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1章 请求(二合一)
成意的后背和脑袋止不住地发麻。
他的手掌就按在脸侧, 五指大张,微微弓起,隐约可以看见血肉之下那些暗青色血管, 依附于凌厉筝弦一般的筋上,被力道压迫得像是马上就要爆裂开。
指尖也因为用力而泛着霜白。
成意晓得, 此刻在竭力忍耐的,并非只有他一个。
那些跨越万千年未能来得及说清道明的情愫, 硬要在此刻破土而出,在胸腔里急速升腾爆裂,斑斑点点的火星撞上心壁, 继而又炸出更多滚烫来,直要把所有呼吸的可能尽数断开。
他闭上眼不再去看,缓缓张开了嘴, 只说:“冥王殿,自重。”
“自重?”谢逢野盯着身前的人,眼睁睁瞧着他脖颈上那些红意渐渐消散下去,如同潮来潮往,会来的终将要走。
他分明可以转过身来怒斥自己,甚至如同幻境中那般狠狠地赏来一拳, 亦或按照从前习性, 说到委屈时, 即便是涨红着脸, 也要把心中所想直接讲完 。
如何都不该是这般。
他分明动了情,分明起了意, 却还是强行压下心潮澎湃, 然后冰冷冷地道声:“自重。”
好像那些心如鼓擂并非是因想起缱绻风月,只是因为被登徒子浪荡过后猝然生出的窘迫以及不适。
心绪静了, 自然又恢复成这般清冷模样。
谢逢野以为他还要再说些什么,可等来等去,都只能瞧见他再平静不过的背影,还有墨色长发间,那截刺目的绳带。
它拴着面具,牢牢贴在成意后脑,像是宣誓主权一般。
成意衣上发梢都带着冷梅香,实在很容易叫人想起那座被赤云层叠包裹的浮念台,看着热闹如斯,其实只有身在其中时才晓得,那处美景之外天头那些幻变云霞,可从来都没有过温度。
任他瞧着再如何盛大而轰烈 ,不过如此罢了。
说到底,那真是一处不大吉利的地方。
谢逢野想。
原先那个龙神,分明有掀天定海之力,结果整日同霜树凉星作伴,饮风食露,把自己过得清心寡欲。
之后好不容易寻到一抹鲜艳颜色,很是热热闹闹了段时间,结果那般情灵意切的小玉兰,孤零零守过几年浮念台,又活着了那般模样。
是了。
谢逢野手掌猛地用力,把木门按出了咔嗒声,分明算不得什么响动,却像惊雷一样炸在两人中间。
刺耳非常。
“你本就是为他活的,入我劫来也不是心之所愿,苦等那么多年,等来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人,自该失望的。”
他不爽快,很不爽快。
“你先前说什么,你不是柴江意,我认错了,我动错了情。”
身子里有什么在猛地叫嚣怒号,发了狠地一路怒冲到他的额顶,撞得太阳穴突突乱响。
这该是多好笑又是多么绝望的一件事。
谢逢野唇角还勾着,扬笑如凌厉之刃。
却字字句句都在往自己最痛的地方剜肉割血。
“你说得很对,你不是柴江意,我也不是你钟情的那个端方龙神。”
逼着自己讲完这个,并不能让谢逢野好受半分,那些怒意化作实质,最终冲破了他的理智。
他发了狠地把成意板过来,锢住他的下巴,逼着他同自己对视。
眼神还要躲闪。
那就掀了那劳什子面具,再把额头抵上去。
谢逢野语音粗哑:“躲什么?你当年被他这般捏着下巴,可不是这么个表情。”
面具被抛开,哐当落地。
成意下意识就想转眼去瞧,随即就被更大的力道掰过下巴。
面前是一双瞧不见半分理智的眼。
“上仙不想说?本座替你说。”
“你没等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你觉得自己那么多年都实在不该,你觉得自己不论如何都瞧不上我。你顶着他的名字,活成他的样子。”
谢逢野眸光碎裂,忽而疯得不讲道理,“那你还我,把柴江意还我。”
成意睫毛在不受控制地抖着,好不容易堆砌起来的理智和冷静高墙,就被他这么当面热风烫雨刮得溃不成军。
他还来不及讲出什么话来,便觉得面前黑影压下,随即唇上压下蛮横力道。
那箍着自己下巴的手指乃至臂弯都如同铁浆浇成,仿佛生来就是那样的姿势,只为了在此时此刻叫他不能动作分毫。
这并非他们的第一个吻。
当年霜树之下是少年悸动,那是再赤诚而又直接地表达爱意。
之后百安城中柴江意也吻过山蛮子,那是历经苦难坚定选择的决心。
再到幻境中谢逢野第一次吻了俞思化,那是命途辗转再相逢的喜悦。
现在,这份横冲直闯的攻城略地实在称不算温情,如同猎狼在诸多策划忍耐之后,终于张开利齿含住猎物最为脆弱的地方。
此后便不再克制隐忍,只管宣泄个够。
谢逢野狠狠地咬着成意的唇,也不顾此时自己手上力道如何,在他白皙脸侧留下道道红痕。
每在那唇上碾过一回,手上就更用力一分,就这般逼着他仰起头来,硬是要那截清冷如玉的脖颈生生弯出一弧暧昧靡靡。
他还是不愿张口,谢逢野就隔着脸侧摸到了他牙缝中间用力按下去,顺便齿间用力咬的成意生痛。
便听一声难忍的闷哼之后,不加克制的汹涌才有缝隙可以长驱直入。
成意大脑一片空白,他见过身前这个人许多面,却从未见过他还有如此暴戾狠绝的一面,像是今日便要不管不顾,用唇舌做刀,生生将他钉死在这处。
他推在谢逢野胸前的手像按到了一座大山上面,再如何用力都不能撼动其分毫,动作之间不由得又漏出几声闷哼。
却叫压在身前的人更为用力,水声未歇,将他所有呼吸都啄吮夺去。
成意紧紧闭眼用力一咬,呼吸之上那些汹涌才为此稍停片刻。
滚烫的气息一阵一阵喷过来,带着野性的味道。
他尝到了谢逢野的血。
滚烫,带着颤。
再抬眼,对上了双眸燃烈火的视线。
可见那一咬无疑是火上浇油了。
谢逢野只觉得脑中有什么东西“嘭”地一声炸开,他想也不想抬手幻出见月,寒光闪过,剑柄被塞进了成意手里。
而剑锋就被谢逢野稳稳捏在手里。
见月在他掌心中疯狂地尖叫哀鸣乃至颤抖,谢逢野眼底却是一片黑暗寂寂,唯有看向成意的地方亮着两团再微末不过的光。
他的额头还贴在成意脸侧,两个人都是气喘吁吁。
谢逢野把见月抵到自己胸口前,吃吃地笑了:“上仙知道这一剑下去我死不了。”
“做什么!”成意猛地瞪大双眼,下意识想要抽手,却不防冥王将见月握得死紧,眨眼间掌心已是血流如注。
赤色,刺目。
就这么滴滴答答落在两人中间,沾了那冷清烟绿,像是几痕斑斑点点的血泪,然后又沿着那些寂寞纹路泅开。
成意心惊不已,他立时想要松开手,却被谢逢野另一掌稳稳捏住。
侧面看来,好似冥王正在逼着月老一剑了结了自己。
“既敢说那些绝情冷心的狠话,就不要怕持剑而立。”
见月在他们中间拼了命地颤抖,不住地发出铮鸣器音,好歹是上天入地都排得上名号的灵剑,却在此时呜咽得不见体面。
“冥王。”成意再开口,竟是声音都沙哑非常。
谢逢野垂目凝他:“我不叫这个名字。”
他说话的时候,喉结就在成意面前上下滑动,唇角还晕开着一片泛着水光的血红。
那是自己咬的。
道心还是没有痛过,但有另一种比道心崩塌更为痛苦的情愫在喉口心上蔓延开。
像是有个无情的屠夫拉着把钝刀而来,一下一下地在他喉口拉锯,缓慢不已地切开那些皮肉,再蘸着血刀刀往下。
痛苦在急速堆叠,几乎快要让人疼到昏厥。
可是,他不能说。
他不能认。
谢逢野就看他垂下睫毛,挣扎得厉害,却始终没听见自己的名字。
“原来连我的名字都这般叫上仙难堪。”谢逢野冷冷嗤笑,越发狠力地将见月对准自己,“那我先打个预防针,我接下来要对上仙做更过分的事情了。”
“你若忍不住,大可一剑停下我。”
“别……”成意未完的话被那卷土重来的吻压了下去,或是撕咬或是断断续续纠缠不歇,没有再像方才那般连个喘息的机会都不给。
而是重重咬过,又万般珍惜地轻轻含上。
如此虽然给了他说话的空隙,却让那些语不成调听起来如同哀泣。
随后成意猛地绷紧了身子!
热气不晓得是何时离开了他的唇角脸侧,一路游离到他的颈部,呼吸滚烫地冲进衣襟里。
谢逢野竟是狠狠地撕咬起来,被灵光弹开的一瞬,他的牙尖还重重地压在成意的皮肉上。
成意该是被吓坏了,灵力没怎么收着,将谢逢野重重地弹出去三四步远,才将将停下。
连这间屋子的门窗都被震得噼啪作响。
见月终于被放开,委屈巴巴地砸到了地上,又化作灵光一抹,下意识地想往谢逢野袖中乾坤里钻。
钻到一半又委屈起来急急掉头,待冲到月老面前又忽地停下。
好像去月老那里也不大合适。
就见沉默对峙的两人中间,一团灵光颇为苦恼且委屈地飞来飞去半天,最后用着壮士赴死的决心闷头回了冥王袖袋。
谢逢野就全程垂着睫毛,深深呼吸。
逼着自己想了许多痛苦不绝的画面,连带身侧另一只手都在暗自用力,这才险险憋住了没让自己笑出来。
这把蠢剑……
险些让他破功。
此时此刻,屋内气氛绝对说不上融洽,更是同温情不沾半分边。
但这会才到了最重要的时刻。
谢逢野晓得成意道心的问题,但如今即便他能护住成意的道心,也只是个治标不治本。
他更需要知道成意为什么修了无情道,为什么只抽情丝站断命缘线,又为了哪种难处而缄口不言。
有人在逼他,有事在逼他。
谢逢野在成意之前去解决了这个事。
“成意。”
他低低喊道,声音沙哑又卑微。
且方才撤身而退时,他有意选好了位置,那处地方有柱镂花雕窗漏进来的光柱,其间有光尘纷纷扰扰而飞。
正是这间屋子里最引人注目的地方。
他立身于光亮之间,垂着脑袋,稍稍侧脸,恰好让嘴角和下巴隐在阴影里,而天光一抹又能照到他的眼角。
让那些将出未出的泪光,还有衣摆上那些点点赤色在成意面前无限突出。
他就是要让成意看见自己最脆弱的一面。
成意就吃这套。
他尚未平静下自己的呼吸,眼底被地上那些血痕刺痛,听他唤自己,抬眼过去。
冥王垂着手,脊背也无力地撑着脑袋,好像再也撑不住那些情意,只好眼睁睁地任由他们把自己摧毁。
他哑着声:“你该是喜欢极了他,那个温润公子,那个成意龙神,我自然哪里都不如他。”
随着他呼吸,颤抖,说话。
鬓发之间都在不断闪着零碎水光,像是块美玉被无情脆碎,尽数摊开在成意面前,偏生边角又凌厉得很,打眼瞧去,割得人心口疼。
他那身桀骜玄袍,如今在光影里脆弱不已,明明被镀上辉亮一层,却像蒙了寂寂尘灰,一点点盖住那些不羁猖狂。
成意紧着手,再也不受控制地往前迈步:“……谢逢野,我不是。”
“——我都知道。“谢逢野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怅然一笑,将好眨动眼皮,泪珠完美地避开鼻梁身子乃至黑靴,径直砸出一片晶莹。
“我都知道,你根本瞧不上我,你觉得我是个傻子,更是个疯子。”他说罢,再仰起脸来苦笑,借着光明辉闪,又在脸侧落下泪痕一道 。
“你见过那般好的他,如何还能看得上现今的我?”
成意急急呼出一口浊气:“我不是……”
“我知道你不是。”谢逢野又打断了他,且痛苦地闭上了眼,“你总说你不是,莫要再说了,不过都是徒增心痛罢了。”
他再万念俱灰地睁开眼,目光流连在屋梁之上,也不知道具体是在看哪处地方,实则余光一直在瞟着成意那边,就看他稍要开口说话,就立时打断。
一来一往,倒是将伤情表达到了极致。
直到气氛烘托到了位,谢逢野才叹笑道:“我也不想是这样,可是都没人教我,青岁不教我,成天放着我在不世天上没个去处,我摔了磕了碰了,向来都没人问我声疼不疼。”
“小仙童也不爱同我做朋友,我生来就像个异类,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活着,他们嫌我蠢笨时常欺辱。”谢逢野心一横,干脆把话说绝,“他们还说,我这般的,自该亲哥嫌弃,自该天地嫌弃。”
你听,我小时候有多惨。
横竖那段时间里,成意还静静地在浮念台边上做一棵只看流云的老树,自然也不会晓得未曾有仙童这么说过。
小龙没有朋友,单纯是因为他喜欢抓人打架来促进友谊,且时常把人家打得牙掉。
不论谢逢野现在记得多少,但这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成意对于他的漏洞。
“从来没有人温声细语对我讲过话,好像我就该被这般对待。”
谢逢野临门一脚,把悲惨童年渲染到了极致。
“老怪物也不管我,兴起之余就要抓着我打一顿,我看见曾用龙血唤你化得人身那一幕,你猜我在想什么?”
成意紧着眉,眼中尽是压不住的痛心:“我……”
“我就在想,故事里都说凡是心地善良的,自该都有温柔神仙护着自己。”谢逢野忽扇着长睫,任由上头闪着泪光晶莹。
“我这辈子没听过那么温柔的声音,你一定是来守护我的。”
“可是又叫我忘了,还忘得干干净净,若是我能记得,我如何会成为现今这个脾气,若是能有人像当年对待那个龙神一样对待我,我也能同他一般公子如玉。”
说罢,谢逢野呵笑一声,自嘲道,“瞧我这记性。”
成意停在三两步之外,脚尖微微动了动,却还是没往这边走:“什么?”
“分明有人那般对待过我,只是那份温情给的不是我,便是醒来之后瞧见我粗钝顽劣,自是不肯来相认。”谢逢野笑得苍白,“应当的。”
成意又往前迈了一步:“不是这样。”
“上仙用不着劝慰我,你果然心善。”谢逢野的泪珠说掉就掉,一痕一溅都要落到成意心头才罢。
“我见了你们的过往,那般风月我自是给不了你,而上仙资质超俗,自该当大任,前景光明。”
“啊。”谢逢野长长叹一声,“若我是青岁,身为天帝功法无穷,自然也不忍瞧见如此一个资质上乘的神仙把前途都毁在一个顽劣小儿手里。”
“我若是他,也该来劝你放下凡心,好好修炼缘法,青岁这是在要我的命。”谢逢野猛地挺直了身子,“好,好得很!当年他要我的命,我如今未尝不可。”
他有意错开和成意对视,笑得几乎疯狂,大有要迈脚离开之态。
冥王说了那么多年对于不世天的不爽快,如今寻回爱人却未得善果,若是为此一怒之下去反了亲哥,才是正常的。
成意立在光柱之外,连忙身手抓住了他:“天帝不知此事!”
不是青岁安排的。
谢逢野自然是由他拉扯一下就停了步,随即扭头去看成意停在自己手臂上的玉指,截截用力,做不得假。
成意顺着他的目光低头,却瞧见因自己用力,谢逢野原本就被见月伤了的掌心血流得更猛烈了些。
“他不知道?”谢逢野眯着眼去看成意,“他不知道,还从中作梗那么多年,明知你就是柴江意还不让我见你?”
成意张了张嘴,最后也只是无力地说:“冥王莫要逼我。”
他松开手,又退出一个礼貌的地方:“万事皆有缘法,我该于何时,修何种道,都是自己的选择。”
眼瞧着他又要压制下心绪,做回那个清冷无双的月老。
谢逢野却先他一步,讥笑自己:“我又说昏话了不是。”
“才说过你不是柴江意,本就厌恶那只顽劣小龙,更厌恶他担了心上人的魂台,却半点都配不上。”谢逢野看似失落地摇了摇手,从成意脸上把目光收回来,就盯着他刚才碰到的地方,“你何时肯这般拉着我温声细语。”
“柴江意就会。”
谢逢野用“厌恶”两字彻底压垮了成意心中那些护在歉疚之外的高墙,又听他说。
“他会顶着风雪带我回家,他会力排众议站在我前面,他会一次次地告诉我他就是要选我。”谢逢野给自己说得心口一酸,险险露出来些没能掩盖住的落魄,“他还会温柔地抱着我说,我是很好的,他选了我不后悔。”
泪珠断了线。
“这些话,原来都是上仙,善良罢了。”谢逢野哽咽道,“我不怪你发现误入了我的截,差点就要和自己最厌恶的人修成正果。”
“那般离开才是人之常情。”
他几乎说得抽噎起来:“可是我也不想的,你一次两次给我造了美梦,最后才告诉我那些温言细语其实都是为了给别人,我只不过是一个上不得台面的替代品。”
“就算这般,你也不该修无情道。”谢逢野说,“应该让我去修,你很好,你值得遇见下一个温润公子,再和他在一处,我本非……良人。”
成意噎了音,胸口发闷,连喉咙的钝痛都再也忍耐不得,他想也没想地就吼了出来:“谢逢野!”
他此举已是超格,可谢逢野却像听不见一般,。
他静静地站着,鼻尖泛红,像被丢了很久很久,也无人去认领的挂名信。
而信的地址永远都写着同一个名字。
“我都说了为了天地为了天地,你为何非要逼我!”成意声音再也清冷不起来,“我从不反悔我说出来的每一个字,你为何非要将我俩的事情怪罪到你兄长乃至道君身上!”
“没人逼我!没人能逼我修无情道,是我自己乐意!”
他那双圆眸之中跳跃着鲜少能见着的焦急,好似终于能从中窥见当年那个玄衣热烈的小玉兰。
“你非要问,我也无话可讲。”
他平复着胸口,压下那些情绪。
“百年前,更是没人逼我离开,我是自己要走的,走了之后躲着你也是我自己选的,便是天帝也是我去求了他瞒着你。”
成意痛心地瞧着谢逢野,“你不该这般去想你兄长,他绝对是所有人之中,最关心你的那一个。”
会让青岁答应的条件,放任谢逢野互砸乱拆那么多年,都要同成意一起瞒着的条件。
谢逢野心中有了几分把握,面上仍是不显。
“上仙用不着同我说那么多,他把不世天打理得很好,你用不着为了那不世天而来这么哄我。”谢逢野无措地笑起来,“我什么都不做还不行吗。”
“你有为难,那我就不逼你了。你觉得我这份情意叫你不体面,我可以好好收住我这些对你而言多余的东西。上仙想要修道,我也可以不再打扰,我可以自从用居幽都,我可以此生再也不见你一面。”
谢逢野手像是没个放处,反而开始整理起桌上那些因他砸倒过来而东倒西歪的茶盏杯壶。
却是将那些物件摆弄得更杂乱了。
他笑得无力:“我可以的,我能做到。”
成意抿紧了唇,不再多讲,任他叮呤咣啷地鼓弄那些玩意,最终也只能低低道了声“好”。
“我很想同你说到做到,原本若要这般起誓,我该当场拉着你下场血誓。”谢逢野余光瞥见他似是要离开,“可是你知道无论我们再怎么避开,终究还是要再见的。”
谢逢野漫无目的地伸着手把那茶杯弄倒再扶起来,恰似低迷之间不经意地说:“我决心去白氏万州之前,青岁来找过我一回。”
“他说,如今事态有变,可能会因为我去了万州,而导致‘那一天’提前。”
成意身形一顿,谢逢野却说得理所当然,且悄无声息又把话往回拉了些:“但我当时一心只顾着你的事,我也不想让‘那一天’提前到来。”
我是为了寻找柴江意去的白氏,我为了知道过往去的白氏。
且,青岁都跟我说了你们想好的那些门门道道。
这两位,都是不爱闲聊的,纵使此刻说了,成意也不会跑去和青岁对峙。
看这些意思很好地传达给了成意,谢逢野才接着说:“所以我想,如果真的到‘那天’你我还是不得不见。”
这话确实有赌的成分,但从成意的背影来看,那截单薄肩膀起伏不停,已然说不上沉静。
谢逢野在他身后接着说:“如果到了‘那天’之后,我还能活着,上神还不愿见我,我们再立永不见面的死契,如何?”
成意没有回答,身形却是狠狠地颤了一下。
成意分明在乎他,在乎得要命。
谢逢野赌对了,却是喜忧参半。
想青岁最喜欢注重那些毫无用处的仪式感,凡是有什么大小事都要千挑万选一个日子。且凡是有重大事件且不能公之于众的,大都喜欢神秘兮兮地命名为:不可说、某一天。
心中思绪万千。
成意至今不愿道出为何百年前要离去,势必不会因为所谓道心崩塌而身死魂销。
若是为了这个,他早该在想起所有事的第一时间就离谢逢野越远越好。
况且,如今的他,实在没有理由继续留在皇城之中。
还是在明知谢逢野一定会坚持到底的情况下,他还是跟着回了这间客栈。
方才在隔壁同土生说那么多话,他总有能离开的时候。
这不还是没走?
想他恢复记忆之后,拢共就见了个问花妖,尚且连话都没说几句,且观玉兰当时对那妖怪下手之狠,足见不是为了他。
若是为了所谓魔族石镜,那么大可在当日就直接杀进宫门之内,随着道君一处解决。
他也没去。
如此,是青岁在乎又不能解决的,是成意当面告知就要功亏一篑的,更是道君晓得还有能力做到的。
很多时候,谢逢野不大乐意承认自己和青岁兄弟关系。
但他确实不能不承认,对于他这条命,青岁是很在乎的。
不管于公而言,为了天地大道,都不能离了他这定世钉,还是于私情而言,青岁对于自己这个弟弟的关心。
至于成意,若是让谢逢野知道,他为了保住谢逢野的命而离开了自己。
早几个月的冥王是会不管不顾地豁了命也要跟他在一处的。
道君就更不用提了。
那么问题来了,谢逢野是一直被那江度追杀,一追追好几辈子,从上古追到情劫,再追到现世。
所以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在还不晓得这些事情的时候,冥王殿这条命其实一直都处在一种要丢不丢的情况下。
这俨然已是常态。
为了魔族追杀,柴江意大可不必一去不回。
那么就是当年情劫之中,发生了一件大事,叫青岁无可奈何,叫成意无法回头。
且他们明知这般做的后果就是冥王撒泼,继而整个三界都知道冥王恨透的月老。
此番,连本人自己都不知道,这般演戏自然是最真实的。
且观近日种种,魔族几次三番下手,恨不得立时叫成意想起来,似乎是捏准了他两若是同时恢复记忆,那必要干柴烈火,旧情复燃。
如今没了道心限制,成意还是不肯说。
可见道心对外而言,也只是一个幌子。
为了谢逢野的命,在外要做老死不相往来,这事还跟魔族没关系,又同青岁有关系。
魔族想尽办法叫他俩旧情复燃,上赶着抢月老的活来强凑鸳鸯,巴不得他俩立时昭告三界他俩成功在一起了。
不知为何,但就目前可以肯定,这么做,谢逢野恐怕会暴毙。
而为了不让他暴毙,青岁宁肯让自己被弟弟追着打骂多年,也不吭声,成意更是自入无情道,斩了命缘线。
冥王殿这一通哭,终于哭明白了这个节点。
圣人有云,永远不要去做恨毒了你的那个人迫切希望你去做的事情。
不和好,不恩爱。
可以。
但是……
他猛地拉住要离开的成意:“我做不到。”
成意似是没料到他又突然来这一出,险险没能站稳,忽地感觉一身炙热压了过来,手臂一拢将他拥进怀中。
粗粗的呼吸在背后烫着他的心口,还没听见什么话,成意领口已然湿热一片,还带着声声竭力克制的泣声。
“我做不到。”
“我做不到不见你,不想你,不念你,我做不到……”谢逢野重重地把自己的脑袋压到成意背上,“你不要讨厌我,我什么都能改,我什么都能变,你看天地山川都要分昼夜雨晴,连那些都能变,人也是会变的。”
“你瞧,你等一世,我念一世……哪怕让我再多念几世也没关系,毕竟是你先等了那么久,我总要将这些时间还你才是,我们就这样好不好。”
谢逢野声音越来越哑,抱着成意的手臂舍不得锢疼了他,只好自己暗暗发力,一点点打着颤环绕着人。
“你这么好,我合该多追求几世的,我们两个,若是有人走远,另一个就追上去,你迈一步我跟一步,来来往往的,生生世世就这般了。”
谢逢野又使劲地要摇了摇头,直把成意晃得心疼:“不了不了,我不奢求生生世世,你总要给我个努力的机会,你给我个靠近你,看着你的机会好不好?”
“我保证不闹,也保证不再这般对你,我讲理,我听话。”
谢逢野比成意高出大半个头来,肩膀也要宽出来寸把,这会把人拥在怀里,倒像是清瘦的成意披了身毛绒绒的玄色毛披风。
偏他又把脑袋一埋,这么大个身子在……撒娇。
太可爱了。
他心里头痒得不行,终于还是问:“你是不是知道我道心的事情了?”
