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麟,带叶子走得远远的。以后都不要再回来了。若是他非问起来,就说是我不要他了。’
【为什么?】
‘不是故意骗你……只是师姐和我都希望你好好活着。’
【为什么?】
‘当初的确是师姐拜托我,但现在……’
【为什么?】
‘我们一起躲得远远的,好吗?’
叶止猛地从睡梦中睁开眼,虚无的黑暗随着他苏醒才渐渐凝实为熟悉的木质屋顶。
缓了好一会,直至头上浸湿的汗水被空气打凉叶止才终于找回自己身体的知觉。
身旁睡熟的瓜娃含着手指头撮的啧啧响。
月光穿过窗户洒进室内,与瓜娃一起打地铺的叶止只能看见侧躺在床上的许阿婆。
本来许阿婆坚决不让叶止睡地上,但抵不过叶止耍无赖,每次铺好地铺,他就往上面一躺,弄得许阿婆无奈极了。
叶止将被瓜娃踢飞的被子重新给他盖好后,蹑手蹑脚起身,尽可能轻地推开木门。
木门应是上了年头,纵使叶止动作再轻,仍然不可避免的发出‘吱呀’一声。
吓得叶止急忙回头,待观察到许阿婆和瓜娃都没动静后,他才长舒一口气。
门外西边的林梢,挂着一盏弯月,清辉洒满林间,周边树林的树叶摇曳着‘沙沙’声。
慢步走入庭院,晚风荡开叶止的衣角,因睡觉解开的长发也随意飘散在空中。
春日的夜晚还很寒凉,叶止纷杂的思绪在此刻好似冷却下来。
他突然冒出一个不合时宜的想法:不知道修真世界的月亮发光是不是也是反射太阳光的。
“呵呵。”低笑出声,叶止被自己奇怪的联想逗笑,却又感到一丝不切实际的悲伤。
在这里待的时间越长,叶止对现代的记忆就愈加模糊。
他如今好像极少有回忆到以前在现代生活的时候。
寂静的夜晚给了叶止放空的自由,仿若他在崖下的五千多个日夜。
无神地盯住某处,叶止甚至有些想不起来现代住的家是什么样子了。
肩膀处被人轻拍,叶止偏头,发现是披着外衣不知何时来到他身侧的许阿婆。
许阿婆和蔼笑道:“叶子,一个人在这想什么呢?”
叶止不好意思挠挠头,率先道歉:“是我打扰阿婆睡觉了。”
“阿婆年纪大了,中途总会醒过来。不关你事。”许阿婆摇头,弯腰在周边寻寻觅觅,最后扒拉出两张木凳。
一大一小。
许阿婆佝偻着腰慢慢在小凳子上坐下,随后拍拍另一张大凳子招呼叶止来:“坐吧,站着多累。”
叶止依言坐下,许阿婆见状笑眯了眼:“有什么烦心事,不妨跟阿婆说说?”
“阿婆嘴可严,不会告诉别人的。”
叶止垂眸,在脑海里盘旋许久的事情,在此刻却迟迟开不了口。
许阿婆倒不催他,只静静陪着叶止坐在凳子上看月亮。
她有多少年没见过这么亮的月亮了。
“阿婆。”像是下定某种决心,叶止斟酌着问,“如果有人瞒着你很多事怎么办?”
许阿婆叹口气,一针见血道:“什么事,什么人。”
“最重要的人。”叶止望向夜空,今夜星星很少,“关乎生命的事。”
这次不需许阿婆多问,叶止吐豆子般说道:“他说,我师姐说有人要杀我。”
叶止没有具体说这个‘他’是谁,许阿婆却自动联想到随叶止一起来的那位仙人。
“于是我师姐让他带我走,躲得远远的。”
许阿婆半开玩笑:“说明他们都很爱你,希望你能活着。”
“但为什么不告诉我?”叶止焦躁地攥紧手,不知道自己是在控诉谁,“打着为我好的旗号,然后把我推的远远的。”
“可是我想不想活,我想怎么活。他们考虑过吗?我早是死过一次的人了……”
最后一句话极轻,许阿婆耳力不好没听到。
反倒叶止说完后,突然觉得自己莫名其妙的矫情,丧气自嘲道:“这么一说,好像是我有些不识好歹了。”
“不。”许阿婆慈爱地看向叶止,指指他又指指自己,放缓声音道,“要听听,阿婆的故事吗?”
