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兄弟
青岁褪去伪装。
金色光芒从发顶开始倾泄而下。
谢逢野心中情绪翻涌。
分明是与兄长对面相看, 却恍若隔着千山万水。
青岁眉眼依旧如故,平稳如故,面上瞧不出一丝情绪的波澜。
“究竟是为什么?”谢逢野忍不住质问, “你非要这么遮遮掩掩的出来。”
明明早已算得今日,明明有他相助会更有把握, 为什么还要封了他的法力。
“现在问,会不会晚了点?”青岁轻声回, “当日我言说三界有大难,你不也爽快答应了。”
谢逢野皱起眉头:“我怎么记得当日你不是这个说法。”
“哦?那我是如何说的。”青岁满面愿闻其详之态。
谢逢野眼底涌上些烦躁:“你当日分明说三月后能让我见着人。”
“你没见着?”青岁刻意地将目光挪到光门那边,“方才成意上仙似乎才从这里出去, 莫非是本君看错了?”
谢逢野忍着不耐烦,继续说:“你只说三界有劫,却没说……”
话音戛然而止。
青岁正静静地看着他。
神仙会老, 容颜亦会衰驰。但有着天精地灵护着,总归不会那么快。
在谢逢野看来,青岁永远都是那么从容而沉稳,即便身抗龙族命运,运筹三界大小事。
他也能游刃有余。
可此时此刻,谢逢野却蓦地在青岁身上看到了岁月留下的痕迹。
青岁依旧俊朗非凡, 浑身透着一种凛然正气, 薄唇紧抿, 似是封住了什么无人知晓的秘密。
他永远如此庄严。
若非那乌黑如玉的鬓边添了几缕银丝, 像霜雪落于青松,暗写一笔疲态。
如同在说明, 青岁并非那个无所不能的神仙, 操心多了,会累, 会老。
谢逢野不由得错开眼,好似如此就看不到兄长鬓边那些沧桑痕迹。
面对弟弟如此打量,青岁目光不闪不躲。
他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几不可察的笑:“缘和,怎么不说了?”
谢逢野只觉得自己先前那先愤懑尽数打去了棉花上,取而代之的,竟然开始莫名奇妙地委屈。
他冷冷地说:“别这么叫我。”
他甚至无端地生出一种错觉:他在青岁面前,永远是个弟弟。
分明多日筹谋,分明经此一战,他自问原先那些很是上不得台面的心性都被磨掉许多。
如今重逢,又是三言两语落了下风。
“你是想说,分明说是三界有劫。”青岁朝前几步,环目看向桃林,似乎很享受此间美景。
要不是旁边剑阵里还有团浓雾正在冲阵嘶鸣,此处花树粉云连天,确是不可辜负的美景。
“为何这三界的劫,最后生死都是你身边的人遭了殃?你恨极了,才有如此大的反应。”
谢逢野依旧冷着脸:“我没说这么自私的话。”
青岁闻言,微微侧头,目光如炬地注视着谢逢野,眼中闪过一抹难以捉摸的复杂情绪。
“是吗,你敢说眼看着司江度和月舟神殒之时,你心中不曾带着恨?”
谢逢野暗自咬紧了牙,不做回答。
青岁嘴角依旧挂着笑,却在此刻多了几分深意。
他轻轻踱步,围绕着谢逢野缓缓走了半圈,每一步都稳健而有力,仿佛在丈量着兄弟之间的距离。
每走一步,便问一句。
“你敢说,战中成意上仙有难你见了不心焦?”
“你敢讲,张玉庄亲至幽都你没有对他恨之入骨?”
“还是你要说,听我这个做兄长的殒命在外,没有过半分怒意?”
最后,他停在谢逢野面前,双手负于身后是,挺直腰背,整个人散发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场。
“你认为三界有劫,无非是人界众生受了苦,大不了去你幽都走一遍过场。”
“缘和,你只见了众生苦。”
“你眼中的众生,只是‘他们’,是没有重量的灵魂,是生死簿上寥寥数笔,是生死无关的‘他们’。”
青岁说罢,微微叹了口气,目光中流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你可知,这‘劫’之一字的重量。”
字字诛心。
燥意滚烫,谢逢野指尖轻颤:“见面就要说教?”
青岁看着他,但笑不语。
“还要我如何,要么我干脆把你口中的众生供起来吧。”谢逢野好笑道,“我们之所以存在,难道不就是为了拨乱反正?我要有那么多心思去认真感受每个生者的悲欢喜乐,干脆这冥王换位能者便是。”
青岁微微愣住,随即又笑:“这便是在说气话了。”
“你不就是想说,那些众生,那些所谓的亡者,身前也有至亲,也有家人。”谢逢野眸中燃起怒意,“喜其所乐,哀其所悲。你该比谁都清楚,那不过就是一段缘法,缘散便各奔东西。”
面对如此怒意,青岁笑意不减。
“谁不晓得你冥王殿执迷于一段情劫闹了个天翻地覆,你所谓的‘缘散各奔东西’原是不用套在自己身上的东西。”
谢逢野语噎。
“缘和。”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既说拨乱反正,那这‘乱’从何而来?这‘正’又该如何定义?”
谢逢野回答不上来,怒意稍稍平息。
青岁继续说道:“缘散,各奔东西。这也没错,但正是这无数的缘法交织在一起,才构成了我们所守护的三界。”
“得了吧。”谢逢野扭过头,“我不是你,没有那么宏远的抱负。”
青岁沉默片刻,然后低声说:“谢缘和,你错了,你一直就没对过,所以才造成今日之境地。”
“我错了?”谢逢野艰难地理解了一遍这三个字,猛地看向青岁,此话过于震惊,叫他一时之间没能盖住眼底的受伤。
他瞬时暴躁起来:“你脑子是落在哪了?”
“我脑子没问题。”青岁淡淡地说,“有问题的一直是你。”
谢逢野踉跄后退几步,双手抱头,满面迷茫和痛苦。
“你在说什么啊。”他声音颤抖,近乎嘶吼地说,“你是在说我一直都错了吗?”
“我一直护着幽都,我以为我做得很好,结果呢,老怪物死了,就算当年旧仇重新铺在我面前,我也无力抗衡,你知道我有多恨吗?”
他喃喃自语,把之前遮盖住的伤痛都抖搂出来,一字一字讲给青岁听。
随即,谢逢野猛地抬头,眸中火花正盛:“那你告诉我!面对那些生死抉择我该怎么做!”
他声音逐渐提高,近乎歇斯底里:“你又凭什么现在来指责我!事情发生时你在哪!你又做了什么!你知道我是何等绝望吗!”
说着,谢逢野膝盖一软,几乎要跪倒在地。他用手撑住身体,肩膀微微颤抖,似乎在努力压制着什么。
他垂着脑袋,像只迷茫的小兽,连嗓子都哑了:“我知道我比不上你,青岁,可我真的都尽力了,桩桩件件,我真的尽力了……”
说着说着,竟是抽噎起来。
青岁垂眸看着无措的弟弟,笑意渐渐消失,他缓缓抬起手,想要去摸摸弟弟的脑袋,却又在半空停住,最终放下。
昔日金云霞光之中,即将被送往昆仑虚的小龙亦是这般。
“为什么我非要做这个冥王,你非要当那个天帝。”
彼时青岁也想抬手安慰,一如今时这般放下。
“我也会累,会疼。”谢逢野缓缓蹲身下去,把脸埋到膝盖上。
他喃喃自语,迷茫不已:“我一直跟你顶嘴,我不喜欢你总是那么高高在上,我会恨自己无能,经此一事,我也明白了我帮不了你。”
“可是我很努力了啊,我真的……”
“哥哥,你真的不会心疼我吗?”
这一声哥哥叫得极尽心酸。
“我觉得你是很重要的存在,难道这也有错吗?”
青岁终是闭上了眼,再次伸出手。
桃林深处,这对兄弟终于敞开心扉。
“缘和,我知你不易。”
谢逢野感受着头顶那些温暖,哽咽道:“你知道个屁。”
“你要明白那些感情的重量。”青岁缓声说,“恨意很可怕,会遮盖双眼,你好好想想,在得知那些过往时,可有做到无视恨意,平静地思考?”
谢逢野沉吟半晌,抽噎着乖巧地回答:“没有。”
“那就是了。”青岁说,“张玉庄潜心万千年,道行远在你我之上,但你也瞧见了,他并非无所不能。”
道君筹谋至此,亦有求而不得之物。
是为执念。
执念不分轻重,好解亦难解。
谢逢野不明白:“那关我恨不恨什么事?”
青岁拍了拍他的脑袋,收手回来负于身后,说:“你可以恨他,但是你不能做到心如止水地面对他。”
“所以。”谢逢野一字一停,“你封我神力是为了锻炼我心性?”
青岁垂眸看去,双眼一眯。
片刻前,地上那位还蹲着哭呢。
这会却是不抽不泣,说话时甚至带了笑意。
“你知道就算跟我明说要克制心性,我也不会乖乖照办,关键是,我也做不到。”
“所以,你干脆扯这么个由头来,让我自己去看看究竟发生过什么。”谢逢野缓缓抬头,眉眼弯弯地说,“感人间疾苦,体会众生百态。”
他活动着筋骨站起来,直直地看向青岁,笑得尤为挑衅。
“万般法莫过于心无杂念,你这是早就找到了打败他的法门?”
如此得意之态,哪里还有所谓委屈弟弟的模样。
青岁一愣,随即轻笑出声,眼中那些欣慰做不得假。
“你这不是学了挺多。”
好一手炉火纯青的装模作样。
“您过奖。”谢逢野故作夸张地鞠了一躬,“我现在算通过你的考验了吧?”
青岁笑着摇摇头:“通过了。”
“哥,被我骗了真不丢人。”谢逢野大度不已地拍了拍青岁的肩膀,“你不说,那就我来问。”
“你的意思是,关键在于心无杂念,这招对天道可没用。”谢逢野捻着下巴分析道,“张玉庄还有其它弱点?”
“你别告诉我他身上有什么护身甲,须得无所挂碍的心境才能砍中吧。”
谢逢野继续猜测:“莫非,他能化形成你的样子,让我下不去手?”
青岁彻底不笑了。
“你现在越来越藏不住事了。”谢逢野既惊且喜,仰仰头说,“你大可以放心,我来人间一趟,确实让我明白如何做个称职的神仙。”
“所以,你现在该对我和盘托出了吧。”
青岁静默地盯他瞧了半晌,方叹着气摇了头:“好。”
谢逢野抱手等待下文,却再也没听见什么。?
“你倒是说啊。”
青岁疑惑道:“我有说要现在告诉你?”
谢逢野只觉自己眼皮跳了跳,咬牙笑了:“那敢问天帝预备何时告诉我?”
“从这个业障出来后。”青岁偏头望去,光门似薄刃一片,不合时宜地矗立在桃林之中。
他如此看着,眼底分明闪烁着暗光,却又几次眨眼掩盖去。
末了,他张口。
“我就告诉你。”
第122章 行将
“走吧。”青岁率先迈向光门。
谢逢野面带狐疑, 还是跟了上去。
因着业障需由冥王殿亲自开启,是以在谢逢野本尊没有踏进来之前,内里都是一片黑暗寂静。
他现身那一刻, 周围才逐渐有光光斑涌动。
当时善桃遇袭击的时刻铺展开来。
在这短短一瞬,玉兰和梁辰都瞧见了先行进来的青岁。
他们面上并无太多惊诧, 反而平静地行礼。
“君上。”
“君上。”
青岁不多言语,点了头。
玉兰目光扫过谢逢野的脸, 不着痕迹地多看了几遍那双红肿的眼。
心中尚未来得及生出担忧之色,便见那谢逢野朝他皱着脸眨眼笑。
见他这般,玉兰才垂眸盖去眼底无奈笑意。
——这厮无赖起来在天帝面前撒泼犯浑也不奇怪。
相比于这几个老熟人见面, 尘三就没有那么冷静了。
他本就是一个凡人,今天一波三折,心中挂念着善桃去向, 见了这道光门开启的神迹,要说没有半点恐慌,那都是骗鬼的。
咬着牙进来在无边黑暗里戴了半晌,如此一无所知的状态,只觉得度秒如年。
很长一段时间里,随同进来的两位神仙除了最开始讲了两句话, 再不开口。
“尊上还没进来。”
“嗯, 他们大概有话要说。”
没了……
尊上是谁?
他们是哪们?
若非那位持剑仙君法器闪着淡淡青光, 他几乎要撑不下去。
又不敢开口。
如今见那华服神仙进来, 尘三双眼几乎要放光。
可是,这位又是谁?
尘三没敢多瞧那头戴玉冠的神仙, 但分明刚刚在外面不是这位啊。
君上又是什么东西?
在神仙里是很大的官吗?
“你。”
一声喊打断了他此刻的心乱如麻。
尘三循声望去, 正是那华服神仙正正地盯着自己。
“你胆子一直都这么小?”谢逢野上下打量这人。
回想先前在客栈初次见到这位维安队队长,气势汹汹, 胡子满脸。
看起来就不像什么好人。
甚至去到护恙殿看那水镜时还满脸严肃,好似心有成算。
还当是个可用之人。
谁承想自从进了桃林,被妖物追杀一遭,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尘三回:“这,我也没说过自己胆子大啊。”
谢逢野:“那你要不要救心上人。”
尘三果断地说:“要!”
谢逢野怒其不争地道:“那你还怕。”
尘三:“……我寻思这两件事不冲突啊。”
谢逢野懒得和他争辩,业障已全部展开,他朝尘三身后抬了抬下巴:“那是不是你的善桃?”
尘三回身,光影交织里,他重新回到了那天。
桃林里,有两道身影正在拼命奔跑,正是当日的尘三和善桃。
只是……
当日的尘三,分明看起来更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他脸庞白皙细嫩,双颊微微泛红,眸光清澈饱含惊慌,手腕被善桃紧紧攥着,显得十分无助。
甚至在逃命过程中,好几次险些因为体力不支差点被绊倒。
谢逢野目光移向此刻站在身前的彪形大汉,心中渐渐升起一丝不妙之感。
不止他看得奇怪,就连玉兰和梁辰都回过头来,莫名其妙了一下。
——这是一个人吗?
尘三不曾察觉这些,屏气凝神地盯着幻境里的人,满心满眼都是善桃。
两人携手,奔跑的身影带出许多光尘,就这么匆匆地路过谢逢野。
他们脚下,地面止不住地震动,奇形怪状的妖物雨后春笋一般。
“快跑!”善桃喊道,拉着尘三往前冲。
尘三惊惧中回头张望,这一看,吓得腿软跌倒。
视野里,那些妖怪形态各异,又是獠牙又是鳞片,唯一相同的,便是这冲天杀意。
尘三扭了脚,恐惧叫他忘了疼痛,额头已渗出细密汗珠。
善桃咬着牙过来把他扶起,也就是这时,她注意到前方不远处有一颗桃树在发光。
那光芒柔和而温暖,下意识地,两人拔腿便往那棵桃树跑。
妖物们穷追不舍,利爪几乎要抓到他们的衣角。
尘三几乎要被吓哭,不管不顾地乱踢几脚,竟然真的踢飞了离得最近的那只怪物。
眼看就要到达桃树,两人齐齐撞上了一面看不见的墙。
他们被撞得弹了回来,尘三额头通红,显得更加狼狈。
抬头见半空浮现出几个光字:罪孽深重,自面天谴。
如此莫名一句话,尘三几乎以为求生无门,当场愣怔跌坐在地。
善桃忽然想起了什么,她回头高声对尘三喊:“诗!那句诗!”
她说的便是这不名城中口口相传那句。
尘三还没反应过来,善桃已仰面向天,大声地念了出来。
“旧城苦留千山恨,不见归燕赴暖风!”
话音刚落,面前那堵看不见的墙面自半空中渐渐化形,成了白墙乌檐的样子,中间幻出拱门。
透过拱门看外面,是不同于桃林的某处荒野。
伸手出去,还能是感受到外面的风。
妖物已近在咫尺,善桃来不及多想,拽着尘三就要离开。
谁知此时又是双双撞了上去,再次跌坐。
“怎么会。”尘三绝望不已,他看向善桃,“明明刚才你的手都伸出去了。”
“难道……”尘三脑海里快速过了一遍来到这不名城中的种种。
有罪,无罪。
他挣扎着站起来,捡了根树枝,胡乱朝面前奔涌而来的妖物们挥动着,大喊道:“是因为我杀了人!我们才能进来这里,有罪的是我!你快走!!”
能喊出这一句话,似乎已将少年身子里所有胆量消耗殆尽。
“只有一个人能出去。”善桃显然也意识到了。
尘三把她扯到自己身后。
看着那些尖锐獠牙离自己越来越近,他惊惧地闭上了眼,不管不顾地试图将善桃往外推。
未料被拽了一下,他再睁开眼。
只看到少女含泪看她,双手还在半空中维持着推人的动作。
“下辈子。”
就此,善桃一人被留在了幻境之内。
谢逢野看着这一幕,抿唇不做声。
过去的尘三孱弱无力,生死关头被善桃推向生路。
现在的他体格健壮,却茫然地看着这一幕。
尘三早已攥紧了自己的衣摆,浑身都透漏着不甘于后悔。眼看善桃即将被妖物围住,他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拉,却忘了这是幻境之内。
手掌从虚空中划过,什么也没碰着。
水中捞月。
尘三不敢相信,还要伸手去。
“没有人可以干预过去。”谢逢野拦住他,轻声提醒。
距他一步之隔,已经过去的那个时候,少女捡起他之前用过的木棍,拼了命挥打着,她并不打算就此放弃活下去。
但,哪怕是她拼了命,也不是这群诡异妖物的对手。
木棍很快便断裂,善桃退无可退地靠上了那棵发光的树。
千钧一发之际,那棵巨树像是活过来一般,枝条似长鞭似的,三两下就将周身的妖物挥退了去。
只是没几下,就脱力了一般。
枝丫收了回去,又静静矗立在原地。
善桃惊愕地抬头去看,身边那些妖物倒地一片,哀嚎声此起彼伏,都在证实刚刚确实是这棵树救了她。
她不禁喃喃自语:“这是……”
在少女愣怔的这个时间,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的身后。
那是一个年轻男子,身着皇族服饰,胸口前绣着金龙攀云,头戴金冠,冠上镶嵌着珍珠,闪烁着富贵光芒。
他款步而来,举手投足见尽显尊贵优雅。
但看向他的眼睛时,会不由自主地感到一丝寒意。
他眉宇间隐隐透出一丝阴鸷之气,叫人不能忽视,这份阴鸷出现在他富贵俊美的脸上,显得尤为格格不入。
这位的出现,让在场几位都睁大了眼。
“是他。”
毕竟,他就算化成灰,谢逢野都能认得出来。
往昔那些碎片一点点拼凑起来。
道君登仙早,来仙册只说其是个人间富贵城的皇子,具体详情不知。
且年代久远,曾经那个王朝历经枯荣,早已不复存在。
谢逢野眯起眼,轻声说:“皇子啊,也亏他能装这么多年。”
他面容几乎没有变过,只是往昔那些阴鸷狠辣,如今都被张玉庄遮盖的很好,半分不见。
为此,谢逢野特地跟玉兰说:“你瞧,能上不世天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如今你浮念台搬来了幽都,以后都不用和那群脏东西同流合污了。”
他说得大声,毫不避讳。
前不世天君尊青岁:……
前不世天仙使梁辰:“尊上,好歹看看场合吧。”
谢逢野不以为然,正要接着说什么,余光瞥了眼尘三。
见那人正正地盯着幻境里的张玉庄。
尘三双目瞪圆,浓眉紧紧皱在一起,嘴唇微颤,一时分不清他究竟是在恐惧还是在震惊。
壮实的身子在微微颤抖,像座即将崩塌的山峰。
幻境里,张玉庄站在善桃身后,眸似寒潭,他缓缓扫视周围被桃树扫倒的妖物。
最后视线停在善桃身上。
现实里,尘三就站在当时的善桃身前,盯着张玉庄。
他嘴唇一张一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先说好。”谢逢野出声引着尘三看了过来,他指着青岁说,“这位可是我们神仙界出了名的不好惹。”
面对如此诬陷,青岁抿唇不语,淡漠如风。
但这丝毫不会影响谢逢野,他继续说:“所以接下来我问你什么,你最好如实回答。”
“首先,你出了这城再回来,也不过短短几月时间。”谢逢野沉声问,“你是得了高人指点,才能短短时间从这么个废物书生变成你现在的彪形大汉吧?”