“嗯……”谢逢野极力委屈,“我去白氏万州的时候遇见了老怪物,他给了我样法宝,没同我说什么效用,但告诉我只要把这样东西戴在你身上,你就能避开天道,继而道心好好的。”
“然后……”他把头埋得更低了些,小声小气地讲,“你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喜欢我了。”
“我可以和你在外面都扮做冥王和月老,我可以让三界上下都觉得我俩势同水火,但是你不要离开好不好?”
谢逢野在成意瞧不见的地方轻轻勾起唇角,才想要怎么给成意一个留下来的借口,不然小玉兰之后再被问起,恐怕也不好说。
“如果有人问你,你就说是冥王逼你的,我强迫你不许走,我逼着你必须给我一个理由。”
成意:“……你先放开我。”
谢逢野哪里肯,等了那么多年,哭了好几场才抱到的人,自然要多抱一下:“你说,还有什么要求,我都能答应你,我真的做不到看不见你。”
百年不得见已让谢逢野这般,他实在无法想象玉兰在那浮念台上孤独地站了万千年,那些时光里都在想什么。
成意不语,似是默默地叹了口气。
但谢逢野手掌上忽感一阵清凉,瞥眼去看,正好瞧见烟绿灵光静静地绕在他的手掌上。
冥王殿由此笑得更不值钱了。
“我不知你是怎么想的,我只当百年前情劫一场,我爱极了柴江意,我此生便是非他不可,后来才瞧见你万千年前的故事,我当时看见你……”谢逢野这次是真的眼尾由心地酸痛起来,“你那般活泼灿烂,我很心疼你。”
都是没人疼的孩子,都是独自捱过风雪的人。
浩浩大世扛得,苍生三界也扛得。
偏偏扛不住有人在身后眼含热泪低声说句:“我心疼你。”
有时候这四个字,像是有无穷之力,当真能抵消掉不少痛苦。
毕竟,从来都没有不怕疼的人。
“我又怪……自己。”谢逢野如今还是很难将自己和那个龙神放到一起来讲,难得开口都像是嚼着酸枣,生硬的酸涩一直烧到舌根深处。
“我没能护好你,你本来就该一直是那样灿烂无邪的少年郎。”
“我心疼你。”谢逢野深深把头埋进玉兰颈窝里,那处还有他才留下的牙印,当下心结解得差不多了,猝然见到……
难免心中一热。
他抿了抿嘴:“玉兰,我想……”
“你方才说什么都能答应我?”成意这回终于有机会抢在他前面先开口,“此话可真?”
“真!”谢逢野不管不顾地纵起来,没忍住开心地在他脸侧亲了一口,“比什么都真!只要你天天都能让我见到你,你要我如何都可以。”
成意被他这热情弄得愣了一下,随即往自己脑袋上摸了摸,发间还别着谢逢野出门独自面对问花妖时给他留下的玉兰簪。
也是当年玉兰心心念念要给龙神的。
成意把玉簪取下来,递到谢逢野面前。
“那你戴着这个。”
谢逢野捏了捏拳,忽而觉着那玉兰中间用作花蕊的部分尤为刺目,他逃避着错开眼。
“这个不可以。”
成意沉默地看了他半晌:“好。”
说罢不再多言,将那玉簪重新别进自己发间。
忽地听见身后急急两声脚步响,他狠了狠心闭眼道:“我只此一个要求,你……你哭也无用。”
正在悄咪咪揉眼挤眼泪的谢逢野:?
看来以后要想别的招了……
为了将戏演足,谢逢野特地拦在玉兰前头,一脚踹开房门,硬要让那两块木板砸得整间客栈都听见。
土生赶死赶活地跑上来,正好迎面遇着成意上仙擦肩离开,却没忍住动鼻子闻了闻。
——上仙怎的身上一股子水汽?
“怎么了怎么了?”司命顾不上这许多,冲到房门前,见谢逢野正坐桌前往袖里乾坤掏什么东西出来。
听见问话头也不抬地说:“我和他吵架了,打了一场。”
“是吗……”土生说,“如果你没有这么春色荡漾的话我就信了。”
“哼。”谢逢野顶着两个红肿的眼泡,“跟你定了命契,告诉你也无妨,反正我不让你说的你敢动心思讲就要灰飞烟灭。”
土生一阵恶寒:“什么重要的秘密,值得您老人家这么威胁我?”
“没什么。”谢逢野揉了揉哭得红肿发酸的脸和眼睛,不敛骄傲,“我把他劝好了,我以后每天都能看见他。”
司命:“……”
奈何冥王炫耀过后,实在是……从那眼缝中还冒着光等评价。
土生无法,只好硬着头皮夸:“簪子不错,里头那点绿,翠得很。”
谢逢野:“……”
此时皇城中还有许多自不世天下来协助道君的神仙。
自那之后,冥王逮到了月老关进小黑屋的消息就瞬时传遍不世天。
“据说是先大吵了一架,然后冥王破门而出,就是可怜了成意上仙啊。”
“上仙如何了?”
“脸上全是红痕!衣摆上也全都是血!!!哎呀……”
“冥王下手竟如此狠辣?”
“……”
这些传言落到谢逢野耳中,已是第三天过去了,宫里皇帝龙体大好,又派人来宣将军和带其幼弟进宫,却不是上回宣旨的那个内宦,且还单独要求他们带着当日那个玄衣公子一同入宫。
玄衣公子谢逢野呢,正在呲着牙瞧那尸兵不肯被度化,又抓着成意的衣摆不放,连说杀他的人还在皇城中,他不敢开口,又讲一定有话要带给柴江意。
冥王几次想直接碎了他,偏偏成意总是转头过来瞧他。
为了保持听话的人设,冥王连着几天笑得脸酸。
傍晚时候玉庄过来道别,三人聚首又重新聊了几句,宫里那石镜还是没能抓到江度,美人面也不知去向,恐怕后患无穷。
谢逢野只说让他来便是,玉庄凝着他摇了摇头,又借清风寒月喝了盏热酒,这才带着玉塔以及问花妖离开。
直到此时,那个一开始就偷偷藏在客栈的尸兵才敢现身。
他小心翼翼地向成意说:“我家将军嘱咐我一定要去给你带句话,让你护一个人。”
当年朱柳在百安城时,同山蛮子和柴江意算得私交不错,一见如故。
谢逢野慨然道:“若是这般,大抵当年朱柳是想叫你去寻了那小妖怪来护好的,没想到自己先折在这皇城里了。”
成意点头:“当年……他说过自己有桩心事了不下的。”
两人正感慨着,那尸兵听见“妖怪”二字却忽地痛苦捂面,厉声大喊:“就是那个妖怪!他进皇城杀了将军!”
风高云急,他这嗓子喊得实在撕心裂肺。
谢逢野没听明白:“哪个妖怪杀了你家将军?”
“妙手镇,妙手镇那个妖怪。”尸兵眼眶涌着血泪,“他千里迢迢而来,用妖术驱策皇帝,杀了红将军。”
秋夜凌寒,谢逢野像是听了什么笑话。
“你说那双眸异色的问花妖杀了自己恩人?”
第072章 旧酒(二合一)
那尸兵即使穿着甲胄, 也浑然阻拦不住身上那些簌簌掉落的腐肉,伴着他的动作起起伏伏,那些碎肉残块也跟着落下来。
若是常人看来或许会胆颤心惊, 幸而现在见到的只有谢逢野和成意。
他嗓子已然不大能用了,说句话都是嘶哑得如同一块兜着风的破布, 才要发出声音便哧啦作响。
顶上漆夜凉风萧瑟,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更加让人胆寒。
谢逢野对于朱柳即便说不上有多么怀念, 可也算得上是相识一场的交情,如今真也打算带他轮回归来好好把盏再言当年如何。
这会听这久留人世的士兵这般开口,难免紧眉凝视:“不是那个人害的你家将军吗?”
他稍做回想, 还转头问成意:“就当时,我们在良府中时,见了让尘的诘问, 你还记得吗?他劫里做了一个校尉,前朝的官,痴迷某位郡主爱而不得,为其肝脑涂地,甘愿做别人的刀来残害良臣。”
“即便诘问之后让尘解释过当时只是为了偿还问花妖一族……”谢逢野忽而问,“当年那郡主也是问花妖化身, 只怕香骨都不知被丢去了何处。”
“你说, 她应当知道红将军于她族有恩, 为何还要帮着害人?”
谢逢野凝神分析, 正经得不行,成意自然也在认真听着, 对于冥王几句话时间已凑到了自己身后没觉出有半分不妥。
“还是说, 他们彼此也不知道,而且听你说过, 这人先前还讲百年前见过你,你说定要让他们留名青史。”谢逢野把话题引到了那个尸兵身上,脑袋也借着说话的时间往前凑,眼瞧着就要搭上成意颈窝。
那尸兵却忽地怪叹一声蹲了下去,引得成意也跟着一处。
谢逢野下巴磕了个空,唇角笑意僵硬起来,再投目光下去看那尸兵,眼神已然说不上和蔼。
不成气的东西。
那尸兵却两眼汪汪地看着他,可惜再也无法挤出眼泪来,只好借两痕稠血来表示感恩,他就这么蹲在地上,两只手无措地抬起来拢到胸前,对谢逢野感恩地说:“好久听见有人用这个称呼我了,看你凶巴巴的……没想到。”
他说完还试图抬起腐烂的手来对手指,好似这话说得他相当之不好意思。
谢逢野瞧得有些头皮发紧,稍作愣怔,随即明白过来,这货是在感激他用了“人”这个称呼。
殊不知冥王殿只是公事公办,尚未入幽都造册,他不大习惯以“鬼”来称呼。
“你别感动,我只是……”
“——冥王殿心地仁厚,你们不该总说他凶。”成意指尖泛出轻盈灵光探到了那个尸兵的腕上,见对方似乎对此等灵光术法有所抗拒,随即安慰道,“莫怕。”
他好温柔。
谢逢野悄悄抿着抹笑,擦着成意的衣裳蹲下去,再认真不过地盯着那尸兵看。
“你跟了红将军多久?”
“不久,半年不到。”
“半年不到?”谢逢野问他,“你如今能得此身长留世间,皆因你执念太深,半年不到,能有这个执念?”
“他让我找柴公子。”尸兵又不出意料地重复了一遍这话,谢逢野眯眼瞧他,又听他小声地跟了一句,“我是百安城出来的。”
“百安城?”
似乎这也是他不可提起的东西之一,同先前说问花妖杀了朱柳一般,要是深想,就会痛苦不堪。
成意收回探着灵光的手指,转过来对谢逢野摇头说:“他生前似乎……总之魂魄虽在,却碎得难拼,是以记忆才会这般不完整。”
谢逢野瞧他目光一直流连在那个尸兵脸上,于是拿出个瓷瓶递过去:“此物可做养魂,收他于瓶,或许能养得回来。”
“玉兰如若想管,我们可以多留一段时间,我这就派人下幽都查他往业。”
“多……多谢。”成意接过那瓷瓶,施法将那尸兵收入瓶中,却像是有心事一般垂首去看,半张侧脸隐在鬓发之下,“冥王原先不想管的吗?”
谢逢野稍微听他这语气,把“冥王”两字在脑中滚了几圈,又在嘴里嚼吧嚼吧才品出味来——玉兰这是觉得他是一个不善良不热心的神仙。
啧。
想那老龙,多热心,人家族灭去救妖,见着个小妖怪也愿意凑上去递给盘热气腾腾的糕点。
“我不是不想管,是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谢逢野没让玉兰接着蹲在地上,将他扶起来弯身下去给他拍去先前蹲在地上沾的灰尘。
分明捻指掐诀就能解决的事情,他却很珍惜这样亲力亲为的方式。
“且朱柳算是我们的故人,若是他的事,遇着了自当管到底,但你也晓得如今江度不知从何处又得了力量卷土重来,我想尽快带你回幽都去。”
他直起身,正正凝着玉兰的眼。
“若你还是不放心,我可以吩咐梁辰亲办此事,何况去幽都之后,我可以带你等朱柳轮回归来,我们再好好聊一聊。”
“嗯?”他轻轻捏了捏玉兰的手臂,“好不好?”
成意错开他的视线:“好。”
翌日还要一同进宫,好歹瞧见俞家有多疼这个小幺,至少谢逢野把人带走也要给个交代,既然是皇帝又下旨宣他们进宫,那自该把最后要交代的交代完。
然计划总是多变的,孟婆大清早从幽都杀回来,正遇上抬着托盘小曲飞扬的尊上,清茶热粥佐以爽口咸菜,贴心得忘了成意如今算是仙体不用进食这件事。
“尊上!”
孟婆也来不及过多感慨,只暗自念叨了句:“老房子着火。”
“嗯?回来了?”谢逢野心情颇好,挑着眉瞧了眼小孟婆,“正好,我还有事要找你和梁辰。”
“不是,我去查了朱柳。”孟婆拦住满脸春色的尊上,“我去查了朱柳!他压根就没入幽都,更没进轮回!”
此话平地起惊雷。
死后魂若不入幽都,在人间停留之下,消散也只是时间问题,何况距今已有百年。
下场如何,身为冥王的谢逢野自当比谁都清楚。
“当年皇城此处是哪殿负责拘魂招魄的?”
“这个我也查了,当年鬼吏得了消息来皇城时,那朱柳的魂魄竟是一点都察觉不到。”孟婆摇头说,“都是有记档的,而且那会因尊上在人间还打过仗,我们向来有什么风吹草动跑得都快。”
“几乎是朱柳才气绝,鬼吏就上来了,就是没有。”
“没有……”谢逢野重复一遍,又问,“难不成?飞升了?”
“不是。”孟婆眉眼间难得如此冷峻,“他是整个命盘都没有了,就如同当年的冥君一般。”
谢逢野瞳孔骤缩,如今成意也不肯说,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命盘忽地消失了。
“好,我知道了。”谢逢野忽地意识到,“你去查朱柳,是因为当日那问花妖幻境中尸山尸海,对吗?”
“是的。”孟婆点头,“我们出来一合计,人间能有如此伤亡的情况,应当就是战争所为。”
“不一定。”谢逢野遥遥看着成意所在的房间,“还有一种情况,也会死这么多人。”
孟婆恍然大悟:“屠杀!”
“再去看当年的妙手镇,那些身死之人如今何在?”谢逢野回想着当日幻境中的场面。
黢黑血腥,路上皆是残肢断体,他一心想着早点见到人,便不管不顾地混扫过来。
且在此类怨气泼天的境中,向来会伴随着境主心底最不愿想起的画面。
而对于那问花妖来说,妙手镇被屠,朱柳救他于水火,难道镇民身死的场面,就让他这般难以忘怀吗?
不应当啊……
谢逢野端着托盘去找成意,待布置好粥食之后才跟他说这事。
成意安静听着,才拿起调羹又垂下手臂架到了桌沿上。
没讲几个字才想起,这……这会还叫人家吃早点,他又在这说什么断手断脚。
“要不你先吃。”谢逢野垂下眼,无辜道,“我自己淘米煮的粥,就是太着急了想跟你说这事。”
皇城秋末冬初可不比百安城,北风荡天刮来,能把人冻掉一层皮。
他说罢,故意把粥碗往前推了推,正好露出自己手上那些被凉水冻得发红的地方。
成意一眼就瞧见了:“你的手。”
“哎呀,没事。”谢逢野见目的达到,大大咧咧地笑开,手却只意思性地往后挪了些,正停在玉兰一探手就能够到的地方。
见他眼底还有迟疑,却也捏了诀要为他疗伤,无奈地叹口气:“你好歹爱惜自己,我吃不吃东西都行的。”
“你教训我就算了。”谢逢野作势要把手收回来,“我也知你不是怕冷的人。”
那双手一点都不安分,在桌上游鱼一样乱摆,就故意躲着成意的灵光,带着桌上布巾都起了好几道褶子。
成意抬头问:“干嘛?”
“你昨晚。”谢逢野幽幽地看着他,“你昨晚连给他探灵台,都凑那么近,都搭指去他手腕上,如今给我疗伤,却要离那么好几丈远。”
“可见是嫌弃我了。”
说完又在桌上晃了晃,最后才娇气地“嘶”了一声。
成意可是当真拿他没法,轻轻地把手指按上去,力气都没使就停下了那些不安分。
“我也不是没胃口,我是听你这么说,突然想起了朱柳。”
他的灵光凉凉的,却又带着温柔的热,舒舒服服地铺在谢逢野手上,他顺势往前一趴,大半个身子伏到成意面前,送上自己的狗头,偏过脸来瞧着他,又刻意绕开命盘的问题。
“我记得给他送行前夜,我们在小院中喝酒,你们都欺负我一个,把我灌得晕头转向。”谢逢野颇为合理地往前又蹭了蹭,直把自己的脸贴到成意袖上,“那会良密也在,就是司命,还有他哥,还有江书姐姐,你记得吗,我们当时好开心的。”
他笑眯眯地去看,玉兰果然弯了眼,唇边轻笑一抹可见形状。
见他不抵触自己靠近,谢逢野这才接着说:“你们都坏,见我晕了也不管,后来江书姐姐先回房休息了,良家兄弟也走,就剩我们三个,我当时……”还能把脑袋靠你膝盖上。
这话本是要说出口的,谢逢野却眼睁睁瞧着成意眼中露出许多回忆的神色。
他狗腿一蹬就弹坐起来,警惕地问:“你是不是想到别的了?”
那场昆仑雪……
似乎成了永不磨灭的美好,如今快要成他谢逢野的心魔了。
成意也不多掩盖,点了头,见他这么咋咋呼呼地干脆主动按住他的手。
“别乱动。”
“哦。”谢逢野把自己那些嫉妒化为委屈,又放大了好几倍抬到成意面前,“你就想得那么开心吗?”
你就那么开心吗?
冥王精神奕奕地双眸低垂,长睫盖下一片失落,鼻翼也在微微颤动,连抿嘴的弧度都和当年一模一样。
成意瞧得有些恍神,待发现时,自己嘴角已然勾了笑。
“你怎么还吃他的醋?”
这话也顺理成章地问了出来。
谢逢野一愣,更受伤了:“你怎么还能问这种问题?我可醋得很,我想起他就醋,鼻子嘴巴眼睛都是酸的。”
“我是在想,那天我们围炉子饮酒,月光漂亮得很,旁边还有江书姐姐做的糕点,我记得是炸香糕,你醉得不行,还要撑着不肯走。”
成意越讲,笑得越开。
“就怕我和他多说几句话,一转眼就要跟着去皇城。”
“冥王真该找司命说理去,把你写得这般……”成意笑着迎上谢逢野的目光,一时之间歇了音。
“我就是在意。”谢逢野假装没瞧见玉兰泛红的耳朵,梅开二度舒舒服服地又趴了下去,“我记得趁我酒醉,你们俩可没少说话。”
“嗯。”成意轻轻应声,那些微不足道的冻伤早已治好,但两人都像忘了这茬,手还搭在一起。
“那天他问了我很多。”
城才安定,诸事繁杂也进了正轨,于公与私都该畅饮一回,借酒抒怀,
虽有春寒料峭,却也是清风明月满堂。
山蛮子醉得睁不开眼,还要死死地抱着柴江意的腰,就把头搭媳妇膝盖上。
一开始还能瞪着眼对朱柳做那些毫无用处的威胁,到了后面也听不清在念叨什么,自说自话地就睡了过去。
“我听闻,这家伙是柴公子捡来的。”朱柳问道,顺手拎过火钳来挑了挑炉子里的碳火。
柴江意扯过一开始山蛮子给他披的绒毛外衫,将将好把现在膝盖上这一大团人给围住,又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确认无恙才说:“是。”
他见朱柳又挑了碳,想他或是有话要说,便从身旁又拎了坛酒灌进瓮里热上,忽而低头瞧瞧膝盖上的人,抬眼对朱柳笑道:“我病是好了,但他就是紧张我的身子,看得严,今日贪醉多吃些酒,将军莫要明日向他告发我。”
清冷公子瞧着不大爱亲近人,却总是在言及山蛮子的时候眸带明星,蘸着融融碳火暖色,实在难见。
朱柳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面前二人:“朱某冒昧,只是此类疑惑,恐怕只有柴公子能解。”
柴江意给两人续了酒,身子在动,可全程另一只手都护着山蛮子护着他别从自己膝头摔下去。
他直接问道:“将军是想问男子相合?”
他依旧是那坦然垂目的模样,倒是把朱柳问得呛了口酒,咳了几声又哈哈笑开:“没想到柴公子比我还坦荡。”
“大抵许多人都想问,只是没说出口。”柴江意搁下分酒的长勺,端起自己的酒盏,看着里头水光漾漾,眼底潋滟许多波纹晕开。
“本朝还好,若是前朝发现男子相好,打死人也不是没有过,大家都认为这有违天理。”
他说罢,仰头一口饮尽杯中酒:“我不信命,我只信自己,他很好,我要同他在一起。”
待口中酒劲过去,柴江意才朝朱柳轻笑道:“可是人也要信命,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也想不到我如今会这般离不开他。”
“这家伙,我一面见着时可把我吓了一跳。”朱柳的笑在碳炉边绽开,还摸了摸自己侧脸,“那一拳打得可真是……扎实。”
柴江意无奈笑道:“他就是这样,心里憋不住事,我代他向将军赔罪了。”
“哈哈哈,这个倒没什么,确实也怪我,怪我路上耽搁了。”朱柳点了点酒盏侧面,敲出清脆两声响,“说实在的,我才见着柴公子时,很难相信,你愿意选这么一个人托付终身。”
柴江意又拢了拢盖在山蛮子身上的衣服,低头浅笑:“没办法,谁叫我就遇上了这么个祖宗。”
“原本我看他蛮横得很,且半点道理都不讲,而且他自己同我说是山匪出身。”朱柳笑着摇头,“这么不讲道理的人,我也遇着过,也同他一般。”
“憨直诚厚,赤子之心,是个良人。”朱柳把目光停在山蛮子脸上,“可惜,我不是良人。”
“若能如此自省,皆有几分真情。”柴江意问他,“将军的心上人,也是男子么?”
往事如昨,如今寒意虽在,却已不是当年春寒。
成意同谢逢野大概说了遍,那晚朱柳都和他说了什么。
“后来将军也没有深谈,只说自己辜负了一个人,联想至如今,恐怕他当时就想开口让我帮忙,或许还有别的思量,却没想入了皇城就没能再出去。”
成意接着分析道:“我想了想,那尸兵才说百年前见过我,我确实也答应过一批人要他们青史留名。”
正是当夜正式反击叛军围城之时,第一拨跟着柴江意和山蛮子行动的人,之后见红将军来解了围城之困,其中更是有不少人心生向往,追随而去。
“或许,他就是其中一个呢,只是我终究是食言了。”
再说下去,就该讲到玉兰那“不可说”了,谢逢野也从方才那声“心上人”里捞出些神志,反手覆在他手背上,轻拍两下。
“正好,如今给他养着魂,我们也进宫瞧瞧史册上是怎么记的,看一看吧,朱柳到底发生了什么。”
“嗯,我想,或许那问花妖,就是他没能讲出口的心上人,将好那个士兵也认识我,派他来寻估计也是有面熟的原因。”
成意缩回手来:“别揉了。”
“哦。”
待谢逢野目不斜视地盯着成意喝完粥,再悄悄顺走了成意的腰带。
俞思争便上来寻人了,这回见到他俩在一间屋里倒是没多大反应了,只是脸上带着心如死灰的青铜色。
自从当日他从皇宫中回来,成意叫谢逢野收了傀儡,他自己如今依旧做俞思化,同这个大哥说什么倒也习惯,没漏出过什么岔子。
是以,俞思争如今对于谢逢野,何尝不是一种认命呢。
那个叫做净河的小神官坚持要跟着一路,谢逢野临走前带了司命和尺岩,却将捏出来的傀儡娃娃摆在客栈里,再万般不舍地将顺来的腰带挂到他身上。
这才一路进了宫。
宫道上早已见不着打斗痕迹,可见不世天行事颇为干净,尤其是这类擦屁股的活。
尤其是这种有冥王在场的情况。
路上无人为难,他们一路顺遂地进了主殿,皇帝已然等了多时。
问花妖从他的身子里被抽出来之后,妖力覆面散去,他也恢复了原本的模样,瞧着三十上下,很是年轻,眉宇间自由英气。
待内宦服侍了茶,那皇帝才转身过来,面上带着些疲态,但开口听来精神还不错:“免礼吧,虽然你们也没跪。”
向来静言默行的将军不同以往先声道:“谢陛下隆恩。”
谢逢野微微动了动眉头,听隐了身形的土生和尺岩在后面说话。
“这可是人间的皇帝,俞家大哥这么勇的吗?”
“不知道,我们来皇城之前,也不是这样的啊。”
皇帝当真不恼俞思争如此,绕到桌案后面坐定:“同你说的恩赏,可有想好了?”
