从一个边塞小官之子,成为如今拥兵数万,雄霸京城的统帅,绝非只凭借运气。
虽还未亲眼见到,他却已经能感受到其人身上,区别于雒阳、区别于他过去所见所有人的侵略感与暴力感。
既然董卓已经以最终博弈胜利者的姿势,昂然挺进雒阳,那么,其人是否能以其侵略与暴力,打破历史的规律?
即使……即使牺牲些什么……
“与虎谋皮……与虎谋皮……可这偌大雒阳城,只有这一张皮啊……”
其实……早就、早就决定好了……
不是吗。
马车在朱门前停驻,这是天子赐下的新宅。
前一次已经谦让过,再让未免让刘辩难做,荀柔便住了进来。
有人即刻在车后放下脚凳。
翠衣罗裳,鬓簪金钗,与粗褐脚凳并不相衬。
荀柔扶拭下车,道了一声谢,并不多看女子一眼,抬步跨入大门。
何家后来又送了一次礼来,他照例让玉娘自己收去作嫁妆,话已经说得十分明白,再说也就没意思了。
“吕侯使人来告,说明日一早要出城狩猎,邀主公同往。”门监上前禀报。
荀柔脚步一顿,侧过头,眉梢一挑,“……吕奉先?”
“是,正是长平侯。”门监矮身鞠礼而答。
啊……这真是……
一时间,他竟形容不出。
的确,董卓既已入城,城门打开,吕布的重要任务也就随之结束了,他虽为城门校尉,也不必时刻守在城上,而董卓新入城,总要老实些日子,可以轻松一把。
吕侯如此知机变、识形势,甚至比这城中许多公卿更敏锐,的确有些出乎他意料。
就是这心情,转变得未免太快了点吧。
跟放风似的,一刻都等不得。
“太傅病体未愈,如今又秋风正急,”玉娘急忙道,“若病又加重,如何是好?还是拒绝了罢。”
“明日的确不适,”荀柔抬头望向夜空,月亮为纤云掩映,薄云间透着光晕,朦朦胧胧,“明早再去回复吕侯,我就不去了,也让他明日不要出城。”
“啊……这?”这可怎么说,虽说太傅是太傅,但这样直接命令,似乎还是不太好。
“清早若无碍,午后必然有雨,”荀柔一声轻笑,过分急切,就让人有种幸灾乐祸的愉悦,“若要出城,恐怕是赶不及回城了。”
“落雨?”
众人望了望天,又敬畏的看来,毫无怀疑。
梁肃忍不住道,“太傅难道是神仙吗!”
神仙,是不可能是神仙的。
虽然听了劝告,但仍然忍不住出城,结果,果然淋了雨的吕布,活蹦乱跳的到太傅家探病。
老实在家,哪都没去的荀柔,却结实的受到秋寒袭击,一击命中。
眼前是十分不会看人眼色,大赞他“神机妙算”的家伙,身边还摆着一碗散发诡异味道的汤药,他真想直接眼不见为净,将两者一其扫地出门。
据说只有笨蛋不会感冒的。
荀柔只能如此在心里自我安慰。
》》》
雒阳城门开启,金市、马市、南市也开启,雒阳城似乎恢复了往日繁华,更有甚,一口气增加了一万余高工资、高福利的西凉兵,城中繁华似乎更胜往昔。
酒馆、餐馆各家店铺生意都好起来,西凉兵虽外貌略异、不注意卫生、不通礼仪、满口方言也听不太懂,但花钱起钱来十分豪爽,让人又爱又恨。
连这些年学了荀家,逐渐兴起的冰饮店,本来天气渐寒,生意冷落,要换别的买卖,此时又迎来了当年的第二个旺季。
荀攸再入雒阳时,所见便是这样一片欣欣向荣。
仿佛大汉江山稳固,天下太平。
车过南市,随行族人以及仆从,都露出轻松的表情。
大概没事吧……说不定已经解决了……这西凉兵看上去也没那么凶恶啊……在天子脚下,他们也不敢如何嘛……也对也对……
车中,荀攸与长子荀缉并坐,望向喧闹的街市,俱是无言。
荀柔搬去新居,宅中只留了一个看屋的老门监并扫撒二人,见主家有人来,俱上前见礼。
门监道,“既是太傅同族,在下这就去禀告。”
“不必,”荀攸按下手,平静道,“先不必打扰。”
屋舍自有仆从收拾,荀攸回到自己房间准备拜帖。
“父亲,”荀缉一边磨墨,一边慢慢开口,“我方才仿佛看见市中所贩之物,似如宫中款识。”
荀攸点点头。
雒阳此时之势,这一句足矣。
“叔祖”荀缉被父亲一道眼神制止,转了一道话头,“我是说,文若叔祖请父亲带的信”
“他此时未必看得进去。”
荀含光心意,只看他搬去新宅,此举足矣。
“你也不可去打扰。”仿佛知道儿子心中所想,荀攸书写已毕,回头看过去。
荀缉眉头微微一动,低下头,“唯。”
》》
画栋朱梁,玉阶金柱,青砖铺地,栋宇高深。
雒阳南宫殿宇数十,纵使经历宫乱,整理过后,还是有那么一二三四间可用。
这日朝会,便是在宣德殿中举行。
“啊”
伴随殿外一声变了腔的惨叫,殿中一向端庄肃穆,公卿都忍不住惊恐失色。
不消片刻,衣裾染血的男子,垂着头被拖人进殿来,丢在天子面前,其人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看不出是否还活着。
御座之上的天子刘辩抖得冠冕上旒珠乱撞。
董卓站立殿中,魁伟的身量显得相当威慑。
“还有谁人反对?”他睥睨公卿,一笑露出满口腥黄獠牙,“常听闻孔圣人有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今日谁若再有言宫刑者,便先正身以行!”
众人齐喑,即使方才还激烈争辩者,此时都没了舌头。
今日上朝,董卓拿出一份上书,请求天子废除宫刑,一则怜悯百姓,一则避免十常侍之乱再次发生。
这道上书,就如同在湖心丢下一块巨石,顿使殿中朝臣群情沸腾。
诚然,即使是汉室宗亲,也不能坦白直言阉人在皇权集权中的作用,但反对者们,也认为自己理由充分。
理由有三,一则不用阉人守宫禁,将来可能混乱天子血脉;二则宫刑常常作为死刑的减刑宽赦,废除宫刑有失仁德,三,全面实施阉人宦官制度的是光武皇帝,圣君的谕令岂能说废就废。
况且,这种朝廷大政,岂是一个边鄙武将你能说的?修你的宫墙去吧!
争辩伴随着人身攻击,开始董卓忍了,他显然也做过许多功课,极力论述历代阉人乱政旧事,想要说服群臣。但很快,忍一忍二忍三,终于忍不住,遵从内心,暴力执法,让最新出场的这位切身体会了“圣人之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既然你那么喜欢宫刑,那就让你试试宫刑的感觉。
众臣怎么也未想到,先前还同他们理论的董卓,会突然暴怒,当场将朝臣拖出殿外执刑。
甚至许多人都来不及想,这里明明是皇宫大内,董卓为何能指挥守卫,如有臂使。
“吧嗒”
隔席一声脆响,荀柔皱了皱眉,抬眼望过去,只见卫尉张温的玉笏板跌落在地。
虽然笏板侥幸未碎,但张公对着满堂望来的目光,抖如筛糠,几遭没有将笏板拾起。
董卓轻蔑一笑,“卫尉殿前失仪,来人”
“咳咳咳。”荀柔捂唇低咳,“张公两朝老臣,耳顺之年,犹思侍奉天子,纵一时失措,陛下宜当稍且宽宥,以示仁德。”
说起来,所谓卫尉,正是守卫宫禁之臣,居然被董卓一个外来者,在皇宫之内,天子之前如此威胁,真是……荒唐得让人想笑。
“是……是……些许小事,不必责备。”刘辩颤着声音,连连道。
董卓瞥了一眼太傅,又抬头望向天子,昂首问道,“陛下仁慈不知臣之上书,陛下许是不许?”
“董卓!”袁绍怒喝而起,“你岂逼迫天子至此!”
“袁本初,你也想试试腐刑之滋味吗?”
袁绍动了动嘴唇,若是刀斧加身,他必然不惧,然而……
荀柔心底生出一种果然如此,又忍不住遗憾的情绪。
整个雒阳城,唯一可能在军事上与董卓抗衡的袁氏,到底还是不能。
“咚!咚!咚!”
伏地之人,忽然呜咽一声,以头抢地。
原来此人一直醒着,只是实在羞惭无言,方才装死。
董卓唇边溢出一缕得意之笑。
“够了。”曹操忍住怒开口,“董公莫非欲要此人自戕于大殿,自戕于天子之前!”
“是孟德啊,”董卓缓了语气,“孟德所言甚有道理,来人将向郎中送去太医署,好生医治。”
事既缓了这一重,再议也不合适,只能宣布退朝,不了了之。
但废除宫刑之政,却被传了出去。
朝堂之外,修书修傻了的太学生、博士,以及寻常百姓,显然并不明白关于宫刑之内的博弈,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废除宫刑,一听便是仁政。
对于普通百姓,他们从没享受过法外开恩的减刑,自然不认为保留宫刑和天子仁德有什么关系。
况且,先前宫中宦官多么气焰嚣张,在雒阳城中百姓最为清楚,如果废除,那么这种人大概就没有了吧,百姓们抱着这样朴实的希望,民间甚至再次出现颂扬天子圣明的言论,仿佛新登基的少年天子,是举世无双的贤名陛下。
得知这些消息的荀攸,只是淡淡皱了皱眉。
而在董府之中,李儒却向董卓谏言,“荀含光非常之人,若不能得之,明公当早图。”
“派去颍川的人,回来了吗?”