尘三不说话,但他那双粗糙的大手已不自觉地攥成了拳头。
谢逢野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眸光一沉。
怪道是此人那么目标明确,甚至对于神仙的出现也能坦然接受。
一步步走来,看似被推动,实则心里也有自己的小九九。
自来了这不名镇,谢逢野称得上诸事顺利,甚至现在只需他转身朝幻境里的张玉庄挥挥手,便能借此看到昔年张玉庄的过往。
这也太顺了。
虽然万分不想承认,但能在张玉庄的地盘上这么顺遂,想来只有一个原因。
——有人在蓄意引导。
“再就是,你认识这个人。”谢逢野指向幻境里那个张玉庄,一字一停地说。
“是他,吩咐你带我来桃林。”
第123章 就木
往昔与今时相遇此刻, 紧张感在无端蔓延。
华服神仙压迫太强,尘三紧紧握拳,若有所思。
“你自己思量。”谢逢野摊开手, 状似无奈地说,“我已经算是脾气好的了。”
玉兰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冥王殿很快改口:“当然了, 我们玉兰脾气是最好的。”
玉兰无奈:“……我不是这个意思。”
如此得来不易的对话,谢逢野正要好好珍惜, 梁辰终于忍无可忍,咬牙低声说:“尊上,你好歹看看时候。”
谢逢野莫名:“身在业障中, 我上哪去给你看时辰。”顺便不忘挖苦一番青岁,“再说了,拜某位所赐, 我现在只是一个没有法力的废物,可愁着呢。”
青岁见怪不怪地说:“又开始了。”
说着,他最终将视线定在尘三身上。
这个凡人肉眼可见地没有那么紧绷了。
尘三方才那些紧张半点做不得假。
他清楚地听到了质问,压力如山,几乎叫他喘不过气来。
某种不合时宜的想法在他脑海里铺开,他尚未想出措辞, 却听身旁几位神仙不知为何突然互相打趣起来。
这才算让他轻飘飘绕过了这个坎。
可尘三不敢松懈, 目光仍然死死盯着面前幻境里那个身着皇族服饰的青年。
也就是这时候, 幻境里, 善桃余光瞥见了身后的男子,不免被吓了一跳。
余惊未定, 她发着颤站起来:“你是谁?”
“我是谁?”那个张玉庄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话, 阴鸷的眼里泛起讽刺,不轻不重地哼笑一声。
只是眸中那些零丁笑意消散得快, 像是从没出现过。
他骤然看向善桃,唇角扯了个更大的弧度,但浑身杀意做不得假,牵引着周身空气乱颤。
“他救了你。”
善桃不明所以:“我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张玉庄阴鸷不减分毫,固执地又讲了一遍:“他救了你。”
他说着,伸手抚上了身前的桃树。
张玉庄手掌贴着树干,那样轻柔,像是在描绘谁的轮廓。
继而手指沿着树干缓缓向上,最后停留在一根细小枝条上,他捻着那枝条上新生的嫩叶。
一举一动,小心翼翼,温柔得不像话。
谢逢野看得皱起了眉。
他同这个狗贼杀了两辈子,见过他鹤骨松姿丰标不凡的道君模样,见过他狠戾无情鄙夷众生的畜生模样。
却从未见过这般人模狗样的张玉庄。
“他深情得像条狗。”
梁辰难得没有阻止尊上的狂言狂语,饱含私人恩怨地点头道:“附议。”
玉兰亦是看得眉峰靠拢。
谢逢野陡然想起进这幻境前,青岁扮成土生的模样说过:“张玉庄或许对一棵不能言语的树,情根深种万千年。”
兄长,你似乎知道得挺多啊。
他缓缓转头去看青岁,后者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份凝视,问:“怎么了?”
“没什么。”谢逢野说,“就突然想问问你,土生呢?”
青岁扭头回去继续看着幻境里的张玉庄,答:“他跟着你不安全。”
谢逢野不以为然,点头赞同。
幻境里,张玉庄再次看向善桃,眼神再次恢复冰冷。
善桃一颤,死死地盯着他。
张玉庄无视了这个姑娘那些敌意,缓缓说:“他身子不好,在此处将养这许多年,才养起些灵力。”
说到此处,他顿了一顿,吸了一口气。
仿佛只有这么做,他才有力气将接下来的话讲出来。
“偏偏一直不肯化形来见我,今日倒是为了你,不惜散了那些灵力也要保护你。”
他的声音越来越沉,越来越冷。
“我舍不得怪他,那这气,只有你受着了。”
话音刚落,张玉庄突然伸出手,先前他还用这只手温情地轻抚桃树,此刻这手掌横在善桃头顶,
杀意凛然。
姑娘根本来不及反应,只感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在被剧痛侵蚀。
血涌七窍,鲜红也渐渐变成黑色,染红她的衣襟。
她疼得想要大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瞪大了眼,那双眼里充斥着痛苦和疑惑。
张玉庄对这份痛苦依旧熟视无睹,他嘴唇微动,似是在念着什么。
随着那些晦涩音节说出口,善桃被一股无形之力拉至半空。
最后一字出口,姑娘身体猛地一颤,脱力地砸了下来。
一团淡蓝色的光芒从她口中飘出。
“不要!!!!”
面对这一幕,尘三早已心神欲裂,几次怒吼着冲过去想要阻止,却回回扑了空。
梁辰无奈,只好先控制住这个人,转头去看尊上。
尊上已经看呆了。
谢逢野身为幽都之住,断善恶,开炼狱,多番刑罚他见得多了。
但于他而言,那些恶鬼罪有应得。
他们入炼狱,不过是还清罪业以此重入轮回的流程罢了。
他从不觉得有什么。
便是灵气幻化多年,可助人修行成仙,可叫人有非凡之力。
为此也有人心生歹念用灵气做刀,甚至出了许多邪术。
谢逢野什么都见过。
哪怕入了这不名城,知道张玉庄用此地做坛,生炼活人。
也没有此刻亲眼目睹来得冲击力大。
神仙。
他们是神仙。
是维护规则守护苍生的神仙。
他怎么敢。
他怎么能!
一时之间,连谢逢野自个都说不上是为什么,原本以为自己早已压抑下去的怒火,此刻正气势汹汹地从骨血里涌了出来,烫得他心肺发疼。
掌心忽地传来一阵清凉,谢逢野僵硬地看过去,是玉兰不知何时过来牵住了他,用目光示意他冷静下来。
“这是。”玉兰看着幻境里那团蓝色光芒。
谢逢野哑声回答:“这是善桃的魂魄。”
此刻他们看得怒火中烧,曾经的张玉庄却是满面漠然。
他手指轻轻一勾,那团蓝光便落入他的掌心。
尘三的呐喊冲不破过去和现在,业障里的张玉庄听不见未来的绝望。
张玉庄合拢手指,将那魂魄捏紧,光芒渐渐凝实。
最后变成一颗赤色圆珠,静静地躺在他手心。
随着他缓缓张开手,尘三嘶吼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竟是普通一声跪倒在地。
他双眼血丝密布,死死地盯着那掌心里的东西,开始喃喃自语。
瞧着这人如此激烈的反应,谢逢野原先那些关于尘三的,不好的预感渐渐清晰起来。
业障幻境里,张玉庄的残忍行径还未结束。
失去魂魄的善桃瞬间瘫软在地,眼神变得空洞无神。
张玉庄再次开口,随着一声声沉重的诅咒,善桃身体扭曲起来,关节为此咔咔作响。
狂风在他身边盘旋,阴冷沉重的风刮过姑娘身体。
善桃的皮肤开始灰暗发皱,像树皮那样腐烂,指甲变尖边长,指缝里生出鳞片,原本光洁的额头有犄角破皮而出。
头发散乱,她头上那根银簪“叮”的一声掉到地上,落地清脆而又绝望,没有多大响动,很快就被乱风吹裹的泥沙掩埋。
他竟是。
夺人魂魄还不够,甚至把人炼成了邪物。
谢逢野忍无可忍,哪怕知道这是幻境,也身手做刃,要去劈张玉庄的脑袋。
理智迟来片刻,电光火石之间他意识到自己压根碰不到张玉庄。
但下一刻,他愤怒之下伸出的手居然被业障中那些怪风给挡了回来,便是连他自己也在不设防的情况下险些被这怪风打飞。
玉兰及时接住他,两人均踉跄几步,眼中俱是不可思议。
风消散。
幻境就此匆匆散去,猝不及防。
他们就此被丢回桃林,桃树依旧静静矗立在原地。
可他们只觉得恍如隔世。
谢逢野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手掌:“怎么会。”
他虽有触之则可观业障的本事,但这本事许多年来只停留在“观”上。
往事浮梦幻影,不可触及。
他刚才却被张玉庄召唤出来的邪风挡住了。
也就是说,他在刚刚,触到了过去。
梁辰亦是惊愕。
桃林之中簌簌风起,沉默无际。
谢逢野最先开口:“刚才,我若是触到了业障中的张玉庄,或许能借此打开他的过往。”
“但我没有。”
谢逢野缓缓收回手掌,尽力压抑着怒意。
此时此刻,能再在业障里见到张玉庄的办法只有一个。
——看尘三的过去。
身为冥王,他可以强制打开尘三的业障。
但身为食言者,他没有这么做。
他看向一旁的尘三:“本尊许诺过你,让你见到她,并不是通过这样。”
谢逢野确实想过,善桃能从妖邪中脱身,还能留下银簪打开业障,或许危机重重。
但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姑娘是被张玉庄以这样的方式……
“这情景非我所愿,是我对不住。”
这是真心话。
但这个“见到”无疑狠狠戳痛了尘三,他身子骤然一紧,猛地抬头,双目血红,其间怒意可化利刃。
谢逢野沉默地收下他的愤怒,开口说:“我知你见过他,幻境里的那个人,让我看看你的业障,让我找到他。”
开口却是无边愤怒:“你们都是神仙吧。”
谢逢野他们不作回答,尘三却是惨笑着将面前几位看过一遍。
又问:“刚才杀死善桃的,也是神仙,对吗?”
他已然处于理智崩溃的边缘,说话时身体止不住颤抖,又哭又笑。
“你们是高高在上的神仙,冷眼旁观,我们这些凡人在你们眼中连蝼蚁都不如,压根都不配好好活着!”
“虚情假意半天,不就是因为我还有可以利用的地方吗?”
“既是如此瞧不起我们,为何你们这些神仙还要让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有七情六欲!你们知道痛吗!你们有心吗!你们!”
谢逢野握拳垂眸:“你说得对。”
尘三却是被烈火浇油,他不管不顾地指着那个华服神仙:“你!自见面以来玩笑浮夸,轻轻松松将人命挂嘴上,你是什么东西!你……”
他说到最后,再也讲不下去,伏在地上发出压抑的啜泣声。
谢逢野脑海中那个关于尘三的猜测愈发得到了证实,他胸口一闷,继而顺着话说:“我确实不是东西。”
这也是真心话。
谢逢野此刻万般厌恶自己,他厌恶那个一而再再而三低估张玉庄的自己。
他晓得,张玉庄是个畜生。
他比谁都晓得。
却还是在探得尘三爱人魂魄之后,无端生出那姑娘还能活着的自信。
明明,入这不名城来,是仙魔大战后万般惨烈打开的出口。
是先后各位挚友以命撕开了僵局。
他如今身在此处,竟然还会低估张玉庄。
谢逢野尚未弄明白自己做神仙究竟为什么。
他清楚,自己来这里是为了张玉庄,是为了报仇。
那么自己又为什么要做神仙呢?
此刻凡人尘三当面痛骂,“神仙”二字经由他口而出,却让谢逢野觉得沉重无比。
他无法在至邪至恶的立场里,去揣度张玉庄。
甚至曾经刀刃相向时,能想到最好的办法居然是同归于尽。
分明知道此地有活人被炼成妖邪,也该想到会见到如此局面。
也就是此时此刻,谢逢野忽然可耻地回想起,他在得知有人被炼化成妖邪这个消息时。
他想的是:这地方有人死了。
仅此而已。
入业障前青岁说的话响在耳边:“你认为众生受了苦,最后不过是去你幽都走一遍过场。”
“缘和,你只见了众生苦。”
“你认为他们只是生死簿上寥寥数笔,是生死无关的‘他们’。”
是了。
谢逢野把自己剖开来,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原来也有无情。
开诚布公来说,他的确只在乎与自己有关的那些生死。
而这样只顾自己爱恨,见众生苦却不感众生痛。
即便第一次听见三界有难,也没有担忧过众生的存在。
这么低劣的存在。
真的有资格做冥王,在口口声声说自己把众生放在心上吗?
答案显然意见。
谢逢野恶心起来。
他痛恨这样的自己。
无比厌恶。
为此,谢逢野再次对尘三说:“你说得很对。”
尊上如此逆来顺受,梁辰看不下去了。
这哪里能怪到尊上这里。
仙魔大战后,梁辰是跟着一道来这里的。
他更为了解这处不名城,晓得张玉庄将此处设坛,为的就是炼化活人,为此设下的法障更是层层叠叠,入了城的人连生死簿上都找不到了。
更何况,尊上彼时答应,也是因为在这城中却有探得善桃的魂魄。
想来魂魄在,人也……
哪知道这张玉庄竟是对无辜之人下此狠手。
尘三哭得气噎:“死的怎么不是你啊。”
梁辰忍不了,想上前打断他,却被一袖宝蓝拦住。
他讶异地侧头去看,却见青岁平静地目视前方,轻声说:“让缘和自己去处理。”
即便如今三界混乱不堪,但青岁永远是梁辰心目中那个最为值得钦佩的天帝。
既是他如此说,梁辰自然不会忤逆,就此退回远处。
天光大好,暖阳铺天盖地,显得此间桃林凄苦得尤为格格不入。
谢逢野一声不吭,任凭尘三哭哭歇歇。
良久,玉兰叹了口气
他走到桃树前,循着方才幻境里的位置,很快就在土中找到银簪,却是将它递到了谢逢野手里。
目光对视之后,谢逢野接过了银簪,来到尘三身前蹲下。
“你说的对,骂的也很对。”谢逢野把银簪放到尘三手掌心,“但其实吧,神仙和你们一样,被命运摆布,受天道约束,也会有很多遗憾和愤恨。”
尘三紧握着手中的银簪,指节泛白。
“但有一点我可以同你保证,我对那人的恨意。”谢逢野字字分明地说,“绝不比你少。”
尘三死死地盯着面前被他泪水浸湿的泥土,显然不相信这个话。
“我确实不是个东西。”谢逢野深吸一口气,“你能在今天见到我,是因为我的一位挚友,他用命给我铺路,为了杀掉那个人,我的朋友自戕了。”
谢逢野尽量让自己提及月舟时平静些,但只要有只字片语相关,那一幕就会汹涌而来。
冥灯飘舞于无极浮屠花海之上,歧崖风冷,吹灭了那凤凰金光。
风停劫散。
龙神成意失去了挚友月舟,小金龙失去了老怪物。
“在我面前。”谢逢野喉头酸痛,微颤的声音暴露了主人。
“所以,我来这里是为了那个罪魁祸首,也就是杀了善桃的那个人。”
尘三因这个“杀害善桃”而触动,却依旧不相信神仙愿意和自己感同身受。
神仙的朋友,想来也是神仙。
尘三不明白为什么要同自己说这些,他问:“你是在骗我,神仙怎么可能会死?”
此问如同尖锥刺骨,引得昆仑山雪扑面而来。
谢逢野在笑,声音却哑了:“可他就是死了。”
再也见不到那种。
“或许,我不明白你的痛。”
声音飘扬于头顶。
话中情绪毫不掩饰,尘三愣怔抬头。
这一刻,尘三看见的华服神仙与之前认识那位判若两人。
清风微拂,牵动了他的发丝,在他眼前上下浮跃。
那双眼时常含笑,此刻饱含深邃的悲悯。
他说:“但我同你一样恨他,并且要这份恨意付诸行动。”
桃林中的风渐渐平息下来,树叶的沙沙声仿佛带着某种决心。
终于,尘三哑声问道:“要我怎么做。”
谢逢野:“把手伸出来。”
就此,通过尘三的业障过往,他们再一次看见了过去的张玉庄。
也因此,猝然明白尘三为何如此崩溃。
尘三却如幻境中那般,曾是一个文弱书生,和青梅竹马的善桃一同因为战祸离乡,路遇歹徒,生死关头那个孱弱书生不管不顾地手拿农具把人砸死。
事后,却久久不能忘怀手刃活人的那个触感,如同地狱。
两人辗转来到这不名城,又再次分离。
彼时,被推出光门的尘三回头一看,早已不见桃林。
一个雨夜,再也进不去不名城的尘三失魂落魄地借宿山野旧庙。
张玉庄就是此刻出现的,身形挺拔,气势逼人。
他棱角分明的轮廓在闪电的映照下显得愈发深邃。他的眼睛如同深不见底的漩涡,散发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冷意。薄唇微抿,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却让人感觉不到丝毫的温度。
尘三如同善桃一般对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心怀敌意。
那男子却立于原地,在火光映照下,眉目依旧阴冷。
良久,他像是突然寻到了乐趣,短暂地回忆片刻,乐不可支地开口:“原来是你啊。”
尘三不明白这个打扮富贵的人大半夜跑这山野荒村和他说这个做什么,遂心感不安地往墙角又缩了缩。
倒是那人逼近几步,开口问:“你想要回去是吗?”
闪电把黑夜劈亮一瞬,白光之中,那男子低声问:“但你体弱,恐怕无力在那城中活下去,更无力护住自己想护之人吧。”
这个男子的声音像是蕴含某种力量,尘三抗拒不得。
几句对话,男子说他有神药,可助尘三获得力量,让他拥有强壮的身体,住他一臂之力。
“我帮你。”
柴火劈啪作响,一如尘三胸腔里那颗惊疑不定的心。
山雨如瀑,旧庙于狂风骤雨中摇摇欲坠。
“但是,我有个要求。”男子抬手一挥,在尘三惊讶的注视中,空中突然浮现出一片虚影,渐渐清晰,“在城中找到他,带去护恙殿。”
看到此处,谢逢野瞳孔骤然缩进。
彼时的张玉庄,抬手一挥,竟是将他谢逢野的样子给幻了出来。
要命的是,在那片虚影里,谢逢野穿的正是身上这套,一时兴起让梁辰寻来的衣服。
可这尘三的幻境,发生于数月之前,那时谢逢野正在幽都打算和张玉庄同归于尽。
他自己都不知道会来这不名城,会换这身衣服,会遇见尘三。
会。
在尘三业障里看到这一幕。
谢逢野眼皮一跳,眸光彻底沉了下去。
梁辰也发现了这点,喃喃道:“怎么会。”
莫非这张玉庄已到了他们不可想象的境界?能未卜先知到这般地步?
惊疑不歇,愣神的片刻,尘三已答应了下来。
并且再三言说:“我不害人性命,我只想找到善桃。”
男子不言语,俯视着他,伸出手臂,示意他伸手来接。
“吃了它。”
雨声渐急,幻境里的尘三迷茫地伸出了手。
接过了那枚赤色圆珠。
吞入口中。
第124章 见雨
尘三看着眼前这幕, 羞愧后悔之下,甚至忘了呼吸,几乎将自己逼入绝境。
玉兰轻叹, 在袖中掐了诀,灵光缓缓落于尘三头顶, 让他如此短暂地睡过去。
谢逢野这才伸出手,凝神于掌心, 朝幻境里那个张玉庄手腕握过去。
如此,可以借尘三业障打开张玉庄过往。
眼前景象开始扭曲变化,在尘三业障消散最后一刻, 曾经的那个张玉庄却似有所感一般,眸子缓缓移动,落在了现境的谢逢野身上。
那道视线太过明显, 若非知道不可能有这样的事,谢逢野几乎就要认为张玉庄看得见自己了。
业障展现。
凄冷雨夜,残火断柴。
他勾起了嘴角。
谢逢野看得分明,心绪混乱几分。
至今种种迹象无不在表明一个问题:张玉庄这厮的业障尤为不同,不仅可以触碰,他本人似乎可以通过这个业障看到将来。
时光于谢逢野掌心回溯, 不出意外地, 这个过往也同往常的业障不一样。
业障, 无非是瞧此处之时, 看往昔重现。
张玉庄这个,却是从他婴孩时期开始铺展。
谢逢野暗骂一声:“做作的人, 做作的业障。”怎么不从开天辟地讲起?