原来,当日道君诸位把见到神迹之人都消了记忆,唯独没动这位皇帝陛下的。
听司命八卦才知,如今这人间皇帝,好似是不世天上什么仙族的小宝贝,下人间历劫来了。
是以当日才睁眼,就瞧见这大将军着急忙慌地冲到自己身边,二话不说抱起人就冲去太医署。
怎么说呢,也不好猜皇帝当时究竟想了什么。
但是据他自己骄傲又大方地讲,他是知道自己半年来被妖魔入体,神志难清。
如此,无论如何都要给赏。
不管是为了面子,还是为了补偿。
毕竟外头还没解决了那些失踪美人入宫的故事,皇帝需要位将军坐镇皇城,压压乱,也是理所当然。
但又遇上俞思争这个倔的,非要念着无功不受禄。
两人应当先前就倔了一场,乃至现今见面,君不君,臣不臣。
说到这处,谢逢野算是听明白了,感情这皇帝还记着当日之事,怪道要特地宣旨招他这位“玄衣公子”入宫。
他便直说了。
“恕草民不敢欺瞒,我家同将军祖上有些世交,且祖上还认识前朝一位将军,所以陛下还是不要多给我家哥哥什么莫须有的功名,怪害怕的。”
俞思争的脸色更难看了,好歹这个时候他记住了君臣之理,没当场拔刀向冥王。
谢逢野继续开屏:“便是那红将军,当年救过我们百安城的。”
“我和家夫。”谢逢野又牵起成意的手,“皆是白衣,无官无爵,受不住皇恩,如今只有一个心愿。”
进殿不得佩刀,俞思争虚虚往腰侧捞了个空:“你们不想。”
顾念圣上还在面前,他僵着脸把小幺往这面扯了扯。
谢逢野本想说了解下当年朱柳过往,听闻本朝皇帝恩厚,兴起也会做诗感念前朝将军义节,既有向往之心,还在深宫当中,自然知道的要多一些。
如今见大舅哥这样,那更是要迎难而上了,正好愁着没理由带他家小幺走。
他眉一挑,干脆展开笑:“行吧,那我们还是要赐婚吧。”
成意:“……别闹。”
俞思争没想到答应了父亲把小幺带回去,没承想……
谢逢野正得意着,忽地耳中像是被人开了个洞一般,那些失去许久的本事又回来了。
忽而之间听见了殿内所有人的声音。
这能力被青岁压制太久,忽然出现他差点没反应过来。
最先是俞思争暴怒的声音响起:“没有媒妁,没得高堂允许,没有八抬大轿,没有十里红妆!凭什么敢开口!?”
大舅哥的表情配着他这个心声很搭,他又把小幺往自己身边拉了些,正色对皇帝说:“求陛下!”他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挤,“还是,赏我,官,名!”
嚯!
人皇帝给你赏赐你都铁骨铮铮拒绝了,你现在会求人了?
谢逢野看得好笑,刚转回脸面向皇帝,却看那赤地金龙纹加身,且风度雍容的皇帝垂目看向将军,满脸高声莫测,喜怒不见。
“哦~啧,亲哥幼弟,将军还有这般,不伦之爱。”
混账如谢逢野都止不住地瞳孔乱震。
这是不世天哪家洞府出来的仙才?!
第073章 寻花(二合一)
在俞思争心中那些怒吼快要突破唇齿而来, 泼洒到谢逢野脸上之前,他这才停止了玩笑。
“陛下莫怪,朝堂之上我们不明白, 若今日有得罪,还请将这些罪过记在我一人头上就好, 同俞家无关。”
他松开成意的手,倒是像模像样地朝着那皇帝行了礼, 只是在心中记下这位仙才的模样,届时回不世天或许还能稍做聊聊。
再者,天大地大, 无人有资格配为他和成意赐婚,他们缘分如何,无论都不由别人置喙。
只是……
大舅哥的脸面还需顾及一二, 所以谢逢野胸中坏水一滚,唇角勾弧浅笑:“即便要赐婚,也需待我自己备好嫁妆,不好这般光着手就嫁进俞家不是?”
他说罢,还特意向俞思争那边偏头,后者半天才反应过来:“嫁进来?”
此事冲击之大, 让俞思争一时之间忘了这还是在天子面前, 圣上殿中, 不好过多放肆的。
末了, 他松开小幺的手,艰难吐息过后才说:“陛下赎罪, 臣殿前失仪了。”
这场小闹剧到这才算画上了终点, 末了,谢逢野只讲自己白身一人, 无心于朝堂之争,只是祖上曾受红将军恩德,所以今朝进宫来只想知道些他的过往。
且既是前朝冤案,之后不久也得推翻,现今家中想要为将军建祠立起庙,所以这才冒昧进宫。
这话圆得顺溜,且人间这些大大小小的权利之争,谢逢野作为冥王殿多少也懂些,能坐在皇帝这把椅子上的,绝非善人。
不可能在明知自己半年多被妖邪夺身之后只会单纯想要给出赏赐以作感谢。
如今只需确定两件事。
第一,今日进宫来,先前那些颐气指使的内宦都没了踪影,显然这座琉璃宫城之内先前秘密清缴过一回。
走进来之后一路瞧见的宫娥内宦皆俯首噤声,誓要将自己的存在感落到最低,显然之前定是有场杀鸡儆猴。
此番只需确认皇帝有心无心将这事同俞家牵连起来。
毕竟俞家若是出了什么事,成意定然不会做视而不见的。
第二,那就是朱柳了。
“红将军啊。”皇帝听了他问,倒是也好奇过为何这黑衣男子半分赏赐不肯要,只说要听些红将军的过往,但这个人界皇帝也很快从方才的乱局中正色起来。
“前朝将军红,实在是一位很令人钦佩的英雄,可惜彼时国祚飘摇,奸臣当道,祸害忠良,若是身在本朝。”
皇帝歇了音,谢逢野却听见他心中说:“乱世出英雄,如今四海且算得安定,朕有岂能放下厥词言说定能将宝刀发挥到极致?若是不能,岂非埋没?现观如今,纵使想要赏赐个大将军,也要被再三推诿,难道宝座之上只能迎着畏惧吗?”
谢逢野听得眯起了眼。
心善,宽厚,做不了上位者,更当不了皇帝。
还想他先前提起朱柳时那般敬重,或许只是表面功夫,如今看来,字句皆是真心了。
本来还想让司命瞧瞧这位仙才何时死回不世天去,现也用不着看了——如此心性,难坐江山。
皇帝接着长吁短叹一阵,对于朱柳评价颇高,可见朱柳身死之后不久,就有人替他翻案了。
“这事说来也怪,当时满朝上下唯有一人站出来非要定他的罪,偏偏前朝皇帝也只听他的话。”
以一人之人独抗满朝非议,看来正是问花妖法力驱使无疑了,谢逢野沉吟道:“是一位校尉吗?”
“校尉?”皇帝这回多看了谢逢野两眼,意有所指地说,“你们家祖上,知道得怪多。据朕所知,并非校尉,而是一名官职更高的人,奇怪的是,在朱柳身亡后,他又是最开带头为红将军反冤的。”
他这话终于说得有几分皇帝的感觉了,可在谢逢野听来就很不是滋味。
这种把话掰开来嚼,且说完又喜欢用深邃目光盯着你看,末了再沉默半晌叫你去细细品味究竟是什么意思。
——不世天那帮混球就很喜欢这般说话。
你们家祖上。
合着话里话外就是把他和俞家扯在一起了呗。
想谢逢野混账多年,平生最不爱行善做那些多余的思量,若是放在以前,便是听见屠城灭门,都是坦然而过,毕竟也不关他什么事。
如今就从那摊子稀碎想法中挑挑拣拣,居然真能叫他勾出几分良心。
念及先前听过那俞家二哥还准备入仕,更是读书多年正准备报效家国,可不能毁在今日的算计上头。
“红将军啊。” 谢逢野感慨道,“草民不如就同陛下明说了吧,还请陛下先赎罪。”
“哦?”那皇帝语音一挑,似乎也很好奇面前这个男人还能给他带来何种惊喜。
“我家祖上也是百安城中人,先前困于一场饥寒,且因前朝皇城之中动乱不堪,无暇顾及那座被叛军牵连的城池,百姓久困其中,苦于天雪岁寒。”
“我是个不是大字晓不得道理的人,只是祖辈之间尤爱传闻当年之祸,是以对于围城解困的红将军多有情感,这份恩情是凉不下去的,可是陛下或许不知,当年百安城中不止红将军,便是如今的俞家,也就是当年的柴家。”
皇帝听到此处,眼中那些趣味下去许多,瞬时被正经神色替代。
谢逢野才不慌不忙地接着说:“柴家当年联合城中其他百姓一处,联手对抗叛军,这才能同外来的红将军打个配合,拯救一城于水火,可是后来将军死于朝堂屠戮,那柴家抗命救世的一双姐弟也被赶出族谱,改为俞姓。”
“首功之人尚且如此,遑论那些以命相搏的碌碌无为之辈?陛下可以试想,当年饥寒之中,城民几乎要到易子而食的地步,而那些敢站出来勇敢抵抗的,可都是决定好了用命给家人换一个平安的百姓们,此等壮举,说句脸大的话,便是在前线征战的将士们,也该是抱着这般心态奋战的吧。”
“可结果呢,史书上寥寥几笔便罢了,便是当地县记、城记之上都无其姓名。”
成意的目光在发烫,谢逢野全都感受得到,于是他愈发昂首回视皇帝。
“难道这些人不配青史留名么?”
此言掷地有声,在此寂静高殿中不住地回响,好像一把坚硬重锤,非要在今日砸开什么才罢。
与此同时,俞思争瞧向谢逢野的目光也明亮许多。
“我之前想不明白,为何红将军会落得如此下场。”谢逢野一本正经地当堂分析着他此前从未想过的东西,凡事讲究一个现编现圆。
“即便朱柳此人说不上居功至伟,那也是一朝开疆名将,何意朝中奸臣三言两语,就能夺走他的性命?”
他嗤笑道:“说到底,所谓‘造反’可是一个好名头,有时候皇帝要杀你,不一定是因为你造反了,确实因为你有了造反的能力。”
“谢逢野!”
出人意料地,满殿寂静之中,第一个喊他住嘴的居然是俞思争。
“让他说。”皇帝从桌案后站起身来,眉眼阴翳地走到谢逢野面前,“你想传递什么呢?”
“不想传递什么。”谢逢野面上丝毫没有普通平民对待皇帝该有的敬畏,他眸光一如寒铁坚毅,“前朝都说当年的天子被妖鬼迷惑心智,可若是自己无念,妖鬼之物又从何处寻得地方可以入心行邪?”
这话可说得太露骨了。
当朝皇帝被问花妖夺身之后,连日召美人入宫,又千里迢迢把将军召回来,怎么好说这些事情究竟是问花妖要做,还是这皇帝本来就预备要做。
“陛下岂止,大将军如今不肯要你的赏赐,不是因为害怕皇威,而是想要在不威胁到你这天子皇权的份上,再多报效几年家国呢!!”
这话简直是把帝王心术那些血淋淋的权衡利弊摊开来放在皇帝面前,力求每个字、每一声都戳到他的肺管子上头。
皇帝面色已然阴翳如雷雨将来,谢逢野全然看不见,他正说到兴头上,一把甩开俞思争扯着他的手。
“大将军回皇城述职,你们天家要他带兵行队而来,千里迢迢跋山涉水不说,士兵们在前线本就生活艰苦,还要为你们一旨入城,为的不就是给沿途百姓一个震慑吗?不就为了让他们瞧瞧,我朝军威,让他们瞧瞧,天子唇启唇合便能指挥千军万马?”
“行至皇城门前又叫他们退兵而去,天家威仪铺天盖地,却不知可会寒了将士们的心呢?!”
这话在砍头以及灭九族的危险上狠狠摩擦,俞思争这回再也顾不上多讲什么了,喊了声此人疯癫就要来捂谢逢野的嘴。
他脑中一片翁鸣,再也听不清这谢公子嘴巴张开闭上是在说些什么了,那些肺腑之言落到这个大将军耳朵里,就全部变为一句话:“有本事,你来砍我头啊!”
眼瞧着就要捂上了,却被小幺伸手拦下。
“大哥,让他说完。”
面前皇帝脸色难看得拿笔来蘸过一道便能写字,谢逢野全当瞧不见,还有空朝成意乐呵呵一笑,这份笑意却在目光落到他脸上时,变深了几分。
“小疯子。”
谢逢野传音入他耳中,在场所有人神妖鬼,都没能听见这话。
却见成意耳朵泛起薄红一抹,抿了抿嘴将俞思争又往后拉了一些。
之后的一炷香时间,谢逢野分别从民意乃至天德等多个角度,全全面面又含沙射影地把皇帝教育了一遍。
没错,教育。
冥王全然没顾念面前这是不世天上某处洞府的宝贝疙瘩,给他来了场独一无二的教育。
说到最后还不忘随口提了句:“陛下这般对待俞家,我就念及俞家还有个二哥,为了读书到了废寝忘食之地,恨不得立马将满脑袋学识用作报效家国之用,若知道陛下如此怀疑俞家,也不知他会不会先吐一口老血,再当场触柱以明心志呢!”
如警世之钟撞响最后一声,余音绕梁。
所有人瞧向谢逢野的目光都不对劲了。
或崇拜、或惊讶、或敬佩、或麻木。
总之汇聚起来便是见了鬼的表情。
半晌,还是俞思争最先在心底呐呐:“废寝忘食的读书……这说的是我家那老二?怎么听起来如此陌生。”
谢逢野:“……”
这哥们,找重点的能力一向都很清奇。
之后是皇帝,他默着声把牙咬了又咬,看向谢逢野的眸光中一片阴晴不定。
但他心里说:“我只是……想赏大将军。”
颇为委屈。
但此等场景,他必是要说些什么,只好清了清嗓:“是朕没有顾虑那么周全。”
谢逢野这才满意地收了手中灵光,同时,成意那边的光亮也散了下去。
又听皇帝补充了句:“我没有要召美人……”
至于殿后那群匿了身形跟着进来的,以土生为首,都是满面麻木了。
从冥王开始说第一个字,那背在身后捏起的灵光就足以表明他的态度了。
大抵就是:你今日敢还嘴一个字,我就敢让你再被夺一次身。
冥王殿这般,那是极为正常的事情,毕竟前头千万年幽都行事风格也是如此。
可是那成意上仙手中也跟着亮起一道光,那就很刺目了。
净河目瞪口呆:学坏,是可以这么快的吗?
或许是谢逢野今日殿上明言过于震慑皇帝,所以他之后再提要求,也都被答应了,只留下俞思争在殿内。
其余的都跟着谢逢野去了记档院,史册浩瀚如海,要细细翻阅起来并不是件轻松活计,可是不论是冥王还是司命,招出命簿来都瞧不见任何关于朱柳的记载。
他们只好采用最原始,且最合理的方式,除了谢逢野和成意,其余跟来的都留下来翻书。
“你还要去看看你大哥吗?”
两人已走在出宫的路上,谢逢野心情不错,唇角一直勾着。
“不了,看皇帝应当是还有许多话想同大哥说。”
“那我们去别的地方。”
才同送他们走出宫门内宦道别,谢逢野便拉着成意捏诀直入那朱府,也就是一开始幻境中,满城碎尸残骸,那处最干净的院子。
只是中途回了趟客栈,不出意外地瞧见满院狼藉,至于那个留下来的傀儡早已被撕成了碎片。
谢逢野好歹是赶在大舅哥瞧见之前收拾了残局。
“我之前就一直在想,既然如此心心念念不忘,为何要把幻境弄得这般血腥不堪。”谢逢野拉着成意大摇大摆地在朱府中穿廊过堂,“而且,这本是前朝旧宅,何以留到今日?”
“最重要的,什么人会非要杀了另一个人,又立马上赶着想要为他平反?”
他们在这处幻境中呆了许多天,谢逢野熟门熟路地带着成意寻到了当时住的屋院,到门前时抬掌化了张灵笺送出去。
默默等待几息,却再也没想从前那般立时就能收到回信。
成意在途中几次想要挣开他的手,都被谢逢野以“此处太大,我怕你走丢”为由,拉得越来越紧。
这会见他如此,反而在他掌心中轻轻拢了拢手指:“君上没有消息了吗?”
灵笺会根据所送之人的不同,而幻成不同的颜色以及样式。
类似于土生那种不文雅会死的神仙,凡是送去给他的,那必定要有仙鹤流云生动在上。
但青岁天帝不同,不世天上有资格给天帝递灵笺的本就不多,但成意也在其中只一。
青岁的灵笺就如同再普通不过的一张信纸,杏色底,朱砂边框。
在百花争艳的灵笺分类里,他算是质朴得独一无二。
很好分辨。
“这老东西,向来骂我骂得快。”谢逢野盯着灵笺散去的地方,忽而感觉手心被玉兰轻轻地勾了一道,他回握过去,“没事,他可能有要务。”
“那我们就不等他消息了。”
“谢逢野。”成意难得如此叫他,“你是怀疑,某个大神仙吗?”
谢逢野扭头看他,玉兰脸上向来藏不住事。
不世天只当他是个清冷神仙,大抵还是因为他总是以面具覆脸,且不爱多讲话。
殊不知……
他只是不大晓得如何跟人说话,更不晓得怎么交友。
这才造成这般假象。
谢逢野原本一直想不通,为何天大地大,就是听不见成意的心声,即便如今法力全数回来也听不着。
——这不都明摆着写在脸上了。
成意是在问他,是不是觉得天帝或许有异。
这项如何,谢逢野自己都说不清楚,不过他既然先前发过誓,不会再让玉兰像从前一般,什么都不知道,所以现今全是有问必答。
“方才在殿中,青岁忽然莫名其妙地将所有压在我身上限制法力的禁制撤走,此前没有半点预兆,我想,若非是他良心发现,要么就是他遇见了什么事。”
“至于我为什么不着急,因为我相信这天上地下,除非他自己想死,应当没人能伤得了他。”
“再者,方才客栈场景你也见着了,我早上出门前有意留下傀儡,就是觉得朱柳这事本就疑云团团,那问花妖执念如此,不可能轻易离开。”
成意点头:“嗯,我有一个想法,但我觉得太荒谬了。”
“杀害朱柳,又着急忙慌为他翻案,最后变成自己的执念。”谢逢野弯着温和的笑看他,“我原本也觉得荒谬。”
“但事到如今,只能我们自己解决了,不然今后变成你的心魔可就不好了。”
谢逢野拉了拉他,眼中笑开一团焰火。
“玉兰,没见过我冥王的本事吧?这里既然没被动过,但也是我们如今能找到的,跟朱柳有关的东西了。”
冥王可无需命簿直观业障,前提是法力都在,修为无损。像先前被青岁疯狂压制的那段时间,他若要动此念头,必要招出真身。
青岁不知是不是算到了这步,提前将他的禁制撤走。
谢逢野只是觉得奇怪。
好像他这个哥就是晓得,但凡稍早一天,谢逢野都不会亲自来看朱柳业障,更不会动用灵力来看他过往。
毕竟冥王殿向来觉得:天大的冤屈,海深的恩情,过去了就都是过去了的。
还是那话,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他向来不爱管闲事。
偏偏青岁就这时候解了禁制,且还能算得上谢逢野即便再不爽快,也会来。
眼看着身边字符应召,渐渐连成道屏障,涟漪回荡于顶,淡红色的光纹将两人包住。
谢逢野忽地停了手,一本正经地转头面向玉兰,蹙眉问:“你先说。”
他实在太过严肃,好似将一个决定生死的事情就此交到玉兰手中。
“我如今只有元神是金灿灿的了,真身可是黑黢黢的,难看得很,你先说你不会嫌弃。”
光影浮动在侧,成意有些发蒙。
谢逢野俊朗的眉眼中尽是担忧,像是弓弦拉满,若是听着了不好的话,那一箭随即就会戳穿他的心肺。
他用言行证明,这当真是个天大地大的问题。
“你不说话?你是不是嫌弃了?你是不是不喜欢?”
“我可嫌弃了。”
未等成意回答,已听朗笑入耳。
连同业障的大门已然打开了,两人还身在幽光浮现之中,门的那端是夏日郎朗。
那是朱柳。
他依旧是那般眉目恣意的样子,身上却没穿着布袍甲胄,而是一身脸月色常服,并非什么昂贵绸缎,他正举着剑,对着前面几步远一架车。
他悬腕抖落碎光补充完余下的话:“你们扰了我休息,我没睡好,自然要拦你们的路。”
那车前站着几个彪壮大汉,身后车上架着一个囚笼一样的木架。
里头蜷缩着一个少年,手脚瘦弱肢体单薄,身上还伤痕累累。
脚踝上拴着红线。
而守在车前的那几个男子和他是同样的打扮,赤绳束发,铜铃挂身。
他们是妙手镇族人。
好似才起了什么争执,朱柳就那般朗笑着横堵在路前:“我既瞧见了,哪能当做没看到,你们几个大人,欺负一个娃娃。”
“不关你的事,就莫要插手!”其中一个男人提刀就砍。
瞬时兵器相撞之声炸开,第一个人明显不敌,其余几个就接连跟上,一片混战之间,唯有那抹月色衣衫舞如游龙。
“我可听见了,你们准备将这娃娃打死,扔进山里头喂狼。”朱柳笑如春风明朗,旋身一跳,轻盈下坠之间以长剑做棍,别住了两人的手脚,又迅速制服了其他人。
最后才拍了拍手往那木笼里走。
身后的男人躺做一堆,还想拼命地爬起来阻止他,眼看着他越靠越近。
居然怆然大嚎起来:“天要亡我妙手镇!天要亡我妙手镇!”
他喊得犀利又难听,朱柳嫌弃地回头看了看他,摆头间风过额头,撩起头发,露出一块粗糙的布巾,上头还渗着血。
谢逢野低声说:“受伤了?”
成意:“应当是。”
那孩子早已直起身,红绳缠在头发之间,如同星星点点的火光,落在他眼底,像头惊慌失措的小鹿。
朱柳迎上他警惕的目光,无措地甩甩手,笑道:“大人打架,你有什么可看的?”
那孩子盯了他半晌,忽而讲:“你的头。你是谁?”
朱柳眼睛弯得更厉害了:“那你又是谁?可是做错了事,害大人生气?”
“我先问的。”那孩子又往木笼边上缩了缩,却还是如实回答,“族长爷爷病了,他们就冲进来抓了我。”
“那你肯定是做错了事,不然别人怎么那么生气。”朱柳完全没顾上如今形势,身后还有几个大男人哭得要死要活,他笑着朝那木笼中扬扬下巴,“娃娃,看你坏的,把大人都气哭了!”
那孩子闻言猛地抬起脸来,露出白皙精致的五官,还有那双颜色相同的眼睛。
“我十七了!”
朱柳似是没忍住,噗地一声笑开来,也不知开心什么,只管自己笑个痛快。
谢逢野和成意就没那么愉快了,他们对视一瞬。
“他还没觉醒妖力。”
成意补充道:“他还不知道自己是问花妖。”
当时幻境中那个疯癫少年分明双眸异色,那是问花妖的标志。
那头,朱柳像是笑够了,才叹着挠挠头,风轻云淡地指着自己脑袋那块疤。
“我摔了头,不记得自己是谁了。”
要说巧也巧,土生的灵笺这时候冲进业障来,拍到了谢逢野脸上。
上书:红将军在屠妙手镇前,因夏日暴雨行过山路时跌马,失踪数月。
那边少年显然不信,朱柳还在奋力说明自己真的不记得了,偏他好似真不觉得这是件什么大事,乐呵呵地掰断木笼,要把缩在边上的人拉出来。
谢逢野捏着灵笺,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所以,故事最开始,他不知道自己是妖怪,他也忘了自己是个将军。
第074章 问柳(二合一)
“你是中原人?”
少年拒绝朱柳递过去的剑鞘用作搀扶, 自己撑着身子下了木笼,待上下打量过后面前的人,眸中警惕愈甚。
“说什么中原外州。”朱柳并不意外他拒绝自己的帮助, 反而闲适地挑了处地方在那囚车上落座。
再望向不远处的山道,原先被他打趴下的几个人, 早就一溜烟跑了。
回想他们离开时面上悲怆之色半分做不得假,声声念着什么妙手镇要亡。
“妙手镇?”朱柳若有所思地念了一回, 才将将站定的少年又立时警惕起来,瘦弱单薄的脊背紧张地弓起。
“怎么?”朱柳后背靠上车笼,好笑地望着他, “我记得是传说有个妙手镇,但从不医人,只为陛下治病送药 , 神秘得很。”
月色轻衫靠近,激得少年又后退数步,“难道你是妙手镇出来的?”
他问了句废话。
从方才那些汉子悲怆难受的模样,乃至他们的穿着,再到这少年人口口声声的“中原人”,
可少年还是再坚定不过地摇头:“我不是。”
“行啊, 不是便不是吧。”
要说朱柳这人最难忘的, 除了那笑颜含春明媚, 愣怔间不慎瞧入了眼, 没人会信这是个威名在外的将军。
更难以想象他这般慵懒从容之态,又是如何于沙场交锋之中手起刀落取人性命的。
就像春日里那枝明媚桃花, 冷不丁溅上道血痕, 又大赖赖地在暖阳下晒起来。
怎么想怎么别扭。
谢逢野瞧着那人畅快笑过,又扯着少年不许走, 言说既然也不是妙手镇的人,便流氓不已地先下了定义,把两人都划分到了无家可归的地步。
言笑之间,朱柳束在脑后的头发晃得开心不已,他一把勾住了少年单薄的肩膀:“既是都无家可归,我好歹还救了你一命,给个面子,陪哥哥我下个山。”
少年脸皮薄,禁不住这种上来就热络得不行的架势,涨红着脸要去推人:“我不认识你,你……你放开!”
朱柳哪管,利落地掉头一转,勾着人就走,笑里露出颗欠兮兮的白亮虎牙:“你好冷血,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的懂不懂!”
