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谢卿琬这句话只是随口一说,顺便带着两分调笑的意味,却见谢玦眉目微肃,仔细将她上下打量了一圈:“这又是谁给你说的胡话?”
“还是近来又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在你面前晃荡?”
谢玦面色略沉,七窍之心已在一瞬之间迅速掠过了一番复杂思绪,他想起前些日子里,有些不长眼的东西,在朝堂上提起他已近及冠,该考虑婚配之事。
又言长乐公主的许嫁之事,亦该提上日程了。
里里外外都在暗示,是谢卿琬才令他这些年没有娶妻纳妃。
那名嘴长的官吏后来自是被他揪住了把柄,弹劾了一番,短时间安静下来了,可这不过是冰山一角,难免还有些不识相之人,对琬琬说了什么。
着实可恨,单扰了他耳根子的清净,他还可以大人大量不与他们计较,但,若有人将所有的事情因缘,都推到了她的身上,甚至还想施压胁迫她做什么,就超过了谢玦的容忍范畴。
想到此处,谢玦的眸光彻底沉了下来,声音亦冷了许多,不过是顾着谢卿琬就在面前,才没有彻底散出冷怒,暂且收敛了部分:“你不必听那些无关人等的闲言碎语,只需要记得,他们说再多,都只是虚话。”
“我目前并没有娶妻的打算,你也毋须想着,必须得为谁留出空位,就算有,也是其他人为你让步,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
谢卿琬听着谢玦的第一句话时,就愣了一下,听到后面,越发一头雾水,皇兄,怎么突然说到了他娶太子妃的事情了呢?
她不是正在说她自己的事吗?
虽然说,皇兄这般说,让她心里暖暖的,感受到自己的的确确被在意了,重视了,但也无需这般比较,毕竟,妻子和妹妹,怎能被相提并论呢,都不是同一个维度上的,谈何比拟?
谢卿琬眨了眨眼,托着自己的下巴,笑着说:“皇兄,我知你对我好,可是,你终有一天是要娶嫂子的呀,嫂嫂是嫂嫂,我是我,一个是你的妻子,一个是你的妹妹,这怎能拿来做比较呢?”
“何况我们彼此的存在,也不是互斥的呀,又不会有什么冲突,说不定,我们还能成为模范姑嫂呢,不会叫你为难什么的。”
其实谢卿琬这话,说得得十分有理,大多数人听了,应当都会感到十分宽慰。
谢玦却第一时间就蹙起了眉,心里莫名泛起了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
从前,他只是对娶妻一事毫无兴趣,从未关心过,今日听在耳里,却又多生出了一层微妙的反感。
不是担心所谓的太子妃,会给他带来什么麻烦,也不是担心她会是他不喜欢的类型,而就是一种单纯的排斥,不喜。
谢玦抓着梨花木椅的两侧扶手,背脊挺直了一些,面上的表情淡了下来,染上一种莫名的神色。
他在心中仔细思索了片刻,也没能思索出缘由出来,最后只能归根于一种直觉。
直觉所谓太子妃出现后,他和琬琬之前原本亲密无间的兄妹关系,会生起一些细微的裂缝。
这些裂缝,或许一开始的时候,不太容易被看见,但随着时间的进展,裂缝会在悄然之中慢慢变大,撕扯,风化,等到某日蓦然回首之时,才发现,早已不复当年光景。
而谢玦,不想让这种未来,有一丝一毫发生的机会,更无法容忍,她与他之间,生起一些始终阻拦在面前的罅隙。
更何况,他不认为自己如今,真有娶妻的资本,事实上,自从遇见琬琬以来,他原本空荡的情感世界就被慢慢填补,直至今日,再分不出一丝一毫的空隙。
他只有她,便够了,他不需要其他人的陪伴,也不需要其他人的抚慰。
这样的他,若是去娶妻,对那个姑娘来说,又公平吗?答案是否定的。
谢玦的心思沉定下来,紧握在梨花木扶手上的手也松了开来,他重新看向谢卿琬,忽地一笑:“琬琬,你如今与其去想一想有那不知道存不存在的嫂嫂,不如去想想你的课业问题。”
他不紧不慢:“我记得,太学是三月一大考吧,若是不合格的,在下三个月,要额外多做一半的课业,还要早晚前去温习功课。”
谢玦微微笑着,看着谢卿琬的目光无比的包容,慈爱:“这些日子,是我们在行宫,太学的夫子才将大考往后推了一月,而现在,京中的整备工作,已将近尾声,或许不日父皇就要率行宫众人回京,琬琬,你已经温习好了吗?”
