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看起来有些奇怪的队伍,在太阳高高升起的时候,从远处走来。几个看起来颇为威风的侍卫,穿着普通乡绅都可能买不起的带着暗色花纹的料子极好的短打服,腰间的带子一看就价格不菲,腰间还挎着短刀,刀鞘在阳光下有细碎的光闪烁着,不知道是宝石的光芒,还是什么在闪烁晃眼。
在他们的簇拥下,那个穿着一看就昂贵的黑色斗篷,白净的脸被遮掩了大半的男子,就越发显得来历神秘了。
按说,这样的人,本该乘坐着牛车或是马车,不该步行走在这样平庸的乡间小路上,更不该从大山的方向而来,同样也不该让另外几个一看穿着打扮就是贫穷村民的人跟着一起走,这样的组合,实在是让这支队伍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但当盐商许九郎看到这支队伍时,却又觉得,这样看起来怪异的组合,竟又意外的和谐。
“不知诸位从何而来,又要去往何处?”让商队暂时停下,许九郎从一辆马车上跳下来,等着那支队伍走近了,才冲着那被簇拥着的罩着黑色斗篷的男子一拱手,客气问道。
对方似乎审视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潇洒地一掀斗篷。
露出的那张清秀的脸,让许九郎直接就愣住了。
倒不是因为对方容貌如何,几代都为盐商的出身,让许九郎背负着卑贱身份的同时,也享受着豪富的生活,自小看到的美人儿已是数不过来了。
可面前的这个年轻男子,却不能用美人儿这个词去形容,那双眸子淡淡望过来时,竟让许九郎下意识身体一凛,同时脑海中浮现出了曾经远远见过的某些贵族公子的表情。
跟眼前这年轻男子,是何等相似!
难道,他竟在去往南溪郡的路上,偶遇了一位遇到麻烦的贵族公子?
这一路上,光是他自己就亲历了一些劫匪,如果不是他家还算财大气粗,带着的商队护卫也足够多,让小股劫匪不敢轻举妄动,怕是都走不到这里。而有些贵族公子的确有着一些怪癖,喜欢轻装出行……莫非,眼前这个就是?
这一打照面,就让许九郎误认为是贵族公子的言白,在见到许九郎以及许九郎身后这十几辆马车跟上百人的队伍后,也念头转了几转,随即淡淡说道:“自是郡城。”
这态度,绝对算不上热情,甚至都有些不礼貌了。
只提了去处,也没提来处。
可许九郎却不怒反喜,越发觉得,自己的猜测是对的,这一位,定然是来历不凡。
作为商人之子,他带队到南溪郡,明面上,是采买大量的盐带回去,实际上,也肩负着另一个使命,那就是,与南溪郡郡城那边的地头蛇们搞好关系。
虽然许家因为舍了大把的银子,得到了从南溪郡的盐田采买盐的机会,但也同样得罪了当地的一些地头蛇,这半年来,对方给他们使了不少绊子,令许家家主也有些头疼。作为许家子弟中不太受宠的那一个,许九郎为了给自己的母亲撑腰,这才咬着牙,主动请令,来啃这并不好啃的骨头。为的就是办成此事后,在家主那里多一些脸面,好从一众庶子中脱颖而出。
如果这位偶遇的贵族公子,在郡城那边有着人脉,搭上了对方,不说一定能解决这次的事吧,能够让事情多一点办成的可能性,也是好的啊。
也因此,哪怕这位自称姓严的公子表现得很傲慢,面对许九郎的讨好,也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可“严公子”还是被安排坐上了这个商队最舒服也是最华丽的那辆马车,不用再步行前往郡城,而是有了代步车。其他人则以保护的姿势,跟在这辆车左右。
至于为什么没人对他们这群人穿着不同感到好奇,是因为商队的人都从主子那里听说了,这位明显来历神秘身份贵重的“严公子”,是因为中途遇到大股匪徒,跟其他队伍走散了,而让侍卫中的几个人换上了村民的衣服,则是便于让他们一路上在前方探路。这理由听着就很有道理,虽然许九郎怀疑这可能也是出自这位“严公子”的恶趣味,但这样傲慢又想一出是一出、还偏偏有着令人心折的气质与风度的年轻人,果然越发符合他对贵族公子的想象。
面上没什么表情其实心里慌得一匹的桃源村小伙子们,眼睁睁看着他们的村长,从跟这个姓许的盐商碰面,到跟对方称兄论弟,只是用了一段路的时间。
“村长该不会是真打算跟这个许九郎拜把子吧?”趁着中途休息的时候,有人好奇地探讨着这个问题。虽然从村长的态度上看不出这一点,但从许九郎越来越热情的态度上,很难不让他们多想啊。如果真是为了这个,他们倒也不觉得不好,只从这几天,他们吃住行上,许家商队给他们的优待,就让他们觉得,村长能有这么个朋友,的确是好事一件。
可许九郎这么做的前提,是认为他们是来自其他郡的贵族家庭,他们的村长是贵族公子啊。
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这几天,面对着那些对他们也面带讨好之色的商队成员们,他们那看似傲慢的面无表情,实在是因为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他们的内心时时刻刻都是紧张着的,毕竟万一露馅了,前一刻还可能对他们讨好的人,下一刻就可能把他们打出脑子来。
有人则另有想法。
“拜把子是假,我看,村长是打算忽悠人,然后做什么。”一个小伙子透过表象,看到了事情的真相。
“村长这是打算利用这个许九郎做什么?”同样有着这样猜测的,还有陈狗子。
跟着言白一起坐在另一辆马车里的陈狗子,作为贵公子的贴身小厮,亲身感受了一番自家族长是怎么将一个明显阅历不少的商人之子给忽悠瘸的,一开始他有些怀疑人生,但在慢慢接受了这种设定后,从心底窜起来的,竟是一种恍然大悟:哦,原来还可以这么干啊!