“不懂!”
山间林深,将这般笑语同轻骂记了许多年。
总之夏日郎朗清光于顶,此时的山蛮子约莫在破山头里筹谋该如何去劫下傍晚便要行过的花轿,这边的深山道里,风流多情的将军救下了个无辜受伤的少年,不由分说地拐着人就要离开。
故事总是惊人的相似,年岁流转如无情车轮,总是窒息地碾过同样的心意。
某种莫名的情绪在此间夏日炎炎中升腾继而猛地发酵膨胀,无声地蔓延至云天尽头,最后消失无踪。
初相见总是再美好不过,但这份片刻美好拦不住少年成长的脚步。
尚且不知这问花妖吃过什么苦头,叫他成了天上地下独一份张狂狠戾的邪魔。
但身边的玉兰……
谢逢野静静跟了上去,没留意,手攥得越来越紧,直到手指之间已经被挤得退无可退,如同再用力就要换得刹那血肉交融。
痛意才姗姗来迟。
他后知后觉地松开手,却换来另一份叫人安心的回握。
“无事。”
成意偏头看他,短短两个字概括了太多话,其力量如山川,稳稳当当压下那些闹海的烦躁。
他们就跟着朱柳一行走走停停,前头两个人像是都不晓得要去哪里,只是日暮人该歇,他们才停在了一处无人的山野小屋中。
朱柳混账得很,路上没少拿着少年逗笑。
“哎,你为什么十七了才这么高点?”他故意抬手悬到少年头顶上好远,“我像你这般大的时候,都有这么高了。”
男人至死少年,少年自有男人心性,调侃身高很要不得。
自然得不到回答。
“哎,那你说爷爷病了他们绑了你出来,你就不着急回去吗?”朱柳闲得无聊,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火堆,上面烤了他刚从河里捉来的鱼。
没扒鳞,没清脏腑。
谢逢野很期待他们一会下口的表情。
“我说担心你就能放我走了吗?”少年抬手晃着截白皙腕子,上面粗糙地拴了根绳子,另一端就稳稳地捏在朱柳手里。
“那不能。”朱柳笑得明媚,“你走了我找谁去打趣?”
谢逢野和成意站的这处只能瞧见个少年的背影,却能将朱柳此时那些市井作态瞧得一清二楚。
若是这换成个姑娘,便是立刻下山叫了官老爷来拘了去也不过分。
想他来百安城那段时间,虽然也喜欢这般笑得欠揍,但总归言行之间还是有一朝大将的影子。
做什么为了好玩把人救了又把人绑了。
这个问题很快得到了答复。
那群人就算落荒而逃,但杀人害命之心但凡生出,就再难消下去。
是以他们一路跟到了这处荒屋,但实际上他们成不了什么事,因为朱柳身份放在那里,且瞧他早已察觉有人跟踪自己。
可凡事最终要的就是那个万一。
恰如这个不着调的男人不仅磕破了头,时至夜半少年才发现他腰间有渐渗而出的血痕,刺目惊心地绽开在那身月白衣衫上,像极了一朵花。
不知是嘴硬还是压根就没打算讲,总之他哪里有道深可见骨的伤,一路从腰下皮开肉绽地延伸到肋骨。
叫人实在想不明白他为何不急着治伤,反而还悠闲且显摆地同人打了一架,绑了个少年来打趣一路。
被发现时,他才一把扯住人家查看伤口的手,紧着眉问:“你如果是妙手镇的人,定要帮我看看。”
“都说了不是。”少年奋力做了回无用功,没能从那只大掌中把自己手腕抽出来。
“——不,你听我说。”朱柳表情却越来越严肃,唇启唇合说话的间隙,一双虎牙跳动在少年眼底,“这很重要,你得仔细看看我伤到了哪里,你也知道,肾脏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有多重要,哥哥我还要用它娶媳妇。”
这一句倒是把行伍中那些兵痞子行径表达得淋漓尽致。
命中注定见面就要打的人,果然能瞬时引起动拳头的心思。
谢逢野没忍住吸了口凉气,摇着头叹道:“我当时那拳,还是打轻了。”
明知外边还蹲着几个心思叵测之人,还有空关心自己未来幸福,饶是混不吝如冥王殿,都对朱柳叹为观止。
今夜唯一一件合情合理的事情就是:朱柳因伤而起了烧。
像是为了配合这场滚烫的急发之症,外间几个人商量之下选择了最稳妥的包杀方式。
纵火。
一把火将屋里屋外的温度烧到了最高点,浓烟滚烫呛人,寻门夺路地往人鼻腔里钻。
少年哪里搬得动这个睡死过去的高大男人,强推无果之后,举起了他的剑——砍断了牵连两人的绳。
“我可以跟你们走!你们把他救出去!”
他忍着咳意把人尽量拖到了门边,外面几个人封门堵路半个字听不进去,非要他们今日双双被烤死在这个野村荒屋。
“你们想……咳咳,救妙手镇,那你们想过今日之后,还能回去吗!”
少年被浓烟熏得浑身难受,还是竭力在同门外的人交涉。
谢逢野就好好地看着朱柳暗自把手握在了剑柄上。
“我也不知,你们为何非要取我性命……”少年无力地伸手拍了拍门板,脑袋贴着一路下滑,却没跌在地上。
外面的人冷声道:“你不用明白,你只用乖乖去死就行了!”
他实在太轻,朱柳一只手就把人扶住了。
“你还真没犯错啊。”
谢逢野算是明白了:这家伙是把人救了,但又担心人家是不是真的犯了什么非死不可的过错,可别救错了人。
这才一路……
就非要用混账行径去裹着那颗正义之心呗。
“嗐。”烈焰烧着旭日一般的光芒,灼人得很,浓烟越逼越近,谢逢野就瞧见朱柳颇为心大地挠了挠头,“你早说呀,你瞧这事弄的。”
“……”
门被哐当一声掀开,之后又是朱柳最擅长的打架,从一挑五打到了一对一。
他把少年圈在自己手臂里,另一只手扬剑戳上最后一人的下巴:“说说,你们这群大老爷们,做什么欺负个娃娃,人家都不知道自己做错什么了。”
“坏得很。”
身后火苗瞬时纵起几丈高,很快便连到了最近的一棵树上头,无数枝叶被瞬时焚成灰烬坠落,砸到他们脚旁边。
那个男人眼中泛着瘆人的癫狂之色,像是要借这漫天火光一路烧进地狱里。
他用诅咒一般的语气说:“你会后悔的,救了他,你会后悔的!”
朱柳也干脆利落地一刀了结了他。
少年就呆呆地被他圈着不能动弹,被这猝然的血腥场面吓得手脚冰凉,脸侧却慢慢泛起温热,在火烤火烧之下尤为明显。
朱柳也不管自己腰侧伤口蹭了人家一脸的血,利落甩剑抖落上头的血水,还把人又往自己身上拢了拢。
大步越过几人的尸身往前,放任身后大火一直烧到了天头。
“哟,小脸凉的,吓着了吧。”
“别动了,正好给我捂捂伤口。”
谢逢野和成意再次跟了上去,扑面而来的夜风里带着夏日的燥,被烈火烫成了颗炸药,随着将军步步远去,火线越来越远。
成意忽地开口:“我记得他说过,无论是战场上还是其他地方,他从不给人留机会,不做多余的事。”
“嗯。”谢逢野点了头,毕竟当时百安城清理叛军时,求饶之声喊成一片,那些围城的叛军本就算得上热血上头,一拍脑门便揭竿而起。
前无支援,后无靠山,若非误打误撞遇着个无力反抗的百安城,若非恰好赶上皇城动荡,他们也不能那么苦哈哈地围城数月。
风雪天寒,他们日子也好过不到哪去。
最后行刑时,个个蓬头垢面骨立身瘦,唯有一双眼含泪声声祈求一个生的可能。
朱柳当时杀他们,可是眼都没眨一下。
像是瞬时抛了他那些恣意风流,更像是终于寻得了个发泄口,把堆积已久的怒火尽数撒了个干净。
终于是到了山脚,他的血浸进少年发间红绳之中,让那些原本鲜艳明亮的细线,被一种晦暗不已的颜色浸染。
他终于把人放开,靠着棵树坐下。
笑起来还是那样的弧度,但嘴唇却因失血过多,几乎就要同他的虎牙成一样的颜色。
他咂咂嘴,笑着叹气:“这种时候,有口酒就好了。”
说罢还舔了舔干巴巴的嘴皮,最后才问还在身边像根木头一样站着的少年。
“干什么还不走?等我再绑你一回?”
少年背对着月光,深林没能送出半分光来照亮他的脸,瞧不清什么神色。
只能借着一层银银月辉,看他肩膀正急促地上下起落个不平。
终于,他笃定地说:“你根本就没想活。”
朱柳却像是没听见一般,摸索着树根给自己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把头靠在树窝里,笑弯弯的眼睛盯着星辰。
很短很轻地应了一声。
“你根本就没想活!”少年忽地扑到他身上,拳头像急雨一样猝不及防,让朱柳挨了好一顿打。
也顺利让他脸上除了那欠揍的笑容之外露出些别的神色。
“疯啦!”他诧异地捏住少年的手腕,“有你这么对救命恩人的?你是个什么小蛮子啊?”
少年不回答,呼吸依旧急促,眼里像是亮起些水光。
最后用另一只手“啪”地给了朱柳那颗欠揍的虎牙一拳,抽出手来跑了。
留朱柳一个呲牙咧嘴地舔了半天压根,最后又闷闷地躺回了树根旁,郁闷道:“小蛮子。”
他脸侧身上都站着刚才的浓烟,腰间伤口愈发眼中,很快便染湿身下一块泥地。
这人浑身伤重得不行,却依旧闲闲地仰头看天,就差把“等死”二字写到脸上了。
身后树林里几声脚步靠近。
“将军。”
“做什么。”朱柳头也不回,闷闷地应声。
“您当真不回去了吗?”
“回什么,我这都在等着下地府喝汤了。”朱柳困劲上来了,懒洋洋打个哈欠,“怎么找到我的,那个火?”
“嗯。”身后那人从阴影中现身,看服制是军中高级将领。
“将军,朱大帅的遗物……送到我们营里了。”
“烧了吧,我一会下黄泉路上带上,正好见了老师当面聊。”朱柳闭着眼,面上却没他话语这般闲适,急来的病痛显然在一点点蚕食他的意志。
“你是来杀我的?”朱柳问他。
“末将替您将这一路的截杀之人都解决了,我这就走了。”那人在朱柳身旁放了个包裹,跪在他身边禀告说,“军内凡有传递消息者,我们都清理得差不多了,今日我没见过将军。”
朱柳很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偏头看他:“说了几遍不要跪我。”
几句话的时间,他已然说漏了好几个音。
也是通过他们这些话,谢逢野大概还原了下这个将军做什么离家出走。
话说朱柳本就是一个孤儿,被一名朱姓军士捡到,恰好当时这个娃娃就睡在斑斑垂柳之下,便应景地取了这么个名字。
但他本人很不喜欢,尤其是有人叫他老朱的时候,总让他觉得下一刻就要被拉去红烧。
他也不想认爹,便折中唤了那人师父。
那位朱将军也是个极有本事的,随着胜仗不断积累,功勋也越来越高,这对朱姓将军在沙场上无可匹敌。
最后分别于圣人旨意,各守南北,也算相安无事了几年。
实在些来讲,朱柳心里确实没有多少家国大义,打仗也不是为了黎民苍生。
因其天赋过人,又从小被带着四处出征,久而久之对于打仗杀人平敌这件事成了习惯,烙在他骨血里。
直白点来说,征战沙场,爽。打了胜仗,更爽。
那老朱将军把这孩子捡去,教他行军布阵,教他武艺,却从没刻意教过什么家国大义。
每逢问起,只说这般心怀苍生的品格,不是别人三言两语能教得会学得成的。
只有等时间到了,明白责任,也就明白黎民之重。
朱柳是记进去了,横竖除了军营他也没家可去,就这么打了许多年仗,但扪心自问,这些胜仗里没有任何一场是为了所谓君王,所谓家国。
然朝堂风云际会,老朱守在南面,海啸一样的箭雨伤不了他分毫,却让这位明白了何为家国大义的老将军死在了朝堂谏言之下。
一纸斥责他造反的旨意快马加鞭送到,再以主帅受罚,余下兵将可免罪为刀,就这么干脆利落地斩了一朝良将。
消息传到朱柳这时,圣人递来了另一封旨意。
说是每逢百年,要派当朝将军进妙手镇取药进献。且不得耽误过今年之期,否则唯他是问。
要问责什么不晓得,但好似皇帝很急在今年拿到药,再想想那些先前那些风声,朝中奸臣为乱,或许圣人急需什么灵丹妙药来救一救自己的命。
没人知道这个霹雳桀骜的将军那夜坐在帅帐里,伴着一烛长明灯枯坐一夜时都想了些什么。
但他翌日清晨招来副将,简单转达了两点意思。
第一:这药我不去拿,就让那老皇帝病死,若有要原话传递者,大可直接回去。
他没甚牵挂,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第二:他烧了圣旨,还有进妙手镇的地图。
这将军他不做了,谁爱做谁做,若有敢阻拦者,来几个他杀几个。
朱柳是说到做到,他是拼命打了许多年仗,但这狗屁江山,他不在乎。
史书上圆得漂亮,只说将军跌马失踪数月,实则是朱柳拍拍手跑了,顺便被追杀了几个月。
眼瞧着就离老师身亡之处越来越近,没承想半道遇上截杀之人,才刚刚打过一场,掉头又瞧见有人要害命。
“你说救吧,我这把身子可能要死,万一他又是个什么罪大恶极的娃娃,你说不救吧,那也过不去啊。”
朱柳声音越来越轻,说到最后也不知在对谁讲。
“也没给老头弄个坟堆,不晓得一会见了面该怎么骂我……”
清风捎来凉意,也送来几声车轱辘滚动,不轻不重地在山道间越离越近。
那难逃的命,又一次碾了过来。
朱柳没见到老朱将军,他再睁眼,见到的是蓝天白云。
一颠一颠的,有道轻微的喘息声卖力在前,似是体力不济,时不时就要歇一下。
朱柳意识稍微回来了点,才发现这是当日少年被绑走的囚车。
——这家伙竟是原路返回去拉车回来接人了。
见他醒了,少年气嘟嘟地绕过来,取下水壶闷声说了句张嘴,拔开塞子就给他灌水。
朱柳被呛得好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这是朝我发哪门子火?”
“我没发火。”
“嗯,没发火。”朱柳人在病重,魂在乱飞,一双眼挑着笑止不住地盯着人瞧,问他,“为什么要回来救我,真打算以身相许?”
少年正抹着额头上的汗,闻言难以置信地转身回来瞧他,张了张嘴却没能说什么。
朱柳一眼就瞧见他肩上那些因为拉车而被绳索划破的衣衫,斑斑点点的赤色被太阳烤干,又被汗水打湿。
“哭过?”他声音有些哑,“疼的?”
抬手用指尖点上了少年发红的眼尾,碰到那毛绒绒的长睫,竟有痒意透过手尖的薄茧传了过来。
这痒意怪怪的,叫他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混账将军忽地意识到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东西自有奥妙,如夏风送蝉声,如星明见月辉,天大地大,总爱在人猝不及防的告诉你一些顺其自然的道理。
恰如此时,朱柳就只想问一声他叫什么名字。
少年避开他这般毛手毛脚,几声银铃清脆:“凭什么告诉你。”
朱柳乐了:“凭我救过你,你又救过我,我两都得以身相许。”
回答他的只有一件贴了银色花片的衣衫劈头盖脸地兆上来,正好送来些阴凉。
听着少年的声音在外头响起:“胡说八道。”
朱柳又是笑得一阵肺疼。
之后两人都不再说话,歇息过后,少年又跳下去捡起粗绳咬牙拉着车往前。
朱柳可太想劝他放下自己了,但扛不住头晕脑胀,就这么被一路带进了妙手镇。
第075章 起誓(二合一)
那年夏里少雨, 浩风千万里滚了烈日炎炎,席卷天地之间,阳光不要钱一般乱洒, 让万事万物凡是有些小心思都无处可藏。
妙手镇小小的一团,窝在群山环抱之间, 竹屋错落,上头盖着茅草做顶, 风吹过后总能抖出一阵簌簌清脆的声音,牵着窗上悬着的铃铛。
响的清脆可爱,朱柳很喜欢。
正是夏里最热的时候, 大家穿得轻薄,皆着此处自己制作的纱衣,朦朦胧胧一层黑裹在身上, 男人女人都能被勾勒出别样的美。
尤其是面前这小握腰,宽麻腰封一裹,约莫两掌余就能握住。
食色性也,朱柳看得坦坦荡荡。
他觉得自己这一生从来没有这般畅快过,清风在怀,山林沉静, 若能终老于此, 实乃人生幸事。
少年几乎除了睡觉都留在他这里, 一天那么多个时辰 , 只是看病换药可用不了那么多时间,这是两人都明白的道理, 偏偏没人提起。
实在没事情做就聊天, 什么都讲,什么都听, 时间就会过得很快。
朱柳惬意地靠上窗棂,并且朝在桌前摆弄那些瓶瓶罐罐的人吹了声口哨,一双虎牙在夏风里尤为引人注目。
他欠欠地捂着腰问:“你是不是不打算让我好,怎的用了那么多天药,还是痛。”
少年头也不回,自从把他带回来,这段时间可没少听这些飞扬的哨音,他已然习惯了。
但作为妙手镇人,决不允许有人质疑自己医术。
他走过来稍微俯身:“我看看?”
朱柳也就大大方方地撩开衣衫让他瞧。
男人腰线坚实流畅且充满力量感,那道狰狞伤口早结了疤,边缘还泛起一层薄薄的白,可以说是愈合得相当不错。
偏他非要挑着眉叫疼:“哎呀,瞧着皮肉是好了,小大夫,你可别把我治出什么内伤,哥哥可告诉过你,我是要娶媳妇的。”
朱柳笑盈盈地瞧着身前的少年,这个角度将好能尽览他乖巧精致的眉目,连脸上那层绒毛都能看清楚,像是山里野草中成片乱长的蒲公英,细细软软的,一阵风吹就叫它晃着腰肢纷飞起舞。
分明那么柔弱那么轻,却要扎根在落脚的每一处地方,出苗长叶,最后又开成花,稳稳当当生在心里最软的那块地方。
朱柳今年好歹二十五六,虽然从小保留了些人嫌狗弃的作风,且在行伍中无缘体会那些风花雪月,但好歹通些人事,多活了几年更晓得些道理。
这种忍不住想要靠近,酥酥痒痒挠得心头难耐的感情叫什么,他也知道。
这很正常。
少年倔将又生得漂亮,干净单纯得如同天地间第一片雪花,出现在不可预知的时候。
他朱柳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成日间在糙汉堆里混迹,本就没见过几个超俗的漂亮,平白撞上个这样秀丽精致的宝贝,被他扰了心神很正常。
但他比谁都知道,这种东西,自个想想就够了,再趁着平日里耍浑逗弄一二,之后该满足就满足些。
一步也不能往前。
妙手镇如今被架在何种地位上,他比谁都清楚。
而此地闻名于世代相传的医术,也受困于这份医术。
天大地大,他们只能为皇帝看病制药。
而他朱柳,是最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不过,既然来都来了,沉溺两日美梦也是无伤大雅的事。
不要陷太深就好,不然走的时候难受。
朱柳理智地想。
“你就这么带个陌生男人回来,你爹娘没把你打断腿?”朱柳看着那些绒毛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快要忍不住上手体验一回,心里叹骂了声自己没出息,随后扬扬下巴找话题。
“我没爹娘,只要个爷爷,他病了。”少年正埋着头仔细检查,显然把方才那句“内伤”听了进去,愣是要凑着瞧出个名堂来。
呼吸轻柔带着暖意,如同行刑者的利刃,来回割着朱柳的理智,刀刀深入血肉。
“行了。”他及时出声,再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清了清嗓,盖下自己那相当之不成体统的粗喘,弹了少年的脑门一下,对方果然立时皱眉让开。
他这才松快些,干脆就这般敞着衣衫把双手抱到脑袋后头:“爷爷生病你不去看他,反而来看我,不孝顺。”
“我没有!”少年声音陡然变高,严肃不已地说,“爷爷生病不见人,向来是巫医照顾他。”
末了才垂下脑袋添补道:“我也见不到他。”
“好吧,不过小大夫我可告诉你,哥哥没钱,到时候病好,我可给不出药费。”朱柳身后夏日清光灿烂,落到他身上,勾出层晃眼的线。
“所以呢,你少给我用些药,不然到时候我走了,亏的可是你自己。”
少年手指忽地蜷了一下,再迅速地错开眼像是被那层光亮烫了眼。他背过身去收拾自己那些药罐,弄得叮呤咣啷一阵乱响。
窗上挂着的铃铛也在响,两两相应,清脆错落之间给这个夏凭添许多燥意。
他忽地收了手,脊背微微绷紧,没头没尾地问:“你不是没地方去吗?你,你身上的衣服都是偷来的。”
少年哪里藏得住心思,越是掩盖,越是露拙,像骄傲地躲起来的狸奴那根招摇尾巴。
偏偏这份拙劣的心意最是赤诚,勾爪一般牢牢扣住朱柳胸肺,叫他连呼吸都闷了起来。
说到底,只能怪那年夏天少雨。
什么东西都燥热得很,偶尔也会有这般一下子喘不上气,或是心跳没由来出走一拍的时候,偏偏那一瞬最是漫长,勾勾扯扯让脑袋发晕,要想许多事,又一件都想不明白。
当真寻不得道理。
非要让你在这么个奇怪的瞬间,觉得世界上有另一个人,他什么都好,从头到脚都让你喜欢得不行,胸口那颗心直要敲锣打鼓地冲到喉口,震得脑袋昏昏。
总之,天热作祟,朱柳眸光暗成浓雾,他嘴角还留着笑,却不是逗乐寻趣的模样。
这人心里头有妖怪在作祟,叫他非要问这一句。
他的理智在说:够了,到这里就够了。
偏他的嘴巴叛逆,非要问出别的话来。
“你舍不得我走?那么舍不得,还不肯告诉我名字叫什么。”
就像火盆最边缘摇摇欲坠的一抹灰烬,本来烫过、烧过、早该升不起半点温度,偏偏怪风一推 ,叫它纵身入火海,瞬时炸开漫天火树银花,流星般的火点填满胸腔里的每一个缝隙。
原来那不是灰烬,是一颗包裹严实的烟火,被乱七八糟的力气挤到愤怒,终于能得解脱,自然要炸他一个轰轰烈烈。
“南絮。”
少年发间赤绳垂在耳畔,投下鲜鲜亮亮的一抹红。
“我叫南絮。”
他没讲你不要离开,更没讲我舍不得你。
但这四个字当真要命,绞盘一样把朱柳那些理智拉到极限,难捱的挣扎过后却没听见想象中粗绳炸断的声音。
只是很轻很轻的一声,像是戳破了个脆弱的泡沫,像它本来就这样不堪一击。
朱柳依旧靠着窗棂,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少年耳背那抹红光,笑容渐渐地敛了下去。
他想:要命了。
夏里生情,软刀子划肉,非要杀死他的理智。
之后便是许多顺理成章的自欺欺人。
在逃将军也曾做过计划,详细到何日离开,挑什么时辰,穿过哪扇门,行哪条道,踩哪块砖。
他脑袋里头将自己这份再次出逃的计划过了一遍又一遍,却总是贪心地想要在下一个明天也能见到这个人。
于是计划就这样一拖再拖。
夏蝉渐渐没了力气,最后干脆歇掉声音埋首入茧。
这些家伙闹腾了好几个月,终于晃晃肥硕的身子钻进封闭之处,独留朱柳一人没处去收敛他那些心思。
而南絮眼里的光也越来越烫。
这小蛮子放肆得很,什么心思全都写在脸上,吵了好几次夜里怕黑,非要来和朱柳挤在一张竹床上。
夜风把星星洗得明净透亮,两人并排躺着,都睁着眼,都讲不了话。
一个不敢,一个不能。
总归若是开了口,肺腑里那些念头就要喷薄而出。
这是拦不住的东西。
眼瞧着夏落秋来,日暮时分,连向来青翠的竹山都挂着橘红,四野稻海变得沉甸甸,许多果实在这个时候长成。
果实甜腻,薄皮盖不住浓香,不住地引人去采。
南絮带着朱柳进山里捡柴,两人前后踩过彼此的脚印,每踏断一根残枝落叶,心头都会轻震一下。
又是那般难以忍受的痒,病久了,渐渐还会觉得疼。
终于,南絮像是脱力一般,拾不动那些枝桠,倒把身子坠得蹲了下去。
他先说:“你不是很厉害,很能打吗?可是你胆子好小,你分明那么聪明。”
一个夏天不够他猛地窜高,如今他还是只到朱柳下巴。
现下这么小小地一团缩在地上,远山霞光渐暗,林中无风,也吹不动他身上挂着的铃铛。
他像一幅画,孤独得要命。
朱柳知道他在说什么,所以才什么都没回答,只站在他三步之外,脚下踩着南絮先前走过的地方,悄悄藏起那些几乎察觉不到的温度。
他暗自踩了踩鞋底,忽而大赖赖绽开笑:“小蛮子吃错了药,总爱神神叨叨的,快些捡柴,一会天黑下山要摔跤的。”
南絮还是蹲在那,两扇睫毛抖了几下,他又问:“你一定要娶女子吗,你一定要成家吗?如果心悦男子,是要命的罪过吗?”