他这般一说,谢卿琬才悚然想起,早被自己忘到脑后的大考,这些日子,来到了行宫,被诸事缠绕,又见不到夫子,她已经淡忘了先前日日担忧的大事。
骤然被点醒,她顿时觉得如坐针毡,面上也出现了急色:“糟了,我才想起这件要紧事,这可如何是好,来行宫这一遭,书本里的那些知识我怕是都忘了个干净。”
谢卿琬忍不住锤了锤自己的腿,五官都快皱到一起去了,很快,她便用求助般的眼神看向谢玦:“皇兄,这可怎么办?”
看着她眼巴巴望着自己的可怜模样,谢玦笑意渐深,话语却是无比正经:“还能怎么办,待回了宫,我亲自帮你补习课业,至少能赶在你大考之前,全部温习一遍。”
谢卿琬的神色一下子变得极为精彩,一半松了口气,一半又有些怏怏的。
以皇兄的能力,帮旁人补习功课,确实是大材小用了,有他在,便是自己蠢笨如猪,她也有自信过得了。
可是——可是她原先预想的是,让他帮她在太学想办法放放水的呀,他手眼通天,办到这点应该不难吧。
毕竟,她也不是要去求什么不得了的名次,只是为了擦线合格而已。
太学藏龙卧虎,除了她和城阳,基本都是有真才实学的人,便还有其他浑水摸鱼的,也和她们不在一级,另算排名。
那些才学上的佼佼者,怕是根本懒得多看一眼她们考了多少分,所以,叫皇兄帮个小小的忙,应当也不算有失公平?
无非就是她和城阳轮流坐倒一二罢了,只要分数合格,就成。
皇兄……皇兄以前也教过她,可那日子是真的难捱,皇兄不像夫子,不会对她疾言厉色,说话太过伤自尊,却也不像夫子那般,最后只能无可奈何地将她放过。
她若是有写不好的字,皇兄也不训她,更不会着急,而是握着她的手,教她一遍遍地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写着。
每写一遍,就会轻轻问她一句:“现在会了吗?”
到了后来,学到经义诗赋的时候,就更要命了,他会一句句策问她,再一遍遍为她讲解,然后叫她举一反三,或者复述一遍。
有时候,谢卿琬复述不出来,便会绞着衣角,吞吞吐吐地说:“皇兄……我忘了……”尔后面色通红,犹如火烧一般。
这时候,皇兄也不生气,只是会静静地看她一会儿,尔后露出温和的笑:“不着急,琬琬,我们慢慢来。”
每当这个时候,谢卿琬的心理压力简直拉满了,比面对最严苛的夫子还要致命。
总是欲哭无泪地跟皇兄在书房泡了一整天,从清晨到日落,再到夜深,伴随着稀薄的月光,或是明亮的星子,慢慢回到宫殿。
皇兄对她,总有一种看起来永远没有尽头的耐心,一种没有下限的好脾气,但在原则问题上,却偏偏从来没有动摇过。
所以,他不会觉得她蠢,也不会觉得她笨,但她的功课一日没有学好,他就会拉着她一直学下去,容不得她中途逃脱。
当然,皇兄也没对她用什么强迫的方式,他只不过每次用他那漆黑的眼眸,静静看她一瞬,她就瞬间怂了下来,一点拒绝的话,反抗的动作都做不出来。
反而会在犯错的时候,面对他的温柔细致,生起一股遍布周身的心虚与愧疚——皇兄日理万机,抽出宝贵的时间陪她学习,她不领着他的好,又怎能再去伤他的心?
他未曾嫌弃她的笨拙,她又怎能去不满他的严苛?况且,她所写过,所念过的一切,都被他以身作则先做了一遍。
在这种境况下,不勤奋一些,悬梁刺股,谢卿琬都觉得有些歉疚羞愧。
故以,之前每逢这些时候,她的成绩都会突飞猛进,叫城阳大吃一惊,追问她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谢卿琬总会故作云淡风轻:“无他,惟手熟尔。”
引来谢槿羲的原地跳脚。
当然,背后也付出了不少艰辛,那些时日,每逢梦里,谢卿琬都会梦见挑灯夜读的艰苦岁月,除此之外……还有她被半困在皇兄臂弯间的……不经意碰撞。
那些无法忽视,无法忘记的清新气息,以及源源不断散发出来的温热体温。
或许是因为她太笨,当皇兄握着她的手教她写字的时候,时间总是流逝得很快,又很慢,待习完后,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的时候,总是会惊觉沙漏居然漏了这么多,时刻悄悄得转过了许多圈。
但与此同时,她被迫和他贴近的那些过程,又是那般的漫长。
谢卿琬在脑子里告诉自己该集中于书本上的知识,但是却总是走神,直到他的目光扫来,她才慌忙地强迫自己去看书。
时间久了,她颇感有些身心俱疲,不过那些知识,倒是十分无耻地钻进了她的脑子里,于是那些叫皇兄以后不必再来帮她温习的话语,又被默默吞入了喉咙里。
总之,叫他陪着她来学习,谢卿琬不知是喜是忧。
谢玦将谢卿琬这段时间里的神色变幻,尽收入眼底,他不动声色地问:“琬琬,你在想什么?”