“……尚未。”
“那何必着急。”
作者有话要说:
荀柔:控制局面。(暂时)
第134章 醉吟子衿
夜色四合,雒阳城中,承平里内,犹有钟鼓歌吹,随风处处飘散。
缓歌曼舞,娇颜半遮,肴核美酒,觥筹交错。
今日宴席,荀柔请了三方人士,太学、尚书台、并州兵将,一方面是为支持废除宫刑之事,另一方面也是希望拉进几方关系。
董卓大闹朝议,太学书生和百姓议论、支持,最后天子同意下令废除,数日之间接连发生,令人难以招架,若说宗亲还有公卿,还看不出其中有他荀柔推动,未免太看不起人家智商。
宗室反应很快,以荀柔身体不佳为由,迅速给天子刘辩又塞了几个先生,只是再想要罢免他太傅之职时,遭到了来自天子本人以及尚书台的拒绝。
诏令不能通过天子同意,又不能在尚书台通过,自然也就不能执行。
只是天子身边,也添了其他声音,宗亲长老少府刘弘、持重老臣太尉袁隗、饱学大儒侍中蔡邕、圣人之后侍中孔融,一夕之间,各方势力突然发现,这小皇帝还能起到一点作用。
荀柔虽有太傅之衔,在这些长者面前,却也得执礼恭敬,当对方不讲理,只讲礼的时候,也只能忍耐。
他倒不担心这些人,担心的是他们背后的推手,刘宏不必说,但袁隗、蔡邕、孔融背后到底是什么人,他却看不清楚。
猜测实在太多,每个人心里都有利益、打算、权衡。
不过,好在他还有基本盘。
太学,现任祭酒郑玄是个大仙,心思通透、只想学问,当初袁绍、何进都想拉拢他、利用他,但郑大儒一直滑不溜手名气借给你,学生凭自愿,要想让他直接涉政,帮忙站台,那不用想。这点,正好让荀柔遂愿,作为一个学校,太学过去的政治气氛太过浓厚,是应该回归学校本职了。
尚书台,无论桓灵之时,还是何进主政,当公卿大臣们将目光聚焦政治斗争,唯有尚书台在兢兢业业埋头实务。他靠得当初堂兄荀彧与他私下品评,将如今背景身份或者能力不够可靠的换掉,选上人才,用的笨办法,凭回忆,启用当初文若和公达结交、称赞过的年轻吏员。
再来,就是必须寻求朝中政治依靠的并州军……作为边地来客,并州兵将骄傲又卑微,勇悍又游离,他们许多拥有异族血统,少读圣贤书,饱受异族侵扰,对汉朝归属感并不像中原人士那样强烈,丁原并不是并州人,也不是让并州人身心悦服的长官,历史上才最后落得那样下场。
荀柔吸取教训,清楚知道,这群悍马不是只凭言辞就能笼络得住。
主位高坐的年轻太傅,笑脸亲切,一杯接着一杯,对敬酒来者不拒,在灯火辉映之中,眸中含露,双颊染霞,如珠玉璀璨,动人心神。
心中却想着每个人说的话,他们都想什么,都要什么,个人有个人利益,个人有个人期求。名声、财物、权利、每个人都有想要的东西,都有可以为之反叛的理由。
“太傅府中佳酿实在甘醇!”
他正想着,吕布就又一次端着爵走来。
魁伟的身量,完全将他笼罩在影子当中。
荀柔仰头,看清来人,扬起笑容,端酒樽与之对饮,覆杯翻转,以示干净。
原来着就算是佳酿了,他怎么从没觉得喝酒,是这么没意思。
“痛快!”吕布大笑,三杯为祝,饮毕又道,“听闻含光箭术精妙,我们比一比,以助酒兴如何?”
荀柔看了一眼他身后的并州众将,面上展开一笑,答应爽快,“既然比试,岂可无奖,府中近日得天子所赐十匹蜀锦,便看奉先赢不赢得归家与令夫人了。”
并州兵将本就善于骑射,玩起来也各种花样不少。
荀柔即使勉力,也远不能及,最后不止输了十匹蜀锦,还输去三匹良马,两大箱金钱和五瓮美酒,输得高顺都连连拉扯由喊着还要玩的吕布。
“不碍,”荀柔向他一笑,垂下有些痉挛的手臂,“近来并州士卒上下多受委屈,我心知之。”
不说别的,都是边地人外来户,凉州人拿着两倍粮饷、招摇过市,在并州兵士面前耀武扬威,又十分不守规矩,就这一点,恐怕并州上下许多人都心有不平。
高顺一惊。
“凉州人气横,吕侯与诸位将军,心念大局,为朝廷忍让,些许财物就算稍加补偿。”
“军侯并非”高顺连忙解释。
“我知道,”荀柔点头,“奉先心中有气,但并非是冲我来,不过醉一醉,发一场也好,至于财物,高将军亦不必多想,并州上下,忠心朝廷,我虽然不能代天子行赏,但对诸君之忠义十分佩服,些微礼物,聊表寸心而已。”
他去握上吕布的手,这只手拥有他无可企及的力量,“并州久制匈奴,常遭丧乱,为**守门户,非一时一世之功也,乃千秋之功也,如今君等又赴雒阳,护天子而保社稷,非热血忠肠,忠义无双之士岂能为此?旧年雒阳公卿不念并州之功,而吾念之愿与君等共富贵,不知可否?”
“太傅!”满脸通红的吕布,顿时眼含热泪,饱含深情的喷了荀柔一脸酒气,“布愿为君附翼,肝脑涂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不过,这些东西,可不算送与奉先一人,”荀柔笑意盈盈,“高将军在此,也听的分明,可别让奉先一人独吞了,魏续等将军不在,我也有一份心意奉送。”
“多谢太傅慷慨。”高顺终于拱手,他不曾饮酒,是整个并州将领中,最为清醒的一个,对荀柔这番话也听得最清楚。
时候不早,宴席在不久之后散去,剩下杯盘狼藉,满室残羹冷炙。
侍从们悄然无声的收拾残局,荀柔犹自,独坐在席中。
手还在抖,脸很烫,眼睑也很烫,思维却很清醒,只是累……很累啊……还不能睡……睡不着。
空荡荡的厅堂,让他莫名的委屈。
家里、家里的宴会,不是这样……散席过后的样子,他都没见过……他从没见过散席以后……每次他都很早就醉着睡着了……反正有人会管……现在没有了……
荀柔嘴唇忍不住瘪了瘪,望着尚在收拾的仆从,眨眨眼睛,又把水都眨干。
他没想哭。
嗯。
他没醉。
嗯。
“叮”
收拾的仆从们抬起头。
一向礼仪端庄的年轻太傅,衣襟歪斜,露出脖颈,满脸红晕,摇头晃脑,抓着一根玉著,重重敲响案前的金爵
“主公?”仆从小声靠近,忍不住觑向那白得几乎泛光的皮肤。
谁……谁叫主公……好奇怪……
“叮叮”
荀柔不管他,晃了晃脑袋,“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文若、公达、父亲……兄弟……半月、一月,音讯全无……就算他不写信归家,他们、他们也不能写信来吗?
“主公、主公,你手流血了!”仆从突然惊呼。
好吵。
“叮、叮、叮、叮。”荀柔闭起眼睛,玉箸敲得金爵脆响,“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是了。
文若生气了,公达也生气了……都生气……他如今酒量好,他们不知……他生病,他们也不知……他委屈,也不知……他……他也要生气……生气!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三月……他们……他们气这么久,三月……嗯……三月不见,如……九九八十一……八十一……”玉箸随手放下,金爵拂开,桌案贴在脸颊,沁凉得舒服,荀柔将脸向案上贴贴,“阿兄都气这么久了……”
“太傅,高将军求见!”
“高……高……谁?”清眉蹙紧,他艰难的挣扎着撑起来,眼睛酸涩得都睁不开。
仆从抬头望了一眼,眼睑半阖的荀太傅,有些犹豫,“是……高顺将军。”
“高顺……高顺”这个名字就像密码,让他头脑猛然一清,迷茫朦胧一扫而空,方才宴席最后,他就察觉高顺欲言又止,本来是想坐着等一等,但好像还是醉过去了。
“快请进等等,”低头看了眼身上衣衫,嗅了嗅。
他刚才是拿整罐酒泡澡了?
“请他别室先坐,我去更衣,稍后就至。”荀柔扶桌起身,踉跄一步,被身旁仆从扶住。
重换衣裳、重整发髻,在往口里塞一枚丁香,往袖中放一枚香球。
高顺见到的荀含光,又是那个佩玉锵锵,温仪端庄的荀太傅了。
“太傅。”
“候君久矣。”广袖轻展,香风袭人,荀柔轻提衣裾,对案坐下,“高将军方才席中,为何踟蹰?”
高顺没想到自己不过些微犹豫,已被对方看在眼中,心下一凛,郑重的在心底过了一遍,这才开口。
他还转来,确是为一个重要消息。
他与张辽略有私交,昨日得到张文远的书信,说已募齐兵马将归雒阳已在途中。
“文远尚不知大将军已故,如今回京,却不知他要归谁麾下。”
荀柔神色一蹙。
“高将军,请先快马派人加鞭送信与张文远,务必在董卓与丁原之前,向张将军说明京中形势,不要被人蒙蔽。”
雒阳城中一日一变,他也说不清,张辽回京时,又是什么样子,所能做的只是如此。
“多谢将军告知。”荀柔郑重长揖一礼。
但不管怎样,这个消息的确十分重要。
“不敢。”
仁德而怀下,宽度而果决。
高顺终于低下了头。
送走高顺,时已过半夜,荀柔却完全没有睡意。
张辽被丁原荐给何进,是何进的属下,如果按官别,只比吕布低半级,并不统属,如今何进已死,丁原是其旧主,董卓却挂着并州牧。
新兵是新兵,但也是五千人。
况且张辽回来,张杨还会远吗?还有亲附袁家的王匡、还有鲍信,也不知何时会至,他只能同董卓
“太傅!”有仆从慌乱冲进来,“向家、向家方才起火,左进有人惊醒查看,只见其家满门俱灭,却未见行凶之人。”
荀柔重重闭上眼睛,手指握紧。
指间一疼,伤口又裂开渗血。
向不是大姓,城中只有被董卓执了腐刑,又在太医署自尽的向郎中其家。
“……知道了。”
过了良久,荀柔才睁开眼睛,“……你叫醒梁肃,让他立即带一队人,先协助灭火,再帮忙收敛,明日一道城外下葬。”
无论是董卓,还是有人栽赃,荀柔已无心思考,他只清楚,此事只好息事宁人,否则连废除宫刑之议,都会再有反复。
董卓是否知道他会如此,才这样大胆,又或者,这真是谁在挑事、试探?