许阿婆本名许芷兰,和丈夫赵有为育有一独女赵清清。
“瓜娃就是我闺女的孩子。”许阿婆似是许久没跟人讲起过去的事,一时之间讲的断断续续,语序颠倒。
但叶止还是听懂了许阿婆的故事。
他们本是平凡幸福的一家三口,丈夫赵有为踏实肯干,女儿赵清清孝顺聪慧。
两口子亦为赵清清觅得良婿,那人对赵清清很好,对两口子也很好。
这两个凳子就是赵有为做的,赵清清出嫁后,许芷兰和赵有为经常用它们坐在家门口唠嗑。
许芷兰以为他们会一直这么幸福下去,直至十六年前突如其来的一场干旱。
周边十八县颗粒无收,为了生存,许多人落草为寇,罢官抢民。
“那年真的太惨了……”许阿婆没读过什么书,许芷兰这个名字还是她母亲央一位读书人帮忙取的。
但她仅仅平铺直叙的说辞,已足够让叶止感到心惊。
树皮啃绝,卖妻食子,就连年年富余的老鼠在那年几乎都死绝,街道旁更是堆满尸骨。
而许阿婆的丈夫赵有为为了护住家中最后一袋粮食,活生生被盗匪打死。
“他把我藏在地窖里,你摸摸凳子底,上面应当还有我扣出的指印。”
轻飘飘的一句话,叶止喉咙却好似被梗住。
他无法想象当时许阿婆究竟有痛苦,也无法想象现在的许阿婆是如何平静的说出这番话。
许是猜到叶止的想法,许阿婆笑笑:“再怎么难过,这些年的眼泪也该流干了。”
后面朝廷与修真人士携手平息下这次动乱。
许芷兰靠着吃土硬生生熬到赵清清带着丈夫找到她,知晓赵有为死后,赵清清与丈夫在许芷兰面前连磕三个响头。
“当时清清说,他们会养我后半辈子。可老天啊,老天啊……”
老天让赵清清难产死了,留下一个智力有缺陷的瓜娃。
许阿婆苦笑着摇摇头:“清清怀孕时,我总陪着她坐在凳子上唠嗑。也是这两张凳子。”
“清清坐大凳子,我坐小的。”
后来的事情好像就没什么太多需要讲述的,许阿婆带着瓜娃隐居山林直到现在。
许阿婆低下头,怅然地拉紧身上披着的衣服:“待在地窖的时候,我真的很想冲出去。”
“可是他说,清清还没生孩子。求我帮他看一眼。”
“清清也是,临了时,她哭,我也哭。她攥紧我的手说,她不想死。最后央我照顾好她的孩子。”
“瓜娃不聪明,小时候经常被其他小孩打的满脸血。我只能带着他躲得远远的。”
“阿婆这一生好恨啊,但阿婆我啊,不知道该恨谁。恨天灾?还是恨我的丈夫,我的孩子?亦或者是恨我孩子的孩子?”
说到这里,许阿婆浑浊的眼珠终于浮起泪花,可她皱纹满布的脸上就连眼角的眼泪都无法顺畅的流下来:“但阿婆不敢死。”
“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许阿婆模糊的眼前恍若出现两个人的身影,时光许是太久,她已经看不清他们的脸。
只知道他们都在冲她笑着。
“瓜娃还等着阿婆照顾,他们也都看着阿婆呐……”
待许阿婆讲完后,叶止说不上来自己什么心情。
有人想活不能活,有人想死不敢死。
叶止静默许久,踌躇问许阿婆道:“那瓜娃的爹呢?”
“疯了。”谈到这里,许阿婆眼神一瞬间冷了下来,旋即又缓和脸色。
她颤颤巍巍站起身,说完这些事的她脊背好似一下塌下去不少:“活着不是什么好事,但既然活着了,那就好好活着。”
叶止见状连忙起身扶住许阿婆。
“也不要觉得自己背负多少。”许阿婆却撇开他的手,指指屋内,“对得起自己的心就好。”
叶止一愣,被许阿婆指向的门口突然冒出一个小脑袋。
是揉眼睛嘟囔着的瓜娃:“阿婆,哥哥……你们在玩什么呀?唔啊,困嘞。”
“没有,快去睡吧。”许阿婆缓步朝瓜娃走近,苍老的手抚上他的脑袋带着往里近,“瓜娃要多睡觉。”
“哥哥?”瓜娃执着回头看向叶止。
叶止轻笑,衣摆在空中划出最后一道弧线:“来了。”
隔天大早,不知是不是前几天病没好受了凉,叶止起来时,嗓子痒得不停在咳嗽。
哪怕许阿婆连忙给他灌一碗药下去,等到下午叶止还是严重的几乎哑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呀,晚上还出去吹风不?”许阿婆无奈用手指戳戳叶止的额头。
叶止讨好摇着头笑笑,虽然说不出话,但心情也可以通过肢体语言一目了然。
许阿婆望着面前眼睛亮晶晶的叶止,想起在雨地里捡到他时的场景。
她好似看见了曾经的她。
因为生病,许阿婆不许叶止再到门外去,他只能透过窗户看屋外。
瓜娃拎着刚买回来的菜正和许阿婆坐在凳子上择菜。
还是那两个凳子。
一大一小。
许阿婆坐大的,瓜娃坐小的。
……
许芷兰睡得一向很深,那天晚上她是被硬生生摇醒的。
面前突然矗立的一道黑色身影,许芷兰吓得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
风麟抱歉弯腰,手上却递过来一两黄金,抿嘴恳切道:“拜托您。”
顺着风麟让出来的视野,许芷兰看见披散头发站在门外的叶止。
她摆头,摸索着从床头披上衣服,头上银丝随着她动作的幅度掉落几许:“不必。”
“他是个极好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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