他分明是在说话,落进朱柳耳朵里全数变成了呜咽。
咬着牙哼哼唧唧。
零零碎碎。
朱柳很平静地回答他:“可以娶,也可以不娶,但那是我的事。”
“是我不好吗?”南絮声音有些哑,“但你明明没有觉得我不好。”
朱柳回答不上来,胸口却闷得要死,原先那些滚烫烟火只管炸个亮堂,留下疮口难治,丑陋地爬在他心里,时不时就要疼一下。
这可要怎么讲。
朱柳这下子希望自己是任何人,走卒,行商,白衣,亦或真是如他所言,只是一个路见不平行走江湖的侠客。
只要他不是将军朱柳,只要他不是那个皇帝亲令叫他进妙手镇取药的将军。
如果上苍愿意垂怜叫他换种身份,他会立刻化成风,不管不顾地拉着南絮就开始跑。
但神仙肯定不会搭理他这种荒唐的理由。
如今,可要怎么讲。
他即便烧了进妙手镇的地图,但也害怕皇帝发癫再派人来取药,私心之下想要守着。
但他也知只要自己留一天,妙手镇就要危险一天。
还是干脆挑明身份,直接说我就是你们村里世代痛恨的将士,让他们把自己赶出去便好。
朱柳讲不出口,竹海回荡林涛,层层叠叠像海浪一样窒息。
“回去吧。”
他最后说。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南絮忽地发疯,他甩开身上的背篓,任由辛苦一路捡来的碎枝干柴落了一地,他坚毅地迈步过来,踩着厚厚林叶,身上铃铛作响,串成首无名的歌,回响在这个天光渐暗的时候,余音荡开很远,一直都不肯停。
他蓦然抬眸,眼中那些提前到来的星辰明亮得惊人。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南絮步步逼近,“今日是我生辰,过了子时我便可以带着选好的伴侣去见族长爷爷,我可以在族人的祝福下光明正大地拥有另一个人,我是个男人了,我可以替自己做出选择,我可以去选一个人。”
“我……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朱柳,你敢不敢听听我在说什么,是你先嚷着要以身相许的。”南絮伸手拉住了朱柳的衣袖,又说了一遍,“你听一听啊,你听得见我在说什么,你为什么总要跑,我追不上……。”
他的声音在发抖,抖乱了眼中那些星星,支离破碎地成了两汪清泉,游鱼在里面摇曳晃尾。
朱柳瞧见了那层层涟漪。
他有些愕然,心口像是被针扎了一下,本该是无足轻重不痛不痒的一个小口子,却倏地涌出千万倍难以忍耐的疼痛,一直从胸口奔淌到四肢。
心脏再次悬在喉口,却没有敲锣打鼓,只是恶狠狠地抬着刀枪,要把他唇舌都捣烂。
这是他第一次,想要不管不顾地带着南絮离开,去哪都好,去哪都行。
可是他没理由叫人家抛弃族人,更没资格叫他留下敬爱的爷爷跟自己离开。
所以朱柳同往常一般,欠兮兮地笑起来。
两颗虎牙一点都不讨喜。
他笑着揉了揉南絮的脑袋,轻声说:“我知道。”
是他贪心,若要护着这个村子,远远的守在周围就可以,他非要凑到人家面前,说那些浑话。
是他不该,把那计划想了一遍又一遍,却半步都挪不动。
今天是他该走的日子了。
月挂中天,小蛮子受了气委屈得不行,回来的路上埋着头往家赶,一步一颗泪珠子。
朱柳跟在他身后,小心地绕开那些水痕,到了路口,那些铃铛声头也不回地往远处响动,没来得及看身后那声的一句“再见”。
他本就没什么行李,除去最开始副将亲自送过来的包裹,那是老师留下的遗物,实在太小,巴掌大,装不下这么几个月来小蛮子费尽心思地往他屋子里摆的那些东西。
亲手缝了补丁的衣服,捡来狗尾巴草编程草环,兴起了也爱雕几个木头娃娃,鼻子眼睛都雕得粗制滥造,唯有那两颗虎牙生硬地挂在玩偶脸上。
朱柳脱下妙手镇的衣服,换上了自己才来时穿的那身月白衣衫,好歹上头还有小蛮子给他缝的补丁。
他掂掂老朱留下的包裹,想着自己真是个畜生,又连带着骂了老朱一道。
“你什么都不教,也没来得及告诉我,你看看,这下好了。皇帝叫我来这耀武扬威,我却把心落这了。”
朱柳本就是勘探地形的一把好手,他终于落实了自己想了许多遍的计划,穿门、行街、过巷、踩上了那块砖。
瞧见了山口那个人。
小蛮子哭肿了眼,像个愤怒得失去了理智的小兽,哽咽着声音叫骂,不管不顾地冲到朱柳面前,发了疯一般打他。
铃铛颤抖着作乱,不要命一样。
南絮下定决心一般,就是要将自己满腹委屈都发泄出来,他先是用拳头乒乒乓乓地往朱柳头上脸上招呼,仍觉得不过瘾,干脆把人扑倒在一旁的山道荒草堆里,随手捡根棍子就接着打。
他发了狠,铃铛声搅着哭骂被揉进咸湿的眼泪中,落到朱柳的脸上,嘴里。
很苦,又甜得要命。
朱柳就任他发泄,眼睁睁瞧小蛮子手下力道越来越小,最后忍不住伏在他胸前哭起来,脊背一抽一抽的,只管让眼泪淌他一身。
“你……你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你非要……你非要来逗弄,非要不尊重,非要字字句句让我难堪。”
他骂回力气来了,直起身来又给了朱柳脸上一拳,“你高兴了!你高兴了吗?!我这样,你叫我这样,你要走!!!”
朱柳被这一拳打得脑袋飞快地往旁边偏了一下,嘴角猛地发痛,温热晕开。
小蛮子当真气急了,说话不管不顾,打人也不愿收些力道。
朱柳只觉得心中那些伤口不住地流血,永远都愈合不了。
这个秋夜,他的理智被杀死了。
他将小蛮子拥进怀里,交颈相拥,他含住南絮的眼泪,把自己嘴角的血气送给他。
朱柳把人按在怀里,任由他从猛力挣扎到渐渐放松,他一直轻声说:“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对不起。”
南絮抽着鼻子抬头看他,一双眼红得发亮,显然消气没那么容易:“道歉就完了?”
朱柳扶着小蛮子的腰,让他在自己身上坐稳,再混账地笑开:“那怎么办?以身相许你要不要?”
南絮蹿起来,蹬蹬蹬地跑回刚才等人的那个地方,抱了个沉甸甸的木匣过来,就在朱柳脸上打开,都是他珍藏多年的宝贝。
有些铜钱,有些不知从哪寻来的漂亮石头,还有些木雕娃娃,都有虎牙。
这些物件噼里啪啦地落到朱柳脸上,却砸得他忍不住大笑。
月光在他眼前被分成很多块又汇聚在一起,斑斑点点可爱得很。
少年披着月光,用鲜少能见的倨傲模样说:“老子要娶你。”
“好的不学。”朱柳微微起身一拉,就把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蛮子扯进怀中,他狠狠地揉了一把他的腰,“刚才可打够了?你看看把我打的,打坏了怎么办。”
南絮学着他先前做的那些,抬起下巴来咬他的嘴巴,含糊道:“打坏了我治。”
他当真倔得很,哪怕被朱柳按进荒草里吮走呼吸,他也要再三宣告:“你要把我落下,我就……唔,我就打断你的腿,我就,我就把你的心挖出来。”
朱柳听完之后咂咂嘴,低笑着去捉他那截发狠起誓的舌头:“好,我要是丢下你,你就这么做吧。”
这场秋来得又急又烈,此后朱柳不管去哪,南絮都要跟着。
朱柳分别绕了一圈山林小道,掏出本子来记下各个道口。
既然皇帝要求今年之内,那么就要想办法捱到明年的春。
南絮就跟着他一路走走画画,朱柳看得好笑,挑眉问:“你不怕我记你们族里的地图出去告密?”
“我娶过你了。”南絮踢他的小腿,“你要是做坏事,我就杀了你,我再自戕。”
“哈。”朱柳把他搂过来狠狠嘬了一口,“洞房都没入,天地也没拜,算哪门子娶?”
“那我们现在回去洞房!”南絮红了脸,眼睛却明亮得很,又引出朱柳一阵笑。
他揉揉小蛮子脑袋:“明年吧,明年春暖花开,我们洞房。”
事情要比想象中稳定得多,军中副将收到了他的暗令,时不时递些消息过来,最后一条是,他们已经决定撤离妙手镇所在的范围了。
彼时朱柳拿着那信纸看了一遍又一遍。
马上冬来,朝庭不可能就这么善罢甘休。
妙手镇要在冬日来临之前避一阵,最好就此搬离。
但这也是问题所在,尽管他百般询问,南絮都不肯说为什么妙手镇明明受制于皇帝,平时也没谁看守,完全可以就此搬离。
而族里众人待他皆是友善,全然不似两人初见时那般恶狠狠地非要杀人取命。
直到某日清晨,霜带寒意,南絮红着脸过来讲,族长爷爷要见他。
“爷爷从小都很疼我,要是问起我俩,你就说是我逼的不让你走,他会疼我的。”
一路上,南絮急得不成样,拉着朱柳交代了许多。
“还有啊还有啊,如果巫医爷爷说话难听,你也忍着,记得一定要讲我们来年春天是要拜堂的!记住了吗?!”
小蛮子讲得开心,没顾得上一路以来族人都是什么面色,朱柳被他晃得头晕,连声应好。
直到踏上最后一阶,直到南絮再也看不见他的面色,朱柳立时收了笑意。
妙手镇族长,不早不晚,偏偏要这个时候见他。
恐怕……
朱柳没细想,摇摇脑袋理了思路,怀里还揣着他这一个秋日定下的计划,他今日要说服族长搬离。
那老者身上像是压了块巨大的石头,把他腰身压得弯若枯木。
朱柳独身走进那间昏暗的房,外面是期待的南絮,他嘴角扬着压不下去的笑意,盼着爷爷早些同意。
屋里,老人告诉朱柳。
只有两种选择,要么妙手镇留着,南絮死。
要么南絮活下来,妙手镇就此消失。
这是朱柳能做的。
如果朱柳不能解决,朝庭很快会派另一支军队来,届时谁也不能留。
族长知道他是谁,朱柳并不惊讶,他只是疑惑:“既如此,为何不离开?为何不用这些医术,造福世人?”
“而且,宫里头那个只说要取药,关南絮什么事情?”
老人隐在黑暗中,像是沉沉地叹了一息。
“他是妖。”
朱柳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我知道你救了他,我也知道有人要杀他。”老者沉沉向前几步,走到朱柳面前,那是一张饱受病痛侵蚀的脸。
“你问我们为何不离开。”
他颤抖着手去解开自己的袍子,把干瘦枯萎身子露在朱柳面前,灰黑的皮肤上攀着层层叠叠宛若树干的黑纹。
“我族男子凡过了十八的皆罹受诅咒,每杀一回妖怪,可换百年安宁。”老人低下头,“这是祖宗留下的诅咒,每一代,每一人都这般。”
“将军。”南絮的最为敬重的爷爷抬起浑浊的泪眼看他,老人跪地而下,像片枯叶。
“没时间了。”
面前的老人跪坐不起,朱柳去扶他,才发现角落里还有另一个黑袍身影。
族长向脑袋里不停轰鸣的朱柳介绍道:“这是我族巫医,他会把所有都告诉你。”
朱柳转头过去,身子僵硬又麻木。
第076章 屠戮(二合一)
妙手镇已然是一个很神秘的存在了, 其中,巫医从何处来更是只有族长知道的秘密。
这些时日留在妙手镇中,朱柳也没少听族人说起故事。
与他所想的不同, 本以为妙手镇中的人应当对他这个外来者抵触至极,但莫要说什么冷言冷语, 便是半分怠慢都不曾有过。
好似大家已然很快地接受了他的存在,并且一直都不将他视作危险。
这种情况发生在一处受制于君主数百年的地界上, 实在是很不应该。
直到今日走进了这间房,亲耳听见那些传说,亲眼见证那些苦痛。
朱柳才恍然间明白先前南絮拉着他过来时, 族人们那些异常的表情都是为何。
——不论外间如何风云变幻,不论朝代冠以谁家的姓氏,皇帝每百来年就要派人来取药这个是不会改变的东西。
谁都怕死, 皇帝也是。
若要往上追查这种习惯究竟是从何年何月开始的,已然很难了。
但自没个妙手镇中人,尤其是男子十八岁之后,都能知道这件事。
那个巫医缓缓过来,轻轻一托就把族长扶了起来,把人耐心地引到椅子上坐下, 再耐心地给他拍背脊顺气, 露出来的那截手光滑白皙, 不似老者。
这段时间, 朱柳全程都没有说话,脑子却疼得快要炸开。
终于, 那个所谓的巫医转身面向他, 缓缓取下了盖在头上的兜帽,顺带揭下脸上带着的面巾。
那是一张再年轻不过的脸。
眸带异色, 五官精致昳丽,眼尾扬出一道艳丽的红色,如同天然而成的一道妆容。
他长得和南絮很像。
白皙,干净,漂亮,清瘦。
不同的是眼中那些光彩。
面前这人没有南絮那些活泼明艳的少年气,即便有着同样年轻好看的脸,但那双异色的眸子瞧过来,只能让人看到历经千帆的艰辛。
“妙手镇向来都是天神遗忘之处,所以即便这里发生再大的冤屈,也没人会管的。”
他先说了第一句话,声音清润干净,却带着与之格格不入的沉稳。
朱柳一下子还是觉得很不习惯。
祖宗上头如何,后辈已然不知。
就他所言,知道自己的是妖怪时,正是被族中巫医抓去的那天。
此前他也同南絮一般,生长在这里,大家待他都极为亲和,丝毫不介意他孤儿的身份,就看连族中各类长辈对他疼爱有加,闹得其他娃娃极度不平衡,也会被自家爹娘教育回去,都说不许欺负他。
“至于我们。”他回头看了眼在阴影中枯坐且喘息艰难的族长,再朝朱柳苦笑道,“至于我们的故事,和你们一样。”
互相吸引,月下说过情意,只管让山间林海来做见证。
“我也同他一般,渴望过自己快些到十八岁,这样,我就能光明正大地选一人,得到所有人的祝福。”
那天也如今日这般,秋阳灿烂,他们在众人夹道围观中骄傲又害羞地携手走进这间屋子。
却不想,里头向来亲和的族长和巫医手里早已捏稳了屠刀。
但他们没有屈服,面前这个现在巫医说得风情云淡,一双眸子低低垂着,但朱柳已然能想出来当日是何种场面。
相爱的恋人携手而来,满心期翼得到长辈们的祝福,却不想哪怕把声音吼到沙哑破碎,门外那些长辈族人都没有人来帮过他,好像他们犯了世间最厉害的天条,那薄薄一扇屋门却像灌了铁浆一般,把他们生生困在这里。
当日也像这般讲过道理,说若是妖怪不死,族中不得安宁。
若是妖怪不死,他的爱人也要殒命。
之前没出过这样的事情。
凡是以全族性命相逼,不论情意如何,总要舍弃心爱之人,叫他生生受下背叛之苦,再抗过剥皮卸骨之痛。
但他们不一样,他们年轻,他们血气方刚。
或许是劈砍而来的刀子彻底激怒了他们,又或许是族人的背叛叫他们恐惧到反击。
总之当时这间屋里,他们杀死了族长和巫医。
此间惨叫声不绝,整个妙手镇都在那天变成了聋子。
两人之后有花了几天时间,他们拥抱在这间小小的地狱中,互相颤抖着治疗舔舐对方的伤口,外面没有人过问。
最后再按照族长屋内的古方来,融了那两具尸身,把他们炼成丸药。
屋门再次打开,外面的族人依旧夹道等候。
从那日起,族长和巫医便以制药伤身为由,再也没开口说过话。
族人们欢欣地捧过丸药,如同捧着一块烫手的铁,又像是握着这世间最肮脏的东西,把它交给了前来取药的将领。
眼见着大军离开,就此才能松快数年。
男人们有了干劲,也从未对族长以及巫医有过什么疑虑,只是身上的伤痛从未离开过。
有人想问,却又对那场背叛屠戮开不了口。
随着上一代人逐渐离开,族长随便选了个族中的男子作为承接,此后宣布和巫医双双“病故”。
之后他们联手把那男子药晕送出城外,那人醒来之后收了重金,保证绝不开口乱说。
此后妙手镇忽然有多了一名巫医,还有位能说话的族长。
可是他们还是都遮着脸。
这段时间两人也没放弃过查证,只能查出镇子中凡是男子,每过了十八岁都会染上怪病,最开始只是一个小小的黑点,最后生根发芽,附着在人的身体上,一点点扩大,到了枝繁叶茂那天,就是族人身死之时。
又在代代传承的组长旧籍中发现,没过百年,镇中就有妖怪入村,或是路边的孤儿,或是从山中野兽里抢回来的人,亦或是族人出去,撞上一场际遇,带回来一个人。
不知他们从何而来,只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些“人”最后都死了。
而既是百年,这等背叛屠戮之事,几乎是隔代发生的,并非父子血亲,所以这也成了妙手镇中似有似无的一道传说。
那问花妖自从当日觉醒妖力之后,便同族长签下了命契,这才是生生地用自己的命数去养他的命。
可即便有这妖力,依旧查不出来究竟为何。
便是他外出四处寻访,也遇过其他神仙妖怪,众说纷纭之下唯有一点不变,那就是这件事要追查到一个很老的神仙。
“我找到了那个老神仙,他住在一片茫茫雪山峰岩之中,他说我们这族妖怪,曾经做错了事,本该同他一处留在那雪山中。但之后还是捱不过风雪侵蚀逃了出来,这才代代辈辈要受诅咒迫害。”
“说起来,也不知将军信是不信。”巫医抬眼看着朱柳,“反正我当年没信。”他低头漾开一抹苦笑,忽闻身后的老人咳过几声,他急急地过去把人抱住,又耐心地给他顺气。
巫医自嘲地说:“我当时刚刚知道自己有这些本事,能做常人做不到的事情,哪里肯信。”
年轻的妖怪本就讨厌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他当时灵力满身,动动手指就能挪山倾换海,如同发现上苍终于肯开眼给了他这一身本事。
“说起来,我当时还质问过那个神仙,我问他,既然知道出来会受到反噬,为什么当年他们问花妖祖上外逃之时,那个神仙不肯拦着。”
“我当时真是气急了。”他笑着摇头看向朱柳:“你猜他说了什么?”
朱柳冷声问:“什么?”
“他说……”巫医眼中攀上了些回忆的神色,“他说在那昆仑山里也是诅咒,出来也是诅咒,他不会拦着任何妖怪去自己拼命也想要去的地方。”
“我当时觉得可笑,现在想想,或许那个神仙也有些身不由己。”
巫医拥着族长,轻声说:“如今看来,连神仙都要为难和做不到的,或许当真就是命了。”
问花妖回到妙手镇,依旧不肯放弃,他甚至还有些天真的想过,既然至此,当年知道真相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
且说问花妖百年才出一个,那是不是只要他还没死,他还活着,那这个诅咒就不会再出现。
但不论如何,活在一个自己幻想中的侥幸里是件痛苦又残忍的事情。
好似头上悬着一把刀,明晃晃的,你随时抬头都能看见它,却还要骗自己那里只是碧空净云,那里什么都没有。
所以当这份侥幸忽地被打破时,就要承担更多的痛苦。
一切幻想都终止于十多年前,那个在树下啼哭的婴孩。
幸而这次,是族长发现了那个孩子。
不幸的是,巫医很快就在那娃娃身上发现了同自己一样的血脉。
他就是南絮。
“说到这里,你就该明白了。”巫医嘴角抿成一根线,“而这百年来的诅咒也开始了,至于为何非要是妙手镇。”
昆仑山那个老神仙说,这是因为天上有个叫药仙府的地方。
他说,这个是神仙下的诅咒。
“所以,村里没人知道,南絮的身份。”朱柳几乎是握着拳头才叫自己尽量平静些把这句话说出来。
“他们以为,我才是问花妖。”
屋里沉默了许久,时而想起两声老人的闷咳,然后是巫医低声劝慰。
末了,巫医接着对朱柳说:“也不是没人知道南絮的身份,还记得我刚才说过,曾经送了一个男子出去吗?”
那个男人欣喜非常,以为族中到他这一辈的诅咒已经结束了,终于能离开这片地方,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却没想那噩梦一般的病痛还是追上了他。
他愤怒不已,想要回来看看究竟是为什么,可实在苦于找不到回来的路。
最后临了把这份不甘传递到了自己子孙身上,让他们一定不要放弃。
“虽然不知他们具体是怎么找到的,但应当同你有关。”巫医道,“准确的来说,是同当今皇帝派你进山来取药有关。”
皇帝惜命,自然不肯将那可以治病续命的药丸转手送人,更不愿将妙手镇所在告诉别人,何况历来大军入山正是天家威严的象征。
而只有军队入山来,才能确保可以铲除掉身后那些不死心要跟着的尾巴,正是因为这一回皇帝下旨命令红将军朱柳进山,才让那个男人的后代找到了可以入山的路。
本来他就是妙手镇人,而他后代依旧受诅咒困扰不得解脱,借着父亲留下的回忆,加上大军行进的方向,他们最终还是艰难地找到了妙手镇,并且见到了里面的人。
“也就是说,当时,我见到他们欺负小蛮子,要喊打喊杀的就是因为这个?”朱柳问,“你们既然知道,还让他们绑走了小蛮子。”
那巫医听见“小蛮子”这个称呼之后愣怔片刻,忽地笑开,抬着的手臂把怀中的人拥得更紧了些:“是啊,好在他们顾及我们俩,所以是秘密商议的,这件事镇中也没多少人知道,也好在,那个离开的人没来得及理清当年关系,只管把恨意加在妖怪身上,所以他们以为杀了南絮,大家都能相安无事。”
“本来呢,我是准备先去军中杀了你的。”巫医毫不避讳,大大方方地说了出来,“却让我找了个空,那会才知道你不干。”
后来巫医一路跟着那些绑了南絮要离开的人,准备等他们进了深山就把人解决放南絮离开。
“我们俩,没个后代。”巫医轻声说,“自小看着他长大,那日垂柳之下,柳絮像雪花一样落在这片常年不见雪的地方,好像就是要他来改变些什么原本不会发生的事情。”
可是当日没等他们绑了南絮进山,朱柳先从半道杀了一个措手不及。
“我当天本该杀了你的。”巫医淡淡笑道,“但我也不知为何,我瞧见那娃娃哼哧哼哧地跑回去拖着车来救你,又回来跪在我们面前求着收下你。”
曾经为了爱人奋力反抗过的妖怪,就再也狠不下心了。
巫医的声音染上苍凉:“那个神仙说是命,我原来不信。”
可相爱之后的背叛,总是一次次发生。
“我们最终决定,留下你。”巫医说,“或许,你能结束这一切。”
巫医和族长尚未说明他们到底要朱柳做什么,但他很清楚,面前这个妖怪坦白了一切,若是他不答应,今日也不能活着走出去。
可他还是问道:“那你们的族人呢?”
巫医反问:“将军是不害怕死吗?”
“怕呀,怎么不怕。”朱柳扬扬下巴笑开,“但总得要问一声不是吗?”
“我听明白了你说的这些因果关系,也听到了你所言问花妖怪一族的委屈和苦难,但在这场关系里,受害的还有你们的族人不是吗?”朱柳干脆给自己拉了张椅子坐下,“他们难道不无辜?”