但无论如何,死去的人都无法找回公道。
哪怕早早预料这样一天,这一刻,他真切的感到无助与孤独。
“文若……公达……阿兄……你们都不在此……真是……太好了。”
荀柔伏下身,闭上眼睛,将脸颊贴在桌案。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所引《诗经。子衿》
第135章 颍川雒阳
寒风荡过颍川郡收割后的田垄,将尘土吹扬。
收获后的田野空荡荡,成了训练壮丁的操场。
今年算得上风调雨顺,再加上天子下令不收赋税,颍川百姓都缓了口气,粮仓填满后,各县中招呼出青壮备寇操练,各家也心甘情愿的出人近年贼寇的确是多起来,颍川郡中富户遭殃的事,屡不绝耳。
颍阴万余户,上下搜罗了一千青壮,就在县城郊野训练。
一个多月操练,如今列队、进退都有模有样,但有骑兵驰过,还是会有人忍不住张望,不过一望,也就知道了,这是在郡中任都尉的荀家公子回家。
荀衍任职郡都尉有一二年,兵营建在阳翟以北,往常住在阳翟,一月甚或一季才回家一趟,如今却每至旬日修整,就会快马加鞭赶回颍阴。
颍阴城门卫远远就看到十余骑飙风卷土而来,转瞬众骑就来至城门。
为首将军将缰绳一拉,黑马长嘶一声,人立而止,其身后随从骑兵亦纷纷在城门前勒马停驻。
城门戍卫不由站直屏息。
“哈哈哈。”城头上传来几声朗笑,“兄长好威风。”
俊眉朗目的青年将军无奈仰起头,正看到城头笑得眉眼弯弯的亲兄弟。
“知道兄长今日当归,谌在此恭候多时。”
颍阴城楼并不算高,荀谌转身就下城楼来到城门前,在荀衍面前一揖。
族中子弟大半跟去青州,剩下多是老弱妇孺,大家商议过,都搬回颍阴城中居住,荀谌在县中任了职,照顾族中上下。
荀衍望着已经而立,却还是脾气不改的弟弟也是没话说,翻下马拱拱手,“劳弟久候听说六叔染恙,现在如何?”
他身后亲兵自然也都连忙抱拳拱手。
荀谌上前替兄长牵马,“已请过医工看诊,说是染了风寒,服药三剂,已无大碍,只需静心将养。”
“叔父年岁已高,你多照顾些。”荀衍点点头,嘱咐。
“这是自然,”荀谌眉头紧了紧,“只是叔父心念含光兄长在阳翟,近来可有雒阳消息?”
“并无,含光受封阳城侯,按理该派人去接管,但连阳城至今都无消息。”荀衍摇头。
雒阳其实传出的消息不断,如董卓入京,天子欲废宫刑,董卓上书欲为党人平反,但这些都是寻常表面上的消息,并不是他们兄弟想知道的,切中核心的消息。
雒阳城虽然重新打开,却仿佛笼罩在烟雾之中,让人看不清楚。
他反问,“含光也没送信回来?”
荀谌也摇摇头。
宫变的消息传出来,董卓又进入雒阳,至此他们才看清,当初含光为何着急要迁族。
如今雒阳城就像一块烧红的木炭,城中三万不听朝廷号令,身经百战的凉州兵,谁也不知何时会燃起战火。
然而就不提雒阳城中如何,颍川与雒阳不过数百里,出了轩辕关又几乎一马平川,若是雒阳有变,颍川恐怕也会成为战地。
兄弟俩人相望一眼,都是担忧。
“哦,对了,”气氛有些沉闷,荀谌一挑眉,露出一抹戏谑,“雒阳消息传至,文若可算回来了。”
他没说的是,前些天看到小弟回来,他对着他足足笑了半刻钟,荀文若就端着一张端庄正气的脸看着他,一直看到他笑完为止。
荀衍回望过去,彼此自幼一道长大的兄弟,相互之间实在太了解了。
他郑重提醒,“荀友若,你是兄长。”
所以,取笑亲弟弟这种行为,是不应该。
荀谌对他哥一笑,“文若一向友悌,必不会上心。”
不管事情本身如何严重,两个自幼早慧的弟弟闹别扭这种事,就让人忍不住想笑。
颍阴城并不大,说话间他们已跨过里门。
让随行亲兵先行回家,荀衍随弟弟前往叔父家拜见。
荀彧先至,自屋中出来,恭迎兄长。
兄弟二人有一年未见,此时却不是叙话的时候。
先入后堂拜见叔父,荀谌说起一件正事。
前几日,有人异乡人悄悄来颍阴县打探荀家,不问别的事,专打探族中女子。
其人相貌穿着虽寻常,但口音却实在明显,一到县中就被发现,将之抓起来审问,结果一问,他们都惊讶了。
“董氏想与我族联姻?可笑!荒唐!”荀衍皱眉一怒。
董卓不说是乱臣贼子,也差不多,使尽奸计赖在雒阳不走,显然不是为了要给天子修围墙。
就退一步说,没有这些,董氏也从来不在他家结亲的名册上,那是什么人家?竟敢妄想他家女子!痴心妄想!
荀彧正待开口,外面传来木屐匝匝,青衣素簪的女子端着案进屋。
“见过七姊。”荀彧三兄弟连忙都站起来施礼。
“有劳七姊。”荀彧接过食案。
“不必客气。”荀采微微浅笑,眉目间有种淡烟轻拢的愁意,“我方才在廊下听见你们说话,这西凉董氏欲与我族联姻?”
“阿姊放心,我族女儿岂能嫁给兵家子?”荀衍立即道。
“我并非此意,”荀采摇摇头,“雒阳中亦有望族,袁氏、杨氏根基深厚,崔氏、孔氏诗礼大家,我是想,为何其人偏要选我荀氏。”她顿了一顿,才轻声道,“先前便有传言说阿弟早与董氏勾连,如今……”
“若真有其事,董卓哪需这般偷偷打探,传言必然非真!”荀谌立即道,“文若,你说可对?”
荀彧沉吟片刻,看向堂姊,“无论如何,含光的安危,阿姊与叔父暂且不必担忧。”
……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过了九月中的霜降,雒阳天气一日寒过一日,一入十月,就落下第一场雪。
清晨透亮,雒阳城南,开阳门外南市门口,已聚集起一群农闲后的百姓。
不一会儿,铁甲赤裳的兵卒就压来一群男女,拖到市口的华表下。
雪白的丝绸单衣,纵使拖拽在泥中,也仍然闪烁着柔亮的光芒;蓬头垢面,冻得面色青白,却依然难掩他们不同于百姓,过分细白光润的肌肤。
最前面的是一个腰围雄伟的中年男子,蓬乱的胡须飘在圆滚滚的白肚皮上,他被两边兵卒挟着,拖到最前面,撇头回避着围观群众的指点。
超过五尺的男子,都被带到空地中央,一排排跪倒,惊恐发抖,涕泗横流,高声喊冤……
围观的百姓,对着一群斯文扫地的贵人,又兴奋又紧张的议论纷纷。
监刑官见一切准备就绪,上前一步,高喊了一声肃静,展开帛书,一条一条历数罪状
阿附宦官,卖官鬻爵;侵占民田,欺男霸女;
为官昏聩,陷害贤良;偷逃税赋,压榨百姓;
不守礼制,衣食僭越……
听到竟有这么多罪状,围观百姓顿时义愤填膺,方才喊冤之人渐渐熄了声音。
不一会儿,罪状诵完,一时刀斧齐下,人头滚滚,飞溅的血让前排的围观者惊呼着连连后退。
张家五尺以上男子全判斩首,剩余童子及女子则判城旦舂。
被绑着带到一边的女子,哭泣着要扑向自己的丈夫儿子,却被士卒拖拽着后退,锦绣的裙裾,向来只在一尘不染的地板上翩然逶迤,此时却拽在泥里。
周围的百姓正欢欣鼓舞,连声颂圣,许久才渐渐散去。
楼阁之上,荀缉小心的望向沉默的父亲,不知再为谁辩解,“大人,张氏也算是罪有应得。”
一家又一家,这雒阳城中抄家灭门之事,已越来越频繁,官品也越来越大,如今曾任三公的张温,竟然也人头滚落市口,这真是……
他感到自己的心跳砰砰,难以抑制。
那……可是三公啊。
荀攸双手抄在袖子里,没有说话。
若说卖官鬻爵,家族中占取民田,偷逃税赋都要判全族斩刑,那满朝之中,简直活不出几个,如今在朝的二千石上,能有几个没给灵帝送过金银,家中没有在饥荒年间压价购买民田?又或者其族所居之县,有多少强项令,敢登门去收税赋?
天空阴晦,重云欲雪。
“回吧。”他一甩袖,转身走下酒楼。
“唯。”荀缉连忙应诺,跟上去。
张氏被灭门,只是因为太有钱而已,但就算如此抄家灭门,这雒阳城,又还能再支撑几时?
他难道不知?
……
屋内点起火盆,空气就有些干,荀柔轻咳着裹紧狐氅,端起盏抿了一口,继续看手中董卓送来的上书。
这是一份为党人平反的上书。
党锢自桓灵二代起,至今也有三四十年,他的父亲、族叔父、族中亲友许多牵涉其中,中平元年黄巾起义时,灵帝曾下令赦免党人,但既是赦免,那便确是有罪的。
平反的意味则不同。
若当初党人并没有错,那么,错的又是谁?
荀柔无声一笑。
上书措辞朴实,无华丽辞藻,全以真情动人,上书署名斄乡侯董卓之后,空白一段,后面又有中书令黄琬等几个名字。
空的这一段,是特意留给他的。
不管各自阵营如何,外戚与宦官俱灭,剩下的士人必然对这次平反热烈欢迎,无人反对,说不得他就署名一笔,就留名青史了。
不过,这到底是安抚,还是求和?
先前张辽、张杨两支募兵将要归京,丁原与袁绍等人勾勾搭搭不太安稳,董卓得了消息,立即来请他合作。
他心里明白,表面看丁建阳手下有一两万兵马,加上袁氏、曹氏手中西园兵,像是有一战之力的样子,但实际上,丁原、袁绍、袁术、曹操等人单独拿出来不是董卓的对手,合在一起……就更不是董卓的对手了。
与其让董卓打一场,发现对面是枯枝败草,信心大增,还不如让他心中担着点忌惮。
他答应了合作,转头让吕布暗中放水,让丁原并未元气大伤,正好河东郡白波军势盛,他再下令让丁原北上剿匪,准备等张辽、张杨两部回来,也都给支过去。
他想的很好,这样丁原和张辽等部在黄河北,就算不过来,也能形成威慑之势,城中吕布的几千精兵,董卓被钳制,却不会真打起来,他要怕袁绍等背后趁虚而入,几方僵持着,雒阳才能安稳。
但他没想到董卓毕竟是枭雄,竟能赶在张辽等人募兵回来之前,令手下率骑兵三千悄悄出城,如雷霆闪电一般,在丁原北上途中偷袭,不仅灭了丁原二万兵马,竟直接杀死丁原,等荀柔发现雒阳的西凉兵马少了的时候,为时已晚!