“不会是想着,叫我帮你开小道,走后门吧?”
他是故意这般说的。
果见谢卿琬很快反应过来,飞快摇着头,一口否定:“皇兄怎能这样想我,我才不会做这种事!”
谢卿琬信誓旦旦:“待我回去以后,我便专心课业,心无旁骛!震惊所有人,也叫谢槿羲,好好看看我的真实实力!”
“那句话怎么说——”她略顿了一下,在脑中快速搜寻,很快道:“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
“皇兄,你要相信,我不会叫你丢脸。”
她这般突然故作正色的模样,把谢玦给逗笑了,他温沉地看着她:“好,我相信你。待下次大考成绩出来,你不负众望,扬眉吐气,我也好出去就说,我是谢卿琬的哥哥。”
“若旁人问你是谁,我便道,是太学里那位最近一鸣惊人的学子。琬琬,及时当勉励,我会以你为傲。”
谢玦这般一说,倒是让谢卿琬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挠了挠头,微红着耳根道:“皇兄,倒也没有你说的这般……”
反倒是她经常在太学里听说,皇兄当年的事迹。
年仅十四岁,就以第一等的课业,自太学中结业,结业所作之策论,当年即用在了大晋东部的农业税赋改革上,获得了广泛赞誉,被复制誊写了无数遍,至今都贴在太学每一间课室的墙上。
平素里夫子讲课提起他时,亦会赞不绝口,说他乃天纵之才,兴致来了,还会随兴分析讲解一番那篇策论的妙处。
每当这时,谢卿琬便会洗耳恭听,老老实实地放下手中摸着玩着的东西,用一种崇敬的心情,听着夫子娓娓道来。
很奇怪,听那些经史子集,她时常昏昏欲睡,但听夫子讲皇兄当年的琐事,她却如何也听不厌。
而每逢大考小考之际,她总是会看向墙面上贴着的,皇兄当年所作的诗赋或策论,看着那无比熟悉的字迹,清劲舒展的字形,便会生起一种羡慕:怎么人与人之间,有这么大的差别呢。
究竟是怎样的脑子,才能想到以上这些,要是能分她一半,该有多好?
这些思绪一闪而过,最后留在她脑子里的,还是一种油然而生的与有荣焉。
他这般厉害,却是她的哥哥,真好。
从过往的回忆中收回神智,谢卿琬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她还没有想好,到底要不要留下这个孩子,可已经忍不住去想:若是这个孩子生下来,会继承皇兄的聪明才智吗?
这种可怕的期待一旦生起,就再难压下,谢卿琬的思绪渐渐蔓延,扩散,不知不觉就想到了很远的地方。
想到孩子的相貌,孩子的性格,甚至它的喜好,它的一切一切,都在谢卿琬的脑中,具象化地生成了起来。
待她回过神来,背后都被惊出了一身薄汗。
她在想些什么?都是八字还没有一撇的事情,而就在昨日,她还在想着,要如何做掉这个孩子。
而此时的谢玦,也在一旁默默地注视着她,心里想的却是——她终于不再提起“嫂子”那件事了。
谢玦不太愿意,让这种根本不存在的无关人等,插入他和琬琬之间的宝贵相处时光。
他想起明日就要出发前往京城,以及即将布下的局,眉目间变得沉沉的,唇瓣微抿,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启唇:“琬琬,明日我要回京一趟。”
谢卿琬循声望过来,疑惑道:“啊,怎么这么突然,京中如今尚未排查完全,还……安全吗?”
随之而来的,是心中涌起的浓浓担心,尤其是,她如今见他面色也不似轻松。
谢玦却在这时,神色松软下来,抬起手,轻轻抚上她的一侧脸颊,以指腹微微摩挲了一下,悠然道:“不必担心,这是先前就定下的加冠之礼,我很快便会回来。”
他指间扳指上的寒玉,有些微凉,碰到谢卿琬的脸蛋上,惹得她微微缩了缩。
加冠之礼,被定在在谢玦二十岁生辰的前一个月,若还在京中,确实是这样的安排,但如今到了行宫,她还以为原先的安排早已发生了变化。
谢卿琬的心里涌上来一股不安,她揪着衣角,坐立不安地扭了扭身子:“皇兄,是陛下叫你去的吗?”