一幕幕画面编织起来, 如走马灯一般闪过。
皇宫深处,暗烛摇曳。
瘦弱的婴儿躺在摇椅里, 摇椅用料不凡,雕花繁复尽显此间富贵。
他似乎没多少力气,微弱的啼哭声在诺大的宫殿中撞不出几声回音,很快就被夜风吞噬。
一个不受待见的皇子,被安置于富丽堂皇的阴冷坟墓之中。
宫人们路过,目光中尽是不屑和淡漠。
“这个弱不禁风的六皇子。”年长些的宫女低声说,“恐怕活不过这个冬天。”
“本来就是贱婢的儿子,母亲不配活着,即便皇后要养这个孩子,想来他也无福消受。”另一名宫女低声附和。
“就是,也是咱们皇后娘娘心善。”
“我说……”
两人正要继续这个话题,被銮驾到来大乱。
皇后目光柔和地来到摇篮旁,伸手轻轻抚摸婴儿的脸颊,柔声说:“可怜的孩子。”
“这孩子体弱,活不下来,那也是天意。”皇帝站在不远处,眉头紧锁,全身上下无一不在表达对这个孩子有多嫌弃。
这一幕化为光尘散去,那些晦暗颜色重新组合,来到了张玉庄五岁时。
朴素的马车离开皇城,驶向郊区。
这年皇后诞下龙子,这个幸运的孩子立马被封为太子,满宫上下无不欢喜。
为此,皇帝甚至大赦天下以示欣喜。
天下感激这位太子。
可这份大赦天下,偏偏没有半分恩情施舍给六皇子。
皇帝却以张玉庄身体弱为由,送他去皇家道场养身子。
尽管皇后哭着百般不肯,皇帝还是毅然下了命令。
年幼的张玉庄从车帘回望皇城,目光越过城墙,翻过那些宫殿,努力望着一个看不到的地方。
那些金殿最终消失于浓雾,远山懒懒地抬着残阳,目之所及一片暗淡。
他小手紧紧捏着是母后临走时送给他的护身玉牌,仿佛这样还能感受到母亲唯一的温暖。
“弟弟出生了,父皇母后都很高兴,我也高兴。”孩子用额头抵上玉牌,“孩儿会为母后祈求安康的。”
这份心愿在此后是一路颠沛中愈发坚定。
道场的生活并不比在皇宫轻松。
那个王朝是一段极为久远的历史,彼时三界尚未定下,人妖鬼同居一界。
世间灵力充沛,通过修习,凡人亦可操控灵力为己用。
当朝以道为尊,世家会送适龄子弟前来进修,时间久了,他们就开始组团起来,欺负这个被“流放”至此的皇子。
但总会顾忌对方身份,是以不敢放纵太过,羞辱只停留在言语上。
这段岁月里,天总是灰暗一片,难得见了阳光,亦是冷冰冰的。
自从来了道场,张玉庄身子却越来越弱,咳疾就像诅咒一般缠上了这个孩子。
但瘦小的孩子从不落下任何一场进修,他在清晨寒露里练功,烈日下念经。
偶尔在月光下默默流泪,又悄悄擦干。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几个顽劣的世家子弟发现不论如何羞辱这个六皇子,他始终不会反击。
如此,张玉庄的沉默,推动了他们更深的罪恶。
他们变本加厉,将语言羞辱升级为实际行动。他们一点点试探,想看看这个沉默寡言的皇子能忍受到什么地步。
或是伸脚把他绊倒,看他摔倒在地后又假意上前关心。
张玉庄只是默默地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然后抱起经书,重新找个僻静地方修习。
这些让那群孩子无比兴奋,更加肆无忌惮。
他们认定张玉庄不会反抗,甚至把他看做沙包,得空便寻衅捉弄。
但张玉庄始终静静修行,为此,道场里许多师父渐渐对这个勤勉的孩子和颜悦色起来。
毕竟,谁不喜欢好学的孩子呢?
但他的勤奋并非无用功。
事实证明,这个被天家抛弃的皇子确有灵性与慧根。
尽管身体虚弱,他在修习道法时表现了惊人的天赋。
张玉庄能在短时间内掌握其他孩子需要数月才能学会的符咒,即便咳个不停,施术时灵力却异常稳定,仿佛他生来就懂得如何引导天地之气。
甚至,他改良古籍里的丹方,大大提升药效。三言两语解开典籍中的关窍,化解诸位修士的困惑。
渐渐地,他开始说一些预知的话。
最开始那次,他突然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说需要加固房顶,理由是不久后会有天灾。
可道场毕竟是皇家建造,不论是用料还是构造,肯定牢固。
而且,道场里有专人负责勘探天象预料祸福,那是需要经年修习才能领悟看破的本事。
即便六皇子天赋异禀,但说这话未免有些狂妄。
“殿下,或是忧虑过甚了。”一位年长的道士温和地说。
另一位道士则失望的摇了摇头:“此子虽有才,但为此生了傲。”
师父们都这么说,更别提那些向来以欺负张玉庄为乐的孩子们了。
张玉庄没有反驳,只是轻声说:“加固一下吧。”
他话音未落,哄笑声已起,嘲讽意味尤为分明。
“哟,这位殿下莫不是得了神仙指点?”
“哈哈哈,我看他是昨晚做噩梦了吧。”
“就是,小孩子家家的,还预知天象?可笑至极。”
张玉庄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小屋,他依旧每天勤勉修行,其余时间都去后山寻黏土和木枝,回来加固自己和师父的屋墙,不分白天黑夜。
三天后,一场百年难遇的暴雨遽尔降临。
天空骤然阴沉,雷声轰鸣,闪电如白龙般在云层中穿梭。
倾盆大雨,落如利箭,狂风做陪,之夜纷飞。
雨水如此倾泄而下,很快就形成了湍急的水流。
道场的主殿屋顶首当其冲,那些自诩坚固的房梁在狂风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随后轰然坍塌。
木屑和瓦砾四处飞溅,混杂着雨水,场面狼藉不已。
其它屋舍也不同程度地受损,或是屋顶被掀飞,或是墙壁被冲垮。道士和学童们惊慌失措四处奔逃,虽匆忙布下法阵,仍然挡不住这个天灾般的暴雨。
在这片混乱中,有一处地方显得异常安宁。
张玉庄和师父所在的小院完好无损地矗立于狂风暴雨之中,他施术设下的法障稳稳地护住了小院的每一个角落。
灵光亮在浓云暗天之中,如同它的主人一般安静。
众人奔逃至此躲避,包括曾经嘲笑过张玉庄的那些孩子。
小院一时拥挤非常,张玉庄将师父安置好,自己却抱了一柄破旧油伞来到檐下躲开那些拥挤和猜疑的目光。
水幕阻隔了视线,坠于瓦上,铮鸣不歇。
在这片混乱与喧嚣中,张玉庄显得尤为静谧。
稚嫩却沉着的脸在闪电中若隐若现,额前发被风雨吹乱,却遮不住那双黑白分明的眼。
他静静站着,和风雨没来时一样。
忽而他的目光被墙角一处的异动吸引。
在那里,一群蚂蚁正奋力抵抗着洪水,它们抱成一团,互相支撑着逃离即将被淹没的蚁穴。
他垂眸看了片刻,旧伞微晃,而后偏了过去。
那群正在脱险的蚂蚁不再受到巨大水滴拍打,动作也迅速起来。
张玉庄目光专注地跟随者那群蚂蚁,雨水顺着发顶滴落,在他苍白的脸上划出一道道水痕,他的半边身子也很快被雨水打湿。
但张玉庄毫不在意,嘴角甚至浮现出一丝几不可察的微笑。
暴风骤雨里,他圈住这一小方天地,成了一座孤岛。
暴雨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当阳光露头时,道场已经面目全非。
自那天起,这座皇家道场再也没人小看张玉庄,只是他们神色各异的脸上,或多或少带上了几分畏惧忌惮。
众人离开,张玉庄一如既往地去师父榻前侍奉汤药。
师父病故如柴,面容慈祥。
“此番预知天象,虽救众人于水火,然恐招祸端。”
张玉庄低头回应:“弟子不敢居功,只是偶有感应。”
师父摇了摇头,叹息道:“这是天赋,是福祉,亦是祸患。”
张玉庄缓缓抬头:“弟子明白。”
老人说话的声音在烛光摇曳的屋子里回荡:“道场留不住你了。”
预知的能力是修行之大成者,不论世家贵族亦或皇宫禁殿,都会召集有此能者。
何况张玉庄本就是皇家血脉,经此一场大雨,想必宫中早已知道了他的本事,哪还能留他在道场。
张玉庄沉默片刻,对师父深深一拜:“弟子恐怕要暂别师父了,忘师父保重自身。”
师父轻轻抚摸张玉庄的头,语重心长地说:“切记勿为外物所扰,你之能力非凡,用之得当可造福世人,用之不慎则祸患无穷。”
年迈的老师,声音无比沧桑,却是字字沉重。
“切记切记,莫忘初衷。”
张玉庄跪了下去,叩首道:“弟子谨记,此后必善行不辍。”
圣旨来得很快。
“闻六皇子玉庄天资聪颖,预知天象,救众于难,实乃国之栋梁,今特召回宫中,以备培养。”
马车辚辚,旌旗招展,身着锦衣的侍卫和官员恭敬无比地前来迎接。
张玉庄跟随队伍走向銮驾,此后再也没有回来。
来时路,归时途。
十二岁的张玉庄比来时多了几分沉稳。
幻境里,华贵马车直奔皇城而去。
现境里,谢逢野看得五味杂陈。
——张玉庄这厮,小时候是这样的吗?
善行不辍?
“他这是……”梁辰也看傻了眼,“他幼时竟是个修行天才。”
“这就麻烦了。”谢逢野面色凝重。
观其业障,除了可通过往事经过来断善评恶,还可看其所执。
回望过去种种,张玉庄心性坚定,为达目的誓不罢休。
可若是要这么一个纯良少年变成如今的张玉庄,其间曲折可想而知。
也就是说,若想通过化解执念这个办法来打败他,恐怕难了。
“他苦苦收集那些,不就是为了把一个人扯回来吗。”玉兰分析着说,“想来,这个人势必对他来说极为重要。”
谢逢野接话:“极有可能是促成他改变的人。”
玉兰点头:“也就是说,这么重要的一个人,一定会在他的生命里留下痕迹。”
此话有理,谢逢野深表认同。
“可是。”谢逢野心中疑云更深,“早先我们就领教过他预知的本事。”
例如可以知道谢逢野会来不名城,所以早早安排尘三。
甚至可以让谢逢野直接触碰到幻境中的烈风。
若说道君本事通天,看透世间运作痕迹,由此设立天道。
但唯有一条:谁都不能让过去与现在实质性的触碰到。
如果可以这样,想来这个世界早就乱套了。
更何况,若他早有这个本事,何不直接把身系自己执念的人从过去带回来。
何苦经营多年,把所有人得罪个遍都不能得偿所愿。
所以这一点毋庸置疑,他做不到。
可他又是如何能通过幻境……
思虑间,张玉庄已回到了阔别多年的皇宫。
皇帝没有给出一丝一毫作为父亲的温情,冷冷地警告道:“今你回宫,勿因小功而自傲,切记分寸。”
张玉庄低头应是,转身之机,皇后含泪将他拥入怀中,颤声道:“我的孩子。”
亲生的爹漠视不管,倒是皇后作为养母对张玉庄百般疼爱。
自此,业障内一幕幕开始快速变幻,唯一不变的,是张玉庄脸上始终恭敬又冷漠。
而皇后,始终伴随着这个孩子成长。
晨曦微露,张玉庄晨读,是皇后轻步而来,为他披上薄衫。
朝堂之上,张玉庄恭谦有礼,退朝后,是皇后携食盒而来,对他嘘寒问暖。
月朗星稀,张玉庄夜习剑法,是皇后远远手腕。
秋风萧瑟,张玉庄为民请命,朝臣欣赏,是皇后在旁微笑。
大殿高堂,皇帝宣布立张玉庄为太子,皇后坐于高位,眼含泪光。
这位皇后在张玉庄成长中,给了绝对分量的母爱。
只是。
梁辰问:“这位皇后不是有了孩子,还立为太子了吗?”
当年张玉庄被赶出宫去往道场,正是因为这个。
这个业障实在奇怪,自从张玉庄离开道场这几年,都是匆匆掠过。
实在叫人瞧得奇怪。
“不止如此。”谢逢野盯着业障里那个张玉庄,沉声说,“来仙册。”
所谓来仙册,便是记载各路神仙登临天界之前的所在。
可是关于道君张玉庄的却是只字未提。
不论是这个遥远的王朝,还是这对帝后,甚至人界的六皇子。
毫无记载。
“或是他有心抹去。”玉兰道,随即又摇头,“但那也不应当啊。”
梁辰面带不解,看向尊上,不料尊上也只是深深点头说:“确实很不应当。”
什么意思?
最后还是青岁开口解答:“张玉庄既是个不管不顾要把人拼凑回来的,那他就是有情有义的人。”
梁辰一愣,便听谢逢野接着说:“有情有义到恨不得撕了天也要把人找回来,你想想他都想用些什么把那人拼起来。”
听了这话,梁辰回忆着说:“美人面,禅心,神骨,涅槃……”
他猛地一顿,这些可都是天地间至宝。
即便美人面炼化方式十分邪性,但美人面毋庸置疑是美丽的东西。
“也就是说,在他张玉庄心目中,那个人配得上这些所有至宝加身?”梁辰不确定地问。
“对。”谢逢野笑得无比讽刺,“张玉庄不惜丧心病狂也要找回来的人,怎会让他上天入地毫无记录?”
“更何况。”玉兰说,“连这个曾经的王朝都没了记录,简直像……”
梁辰恍然道:“要把过去所有事情都掩埋。”
现在可真是麻烦了。
谢逢野无比清晰地感受到,进业障至今,所见所瞧,都是张玉庄有心安排。
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能看透谢逢野他们的每一步打算。
眼看着业障里已然来到天降祥瑞那天。
人们得到上天的提示,言说太子道行高深,功德圆满,已臻飞升之境。
此乃国运昌隆之象,举国上下无不欢欣感激,想来太子登仙后,定会庇佑江山社稷,护佑黎民百姓,此后必是风调雨顺,万世太平。
街头巷尾张灯结彩,百姓们身着节日盛装,手持鲜花彩带,载歌载舞。
各色花车游行于街头,抛洒着金粉与彩纸,城楼上鼓乐齐鸣,烟花绽放。
宫里更是一派繁华,宫檐上坠着红色锦缎,各条主道放置巨大香炉,袅袅青烟直冲云霄。
大殿里正在举办盛大宴席。
女伶们手持彩扇载歌载舞,宫侍们捧着珍馐美味来回穿梭于王朝富贵之间。
此刻文武百官济济一堂,觥筹交错热闹非凡。
太子张玉庄端坐在次席,此刻他身着的,正是尘三幻境中看到的那身衣服。
东珠华冠,金龙绣衣。
只是相比之下,不见那些阴鸷,亦不见曾经道场里那个目光清澈的沉默皇子。
此刻的张玉庄,谈吐不凡举止得体,从容坦荡地接下一切祝贺,总能浮现恰到好处的笑意。
所谓天家之富贵风流,尽数体现于此身。
只是,太子端坐次坐,主位龙凤椅却空着,不见皇帝皇后。
谢逢野一行穿梭于宴席之上,光尘浮动重现当年旧景,繁华如梦似幻。
听得几句闲聊,谢逢野闻声望去,是两名身着绛紫官袍的臣子。
“老大人,如此盛宴,陛下和皇后娘娘怎么没来?”年轻官员低声询问身旁的老臣。
老臣叹了口气,压低声音回答:“你有所不知,太医署昨天深夜被招入宫集合。”
“怎会如此?”年轻官员大惊失色,又很快压抑下情绪,“莫非是。”
“哎。”老臣制止了他,“莫要再说,你不看看这是哪,脑袋不要啦?”
谢逢野听得奇怪,回头和玉兰交换了个眼神。
“就那个皇后娘娘对他好过。”梁辰看着主位上的张玉庄,不解地说,“重情重义如他,若是帝后生病,他还会在这开宴?”
“我看他倒是不担心。”谢逢野冷冷地说。
说完,他不禁皱了眉。
局面太被动了,进这业障,囫囵看了个大概,什么都没看明白,眼瞧着张玉庄都快飞升了。
“皇后娘娘疯了。”
一道干净清脆的声音响起。
谢逢野沉于思虑,尚未来得及反应过来,随口回了句:“谁?”
无人回答。
他这才反应过来,这个声音他并不认识。
循声去看。
却见身旁不知何时多了个人,声音不高不低,没有刻意要隐瞒,也不像要刻意告诉谁,正好站在他们四个身旁,又正好让他们听见。
更特别的,此人身着白衣,浑身上下素白一片,连着他这个人都白得发光,身处这富贵华丽场中,他像个来吊唁的。
他直视前方,唇角挂着浅浅一抹笑意。
谢逢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正是张玉庄。
只是不晓得是不是错觉,才漏瞧了几眼,那张玉庄不知从何时起就一直看向这边。
他不笑了,也不端庄了,阴鸷如潮水般涌现。
目光如剑,穿过一殿喧嚣。
也就是这般毫不遮掩的直视,谢逢野立时确定了一件事:过去的张玉庄看得到现在的他们。
随后,他唇启唇张,虽然声音被淹没在喧闹的宴席中。
但谢逢野仿佛能清晰地听到每一个字。
“你,来,了。”
未待谢逢野对这明晃晃的挑衅作何反应,眼前景象已迅速变化。
深夜寒风呼啸,皇宫深处的密室里,空气浑浊阴冷。
中央有方石台,张玉庄负手立于石台之前。
在他对面,赫然是先前在宴席上看见的那个白衣男子。
走近些,能听见张玉庄口中正念着什么,每重复一次,石台上那个人就挣扎得越发剧烈。
只是呜呜咽咽,听不见在喊些什么,血泪奔涌,那双眼饱含恨意,死死地盯着张玉庄。
梁辰似乎不相信自己亲眼所见,难以置信地说:“这是,是皇后?”
随着最后一声哀鸣,皇后的身躯彻底崩溃,黑气自她体中奔涌而出,迅速把她包裹起来,黑气之中有面具时隐时现。
无一例外的,那些面具表情狰狞,或怒吼,或大哭。
此情此景,何其熟悉。
谢逢野沉声道:“桃林里那团浓雾。”
竟是张玉庄将自己养母炼化而来的!
难怪,彼时桃林中那浓雾不管不顾也要撞向张玉庄护在桃树上的元神。
这是恨之入骨。
“看得开心吗?”张玉庄背对而立,负手欣赏了半晌自己的“杰作”,这才缓缓转身过来。
他嘴角勾着笑,一步步向前。
“终于见面了。”
第125章 狂忆
“终于见面了?”谢逢野重复一遍这句话。
除了尘三因玉兰的法术而深陷沉睡之外, 其余在场的,有一个算一个,皆目睹了眼前这令人心惊的一幕。
谢逢野震惊之余, 恍然道:“这是桃林里那团浓雾。”
原是张玉庄亲手把皇后炼化而成,叫她从此上天入地无门, 万千年里,倚靠着本能贪吞噬怨气, 日夜灼心。
将有灵智之物炼成邪物,无论是过程还是结果,都是异常残酷且折磨的。
活着造孽或者行善, 死后偿罪或是继续前行。
生生死死,轮转不息。
这是规则。
谢逢野回想起桃林里那遮天盖日的黑气,其所受折磨, 不可想象。
但按照时间来说,即便是万恶不赦之徒,在地狱尽头饱受折磨,罪业也该消了。
张玉庄这么做,就不是奔着让皇后偿罪的。
玉兰和梁辰也瞬时明白了过来:“难怪……”
倒是青岁面上没有那么多震惊,没有表现出要和张玉庄对峙的意思, 也没有跟谢逢野说什么。
种种言行皆印证了一句话:让缘和自己处理。
张玉庄声音中带着戏谑:“怎么样?看得开心吗?”
他兴趣盎然地笑着, 他目光穿梭在几人脸上, 整个人因为捕捉到了许多震惊而欢喜。
仿佛他是个生来便享受杀戮的怪物。
谢逢野一行脸上神思各异, 但都殊途同归地来到了难以置信上头。
他们算是见到了张玉庄是怎么从婴儿长到现在这样子的。
业障不能更改,即便不知张玉庄用什么办法掩盖了部分不让谢逢野他们看见。
更不知为何他能在业障里看到现在。
但过去是不可逆行到往之所在。
所以。
是看漏了哪一步……
让他不惜在飞升前夕, 用如此雷霆手段残忍杀害向来对自己关怀有加的皇后。
张玉庄似乎很享受这个过程, 并不急着做什么,只是扬起笑又问了一遍:“看得开心吗?”
“他们明显不开心啊。”
回答响在密室里, 咬字清晰,声音清脆干净。
是先前在宴席上突然出现的人,他将目光从石台上的皇后身上移开,挪步来到了张玉庄身旁。
此间密室昏暗,死气沉沉,就他一身雪白,借去几点暗烛光,整个人都白得晃眼,实在很难忽视。
他站定后,偏头看了看张玉庄,又转过头来对着谢逢野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
他咧嘴笑道:“这家伙最近心情不好,你们多担待。”
谢逢野眉头一沉。
什么叫多担待。
心情不好杀个养母来泄愤?
而且,这也说明,张玉庄的业障中有两个人能看到未来之事。
“你是谁?”梁辰预感到了危险,冷声问。
那白衣男子刚要开口回答,却是让张玉庄抢了先:“你们不认识我?”