幸好高顺、吕布暂时未生异心,他们与张辽、张杨毕竟曾经同僚,更加亲近,对两人回归路径更清楚,如此他才提前拦截住两人,令其不回雒阳直接北上。
河东正乱,但也是机会,青壮无依只能投军,他们可以继续在河东一带招募兵士,虽不如丁原的身份威慑,但只要他们在河东占着,董卓就要忌惮。
两人这一场过招,他是小败,但董卓也没有全胜。
不鱼死网破,合作就要继续。
荀柔提笔在上书上署名,忍不住叹了口气。
若是公达在此,也许,他就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将上书放在一侧,他搓了搓有些冻僵的指尖,打开案上的文书。
喧哗之声,由外至里,很快有尚书郎难掩惊讶的冲进来
“袁本初方才与董公大吵一架,悬节东门,已离雒阳而去。”
第136章 袁绍离京
袁本初跑了。
收到这个消息,荀柔像头顶被打了一闷棍。
打得也不算重,只是突然闷重了一下,还远没到眼花扑街的地步。
丁建阳死后,袁绍离开雒阳,大概也算理所当然。
出外募兵的另一路人马,鲍信、张超曾悄然入京又离开,他们走后他才得知,这一路是亲近袁绍的人马,对方离开,不管出于何等缘故,都说明袁绍已不再将重心放在雒阳。
他心底轻叹一声,连跪坐半日的腿脚也酸疼起来。
堂中,前来报讯的尚书还在等着他吩咐。
荀柔扶着案站起来,在席后抖擞抖擞,保持着语气淡定,仿佛袁绍逃跑只是见小事,“走便走了,司隶校尉一职,关系重大,请前将军前来一道商议。”
前将军,就是董卓。
他身上挂着并州牧,荀柔始终不放心,借他倡导废除宫刑的时机,给他换了个位置,这个官职听上去平平无奇,却是如今武人的最高职衔。
前后左右四将军,仅次于大将军,还在曹操梦想的镇西将军之上,如今大将军从缺(虽然可能也缺不了多久了),前将军董卓总督天下兵马。
而司隶校尉,属于军职体系。
既然绕不开,干脆直接了当,开门揖盗算了。
“唯。”尚书郎克制住惊慌和紧张,应诺领命。
最近董卓在雒阳城中杀人,显然给朝中官吏都带来很大的压力。
但压力,有时候,却可能变成权利。
当一个人知道,对方手中有刀,很少有人能不产生畏惧之心。
事实上,荀柔能清楚的感到,随着董卓杀人足够多,雒阳城中的权利正逐渐被对方掌握,曾经的鄙薄、轻蔑,都被畏惧取代。
畏威怀德,畏威在前,怀德在后。
事实上,纵观历史,最早的皇权,不正是由此而来?
当初,他为董卓支这一招,是为避免国库不支而致董军哗变,如历史中一般祸乱百姓,现实发展至此,荀柔有些无奈,但也没办法。
实际上,在经历黄巾之乱后,亲眼见识汉朝的军队,才知道军队抢掠百姓并非个例,而是约定俗成。君王朝的军队,和共和国的军队是完全不同的东西,他们不是为了保家卫国,只是为了王朝稳固。
董卓固然横暴,但事实上,这个年代的军队,哪家都做过同样的事。没有钱,军队会反水,所以,在政治经济败坏的时局,所有将领都会默认兵卒可以出去打野。
都是没有信念的军队……
屋内火盆烘得实在燥热,荀柔拉紧氅衣,步出殿宇透气。
今日天时还好,虽冷些,但天蓝如洗,澄澈漂亮,归雁嗈嗈,排成一字从头顶飞过。
南宫西侧,先前因为宫乱而被焚毁的殿宇前,只有零星两三个披甲之人在磨蹭,也没人监管,荀柔怀疑,他们甚至可能都不是董卓手下里的兵。
当初一旬修整城墙,如今两个月却修不好一间宫室,这其中缘由,不必明言都能让人心中透亮。
袁本初在雒阳时,他对其人横竖看不对眼,如今对方离开,他不得不承认,袁绍在雒阳,对董卓就是一柄头上悬的宝剑。
这把剑不够锋利,但未出鞘前,董卓并不知晓,他只能看见这把剑华丽的外表。
况且,读过圣贤书的人,有时候的确比董卓这样的人要有底线些。
他曾经一边嫌弃,一边又希望能和袁绍合作一二,如今袁绍跑了,算是彻底拉倒。
绍,布衣之雄,度其不能成大事。
这是记在史书上,他彧哥说的话。
荀柔在殿前守卫惊讶睁大眼睛注视下,在冰凉的石阶上坐下。
台阶宽平,他将腿落下两阶,膝盖还是支起来,但腿也没那么长,伸不到下一阶去,只好就让腿支棱起来。
也是这年代流行品评人物,文若这样不好八卦的端方君子,才会说出这么直白的评价。
打小他与兄弟们闲聊,休若兄爱憎分明,友若兄擅长阴阳怪气,文若坦荡直切,就公达坏得很,什么话都藏在心里,只一脸老实望来一句“攸从叔父”……
玩起来也一样,休若输赢坦荡,友若酌情耍花招,公达赢得悄无声息,只是文若从来不参与博双陆,玩游戏只玩特别烧脑的下棋,偶尔遇见来玩的郭奉孝,这家伙嘴最不停,永远学不会观棋不语,一定要指手画脚发表高见……虽然的确是高见……
若是他们见到如今的董卓,又会怎么说?
啊……
要有一杯酒就好了……
他此时,真是很想来一杯酒。
袁绍跑了,丁原死了,他与董卓也没有了共同提防的敌人了……他还能再见他们吗……
“太傅!”方才的年轻尚书气喘吁吁的跑回来,“太后在长秋宫招董侯去怒骂,臣正想进去禀告,渤海王就拉住臣,命臣回来寻太傅。”
“太后?”虽然石阶沁凉,荀柔却坐着不想动。
“听说近来常有宫女失踪,太后以为……是时常出入宫廷的董”
尚书眼中透着惊慌。
仿佛知道了宫廷机密。
其实他用不着如此,反正百官都知道,董卓不止想当天子岳父,还想当天子继父。
历史上,董卓为了权势能毒杀何太后和刘辩,如今也可以为了权势笼络他们。
但宫女……的确有点麻烦。
荀柔不得不撑着膝盖站起来干活。
说起来宫女,也是灵帝时候遗留问题,灵帝好美女,只一次就在民间采选宫女三千,他爹年轻时候还上书指责过,递上去就跑,嘿,就是刺激。
总之,雒阳皇宫中女子实在有点多,每旬浣衣,雒水都被染红。
宫变那一天,谁都顾不上谁,就有许多宫女失踪,如今汉室皇权威信,在民间尚存,在能出入宫廷的人眼中,却已大打折扣,况且,官员入宫值守,有汉以来,向来是发宫女伺候的,还会按等级增加人数。
所以,这些宫女去了哪,是自己偷偷离开,还是别的什么,他不敢断言,也不好处理。
荀柔快步走到太后起居的千秋殿,天子刘辩和渤海王刘协,就像两个小可怜,脸色都冻得青白,站在殿外门口哆哆嗦嗦,见他上来慌忙上来见礼。
彼此见过礼,荀柔伸手解下氅衣给两人裹上,就听见殿内何太后向董卓要求,要他下令要将私藏宫女者全家斩首。
荀柔脸色顿时一变,殿中董卓不知是正中下怀,还是随意哄何氏,正满口应诺答应。
“请太后三思!”荀柔顾不得刘辩二人,冲进殿中。
殿中两人,向他望来神色各异。
“拜见太后。”荀柔撩起衣摆,跪地稽首。
“……太傅免礼。”
玄衣的俊美青年,霞明玉映,风姿翩翩,拜倒身前,饶是何太后对其人暗恨在心,此时也不由得缓了神色语气。
旁边的董卓却是眼睛一眯,接着满脸横肉挤出笑意,“太傅不经通传,突然闯入,莫非有什么军情要事?”
荀柔起身再拜,这才开口,“先帝数次民间采选,使天下骨肉分离,宫中城外,乾坤分异,阴阳不协,在朝廷内外早有非议,如今这这般处置,未免有失太后仁德。”
“哦,本宫所闻异于君。”何太后抬起下巴,“本宫听闻,宫女被兵卒掳掠,故才有此一令,怎么,仁德惠播天下的荀太傅,竟不吝惜这些弱女子吗?”
“柔惜人,更惜礼。”荀柔神色淡漠,“如今天子年少守孝,宫中陈妾数千,难免旷怨,久必生事,又,先帝多有所幸,未必都通记姓名,然亦是陛下庶母,天子不知,将来若是临幸了,又当如何面对天下臣民?”
太后脸色一青。
“礼曰,天子娶十二,如今正趁此之机,将多余宫女子遣出宫去,将来再礼聘淑女,一则通旷怨,二则免是非,不亦可乎?”
太后并不回答。
她虽然已被说服,却并不想承认。
倒是旁边董卓,褐色眼瞳深深一敛,换了一副郑重表情,弯下环着玉带的十围宽腰,躬身一揖,“太傅所言甚是,还望太后深思荀太傅,”他甚至又向荀柔躬腰一礼,“卓思虑未周,多谢太傅周全。”
执行者摆明立场,何氏也没有办法,只好百无聊赖挥手让两人离开。
“太傅,果然比卓周全细致,在下实在佩服。”殿外,董卓客气道。
“董公不必妄自菲薄,如今却有一事,非董公不能,”荀柔回礼,“方才听闻袁本初弃官,如今司隶校尉一职空缺,恐怕还要董公举荐人才。”
“哎,司隶校尉非同小可,某先回去参详参详,再来同太傅商议。”董卓眉目一悚,他才知道这个消息,但下意识已察觉,这事对自己并无害处……荀含光这是在向他示好?
荀柔看出对方面容,这才真正缓和下来。
他松了口气。
面对杀机浮动的笑脸,谁都会觉得亚历山大。
董卓辞别后,刘协嗫嚅着上前,“……敢问太傅,今日之事……若宫女真是被人掳去……”
“阿弟少言,太傅如此必有道理。”刘辩拉住弟弟。
荀柔望着这对兄弟,神色不由柔和下来,“渤海王不如想想,此言一出,那些宫女的下场。”
刘协眼神微动,突然表情一僵,忍不住露出惊惧。
“明日是臣侍奉陛下及渤海王读书,便读《吕氏春秋。察微》一篇吧。”荀柔知道他明白了,欠身行礼,转身离去。
身后一声惊呼。
刘协踮起脚,悄声将自己所想告诉了兄长。
还有什么难以明白。
若真按何太后所言,那些藏匿宫女之人,除了毁尸灭迹,还有什么办法保全自身?