谢玦看着他,深黑的瞳眸中倒映着她的面容,身影,连同那忧虑的神情,他的声音不由得更温和了些:“是我自己要去的。”
“此次过后,京中的一切忧患暂且会平静,回京之后,你依旧可以如从前那般安然生活,无忧无虑。”
“琬琬,我说过,我会为你开一片太平,不会叫任何人,威胁到你。”
谢玦的声音,如静河般流淌,温和而沉稳,充满了分量,而谢卿琬是河床上生长的柔软水草,在温暖的河水中悠悠摇曳,慢慢生长。
任外面狂风暴雨,疾雷闪电,河面之下,安宁如昔,她依旧可以不问世事,昏昏沉沉,快快乐乐地在其中安睡,再醒来,日复一日。
河水也时常将远方的絮语带给她,使她不会无聊,叫她不要担心,陪她在水中打着旋儿,将笑语散落在每个角落,化作细碎的金色阳光,飘往更远方。
谢卿琬的心突然安静下来,从小到大,他哪次失信于她,这次,她也要相信他,乖乖地待在行宫中,不给他添乱,静静地等他回来。
她提起唇角,冲他一笑:“皇兄,我等你。”一如以往的无数晨昏日夜,他们的默契本就无言,化作细雨,点洒在每个角落。
谢玦忍不住握住了她的手,千言万语,却只是化作一个字:“嗯。”
此次出行,他已做好了许多准备,却被她生生营造出了一副生离死别般的氛围。
他自然不会有大事,因他还要陪她年年岁岁。
第52章
历来男子加冠都要取字,多为师长所赐,以映其名,当然,谢玦与常人情况不同,或许,他即将要得的字为何,他自己已然知晓。
临别前,谢卿琬好奇问:“皇兄,你可知你字为何?”
谢玦只是轻轻一笑:“待我回来时,你便知晓了。”
嘁,这看起来显然是知道了,故意藏着掖着呢,谢卿琬撇了撇嘴,扭过头,但最终还是转了回来,正色对他道:“皇兄,那我等你回来。”
“你要一直记得,我在等你。”
难得见她这般正色,谢玦便也郑重点头,轻扯唇角,回:“好。”
看着皇兄的身影和他左右护卫的仪仗,慢慢消失在远方道路的天际线上,谢卿琬再不舍,也只得收回了目光。
身边一下子骤然少了一个人,虽说从前也不是成天待在一处,她仍是感觉,心里有些空空荡荡的。
怀着这般怅然若失的感觉,一路回到了宫殿,刚坐下没多久,寒香自外间而来,低声对她道:“公主,温小姐为您献上了一颗五十年人参,现在就候在殿外,您可要见见?”
谢卿琬一怔,思绪在脑中转了个圈,才想起寒香口中的温小姐指得是谁。
她来献人参,怕是听说了前几日她卧床休养的消息,也不奇怪,只是,这五十年人参,虽不及百年人参,对于温簪月来说,也算得上是大手笔了。
温簪月自己恐怕都拢共没多少和这同等珍贵的药材,如今却这般拿出送给了她,事出反常必有妖,她一个无权无势的边缘公主,哪里值得温小姐这般费心?
除非,对方就不是冲着她来的。
谢卿琬骤然醒悟了过来,一下子坐直了身体,想起前世她曾听到的那些风言风语,难道,温簪月是冲着皇兄来的?
因她明面上是皇兄最为亲近的妹妹,温簪月便提前来讨她这位未来小姑子的青眼了?以求她或许能在皇兄面前替她美言几句,增加她当上太子妃的筹码?
这般想来,倒很是合理,但不知道为什么,谢卿琬的心情有些微妙。
按理来说,不评价温簪月内在的品行和修养如何,但看她的外在条件,在如今的朝中贵女中,也是上乘之选。
从理性客观的角度来讲,皇兄若真娶了她,反而能带来一股助力,算是双赢之选,而这位温小姐,也不像是对皇兄无意的样子……
但,人总不是完全理性的,比如如今的谢卿琬,就很清晰地认知到,自己对于这种可能的结果,并不感到十分的高兴。
说讨厌也算不上,但……就是莫名地喜欢不上来,在脑海中光是将温簪月和皇兄扯在一起,都会觉得十分荒谬的程度。
谢卿琬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在心中告诫自己,不能这样。
若皇兄真能觅得佳偶,自己该替他感到开心才是,她总不能一辈子都霸占着皇兄,如未长大的小女孩一般,叫他无限纵宠着吧?
这样,对于皇兄来说,不公平,他的人生应当还有许多种可能,不应该只围着她转。
他身为兄长的责任,早已尽到了,剩下的,她再不能任性地缠着他,打断他的人生大事了。
如此想着,谢卿琬压下心底淡淡的闷气,对寒香道:“请温小姐进来。”
寒香应声出去,很快,门廊外就传来了一阵轻缓的脚步声,随着门帘晃荡,叮咚作响,屏风的边上,出现了一位年轻女郎的身影。
温簪月今日穿着一件竹青色绣荷花纹锻纱裙,远看清新秀丽,近看典雅端庄。
到了近前,她朝谢卿琬盈盈一拜,笑道:“前几日听哥哥说公主病了,心下实在担忧,又不好贸然打扰,怕影响了公主修养,也惹得太子殿下不悦,所以推到了今日,才能拜见公主,还望您见谅。您现在可还好?”