巫医眯起那双颜色不一样的眼睛看了他半晌,忽而怀中的老人动了几下,借着他的手臂坐直了些。
“接下来,就让我说吧。”
族长说话很慢,不同于问花妖巫医还带着些凌厉之意,他再开口,就是一个老者的慈睦敦肃。
“自然无辜,如今再要去追究诅咒,再要去算计恩仇,显然太过理想了些,我们也做不到。”
“但我明白,若是不能彻底结束,这般纠缠下去,谁都活不好,谁也赢不了。”老人慢慢地抬起眼,那双眼睛深陷在眼窝之中,眸光却亮得惊人,“将军,我这么多年,看着同族受病症困扰,没有一天不活在愧疚当中。”
他在愧疚当年若是没有防抗,那么剩下的人也不会因为那个诅咒病症早早亡故。
若是当年没有反抗,更不会到如今这般进退两难的地步。
“但人最害怕,到头来想一个如果当时。”族长慢慢地说,“只要这诅咒在一天,要么,我们代代这般继承着医术和苦痛活下去。”
“妙手丹青,我族所传医术,不论在这世间哪个地方,都能造福于人,却要因这荒唐的皇命,要因这诅咒被困在这处。”
族长被扶着重新走到朱柳身前,“将军可能想象,即便知道自己或许一辈子都不能离开,也要兢兢业业学习医术是为什么,或许就是为了那点‘万一“吧。”
万一有天,这种折磨他们多年的病症被解决,万一,什么时候来了个人彻底断了这诅咒。
“将军,你就是我们的万一。”
老人浑身上下散着一层柔和晦暗的光芒,他静静地搭手在依旧年轻的爱人身上,眸光里是明亮的坚定,一如当年决定抬起刀来。
朱柳明知故问:“你要我怎么做。”
族长平淡地说:“杀了我们。”
这四个字说起来实在轻巧,稍微过一阵风就吹得散。
“南絮。”朱柳却说,“他很尊重你,很敬爱你。”
“他是个很好的孩子。”族长眼边蔓延出几道柔和的笑纹,“小时候也和其他娃娃一样闹腾,长大了才懂事些,但还是个孩子。”
“二位。”朱柳胸口有些闷,像是压了一座山,“二位如果打听过,就该知道,我不是个什么好将军,我打仗,只是为了自己痛快。”
“直白点来讲,我都算不上什么好人。”
朱柳慢慢站起来:“我胸中也没那么多大义,我就是个混混。”
他想走了,他不想在这里被逼着做出选择,他不想再听任何一句话,他也不想再多讲一个字。
回想起曾在边疆的时候,那会外疆骑兵把他团团围护,暴雷风雨在顶,他们孤军一行数十人无路可退。
那是朱柳离死亡最近的一次,那时的他都没像此时此地这般害怕过。
他没想到,自己第一次如此迫切地想要逃离一个地方,居然是在得知了某些真相之后。
可他又不知道该往哪逃。
门外还站着连月来对他欢迎热情的族人,他们当他是这一代的问花妖,正迫切地等着自己的族长开门出去宣布他的死亡。
门外还站着一个少年,他正等着自己的爱人从这扇门里走出去。
“将军,从没人规定做了什么事,一定要为什么。”族长缓缓地说,“将军打仗多年,也只是在做自己认为是对的事情,就像我们这么多年一样。”
可究竟是对是错,没人有资格说,我们也没法将这份愤怒,传递到神仙耳朵里,只好自己扛着。
“将军,我无法形容知道你和小絮情意相通时候,是什么感觉,但我可以告诉你,我的心痛,不会比你少半分。”老人声音有些哽咽,很快便响起几声低低的安慰。
巫医搀着他又往前来了几步:“将军,我们这辈绝非算得干净磊落,但我们也想不到更好的方法。”
“若是能用我们两个的死,去换大家的平安,我们半分都不会迟疑。”巫医微微低了些头,“但这份诅咒之下,人和妖,两边都要世世代代背着债,人心猜忌不断,逐渐变得脏污黑暗,再这般下去,妙手终将变成地狱。”
为国为民还是为了自己,亦或是为了那点微不足道的良心。
总要狠下心去做什么。
“女子不会受到牵连,她们可以就此离开,再也不用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和丈夫饱受诅咒病痛。”族长有些力竭,说话的声音也轻飘飘的,“我们近些年使了些妖法,把年轻孩子们的罪,都收到了我们两个身上。”
“尚未成人的孩子,也能就此离开,他们会带着我们的医术,好好地活在这他天大地大之间。”
朱柳的脸埋在昏暗里,胸膛中酸痛难忍。
族长轻声说:“我们本就是罪人,我和他。”老人握住自己的爱人,“我们会一同死在这里,将军事后可以告知他,是我们逼你去的。”
朱柳捏紧了拳头,额头侧面的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他没由来地想起,在踏进这间屋子之前,那小蛮子也紧张兮兮地拉着他说:“若是族长爷爷问起,你就说是我逼你的,我不让你走,是我逼着你和我在一起。”
“爷爷那么疼我,他会答应我的。”
南絮啊。
他说话时总爱先考虑别人,总喜欢做些同自己年纪不相符合的一本正经,即便喜欢一个人到了要疯掉,也肯耐心忍着等他表明心意。
若非当时朱柳月下要走,小蛮子估计还能等许多年。
还不住地自我反省,是不是他不够好,所以才不被喜欢。
他骄傲,热烈又鲜活,他懂道理,也凡事愿意把自己放在最后头。
朱柳想着小蛮子说着族长爷爷生病无暇管他,却还是一日不落地悄悄跑到爷爷廊下,放一朵当天才摘下来的花。
他想了很多,想得眼眶发酸。
而今,南絮最爱的爷爷却在身后又讲一遍:“将军你可以告诉他,是我逼你这样做的。”
朱柳不知道自己安静了多长时间,他想起了老朱。
老朱之前总说,明白太多道理并不是好事,有时候傻乎乎地才会快乐。
但人总要长大,开悟的节点却都不一样。
醒悟要付出代价,痛苦和磨难不行,那就等贫穷和疾病,便是胜利和失败,若是这般还不行,那就只有让生与死来告诉了。
“族长。”
最后,朱柳这般唤他,轻声笑道:“你把南絮教得很好。”
他们一起打开了那扇门,门外族人表情各异,朱柳都顾不上去看,他第一时间找到了南絮。
少年人眼光清澈如晨雾中的小鹿,两侧脸颊上还带着兴奋而起的晕红。
“我同意,我同意你们的婚事。”族长在巫医的搀扶之下走出来,慢声说道,“只有一样,需要等到你十八岁。”
南絮高兴得不管不顾地跳起来,半晌才回神:“爷爷,我已经十八了,就前两天呀。”
族长和蔼不已地骗了他:“还不是你这个小滑头总爱缠着我说自己要快些长大,我才把你的岁数说大了半岁。”
“所以你啊,今年只有十七。”
“半岁……”南絮算过一遍,嘴巴瘪了瘪,忽而又欣喜起来,“半岁!那不是就到明年春里吗!”
他蹦蹦跳跳地过来张开双臂保住族长爷爷和巫医:“是不是!是不是我们年后就可以准备成亲啦?!”
他实在太开心了,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散发着朝气和活力,之前也没这般失礼过,冒冒失失地把族长爷爷抱得晃了一下,巫医也只是无奈地揉了揉他的脑袋。
族长笑呵呵地对他说:“不着急,人就在这呢,跑不了。”
“他敢!?”南絮又笑着回头牵朱柳的手,“他都答应我了!”
朱柳在旁,光是笑一笑就花尽了身上所有力气。
之前常听人说生不如死,还只道是寻常……
“族长,我还能留多久?”
“除夕之前,但我建议将军,快刀斩乱麻。”
秋已见尾声,朱柳留住了准备撤军离开的将士们,让他们驻守在山外候命。
南絮自从得了爷爷亲口应承,每日更是不管不顾地就要拉着朱柳进山,聊起来都在说成亲要准备什么。
他说得欢喜,一开口就能絮絮叨叨地说一整天。
朱柳听着,总是插不进话。
只好贪心地又接着等了一天又一天。
“你怎么最近都像傻了一样!”小蛮子有些不开心,狠狠地搡了一把在身边发呆的人。
朱柳回头望他,突然把人重重地拥到怀里,寻着熟悉的地方就吻了下去,亲得比以往任何一回都要急,都要凶。
他忽然成了贪婪嗜血的猛兽,他要把这个人吻死在今年冬。
直到一股淡淡的血腥涌入唇舌之间,朱柳才回过神来把人放开,南絮被他亲得发晕,嘴角也破了一块皮,血丝混着水光刺目。
“你……你今天好怪。”
少年说着红了脸,小心翼翼地问他:“你是不是,也很期待可以早点成亲啊?”
朱柳不敢再看他,把脸埋到他的颈窝里,声音嘶哑:“南絮,你杀了我吧,杀了我……”
心中有千万般不情不愿,时间就能过得飞快。
“这是什么?”
南絮灿笑着问,抬头时发间红绳飞扬,他看着手中那柄精致的宝剑,眼里绽开无边的笑意。
“你在送我定情信物吗?”
那柄银刀上头缀着几颗宝石,就在顶端,摸上去温温润润的。
不等朱柳回答,他早已欢喜地扑了过去,开心的大喊道:“你送我礼物了!你送我定情信物!!”
朱柳揉了揉他的发顶,郑重而温柔地把匕首交到他手里:“这是,我师父留给我的,你就当是定情信物吧。”
南絮被他这份郑重弄得有些不好意思,还是欢喜地接了过去,小心翼翼地护在怀里,笑得灿烂不已。
每一点光芒都在刺痛朱柳的眼睛。
南絮又往人怀里钻,大大方方地吸了一口气:“你身上很香。”
朱柳笑开了:“我身上有什么味道?”
“有月亮的味道。”
风吹落最后一片夜,像是谁的一声叹息。
朱柳笑而不语,捻着一缕少年柔软如羽的头发,目光却越来越沉。
是夜,一篷巨大的焰火炸开在妙手镇上空。
朱柳收回手来,看着天头那顶绚烂,忽地想起自己曾答应过南絮要带他出去看场烟火。
风声鹤唳,铁蹄纷踏而至带来刺骨杀意,惨叫声回荡不歇,血气化作浓雾弥漫在山谷间。
皇帝喻令:妙手村拒绝给药,那便不必再留。
铁甲嗜血寒刃冷如霜,朱柳垂目策马,踏过满地碎肢。
他于今夜,亲口念了诏令,穿上了熟悉又冰冷的甲胄,骑着高头大马,踏过一地碎肢。
“圣人开恩,妇孺不杀,年岁未及十八岁者不杀。”
他余光里,有一点小小的红光,他站在血海之后,怀里抱着身首异地的爷爷和巫医。
早已哭至无声。
朱柳不敢回头看,他逼着自己做到绝对的冷漠,昂首做那号令千军的将军。
忽地一声哀鸣响起。
正是南絮的方向。
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冲尸堆里残着一口气爬了出来,却是狠狠地揪住了南絮的衣袖,语不成调地说:“若你早些……早些死,你。”
南絮猛地抱住他,认出这是一直住在自己隔壁的叔叔,时常还会分写甜糕来给他。
“叔叔,叔叔……”
濒死是极为痛苦的事情,他没顾得上那人抓自己的力道有多大,下意识就要去寻他的脉搏,却发现他另一只手早被砍断了。
寒光越空而来。
宝剑刺穿了那个男人的脑袋,就在南絮面前,朱柳握着剑柄。
两人离得实在太近,对视成了避无可避的东西。
小蛮子泪水就没停下过,浑身滚了许多脏污,单薄的肩膀上下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颤。
他用那双漂亮的眼睛望过来,里面那些悲伤和愤怒,失望以及痛苦像海一样重重地压过来,让朱柳窒息不已。
南絮瞳孔剧烈收缩,僵硬着脖子缓缓转头,忽而跃身而起:“我杀了你!我要!!!唔。”
他那些未完的嘶吼被人捂住,几个婶婶冲了上来把他无声流着泪把他扯远。
他们围作一堆,或有白发苍苍,或有身怀六甲,面上都带着未干的泪痕,抿着嘴沉默地哭着,不吭声。
那里,还有只白皙瘦弱的手拼命地往外伸,他实在太白了些,或许有此处常年笼罩在雾里的原因,他爱吃辣,又受不得辣,常常给自己吃得浑身通红。
朱柳就时常握着那只手,给他吹起哄他,又忍不住笑他,最后那只手总是停在他脸侧,愤愤地掐着他,不许他在嘲笑。
小蛮子做事算得上稳妥,有时候也马虎,手心上有道很深的疤,是砍柴时不小心划的,虽然过去了很多年,见不着什么血淋淋。
但朱柳也爱在两人情动意浓的时候握着那只手,把唇贴上去舔过那道疤,总让小蛮子痒得咯咯直笑。
现在剑影刀光里,妙手镇那些竹屋全部都在燃烧,而这道被朱柳亲过许多回的疤,那只白净的手,正用力地抠着泥地,斑斑点点的血污沾在上头。
它的主人在颤抖,且愤怒。
朱柳收回视线,继续纵马向前。
他行的缓慢,面上无风无波,直到衣摆被人拽住,不止衣摆,将军胸腔里那颗心都要在此时被活活拽出来。
记得那夜小蛮子哭得声嘶力竭,连声说朱柳要是敢丢下他,他就要把人的心挖出来。
朱柳当真希望他现在就那么做,就在惨死的族人面前,用那把匕首,把他的心剜出来,或许还能叫他好受一些……
南絮死死地攥着他,如同初见时才看到杀人,害怕得在他腰间攥着他。
如同那夜秋月之下害怕他离开,紧紧揪着他。
如同才知道爷爷同意他们成亲,高兴得不愿意撒开口。
他就这么扯着朱柳,一字一停地说:“你,这个,畜生。”
他该是恨极了,也气极了,不管身边之人的阻拦,就要冲过来,由此惊了将军的马。
那马高高抬起马蹄,朱柳连忙勒绳,好歹停下了黑鬃高马,却也拖着南絮扑地而行了好几步。
朱柳胸里那颗心脏痛得要当场炸开,耳边全是轰鸣之声,什么都听不清。
他摆手拦住正在拔刀上前的将士,颔首俯视着地上的南絮,眸光无情,同看其他一地尸体无异。
“你该感谢你爷爷告诉你只有十七。”
终于,他在呼吸如钝刀中开了口。
“既是好不容易留了条命,何时想要寻仇,我都等你。”
铿锵一声冷器鸣响,朱柳望去,险些把一口牙都咬断!
南絮从怀里掏出了那把匕首,老朱的遗物。
那把承载着老朱许多希望,也承载了南絮许多爱意的匕首
而朱柳身边的副将也认出了这把匕首,他目光一凛沉声道:“将军……这是。”
“无妨,丧家之犬罢了,不必放在心上。”朱柳继续策马,当着南絮的面侧首问道,“都杀干净了吗?”
“在圣旨要求之内的,都处理了。”副将很快回答他。
朱柳有些累,他头痛得像是要裂开:“好,那就收队吧。”
他转身,让身下马蹄带着他一步步远离那些尸山尸海。
黑夜火光之中,一道银色在空中划出脆弱弧线,扔它的人力竭,也叫他砸过来的时候不轻不重,却正正砸到了朱柳背上。
隔着厚厚的甲胄,他的心被沉沉击中。
这会是除夕前一天,按照小蛮子一直想要的,朱柳答应下要偷偷带他下山,去看看外面的年节,去吃一吃山下那些美味食物。
对了,还有那该死的,答应过了许久的烟火。
“畜生!畜生!!!”
南絮来来回回嚼着这两个字,朱柳都没有回头看他一眼,地上那匕首躺在血泊里,曾经被少年珍惜地护在唇边的宝石脏污得不成样子。
朱柳看着远方,连绵山峦浸着寂寞夜色,展成无边苦涩。
这把刀给了那个清澈如鹿的少年,火苗蘸风便能燎原,那恨意呢。
今夜死了许多人,有人在睡梦之中死于床枕头之上,有人被莫名其妙地拖了出来,有人死在爱人怀里。
有人杀死了自己,还有那份被血腥杀戮砸进泥里的悸动。
朱柳明明没看见,他明明没看见身后的南絮该是用如何愤怒和绝望的目光在凌迟他。
可他实在太了解这个小蛮子,他若是气得急了,便是不管不顾也要把人打个痛快,这下气成这样,却不能做些什么应当委屈得不行。
逃吧,就告诉他这些都是他最爱的族长爷爷策划的,告诉他自己一直活在骗局里。
朱柳想说:你不要恨我。
但他又明白,若是此时告诉南絮,在妙手镇惨状面前,在诺大残酷的真相面前告诉南絮,小蛮子绝对就活不了了。
南絮那么骄傲,那么孝顺,他又如何去承受这些。
所以朱柳屠了妙手镇,却选择自己背负,朱柳再一次生出了想走,他想带少年离开,他想放下才学会的高义,他想就此一走了之,他们只隔了数步,他只需迈动脚步就能靠过去,能牵上那只手,能吻他,能拥抱他。
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他勒马,过去,越来越近。
副将追了上来:“皇城连月无信,恐是有乱,诸地起了叛军,有座城被围困数月。”
朱柳一颗心被高高抛起,一直悬在空中再也没能落下来,也是从这一刻起,他这颗心也再无法获得安宁于平静。
任凭风高海阔清云万里,他也死在了今天。
他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再次逃走,心中止不住地苦笑,若按计划,他这会应当给老朱起了坟,自己流浪在外,哪里还有机会去救一城。
他自今日起要做那救苦救难的英雄,他只有坐稳了红将军这个名号,才能倾尽毕生去圆这场风月的谎。
“走吧,是哪座城,有多远?”
“几百里之外,名叫百安。”
第077章 业障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红将军原该领皇命进妙手镇取药,却先斩后报,待皇城终于有了消息, 已经是百安城平乱之后了。
他纵马离开那天,柴家姐弟带着山蛮子和良家兄弟一路送他到城门前。
那是一个傍晚, 残冬未远,春风没能赶到百安城。
天地之间万事万物都冷得要命。
霜白结在枯枝之上, 朱柳回望渐起炊烟的老城,忽地心中那些斑斑点点灼烧发疼的伤口没由来地躁动起来。
理智占了上风,他想也不想地扭转马头奔向柴江意。
“柴公子。”朱柳呼吸带着自己都始料未及的颤抖, 他这辈子或许都没这般小心过,他问,“若我他日托人有事相求, 你可能尽力相帮?但我又说不上来能够回报什么,若是朱某能给的,我一定不推辞。”
柴江意被山蛮子警惕地搂进怀里,他仰头看着这个因激动而面庞发红的将军,点了头。
“那夜月下饮酒,在下就猜到将军有事未能说出口, 若是有能帮上的。”柴江意把山蛮子拥在他肩上的手臂拉下来, 牢牢地十指相扣牵紧, 给足了安全感才说, “我定当尽力而为。”
“嗯,多谢。”朱柳笑盈盈地看过山蛮子的脸, “再回。”
将军策马离开, 赤色披风融入远山薄暮,没有再看身后的百安城一眼。
他低声喃喃道:“草草杯盘供笑语, 昏昏灯火话平生。”唇角笑意苦涩,“挺好的。”[1]
那卷自皇城而来的圣旨,圣人怒意跃然纸上,朱柳心知肚明此番进皇城将要面对什么,却也欣然而往。
果然,在皇城混乱的这些日子里,某位王爷闹哄哄地起了造反,又因他在民间声名不错,消息一出,各方势力很快都揭竿而起。
据说朝中皇帝的亲妹妹,那位向来被天家视作珍宝的郡主也参与其中,皇帝无可奈何,偏偏朝堂之上都是群尸位素餐之人,一时之间竟然寻不着人来勤王。
得知红将军朱柳失踪那几个月,皇帝险些一口血把自己呛死,后来不知为何这将军又冒出头来,听闻还在路上解决了百安城的饥寒,最后才带兵直往皇城。
要命的是,这位将军从未打过败仗,若是天下该有个英雄,那这位英雄一定长成了朱柳的模样。
是以他一路而来,倒成了股莫名令人安心的消息,各城百姓受到鼓舞,接连抵抗叛军。
可以说,朱柳的出现,很大程度上扭转了反叛的局面,也解了皇帝的苦难。
所以得知他屠城,皇帝可谓是千般不痛快,又不能当真对他做什么,只能强颜欢笑地把人迎进皇城,还特赐一座六进的宅院让他稍在皇城修养。
此后,郡主和那个王爷倒是安分了许多,皇帝又借机趁着民心在手,大肆削去藩王之权,狠狠地抢回了许多权力。
但又因一直找不到谋反的实据,那些谋逆贼人只说自己是打着王爷名号,实则没有参与。
朝堂再次陷入僵局。
什么东西都混乱得像一锅乱粥,朱柳却不大在乎,如今皇帝需要他人在皇城中做一根定心骨,暂且不会动他。
未来如何,他便说不准了。
事已至此,某日夜沉,他招来一名军士入府。
此人原本是在百安城中同柴江意和山蛮子一道围杀叛军的,见到朱柳之后连说自己有心入军,这才跟着一道来了皇城。
朱柳交给他一封信,吩咐道:“你去寻柴公子,叫他顺着这个地方去找一个人,若找不到便罢,若找到了。”
将军在灯下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若是找到了又能如何……
末了,他又立时提笔写了一封信,把妙手镇的原委,以及当日为何要带兵屠城的理由都写进了信里,再郑重不已地递给那个士兵。
“把这个也交给柴公子。”
而今他在皇城,横竖都是个死,不过是皇帝现在还动不得他,与其死在这,让小蛮子恨自己一辈子也罢。
朱柳继续吩咐:“告诉柴公子,朱某名下所有金银之物皆可送到他府上,只求看到这个信后帮我找到那个人,帮我护住他。”
“至于屠城……”灯火噼啪炸开一声,像是将军心头那些思量,“至于屠城之事,便不要让小蛮子知道了。”
写这封信,就是为了告诉柴江意当时的真相,他也相信,以柴江意的人品和山蛮子的心性,得知南絮身世之后,会照顾好他的。
做完这些,他才把副将召了进来,继续安排别的事。
本来,朱柳已然做好了安稳等死的想法了。
只有他一人死在皇城,且之后不论有什么名头按到他身上,他都得不动声色地接下来,这样才能了却皇帝那些疑心。
这破烂皇朝,谁爱护谁护吧。
他是这吗想的,只要自己都扛下来,恨也好错也好,死了倒是还清净。
吩咐完副将及早带兵回北疆之后,朱柳倒是在府里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溜猫逗狗的安生日子。
副将向来对他忠心,那夜听过将军吩咐之后也只是默不作声地站了半晌,更晓得事情无可挽回,所以他慢慢跪下磕了个头,就转身离开。
两人大抵都知道这是最后一面了,生死之别,讲什么话都不合适,那就沉默地离开吧。
只是派去百安城送信的那个士兵一直没回来,但念及当时送人离开也比较及时,而且也吩咐过莫要再回来了。
那人应该也听命留在百安城了。
朱柳就天天告病不去朝会,听闻外边时常吵得不可开交,他就一人在空荡荡的府里看着檐角那枝枯树慢慢发芽。
恍然想起,春来了。
他本来还有场春里的婚事来着……
也不知道柴江意如今寻到了他没有。
禁军亲自上门来捉人问罪的时候,朱柳才懵懂觉醒,推开那些用力拉扯他的手,慢悠悠地晃下塌来。
就见禁军统领掏出一卷滚到地上的圣旨,光是念他那些罪过就足足念了小半个时辰。
在他口中,朱柳几乎是将本朝律法都给犯了一遍。
朱柳耐心听完,打了个哈欠,伸出手去等人来给他套上刑伽:“陛下有心了。”
他说。
也为难皇帝给他想了那么多罪状,朱柳光是想到皇帝或许为了他而发奋夜里苦读,就为了从那些蝇头小楷中间多找几条可以罗列的罪状出来。
他就很想笑。
奉命来给他套上锁链的人走得很慢,铁链被他举在手里,一步一响。
像铃铛一样。
朱柳还在低着头沉思,他又想起了师父:“老朱啊,听说你是刀起头落就没有了,你听听我这些罪,起码得五马分尸了吧。”
锁链捆上了他的双手,却围得很慢,一圈一圈慢慢地绕上,几乎让朱柳等得快没了耐心,偏偏来人那双手白得像是残冬初春里最后一场雪一样。
单薄,凄寒。
朱柳不由得多看了两眼,才缓过劲来。
他低头笑笑,最后抬眼戏谑道:“大人用不着这么怜惜我,我不会……”
声音戛然而止,唯有双眸在止不住地震颤。
檐上那颗才冒芽的花树噼里啪啦响个不停,焦躁不已地用嫩绿的枝叶拍打着粗糙的墙角,像是将士出征前那场振奋人心的擂鼓吹号一般。
但在此时,却震出太多不合时宜。
来人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结了冰起着霜,里面本该有条清澈溪流,弯弯绕绕路过最美好的竹海,映着云天净色。
此刻那双溪流被残酷地冻住,每一朵飞溅的浪花都停在最猝不及防的时候。
南絮面无表情地问他:“将军不会什么?不会跑吗?”
他双眸还是一样的颜色。
看到这里,饶是谢逢野都忍不住了。
他不知怎的,当日幻境中,这个异眸少年那些话响彻在耳边,一字一字地像寒风刮过。
“所爱人就是所恨人,只是你比较幸运。”
“你为了苍生放弃和爱人同生共死,如今我也叫你再选一次,我叫你也尝一尝这般滋味。”
“我要柴江意的命。”
谢逢野脑袋突突乱撞,他偏头去看一旁的玉兰,对方脸上也是同样的惊愕。
“我没有收到过信。”玉兰摇着头说,“当时那个士兵没有再回来过百安城,我不知道。”
或许是先前才见过朱柳如何离开的,又是如何捱着心痛屠了妙手镇,两人当下无论如何都算不得心情松快。
如今又见他们本该有机会……
本该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如果那封信送到了。
柴江意会不顾一切去寻南絮,更会想办法让朱柳回来。
可那个士兵没回百安城,却让百年之后的俞思化又见到了他。
他在半路被人杀了,又因为执念太深,所以百年不得离开,孤魂野鬼混迹在皇城门前,找不到离开的路,也找不到要见的人。
怪道,他说是问花妖杀了红将军。
谢逢野看着南絮捆走了朱柳,忽地想起另一个更重要的事情。
这小蛮子不知数月以来经历了什么,心境又是如何变化的。
但他如今只身入皇城来报仇,短短数月就从不知世事的山镇小民跃居成朝堂热臣。
谢逢野不知他是如何做到这堪比登天的事情,但可以肯定的是,南絮如今还不知自己是妖怪,尚未觉醒半点妖力。
做到这一切,他是完完全全用的普通人的身体,足以说明此妖心性如何。
那么他用百年时间就有了那般修为,忽然顺理成章了起来。
这般心性,什么事情做不到呢?