何太后是天真,但答应她的董卓,却一定知道结果。
回到宣室殿侧殿工作的荀柔,心中却久不能平静,虽然将氅衣给了刘氏兄弟,但他此时却并不感到冷。
他和董卓,彼此之间的忍耐,还能再有多久……
“来人,预备车马,”荀柔终于从座中站起来,“我要去白马寺。”
作者有话要说:
宫女这个梗,取自西晋王浚故事,当时发生八王之乱,王浚入京勤王,手下鲜卑兵掳掠妇女,他一怒之下,下令协藏者斩,结果却是,第二天(女子)沉于易水者八千。
第137章 北国风光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荀棐走出摆庆功酒的大帐,一仰头糊了一脸碎雪,顿时酒气一消。
其子荀欷跟在身后,忙将狐裘披在父亲肩上。
“风雪甚急,伯珪兄我们就此别过吧。”荀棐回头向公孙瓒道。
“此次大胜丘力居,一路将之赶过弹汗山,盖有常青相助,稍许风雪,岂能阻挡我与常青兄之情意?今日瓒定送君至青州境。”公孙瓒龙行虎步,大步走进风雪之中。
荀棐心底无奈,面上还要笑得比公孙伯珪还要爽快,“伯珪兄如此盛情,在下岂能不受,只是青州如今情境,伯珪亦知,棐实在心中难安,归心似箭矣。”
“常青兄莫非看不起我公孙伯珪?”公孙瓒顿时脸色一变。
“公孙长史,误会本朝之意,”荀棐身后,安乐郡主记王修,风度翩翩的长揖一礼,“正因为与长史亲近,本朝才敢直言难处。”
王修,字叔治,青州北海营陵王氏。自幼丧母,有孝行,颇有才名,少时游学颍川,曾拜访高阳里。
荀棐到任乐安郡,便将他请来。
其人正直忠正有才能,又是青州本地人,荀棐自然要用他。
公孙瓒听完王修这一句,还转颜色,最后终只送至营门口。
营寨外,荀襄已将安乐郡五千兵马整队完毕,迎上来向父亲报告,除她之外,几个跟随前来的同族,也骑马迎上前来。
公孙瓒一见玄甲凛然的荀襄,就开口赞叹,“真君家虎女也!”
“公孙伯父谬赞!”既然公孙瓒已开口,荀襄自然得上前拱手见礼。
公孙瓒摇摇头,向荀棐道,“若非续儿已娶,我真想聘令女为我儿妇,可惜余下诸子,俱不如意,配不上君家女公子。”
这公孙瓒有意他妹?
荀欷在亲爹身后瞪大眼,连连拿脚尖推他爹后跟,爹,这时候可不能再客气!
“小女粗鄙,岂敢奉帚。”荀棐满脸无奈摇头,脚下生根钉进雪里。
被拒绝,公孙瓒倒不生气,毕竟是荀氏女,若是长子还能再坚持一下,其余诸子的确是拿不出手,今日就试言,不行也就算了。
好不容易辞别走脱,荀棐长长出一口气,觉得脸都冻木了。
这也就是亲弟了,敢给他哥发配到这冰天雪地的地方,还给安排平衡扶助公孙瓒这种任务。
他向身旁的荀宜道,“六弟你以为,今日帐中宴饮,公孙伯珪以乌桓金环示我,果有不臣之意?”
“未必。”荀宜垂首避雪,轻轻吐出两个字,皎若好女的面容一片清冷,乍一看神情与荀攸仿佛。
只是吐出这两个字,之后就没有了。
荀棐习惯了他的说话方式,想了一想道,“也是,公孙瓒性情桀骜,却未必敢有反心你回去后,替我走一趟,去拜见刘幽州。”
他弟要扶公孙瓒,是要其人在幽州镇住边陲,抵挡鲜卑与乌桓入侵,他与荀宜等商议,要做到这件事,就不能撇开刘虞和公孙瓒的关系,也非只保住其人性命。
“平原相去更为合适。”荀宜不徐不疾轻轻道。
平原相刘备自然是刘氏同宗,但刘备又不是他们家人,能一样吗?
“若元和你不去,那只好让铮儿与刘玄德一道去了。”
让你儿子去,你舍得吗?
“亦可。”荀宜惜字如金,神色不动。
荀棐呼吸一滞。
行吧,他都请了刘玄德同路,如此还真没什么不合适的了。
他一仰头,望向上下莽莽茫茫一片肃杀的风景。
北疆的战场,与中原完全不同,是另一种肃杀,世代生活于此地的鲜卑、乌桓等族,要南下中原,妄图饮马黄河的野心,到了此地之后,他已全然理解,也终于明白阿弟为何始终对北方胡族,如此警惕。
他们无法消灭,也无法教化,只要剩有余孽,迟早就会卷土重来,今次一战,将乌桓与鲜卑赶出弹汗山,大概只能暂且让北疆安定,但至少这份捷报,能让含光在雒阳更加安稳。
汝南袁氏、弘农杨氏、太原王氏……在雒阳待过的荀棐十分明白,与这些在雒阳树大根深的豪族相比,荀氏的力量远远不足。
……
永平十一年,公元68年,汉明帝下令,在雒阳城西雍门外修建了中国第一座佛教寺,即为白马寺。
白马,是为纪念随使者从西方驮回百卷佛经的白马。
“寺”则源于“鸿胪寺”,是为汉代接待外番使者的机构,也是随使者前来的印度高僧最早居住之处。
汉书中“诸官曹属之所,通呼为寺”,这个称呼在此时,还未具备后来通认的含义。
在此时的雒阳百姓眼中,这座番国官署,住着一群受钳刑剃光头,脸被拍扁,鼻子巨大,行为古怪、喜欢念咒的番人。
直到荀太傅近来常往参拜,坊间才渐起传言,原来那不是官署,而是供奉番神的庙。
而在太傅之后,朝中官吏及其妻女纷纷前往拜见,董将军的母亲池阳君与孙女渭阳君据说一次去,就献了一百金。
“这番神,难道还能管得我朝?”赵大将疑惑问向周围的邻居。
雒阳附近百姓,多以渔柴为业,大冬天不能捕鱼,下雪不得上山,只好凑在一起闲话疗饥。
“对呀。”“没错。”众人挤成一圈,也没觉得那么冷了,都缩着发抖,表示赞同。
“这有何难,”穿着纸衣的老儒生,挤紧身旁的人,“俱是神祗,自然互通有无,”他顿了一顿,想到一个绝妙比喻,“就如朝中贵人。”
“哦”
众人茅塞顿开。
如今朝中百官,文官归荀太傅,武官归董将军,荀太傅要动点武,得跟董将军打个招呼,董将军要想招个名士,要找荀太傅行个方便。
“那番神管不管娶媳妇?”一个年轻人忍不住举手问。
人堆轰然大笑。
这个说“张郎你想要媳妇,李老二家好闺女,你求李二去”;
那个说“这番神要应了,怕不是要给你个鬼脸番女,你要是不要……”
又一个说,“李老二眼光高呢,要将闺女送城里贵人家。”
年轻的张三被调侃得脸红,倒是干瘦干瘦李老二捻了捻稀疏的胡子,“前两日王太常府招女婢,那丫头侥幸得中了。”
众人顿时一阵热闹,乱哄哄的恭喜。
正说笑,一队跨马的西凉兵“哒哒”过来,说是要田猎,要几个人跟随去拾猎物。
西凉兵虽然脾气不好,但有钱又大方,几个人都不说笑了,连忙爬起来,争先恐后围上去,李老二干瘦,挤在最前面,怕自己年纪大,被刷掉,拼命说自己跑得快,眼睛好使,能看清三里外雪里的兔子。
深目虬髯的西凉队率居高临下的扫了一眼人群,倒也没将李老二剔掉,一挥马鞭许他们都去。
…
“啪哒、啪嗒……”
马蹄扬起飞雪和泥土,在铺白一层的原野飞驰。
荀柔挥了两鞭,只觉呼入空气带着冰刀刮剌气道,寒风透骨身上氅衣就跟没有似的。一抬头,跑在前面的吕布已经撒欢,只能紧闭呼吸,夹紧马腹,勉强跟上去。
这种天气,合该待在屋里烤火,再小酌一杯,可惜他之前拒绝过一次吕布狩猎邀约,不好在再拒绝。
“咻”
一支长箭破空而出,在二里外绽开一小蓬血花。
吕布的小舅子魏续举起被射中的兔子回来。
箭穿过兔子右眼从后脑穿出,最大限度保留下这只兔子的皮毛,虽然只是兔子,但这样的箭法,还是引得诸将士卒一片叫好。
“荀兄尚无所得?”吕布勒着缰绳回转,一脸笑意。
猎来做什么?野生动物不能吃,不知道吗?
荀柔笑笑,“让诸君见笑”
他话未说完,突然长眉一蹙,望向东向。
短促惊叫,然后戛然而止,远处雪坡出现出现二三人影,短褐光脚,拼命奔跑,在白雪茫茫中,像一个个黑点。
突然一个黑点一顿,溅出一小蓬血花,却还在继续踉跄着往前。
很快,雪坡上翻过来十余骑士,他们大声欢闹,大声说着荀柔听不懂的话,为首一人兜鍪上红缨鲜明,挥矛向未倒下的人冲过去。
那是羌语。
虽然听不懂,荀柔却分辨得出。
“呼哧、呼哧……”
张生拼命奔跑,忘乎所有。
耳边只有风声,他听不到还有几人还在跑,也已无暇顾忌。
跑啊,跑啊,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才有让自己活下去,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倒下去。
突然,他仿佛背后被人使劲推了一掌,他脚步错了一步,却没有停下来看,继续向前跑去,只有快跑,才能活……
身后的风声更尖锐刺耳了,他整张脸都恐惧得颤抖
长箭破空而至,第一箭不过击中头盔,第二箭准确的刺穿,下意识转过方向来的脸,第三箭射中骏马的大腿。
马吃痛得嘶鸣立起,那个将领捂着脸的将领摔翻下去。
跟随胡将的亲兵先是在突如其来的变故中惊愣,接着很快回过神来,纷纷拔出佩刀,“并州”
“一个不留。”荀柔比他们反应更快。
当他驰马接近,发现自己射中的竟是董卓爱将胡轸时,便已意识到今日不能善了。
箭既已出,已无回头。
杀人灭口,毁尸灭迹。
头脑之中,瞬间已闪过决断。
人数相差不多,但胡轸所带不过亲兵,而与他同行的却是并州将领。
两方武力值差距明显,他甚至才说出命令,战斗就已经结束,凉州兵卒或愤怒或惊恐得倒下,但结束得又太快了些,“等”
荀柔忍不住睁大眼睛。
血花溅地,从凉州兵追逐下活下来的百姓,却倒在了并州兵将的刀下。
“你怎”被怒气裹挟冲口而出二字后,荀柔立即意识到自己错了。
高顺沉静的抬起头,刀上还在滴血,“不能留活口。”
荀柔定了定神,理智上知道对方行为才是对的,心中却有一团火烧得胸腔要裂开,心都要逃出来,“高将军所言正是,是柔思虑不周。”
百姓听见了他们的说话,看见了他们的容貌,没人能保证,他们不会将事情泄露。
况且事已至此,人已不能复生,他若指责高顺,只能在他注定要同董卓拼命之后,再同并州一系产生嫌隙。
今天真的只是巧合吗?荀柔忍不住怀疑。
并州人与凉州人积怨已久,吕布及并州诸将也绝非忍气吞声的性格,即使他刻意笼络,也深之不过是抱薪救火,若不能想出办法,迟早要爆发。
可吕布,有这样的本事,设计出这一场?