她说得客气,谢卿琬便也客气答道:“已经大好了,温小姐的人参太珍贵了,往后不必如此,倒让我受之有愧。”
“至于其他的。”谢卿琬顿了顿,“皇兄不是小气之人,不会因为这种事迁怒旁人。”
说话的时候,她的目光顺势从下首的温簪月身上扫过,但在掠过她的脖颈上方时,忽然顿住了。
只因温簪月脖子上戴的项链,正是她之前送出去的礼物,但这条项链,却是她吩咐给许茹的。
谢卿琬的异常表情,自然也引来了温簪月的注意,她动了动眉,不解问道:“公主,您怎么了?可是臣女有什么不妥?”
谢卿琬没说话,只是古怪地看了她一眼。
她是叫秋云去送的,自然不可能送错地方,但这项链,怎么出现在了温簪月这里呢?想起她们初见时许茹畏缩跟在温簪月背后的样子,再联想到朝堂之上,许家似乎也一直依附着温家。
谢卿琬的心里,大致有了个答案。
温簪月带项链的时候,大概没有想太多,也没太注意到,否则,大概是不会这般堂而皇之地带过来的。
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那便是许家早已奉温家若神佛,无论好的坏的,都纷纷贡献上来,更不敢将公主送的东西私藏,更别提这东西和给温簪月的是同等规格。
以至于温簪月都不知道这是她送给许茹的,只以为是许家例行献上的东西,甚至或许连这时许家送来的都不知,在此之前,项链就径直被温家的管事收紧了库房。
这思路,越往后想越离谱,谢卿琬也就越发同情起许茹来,连带着对温簪月的态度都淡了许多,随意与她说了几句话,就打发她先走了。
看着摆在一旁的人参,再联想起上次的香囊事件,她突然后悔想,应当无论如何也拒绝收下的。
有时候,不该太在意面子上的东西,从心所欲才过得舒心。
谢卿琬沉思片刻,叫来了寒香:“你去找秋云,再麻烦她去库房里寻一件合适的礼物,送到许小姐那里,只不过,要私底下,悄悄地送,不能叫许府里的其他人知道。”
说着,她微微地磨了磨后槽牙,哼声道:“也吩咐许小姐,叫她不要告诉任何人,也不得拒绝,就说这是我的命令,更不必担心被人发现了怎么办,若有人问,就也说是我的意思。”
谢卿琬与不熟的人接触不多,和他们说话也都是温温软软,偶尔装出一副发怯的样子,带着一种疏离的客气,很少这般霸道地“命令”什么,或者利用公主的身份,达成什么目的。
如今这般一说,倒觉得实在是由身自心的舒爽,难怪皇兄喜欢命令他人行事,原来这么舒敞。
谢卿琬想着,她怕是跟皇兄学坏了。
但又能怎样呢,妹妹肖兄,也没什么不对。
……
临平行宫虽离京城不太远,但位居山中,通讯多少还是没有平地上的城池那般便利。
若不是快马加鞭,或如建武帝那般,每人派专人及时传递讯息,收到京中的消息,总会迟些时日。
皇兄离去以后,虽似乎事务繁忙,但总会托人给她送信,只是,越往后,间隔的时间,便越长了些。
谢卿琬知他或许事多从急,也没细问,直到见他寄来的信中,说他加冠之礼已成,略作准备,不日便要返程,沉寂已久的心,才重新活泛起来。
夕阳将落之时,谢卿琬如往日一般步到庭院后方散心,刚一走到某处转角,被身边葱茏的树木遮挡,就感觉腰间似乎被一只臂膀揽住,径直将她带离了原地。
她下意识想惊呼出声,却又被那人用手捂住了嘴,只感觉身边风声烈烈,似乎被带着在林间穿梭,而挟持她的这人,周身有一股熟悉的香味,无时溢入鼻端。
似乎因为这里已经远离宫廷,所以那人放开了捂住她嘴的手,谢卿琬出声试探:“元公子,是你?”