但世间万事茫茫,唯有情爱扰人心肠。
南絮能狠心,却又骗不过自己的心。
阴暗牢房里他看着再也无法逃离的将军,他看着被牢牢钉在刑架上的朱柳。
“外面的百姓都在为你请愿,将军威望过高了些。”
几轮重刑下来,朱柳脑袋晕沉得厉害,他艰难地抬起脸,虎牙上蘸着血色:“你瘦了。”
南絮握着铁鞭的手指猛地收拢一瞬,忽而扭身扬臂,一言不发地把朱柳打到昏厥。
之后连续数日,两人之间都没再说一句话。
受刑,上药,吊命,受刑。
因为红将军一事,民间有起了另一波反抗,各处纷纷为朱柳请命,百姓越是这般激动,皇帝就越是恨不得让朱柳快些去死。
终于下定了决心,要在狱中生生了结了他。
行刑当日,依旧是南絮亲自过来,他当着朱柳的面吩咐人起薪烧柴,旁边几柄匕首泛着腥气寒光。
终于准备妥当,狱卒正要下手时南絮叫停了他们。
“都出去。”
这位新晋的大人如今是皇帝面前的红人,即便没有给出过什么利国利民的决策,但总能说到皇帝心坎里,是以他若是有吩咐,大家没有不听从的。
更何况,从之前种种来看,这大人定是和这红将军有什么私仇。
临刑之前对仇人说些什么狠话,这是理所应当的。
哪怕快要误了行刑的时间,狱卒们也依话退身出去,还贴心地把门拢了起来。
朱柳平静地看着南絮,全程都没将目光放到那些将要取走自己性命的刑具上。
连日的折磨,早已损了他那清润潇洒的喉咙,他哑着声笑道:“杀了我之后,你就走吧,皇城是非之地,不好久留。”
南絮站在阴影里,瞧不清他面上是什么表情,他的声音冰凉凉的,像那场让人难以忘怀的寒冬,一开口就有凌寒霜雪往心头最痛的那道疤里钻。
“你现在关心我?会不会太迟了些。”
“不迟。”朱柳凝着他,“什么时候都不迟。”
“你总是这么运筹帷幄,好似什么事都很有把握。”南絮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难以忽略的血气萦绕着两人,他的声音同眸光一样破碎。
“我说过,你要是敢跑,我就打断你的腿,再把你的心挖出来。”
怪得很,上刑的人先抖起了手。
朱柳看着他,像之前的每一次,但这会要看得更为眷恋些。
小蛮子最真诚的爱,最直白的恨都给了自己。
事到如今,谁也怪不了,谁也听不见。
他笑着垂下头:“是我跑了,你就这么做吧。”
“朱柳!”南絮闻言,像是被瞧不见的人狠狠地打了一拳,他那双漂亮的眼睛剧烈颤抖起来,脸侧倏地变得惨白。
大海退潮一般,所有的血液都在此时被抽了个干净。
他捏住朱柳的脸,逼他抬起头来跟自己对视:“为什么要那么做……为什么,你跟我说,说实话。”
南絮此刻颤抖得几乎让他先前所有恨意和努力都白费,却足以叫人相信,若是朱柳此时能说选的是他,若是朱柳此刻开口讲他有隐情。
南絮都会毫不犹豫地陪他一起坠入地狱。
可朱柳没有。
他只是放肆地笑了起来,讲出一个连自己都不相信的借口:“为国,为民。”
那年春,各地绿树将将冒芽,红将军朱柳受极刑死于皇城。
原先追随朱柳的将士听此消息,怒而起兵,不久之后遭到镇压,尽数被诛。
那场春日杀戮,让皇城门前的血流一直到了夏初才被清理干净。
至此,朱柳所有念念不忘都摊开在谢逢野和成意面前。
故事的最后,那个少年亲手杀了他的将军。
幻境在渐渐崩塌,画面像砂砾一般消失,潮水一般退下,此间唯有谢逢野的呼吸声震耳欲聋。
他们现在仍在朱柳府上,在那座前朝皇帝赏给他的富贵囚笼里面。
秋阳高照,万物光明。
同他们来时一样,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四周太安静了些,谢逢野第一时间都瞧见了被打伤的梁辰和孟婆,几步远的地方,站着南絮。
他眸光冷淡,浑身是血。
不知他拼了多少力气才从玉庄那座宝塔里挣脱出来,又一路从不世天奔到此处。
朱柳之死,显然成了他一个放不下的执念。
但这些已然不重要了。
一个人的可怜,向来不能做他行恶的原因。
“尊上……”孟婆持剑护在冥王和月老身前,“你和上仙进入业障幻境时他就来了,也不开口,非要杀上仙。”
“还有。”她借着梁辰的搀扶递出灵笺,“我去幽都查过,当年妙手镇中那些亡于屠戮的人早入轮回,那些被困在这些残尸断体中的人,都是朱柳手下的士兵!”
也就是说,南絮之后杀了朱柳座下兵卒,还设境困住了他们不许离开!
“嗯,辛苦了。”谢逢野目不转睛地盯着南絮,起了法障先护住身边几人,自己往前走,成意却从法障里走出来,跟在他身后。
“你恨我,你也恨当年那个传信的士兵。”成意声音冷清,“你恨当年我没能及时得知消息护住你。”
成意面上不显什么,但身上蕴起的那层薄薄灵光已足够说明问题,他动了怒。
如今的成意,本该嗔痴喜乐都没有。
但他还是在此刻动了怒。
南絮看着他,忽而笑了。
浑身是血的少年站在明亮刺目的阳光下,像一面被打破了的琉璃镜,他问:“你当我在恨你这个?”
又问:“你还是没想起来?”
成意此刻极其不愿同他多讲,掌心已然凝出团灵光,其间还有鲜少见到的赤色灵光缠绕着,像掌心捧着团火堆一般噼啪作响。
他正要出手时,那问花妖却忽地笑开了:“怎么,哈哈哈哈,事到如今,你还想要杀我灭口?就像当年杀了那个传信的士兵一样?”
成意动作一顿,难以理解:“说些我能听懂的。”
话音未落,身旁已有道黑色厉风冲了出去。
冥王呢,闲适且有心情的时候,同人打架喜欢招些宝器出来挥舞着玩,鲜少有真正动杀心的时候。
而这种时候,他会毫不珍惜地散出灵光压制,叫人动弹不得,恰似此时。
南絮话还没来得及说完,谢逢野已经按着他的脑袋砸进了地里,就在朱柳府上,石砖轰鸣乱响,问花妖急急呛出口血,没来得及把话说完。
谢逢野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眸光阴鸷。
“你自己造的孽,还要怪别人?”说着,他抬起另一只手,掌心是观人业障的诀,“本座没耐心听你说实话了,正好看看是哪位高人指点,让你这么厉害!”
其实想想也不过是江度,不然谁能有这本事,叫这妖怪四处做害。
南絮也不知从哪挣出来的力气,冲破冥王真龙灵威,一把攥住了他捏诀的手。
却不是推开,而是猛地拉到自己额头前。
他笑得满脸都是泪光:“好啊!那你就自己看!看看你那春初新晴时无踪无迹的爱人,都做了什么!”
冥王业障不可解,才触上时,幻境就开始编织灵光,缠绕在旁。
南絮说:“你不是就想知道,柴江意当年为何消失离开,他去干了什么吗?”
谢逢野闻言,忽地生出了想要把手收回来的念头,但话语声已经响起了。
画面里,竹海中。
残存的妙手镇人围作一堆,南絮躺在最外面 。
他被当做了一个罪人,大家都心知肚明是他带了人进镇里,几千口人家,一夜尽亡。
少年目光发直,什么都想不了,什么话都说不了。
远处的粥棚散着香甜气味,南絮才想起来自己许多天没有吃过东西了,但他也只是朝那边看了一眼,随后就收回目光。
直到一碗粥递到他面前,那人穿着烟绿色长衫,长得清冷俊俏。
也是他,出钱给妙手镇的族人吃饭,重新建屋。
他像一个救世的神仙,在噩梦之后及时降临。
“你要吃饭,才有能力去报仇。”那人拉起南絮的手,让他接稳陶碗,随后轻轻做在他身边。
“怪我,我早就知道他要借你入镇子来屠你族人,还是晚了一步,我没能护住你们,抱歉。”
南絮还是一声不吭。
身旁的人忽地问他:“你想报仇吗,我能教你,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你要心狠。”
这样的对话,发生在一个刚刚受到背叛的人身上,实在不足为奇。
可是……
谢逢野还压制着南絮,却不由自主地转头回望。
妖怪的笑声还在耳边:“你问我为何要杀柴江意,你看看,那个人是谁?”
“你也看看,柴江意当年突然失踪,去了哪里!”
玉兰还站在原地,谢逢野却瞧得模糊,幻境里那张脸却像针一样刺进他的心里。
第078章 真相
刹那间, 谢逢野忽地明白过来自己究竟是在害怕什么。
当年山蛮子和柴江意分开之时正是情浓,而成意就算如今被寻回来也坚决不肯说明当年为何要离开,之后又去做了什么。
对此, 谢逢野做过无数种猜想。
想他或许是因为那无情道,因为那逐渐崩塌的道心, 亦或是魔族用他的性命相逼,叫他这般弃下山蛮子而去。
更是想过许多相见的画面。
却从未有这样的猜想, 那般求而不得的爱人,会出现在一个才杀人如麻的妖怪记忆中。
他还是那般温柔如玉,轻轻牵着无措恐惧的少年, 告诉他:“你要复仇,我可以帮你。”
南絮趁着冥王此刻愣怔,抽身从他压制中脱离。
幻境里, 那个柴江意还在娓娓道来,教他要如何去面对皇城种种,教他要如何说当今皇帝爱听的话。
而此时的南絮,已然凝力朝成意攻击过去!
幻境就在面前,万般做不得假,当下愣怔的又岂止是谢逢野一个?
成意睁圆了眼, 看着那张自己曾经用来参与冥王情劫的脸, 一动也不动。
待他发觉有杀意靠近之时, 南絮的手已经到了他的脸侧了!
先是噗嗤一声闷响, 预示着那一击并未打空,随即便是眼前蒙黑。
谢逢野的身体比他的理智最先做出了反应, 至于南絮这一击, 他本来是可以挡下的,却没有这么做, 只是抬起手臂正正接下,随即一个旋身把玉兰拥进怀里。
“尊上!”
孟婆的惊呼最先响起!随即梁辰拔剑打开了南絮。
谢逢野看着自己手臂那处血洞,却来不及体会到底是何种疼痛,只顾得上低头去看。
怀里的玉兰身子僵硬,他似是在竭力控制,但发丝那些随着光斑涌动的亮色将他所有的无措都暴露出来。
“谢逢野。”他喊,“我没有,我没有做。”
这种时候,成意若是直接说出当年为何要消失,又去做了什么,误会自然能解。
谢逢野不信他会这么做,但又比谁都知道,若是成意能说出口,当年究竟为了要离开,绝不会拖到现在,让人家逼到脸前都不肯说。
南絮方才那一击已然用尽全力,实在不能抗住梁辰这个幽都副使一剑,他被就此打出了好几步远。
颜色不同的双眸却忽地烧出同样颜色的火来,显然发现即便场景再现,冥王还是决定要护住柴江意。
至于那两簇火,昭示着这个瘦弱的妖怪离着入魔就差最后当口了。
谢逢野幽幽望过去,明白再说什么都他都听不进去了。
便将玉兰拥得更紧了些,咬破自己拇指唤出金龙真身来,梵音绕顶,金色光符涌动之间,定住了南絮的意识。
幻境里,那个柴江意还在循循教导着南絮,该如何去说皇帝乐意听的话,又如何用民心来挑拨皇帝和将军之间的关系。
他是一个成功的老师,南絮也是一个极其聪慧的学生。
场景在前,谢逢野这才松开了成意,任由他用灵光给自己治疗伤口。
两人对面而立,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自从来到皇城经历种种,轮番而至的回忆像一场场紧凑的噩梦,没有留给谢逢野半分喘息的时间。
没有什么都不付出就能得到的道理。
彼时白迎瑕一个幻境砸过来,玉兰为他而入局,江度魔身重现,他那道虚无缥缈的白影晃得人眼睛发晕。
他问谢逢野:“你不知道镇压我要付出什么代价。”
这么前后不通的一句话落在谢逢野耳里实在像句狗屁。
冥王当时没有理会,只当那是入魔之人才扰乱心思。
可之后那道纵空而去的青色灵光已然足够说明问题,若非当夜他拿到了浮念杖,真身尚在,成意不会灰飞烟灭。
但如今那声问却清晰无比地响在耳边。
“你知不知道,会付出怎样的代价。”
谢逢野有了答案,他静静看着成意的发顶,也看着他给自己施法治疗的那只手,就是什么话都问不出来。
他实在是明白,若是此时逼问当年为何成意要消失,代价或许是再一次失去他。
谢逢野比谁都想知道真相,却承担不住这个代价。
他们就一直安静地看着,南絮业障里那个少年。
学习自己从未接触过的知识,短短数月成了一个能说会道的人,再沿途截杀了一个进皇城任职的文官,借用他的身份,再借着皇城中各方势力纷纭杂乱。
利用皇帝对于那郡主还有朱柳的猜忌,一步步成了炙手可热的朝臣。
好几次,南絮都忍不住要想去那座宅院里质问朱柳,数不清有多少个夜,他都爬上朱柳宅院之前那棵老梧桐,瘦弱的身子缩在树影之中,眼里时常含着泪,落到脸侧被春风料峭冻凉,又滑下新的温热。
但每次,那个“柴江意”都能寻到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这是你的仇人,你同他有血仇,你要心狠,想想你最爱的族长爷爷。”
看到这里,谢逢野总算明白了。
他们要什么。
玉庄也说,就南絮这种好苗子,千万年打着灯笼都难找。
不世天都想要的人才,那备受欺压想要翻身的魔族呢。
应当更为求贤若渴吧。
当年冥王情劫之中,爱得情浓难分之时,成意离开。
至今成了“不可说”,若是他自己便算了,可这是青岁也要参与隐瞒的事情。
天帝不能讲,只有事关苍生。
可见其分量之重,江度是断定成意不会开口,便拿着这份恨意一路引导,带着南絮走上不归路。
他更是猜到了,就算如今南絮带着往日记忆冲到面前质问,成意也绝不会说当年真相如何。
幻境里,南絮终于杀死了朱柳,他从大狱里带着满身血气走了出来,身边立时围上一圈讨好之人。
此番乃是皇帝亲自下令,若是办得好了圣上大喜,升官富贵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想这位小大人入皇城不久,便以这般迅雷之势获得圣心眷顾,可想未来必是繁花似锦。
大家都想拉拢。
春光灿烂,大大方方地照着这方无边皇城,把每一块琉璃顶都照得璀璨净透。
耳边尽是恭维声,讨好声,南絮一直盯着自己衣上那几点血痕发呆。
整个人都像是被下了毒药,脑子晕晕沉沉的,只想得起来一句话。
“以后要是遇着好的,你生气了打他,记得收……收些力气,小蛮子打人,怪疼的。”
一盏茶之前,朱柳当面这般同南絮说,彼时老朱留下的那柄匕首正捅在他肋骨之间,往上两指的距离便是心脏。
朱柳却像是感觉不到疼一般,拼命地用那惨白如纸的嘴挑着笑。
南絮在剜他的心。
两人都泪如雨下。
衣上这几点红痕便是当时沾上的,这会在阳光下看着,实在惊心刺目。
南絮视线有些模糊,隐隐约约从身边的人话语中分辨出来一句:“大人,你怎么不笑啊?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
太阳太耀眼了,明晃晃挂在天上,烫得人眼底生疼。
南絮想抬手去遮,才发现自己手上那些血迹还没干透,他又怅然若失地收回手臂,低声道:“太吵了,笑不起来。”
此话虽轻,在当下一干谄媚之中若有千钧重,立时将大狱门前这方寸之地砸得可闻针落。
许久,又有人问。
“大人,那罪官的尸身该怎么办?”
“烧了,扬了。”
南絮面无表情地离开,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针上。
此后便是兵士为朱柳谋逆,南絮建议杀了他们,皇帝欣然下旨。
这座琉璃城啊,太大,太冷清。
皇城繁华不已,车水马龙之间,他也不知要去何处,从那日起,他便活得像个行尸走肉一般。
干脆也不再参与朝政,整日漫无目的地在街巷上闲逛。
仇报了,他该开心才是。
可无论如何都笑不起来,寻不到一个出口,也没人来同他讲一声答案。
他就这般一次又一次地逛到朱柳宅前,看着那紧闭的大门出神。
“你做的很好,如今,我们都自由了。”
女声俏丽,说起话来自带妩媚雍容。
是郡主。
南絮淡淡地回头瞥了她一眼,继而收回目光。
自他进皇城来,便是先前游走权贵之间,都没多大兴趣同这个郡主来往,如今更是没有说话的必要。
“不过。”郡主对他却是异常的热情,“你还没发现自己是谁吗?”
朱柳这间宅院太大,坐落在宽直的梧桐街上,周边两座宅院都显得过于小了些,正中这间失了主人的灰檐白墙大院,就如同此刻的南絮一般,死寂、沉闷。
又因能住在这种地方的,向来非富即贵。
这般大户人家向来不会有商贩过来叫卖,是以寻常都是冷清得很。
而就是这般冷清之处,南絮才能将郡主每个字都听得分明。
有些好笑。
郡主在感谢他。
“说起来,你也算幸运的。”她指尖鲜艳的蔻丹在阳光下坠在手旁,像是在滴血一般,“你都没受过剥皮之痛。”
更可笑的是,南絮居然还以为她在借红将军惨死大狱在做文章。
只是不轻不淡地回:“那人骨灰都没有了,郡主就算要吊唁,也不该寻上我来。”
郡主却惊诧道:“你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春风过巷,梧桐苍绿。
南絮面上却是惨白一片。
妙手镇为何被屠,他到底是谁,朱柳为何又要瞒他。
这些真相如同山一般压了下来,每一个字都锐利地刮过他的心脏。
那郡主慢斯条理地捻着指尖告诉他:“ 你我都是妖,我族人受到诅咒,要生生世世死于妙手镇。”
“若得真心相爱之人舍命,可救自身,但后辈的问花妖还是不能逃过这般杀戮,对了,倒也有例外的,我也去找过他,却不知他为何非要留在那个妙手镇,陪着那日渐衰老的族长,不过呢,幸好他捡到了你。”
“你也就此留了一命。”
“我猜,他应该是告诉了朱柳,也幸好那朱柳确实是个真男人,干脆屠了妙手镇,这下好了,我们问花妖一族,终于解脱了。”
“从那该死的诅咒里。”
她说得欣喜,是发自内心的高兴。
末了才注意到身边南絮的面色,最后蹙眉问:“你应该高兴啊,死他一人又如何,天下之大,岁月之长,你大可以再换一个人去爱。”
郡主一身绫罗锦缎,满头珠翠,从头到脚都是富贵。
“说起来,你也是个有本事的,这下该知道在人间的好了,什么情啊爱啊的,都是狗屁,想当年,我就死在了妙手镇,若非……若非得到主人垂怜,我恐怕至今都是一个无处可去的孤魂。”
她甚至还宽慰似地拍了拍南絮的肩膀:“放宽心,你做得很好。”
那张脸实在娇艳美丽,无一不透露着养尊处优的富贵之态。
谢逢野对面瞧着,实在难以将这张脸同当时让尘诘问中,那个因为救人而惨遭杀害的小姑娘对上。
如今的她,历经几世保留记忆,得一个叫做“主人”的庇佑,让她变得富贵美丽,让她逃不出命运,给她一个机会报复当年背叛她的药童。
又把她当做棋子,专门等在这里,告诉南絮真相。
此情此景何其熟悉。
当年那个听夏花妖也是这般,以为有了强力的支撑便可肆意妄为,不过也是到了最后,一命呜呼。
却又让她唤醒沐风的记忆,叫不世天从此失去一个掌罚的仙官,还将过错拉到冥王身上,引了天道诘问过来,险些害得成意道心崩溃。
像是小小一滴水珠落进大海,却掀得层层波澜不曾停下。
当时用那听夏花妖引了老怪物出昆仑虚。
就是这么一个小花妖,一样的受诅咒,一样的被“主人”疼爱,一样地被安插成棋子。
棋子用过之后结局只有惨死一个。
如今这问花妖成功激出了南絮的妖性,顺便还教育了他,王权富贵是个好东西。
南絮果然成了历代中最强的一个问花妖,而自那之后向来都跟在他身边,那个谆谆教导的“柴江意”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无措又内疚的妖怪以一人之力覆灭了整个王朝,他像疯了一样去寻,去翻。
他找不到朱柳,谁也找不到。
可命运哪肯这般放过他,又让他在多年之后遇见那个奉命传信的士兵。
他因为执念被困在皇城门前,他怀里永远都带着当年残灯暗烛之下,红将军亲手交给他的两封信。
尸兵流着血泪,一遍遍地骂他是个畜生。
南絮却忽地从这个残缺破烂的尸体身上终于找到了一丝丝熟悉,他怀里还有朱柳的信件,他脑子里还记着朱柳的话。
那时的南絮已成了个修为似海的妖怪,却是第一次这般小心翼翼地施展法力,去护住这个士兵的残魂。
柴江意。
这个名字就像梦魇一般追随半生,朱柳分明叫他来护住自己,为何要说那些话!
谢逢野手掌捏得咯吱作响,咬着牙说:“江度,可真是好手段。”
万年前,那场仙魔大战里,凡是跟随月舟进昆仑虚的妖怪都受了诅咒。
那是月舟不管不顾也要给妖怪们提供避身之所的地方,江度是嫉还是妒,谢逢野无从得知。
可是他一次次利用这些诅咒,把天地都搅了个乱。
如今还要让玉兰再僵着身子,如当年一般无力地解释:“我没有做。”
这还不算,江度更是借着当年让尘一劫中的问花妖,活活逼死了朱柳,生生逼疯了南絮。
好让他逼问之下不得解脱,好让他今日入魔,说不定还能逼问出成意当年到底和青岁商量了什么。
当真好算计。
“你想起来了吗!为什么要我去杀了他!”真身已然压制不住南絮,他眼见着就要入魔,连带着坚不可摧的环境都震颤起来。
想这妖怪被自己那些悔恨内疚折磨多年,该有多想再见到柴江意,又有多怕再见到柴江意。
成意倏地冲去他面前,竟是稳稳按住少年的脑袋,不停地将灵力灌进去。
“你冷静一些,我没有,当年那个不是我。”
南絮哪里还听得进去这个,竟是生生弹出灵光屏障,成意却不躲,任由那些灵力如刀剑一把划过身体。
天头忽地响了一声罄鸣。
金光破云而来,直直镇到了南絮身上。
玉庄这才姗姗来迟,摇扇苦笑:“我真是被这个小妖怪弄得头疼。”
谢逢野鲜少见他如此无奈,这才发现道君如今已经用了不世天上最高的禁制来压南絮。
却也只是刚好能把他镇住。
“这娃娃,这娃娃真是可惜啊……”玉庄心疼地摇着头,“若他去不世天,可为重用。”
“若他入魔。”
谢逢野冷声道:“就是另一个江度。”
“对。”玉庄说,“天道都罚不了他,执念太深,且镇着吧,容老夫回头再想想法子。”
道君把扇子收进腰封中,为难地搓搓下巴。
还吵谢逢野偏头笑笑:“你们俩先走吧,这娃娃执念都在你们身上,别刺激他了。”
玉庄也没问成意当年究竟为什么离开。
谢逢野脑中混乱,他实在猜不出玉兰身上究竟有什么秘密。
南絮眼中的火苗越烧越旺。
成意没离开,他沉着气去南絮身前蹲下。
“我不能告诉你我为什么会突然消失,但我能跟你保证,你遇见的不是我,当时我确实离开了百安城。”
他在南絮面前,轻轻探手抚过他额头,像是在碰数万年前那个无措的自己。
谢逢野无声走到他后头,将手掌搭在玉兰肩上,告诉他自己在。
“我当时去了药师府,还去了昆仑虚,当然,中途我也去了其他地方。”成意说话时,指尖还渗着灵光,一点点透进南絮额头。
“就是为了你和朱柳的事,也是为了你们诅咒的事。”
这一句彻底激怒了南絮:“你还敢提他!”
“你拿什么证明!”
玉庄在旁为难道:“小玉兰,你先走吧,如今这昆仑虚……也没人能来啊,药师府或许可以证明。”
“要证明你所言非虚,除非你上不世天受天道诘问,瞧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可这样一来,当年成意和青岁约定的事也瞒不住了。
谢逢野想都没想,护在玉兰身前:“不成!”
道君气得牙痒:“你这样也得分分时候!那还不快带人走!这娃娃入魔怎么办!”
“我们不能走。”谢逢野直视着玉庄,“南絮需要一个说法。”
“你能给?”道君冷声问,“还是你要逼着玉兰说当年的事!”
谢逢野语噎:“我……”
“——奉我主之命送来当年往业!”一道光门倏地出现,里头是茫茫风雪,沐风和阿净携手而出。
阿净手里捧着一卷灵轴,恰似当时白氏万州中那卷,正是数万年前那几个老神仙爱用来记事的东西。
“上仙当年来昆仑虚所说,都记这里。”
谢逢野看着沐风,眼睛眨了好几下,才想起来要笑。
沐风还是倔,干巴巴地对冥王:“就欠你这一次恩情,还了就还了。”
谢逢野乐呵呵取过灵轴,高兴道:“乖儿砸,不枉爹爹当时疼你!”