他闭了闭眼睛,觉得一切仿佛混乱的漩涡,他拼命的在其中挣扎,却越卷越深,越难收场。
他是错了吗?
今日,无论是与不是,都只能作当不是。
一切痕迹快速遮掩,就算将来有一日要同董卓兵刃相见也绝不是现在。
这天,他们继续狩猎到天色暗淡这才回城。
即使后半日,连吕布都没精打彩,收获欠缺。
一场谋杀悄无声息。
胡轸驻扎城外,其人又不守规矩,时常外出,其消失,短暂时日内,并未引起城中注意。
连老天都在帮忙,数日之间连降大雪,就算他们当时不周之处,也被遮掩得严严实实。
恰好,朝廷上下又被另一件事占据心神。
幽州传来消息
乌桓、鲜卑入寇幽、青二州,多所杀略,降虏校尉公孙瓒与安乐郡守荀棐追击,战于石门,又战与弹汗山,大破之,斩首千余,悉得其所略男女以还,虏遂远窜塞外。
此胜,乃是天子登基以来第一场大胜,也是数年以来,北地第一场大胜,这昭示着汉朝国力仍在,天子威慑仍在!
雒阳上下一片欢悦。
连荀柔也松了口气。
然而荀攸听闻后,却顿皱眉头,自坐中惊起
“糟糕!”
作者有话要说:
标注:本章第一句引自《沁园春。雪》
第138章 匪风发兮
天气严寒,荀太傅家大门外却很热闹,车马如龙。
挑担的小贩在一架架马车间穿行,高声叫卖热酒,丈宽的朱红大门被围得水泄不通,门口各家仆从、管家,拿着主家名帖,围着门监,想要将主家名帖和礼单先递进去。
七八个侍卫守在门后,防止有人冲进门来。
一个模样寻常的仆从将一张名帖递到门监手中。
门监神色一变,不一会儿府中负责侍卫的梁肃,亲自出来,将被挤在外侧的几人护送进府。
“他们为何就能进?”“徇私,你们徇私!”有人不满吵嚷。
“少胡说。”旁边有人认出方才进府的人,连忙拉住身边同伴,“那都是荀氏。”
“咦,荀家,还有人在京中?”
不是说,太傅大公无私,荀氏全都被派去偏僻之地了吗?
“……今日就到此处吧。”
玄裳的年轻太傅,轻咳着缓缓将竹简卷起,白皙的手掌,比案前玉砚还要剔透。
“谢先生赐教。”少年天子连忙端坐长揖,他身旁尚作童子装束的渤海王,则站立行礼。
荀柔起身还礼,携起书具离开。
见他要走,刘协轻轻用脚尖蹭蹭兄长的衣摆。
刘辩紧张得一下子站起来,“先生”
“陛下有事?”太傅回转身。
“昨、昨日朝上争议明年税赋,”刘辩看了一眼刘协,在亲弟的鼓励下紧张开口,“先生不曾说话,不知先生对此有何高见?”
昨天的争辩啊……
董卓以对汉中五斗米教用兵为由,想要开春就征收捐赋充作军资。
但用兵和先收税,两项却都遭到朝堂反对,激烈冲突间,董卓甚至当堂拔出佩刀威胁。
被其本人帮助“平反”,回到朝廷的党人们,就用这样质朴感人的方式,答谢董卓为他们重返朝堂作出的一切努力诸如一手诏书,一手刀斧,不给我干活就杀你全家之类……
他昨日全程没有说话,就最后冲突过热,和了稀泥。
董卓与其说平乱,不如说,在北地之胜后,他只是想扩军。
南市街口铲薄几寸,鲜血还是深深渗入地下,原本欢呼热闹的百姓,也在西凉兵逐渐失控的暴行中噤若寒蝉。
这已渐渐变成一座危城。
明年雒阳朝廷又能收得几郡税赋?
整个雒阳城中,大概没人算过。
袁绍一定会反,也多半起于中原,道路被阻,青州、幽州就算愿意交税,都未必能送至京师,汉中已为五斗米教所得,凉州、并州都乱着,蜀中刘焉也没多少忠心,董卓因为朝中争斗头大,如历史上将不好动的宗室加党人代表刘表,封为荆州牧礼送出京,如此只剩下少量南方地区。
这一次董卓不会如愿,但钱嘛,总会有。
他回转来,又用了一个时辰给刘氏兄弟讲解了赋税相关知识,与其让他们在其他侍中官那里,学些胡说八道的,还是他自己来讲个清楚。
汉代税赋,除了固定的口赋(人头税)以及田税之外,名目还有许多,按地域、时代不同,临时增加的捐税也并不少见,各地征税数目要求也不相同。
东汉没有兵役,内地州郡还要出钱养国家募兵,东南交州等地,远离中原路途艰难,赋税数目也大不相同。
从国家角度,汉代的税收有人文主义关怀,因地制宜,实际上这种赋税方式,只滋长了地方豪强以及州郡长官的权利,让他们有机可乘,有空可专,以至枝强干弱。
“至于这次纳捐,并非不可,况且,”荀柔慢慢道,“那是董公。”
刘辩与刘协俱呼吸一滞。
“前将军掌军事。”
这句话补充仿若画蛇添足。
“太傅也不得与前将军争锋吗?”刘协问道。
“阿弟!”刘辩斥责打断他,“不可枉言,前将军上书并非毫无道理,岂有相争之语。”
荀柔向天子颔首致意,无声表示赞同。
他初教刘辩之时,只隐隐设想。
见到少年的第一眼,他就知道,刘辩的确不是天赋聪颖,才能出众的少年,那时候他只是想,将刘辩教得“像”一个,儒家眼中的优秀皇帝。
其实,不是很难。
懦弱(仁善)、妥协(温和),没有主见(善于纳谏),如果能再加上简朴、尊重,这简直就是被士族称颂的圣君。
士人把控天下口舌,这样的天子,会被塑造得名声极好,就如同明惠帝朱允炆仔细读过史书,会觉得这个皇帝做得多蠢啊,但即使很久以后,在大众的印象里,他仍然是悲情的,让人同情。
董卓不是朱棣,他不姓刘,况且在历史上,他也没敢走上最高的位置。
他那时只想看看,如果刘辩活着,在将来的乱世会带来什么变化。
直到在宫变那日,他发现刘辩比他当初希望的更加端方,更加肖似儒家“垂拱而治”的圣君。
这样的皇帝,也许更好……
“臣弟失言,多谢阿兄指教。”刘协乖乖低头答诺。
“阿弟不必如此。”面对向来比自己聪明的弟弟,刘辩露出局促之色,紧张的将刘协扶起。
荀柔围观了兄友弟恭的一幕,这才辞别,挑起帘,走出殿宇。
耳边一声轻呼。
幽长的走廊尽头,转出一个雪白狐裘的小少女。
苍白肤色,栗色卷发,峭鼻深眸,不同于中原女子的艳丽。
“渭阳君。”荀柔轻轻颔首。
董卓最宠爱的孙女。
狐裘下,少女一身红色胡服,鹿皮小靴带着欢悦快步奔来,身后二十余宫人穿着曲裾,踩着木屐,小碎步拼命跟上。
“荀太傅,竟在此遇见太傅,实在凑巧。”董白仰起头,苍白的皮肤下透出如霞的粉色,坦率又热情。
荀柔颔首。
“我来想看看陛下的狸奴。”
少女娇软的声音,带着天真。
渭阳君董白身后的傅姆都要晕过去了,未婚的少女怎么能离外姓男子这么近?
荀柔点点头,“今日课毕,渭阳君自去便是。”
董白入宫与刘氏兄弟作伴,是整个内廷的默契。
整个雒阳城都知道,只待天子出孝,渭阳君就将成为皇后。
“我近来同白马寺的大师学了一章佛经,大师夸我十分颖悟呢。”董白浅褐的眼瞳含着期待。
“女公子勤勉。”荀柔浅浅一笑。
少女顿时雀跃一笑,又忆起近来新学礼仪,连忙站立端正,“多谢太傅夸奖。”
荀柔再次告辞,玄衣颀长的身影消失,董白才回头,发现天子和渤海王站在身后殿门前,想是出来相送。
“陛下,渤海王。”她屈下膝,端正的行了一礼。
先前祖父就告诉她,天子是她未来的夫君,她也很喜欢天子,陛下长得好看,性情温和、姿仪端庄,对她十分照顾,即使她刚来雒阳时,礼仪欠缺,也没有取笑,只是耐心教导。
少年天子清秀的容颜带着温和笑意,请她免礼,邀请她一道去看狸奴。
董白羞涩一笑,站起来,手指拽紧袖摆,心中生出莫名的情绪。
那种情绪,奇怪的让她高兴不起来,像有什么堵在心口,又像心里缺了什么,莫名想大哭一场。
等她回过神,渤海王已经离开了,只有天子还站在面前,静静的,温和的等着她。
“啊,陛下,臣女刚才失神了。”董白慌忙上前,“我们现在去看狸奴吧?”
