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听过这个说法?”陈东实晃晃一笑,“雪是甜的......好像是个谣言。”
“曾经听朋友提起过,”梁泽缩回手,面露一丝羞赧,“让你见笑了,看到我这么幼稚的一面。”
“哪里幼稚,”陈东实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捏着方向盘,鼓起勇气道,“明明很可爱呐......”
撂完这句意图明显的话,陈东实飞似的逃了出去。踩下油门的那一刻他悔了,自己才是幼稚的那个。三十岁的人了,还没羞没臊说这种话,还是对一个已经订了婚的男人,望着车头李威龙的素描,他愧怍万分,比出轨被抓包还别扭。
陈东实向来如此,自我道德的谴责线永远比别人的要高。这得益于他那老母,一个一辈子没出过村子的农民妇女。即便她两眼昏花、大字不识,却并不妨碍她教会陈东实是非善恶,以及无论何时何地,那一腔炙烈如初的赤诚。
对老钟自然也是如此。
所以这注定陈东实踏进病房时,无法坦然面对这个曾对自己施惠良多的恩人。大钟被缉毒队带走的事,他还没告诉老钟,想必老钟媳妇和小钟也不敢轻易吐露,看着眼前面如死灰的中年男人,陈东实的自责愈发之深,先前排演了千百遍的问候,见到真人一句也说不出来。
老钟耷拉着眼皮,两颗眼珠浑浊无光。身旁的仪器发出规律的轻响,输液袋里的药水似伤者的泪,一滴一滴,永无止境。
“你来了.......”老钟喑着老嗓,声音比从前更见浑厚。陈东实替他拉上帘子,将水果放到床头,假装无事发生般坐到了床边。
“新鲜的草莓,”陈东实把手伸进塑料袋,“给你洗几个?”
“不着急,”老钟抽出一声哀叹,问,“你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陈东实一脸呆笑,“看你说得,我能瞒着你啥,你这是病糊涂了吧。”
老钟并不理会他的托辞,自顾自道,“我还没傻,脑子还清醒着,病前发生的事没忘,缉毒队的人打电话给我干嘛,还问了很多老大的事,他怎么了?好端端的警察问他做什么,醒来也没见到他人,问娘俩,一个个都跟我装糊涂,老陈,你心眼实在,你告诉我句实话,老大他到底怎么了?”
“真没什么.......”陈东实停住抚弄草莓的手,表情僵硬,“就是......就......就是请他去问个话。”
“问个话?”老钟惨然一笑,直起上身,咳了两声,“问个话几天不见人?什么话要问这么久?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你别急.......”陈东实忙将人扶回到靠枕上,揉了揉眉心,坦白道:“唉,不妨告诉你吧,他被人举报了,警察说他贩毒,正在走审讯流程呢。”
“老陈!你........”
陈东实还没来得及去看老钟的反应,背后乍地传来一声饭盒落地的声音。只见老钟媳妇一脸错愕地站在门口,身后跟着个小钟,同样一脸惊诧。
“我说了,他迟早会知道的。”陈东实无奈地拍了拍大腿,“你们要怪就怪我吧......唉!”
“贩毒?”床上的老钟紧抓着床单,面色红涨:“这怎么可能?他哪来的胆子搞这名堂?!这不可能!”
“警察都搜出来了,说是在他的小出租屋里,搜出好多毒品.......”陈东实转过身去,不忍心看老钟的脸。
“不可能......”老钟一把掀翻靠枕,“绝对不可能!”
“你先冷静点.......”老钟媳妇扑上前去,一脸痛心疾首,“我也想是假的,可.......可这的确是他造了孽呀.......我跟小的已经去过公.安局了,那头留了话,说等你醒了,还要来问你。他不止害了他自己,连带着我们一家都被他害惨了.......”
女人话说一半,又哭了起来。
“不对......你说是人举报的?”老钟像是反应过来什么,看向陈东实,“是谁举报我家老大的?是谁举报的?一定是他想陷害我儿子,一定是他想害死我们一家人!”
陈东实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任老钟冲自己无脑发泄着。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拔光毛的鸵鸟,被放在高高的桌子上,任一屋子人品评围观。
“有力气发脾气,看来恢复得很好嘛。”
就在陈东实手足无措时,门口哒哒哒走进几位警察。
曹建德领着李倩、梁泽等人,全到齐了,看来钟健翔所涉及的案情并不简单。
经侦办联动缉毒科,少有的跨部门合作,陈东实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看来大钟不仅是贩毒这么简单,兴许还夹带着刑事责任,否则也不会惊动曹建德出山。
“钟国华,是你吧?”曹建德亮出警官证,一同出示的还有大钟的照片,“钟健翔是你儿子,没错吧?”
“明知故问......”老钟俯下头去,没了适才吼天吼地的胆魄。
李倩朗声道;“我们也只是例行公事,核对一下您和钟健翔的身份,请您配合调查。”
“我什么都不知道,”老钟气息奄奄,“我要是知道,刚刚也不会发那样大的脾气.......”