他头上的东珠金冠反射着诡异光芒,好似听见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
甚至连笑容都多了几分发自内心的喜乐。
“自从知道你们要来,我可是等了很久,结果你们连我是谁都不知道,会不会太过伤人?”
即便带着笑,他说话的语气总是阴沉沉的,像收敛寒风的云,非要逆行于广阔荒野。
冷漠,高高在上。
可是。
不对。
张玉庄这厮是很疯,但他疯得能将一干心绪完全收敛于那平静的表面下,他可是连天道都能骗过去的人。
更何况,彼时他于月舟神殒后现身幽都,几乎已是拿住所有人的命门。
那是他筹谋多年,离达成所愿最近的一次。
张玉庄也只是挂着礼貌温和的笑,一字一字说那些染血的历史。
连那时的张玉庄都不曾笑得这么张扬放肆过。
谢逢野观察着眼前的张玉庄,心中疑虑越来越深。
他决定试探一下,谢逢野缓缓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讽刺:“就只给我们看了这些,有什么可嘚瑟的?你泄愤,有什么可惊喜的。”
张玉庄闻言,笑意一凝,很快又恢复原状,他弯着眼,将面前这个吊眼梢上下打量一番:“你认为我仅仅只是为了泄愤?”
烛光摇曳,将他的身影投去石壁上,他身后,那团浓雾不断翻腾,却始终挣不开符纸的束缚。
谢逢野目光锐利,试图从张玉庄脸上看出些什么,但对方始终带笑,高深莫测。
就在此刻,一种熟悉的力量涌入身体。
青岁解开了束缚谢逢野法力的禁制。
起初,这股力量如同溪流,缓缓流淌于静脉之中,让他觉得温暖又清凉。
像是一位久别重逢的老友,谢逢野的感官瞬时变得异常清晰起来。
渐渐地,力量开始奔涌,如滔天巨浪。
只是,随着禁制被打开,谢逢野总觉得自己的灵力里多了些什么不熟悉的东西。
他快速地扭头看了一眼青岁,他还是那个庄严模样,缓缓放下施术的手,眼睛看着张玉庄。
谢逢野压下心中疑惑,继续对张玉庄试探道:“也别墨迹了,要打要杀,就来吧。”
张玉庄眼中迅速闪过一丝疑惑,继而好笑道:“我不觉得自己能杀得掉你们。”
此话顿时验证了谢逢野所想。
虽然很没有道理。
但,眼前这个张玉庄似乎不认识他们。
白衣男子认真点头:“确实,你们看起来很能打的样子。”
谢逢野决定更进一步:“那你等我们做什么,一睹芳容?”
张玉庄冷不防被这个“一睹芳容”砸了下耳朵,神色中立时带了许多疑惑。
“哎你这人。”白衣男人在他身边摇头评价,“没皮没脸的。”
谢逢野一时拿不准这两人此时算什么搭配,红脸白脸?
何况,张玉庄此时所有的不作为,都在磨着谢逢野的耐心。
事已至此,谢逢野已然开始思考起来:不如顺其道而行,既然张玉庄有本事能通过业障看到他们,干脆将其了解于此。
或许,能将那些血债清除于过去呢?
正思虑间,玉兰开了口:“你知道我们会来,是因为你看到过我们。”
他平静地说了出来。
想来,张玉庄年幼时就展现过不凡的能力,被接回宫后更是勤修不怠。
若是这般,那么能预知到将来会有这场密室对峙,也并非不能为之。
对此,张玉庄毫不掩饰,直言道:“对,我看到了你们,很多年前。”
“你也看到了你会杀了皇后。”谢逢野问,“既是早几年前,你又是靠着什么念头支撑着和她母慈子孝这么久的?”
张玉庄并未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你知道的还挺多?”
“母慈子孝?”白衣人往前探头仔细地看了看张玉庄,疑惑不已,遂转头否认道,“怎么可能,你们怕是听了什么闲话。”
业障一幕幕呈现,岂是两句闲话可比。
谢逢野问:“什么意思?”
白衣人似乎很不明白为什么会问出这句话,他疑惑地挠了挠头,指尖也因此稍微拨开了些额前的碎发。
谢逢野立时瞧见他神庭穴上现出一点红光,很快又被头发盖住。
“这不是大家都知道吗,皇后她……”
“看来宫外都是这么‘美言’的。”张玉庄低低笑了一声,在最后两个字上重重地嚼了嚼。
“不。”白衣男子被打断说话也不在意,认真地讲,“我觉得他们不是宫外来的。”
这间密室才死了一个人,他们俩简直像在唱双簧。
“我倒是很疑惑,你飞升前如此行恶,凭什么还能飞升成功。”谢逢野抬手朝空中虚虚一握,召了回霜在手,长鞭带着凌厉杀意配合着主人眸中的寒光。
“不过,我实在忍不住想打你了。”
无需提前约定什么,玉兰和梁辰已然幻出法器在手。
被动地到了这里,不如背水一战。
三人几乎是同时出手,饱含杀意,力量摧枯拉朽。
三道攻击一瞬之间来到张玉庄面前,于狭小密室中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杀戮之网。
张玉庄依旧风轻云淡,笑意吟吟地开口。
“谁说,我还没有飞升的?”
回霜鞭梢所过之处,都破空凝杀意成冰晶,若是碰一下,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可这杀意凛然的一击,如同穿过一团武器,直接划过了张玉庄的身体。
没有任何阻碍地打到了他身后的石台上,那受困于此的浓雾因此还怒吼了一声。
而张玉庄,只是回霜穿过时,身形略微扭曲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如常。
谢逢野愣在了原地,密室一时陷入死一样的寂静。
白衣男子着急起来,冲到他们中间摆摆手说:“别动手别动手,有话好好说啊。”
谢逢野落地之后迅速转头,正正对上张玉庄那双笑眼。
他后知后觉地想起来。
方才听到了什么?
“你已经登仙了?”
张玉庄微微点头:“对。”
白衣男子眨了眨眼,也凑过来问:“哎?你什么时候成仙的,我怎么不知道?”
谢逢野深觉怪异地看了那道白色身影一眼,又很快将神思落到张玉庄身上。
“胡说八道,你不是才从庆祝宴上回来吗?”谢逢野确定他这身衣服就是宴席上那套,“你莫不是眨眼飞升的吧?”
“祥瑞降世那天我就登仙了。”张玉庄很满意现在的形势,有问必答起来。
“他们乐意庆祝,我不乐意告诉他们。”
“这样啊。”白衣男子被这么说服了,于是收回凑热闹的脑袋。
谢逢野冷笑一声,重新将回霜收于掌心:“怪不得,这只是一个你的虚影吧?”
“这不是虚影,这是我的回忆。”张玉庄笑眯眯的,“而你无耻窥探,简直该死。”
话音才落,他虚虚抬手,招来罡风。
眨眼间,从密室四面墙中砖缝里渗出黑气,气流扭在一处,很快幻成了数片风刃,所过之处,尖啸刺耳。
谢逢野瞬间意识到了危险的临近,他挥动回霜幻出法障护住身边几人,但那风刃竟是轻而易举地刺穿了法障,直击面门而来。
身后金光大作,光芒迅速扩散,将他们护住。
谢逢野只觉后背一紧,随即天旋地转,借此一个旋身躲过了破相,但那风刃还是擦着他肩头过去了,立时划开一大道口子。
伤口如有烈焰翻滚,灼烧之痛瞬时袭来。
昔日以身收纳幽怨亦是灼烧之感,但似乎那万千幽怨加身之痛都抵不过这薄薄风刃划开的这道口子。
千钧一发之间,谢逢野差点被痛得失去理智,几乎要开始怀疑过往多年的冥王生涯。
青岁双脚轻轻立地,长袍无风自动,金色光晕笼罩周身,神情专注而沉静。
随着金光铺展开,整个密室中的气氛变化起来,连那些狠戾的风刃都因为金光的存在而减缓了速度。
青岁伸出手,扶住了踉跄的谢逢野,自掌心中传来一股灵光,缓解了他肩头的灼痛。
随后,轻飘飘地把人往身后一甩。
谢逢野狼狈砸地,仰头看着面前正在平静施术的兄长,恍若高山,稳稳地挡住了所有风刃。
急光烈风之中,张玉庄的声音响起,饱含欣赏之意。
“你倒是个有本事的。”
冥王殿对自己有个痛恨的点,他无数次自省过这一点,但从没改过。
越是生死危机,他越控制不住自己的嘴。
此刻更是按捺不住发作起来。
“好歹兄弟一场,你居然藏私,能轻飘飘挡掉非要我破个口子是吧。”
青岁头也不回,威严地回:“此间事了,送你的嘴去轮个回,留着也是个祸害。”
“就显着你会说了是吧。”谢逢野预备爬起来,很快就被玉兰按回去,然后就乖乖任其检查伤口。
即便有青岁那股灵力,但这伤口依旧灼热难忍。
而那黑气,似有灵智一般,缠绕着就要往玉兰指尖攀去。
谢逢野一巴掌把它盖下去,撑着身子站起来。
他疼得气喘,此刻也顾不上会不会在张玉庄面前丢人。
毕竟,丢不丢人已然不重要了。
局势非常明显,虽然很不愿承认,谢逢野相当不合时宜地想了个比喻。
——张玉庄玩他们,就像玩狗一样。
他抬手招来的杀器,连全盛时的冥王都挡不住。
青岁最是个爱显摆的,看似金光护体利刃不侵,只有谢逢野这个同样是龙的知道,青岁为了挡下这一回攻击使了多大劲。
再来几次,青岁就得招真身来扛了。
这个风刃,谢逢野实在觉得熟悉,但若是如此有杀伤力的东西,怎会毫无印象?
现在还有个很棘手的问题。
封禁被打开的刹那,谢逢野就试着掌控业障。
结果是,他做不到。
也就是说,他们出不去。
而且,事实很明显,那些化成风刃的黑气,方才是从墙缝里渗出来的。
他们被这黑气困住了。
“困神阵。”天岁垂眼看着那些风刃,缓缓抬眼看向张玉庄,“你去了不成眠。”
张玉庄点头笑道:“你果然是其中最厉害的。”
谢逢野听见这两句话,双眼陡然瞪大。
他通过骨留梦,在月舟过往中见过那个地方……
怪道觉得熟悉。
不成眠,无尽渊。
堕神坠骨之处,入了这涯,生生世世受制于困神阵。
千万年里那片死寂的天尽头只出过一次意外。
——正是月舟和江度的成名之战。
那涯底不知为何怕出来个怪物,那怪物身上颤着无数困神阵灵力,险些把不世天给砸了。
彼时长离殿两位神官拼死相搏,才险险压制了那个怪物。
在那个怪物身上,有花纹绕枝的图案。
也是因为这图案是不名城的象征,他们才一路查了过来。
再往下细想,什么天道预言“天地只此一冥王”,想来其中有张玉庄的手笔。
张玉庄在过去时见过谢逢野带杀意而来,此后不论是初见龙神成意,还是转身归来的谢逢野,恐怕早就下了心思。
因为,过去的自己拥有完整的回忆。
所以,谢逢野要做冥王。
所以,谢逢野才能观业障。
所以,谢逢野才能顺着他的回忆来到这里。
张玉庄登仙之后,利用回忆困一个法障,只因曾经预知到将来会有这么几个人出现,双方会动手。
他就设了这个局,也不管缘由,既然看到了,就要把人困在这里。
先去不成眠收集困神阵围住这间石室。
算计尘三和善桃,把他们带到这里。
不论是曾经还是现在,张玉庄和回忆里那个自己都对自身有种难以言说的信任感。
过去的张玉庄信任未来的自己,既然这些人因为将来的事对自己有杀心,那么他无论如何就要除掉这几个人。
而未来的张玉庄同样信任过去的自己,相信自己一定能利用往日的记忆将他们困在此处。
想通这些关节。
那个强大通天又心思缜密的张玉庄才在谢逢野脑海中完整起来。
原来被气到无话可说时,第一反应是莫名其妙地想笑。
谢逢野先是哼笑一声,随即竟是控制不住地放声大笑起来。
涅槃已毁,但只要无人再阻拦,凭他张玉庄再找个千万年,何惧寻不到?
他只需安安静静地等着,等着谢逢野打开业障,一步步来到这个密室。
如此,龙族的神骨,玉兰的禅心就齐了。
谢逢野不晓得愤怒的尽头是什么,只感觉怒火快要把自己这一条命烧成灰了。
从他开始放声大笑,张玉庄的目光就一直停在他身上,总结道:“疯子。”
“唯独不想听你这么说我。”谢逢野笑够了,才缓缓起身,一把抹去眼稍的浮泪,直言道,“很想杀你,不然你成全我一下?”
张玉庄面上并无什么欣喜,似乎一切对他来说,都是掌控之中的合情合理。
他冷眼瞧着谢逢野崩溃,唇角笑意倒是加深了几分,好奇道:“我到底对你做了什么,叫你们这么恨我。”
“先前还说杀不了我们。”谢逢野不想回答他这句话,默念静心诀逼自己冷静下来,“你还怪谦虚的。”
张玉庄似乎觉得这么没意思,挥手散了风刃:“你倒是有意思。”
谢逢野皱眉望去,见张玉庄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正直直地看过来。
对视中,张玉庄笑道:“我没见过你这样的。”
“想来,若非时机不对,我应当会想要与你交好。”
“或许我们还能成为朋友。”
听见“朋友”二字,谢逢野差点没压住火气,他深深吸一口气,目光在密室中搜寻。
心中思忖起接下来除了坐以待毙该做什么。
司家法鼎……
“你受伤了。”
谢逢野闻声看去,那白衣男子蹲在地上,指着玉兰的手。
经此一遭,玉兰似乎也想通了张玉庄所有的安排,握着剑的手微颤,方才一齐攻击过去,不管不顾的,玉兰也被避着见月的剑气,手掌被割开,此刻一用力,血就顺着指缝涌出。
然他此时满目恨意,根本不想管这个人。
谢逢野见玉兰受伤刚要迈步,目光却不可控制地停在那白衣男子身上。
这个人又是怎么回事?
从宴席开始,直到密室。
张玉庄都默认此人在场,想他身份定然与众不同。
但他此刻眼中关怀之色做不得假,其间此时翻涌着对面前这个持剑人的关怀,半点不作假。
这份不合时宜的关切激得谢逢野问他:“你到底是哪边的?”
白衣男子睁大眼,双目清澈地指了指自己:“我当然是……”
话没说完,又再一次被打断。
他这次面上有些不悦,快速地剜了一眼罪魁祸首。
“横竖你们也出不去,不如咱们心平气和的聊聊?”张玉庄闲适不已地开口。
“可以。”谢逢野如他所愿“心平气和”地说,“你先去死几次,咱们就好好聊。”
张玉庄并不意外听到这样的答案,走去石台前悠闲地加固了浓雾身上的符咒,甚至掐指算起来,看来准备自己算算他和这些不速之客的渊源。
谢逢野思虑不停他用目光去寻青岁,想说现在还有一种办法,就是谢逢野不停地去打开他们所有人的业障。
横竖他现在法力回来了,握个手腕的事。
玉兰的不能看,就先开梁辰和青岁的。
横竖正面敌不过,不如就借着观业障去别的地方再想想办法。
目光划过青岁,却见他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身后。
那个角落,白衣男子正拉着一截袖子,声音温和坚定地劝:“请不要这样用力握剑,你的手在流血。”
而手袖的主人,此刻也是难以置信地低头看过去。
“你能碰得到我?”
这个问题如同石子被投入静湖,激起一圈圈涟漪。
“我从刚才就很想问你们。”张玉庄自石台后看过来,面上带着戏谑和困惑,“你们为什么一直要对着那个角落说话?”
他目光扫过白衣男子所在的位置,没有寻到让自己视线停留的东西。
须臾之间,谢逢野脑中闪过无数个问题,突然福至心灵,他指着那个白衣男子问:“你看不到他?”
说话之间,他暗自调动周身灵力,只需张玉庄一个反应,他就能立马行动。
张玉庄朝他指的地方看过去,好笑地问:“你想要我看到什么?”
“那有个人。”
张玉庄稍稍眯起了眼:“在说什么疯话?”
谢逢野轻笑一声,他指尖所指之处,那白衣男子正在神色严肃地控诉说用手指人不礼貌。
“身穿白衣,朱砂封了神庭穴。”
为了瞧清张玉庄的神情,谢逢野故意说得很慢。
但自从“白衣”二字出口以后,张玉庄脸上那些坦然之色瞬间消失,他苍白着脸:“你说什么?”
“我说。”谢逢野很满意他的这个样子,弯身捏住了那白衣男子的手腕。
“人我带走了。”
场景因这一握而迅速扭曲,光尘纷扰。
即将消失的密室里,张玉庄疾奔过来。
谢逢野从未见他如此没有理智。
他正不管不顾地喊着什么。
听上去是一个名字。
第126章 宁恙
喧嚣逐渐褪去, 乍见天光。
谢逢野本想着无论如何,能通过另一个业障打开也好,至少可以给他们留些思考的余地。
却没想到……
“这是。”梁辰环首四周, 低声道,“我们又回来了?”
虽不知是何情况, 但谢逢野点头道:“我们出来了。”
青岁早已稳稳落地,立时回看过去。
因为场景迅速变化, 猝然体验一遭,难免有不知其身所在之感。
那白衣男子脸上惊慌模样做不得假,从业障出来后没站稳, 人忽地向一侧倒去。
口中还念念有词。
“要摔了要摔了!”
但他并没有做什么挽救的姿势,像是体术不佳,紧紧闭着眼认命地等着自己砸去地上。
有人伸出手, 一把将他稳稳地拉回来。
白衣男子心有余悸,抬头见面前这人眸色极浅,轮廓细腻温润,像初春时静静挂于柳梢的霜,额前一抹红痕缀在那张玉面上,美得令人生畏。
他愣着看了半晌, 任由对方将他扶好站稳, 才眨着眼说:“你长得真好看。”
这话无论怎么拆分, 都极其容易叫人深感冒犯乃至调戏。
可他一双大眼清澈无比, 显然是发自真心的夸奖。
先前在石室中,玉兰已然领教过此人跳脱的话, 却实在没想过会听到这么一句。
饶是冷清如他, 也没按住面上的愣怔。
“自己站好。”他匆匆松开手,又回想起此人和张玉庄的关系, 面色迅速恢复冷漠。
谢逢野来到那白衣人身边,开门见山地问:“你和张玉庄很熟吗?”
“熟吧。”白衣男子挠挠头,撇嘴说,“但也没多熟。”
听这模棱两可的回答,谢逢野总觉得此人身上很奇怪。
正要开口再问,未料身后炸出一声吵嚷。
“好啊!你们!”
声音发出的方向,一个粗麻布衣带着愤怒的线头咋咋呼呼地冲了过来。
他气得很,迈着腿三两步来到他们身边,而后平等地瞪了每个人一眼。
包括被他一嗓子喊醒的尘三。
“小爷我为你们出生入死。”土生双手叉腰,尽情发泄心中不悦,“你们在这孤立我是吧?”
尘三睡了这一遭,醒来时眼中仍有阴郁,但总算是平静了些。
他沉默着起身揉了揉身子,从喧嚷的中心退了出去,给几位神仙的争吵让地方。
土生认出他是那个带人来客栈的维安队首领,初见时威风凛凛的,半天没瞧见,怎么如此失魂落魄?
“他怎么回事?”
无人回答他,土生发现玉兰身边有个白衣人,遂沉眉又问:“他谁?”
被如此哭笑不得地猝然打乱,谢逢野恨恨地回头对青岁说:“跟他解释是个麻烦活,你自己看着办。”
后者面上八风不动,谢逢野最烦看见他这样,忽而状似不经意地问:“我狗呢?”
早在仙魔一战之前,为前路坦途难料,谢逢野就把小古托给了在外的青岁。
未料这回乍然见面,一波接着一波,谢逢野实在找不到个空当问一嘴。
玉兰也望向青岁,等着回答。
“那个用玉小妖,好着呢。”
“行。”谢逢野用眼神示意青岁自己处理好土生这个炸嘴子,再回头看向白衣男子。
唇启唇合,他言简意赅地说:“你死了。”
白衣男子正乐呵呵地看热闹,被突然这么一点,皱眉道:“你说话可真难听。”
“实话。”谢逢野看着他,想看看他脸上会有什么反应。
业障可观过往,前提是有物可做钥匙打开过往大门。
即便是场景之中的一砖一瓦,哪怕是个鬼魂,只要魂魄皆在,也可作为借助。
但他们之所以能从那个石室中离开,是因为这人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就像触到了空白,无法打开业障,居然阴差阳错给他们送了回来。
换而言之,这人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土生警惕地看着这个不认识的人,悄悄走到青岁身边,低声问:“他是谁啊?”