“好。”天子温和笑了笑,“时辰还早,不必着急。”
……
少年男女朦胧的情意,已经离开的青年太傅并不知晓,他只是恰好碰见,自宣德殿方向匆匆走来的曹操。
自董卓入京以后,除了朝堂之上,荀柔已经很少见到曹孟德了。
与他不时会在朝议上赞同董卓的政见不同,曹操显得有些沉默,即使董卓在朝中罗织罪名,打杀官吏,他也不曾开口为谁求情。
但有兵的就是大爷,再加上,也许董卓以为,宦官之后的曹操,不会像那些出生高贵的公卿那样看不起他,可以拉拢,为他请封骁骑校尉,府中宴席也时常邀请。
曹操并未像他一样,厚重官服外还要披着大氅,他穿得轻便,赤红的武官袍服,衣摆单薄的在寒风中飞扬,脚下虽然没有跑起来,但也健步如飞,寒冬腊月,跑得额头都出汗。
他抬起头,也看见了身后随着侍从的荀柔。
两人目光一对。
荀柔瞬间意识到不对。
刚才一定发生了什么。
他停下脚步,对面的曹操也一样停下来,彼此对望,都没有说话。
时间只一瞬,却像过了一刻钟,荀柔望了望天空,“今日傍晚,将有大雪,孟德兄若要去军营查看,当早些回城。”
曹操眼睛猛然瞪大一圈,连忙克制住,想撇头,刚刚转过一两度,又克制住,这时想起来,抬手抱拳拱手,声音已如常,“多谢太傅提醒。”
荀柔颔首以作回礼,率先提步,往尚书台去。
政务自然不少,但许多关于明年的都没意义了,他随意翻了翻,发现没什么要紧,正准备提起下班,这才听说,曹操被全国通缉,原因是行刺董公。
看来是成功逃跑了。
……行吧,真是……据考证历史上没有献七星一回事呢,但刺杀董卓这种事,现在的曹操也不是做不出。
晚上多半会戒严,荀柔安抚了一下尚书台群吏,提早回家。
他算得颇准,刚到家门,就飘起雪花。
然而开门迎接他的,并非门监,而是荀缉。
“恭迎叔祖。”
荀柔既惊又怒且急,脚下一错,差点从马车上栽下,扶着车柱,只觉得发晕,“阿平!你如何在此!你父亲呢?公达也回来了?他没去常山赴任?”
家里呢,没走吗?总不能都去青州吧?
“衢叔父弃世,攸来奔丧。”荀攸恭敬在车前一揖。
荀柔这才注意,二人都着白衣。
他脚下一软,身体一偏,这回真是被荀攸扶住,才没摔下去。
“衢兄……我竟不知……”他按着荀攸的肩膀,脑中一片空白,好一会儿只说出一句,话一出口,竟又只是如此苍白。
“文若有信,托我带来。”荀攸并未久等他恢复,接着道。
第139章 既见君子
荀柔抬眸。
鹅雪纷飞,雪片就沾在眼睫上,很快就化了。
朦胧间,近在咫尺的的荀攸,只能看清一双幽深宁静的眼睛。
“公达……”
他怎么能……这时候说这个……
“小叔父。”荀攸退后一步,再次躬身作揖,双手捧上信匣,“文若之信在此处。”
这一次,已经长大的荀柔,已埋下头后,大侄子荀攸的表情。
心底的小火苗“噌”的一下窜起来。
他环顾其他,同行的几个荀氏子弟都拱手埋下头,谁都不看他。
数月不见,他们……他们只同他说这些!
“好。”
他猛的抿紧唇角,将自己挪下车,一把夺走荀攸手中信匣,谁也不看,迈着六亲不认的大步走进太傅府。
就让他看看,荀公达非要给他送来的信上,到底写了什么!
荀缉眼看荀柔生气走了,忍不住偷偷瞥向父亲。
“数月不见,含光越发威严。”有人道。
“不错,实令人侧目。”另一人也感慨。
荀攸向儿子回望去,没说话,把荀缉看得低头,心里却一叹,知道今日恐怕不能有结果。
他转身进府,来至正堂。
雪天阴霾,天黑得早,正堂中点起繁枝铜灯,兰脂香膏氤氲满室,香得闷人。
荀柔将麻衣披在身上,发冠取下来系上白麻,在案前坐下。
门监将今日的拜帖和自荐文书一托盘送进来,被他直接放在一边。
荀彧的信匣被打开,厚厚一卷铺展开在案上。
信中没有一句寒暄,准确来说,这都不算是一封信。
这是一册诤谏,一篇策论,一份上书,一封君前奏对,仅此而已。
首先,荀彧写,中原不宁,北地用兵不宜,刘虞是宗室又是州牧,在幽州也素有威望,公孙瓒只是一郡长史却有兵权,本不该相争,但事已至此,两人继续抵角必会造成大祸,现阶段刘虞的安抚政策更适合幽州。
接着,董卓狼子野心必乱京师,他可以和袁氏、曹氏、杨氏等族联合,借用西园兵力限制董卓,大概也知道他和袁绍不对付,还推荐何伯求、许靖,意思自然是他们可以两方还转。
除此之外,还有刘氏宗室,比如益州牧刘焉,荀彧也在京城呆过,也听说过方士董扶说刘焉,益州有帝王气,刘焉就求了益州牧,也没天真的以为刘焉对天子忠心不二,而是认为陈说厉害,对方应当明白此乃大汉生死存亡之秋。
再后,他认为,并州汉民稀少,西河以北多为匈奴,当今之际,朝廷动荡,应当收缩并州战线,该将五原兵马稳固河东,而不是让其深入匈奴战乱之地,孤军在外。
最后作为总结,荀彧再三表示,只要天子安稳,就算天下动荡也是一时,可以“徐徐图之”,战乱迟早会结束。当务之急,先稳固京师,至于其他,无论他想如何,都当顾惜天下百姓。
文章写得很长,铺满整个案。
写时形势当然与如今不同。
但荀柔每看完一条,心就沉一分,血就凉一分,看完最后,满眼墨字乱飞,冲得他颤抖。
每一条都是打脸,荀彧全篇文章,把他的脸都扇肿了。
他不明白……阿兄不知道的……荀柔告诉自己。
除了他,没人知道二百年后的五胡乱华,没有人知道东西晋的世家危害,没有人知道三国之后,才是华夏的至暗黄昏……所有人……没有人知道……
但是……顾惜百姓……
难耐的酸涩委屈涌上来,他捏紧纸边。
阿兄以为他不顾百姓?他以为他要做什么?
数月间一切旧事在眼前飞舞盘旋,全是错乱的身影……
他旁观何进被杀,冷看阉寺被灭,放任董卓入京,纵容掌得霸权,引其屠戮百官……
被逼迫的,艰难的维持的局势,看上去仿佛不得已,被局势被迫推着走的背后,是他消极的,有意识的牵引,走上与历史相似的道路。
至于丁建阳的确出乎意料,但其人生死,其实并不重要。
他真的救不了何进吗?
但何进不死,中涓怎能灭亡?
董卓真的必入雒阳吗?
但董卓不来,怎么打破走到尽头的政体死局?怎么清理满朝腐朽、靠宦官上位、失了根骨,朽盘根错节的公卿百官?
剜肉补疮,还是釜底抽薪。
竭尽全力,他大概也能修修补补,就同当初灵帝任他为太傅时希望的,但那有什么用?再来一次“光武中兴”?狗屁中兴,最多就能“王与豪族共天下”,然后提前一百二十年衣冠南渡。
依然民不聊生,依然是土地兼并,百姓继续被地方豪族和皇权两道剥削,直到出一个“陈胜”“刘邦”“项羽”,这些“陈胜、刘邦、项羽”还不定是哪国人。
只有彻底打烂打碎,将那些盘固的军阀诸侯豪族大家,彻底消灭,空余出势力可以填进大量军功起势的布衣,将整个社会资源重新分配,让百姓分配到好处和利益。
这个国家才能起死回生!
唯一需要固守的,只有北疆一线的胡族,只要守住北面,中原就算打成碎砖烂瓦,都没关系,所以,他将所有能布置的力量,都堆上去,连自己都不留余地。
所以,如果牺牲掉一代人,就能彻底改变将要发生的数百年悲剧,应该如何选择?
他每时每刻都在动摇,每时每刻都在犹豫。
在这两个月中,他左右盘桓,想要反复横跳,朝堂上惨烈的嚎叫,城南市前冒着热气的鲜血,城外扑倒血泊,烧在烈火中的百姓,跳入雒水的妇女……
他想闭上眼睛,但这一切还是都不断跳到眼前。
全都是他的孽债。
全部。
让步、强硬、彷徨、执拗、保护、放弃……
他每天都在这几个词中轮回。
可宫乱那日,是他最后一次挣扎,然后失败了……事实证明,袁氏这些豪族,不足成事,即使在国家危亡之机,他们谋划的还是自己的利益。
他只有一条路。
很早就已如此,只有不断这样告诉自己,他才能一路走下去。
但……不是说,他不能委屈。
荀柔咬紧牙关,将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叔祖……”
荀缉担心的抬头望去,叔祖的样子有些不好。
坐在主位的年轻太傅,手指缓缓收拢将纸张抓在手中,手背上青筋爆起,雪白的皮肤变得宛若赤玉,眼角赤红得仿佛滴血,但眉心又低沉阴郁得像要杀人。
“公达,你也这样认为?”他声音低沉缓缓的说。
既然这时候将信给他,多半知道信里写的是什么。
荀攸沉默的望了荀柔一眼,终于拱手,决定再劝说一次,“并州”
“啪!”
荀柔狠狠拍桌而起,身上披的麻衣跌落。伸手一挥,刚才捏在手中的半张纸被扯烂,端正秀美的字迹叠皱、撕裂、碎开,飘落地下。
“天下人如何说我都不在意,但文若岂能这样指责我!”他愤怒的望着荀攸,“你们以为我要做什么!”
“指责训斥,大义凛然,你们以为,我是胆怯畏惧、趋炎附势、兜揽权利、储心阴谋之人吗?!你们当我是甘龙,是吕不韦,”他声音一沉,“是王莽吗?”
惊吓的众人,几乎下意识俯身。
“就不能相信我吗?”荀柔眼眶滚烫。
荀攸仰首与他对望,冷静道,“攸绝无此意,只是并州匈奴原不足为惧”
他还说!
“你知道什么,鲜噗”
沉静不动的眼神终于被惊讶代替,身体先于思维,已垮步上去,伸手扶住。
荀柔紧紧捂住口鼻,深深弯下腰,鲜血还是手腕指缝渗出。
不小心,刚才差点就出口了。
众人围上来,焦急的关切。
被全家包围关爱,这是他这段时间梦想的待遇,但背着人他敢唱《子衿》,真到这时候,叶公好龙的荀含光谁都不敢看。
怒气勃勃瞬间都飞了,冷静下来,或者不是冷静,而是在诸荀关切的目光中,他头脑一片空白,只剩窘迫不安。
天!