说着略带歉意地看了陈东实一眼,像是在为刚刚的宣泄说对不起。
陈东实从中调解:“病人刚醒,情绪还不是很稳定......他也是刚刚才知道,自己儿子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要不然您看,能不能先给他一点时间,等他身体好些了,我亲自带他去警局沟通,乌泱泱的扎在这屋子里,其他病人也不方便呐。”
陈东实言辞恳切,句句落到实处。这便又体现出他的好处,平时看着多不善言谈,其实做人做事活络得很。
“不过我有个问题,”老钟并没承陈东实的意,让警察避开盘问,他厉声问,“听老陈说,是有人举报我家老大贩毒的,能不能请你们告诉我,是谁举报的他?是谁举报的我儿子?我一定不会放过这个人,一定不......!”
陈东实心下一凛,做贼心虚似的瞄了后头的梁泽,病房中一片死寂。
“这是匿名投递,我们也不知道。”梁泽徐徐开口,语速平缓,挑不出一丝破绽,“知道了也不能告诉你,举报者有权利受到保护。”
“不说我也能查,”老钟抽搐了下嘴角,毫无缘故地勾起一抹冷笑,“他最好别栽在老子手里......”
.......
“我觉得那个钟国华,今天后来的反应很可疑,不排除他有报复举报人的可能。梁泽,这些天你多留留心,最好跟进下这件事,有必要时可以派人暗中保护下陈东实,别让这案子节外生枝。”
出了住院大楼,曹建德对身后一行人细声吩咐着。陈东实跟在他们身后,代钟家人送送他们。
“陈东实,谢谢你的举报线索,这对我们接下来的行动很有帮助。”曹建德一脸感激,“公归公,私归私,威龙在天有灵,知道你初心不变,一定也很欣慰。”
陈东实与梁泽相看了一眼,笑了笑,心中的负罪感淡了些许。
“行了,别送了,早点回去多陪陪病人吧。”曹建德拍了拍他的肩,随众人跨上警车,“有新的线索,记得及时联系我们。”
曹建德扫了眼陈东实,摇上车窗,绝尘而去。
“陈叔......!”
陈东实正欲抬脚,背后突然炸出一声呼唤。他忙转过身,见小钟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自己身后,满脸写着“我不相信”。
“是你举报的我哥——?!”
男孩失声大叫,没等陈东实反应过来,拔腿便往楼梯间跑。
“小钟........?!”陈东实大惊失色,慌忙追上前去,铆足力气紧跟其后,“你听我跟你解释.......”
“你别碰我!”小钟边跑边回头嘶叫,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你为什要这样.......为什么?!你明明......明明跟我爸最要好了.......”
“你听我说.......等等我......等等我行不行?”
陈东实上气不接下气,才跑了两三层,便有些追不动了。
“你跑慢点.......听我跟你说......给我一分钟,就一分钟……”
陈东实扶住膝盖,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再抬眼时,男孩已停下脚,静静地站在高自己半层的台阶上,冷眼相望。
“你听我跟你说......说.......”陈东实向前蹒跚两步,叉腰捋了捋气,“你哥的确是我举报的.....你没听错.......但是......陈叔绝对没有害你哥的心思,你是个好孩子,老师一定教过你分辨是非善恶,我是打心底为着你哥好呀.......”
小钟满眼不忍地看着陈东实,渐放下紧拧的拳头,似有动摇。
“别告诉你爸,行不行?”陈东实踏上与他同级的台阶,两只手无力地搭在他两肩,几近哀求,“我不怕被你爸骂,我是怕他受不了.......他才刚做完手术,知道太多,对他并不见得有多好.......”
“那你为什么还要举报我哥?”小钟一脸赌气地别过身去,“你既然那么在乎他的身体,就该知道,我爸知道我哥被抓了进去,身体肯定会吃不消.......”
“你还小,我想你有天会明白我的.......”陈东实摸了摸他的脸,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显得苍白肤浅,唯有实实在在的关切,才能为自己的行为稍作弥补。
陈东实掏出皮夹,从中抽出一沓钞票,塞到小钟手上。
“拿回去,给你妈。”陈东实咽下一口寒气,表情痛苦,“不是什么封口费,单纯是叔对你爸的一点子心意。”
小钟痴痴然接过那一沓钞票,半懵半醒,“真的.......?”
“什么真的?”
“你说你是为我哥好,是真的?”小钟看着眼前一脸憔悴的男子,他记得,爸爸说过,这是世界上最好的叔叔,世界上第二好的叔叔姓李,他已经死了。李叔叔死了,陈叔叔还活着,好人总是命不久矣。
“是真的.......”陈东实用尽全力,重重地点了下头。
“那你先别走.......”小钟忽地将他拦腰抱住,夹着哭腔:“那陈叔能不能也救救我爸.....他骗了你......”
“骗了我?”
“他骗了你......跟警察。”小钟擦干泪,抬起小脸看着陈东实,说:“我爸......他其实早就知道我哥在贩.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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