本就不傻,只是作为从不曾离开过万安县的陈狗子陈君茂来说,他们这些“单纯”的人,纯粹是因为环境太单纯,让他们不得不跟着单纯起来。一旦风云际会,见识过了更多的人,被“染黑”了,同样也只是时间问题。
言白也并不避着他,忽悠起许九郎来,坦坦荡荡,等许九郎感恩戴德的赠送了他们一辆车,几匹马,外加一牛车的礼物,并挥手与他们依依不舍告别于郡城城门口后,言白一边让陈狗子去前面做起了车夫,一边问道:“看明白了吗?”
陈狗子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
虽然他学新鲜事物,其实很容易一点就通,但刚接手这辆马车,也是努力克制着,才不至于露出慌乱来。等终于慢慢掌握了赶车的技巧,陈狗子才犹豫着,回答言白:“族……不是,公子,这事,您到底是怎么打算的?收了那个许九郎这么多东西,难道您还真打算帮他在郡城这里引荐其他大商人?”
如果他们真是贵族公子以及贵族仆人的身份,这事倒是好办了,可问题是,他们不是啊!
东西都收了,到时候没办法做出这件事,总觉得有点……
“帮啊。”言白看了陈狗子一眼,“不过,却不是因为收了对方礼物,所以必须要帮,而是因为,这可以让我们的郡城之行,更加轻松便利,减少了麻烦。盐商家财巨富,这样的礼物,对于他们来说,只是并不求回报的一种投资,甚至他们能接触的任何可以结交的人,基本都会被送上一份礼物,这东西收了,代表的,不是替对方办事与否,而只是礼貌性的一种结交。算不上是什么重礼,你放心就是。”
“至于替对方引荐其他商人,为对方化解许家与当地地头蛇们的矛盾,这与我们此行的目的并不相悖,甚至还有着帮助。这一路上,所见所闻如何?”
言白的这句话,成功让还想说什么的陈狗子沉默了。
“十室九空,民不聊生。”
言白点点头,道:“这一路上,我们所经之处,共有三个县,万安县大概是情况最惨的那个,而其他两个县,情况也没好多少。因为旱灾死去的人,其实没那么多,那些空了的屋舍,多半是因为人祸。你也听许九郎提到了,郡城的牙行市场如今十分盛行,背后多半有着官员的支持。虽本朝有着以贱充良、以及无故以良充贱两种罪,但后者也只是针对一般官员,让他们不敢随意将百姓充作罪奴而已。可如果从上到下的官员,都成为了这样罪行的保护伞,以此敛财,便是明知这是罪行,百姓又能奈何?”
“此次郡城之行,我们采购物资,是其一。去牙行市场,也就是许九郎提到的奴隶市场,找一找有没有桃源村村民的亲人、朋友,将他们救出来,这是其二。”
“这第三嘛,我还想去亲自会一会……这纵容了整个南溪郡官员势力的郡守,看一看,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距离言白说出这番话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时辰,他们这一行人,甚至已经在郡城之内找了一家客栈,是按照言白的吩咐,以价格昂贵跟环境好闻名的,最好的那家客栈。
从没见过那么多钱的十几个小伙子,眼睁睁看着他们的村长,让陈狗子跑前跑后,将许九郎赠与的礼物中的银钱,花去了大半,还让陈狗子用着各种他们听都没听过的词语,来挑剔他们包下的两个院落的各种陈设、用具,将对着外人有着微妙优越感的客栈伙计给说得,头越来越低,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谦卑。
就连闻讯赶来的客栈老板,也是点头哈腰,恭敬讨好。
“狗子,你啥时候这么能说了?你是没看到那个客栈老板刚才看你的眼神啊,就跟咱们以前看那些县衙来人似的。”又敬又畏啊。
周围没了外人,面对着同伴们的好奇,陈狗子再次沉默了。他能说,那番话都是事先被族长教过的吗?
“行了,族……公子说了,让你们赶紧麻溜儿收拾一下,一会儿陪公子去牙行市场。别说我没提醒你们,这次去,主要是为了救人,你们都绷紧了皮,谁要是露馅了,在这种地方,咱们这十几个,有一个算一个,城门都出不去,就得先下大牢,听明白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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