他刚才都说什么了?他对公达、阿平还有众兄弟发火了?他还把文若给他的信撕了?
“我无事。”荀柔小声道,“只是一时急火……”
他真的没感觉如何,就是一辈子的黑历史,又增加了一条。
荀公达沉着脸色不应,请一位族兄上前,与之一道将他扶进寝室床榻,命仆从打水来。
“就是冬日烤火干燥……”荀柔躺在床上,被众人围观相当不自在,只想把被子拉起来盖头。
“攸当回信以告慈明公。”荀攸拿葛巾给他擦拭血迹。
荀柔一哆嗦,吓得差点从床上跳起来,“别!别告诉大人!我真的无事!”
荀攸不应,只捉着他的手继续,“印信在何处?”
“我……”公达的脸色太吓人,荀柔鼓了鼓勇气,才怯怯的小声道,“我暂且不能告假。”
他要告假,雒阳局势真就控制不了了。
“现已宵禁,有太傅印信,方可出门寻医。”
“……在案上。”
嘤嘤嘤,他错了。
第140章 可负天下?
天色已晚,外面又在飘雪,一众同族都留在府中,围着也没必要,就被安排去休息。
荀柔躺在床上,紧张的探头往屏风外望,荀攸就站在门口,向府中戍卫校尉梁肃低声询问。
大侄子真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典范,他望半天一点都看不出他心情如何。
“公达心如沉渊,岂能随意看破。”留守的族兄荀忱,跪坐在榻边,手握一卷竹简,含笑开口,“医工未至,含光不若先歇息片时?”
他端坐姿态,说话语速都寻常,但不知怎么就给人一种悠然懒散之感。
荀柔转过头,忍不住叹了口气,“十七兄,你怎么也同来了?”
十七兄荀忱,八叔荀肃次子,比文若大一岁,比他大七岁,是个喜欢金石篆刻,书法绘画,远离世俗喧嚷的安静文艺宅男。
“家中大人都担忧含光,不放心你一人留雒阳,”荀忱微微一笑道,“只好遣我这个无所事事的宅男来跑一趟。”
荀柔先是眉心一皱,接着忍不住眼睛睁大。
荀忱含笑继续道,“怎么,此语非出于弟乎?乇者托身,托身室中是以为宅,嗯~”
他悠悠一摇头,握着卷在掌上轻轻一敲,“颇为贴切。”
荀柔窘迫的轻咳一声,他也不是有意背后说人,这不是闲聊的时候,正好说到了嘛。
“兄长辛劳。”躺着和族兄说话终究有点不对劲,他撑坐起来,顿感背上一阵寒风,忍不住一缩。
“小心再染风寒。”荀忱伸手来拉过被子给他裹紧。
“多谢十七兄。”荀柔忍不住冲他一乐。
明知道族兄们不该来雒阳,也不免担忧颍川情景,但独自在雒阳艰难周旋数月,每天压力山大,又无人商量也无人安慰,再见亲人,怎么也没法忍住心里的欢腾。
现在整颗心都浮着,怎么扯都扯落不下去,什么正事都想不起。
……这不行。
刚才小作一场,情绪失控,举止失据了。
他定了定神,提了个最醒神的话题,“族中还有多少人留在颍川?”
其实心里也有数,青州是战地,又千里迢迢,必不能将族人都迁去,族中老弱妇孺也有许多……长一辈的叔伯们,大多年岁都不小了,也不堪劳顿。
“同辈兄弟们不少去青州帮忙,族中也留了许多,”荀忱道,“慈明叔父没走,还有七叔,父亲……”他先数了一圈长辈,果然一个都没走。
“再有大兄,公衍……休若、友若,文若也回来了”
他一个个数,数得荀柔心一寸一寸提起来。
“文若未说什么?”荀柔忍不住打断他。
他怎么记得历史上,是荀彧提议迁族离开颍川?文若不可能看不清形势严峻。
“怎么?”大概是他脸色太难看,荀忱担忧的起身,“含光你身体有不适吗?”
“休若在颍川训练兵士,”荀攸袖着手,绕过屏风,四平八稳的走进来,“族中已通知颍川各县,招集了青壮操练备寇。”
荀柔先是一愣,接着就反应过来。
……是啊。
荀氏在颍川已非昔日。
不提族中许多兄弟在郡中任吏,就凭造纸、龙骨水车、兴助农业等事,这些年荀氏在颍川的影响力就是实实在在。说通知各县就通知各县,不知不觉,荀氏竟成盘踞一郡之大族。
他按下心中隐隐不安,摇摇头,“不够。”
不说颍川,就是加上豫州全境,也不足和董卓的西凉军抗衡。
“颍川之地,位处中原,地缓而民富,文兴而武废,百姓执耒则以自足,不以勇武为傲,若逢乱世,则为四战之地,受兵燹之灾,百姓离乱无以自保……”
荀柔心头一悸。
是他的错吗?颍川并不适合做为根基。
“事未至何以先怯?”荀攸皱起眉,神色顿显冷肃,“况且,当真兵戈兴起,我族虽无西凉兵之精悍,但占取地利,又有民心所向,亦有一战之力。”
“若能避战,也不必……”荀柔连忙道。
“即当战,又如何?战则战矣,又有何惧!”荀攸深深皱起眉,“含光何如此低看本族子弟,以为皆为怯战之辈?”
他少有露出这样神情,将一旁荀忱吓得一惊,“公达?何以至此……”
荀柔动了动唇,他岂敢低看,休若、友若、文若阿兄,都是留名史册的文臣武将,文武才能,他都远不能及,他只是……只是怕自己带来的改变,会害了他们。
青年脸色都变了,露出惶然无措的神情,荀攸突然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情绪不宁,以至言语激烈。
当初将他们遣离雒阳,就当知含光的心意,只是……
荀攸神色一改,在榻前稽首下拜,“攸失礼冒犯,望叔父恕罪。”
“公达!”荀柔一慌,连忙伸手捞人,“这有什么请罪的,说来都是我考虑不周。”
既然无计施为,再说这种话的确不该。
“休若、文若在家,叔父何必担忧。”荀攸只觉握住的手一片冰凉,像握着一块寒冰,不由蹙眉。
小叔父何时能明白,他不能一直像保护孩子一样保护他的同族和兄弟?大家顺意,是感念他的心意,但七尺丈夫,谁愿意一直被人当做无能的稚子?
他若一直不肯用……
这时,荀缉带了太医回来。
荀柔一看是老熟人太医令吉本,不免有些惊讶。
荀缉这才解释道,路上碰见一位高校尉,听他解释,又看了太傅印信,就直接带他去太医令家。
吉本给他看过几次病,听闻呕血也有些紧张,连忙上前看脉。
说来说去也不过寻常,心肺脉弱,气血两虚,多思少食,旧疾未愈,又不曾好好休养……
荀攸站在一旁,就看荀含光不时偷偷瞥来一眼,过片刻又瞥一眼,带着心虚,就跟做错事一般,却不在意太医令之言。
他心底终是一叹。
也罢,含光并不热衷功名,族务与天下之事,对他恐怕负担过重了……
药方开好,府中就有药材,不一会儿就煎成。
荀攸接过仆从端来的药盏送进屋来。
大侄子的表情,就很吓人。
凶起来很吓人,突然变得这么温和也很吓人,也不再劝说并州、颍川之事。
荀柔端过冒着热气的药盏,心里没底。
“公达可听说,今日曹孟德行刺董卓未果,逃出雒阳了?”他小心的寻了一个不轻不重的话题。
“雒阳恐有不宁,不如出城暂避?”荀攸轻声温和道,“阳城已为叔父食邑,不知叔父有何安排?”
阳城!
荀柔方才还犹豫如何安排公达他们,闻此顿时眼前一亮。
“公达你来做阳城侯长史吧?”
正好借此将他们全送出关。
“含光欲换文若前来?”
荀攸眼睛一眨不眨,将一碟蜜饯推过来。
……被威胁了。
荀柔连忙拿起一枚蜜饯塞住嘴。
……
灯火如昼的宣德殿中,董卓眯着眼睛,神色深幽。
堂下跪倒一个骨瘦如柴、发乱如草的黔首小民,神色惊惶,言语颠倒
“……好多狗追着我们,我和李老二他们跑,快跑……李老二被射中了……我也被射中了……他们都笑,我怕极了……”
“一箭射过来……骑黑马的公子……一刀砍成两段……又来了好多人……把狗……把狗都杀了……杀了……”小民浑身颤抖,口水滴答,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珠乱转,“全都杀了……一个不留……一个不留……我也死了……我死了……”
“明公,幸得此人生得心偏,才未曾得死。”李儒托着一方盘,盘中一条皮革腰带,镶嵌明珠金玉,“既有此人,又有这条胡将军的腰带,将军恐怕已经凶多吉少,而这雒阳城中,敢杀胡将军”他拖长声音。
“嗯~?”
“必然有人指使。”李儒将托盘放下,拱手长揖,凑近小声道,“此人所图非小,明公不可不防啊。”
董卓冷哼一声,“有话直说!”
“我原本也怀疑西园校尉,但袁绍逃窜,只留曹操,今日曹孟德行刺,反倒让我坐实猜想,”李儒不再卖关子,“曹孟德既然敢行刺将军,那杀胡将军便无意义,唯有一人,表面附和明公,却心怀异志,阴谋”
“砰”董卓重重一拍桌,“你有何证据?”
“若非如此,以此人之能,又听闻其与曹孟德为旧交,今日竟未发现其异状,未免奇怪。”
董卓焦躁的站起来,在堂上来回走动,心中犹豫不定。
“……狗……狗要杀我……我要杀狗啊”
“中原儒生从来看不起我等,”李儒碎碎道,“当初我就觉得”
嵌着七珠的宝刀锋利无比,一刀自头顶劈下,顿将满口胡话的疯汉砍倒,鲜血溅在织锦地毯。
李儒同时消了声。
“荀家,”董卓砍杀了疯汉,心中戾气稍解,沉声道,“荀含光是不是有个寡居的亲姊?”
“明公?!”李儒顿时惊得睁大眼睛,不敢相信董卓的选择。
“胡轸既死,此事到此为止。”
比起死了的胡轸,活着的、展现过本事的、被天子所重的荀含光,他可以再给他一次机会。
董卓盯着死去的人的眼睛。
里面空空茫茫,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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