抱着她的人的身体顿了顿,沉默了片刻后,答:“是我。”
此时元公子终于将她带到了某处林间空地,他足尖落地,将谢卿琬也轻轻放了下来。
不等她说话,他便轻笑,嗓音散漫又沙哑:“长乐公主,我并非有意劫持你,只是想将你带离这处地方,毕竟今日之后,此处恐怕也不平静了。”
谢卿琬眼皮一跳,蹙眉看着他:“你这是何意?我自有皇兄庇护,还用不着你替我操心。”
元公子虽然前世对她有恩,她也并不反感这个人的气息,但,这也不是他这般毫无道理掳走她的理由。
元公子定定地看了她一眼,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是么,可是今日过后,可就说不准了。”
谢卿琬被他这般模模糊糊的话语,说得心头迷糊又烦乱,她想起上次他遗落的玉扣,反过来质问他:“我还没有问你为何会有前朝皇室图腾的随身物品呢?你这般可疑,我怎能跟你走?”
元公子面色微动,看着她,慢慢道:“哦,原来那东西是落到你那里了,也不打紧,只是公主,你确定留在皇宫会比跟我走更安全吗?那种东西,可不止我有。”
他用莫测的目光看她一眼,薄唇轻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天空却突然传来一声嘹亮的鸟鸣,随即风声飒飒,树叶簌簌,一只猎鹰停留在了他的肩膀。
这猎鹰双眸如幽焰,湛湛发光,眸光很是锐利凶猛,谢卿琬与它对视片刻后,不禁别开了头。
这正在这期间,元公子拆开了猎鹰爪上的纸筒,徐徐展开之后,他的面色大变,之前的散漫轻松荡然无存。
他迅速抬眸看向谢卿琬,连掩饰神情都懒得掩饰,只是冷着脸,面色很是难看:“我送你回去。”
谢卿琬:……
她真的被元公子搞懵了,突然劫她出来的是他,一句话都没有说清楚送她回去的也是他,她觑他方才的样子,看上去是被那封传信改变了主意?
究竟是又发生了什么,谢卿琬猜不透,只知道,对于元公子来说不是好事,以至于他紧急估量之下,觉得继续带着她,并非明智之举。
算了,她也懒得想了,也就是趁皇兄不在,这附近的安保都松懈了许多,才让元公子这般堂而皇之地进入她的庭院偏僻处。
而皇兄,很快就要回来了。
元公子将谢卿琬带回原地后,一转眼就看到她走神的样子,面上露出微微的清甜笑意,顿觉十分不顺眼,冷哼道:“一看就是在想那个人,若不是……他哪有机会霸着你这么多年。”
这般说完后,他似乎已经到了烦躁的尽头,失去了所有耐心,不等谢卿琬回复他,就轻点足尖,飞身离去,一点余影都不留。
就好像从未来过一样。
谢卿琬被这一番无疾而终的变故,也弄得是一脑子懵,回到殿内后,提前用了晚膳,只是吃得多有些心不在焉,早早地躺在了榻上,看着床帐顶放空想心事,却不知怎么想着想着就睡了过去。
在梦中不知道飘到了何处,直到外界隐有声音传来,愈来愈大,谢卿琬才不得不睁开眼睛。
一睁眼,就看寒香坐在她的床前,眼神还有些惊惧,见她醒来,忙焦急道:“公主,您快起来,太子殿下回来了。”
谢卿琬一下子清醒了一大半,撑着床榻半支起身子,讶然道:“怎比预计的时辰快了不少?”
寒香忧切道:“奴婢也不是很清楚,好像是殿下他……受伤了,不知道那边是什么情况,只是顾太医通知您赶快去看看。”
谢卿琬心中咯噔一声,攥紧了被角:“我这就去。”
第53章
谢卿琬不顾夜色深黑,一路提着裙摆奔向了宣德殿,所幸她的寝殿离那里并不远,因此没有耗费太久的时间。
当她喘着气奔到寝房门口,一把推开门扉后,房内站着的人齐刷刷地将目光调转到了她身上。
这些人里面,有太医,有东宫的属官,也有如周扬那般侍奉的内侍,一齐围在床边,将里面的人挡得严严实实,一点身影都看不见。
谢卿琬一下子就慌了,这群人这般齐聚,严阵以待,莫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几乎是顷刻之间,她的鼻头就涌上一股酸意,眼眶里也有泪水儿在打着转,当前方的人齐齐为她让开一条路后,谢卿琬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冲了上去,径直扑到了床榻边上。
“皇兄……”她忍不住低泣道,“怎才几日不见,你就成了这般……”
她正要揪紧他的被子边角,埋头哭泣一番,头顶上却传来一道十分无奈的声音:“琬琬,你抬头看看,我并无什么大碍。”
谢卿琬浑身一顿,下意识抬首,只见谢玦后半身微靠着床头,正低首无奈地看着她,他只是面色略有些苍白,其他看上去倒没有什么异样。
她上下打量他一眼,惊讶道:“皇兄,你没有受伤?”