青岁答:“尚不清楚。”
土生并不满意这个回答,挪动视线去看那人。
他正因为谢逢野一句话陷入迷茫,复又抱起手思量片刻,困惑地自言自语:“我好像真的死了。”
“你自己不知道吗?”玉兰仍带警惕,即便此人言行看似不羁,但也不排除是在演戏。
这白衣人猝然从张玉庄那个石室中被拖到这里,也不见他慌,更不见他有着急想要回去的意思。
对此,他的解释是:“我看着你们打来骂去的挺新鲜,想跟来瞅瞅。”
谢逢野问:“你为什么会在那个石室里?”
“我不知道,从我醒过来之后就一直飘在他旁边了,他在哪我在哪。”
谢逢野:“你知道他为什么杀皇后吗?”
回想起那一幕,女人凄厉的叫骂,张玉庄只是冷漠地站着,而这个白衣男子更是抱手闲看,似乎全然不在乎这人是死是活。
“我不记得了。”白衣男子坦率地回,他似乎遇到想不明白的问题时,就会挠头,急急抬手一捋,再次露出发际神庭穴上那点朱砂,“我只是觉得他有杀皇后的理由。””什么皇后?“土生先是疑问,眼睛一尖瞥到了那点赤色,低呼道,“你头破了。”
身处桃林中,天光晴明,在场几只眼睛也瞧得清楚。
“不是撞破了。”青岁沉声道,“是朱砂。”
这是秘术。
身为冥王的谢逢野比谁都清楚。
将特质朱砂封于死者的神庭穴上,也就是额头正中稍上方的位置。此处穴位是魂魄出入的重要关口。
人死,魂魄会因各种各样的原因短暂离体,比如执念。
但这些游离在外的魂魄最后会重新从神庭穴入肉身,聚合在一起,成鬼,去往下一程。
若是此穴被封,失了聚合之所的魂魄就如无根浮萍,时间一长,他们会渐渐忘了过往,最终消散于天地之间。
这种秘术无疑不仅残酷,而且违背天道,但幽都总拦不住有人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行此秘术,是以遇到时总会严厉惩处,谢逢野经手过几回。
施行这个秘术有个前提。
既然都走到了用这么残忍的手段,那么施术者一定要确保被施术者死前魂魄就散掉。
而且,越散越好。
因为总有失手的时候,若是那人寿终正寝灵魂完整,或有足够的力量突破封禁。
所以,被施了这样术法的人……
桃林风寂,谢逢野正沉声说明着这种秘术。
“所以,他们一定是死于非命,并且于生前……”
谢逢野一顿,目光缓缓扫过身前几张脸,那白衣男子正滋滋有味地听着,仿佛事不关己。
尘三却神色凝重起来,自从听到“魂魄”二字伊始,他难以自控地想起曾经的那个善桃。
谢逢野正是顾虑到这一点,毕竟不久之前他才亲眼见了张玉庄是如何把生人的魂魄抽出来的。
那样对施术者来说显然是无法忍受的痛苦。
但,这项秘术不仅仅是抽出来。
冥王殿微微压低了嗓音,在桃花纷纭中,开口道:“魂魄被生生打散。”
要知道,生人被活活打散魂魄,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超越□□极限的痛苦。
意识、记忆、情感、所有构成你这个人的东西,都在你清醒的前提下瓦解。
这个过程最可怕的甚至不是痛苦,而是清晰地认识到自己正在消失,并非死亡,而是真正意义上的湮灭。
只能眼睁睁瞧着自己如何消失在这个世上。
却无力阻止。
一阵风起,如似几声,携着未知的寒意吹过白衣男子。
他微张着嘴,听完了这最后一句,恍然大悟地说:“原来如此!”
末了,又摇着头咂嘴评论:“不过这也太残忍了吧。”
众人:……
因这一句,本就沉闷的氛围更加死寂,一瞬之间,耳边只闻簌簌叶动。
“这可是发生在你身上的事。”谢逢野眼皮跳了跳,眼中情绪复杂“你当故事听了?”
“那怎么办。”白衣男子歪着头,一脸困惑地看着面前几个人,迷茫地问:“那要不,让我再想想?”
玉兰:“……请便。”
白衣男子得了这句指示,果然开始捂着脑袋来回踱步,时而抬起头望望天,空中念念有词的,时而伸手去摸摸自己脑门上那点朱砂。
玉兰视线一直跟随着那道左晃右晃的身影,沉思片刻,转头问谢逢野。
“既是在生前就被打得魂飞魄散了?”玉兰思忖着说,“那他现在为何还能维持人身。”
“想来有人用了某种极端的方式,才勉强收集了他的残魂。”谢逢野说,“可惜不能通过他看过去。”
残魂一缕,思绪不全。
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至于是谁将他残魂收了回来,答案简直呼之欲出。
谢逢野溜到青岁身边问:“你怎么看?”
青岁若有所思地说:“他很重要。”
谢逢野:“……我是来听你说废话的吗?”
谁看不出来他很重要?
就刚才,从张玉庄业障里撤出来的时候,谁没瞧见那厮急成什么了都。
就是可惜。
“没听清他在嚷什么。”
玉兰视线一直跟随着那道左晃右晃的身影,沉思片刻,转头问谢逢野:“会不会是名字?”
青岁默默听着,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谢逢野忽地想起这茬,抬眼想去寻那个来回踱步的人。
没承想这才几眼没见着,人已经站在那棵巨大桃树下捻着下巴,也不知在想什么。
青岁拦住了谢逢野,低声道:“让他自己想想。”
又熬不住土生满脸求知地想知道他们之前发生了什么,难得这位威严的天帝开口说明,言简意赅地向土生讲了之前的几个业障。
从善桃和尘三,到不受宠的六皇子,再到登仙的太子,最后是弑母的密室。
“就是从那把他带出来的。”
“这样啊。”土生面带羞赧道,“那确实是挺危险的,带了我只会给你们拖后腿。”
随即他突然说:“既然我们找到了这个人,之后对张玉庄岂不多了许多胜算?”
青岁不语。
土生又试探着说:“我不用走了吧?”
青岁:“都一样。”
谢逢野耳朵一动,明锐地捕捉到了这一句,不由看向青岁,眼中饱含猜忌。
最后,还是那白衣男子先开口,他不确定地问:“这不会是皇宫的花园吧?”
谢逢野转过头反问:“你想起什么了?”
“我也不是什么都不记得,只是不管怎么想都想不起来死前的事情。”白衣男子环顾四周,“但我记得这里的地势。”他身后往一个方向指去。
“那应该有个水塘,里面有荷花,花谢了能挖莲藕。”
他一脸笃定。
谢逢野才侧脸给了个眼神,梁辰已如利箭一般朝哪个方向冲了过去,片刻后回来,重重点头印证了这个说法。
白衣男子笑起来:“我就说嘛。”他没笑几下,面上又疑惑起来,“只是之前这花园里奇花异草无数,这桃树还是我自己悄悄栽的。”
他开始环顾四周喃喃自语:“没想到如今长这么高了,而且那些宫墙高殿都瞧不见了,所以没一眼认出来。”
这话实在令人震惊,谢逢野、土生、玉兰面面相觑。
然而说这话的人似乎还没察觉自己给他人带来何等惊讶,继续说:“怎么全变成桃树了?”
“你说。”谢逢野指着那棵巨大桃树问他,“这是你种的?”
“对啊。”白衣男子没瞧明白他脸上的难以置信,虽有困惑却也如实道,“也不算我种的,之前这里是一棵银杏,我爱吃桃,所以悄悄在银杏下挖了个洞把桃核埋进去了。”
张玉庄竟然情深至此,不惜撕了元神去护一颗桃核。
想到这里,谢逢野不禁一阵牙疼。
终于,他问:“你名字是什么?”
“我的名字?”白衣男子指了指自己,随即灿烂笑起来,“宁恙,我叫宁恙!”
桃林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要说这不名城有什么独特之处,莫过于随处可见的花枝攀月图文。
以及,不论什么塔啊殿的,只要能留碑或是挂匾的地方,都只有两个字。
护恙。
谢逢野和玉兰交换了一下眼神,前者深吸一口气,问:“哪个‘恙’?”
“你们反应这么大做什么?”宁恙莫名奇妙,但也回答说,“乱离瘼矣,惠于朋友。我姓宁,师父希望我做这样的人,所以为我取了‘恙’字。”
玉兰顺着话说:“是个很有深意的名字,看来你师父很关怀后生。”
这句话的意思是在混乱和灾难中还能对朋友施以恩惠,化“瘼”为“恙”,确实承载了长辈许多念想。
但这也说明了,张玉庄那个牵挂多年,化为了执念的人,正是身前这个。
“想来,张玉庄变成这样和宁恙的死脱不开关系,而宁恙的死。”谢逢野分析道,“估计和皇后有关。”
青岁终于开口:“过去不可更改。”
谢逢野转头给了个疑问的脸色:“又在说什么废话?”
青岁不搭理这句,侧身让开一步。
他身后,剑阵还困着那团浓雾。
经过张玉庄的业障,他们都晓得那是皇后。
谢逢野一时没理解青岁这是什么意思,刚要遵循本能再说几句损话,忽地想到了什么,后知后觉地跟着说了一遍:“是啊,改不了。”
土生一颗脑袋几乎要在这哥俩中间转成一颗陀螺。
“什么?什么改不了?”
“如果,我们真遂了张玉庄的愿,按照他的谋划,我们现在应当还被困在石室的那个业障之中。”谢逢野低声说,“ 那么,这团浓雾也没有理由能在我们进去那个业障之前,出现在桃林里。”
土生依旧没听明白。
玉兰简化了些,说道:“我们被困在石室,是在见到了这团浓雾之后,如果我们还被困在那里,这浓雾也出不来,更不可能在我们没进张玉庄业障之前来攻击我们。”
这回说得土生似懂非懂,他试着组织语言理解道:“既然这浓雾出来了,那么过去的张玉庄他知道。”
“所以,现在这个张玉庄也知道。”谢逢野咬着牙说,“他知道了我们从石室内带走了宁恙,那他此刻也知道我们身在何处,恐怕随时会出现在我们面前。”
话音猝然停住,谢逢野没有继续往下说。
且不提他们猝然发现哪怕到了这一步,仍在张玉庄的掌控之中。
更要命的是,谢逢野不敢想张玉庄是不是因为自己过去那个回忆才更加疯狂。
而会不会,因为当年的张玉庄没能看到一直飘在身边的宁恙,他才为此筹谋,甚至早就等着谢逢野他们把自己当年没能见到的人带过来呢?
他到底筹谋到了哪一步?
“你们在说什么?”宁恙见他们自从知道了自己名字之后,就凑在一起交头接耳,说的话越来越听不明白,他们的脸色也越来越差。
谢逢野神情复杂地看着宁恙,开口问道:“你知道张玉庄都为你做了什么吗?”
宁恙理直气壮:“我哪知道,我都死了。”
土生倒吸一口凉气:“……好他妈有道理。”
“而且。”宁恙摇着头否定道,“他怎么可能为我做什么,他很讨厌我的,说是‘恨’也不为过。”
谢逢野的认知短短几次被宁恙锤洗,这回难以置信变成了他自己。
“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胡话。”
宁恙据理力争道:“我就算不记得自己怎么死的,但我死前的事情都记得,他就是很讨厌我。”
谢逢野说:“恨你?恨到给你建座金塔设了神侍,提名‘护恙’?恨到撕了自己的元神只为护住你曾经无心种下的一颗桃核?”
“什么金殿元神的。”宁恙不解。
谢逢野抬手指向一片空旷,刚想说那不就是,才后知后觉想起来那护恙殿已然被梁辰砸了……
宁恙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满脸莫名。
玉兰忽地被宁恙玉带中间那枚圆形玉环吸引住,抢在谢逢野之前开口问:“你这个玉环,是你一直随身戴着的吗?”
谢逢野刚要说元神的事,听玉兰这么一讲,才注意到他所提的那枚圆形玉环恰是花枝攀月的形状。
宁恙虽然奇怪于谢逢野突然咄咄逼人的态度,听见提到了自己身上的东西,也低头去看,乖乖地点头说是。
玉兰:“哪来的?”
宁恙:“我自己雕的。”
玉兰:“取得下来吗?”
土生正因此人和张玉庄关系密切对他百般厌恶,直言道:“他怎么可能愿意给你。”
宁恙却早已取下来递给玉兰,大方不已:“喏。”
土生再次倒吸一口凉气,小声对青岁说坏话:“帝君,此人看上去像是没有脑子。”
青岁亦低声回他:“不要当面说人坏话。”
土生:“……哦。”
玉兰说了声谢,接下那枚圆环,观察片刻就递给了谢逢野。
谢逢野却没急着接,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宁恙身后那棵桃树,毫无缘由地笑了起来:“小玉兰,往为夫身后躲躲。”
他笑得眉眼猖狂,桀骜之色瞬时冲灌全身,好似他还是那个从未历经一切的冥王殿。
自从人间走一遭又经幽都一战,无数次识破这厮耍泼装傻,为着大局,为着还未彻底扳倒张玉庄,玉兰已许久没从谢逢野嘴里听到这么……的话了。
谢逢野哪肯等他思量这么久,大掌一挥就把人带到自己身后。
玉兰也在此刻看见,本来护着桃树的那些金光正在急速涌动。
即便被浓雾冲撞也八风不动的元神,此刻剧烈变化,无不在说明一个事情。
张玉庄要来了。
宁恙也被身后这些动静吸引,好奇地回头去看。
眼下,正面相对显然没有胜算,唯一的回旋余地就是通过宁恙这枚玉环再走一遍业障。
玉兰显然也想通了这一点,把玉环递出去。
但不知怎的,谢逢野没由来地窥见自己内心深处那点子游移不定。
或许以宁恙为突破口,这会是他们离真正的张玉庄最近的一回。
与此同时,他也万分清醒地认识道:或许之后再出来,生死难料了。
谢逢野内心有惊涛骇浪在翻腾,恶劣地试图通过抱着玉兰来逼自己压下那些疯狂作祟的念头。
冥王殿鄙夷地发现,一只无形的手正在从他那些遮遮掩掩的心思里将那些肮脏的恐惧掏出来。
扯肉连筋,霸道不已。
思虑灼心,谢逢野刚要去握那枚玉环,却被另一只手抢了先。
熟悉的咒诀再次响起,谢逢野也因此陡然收了心绪。
他看向那只手的主人,对视一瞬,居然因为对方那向来沉稳的目光而定了心。
“没听过天帝还有观业障这个本事啊。”
青岁:“也没人说过天帝不能观业障。”
不知怎的,青岁现在如此,却让谢逢野无比安心。
他轻松地笑了起来,把手搭了上去:“我也不能就叫你出风头不是?”
万千年,兄弟俩谁都没想到,再次携手会是这般场景。
又一只手搭了上来,是玉兰。
谢逢野为这份主动心头一暖,随即感到有什么东西隔着手背拦在他和玉兰手心之间。
似是感受到这份怀疑的目光,玉兰稍一抬手,露出那样东西的一角。
是另一枚圆形玉环。
“这是张玉庄身上的。”玉兰低声道,“我这段时间也没闲着,先前看你能通过尘三的业障去看就没拿出来。”
他眉宇间多了几分倔强的坚定,唇角微微扬着,如出鞘利刃,因被恨意打磨而锋芒毕露。
“现在,我们什么不能看?”
金光已凝成人形,急招九天之雷落下,杀意尽现。
谢逢野哈哈笑起来,扬眉朝青岁嘚瑟:“现在来十个张玉庄我都能打过。”
土生见状,早已嚷着要加入,手掌啪嗒砸下来,梁辰和尘三亦默默挪到他们身边。
宁恙更是看热闹上瘾,哪边动静大他就来看哪边。
如此,他们一同深陷而入。
再睁眼,却是来到了一个熟悉的场景。
“怎么回这来了?”谢逢野问宁恙。
对方却颇为怀念地四处看起来,浑然是个兴致勃勃的观光客。
谢逢野也没指望这魂魄不全的能答得上来什么,视线陡然被一人吸引。
这一天,阳光难得地温暖,张玉庄如往常一样在僻静角落练功,却被不远处的骚动吸引了注意力。
本以为是那群人又来找他,正准备起身重新换个地方,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然而通过几声责骂,他发现他们的欺负对象另有其人。
“你这种杂碎也敢偷听小爷们讲话?”为首的大孩子气势汹汹,“看我不收拾死你。”
其余几人纷纷附和。
“我……我没偷听。”
被他们围在中间的瘦小男孩,此刻正因方才肚子受了一击而吃痛蜷缩在地上。
“没偷听?”为首的孩子挥着拳头,“这可不是你这样的杂种能来的地方,你也配过来。”
地上的孩子抬起头,咬着牙回话。
“这条路,离,饭堂最近。”
张玉庄一眼便认出了这个孩子,他来道场的原因众人皆知,是以待遇也不好,就连教导的师父也是年迈体虚,好在老人虽然没有身份地位,但极为慈祥。
这个孩子便是师父不久前带回道场的,听闻是个流离失所的孤儿。
即便师承同一个师父,但张玉庄向来平等地孤立整个道场,所以同这个孩子也没什么交集。
不知他今日为何惹恼了这些人,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张玉庄收好自己的经书,转身欲离开。
未料身后猝然想起一声大喊,字正又腔圆。
那孩子大眼睛一瞬一瞬地盯着为首之人,他实在太白了些,像个瓷娃娃。
此刻那个瓷娃娃正大喊道:“我去你大爷!来啊!干死我?”
在张玉庄至今一位数的短暂人生里,不论身处压抑深宫,亦是被困于肃穆道场。
不论是什么时候,他从未听过……这般话。
这短短一嗓子带来的震惊太大,他按耐不住回头去看。
那孩子已经起身,站在几个体型大得多的孩子中间,咬着牙将瘦小的身躯挺得笔直。
像一根不屈的小竹竿。
那几个孩子显然也被这小竹竿方才的怒吼震惊到了,片刻之后才怒问:“你说什么?”
“我说!”他小脸涨得通红,愤怒燃烧在那大眼睛里,如此瞪视着那群围攻他的人,丝毫不肯低头。
“宁可站着死,也不跪着生!你们这些欺软怕硬的畜生听得懂吗?”
恃强凌弱的孩子们再次愣住了。
这野种怎么敢用这种口气说话?
他哪里来的胆子?
终于,为首的孩子回过神来,怒喝道:“好啊!我成全你!”
因着气急,这一拳显然没把道场规矩放在心上,下了狠手。
那小竹竿不躲不闪,双手抱住了这个拳头。
然后。
咬了上去!
像一头倔强的小兽,牙齿深深地陷入那个大孩子拳头里。
张玉庄看着这一幕,心中涌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被咬的孩子猝不及防,惨叫着收回拳头,难以置信地问:“你是狗吗?”
小竹竿眼中闪着决绝的光芒,偏头“呸”了一口,环视一圈,继而道:“来啊!继续!”
这无疑是挑衅了,他们一拥而上,准备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这次,为首之人的手腕被死死握住。
“住手。”
张玉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威严。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那个正准备呲牙咧嘴殊死搏斗的小竹竿。
“够了。”张玉庄松开手,平静地扫视着周围的人。
那几人面面相觑,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平日里总是沉默寡言的沙包。
几番思想搏斗之后,他们终于决定:两个人一起收拾。
他们忽略了一个细节,那个平日沉默不语的六皇子前来阻止时,身在十多步外,他过来只用了眨眼时间。
并且轻松地制止了那个充满怒意甚至裹挟灵力的拳头。
这个六皇子平时太过逆来顺受,以至于他们都忘记了一件事。
这是一个修道天才。
所以。
当那几个人都在蜂拥而上时,张玉庄的动作快得几乎难以捕捉。
又一个眨眼的功夫,那几个平日里嚣张跋扈的哄孩子已然倒地,或是捂腹,或是揉着手腕,痛苦的呻吟此起彼伏。
张玉庄依旧平静地站着,衣袂未乱,呼吸平稳。
此景太过震撼,那几个孩子没伤太重,可半天都没敢爬起来。
接着,小竹竿对张玉庄说:“谢谢你,但我本来也能应付的。”
“能应付?”张玉庄一愣,看向这个自己比自己还矮一头的人。
“是啊。”小竹竿大咧咧地摊开手说,“他们顶多打伤我,却不至于让我死掉,我负伤,未来几日都不用早起修习。”
“他们还要因为伤人被责骂,我要是多卖点惨,或许还能让他们关个禁闭呢。”
他说得理直气壮,甚至颇为骄傲。
张玉庄深觉不妥:“他们没收力,你或有性命之忧。”
“那我也咬了他,不算吃亏。”小竹竿依旧不以为然,满脸滚刀肉的模样:“死就死,大家迟早都是要死的。”
而后又气狠狠地念叨着误了放饭的时间,临走时不忘踢了一脚离自己最近的人。
就这么一溜烟跑没了。
可以死,但不能耽误吃饭。
张玉庄:“……”
那个终日沉默面上八风不动的六皇子,面上难得裂出一丝疑惑。
此刻,谢逢野就站在彼时的张玉庄面前,一言难尽地看着他的脸,偏头朝身侧问:“那小孩是你啊?”