绝境遇喜,另一扇光门大开在身侧,药仙带着让尘走了出来,瞥了眼谢逢野,咂咂嘴。
“行吧,当时冥王有恩于我药师府,老仙便来说两句吧。”
第079章 不见
同样都是老神仙, 玉庄少年容颜老成气质,同药仙孙祈成这般银发倔气并肩站着,对比实在太过强烈了些。
“药老, 好久不见啊。”谢逢野灿笑着打过招呼,倒也大大方方地没遮挡身边的成意, “怎么看着精神不大好?”
谢逢野印象中,和这个药仙府掌殿打交道的时间不多, 且因为百年之前他不肯说出药名一事,两人之间没少闹不愉快。
冥王登场,向来不是打就是砸的, 至于上回在良府中孙祈成千里迢迢过来带走爱徒,那也是一路风尘仆仆。
“你这也回去休养过许久了,怎的如今见面还是这般疲累?”
孙祈成对于冥王的咬牙切齿已然深埋于骨头中:“最近不是在忙着重建殿宇的事情嘛。”
谢逢野:“哦?”
“也不知是哪个倒霉玩意闹了趟不世天, 大大小小的金殿塌的塌,砸的砸,乱场一片是,我们药仙府自然也不敢落后,光是把那些灵丹古籍抢出来都拼尽全力了。”孙祈成捋了把胡子,就差把冥王殿的大名当场给报出来了。
谢逢野大度微笑:“药老客气。”
“谁稀罕同你客气。”孙祈成“哼”了一声, 随后朝玉庄道君行过礼, 再到南絮面前, 又唤了成意一句“上仙”。
成意朝他微微侧首, 点了点头,手指还按在南絮额头上, 压制他那些躁动的魔性。
“哎, 造孽啊。”孙祈成也不多废话,自个从兜中掏出来方匣子, 瞧着样式精致非常,里头锦缎之上托着颗光亮药丸,其色若鲛人泪珠。
他把那药丸取出来,似是为了让在场之人安心一般地说:“此药名叫“旧年”专治这种因为过去情愿念念不能忘的家伙,虽然治标不治本,但是暂时让他平静下来还是能做到的。”
简短介绍过后,他也不等其他人首肯,就自己个儿把药塞进南絮嘴里了。
嗯。
治不了病要不了命,且吊着吧。
倒是真的有效,药才入口,那小蛮子身上原先凌厉如飞刀乱窜的魔气瞬时平息下来不少。
谢逢野这才把成意拉起来,二话不说地捏着法诀就把灵光送到他伤口上。
原本精致淡雅的衣衫上现在全是大大小小的血口,连带脸侧都被划伤了好几道。
谢逢野怎么瞧都是心疼,可他明知成意若要蹲下去给南絮稳定情绪,受这些伤害是自然的,可他也没拦着。
因为他知道成意若是不这么做,心里也过不去。
南絮执念太深,想来天上地下也没几个人能接受自己杀了心爱之人,本就活如行尸走肉,忽地到头来又有别人过来告诉说,他其实生前种种都是为了你。
太苦了,这也不是三言两语能劝的东西。
无奈现下一时之间又找不到朱柳死后魂魄去了哪里,若能拉出来当面说清也就罢了。
是以方才兵荒马乱的,饶是谢逢野都没能想出办法来。
实在不行,不若干脆把人打晕扔去幽冥海里待一段时间,待找到了朱柳再来给这小蛮子看看他的疯症。
至于阿净和沐风会突然出现,这是在是始料未及的事情。
而他们此刻出现在这里,也只说明了一个问题:老怪物早就想到了今天,毕竟月舟不是一个什么事情都爱掏出灵卷来记录的神仙。
若不是这样,也不会在之后时常念叨着再也瞧不见当年昆仑山里那场晶莹雪了。
谢逢野看着成意伤口渐渐愈合,那边的南絮吃过药丸后也平静了许多,他这才甩着灵轴过去,蹲身下来道:“你且自己看吧,你说初春新晴柴江意消失,这个没错,但你遇到那个‘柴江意’的时候,朱柳都还没离开百安城呢。”
南絮低着头,眼眶像鲜血一样红。
谢逢野接着说:“我知道讲了你也不信,之前我也没少打你,这个。”他把灵卷递过去,放到南絮手里,“你自己看吧,权当本座给你赔罪。”
成意忽地问道:“你不自己看吗?”
“他打开是一样的。”谢逢野站起身,重新回到玉兰身边,“他比我更需要这样东西。”
身边孟婆最爱交友,本来就从梁辰口中听过些沐风和阿净的故事,当下正乐呵呵地拉着阿净闲聊。
她向来不喜欢瞧这些恨海情仇,所以就算当面打开也不乐意多看几眼。
但谢逢野不一样,他把灵轴塞给南絮之后,只管抿着嘴把玉兰来回看了好几转。
即便一言不发,但成意还是很快发现了一样:冥王似是动怒了。
谢逢野正揪着玉兰的手,这才看见还有道很细的伤口先前没瞧着,立时用灵光盖下去。
一团轻柔的红光在两人之间绽开,像是什么毛绒绒的小兽,再仔细不过地伸出舌头为成意舔舐伤口。
玉兰凝着面前之人的眉眼问:“你生气了?”
“有点。“谢逢野垂着睫毛,回答得比谁都快。
也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坦荡。
玉庄还在竭力为南絮做思想工作,恰如当年他对玉兰,乃至对白玉春那般。
总归道君是个讲规矩明事理的好手,教育起人来也是张口就能来的。
南絮半天不愿打开灵卷,不晓得是因为不信任,还是因为不敢接受真相。
也没有人去催促,知道迟早都要面对。
至于这边,指尖上还不断地泛着痒意,顺着血肉骨髓一路烫到成意心里。
他有些不自在地蜷了蜷手指,立时就被谢逢野扯回去,硬要他把手指头乖乖地伸直。
成意心中默默叹气,看来,问一句为何要生气也成了他不能躲避的事情。
“你是在气我不肯告诉你为何当年情劫之中要离开?”他先试探着问。
谢逢野很快就摇头否认。
不知是不是错觉,自从他去了趟白氏万州再回来,凡是成意要开口问什么,谢逢野都半分不会遮挡。
若换做以前,问他一句可是不开心了,这人必要碍着面子,先讲一句自己什么都好。
谢逢野盯着那痕伤口直到再也瞧不见半点血色,这才严肃地抬起眼说:“我是生气,我是在气你刚才说的话。”
成意愣怔:“……什么话。”
“你为何要从情劫中离开,我很在意,我不可能不在意这个,但既然这是你的苦衷,更是青岁无论如何都不愿告诉我的事情,我不会逼你。”谢逢野瞬势把玉兰的手握在自己手心里,“如果我没能做成什么,或者因为没逼你说出真相而做不成什么事。”
“那个是我无能,同你没有半点关系。”他收拢手指,“这个你先记住,还有。”
“不论是之前你被江度逼着在全天下面前做出是助魔的假象,还是如今有人扮做你的样子去哄骗南絮做了这许多事情。”谢逢野看着玉兰,“我不会怀疑你,从前不会,现在更不会。”
他胸口有些闷,一想到刚才玉兰僵硬地缩在自己怀里,无措地捏着拳,又不晓得该说什么,只好一遍遍地讲:“那个不是我。”
当年江度逼着他做自己不愿做的事情,玉兰也曾这般无力地解释过。
谢逢野瞧着只会心疼。
“下次不要解释了,现在这些事情足够明了了,如果因为别人挑拨离间我就怀疑你,亦或是把气撒到你头上,那你就不要喜欢我了。”
谢逢野说到这处,不露痕迹地把目光挪开去看南絮,最后一句话讲得又轻又心虚。
成意却听得怔了半天,心中一片熨帖。
“也不知道是谁,打砸了姻缘府百来年非要一个说法呢。”孙祈成不知何时到了他俩身边,双手拢在袖里,回忆着说,“还讲什么?非要把月老抓出来,非要让他死在自己手里。”
谢逢野:“……”
“你可真会挑时候。”谢逢野有理由怀疑这个小老头搁这徇私来了,“不过,你不是有话要讲吗?难道只是为了大发善心过来送药的?”
“当然不是。” 孙祈成深深望着南絮,没由来地叹了口气,才说,“我那徒弟的事你也知道了。”
谢逢野当即明白他说的便是让尘 ,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这诅咒本就同我们药师府有关,让尘说得也没错。”孙祈成无奈地摇头,“但也不尽数都是对的。”
让尘偶然发现自家那个被师父疼爱且颇有前途的小师弟碍于诅咒困扰,若是真的应了命而下界,再同那问花妖来场恨海情仇,恐怕于道心有损。
所以他才自己个换了小师弟的命盘下界,这才牵连出和那郡主的生生世世,直到良云知这一世才得解脱。
“说起来,那郡主本该在一开始就亡命魂散。”孙祈成分析着说,“那魔头给她续命,还有我那傻徒弟给她还着因果。”
这才让她有机会可以当面和南絮说这么多东西。
若说还债,让尘的债可算还完了。
那郡主最后死在南絮手里,那些前尘业债过幽都忘川接了孟婆一碗汤下肚,都给忘了个干净。
即便这辈子又想起来,估计那妖怪也看淡了,不愿再起风浪,这才抛了良云知离开。
光亮一瞬,南絮打开了灵卷,谢逢野瞥了一眼,瞧见老怪物正同成意说着什么。
画面里的成意已然换下了柴江意的模样。
“我在人间时遇到了一个人,他和问花妖一族似是有些关联。”
两个神仙静静地对面坐着,昆仑山雪一如先前那般纯净无暇。
旧人依在,笑颜难见。
“妙手镇被屠,按理来说,他们之间的业障应当都已经清了。”成意分析道,“诅咒既然是两边的,其中一方荡然无存,问花妖应当无碍了吧。”
“是这么个道理。”月舟心不在焉地捻着一颗棋,“当年……我也没想到会有那么多追随我的妖怪,更没想到,江度会这般诅咒他们。”
他说罢轻笑几声,自嘲地指了指自己身上的灰雾:“非要讲,连我都这个样子,遑论其他妖怪。”
“这么些年,时常有想要离开的,各种理由我都听过,我也没拦着他们。”
“爱与恨呐,不能低估,不可辜负。”
月舟感叹过后,又接着问:“问花一族最是悍烈脾气大得像头倔驴,祖上为爱离开昆仑虚,甘愿受诅咒反噬,现在……可还好吗?”
成意摇了摇头:“我没来得及去看,不过既然诅咒已解,他性命应当无碍了。”
他说着就起身来,点了点头:“我和那朱柳投缘,本该去看看的,但你也知道我……我实在走不开,这便回去了,下次再来同你喝茶。”
不知为何,他这个“下次”说得像是两人都心知肚明的谎话。
月舟默了片刻,依旧懒洋洋地靠在山石边,笑着说:“不送你了。”
这个灵卷足以说明当时成意离开百安城之后,第一时间找了月舟,且还问过这族妖怪会如何。
但也不能就此彻底让南絮解脱,谢逢野偏头问药仙:“你到底是来干嘛的?”
孙祈成望着渐渐淡去的月舟,感慨着又重复了一遍:“是了,爱和恨都不能辜负啊。”
“江度入魔,诅咒了所有追随昆仑君的妖怪,前尘往事孰是孰非后人已不好评说。”药仙缓缓摆头,对谢逢野道,“先前说我那傻徒弟,改了师弟命盘下来,倒是换得一个妖怪此生清平。”
“又说她为了这个妖怪的杀业十入轮回替她赎罪。”
孙祈成就这般平静地站着,谢逢野忽地觉得他鬓边那些白发实在太过刺目,叫人不忍相看。
“冥王殿见过无数爱恨别离,可知刀子没落自己心上,不晓得痛啊。”
谢逢野看得愣怔了。
他没看错。
这个又倔又拧巴的老头,没说几句话眼里已然挂着泪花。
“都说人定胜天,叫少年人轰轰烈烈去冲闯,最后又讲命不可违。”
孙祈年看着南絮:“既然我那小徒弟,命中该有此劫,即便让尘那个傻孩子换了命盘,也不能让他躲开。”
“冥王不若猜一猜,那朱柳是谁。”
这话说得直白又太过无奈。
药仙府这老头,不是喜欢教人的性子,向来对娃娃没甚耐心。
座下拢共就俩徒弟,一个让尘,最是敦肃恭敬,还有一个天性开朗的小弟子。
成日里灿笑逗师父乐,其天资聪颖出众,本该前途若锦。
对于这一点,不论是师兄让尘,还是师父孙祈成都没怀疑过。
药仙又说:“光是那郡主杀了几个人间忠良,就要让我那傻徒弟用十辈子去还业债。”
“冥王。”孙祈成显然说到了痛处,面上带着许多不忍,却又不得不说下去,“这小妖怪,他可是屠了三军将士,灭了一国王朝,你说……你说我药仙府可不是造孽吗。”
“老头我拢共俩徒弟,都爱上赶着用命去还杀业。”
谢逢野指尖忽地涌上寒意。
他忽然知道了,为什么朱柳魂魄遍寻不得。
当年,让尘为了还清业债,十世折磨,都这样还险些魂飞魄散。
南絮身上的杀业。
孙祈成也不收敛着,直接说:“他们都念着问花妖可还能再入轮回,可是把我这个师父一颗心都疼透了。”
“哪怕……”老神仙叹着闭上眼,“哪怕他死后先回不世天来寻我这个师父想想办法,他就是这样一个性子,想得太通透,他知道来找我,或者直接去跟这个小妖怪摊牌,那这份痛苦就要有更多人承担。”
“所以他竟是……连最后一面都没让老头子瞧见呐。”
谢逢野看着老神仙的泪光,清晰不已地明白:南絮失去了朱柳,这老药仙失去了疼爱的小徒弟,江度用事实向月舟证明诅咒无可躲。
无情的命掀了赌桌,谁也没有赢,个个都输得遍体鳞伤。
此去人间万里,岁月无极。
天上地下,山高海阔。
再无朱柳了。
第080章 药师
冬寒泛霜, 明明骄阳在顶,刺目白光乱洒,照到身上却半分暖意都没有。
想不世天上那些洞府之中, 什么仙殿啊、神堂啊,各家都有各家的护内, 所以压根算不得心思都使在一处地方。
更何况这些家伙各有神通,生活在三界最顶层的地方, 向来看不顺眼。
孙祈成的脾气可是臭得出名,便是不常上不世天的冥王殿对于此仙有多么疼爱徒弟都有所耳闻。
天上小神童们也会有顽劣时候,彼此欺负打闹更是常有发生的事情, 听闻这老头俩爱徒里,大的让尘还好,小的那个时常惹事犯浑, 但每有出事,老头甚至连徇私而乱下药这种事情都做得出来。
谢逢野也时常感慨,若非他那小徒弟道心坚固,否则被老头这么惯着,早该长歪了。
说起来,本以为先前冥王轰轰烈烈闹那么多年, 应当再没有机会和和气气地当面说什么了。
却没想, 老头两次下来, 都是为了自己徒弟。
让尘那次还好, 险险把人家魂魄护住了,但这回……
何况, 如果没记错的话, 让尘当年的诘问中,他做了人间校尉, 可是也参与过围杀朱柳啊。
命运何其可笑,疼爱师弟的师兄顶替命盘下界受劫,倒叫他们自相残杀。
谢逢野揉揉额头,砸吧砸吧嘴,只觉得干苦一片。
“所以药老此来,是来替徒弟报仇的?”
思来想去,谢逢野只问得出这句话。
他说完不由得将目光移到几步之外的南絮,看过沐风和阿净带来的灵轴之后,他身上那些将要入魔的狠厉都逐渐消散。
南絮所在的地方刚好在朱柳府院中那棵老树下头,冬里枯枝无叶,横生纵账长的枝丫遮住些阳光,变成狰狞的网投在他身上。
谢逢野微微蹙眉,同成意对视而看。
——无论如何,南絮如今这般也镇定得有些夸张了。
他就独自坐在那,手臂垂到身子两侧,灵卷滚落而下,摊开一地刺目真相。
“我。”
孙祈成突然的开口让谢逢野收回了目光。
老头似乎也懒得在他们面前整理表情,囫囵用袖子抹了把脸,没有半分仙风道骨。
“我也想,但那傻孩子用命换了他活着,做下这个选择的时候就该知道,老头我也伤害不了他了。”
“欠债要还,不拘着是谁来还,清账了那就谁都没法追究了。”
玉庄松开搭在南絮肩上的手,起身前低声对他说:“你们这些傻孩子啊。”
说罢向谢逢野所在走了过来,孙祈成静静地看着道君说:“我是为了天道过来的。”
“冥王应该比谁都明白,向来也没少被天道收拾过。”老药仙面上鬓边尽是衰老,“可无论如何,也不该小打小闹的要揪着查个没完,却又放任这些诅咒取人性命。”
“道君,昆仑虚的事情,是不是也该管一管了?”
玉庄不急着说明什么,只是径直走到冥王面前,脸上是从未见过的平静。
谢逢野这才注意到,道君似乎又比先前皇宫里见那一面要小了很多。
若不是这一身绛紫道袍,几乎就像个邻家少年郎,看着也不过只有十五六岁的模样。
这几乎就像……
就像……
谢逢野怀疑中把目光投向了沐风。
就像沐风当时受的天罚。
“你也发现了吧。”玉庄似乎对于谢逢野能想到沐风身上很满意,“当时这位上仙为爱脱离不世天,情愿受天道制裁生生剖去仙骨,他受到的惩罚就是叫他越来越小,然后万事不知,一年只有两回能想起来自己是谁。”
玉庄唇角挂着笑:“如今,我所受的反噬,或许没有沐风那么严重。”他摇着头打开折扇,“不过呢,也算是半斤八两吧。”
谢逢野惊诧道:“怎么可能?!天道不是你创下的吗?”
这是在说什么,规矩反过来伤害创建者?
“冥王,天道说直白些就是条条框框限制人的东西,律法也好,刑责也罢,规矩不是用来讲人情的东西。”玉庄说得轻声慢语,像是在说今日天气很好这种闲话,“可是这天大地大,岂能由一样规矩来限制,如今,天道不受控制了。”
谢逢野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天道不受控制,你莫不是要告诉我你生得儿子反过来要杀了老子?”
玉庄却是“噗”地一声笑了出来,他笑开了那张孩童少年的脸:“我很欣赏你这般何时何地都能开得了玩笑的性子。”随后再“啪”地一声收了扇,用手紧紧地捏稳了扇骨,“不过,你这么说来也没错。”
当年江度化魔,天地间凡是有立足之处都成了战场,虽然不知为何江度要把化魔地点选百安城,但可以肯定的是那日仙魔两边,各自都伤亡惨重。
即便此战最后以龙神殒身作为结束,但纷争远不止于此。
彼时天界各自为政,谁本事大听谁的,谁追随者众谁说了算,都是一群乌泱泱得了灵气就上天的家伙,自然谁都不服气谁。
“我也不全是为了解小玉兰的困,当时那般乱局之下,三界确实需要规矩,而且那规矩定要刻板、狠厉、绝不讲情面。”玉庄轻声说,“毕竟它的出现是为了当面那些坟墓盖上最后一捧土,它一定要这样。”
谢逢野:“那如今呢?”
“如今?”玉庄眉尾轻扬,“如今这么个情况,江度重新回来,刚好天道成了精。”
神仙们也喜欢拿成精开玩笑,时常逗乐打趣的时候会讲诸如“你这脾气简直补天石成了精”这种化。
毕竟有了灵气才能有法力,魂台生出,才有后来。
但在此时,这句话显然谁也不能逗笑。
“这可不好玩。”谢逢野冷声说,“世间万物都能成精,都可开智,唯独这样东西不行吧。”
且不论天道善恶,就瞧如今它被赋予的权力,若是让它更进一步,那岂非三界生死不过其一念之间?
谢逢野知道青岁不会骗他,但他以为所谓三界大劫顶多就是魔族卷土重来。
“你们真的是在玩我。”谢逢野盯着玉庄,“这种事现在才说?”
“不现在说。”玉庄正正地接着他的目光,“一早告诉你,冥王能做什么,又会做什么?”
谢逢野笑开:“说得像现在告诉了我,我就会做什么一般。”
“是吗?”玉庄好笑道,“嘴巴真硬。”他目光似无意间往成意襟口瞟了一眼,那里有谢逢野亲自挂上去的真身,这才摇着头笑说,“你最好什么都不要做。”
“我不跟你猜哑谜。”谢逢野不大爽快地把成意往身后拉,“有些事,如果你和青岁做不到,那我或许会做得不太好看。”
“比如呢?”
“比如?”谢逢野灿烂地笑起来,“比如再让我见到江度,若要杀他我不会顾忌为因此有多少人丧命。”
“我也不会顾忌,他手里有你们不世天多少把柄和性命。”
谢逢野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再比如,你要是控制不住天道,我会干脆把你杀了从源头解决问题。”
“你们如今凡事掣肘,我却没那么多顾虑。”
“哦?你怎么知道江度用不世天威胁青岁?”玉庄倒是很好奇这个,“月舟同你说的?”
“没有。”谢逢野摇摇头,“我本来不知道的,现在知道了,多谢啊。”
玉庄嗤笑道:“你很喜欢打听你兄长不告诉你的事情。”
“秘密嘛,谁不喜欢。”谢逢野摆手向孙祈成,“天道如今顺着江度的诅咒把人害到这般,道君总该管管。”
“冥王可知,为何江度对于昆仑虚里那些妖怪,恨到这般,竟下如此诅咒?”玉庄反而问他。
谢逢野刚想说“关我屁事”却被成意重重地捏了手心,随即改口:“愿闻其详。”
玉庄又把话抛给药仙:“不若你来说说?”
这个场面着实诡异,在场四个在不世天又仙篆的。
药仙孙祈成瞧着最老最为沧桑,可是在玉庄和成意还有月老面前,他却是年纪最小的。
且玉庄如今一副小娃娃的模样,随手一指把问题抛给了老头。
怎么看怎么诡异。
“江度若是那种疯到不讲道理,且爱很随意的魔头,我们估计都不会头疼到现在。”玉庄看向成意和谢逢野,“你俩应该知道的吧,江度讲道理,很讲道理,也很听规矩。”
“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说说吧。”
当年追随入昆仑的妖怪,确有真心跟随月舟避难远离纷扰的,但这类……
“江度都把他们杀了。”玉庄说,“江度不会容忍月舟身边有真心追随的,他很嫉妒,那么第二种。”
他扫眼看了一圈在场几人:“当年化魔非他一人之力,自有帮手,而那些帮了他的妖怪临时倒戈背叛,为了怕死而进了昆仑虚,江度自然不能让他们好过。”
“所以。”谢逢野总结道,“你是想说月舟带着一群魔族叛徒进了昆仑虚?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知道。”玉庄神色忽地冷了下来,“难道他一个上古神仙,能生生从三界之中撕开一处地方的上古神仙,会解不开他身上那些浓雾诅咒,任由自己身体日夜被蚕食?”
“他就是知道得太晚,又理不清和江度之间那些纠葛,算不了是非,说到底,最不能原谅的还是自己。”玉庄说这句话时,身后的南絮狠狠地抖了一阵。
而他们,玉庄一语带过在场的问花妖和听夏妖,“他们祖宗手里可都有神族的血,你现在问我论功过是非,我也说不明白。”
“至于药仙府,难道你师父魂归天地时没告诉你,为什么连你们也被诅咒了吗?”玉庄说到这个时,一改先前的温和,面上尽是冰冷,“若非你家祖上当年不肯给药,江度何以化魔?!你现如今同我讨要说法,本君问你,我那些挚友生死别离、互相诅咒痛恨之时!我可找谁去要过道理?!”
“玉庄……”成意终于开了口,他拦在药老面前说,“冷静些。”
作为不世天出尘端方的道君,玉庄鲜少这么声嘶力竭过,更没有这般失态过。
他苦笑着揉揉脸:“我冷静得够久了,小玉兰,如今若是江度和天道联手起来,我们或许都没下一面了。我就是觉得,偶尔发一下疯,很痛快。”
玉庄的目光越过成意肩头,盯着孙祈成,忽而笑了:“若是今日不见你还好,说起来,这么千万年,你们药师府可是规矩挺好,凡是谁上门求药,都不给,越是关键越不给。”
谢逢野不解:“是说我百年之前?”
“何止。”玉庄冷冷道,“在场的,沐风当年为了阿净自愿成为堕仙时,这小妖怪也曾求上药仙府,让他们给一粒丸药,好歹叫沐风忘了,药仙府没给。”玉庄又指向谢逢野,“当年你为了重塑玉兰身体,险些丢了半条命,司命也去求过药仙府,他们还是没给。”
“你问我要说法?”玉庄把视线钉在孙祈成脸上,“本君今日便说个痛快,江度可是曾经明说过,若非你们药仙,他也不至于药石无医走投无路,最后入魔。”
“药仙?说说?什么药,为何当年就是不能给!”
谢逢野听得眉心猛跳,他还没收回来作为龙神时候的记忆,实在不晓得江度为何入魔,听了这话像是被重石猛地拍进地里,那场害得无数人撕心裂肺的苦战仿佛被摊开到面前,血淋淋地露出一个角……
他转头问孙祈成:“给什么药?为何江度要入魔?”
孙祈成面若金箔,嘴唇嚅啮着说:“我不能讲……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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