谢玦顿了顿,看着她,慢慢说道:“也不是,只是伤得不重,再养些时日就好了。”
他温温一笑:“京中的那些宵小在出城之后设伏,我以身作饵,只是受了一些轻伤,实则无碍,他们却被一网打尽,受损惨重。”
“也就是说,皇兄,你是故意叫自己受伤的?”谢卿琬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话中的意思,皱起了眉头。
她罕见地对谢玦板起了脸:“你怎么能这样不珍惜自己,我知道你想要设陷,想要让计谋见效,可你怎能让自己深陷其中呢!”
说着说着,谢卿琬的声音不自觉中就大了起来,甚至还生出了几分训斥人的架势。
听得背后的众人面面相觑,在心中对她生起了无尽的佩服。
长乐公主说的一些话,也正是他们想劝谏的,可他们没有一个人有这样的勇气。
有人这时悄悄抬头去看谢玦的反应,却见殿下面上并无愠色,只是抿着唇,安静地听训。
他不由得睁大了眼,这……这和那个在他们面前孤冷无比,威势赫赫,不容置喙的殿下,当真是一个人吗?
难道是他起了幻觉?他下意识地擦了擦自己的眼睛。
此刻,谢玦也注意到了房间里待着的这一堆多余之人,他微沉嗓音:“你们都退下吧。”
许多人立即如释重负般地应下,随即飞快地退了下去。
最后离开的人是周扬,走之前,他笑眯眯地对谢卿琬道:“公主若有什么需要吩咐的,随时可以将奴才唤进来,如今就不扰着您了。”
退下去时,周扬还顺手将寝房的门关好,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一时间满室寂静,只剩下谢卿琬谢玦二人。
谢玦看着谢卿琬,微笑道:“我还以为,琬琬会接着训我呢,怎不说话了?”
谢卿琬被他这个“训”的说法说得怪害臊的,但转念便想起谢玦的所作所为,一下子又有了底气。
她挺胸昂首,叉着腰:“怎的,训不得了,皇兄你别以为你身份尊贵,我就不敢说你,这次难道任性的不是你,如果你真出了什么大事,满身是血地躺着回来,你叫我如何接受,又如何自处?”
说着说着,情绪上了头,她的声音渐颤,甚至还生起了一丝哽咽:“皇兄,你知道我被人叫醒的时候,得知你受了伤的时候,内心是有多么的惶然,害怕么?”
谢玦蹙眉道:“我严令所有人先不得告诉你此事,是谁泄露了消息?确实应当惩处。”
“皇兄!”谢卿琬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许多,她怨愤地看着他:“你到这个时候,都还想瞒着我,是我叫人,对他们道,无论你出了什么事,都要第一时间告诉我的,你也不许处罚别人,这是我强迫他们这样做的。”
“今日或许你伤得不算重,但说句不吉利的,你若有哪日真遇见了什么十分凶险的情况,你这是打定了主意,一定要瞒着我?”
她越想越委屈,扯着他的衾被,颤声说:“皇兄,你说过,我是你最亲近的人,可你为何什么都不愿让我知晓呢?就连这种关乎你安危的事情,我也总得想方设法从他人口中探听。”
“你说过,若我遇见了什么为难之事,一定要毫无保留地向你求助,可是你呢,你为什么不能这般,这不公平。”话语间,谢卿琬已是泫然泪下,泣不成声。
不知道是不是怀孕的影响,她如今情绪上来的比从前还要快很多,这般说哭就哭,也不过是在一念之间。
其实,委屈,愤怒只是一方面,更多的,是她对皇兄满满的,无处盛放的担忧。
她急切地想要让皇兄明白自己的心情,从而能学会珍惜自身。
谢玦看着眼前的妹妹,她已在他的面前,哭得如花猫一般,这画面甚至带有一丝逗趣的成分,可是他却丝毫笑不出来。
反而是心脏一抽一抽地生起细细密密的疼痛来。
他几乎是在一瞬间,就软下了态度,轻轻揽住了伏在他身前的她的小脑袋,心中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只是认命而又无奈地叹息:“琬琬,莫哭了。”
“你哭得我心疼,你说得对,都是我的错。”
谢卿琬的脑袋微微动了动,却依旧埋首在他的胸前,反而抽泣得更狠了。
谢玦望着她哭得一抽一动的肩膀,心中如同火烧,难得生起了焦躁之感。
他强行压下这种感觉,将手抚在了她的肩背上,耐心细致地安抚,同时诚恳地向她道起歉来:“琬琬,是,我错了,我不该试图瞒着你,还叫别人也一同隐瞒你……”
谢卿琬从他的胸膛前抬起头来,泪蒙蒙地看着他:“那皇兄以后还会这般以身涉险吗?”