宁恙早已被这表情逗得捧腹大笑,弯着腰上气不接下气。
“哈哈哈哈,这家伙的表情也太丑了吧哈哈哈哈。”
半晌才抬起头,脸上意气高昂。
他骄傲地说:“你看,就跟你说了他可烦我。”
第127章 春和
张玉庄久久没能收回视线。
阳光穿过巨大梧桐投下一地斑驳, 瞧不清,理还乱。
在道场里的这些日子,规律、死板、晦暗, 画卷由命写就,一成不变。
沉重枷锁之中, 若说稍有温暖角落,只有那个病骨一身的师父了。
那几个孩子绝不是肯默默吃亏的性子, 一定要报复回来。
怎知那宁恙跟个泥鳅似的滑不溜手,他们设计几次要把人堵住再收拾一遍,总被他逃了去。
所以还是张玉庄遭了殃。
他们趁着大家都在正殿静坐之时悄悄溜了出来, 拎着几桶水去把他床榻浇了个湿透。
还嫌不够,又拿墨水写写画画,留下几句侮辱之词在他房间墙上。
等张玉庄回房看到这些, 已是月上梢头。
他默默放下书箱,转头出去和了墙粉预备先将墙刷了。
折返时却看见自己房间不知何时亮起烛光,房间里,师父正负手看着墙上那些字,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也只是微微侧头一瞬,随即又凝神去看那些字。
因着师父要看, 张玉庄也不多说什么, 默默放下刷子和陶碗去到师父身后。
良久, 那个沉静沧桑的声音才说:“少年人总是要热烈些才好, 像他们几个,怒意和敌对总是不加遮掩直来直去。”
这话像是在夸行恶者, 张玉庄低头沉默, 不知该如何回应。
师父转过身,慈祥的目光落在自己爱徒头上:“玉庄, 你觉得这些孩子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个原因道场人尽皆知。
张玉庄垂目回答:“因为他们讨厌我。”
师父倒是毫不意外他这么直白,反而抚须笑起来:“就没有无缘无故的讨厌,细说来听听呢?”
“细说?”张玉庄困惑抬头。
“对,细说。”师父点头,“细说一下他们为何要讨厌你。”
张玉庄低声道:“因为我的身份,因为我虽然生在天家,却遭帝心厌弃。”
“所以他们认为我再无出路,于是看不起我。”
“对也不对。”师父悠悠闲闲抬盏品茶,而后才接着说,“世间没有无缘由的恶意,行恶业需要理由,任何人都可以小瞧你,但从小看到做些什么,这中间是你错了。”
这话让张玉庄陷入沉默,他抬头看向师父,眼中满是疑惑:“弟子何错之有?”
师父放下茶盏,目光温和:“你想想,他们为何一而再,再而三挑衅?”
张玉庄皱眉思考片刻,缓缓说道:“因为我从不反抗?”
“玉庄啊,会有人整日去拿拳头砸刀刃吗?”师父微笑道。
张玉庄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那会令其受伤,并且毫无意义。”
“正是如此。”师父点头,“你的沉默不是美德,反而给了他们继续下去的勇气。”
张玉庄垂目去看自己的脚尖,声音有些低沉:“弟子认为他们这般行径毫无意义,是以不想与其争辩甚至动手,会搅入无端是非。”
“那些孩子虽然行径可恶,但罪不至死。”师父轻叹一声,“忍耐从来都不是良好品质,你明白吗?”
这个话头转得太急,张玉庄一时没懂,眼中露出困惑。
半晌,才回答:“弟子从未觉得他们该死。”
“我知你心性如何,你自然不会这么想。”师父问,“你为何修道?”
张玉庄毫不犹豫地说:“济世度人,护佑苍生。”
师父温和地笑了:“然修道者之志,非为逃避世俗,亦非独善其身。”
“世间多艰,妖魔横行,是故修道之人励精图治,锻体炼魄,以期能力日增,如此,堪成大器。”
张玉庄自然明白这个道理,这也是他为什么不分寒暑苦修的原因。
但此刻他不明白这和他不还手有什么关系。
“行恶的尽头是万劫不复。”师父说,“你既为了济世度人,这不仅仅是需要你对抗妖魔,也要你心怀苍生。”
“心怀苍生,何以见迷途之人而不加以引导。”
“你今日无作为,一是因为心知自己修为在他们之上,所以不屑与其多说。但你何尝又不是用自己的无作为,将他们向歧途上推了一把呢?”
“适当的反击,或许可以让他们认识到自己的错误,甚至,会让一个你素未谋面之人因此受惠。”
张玉庄微微一怔。
师父捕捉到了他这个反应,慈祥地笑道:“今日树一善人,他日可令百人受恩。今日留一恶念,他日或害千人受苦。”
“你压得住自己的恶念,那是你修道之人的本分,去压住别人的恶念,才是你修道之人的责任,你明白了吗?”
“你有能力去引导,尚且因沉默至此,可想过若是没有能力之人,那些被迫选择放弃挣扎之人,会因为这些恶念遭受什么?”
师父的话语如同一道惊雷在张玉庄心中炸响。
可是。
“如果我反抗,可能会伤到他们。”
师父轻轻摇头:“反抗的目的不是伤害,是为了让他们明白自己的错误。”
“只有知错,才能改正。”
张玉庄若有所思地点了头:“弟子明白了。”
师父这才欣慰地点了头,继续转头过去看墙上的字,含笑点评道:“这话是糙了些,字却写得不错。”
张玉庄的视线跟随师父一起看向墙上,又听师父接着说:“小恶小惩,大恶大惩,莫要以管窥豹。”
“你还小,将来有大把时间任你去悟,无论如何,无需强行让自己立马得个结果。”
师父转身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你要记住,无论今后你修行的尽头是哪里,但你是个修道之人。”
“玉庄,你首先是一个人,是有血有肉,会因事务变化而生出喜怒哀乐的人,把那根紧绷的弦松开些。”
“你要清楚这一点,没有谁生来就该做圣人,多听听自己的心声,听它在说你是高兴还是难过。”
月光透窗而入,照在师徒二人身上,混着橘色烛光,像慢慢拥抱暖阳的霜。
“谢谢您。”张玉庄没有来地喉头发苦,朝师父沉沉弯腰。
“湿掉的床褥今晚干不了,即便不刷这个墙也不会叫你少块肉。”师父难得爽朗地笑起来,“时辰正好,乖徒跟老夫我种花去吧。”
张玉庄一时愣住,眨了眨眼。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瞥向窗外,显然已是深夜,正是就寝的时候。
种花?
现在?
师父已乐呵呵出门而去,高声吟唱:“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乖徒,跟过来。”
月盘高挂静夜,撒下一地银辉。
草木月光中朦胧,晚风宜人。
师父好菊,也不拘着只爱哪一种。
干脆让这些花草在这一方天地中自由生长,黄白粉绿,任其灿烂。
“该撒新种咯。”
师父已经蹲下身,开始翻动泥土。
张玉庄深吸一口气,感受着夜晚的清新,也学着师父的样子,避着周边的花叶,在空出挖了个小坑。
“玉庄。”师父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温和,“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种花吗?”
张玉庄思考片刻,轻声回答:“是为了让弟子明白,不应该被常规所束缚吗?”
师父笑了笑,却是朝他摇头道:“并非凡事都要有深刻的所以然。”
张玉庄没明白。
师父接着说:“因为白天种花,很晒,也很热。”
张玉庄:“……”
师徒二人就这样在月光下静静地种着花,偶尔交谈几句。
在泥中撒下种子,替它轻轻掩上薄土,为它生根发芽而浇水呵护。
“你看看。”师父用浇水的木瓢指了指一处地方。
张玉庄顺着看过去,那是一小簇春菊旁边却单单竖着一枝金丝菊。
春菊花瓣娇小圆润,淡黄花蕊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可爱。它们紧紧簇拥在一起,于夜风中摇曳。
旁边那一枝挺立的金丝菊却是高高矗立着,花瓣细长如丝,优雅孤傲。
“你们两个小祖宗,岂不就像这一处景?”
张玉庄闻言,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抬头看向师父,眼中带着疑惑。
师父向那里轻轻洒水,轻声笑起来:“你和宁恙,一个沉稳得像块石头,一个活泼得像条小鱼。也不知道我这把老骨头临死收了你们两个小祖宗,得为此操多少心。”
提及师父的身体,张玉庄眉头微微沉,眼皮垂了下去。
师父看着他的表情变化,轻叹了口气:“你呀,其实应该多向宁恙学学。”
张玉庄一愣:“……学他?”
师父哈哈笑道:“是啊,那孩子虽然调皮爱偷懒,但他懂得如何享受生活,从不憋着自己一个人委屈,这些,都是你可以学的。”
“比如,他第一次知道我染病多年,你猜那孩子怎么跟我说的?”
师父笑眯眯地问。
张玉庄自是想不出,便看向师父,等他说明。
“他说,那么他就每天都去给我带好吃的回来,我能活多久,他就带多久。”
“那是早晚的事,却不是眼前的事,即便知道那一天迟早会到来,难道要在那一天之前让自己提前难受许久吗?”
“你要看着眼前人,看着眼前事,才能过到明天去。”
张玉庄表情逐渐变化,内心的波澜于脸上悄然浮现。
父皇嫌恶,同窗厌弃,世人冷眼。
他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那些沉重如山的压力,因为自己一次次压制,变成了消散不掉的阴霾,终日缭绕在心头。
他听过该不该,却没听过有人问他想不想。
毕竟他此身如何,似乎根本就无关紧要。
胸腔中的跳动逐渐清晰起来,像一面逐渐复苏的鼓。
月光在他眼底闪烁,孤傲的枝杆生出了新叶,猝不及防小小的一点。
他好像在这一晚开始了一次新的生长。
良久,师父似是回想起什么,补充道:“也不要什么都跟宁恙学,别被带坏了。”
师父这句别有深意的话在翌日清晨得到了验证。
天刚蒙蒙亮,张玉庄按照惯例起身,未料才推开房门,就迎面撞上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宁恙怀里抱着一大堆点心和水果,张玉庄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供在神像前的贡品。
他被撞了也小心翼翼地将怀里这些东西护住。
张玉庄皱眉道:“你……”
宁恙哪肯听他说教,赶紧出声打断他:“我这可是‘提前借用’,再说了,要是神仙连这么点三瓜两枣都不肯分享,那他岂不是很小气。”
这分明就是狡辩,张玉庄却听得语塞,宁恙却飞快地往他怀里塞了几个点心,一溜烟跑没影了。
到了晨修时,按例,所有修习弟子都要千万正殿听学。
连那几个向来嚣张的世家弟子也不敢不到,若是迟来,免不了一顿手板。
今日却在晨钟响了三声过后,还不见人。
晨修开始后半柱香他们才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
脸上青紫一片,乍看还以为是被打了。
但那些痕迹瞧着很不自然,似乎并非打斗所致。
等人走近些,才看清那分明是写了字,而且那些字瞧着还有些眼熟。
张玉庄想到了昨晚自己房间墙上的字。
他们来势汹汹地奔着大师父去,一口一个自己被欺负,但是被问及脸上的字是怎么来的却是谁都不知道。
晨修就在他们闹哄哄的申辩中结束,他们非要嚷着有人在他们脸上写字,但因为说不清究竟是谁,也讲不明白那人是如何做的。
到张玉庄离开时,他们还坚持要大师父找卜算高手来给他们看看。
大多数人都在看热闹,张玉庄却在僻静处看到了正在蹑手蹑脚赶路的宁恙,看他要去的方向,是厨房。
他叫住了人,宁恙被这声吓了一条,随即见鬼了似的看过来,莫名地问:“你什么时候开始会主动和人说话了?”
张玉庄不搭理他这句,反问道:“他们的脸是你干的?”
宁恙不以为然:“听说他们好像昨天晚上吃了什么不该吃的,睡得就特别沉,然后或许是因为他们平日里经常口出粗语,于是收到了神仙责罚,给他们用能染色的花汁在脸上写了字。”
他似乎深信自己这套说法,甚至摆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说起来,这也算天罚吧。”
相比于他的绘声绘色,张玉庄则是一脸漠然:“你这听说的,还挺全。”
既不是责怪,也不是教导。
而是一句轻飘飘的……玩笑?
宁恙面色精彩起来,他用眼神上下扫着张玉庄,不确定地问:“你,昨晚也吃坏东西了?”
“没有。”张玉庄正经不已地回答,接着说,“以后不要这样了。”
宁恙听到这句才松了口气,小声说:“我说呢,你这种人怎么突然改性了。”
张玉庄只当没听见,继续将话说完:“很危险。”
宁恙才松的那口气瞬间就被他吸了回来:“什么?”
张玉庄:“他们睚眦必报,而且做事不论手段,如果你被他们发现,会很危险。”
宁恙却听得寒毛倒竖,他不知道昨晚师父和张玉庄在月光下谈心,只觉得这人转变得太快。
他难以置信地问:“你在关心我?”
张玉庄答:“我在关心你。”
宁恙没想到这人如此直白,心中深感奇怪,但面上决计不肯软和半点。
干脆僵着脖子,硬气地说:“你可不要多想,我收拾他们是因为他们把我的被子也打湿了。”
“被他们知道了又如何,他们破坏我的屋子,我就画花他们的脸,他们打我,我也还手。”
“好歹,次数多了,他们就知道欺负我是会遭报应的。”
末了,又压低声音说:“以为谁都跟你一样,不还手的闷葫芦。”
张玉庄安静地听完,脑中却是一遍遍想起师父昨夜说的话。
“沉默只会让他们继续下去。”
“宁恙那孩子张扬,从不把事憋心里。”
师父告诉他:痛了要还手,沉默不是美德。
张玉庄一边回想着这些,一边慢慢抬头,那双向来沉静的眼里此刻光芒跃动,目光无比深邃。
宁恙被看得很不自在,挠头说:“没事我走了啊。”
“我关心你。”张玉庄没由来地又说了一遍,直接将宁恙钉在了原地。
可是说完这一句,他本人也不晓得该继续说什么?
在他至今为止的人生里,他没有主动和人说心里话的经验。
于是,他下意识地说出了心中所想。
“我之前认为你经常偷懒不修炼,你很懒。遇到对手不会权衡,不太聪明。每日脑子里只想着吃东西,实在不该是一个修习之人该有的志气。”
这些话就被张玉庄坦坦荡荡地说了出来,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坦诚。
宁恙脸上的不满,随着每一个字出口而被逐渐放大。
张玉庄平淡地说:“对于我有这些想法,我很抱……”
“你有病!”
这番“和睦”的谈话在宁恙大吼一声“你有病”后匆匆结束。
之后这师兄弟俩基本上再不说话,即便碰面,宁恙也只是冷冷地哼一声,然后转头离开。
日子一天天过去,张玉庄开始注意到一些微妙的变化。
晨修时,宁恙会掐着自己大腿来驱赶睡意,修炼场里也能看到他认真练习的身影。
偶然瞧见宁恙埋头蹲在小院角落里捯饬什么,等人走了,张玉庄看到那里有一座精心搭建的小土堆,蚂蚁因此拥有了一座豪华的庇护所。
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张玉庄听见走廊外有轻微的脚步声,透过半开的门缝,他看到宁恙正小心翼翼地抱着自己的小被窝,一路走得尤为艰难,每一个突如其来的雷电都会害得他猛地惊一下。
那道战战兢兢的瘦小身影终于去到师父门前,哭喊着敲开了门不管不顾地就往里钻。
原来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在雷声轰鸣时会露出脆弱的一面。
张玉庄想到这个,等意识到时,唇角已勾出一丝笑意。
他内心升起一股满足感,师父护他如父,春菊在小院中静静生长。
好像身在这里,他这片干涸的土地会变得有意义,他裂痕从生的这条命,因为这些不期而遇变得完整。
他开始暗自期待明天的日出。
第128章 景明
张玉庄和宁恙这师兄弟两人关系悄然改变。
翌日, 宁恙出现在修炼场,精神头不错,看来昨夜被师父护着睡了个好觉。
他近来都在修行剑法, 但因疏于练习又无人指导,一套动作下来险些被自己绊倒。
张玉庄无声上前, 慢慢地在他面前演示一遍,而后点出几个关窍要领。
却听宁恙在背后小声嘀咕:“嘚瑟什么……”
张玉庄没有回头, 嘴角扬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宁恙依旧不肯主动说话,张玉庄也开始更多地观察宁恙。
看他调皮捣蛋。
看他肆无忌惮。
苦闷修行,多了不少趣味。
只是从这天开始, 每次宁恙偷来的糕点水果,总会“莫名其妙”地多出一份。
张玉庄依旧勤修不怠,也因此, 他本领逐渐显露,有了立身之本,身边也少去了很多质疑嘲讽的声音。
他闲暇时和师父月下看花,宁恙也会一起。
师徒三人在小院里仰头看夜,心中广阔而璀璨。
*
晨光大好,张玉庄同往日一样早早起身, 推开窗时却被从未体会过的异样之感冲击。
胸口也难言地沉重起来, 闷痛激得他闭紧了眼。
脑海中忽地涌现出电闪雷鸣, 道场被狂风骤雨掩盖。
屋舍变成废墟, 残瓦砸进泥水坑。
神像轰然倒塌,碎片散落一地。
满目狼藉。
张玉庄心口猛地一紧, 因为接下来这一幕令他恐惧。
师父单薄枯朽的身体在狂风中摇摇欲坠, 他正艰难地维持着一道法障,试图挡住倾盆大雨的侵袭, 他目光坚定地喊着雨幕中的众人到自己身后来。
几名弟子惊慌失措地奔过来,混乱一片,瞧不清是谁撞倒了那个老人。
师父踉跄几步,摔倒在泥泞的地上,被一块飞来的木板砸中。
宁恙怒吼着要过去救师父,一道闪电劈向了他头顶的大树,树干应声而倒,他躲避不急,沉重之下,只剩一条徒劳伸出的手臂,很快就被洪水淹没。
张玉庄猛地睁开眼。
窗外景象平和,能听见鸟儿啁啾,微风抚着院中草木。
晨光温柔地照进屋来,张玉庄只觉得浑身发寒。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呼出,换下被冷汗浸湿的衣衫,快步走出房门。
张玉庄很快来到大殿,向大师父说了这个预感。
大师父很欣赏这个孩子,因此也对他的话多重视了几分,很快便召其它师父,大家起阵扶乩。
扶乩既毕,众师父相视一眼,皆言无恙。
“观天象,察地脉,推演五星,推衍八卦,皆示平安。今日无灾无祸,风调雨顺,万物安详。”
大师父缓缓说出自己的推演结果,见面前的孩子依旧眉眼紧张,于是说:“你有此预感,或为幻梦,但你心系道场,实乃可嘉。”
德高望重者如此给下结论,其余的师父们也只是缓缓摇头。
窃窃私语此起彼伏地环绕张玉庄耳边。
那些因他能力而忌惮得消停多日的讽刺之语重新回来。
张玉庄站在压力中心,默默捏紧了拳头。
他脑海中翻腾着无数个疑问和猜测。
为什么只有他看到了这个将来?
大师父的本领已超越凡境,为什么连他的推算都是平安无事?
张玉庄重新闭上眼,师父和宁恙惨死的样子让他再一次打了个寒颤。
“哪怕是加固一下呢?加固一下屋舍,对于道场来说也不算坏事。”
他恳切地看向大师父,却得到了对方的叹气和摇头。
“不久后便要大祭山神,经文、贡品、都需要时日准备,这个关口我们没有时间去加固。”
大师父说得已经很委婉了,那些世家弟子早就忍不住大笑起来。
“他还当自己是个人物呢,凭他做了个噩梦,大家就要大兴土木陪他发疯。”
宁恙站在人群里,神情复杂。
这个小竹竿的眼睛在张玉庄和那群世家弟子之前来回游移,眉头紧紧皱着,似乎在挣扎着什么,最后把恶狠狠的视线钉到了那几个说坏话的孩子身上。
而后将手里的经书砸去为首那人脸上。
一言不发。
晨修场因此炸开了锅,当天下午师父把张玉庄喊过去,可无论问什么,张玉庄都只说看到了暴雨降落道场。
老人看着张玉庄坚持不肯多说,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预知是一项强大又复杂的本领,有时候,我们都会害怕未知的东西,但重要的是,要学会如何运用这个本领。”
“它会攻击你内心最害怕的事物,若是因此过份反抗,或许会弄巧成拙。”
张玉庄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
但……
“难道要我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发生吗?”
师父敛去笑意,郑重地问:“玉庄,你究竟看到了什么?”
张玉庄眼中闪过痛苦和犹豫,沉默片刻,他沙哑地回:“我只看到了暴雨。”
是夜,张玉庄悄悄来到院角,指尖掐诀沿着每一处地缝默念法咒,他打算先用术法将小院加固一遍,最后再去搬来木头和石块。
身后传来动静时,他已因为施术而满头大汗。
宁恙因为白天在晨修场打架的事,被罚抄经书,又因为跟那几个孩子一起受罚,大家骂一阵再写一阵的,就耽搁到了现在,才满脸疲惫地回到小院里。
他一双眼在月光下亮得很,两人相隔没几步,四目相对,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妙的沉默。
宁恙踌躇了一会,最后还是开口了,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自然的粗声粗气。
“喂,你在干嘛呢。”
张玉庄回想起师父的话,正犹豫着如何开口。
宁恙已走到近前,低头打量着张玉庄施术的痕迹。
“施法加固就够了吗?”宁恙嘟囔着,语气别扭,“你不是说雨会很大吗?”
他说完,把手里的书箱往地上一砸,撸起袖子。
“算了,我帮你。”
张玉庄有些惊讶,问道:“你相信我?”
“你管我信不信。”宁恙哼了一声,“我就是闲的睡不着。”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迅速补充道:“再说了,你出丑,咱们整个小院都出丑。”
这就是他表达关心的方式,张玉庄当然听得出。
但宁恙的手臂此刻在眼前比划着,总让张玉庄压制不住地想起自己当时看到的画面。
暴雨里,宁恙这只手垂了下去,什么都没抓到。
张玉庄在耳鸣中痛苦地皱眉,直到宁恙把他喊回神。
“你还要不要我帮忙?”他不耐烦地抱着手,“盯着我的手干嘛?嫉妒我白?”
“我……”张玉庄语噎,随后试探地问,“金刚护壁,玄天固基,四象镇宅,你比较擅长哪一种法诀?”
“我哪会这些。”宁恙僵着脸眨了眨眼,自暴自弃地说,“我去搬木头和石头。”
张玉庄恍然想起,自己这师弟肯花精力用功也才几日,立时反省句话问得实在不应该。
“等等,你搬得动吗?”
宁恙听见这句质疑,不服气地扭头过来:“我有乾坤袋,不然你以为我怎么偷那么多吃的回来?抬着招摇吗?”
张玉庄看宁恙这气呼呼的样子,心中苦笑不得,但也升起一丝暖意,没想到这个调皮师弟愿意在深夜陪他做这看似荒谬的事情。
宁恙被盯得不自在:“那我去了啊。”
“宁恙。”这还是张玉庄第一次喊他的名字。
纤瘦的少年同手同脚地转过身,恼羞成怒道:“干什么,吓我一跳。”
张玉庄控制不住地因为他这表情笑起来,半天才收了笑意,正色道:“如果没有你,我甚至都不知道什么叫做朋友。”
“我是一个受到父母逐出门的人,以前在宫里,就连我的奶母嬷嬷都会背着我说希望我早点去死。我一直都被讨厌着,我不知道为什么,所以也从不期待会有人对我好,会有人希望我好。”
“我不善言辞,所以当我知道自己也可以被人接纳时,我除了谢谢两个字,什么都说不出来。”
听到这突如其来带着温情的话,宁恙愣住了。
他的眼睛在月光下睁得大大的,显得格外明亮,他不知该如何回应,手足无措地站着。
“我很在意师父,很在意你,很在意我们一同生活的这个小院。”
宁恙的脸微微泛红,他别过头去,假装在检查院墙。
“我……我眼没瞎,看得出来。”
张玉庄继续说:“我不是故意说会有暴雨来吓你们玩,我比谁都不希望这个院子,我们三人发生什么不测,你也知道,我只是一个被扫地出门的人。”
“这是我的家,我想一直留在这里,很想。”
“我知道我说的很荒唐,但谢谢你相信我。”
宁恙低着头,踢了踢脚下的石头,嘟囔道:“我就是觉得,总得有个人站你旁边,不然你多孤单。”
张玉庄心口发烫,没由来地安定感铺天盖地。
春风吹醒枯树上第一朵花苞,告诉它春日盛大,且开且绚烂。
宁恙嫌自己这句说得肉麻,不好意思地挠头道:“那我去了?”
张玉庄轻轻地笑了:“早去早回。”
宁恙转过身,心里却一刻不停地回味着自己刚听到的话,他从未想过,那个呆板木讷的人,能一口气说这么多好听的。
“我也是第一次交朋友。”他自言自语道,嘴角却不自觉地往上扬。
道场平日里打扫得干净,莫说土块木板,地上就是杂尘都没有。
为了自己的打算,白日里张玉庄就去后山寻了材料回来,此刻正堆在角落。
宁恙就着这些材料去加固屋梁,时不时偷瞄一眼檐下那个人,嘴里骂他是个疯子,手里的动作却轻了许多,尽量不让任何动静打扰张玉庄施法。
因为施法极耗精力,但张玉庄不晓得天灾会在哪一天到来,所以片刻不敢松懈,几乎到了天亮才休息一会,继续去晨修。
宁恙直喊累,晨修上也打瞌睡。
入夜,师兄弟俩有默契十足地来到院外。
两晚上过去,防护措施渐渐成型。
“还差东南角那处院墙了。”
宁恙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点头说:“你一会弄完去补墙吧,屋梁还差点木头,我去后山找找。”
张玉庄摇头说:“后山地势复杂,很危险。”
“那你看我像是能在东南角那里施法的人吗?”宁恙说,“要不是你走不开,我会让自己累?”
见张玉庄还要说什么,宁恙连忙摆着手走远:“别啰嗦了,早点完成,早点安心。”
他朝后山走去,周围的景象逐渐变得陌生。
宁恙回想起师父曾说后山某处似乎是什么禁忌场所,是以他也没走得太深,就在边缘处一点点收集适合的东西。
树影婆娑,被月光投射出诡异的形状,地面升起一缕缕薄雾,泥土潮湿,野草和腐木的味道直往宁恙鼻子里钻。
宁恙忽地在树干之间看到一片银白。
那里有几块形状怪异的石头围成一个圈,石头表面刻着一些他看不懂的符号。
月光似乎特别钟爱这个地方,将整个空地照得比周围更加明亮。
他好奇地盯着那些字符,一时没留意脚下,一步踩进了深坑之中,挣扎着要把脚拔出来,却感觉脚踝被什么东西卡住。
尖锐之物刺破脚踝,宁恙吃痛用力猛地把脚拔了出来。
脚踝处已是鲜血淋漓一片,他低头查看,这才发现自己脚底沾着一个奇怪的木盒子,巴掌大,表面布满了奇怪的纹路。
还有血顺着他的脚留到了盒盖上。
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
道场里不缺法宝,但听师父说会有法阵法器埋在道场周围。
“糟了。”宁恙喃喃自语,“我终于闯祸了。”
他想把这个盒子带回去给师父看,但又觉得如果真是特意放在这里的东西,他莽撞带回去,或有不妥。
思量之下,宁恙决定先将盒子埋回原地,今晚先跟张玉庄弄好院子,明天一大早就告诉师父。
他小心翼翼地将木盒塞回泥坑,用周围的泥土盖好,之后他尽快收集了一些木料,匆匆离开后山。
幻境里,在他离开后,那个被重新掩埋的木盒仿佛有了生命一般,冲土而出。
它不停地在石头和树干之间撞着,伴随一声声嘶吼。
木盒裂开缝隙,一团黑气从中逸出,迅速在空中凝成一个模糊的人形。
它向天咆哮:“把我困在这泥泞地里三百年,我也让你这老道士的后辈尝尝水困是何感受!”
喊完这一嗓子,那团黑影消散于无形,场景如水波般荡漾,来到第二天清晨。
朝阳初升,宁恙一瘸一拐地走在前面,脸上写满焦急何忐忑,不时回身看看师父。
“就是这里,师父。”宁恙急切地指着前方一片空地,“昨晚我就是在这里发现了那个木盒。”
师父慢慢走上前,仔细查看这周围的幻境,目光扫过每一寸土地,却未发现异常。
宁恙四处张望,突然开手用手刨地:“我把它埋回去了,怎会不见!”
“恙儿,不急。”师父拍了拍他的肩膀,“慢慢说,怎么回事?”
宁恙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看着师父,眼中充满了困惑和不安:”师父,我……我不明白,我以为不能擅自挪动,所以才把它放回去,怎么会不见了呢?”
现境中,几双眼睛看着这画面,表情都不太好。
“这是……”谢逢野皱眉问,“什么封印?”
平心而论,反正他做冥王这许多年没见过这么朴素粗糙不上品的封印。
土生却奇怪道:“既是封印,那为何放在道场后山,离人这么近,不是很危险吗?”
“镇魔封灵锁。”青岁平静地看着眼前的画面,目光沿着木盒上的纹路探寻,“这是年代久远的封印术法,因为有弊端,所以逐渐就没人用了。”
土生:“什么弊端?”
“木盒上是一个阵法,这个阵法需要靠近人气才能维持封印的力量。人的阳气和生命里能够强化封印,也就是说,这个封印需要放在靠近人的地方,这就是他的弊端。”
青岁沉声补充完最后一句:“解开这封印,需要生人血。”
“噗通”一声无端响起。
“是我……”宁恙跪坐在地,肩膀微微耷拉下来,眼中有复杂情绪交织,他艰难地开口,“是因为我。”
玉兰叹了口气,很快扶住他,掐诀为他灌输灵力。
宁恙如今本就是一片残魂好不容易维持住形体,此刻深受打击,即便有仙君灵力护着,却也坚持不住,身体灵光化成片片,最后融为一枚玉环。
玉兰神色复杂地看着手中那枚玉环,半晌才抬眼看向谢逢野。
谢逢野把他拉起来,顺手不已地拍了拍他的背,才说:“我记得,张玉庄是在暴雨后因为预知的本事才被迫离开他这个深爱的小院。”
“然后在宫里不晓得经历了什么,才变成现在这疯样。”
梁辰点头:“是。”
土生扶着额头看了玉兰手上那个玉环一眼有一眼:“这都什么事儿?如果他没遇见这场暴雨,他哪会去修屋子,宁恙也就不会为了帮他来这后山,踩这破封印。”
“他们搞不好就在这小院里无忧无虑了。”
“我好像也终于明白点,他为什么这么疯了。”谢逢野眯了眯眼,看着面前的幻境。
画面里,师徒的身影逐渐模糊。
不远处的天空乌云赶聚,雷声隆隆。
“暴雨将至。”
第129章 孺慕
张玉庄回到那处四方城, 再也没走出去过。
他仍居于皇子所,但任职于司天台,无需和其它皇子一样去跟着太傅学习, 或是朝堂听政。
司天台的职责是观测天象,预测晴雨天灾, 偶尔用作皇权发展,说些人祸。
这何尝不是另一种束缚。
冷楼寒月, 仰头看星,远离权争。
张玉庄每天都会仔细记录,交由属下整理成册, 以备陛下不知何时会抽查。
既是生活起居依旧在皇子所,那平日里必然少不了和各位兄弟打照面。
张玉庄幼年离宫,在那段贫瘠单薄的记忆中, 他从不主动去和其它兄弟说话玩闹。
离宫之后想着此去无归,便主动将皇宫中那些颓败自卑的记忆从脑海划除,好腾地方给一方小院,银月菊簇。
如今不得不再次面对,兄弟们都已长大,各自有了心思。
虽身为皇子, 言语行径不会和道场中那些世家子弟一般直白嚣张, 但张玉庄也能明显察觉到, 那些鄙夷和轻视都深埋于客气礼貌之下。
他也知道这些偏见的缘由。
——他并非皇后亲生。
自小皇后宫中那些宫女或来往命妇总爱把这个事情抬出来说, 或是念及彼时张玉庄年幼,是以说起来也丝毫不避讳。
似乎知道事情的真相, 她们就能够有资格厌恶这个孩子, 知道内情的人越多,他们力量就越大。
当出现一个另类这, 其余所有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团结起来,好彰显他们才是同类。
现在的张玉庄尤为明白这个道理。
冷眼而已,他早习惯了。
反正他不争不抢,不入眼,不入心。
在宫里,他过得越来越平淡,几乎无所执念。
张玉庄每天雷打不动都会去给皇后请安,他对这个母后的看法复杂而矛盾。
他真心尊重和敬爱这位从小给了他生存之本的母后。
特曾经为不是亲生这件事痛苦过,时间久了,日复一日用这痛楚过一遭心脉,逐渐麻木。
张玉庄回宫之后,皇后总是对他格外关注,生活起居事无巨细都要过一遍手。
她会亲切地询问他在司天台的事情,会坚持让陛下把张玉庄从司天台调出来。
张玉庄总是礼貌地回答:“多谢母后,儿臣无碍。”
在他的记忆中,这处宫院总是华贵,端肃,充斥着皇后温声细语,亦遍布冷语。
本能上,张玉庄不太高兴在这里多待。
但此番回宫,这里却多了许多颜色,竟让那些陈旧黄墙鲜明起来。
“六哥!你来啦!”
这个稚嫩的声音总会在每次张玉庄预备离开前出现,故意掐着点在门口堵他。
是太子,张怀安。
这个年仅十岁的幼弟,总是满脸笑容地跑向张玉庄,眼中光芒欢喜,大大张开双臂先把哥哥抱个满怀。
张玉庄心知阻止他也无用,等人撒娇够了,才抽出身来行礼。
他微微欠身,语气平和:“问殿下安。”
“说了多少次了,你就不能喊我做弟弟吗?”张怀安撇嘴抱怨,面上却看不出多少不满,不过片刻又细小起来。
张玉庄也只是无奈着又了说“不合规矩”。
接着,太子就会忽视掉这句话,继续兴致昂扬地讲起来。
诺大宫院,就他吵嚷。
回想起第一次见到这位太子。
是张玉庄回宫后第二天,他来这里向母后请安,未料父皇也在,由此少不了一顿教导。
在所有记忆里,这个父亲开口总是这样,为着莫须有的由头,严格到了极致。
经他口出,每一个字都冰冷,沉重。
张玉庄跪在原地听着,蓦地发现母后怀中正抱着个孩子,乍见了他还有些怯,小手正扒拉着母后的袖子让自己探出半个头来。
一双眼睛滴溜溜转着打量这个离宫多年的哥哥。
那双眼里,有不该出现在皇宫的纯真和好奇。
太子出生于满宫敬重之中,他拥有色彩缤纷的世界,父母之爱,宫人呵护。
他是阳光下盛开的牡丹,被爱意包围,饱受滋养。
张玉庄是月下一剪孤菊,寂静中冥想,细品世冷。
曾有一方小院出现,如今也成了回不去的地方。
同为皇子,两人生活得天差地别,但张怀安尤为依赖这个沉稳的哥哥。
他的成长,是整个王朝精心培育的结果。
张玉庄明白,经历了两代马上皇帝的征战与开拓,如今朝庭需要一位德行兼备的君主。
皇后母族势大,坚决维护这位太子,帝后之间对太子的塑造有了默契。
身为母亲,皇后乐于教养出一个品德高洁的孩子,她有足够的自信可以将孩子护在自己羽翼之下。
身为皇帝,他不需要一个心怀算计阴沉的继承者,太子需要谋略,但不用钻研算计,又一定要明白是非曲折,行君子之迹。
至于谋略经营,他早就为太子铺好了路。
张怀安在这样的爱里长大,他无需同其它皇子一般掩盖自己想要往上爬的野心,也无需担忧多年之后天下易主需要何去何从。
从出生伊始,他之后的道路早已安排好了。
他只需要明媚,有德。
太子扯了扯张玉庄的衣袖:“六哥,我们去下棋吧,我想给你看我学会的新棋局。”
张玉庄低头看着这个刚长到自己胸口的孩子,那一双眼明亮透彻,总让他想起一个人。
但他很快就从回忆中挣脱。
张怀安不是那个再也见不到的人。
他是被精心雕琢的未来明君。
“好吧,就一盘。”
*
自从张玉庄回宫到现在,已过去了五年。
张玉庄十七岁,他依旧每日在司天台观星测象,张怀安时常利用下了学和晚膳之间的间隙溜过来司天台。
司天台国之重处,太子随侍不得入内,且殿中师父都专注钻研,高台广阁除了洒扫道童就看不着人迹。
也只有在找六哥的这段空隙里,张怀安才可以暂时忘记那些君子端方,肆意奔跑。
太子天真浪漫,所过之处,花草舒展,清风畅快。
今天他尤为兴奋,跑到殿门前就撒开嗓子。
“六哥!开门!”
张玉庄刚把门打开,一个精致的锦盒就被递了过来,凑得太近,险些撞到他的脸。
“生辰欢喜!”张怀安有模有样地拱手作揖,“寿考不忘,永言保之。寿考不央,君子万年!”
他祝福得稚嫩而郑重其事,少年人光芒满目,璀璨得叫人挪不开眼。
张玉庄在这方明净注视下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三月十二,松竹争春,是为花朝。
世人在这一天踏青赏灯。
却有人记得这是张玉庄生辰。
“快收下呀。”张怀安把锦盒往六哥手上塞,不忘抱怨起来,“我一直奇怪为何你不过生辰,要不是我偷偷去翻了宫谱……”
他意识口快,等意料到自己说了什么再收嘴已来不及了。
张玉庄淡淡笑着,身子向后退了一步:“那殿下自该知道,我并非皇后所出,生母另有其人。”
“你我身份悬殊,殿下同我来往,恐会遭人非议。”
“你怎么能这么说!”张怀安拽住六哥手腕,硬是把锦盒放进他手里,“你可是会看星象的人,你是所有皇子里唯一一个看过宫外长什么样的人。”
“我们的父亲都是陛下,你我都是皇子,满宫上下就只有六哥你愿意听我说话,陪我读书下棋。”
“你是我最好的六哥!”
张怀安紧紧地握着张玉庄的手腕,仿佛怕自己声音还不够大,没能完全将心里话说明白。
太子向来赤诚磊落,张玉庄结果锦盒,微笑起来:“好了,先进殿来,春初料峭,你跑一身汗别再被寒风撞了。”
看他终于肯收下锦盒,张怀安这才心满意足咧嘴笑了:“这还差不多。”
锦盒里是一支玉笔。
玉质上乘,笔杆详细,无论是品相还是做工,都堪称佳品,显然是经过精心挑选的礼物。
“六哥能观星看象。”张怀安眉目舒展,脸上写满期待,骄傲地说,“相传太古时神仙以璞玉为笔,方排五星运转之象,不就和你一样吗?”
张玉庄握紧这只沁凉润泽的玉笔,被这话给逗笑了,摇着头说:“我哪能和神仙相比。”
张怀安不太娴熟地端出太子的款来,摇头晃脑进殿去。
“我说是就是。”
这个生辰两盏茶,一盘甜果,立下一句。
“互相照应!互相陪伴!”
过后张怀安还想磨着六哥陪他下棋,可眼瞧着快到用膳时候,想必皇后已在宫中等待多时,张玉庄软说硬说,终于是把人劝走了。
玉笔搁在案上,旁边是没收好的白棋子。
想着弟弟那些样子,张玉庄无奈地摇头笑了笑,正要过去收拾,却突然感受到一阵莫名心悸。
自回宫以来,他再也没有预见过什么。
这样熟悉的感觉再次席卷而来,张玉庄头痛难耐,撑着书架才让自己站稳。
脑海中浮现出可怕的一幕。
长街上尸身压叠,血流成河。街巷破败,断垣残桓随处可见,残墙下是无人收敛的弃尸,秽物横流。
百姓们面黄肌瘦,眼神空洞又无望,奄奄一息地靠坐枯树,麻木地等死。
树上还挂着彩笺。
残迹隐隐浮现。
“永定十八年端午,吉祥日,如意时。”
鲜艳的彩笺饱含念想无力地挂在枯树残枝上,随风飘摇,在破败的街景中格外刺眼。
逢年节,百姓们乐于将心愿和日期写于彩笺挂到高处。
张玉庄只觉得五脏六腑几乎要错位,这番场景实在太过于骇人。
冷汗顺着额角淌下,后背已是冷汗淋漓。
他深深呼吸着,强破自己冷静下来。
“不能发生这样的事。”张玉庄要紧牙关。
若不设法组织,灾祸一旦发生,民不聊生,国将不国。
他扶着额头,闭目回忆,竭力汲取信息。
场景所在房舍街巷多为木质结构,精美雕花床,屋檐上挂有风铃。
道旁盛植杨柳。
吴郡!
张玉庄心头一沉。
吴郡毗邻京畿一衣带水,更是各方商旅来往所在,倘若此处突发瘟疫,莫说京师危在旦夕,便是商人不慎将疫病带走八方……
如今陛下即位后改国号为永定,今年正是永定十八年。
——端午离现在已不足三月了!
“要告诉陛下。”张玉庄低声道,握了握因为紧张而发麻的双手,来到案前坐下。
要赶快调集人力物力,严加防范。也要命人日夜在民间排查可疑病例和尸首,各地饮食也要排查。
要广济名医重兵把守。
要及时安抚人心。
要……
张玉庄先将所有方案记录纸上。
星斗闪烁,司天台上孤灯一盏,燃至晨曦微露,映照墨发玄衫整夜。
心知皇帝对自己从来都不假辞色,要去面圣绝非易事。
想说服陛下接受瘟疫将至,此为一难。
说服陛下才拿这些方略,此为二难。
要天下人顺应诏令配合,此为三难。
待搁下笔时,窗外已是灿烂一片。
皇城迎着万丈金光,重重楼阁流光溢彩。
张玉庄缓缓起身,慢慢呼出一口气,他看向窗外,沉声道:“众生田中,不弃草芥,我是修道之人,我是人。”
他正要出门,脑海中又闪过另一个画面,令他瞬间如坠冰窟。
张怀安伏在塌上,面色惨白如纸,痛苦地咳嗽着。
每咳一下,嘴角就多溢出一缕鲜血,洇湿了锦被。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一旁的宫人连声呼喊。
太医们在旁翻着医术,说:“这瘟疫悍烈,可太子体弱,万万用不得猛药!”
“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张怀安咳血不停身子抖弱枯叶,化作残红满地,最后融于无尽黑暗。
黑暗之中又有什么在暗放幽光。
它越来越清晰。
是那支玉笔,在声声疾咳中断裂。
玉屑纷飞。
第130章 瘟疫
皇帝所居乾元殿庄严肃穆, 殿前石阶被晨露打湿,泛着微光。
外间侍殿乍然瞧见张玉庄来时,都略感疑惑。
这位六皇子向来深居简出, 从不来陛下跟前露脸。
今天怎么突然过来,还要求见陛下?
虽是疑惑, 但对方是个皇子,侍殿依旧恭敬地行了礼, 其中一人转身入殿通报。
张玉庄站在外面,晨风寒凉。
但这丝丝凉意对于他此刻内心焦急若焚没有任何助益。
他脑中不断回想着那些画面,只觉心如擂鼓。
通传的侍殿很快折返回来, 他先是恭敬地向张玉庄行礼,才说:“陛下此刻有要事,吩咐我转告六殿下若是有话要讲需……”
他顿了一顿, 面上有些为难。
张玉庄将他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轻声道:“需要回去写了求见告表,待陛下批复才可过来是吗。”
“是。”
张玉庄点点头,手里攥着他写了一晚上的告表,手指微微用力几分。
侍殿既有为难,可见陛下原话十分刻薄, 他出来即便有心说得客气些也难办。
皇帝对他不看重, 不能轻易面圣, 这个他早有预料的。
天家父子。
自从张玉庄出生, 陛下就十分厌弃于他。
其中缘由,并不难猜。
宫谱上只写了“六皇子生于三月十二, 养于皇后膝下”。
张玉庄有生母, 这个女人产子之后销匿于重重宫闱,想来身份暧昧并且让皇帝感到侮辱。
宫闱秘事, 天家父子。
这样的存在想来已玉殒香消,身后也没得个追封。
可见陛下厌恶极了这个女子,为此厌恶极了这个不得不留下的天家血脉。
而作为这样的存在,那个女子必定身世坎坷。
作为修道之人,半脚踏出尘世,张玉庄深知因果轮回的道理,明白今生种种,皆是前世因果,互相影响,相生相克。
他不会为此怨恨皇帝。
但作为人子,对于那位素未谋面的母亲,张玉庄绝对地持有尊敬和遗憾,她的苦难成就了自己的生命,张玉庄铭记于心,常在深夜为她诵经祈福,为此。
他不会对皇帝生出半分父子亲缘。
不怨天,不尤人,齐物我。
但这次面圣,并非出于父子,而是为了黎民。
张玉庄必须见到陛下。
他想也不想,撩袍跪地,双臂高举奏表。
“陛下!天象有异,关乎万民生死!请准臣面圣!若有半句虚言,臣愿凌迟受死!”
他抬头望向乾元殿高耸的屋脊,琉璃瓦刺目冰冷。
宫墙深深,不受宠的皇子在一个平常的早晨着星露玄衣而来,决绝声音在寂静宫苑中四处撞着,激起几只鸟儿,它们扑棱着翅膀飞远,消失于晨雾中。
侍殿们哪见过这阵仗。
平日里多得是皇子宫妃前来面圣,何曾见过这般赴死的架势。
他们呆愣半晌,面面相觑,才想起来要劝人先起来。
张玉庄亦是不肯,挺着脊梁跪在那。
长久的沉默后,乾元殿大门缓缓打开,一位身着华服的内侍走了出来,面部表情地宣张玉庄进殿。
皇帝神思疲惫地靠在软塌上,听见有人进来,眼睛都没抬一下,声音依旧沉重冰冷。
“朕知你本事,若是无的放矢,休怪朕不念及血脉之亲。”
张玉庄深吸一口气,郑重地行了一个君臣之礼,将自己写了一晚上的告表交给身旁的内侍,由他呈去皇帝眼前。
他快速地讲述了吴郡可能爆发的瘟疫,描述了街道上的尸体,百姓的痛苦,以及可能造成的巨大损失。
皇帝听得眉头紧锁,他缓缓坐直身子,目光如刃,缓缓扫过张玉庄。
“你如何这般肯定?”皇帝冷声问道,“司天台只有你一人预测到这个,其他人都是摆设不成?”
“其他人预测如何,臣不知。”张玉庄直视皇帝,坚定地说,“但陛下既然因臣能预知而从道场召臣回宫,自该信臣的话。”
简言之:你不就是因为我有这本事才叫我回来的吗?
这话说得又孤又傲。
连内侍听了都诧异地望向这个六皇子,随即又不看好地摇了摇头。
皇帝听罢,手指不自觉地抓紧了软塌的扶手:“你这是在怨朕。”
张玉庄不打算深入这个话题,不卑不亢地说:“臣职责在此,深知此次瘟疫非同小可,臣宁可背欺君之罪,也不愿见万民陷入疾苦。”
皇帝冷哼一声:“好一个宁可背负欺君之罪,你可知欺君之罪该当如何?”
“无非一死。”张玉庄目光坚定,“若是及早布置,无需耗费人工财力,外朝进贡在即,措施严密也可视作护卫巡查,如此,瘟疫来时不会措手不及。若是幸得天眷,瘟疫没来,就当是加固城防,百姓只会深感陛下眷顾重视,不会生出他话。”
“你说得轻巧,朕为你三言两语设下措施,若是瘟疫没来。”皇帝注视着张玉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感,“你会因欺君之罪丧命。”
“臣怎么死都可以。”张玉庄神态平静,跪身下去深深叩首,“万望陛下,以百姓为重。”
皇帝闻言,身体微微一震,目光在张玉庄倔强的脊背上停留许久,才沉声道:“为了预知跑来死谏,大逆不道。”
张玉庄保持叩首的姿势:“臣为苍生,修道之人的本分。”
殿内陷入一片沉寂,皇帝的目光在张玉庄身上来回扫视,似乎在权衡利弊,良久,他终于开口。
“既如此,把你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去朝堂上说一遍。”
张玉庄一愣,抬起头来。
这是要他,一同去上朝?
“不是为了苍生?”皇帝转身走向殿门,冷冷地说,“那就去朝堂上,亲自说服百官。”
张玉庄跟随圣驾而行,出殿时,晨光已然大盛,照得皇帝一身龙袍金光璀璨,张玉庄的玄色道袍却未染半分富贵。
来往宫人和出入官员都看到这一幕,无不震惊向来不受宠的六皇子为何与陛下同行。
张玉庄初次立身朝堂,对于一干震惊以及探视的目光忽略不计较。
“臣闻邻国将于小满入朝进宫,吴郡乃入朝要道,使臣途径吴郡,正逢小满农耕盛大之时。臣以为,当借此两集,展我国礼仪风采,又需防患于未然。臣观天象,算得东南某国不久后会有场小时疫,虽能很快平息,然该国亦在纳贡之列,许防患于未然。更因小满之际,天气渐热雨水增多,最易滋生疾病。”
“是以,臣建议向吴郡增派医师,也可号召民间妙手千万,若真得有用之才,亦可为太医院积蓄人才,再者向吴郡发放药物,保护农事,圆小满祭祀之机。亦需增派重兵,护使臣之安全。”
至于其他的调查取证,自有皇帝私下派人手千万,此事无需在朝堂提及。
张玉庄这番话说得漂亮,既照顾了朝庭的颜面,又说明了是司天台观星测得,将瘟疫防治包装成了外交准备。
没有直接提及自己的预见,徒增众人忧虑,又能实际上为瘟疫做准备,小满正在端午前面,以此为由头刚好能提前防御。
此言一出,掷地有声,朝堂大震。
臣子们目光中既有惊讶,也有思索。
有人惊讶于这个六皇子首次露面居然言辞老练,仪态周正威严。
有人赞同这些谨慎的措施。
有人质疑这么做是否有必要。
然后无人否认过六皇子考虑问题的周全性。
朝堂上的讨论持续了一段时间,各方意见纷纭。
最终,皇帝抬手示意众人安静,他的目光在张玉庄身上停留片刻,随后环视朝堂,沉声道:“六皇子所言,确有可取之处。既是为了迎接使臣,又能照顾百姓安危,朕准了。”
天子一锤定音,断了朝堂上的争议。
他接着下令。
“着吏部,兵部即刻选派得力人手,前往吴郡。太医院调遣医师,户部拨款采购药材,工部协助搭建临时驿站,以备不时之需。”
朝会结束后,短短数日内,吴郡已悄然进入一种戒备状态,表面上,这些准备都是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使臣,展大国风范。
百姓虽然对这些突入其来的大动作感到疑惑,但也因为朝庭的关怀而欣慰。
张玉庄日夜守在司天台上,也因为吴郡一事出自于这位六皇子的建议,所以朝堂上,皇帝时常会召他前去参与议政。
一切都井井有条。
只是……
“奇怪了。”土生转着头四处观察,再问谢逢野,“你之前开业障,向来是看到因是如何成的,就转到果去。”
自从张玉庄花朝节忽然得了这个预感之后,他们愣是跟着过去的张玉庄把这段往事走了一遍。
半月过去,这段时间里,各部筹谋未见差错,连皇帝对张玉庄说话都显得有人情味了些。
谢逢野自然注意到了这个,他正微微蹙眉,若有所思。
“因果。”
土生:“对啊,这件事的‘因’不就是张玉庄预见了瘟疫,并且试图阻止吗?”
“那就是我们还没有看到‘因’。”谢逢野缓缓分析,“按照我们之前看到的,这张玉庄不晓得是个什么倒霉运数,他所预见的事情,经他这么一插手阻止,才会阴差阳错地发生。”
“所以说啊。”土生两手一拍,纳闷不已,“咱们几个都在这业障里晃悠多久了,简直就像这皇宫的孤魂野鬼一样。”
谢逢野快速地白了他一眼,不想跟傻子多说话。
而是转身看向了玉兰:“我们如今能在这场业障中自如行走,或许有两块玉环相抵的结果。”
玉兰点头道:“确实,这或许可以成为我们四处探看的契机,有事情我们还没看,有地方我们还没去。”
问题是这诺大天地,要改变一件事,变故何其之多,哪怕是一缕匆忙过路的风被某人一口气吹偏了方向,也可能叫它乘势而去,将来某天化为烈风掀起狂澜。
张玉庄预见了此次吴郡瘟疫,已是尽力挽救,按照如今这个结果,阻止灾害,他极有可能成功。
一定发生了什么变故。
这可上哪知道去。
谢逢野咬了咬嘴巴,不确定地看了青岁一眼,后者只是淡淡移开对视的目光,只差没开口说“凭你自己想去”。
“在这待着也不成。”谢逢野按住额前一缕作乱的碎发,眼中闪过光芒一道。
“去看看皇后那吧。”
既然故事的最后,张玉庄虐杀了皇后,想来他们之间隔了生死大仇,可就张玉庄回宫这么些年,晨昏定省去请安不说,如今还和皇后所出太子张怀安感情要好。
浪成于微澜之间。
总得有人先做点什么。
那边张玉庄一门心思修炼观星看象整理施行方案,实在没什么看头。
皇后这边正同太子用过晚膳,三言两语按住了张怀安想要溜出去司天台的想法,派人盯着他回东宫好好温书。
直到金乌西沉,四野一片黑寂。
宫婢通传户部侍郎求见,皇后低低应了一声:“让他去花园等我。”
土生看得讶然:“本仙通读各类话本,宫闱禁地,外臣可以随意出入吗?”
“感觉这皇城顶上绿光大现。”
谢逢野:“……不要什么都看好嘛?”
皇后来到一座精致凉亭停住脚步,不久后,一名身着官服的男子匆匆赶到。
“胡闹。”皇后先压着嗓子开了口,“要是让皇帝知道你我谋算就前功尽弃了。”
“皇帝知道了又如何,若没咱们家,他也能坐在这把龙椅上?”户部侍郎轻蔑地说,“妹妹,你如今太过谨慎了。”
“小心驶得万年船。”皇后皱眉道,“具体要如何做我会安排人送信与你。”
“上次来送信的就被暗卫盯着了。”户部侍郎说,“事关重大,还需你我当面谈妥。”
“事情我已安排妥当,只需太医院那边改个方子,我就立马把那批替代的药材发往吴郡。”
“我尽快安排。”皇后显得有些忧心忡忡。
“怎么了?”户部侍郎看出了妹妹的忧虑。
“还不是那贱人的孩子,如今在朝堂上越发得意,几乎压下了我的安儿。”皇后恨恨地说,“也不知他究竟是真有本事,还是胡邹,更可气的是他居然能哄得皇帝一起胡闹。”
“黄口小儿罢了。”户部侍郎话里话外都是对张玉庄的轻视,依旧记着正事,询问道,“不过你太医院中的关系是否牢靠?毕竟这次换药也是他提出来的。”
“兄长放心便是。”皇后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他细细同我讲过,原本药方中的玉林草有清热解毒增强体魄之功效,但另一种青霜根同它作用相同,甚至乍看上去都难以分辨。”
“玉林草本就是昂贵之物,寻常富贵人家和宫中贵人才可用。”皇后微微眯起眼,笑意傲慢几分,“凭那些吴郡草民也配。”
提及此时,她心中那些忧愤再次席卷而来:“此次为了这个药材,几乎掏空了太医院和京中各大医馆,那张玉庄竟能说服皇帝如此劳民伤财。”
“狐狸精生出来的种,果然有张能言善辩的嘴。”
户部侍郎对于妹妹如此情绪,面上实在看不惯:“你如今也坐到了凤上,怎么还成天为这些不入眼的事情生气?”
“行了,既你如此说,那便抓紧安排下去,改了药方,此事我们可以大捞一笔,可新修多少赌坊了。”
兄妹两人身影渐渐朦胧,光尘浮动,预示着即将进入下一个因果。
“玉林草,青霜根。”谢逢野喃喃道,“这东西……”
土生听他这么说,诧异道:“难道你知道这药性?”
“我哪知道。”谢逢野咂了咂嘴,“皇后换了药,才成就下一段果,那这两种药材显然很重要。”
“青霜根药性更为霸道。”
一声解释凭空炸出,宁恙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过来。
这个魂体自从见了道场那次因果,怒极也恨极,险些情绪大作把自己这身散魂生生扯碎,玉兰及时出手护住他魂台,又让他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他一身白衣如雪,在这场浮梦幻世里尤为瞩目,那双明亮如星的大眼睛此刻失去了剩菜,死寂,平静。
宁恙本身就白得像个瓷器,此刻却显得脆弱无比,连风都不敢靠近他。
“多谢你出手。”他转身朝着玉兰点头,自嘲地笑了起来,“我……没死之前也算个修道之人,晓得因果,我不过问你们和师兄究竟有什么恩怨。”
“但既然这些往事里有我一份,便让我静静看完吧。”
谢逢野静静看了他半晌,目光复杂地说:“别再寻死就好。”
宁恙眉眼染笑:“我可没本事再死了。”
玉兰抿着嘴,他心知面前这个人和张玉庄牵扯极深,而张玉庄罪行累天不可饶恕。
即便宁恙无辜,但张玉庄有多重视这个人,玉兰就要有多恨这个人。
这样不对。
可恨意把他一颗心扭曲得不成样子,一看到宁恙脆弱难堪的模样,玉兰就总忍不住想起来自己因为张玉庄而失去过的每一样东西。
他要恨他。
……
青岁站在三步开外,面无表情地看着玉兰别扭地压下脑袋不去和宁恙对视,但是手心还是悄悄放出一道灵光,不动声色地盖在了宁恙发顶上。
谢逢野则是嘴上嫌恶不已,连说三遍让宁恙管好自己,别想着在这个业障里闹什么幺蛾子,不然自己一掌把他劈碎。
话是这么说,手袖里却掐了个固魂诀稳稳地按到了玉兰的灵光上头,宁恙被他们两个嘴硬神仙这么一护,魂体想散都难。
对此,青岁做出评价:“天造地设。”
“君上你说什么?”土生离青岁最近,却没听清这句话。
“没什么。”青岁回答,看向宁恙,“关于这两种药材,还请详细说明。”
宁恙只身站在那里,幻境似乎因为他的存在而显得愈加迷幻,光尘逐渐落地,四周渐渐显出实景色。
“如皇后所言,玉林草和青霜根药性相同,但青霜根不可滥用,长期服用易伤脾胃,更重要的,是青霜根和某些常见药材相克,若不慎同服,后果不堪设想。”
青岁直白地问:“常见药材可医常见疾病。”
谢逢野听出这话中意味,紧接着问:“是因为青霜根导致了这场瘟疫?”
宁恙摇了摇头,如实说:“我也不知,但当年却有瘟疫,一直到来年春至。”
“该记的你都不记得。”谢逢野无奈至极,看宁恙这状态似乎稳定许多,干脆问,“那你想起来你是怎么被弄成现在这样了吗?”
宁恙还是摇头:“我想不起来,也不太记得有意识能走动之后的事了,但我一直记得一件事。”
谢逢野:“什么?”
宁恙面上带着陷入回忆的迷茫:“我要去一个地方。”
说罢,他苦笑一下:“但我也不记得是哪了,抱歉。”
“行了,别在这惺惺作态。”谢逢野皱眉道,“反正我们都会知道的。”
玉兰则是问:“这场瘟疫持续了近一年时间,你为何如此记得是春至?”
不知宁恙想起了什么,他忽地抬脸笑了起来:“因为那是我进宫的日子。”
*
业障在吴郡展开,皇帝派张玉庄亲往吴郡督查,并着替朝堂接待各国使臣。
各处要道都有重兵医者巡视坚守,城中百姓也早早服用了朝庭分发的药材。
随着小满临近,吴郡的天气变得越发炎热干燥,本来在这个时令会来的雨一滴都不见,旱气遍布全城。
旱情却日益严重,但百姓有自己的土方子,他们祖辈沿用老方,会把火凤花熬制成茶,日日饮用以消酷暑热毒。
小满当天,各国使臣来到吴郡,场面隆重盛大,张玉庄亲领使臣回朝,风光无限。
他走前依旧不放心,安排人手吩咐他们多驻守两月。
百姓们夹道欢送,之后大家伙乐呵呵地过了个端午,甚至在这个端午,迟来的雨水恍若天恩。
水流传递着大家的欣喜,却也传递了恶疾。
变故悄悄掀开了一角。
起初,百姓们只是头晕,乏力,轻微发热。
人们都以为着不过是天气炎热偶感风寒,并未太过在意。
没过几天,越累越多的人腹痛难忍,开始呕吐,医馆大门被恐慌的人群挤。
因六皇子吩咐而驻守吴郡的官兵和医师连忙上奏朝庭,之后便日以继夜地帮助当地百姓。
原因很快查明,是因为青霜根不可与火凤花同服,二者一个性寒一个性热,如冰火相融,致使体内阴阳失衡,更是阴差阳错地将寻常热毒激成了更为复杂的病症。
问题出在青霜根上。
百姓不知这个,都把喝火凤花茶当作习惯,甚至看驻守在日头下的官兵们热得不行都想送几碗过去,但都被公务期间不可懈惫而拒绝了。
关键的是,前往吴郡的医者认出了药材中有青霜根,对比太医院给的药方,确有此味药。
药方从吴郡被传回京都,太医院上下却惶恐不已,他们给出的药方里明明写的是玉林草!
篡改药方,天子震怒,无人可当。
最终查到了皇后胞兄户部侍郎头上,他咬死这事乃一人所为,但众人皆知皇后绝对脱不了干系,此后又有数人跳出来,以命为皇后证明清白,才让她只是被幽禁。
皇后母家,尽数伏诛。
大家族衰落,总是血浪滔天。
可即便惩处了这些罪人,瘟疫发作,已成事实。
时年七月,瘟疫扩散到了京都。
同月,太子染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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