谢玦的手突然停了下来,声音莫名哑了些:“我以后一定会提前告诉你,事后,无论如何,也会及时通知你,不会再瞒着你行险事。”
至于其他的,谢玦忽然沉默了下来,不敢再做保证。
谢卿琬变得有些激动,抓着他肩膀上的衣料,扯着嗓子问他:“所以说,你以后还是要拿自己冒险,为什么呀,皇兄,你明明可以想出更多稳妥的法子,你不必如此……”
谢玦抓住了她的手,将她的手包裹在了他的掌心,嗓音低喑:“因为,我等不了太久,琬琬……”
“有些祸患,一日不除,我就担心落在了你的身上,这种潜在的,无时无刻,无处不在的忧患,叫我没法冷静处理,慢慢收尾,我只想尽快叫这些威胁消失,这样你才可以高枕无忧。”
他的声音清醇温和,如同一股有着醇香气息的热茶,汩汩流入谢卿琬的心田,她泪眼望着他,一下子就说不出话来。
两人隔着极近的距离,两相对望,竟一时有了一种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噎之感。
他们都是想着为对方好,却是因为担忧对方,而生起截然不同的念头。
谢卿琬的喉口哽住了,她如今是这般的心情,自然也理解皇兄的心情。
以至于现在她一点责怪的话语都说不出来,只能身子前倾,紧紧拥住了他,将万般情切化作心中热泪,无声咽了下去。
只是,这一时热血脑门上涌,情切之下,难免抱着他的力道大了一些,耳边突兀地听见了皇兄的闷哼声。
谢卿琬一下子松开了些,抬眸见到皇兄的唇又失了些血色,眉宇间有轻微的折痕,似在忍着发出痛声,她的脸色亦白了白:“皇兄,是我弄疼你了吗?”
她彻底放开了他,目光在他的周身打转,四下看着:“我还不知道你是哪里受了伤呢?”
谢玦此时已调整好自己的神色,垂睫敛眸,淡然道:“腰侧受了些箭伤,不过是虚虚擦过而已,无需大惊小怪。”
谢卿琬瞬间懊悔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是我方才不小心,按痛了你的伤口。”
“无妨。”谢玦轻扯了扯唇角,“你也不知道。”
他担心她继续追问这件事,甚至要当场看了伤口才放心,故作不经意地提起旁的事,绕开了这个话题。
“琬琬,先不说这些,谈些轻松之事,你还记得我最初回京,是要做什么吧?”
谢卿琬一怔:“我记得,是皇兄及冠之礼,本我还应给皇兄备礼,但今年在行宫,事出意料之外,便没赶上。”
谢玦淡笑着抚了抚她的额头:“无事,待到生辰之时,也来得及。”
他凝着她,慢慢道:“此次冠礼,我自有了新取之字,琬琬,你可知为何?”
自古以来,男子取字,大多为了成年之后方便平后辈相称,同时,取得的字亦含有长辈或得字之人对自身的期望,加之呼应本名,彰德显志。
故而,取字之事,亦是重中之重,世人对其的重视程度,丝毫不逊于新生命名。
以谢玦的身份地位,大概这新取的字,也没有多少平后辈敢称呼,而有资格替他取字之人,除了建武帝,也就剩下那几个早已致仕的老太傅太师。
谢卿琬被勾起了浓浓的好奇:“是陛下赐的字?是何字?”
谢玦却对他摇了摇头:“非也,此事父皇没有插手,是我自己决断的。”
这下,谢卿琬更好奇了,催着他问:“皇兄,都到了这时候,你便别卖关子了,到底是什么呀?”
谢玦专注地看着她,脸上露出轻缓的笑意,他拉过她的手,又快速地扫她一眼,才一笔一划地在她的掌心写到——
清琰。
时人多以字释名,皇兄名里带玉,字若以玉引申之,并不足为奇,但,为何偏偏是——
谢卿琬有些震惊地抬起眸,和谢玦四目相对,试图从他的眼中,找到自己未敢确定的猜测,直到,与他的眸色碰撞,交融,为他无声无息地所入侵,谢卿琬才意识道,这并不是她凭空多想。
而是他的刻意为之。
吸飞泉之微液兮,怀琬琰之华英。(1)
楚辞中的这句诗赋,因带有她的名,自初学那日,便记忆深刻。
琰,圭之锐上者也,琬,圭之柔婉者也。(2)琬琰相伴相依,是为美色之玉。
彼时,夫子在堂上这般讲,谢槿羲在一旁听着,还打趣对她说,将来她若有个真命天子,那一定与她名字相合。
谢卿琬那时并不太以为意,命格之事本就很是虚无缥缈,寄托于这上面找到知心之人,未免太过无望。
她唯一对她名字感到满意的便是,与其他皇子公主不同,只有她和皇兄的名里带玉,这让她时时刻刻感受到一股旁人所没有的,独属于她和皇兄之间的亲近。
这点小心思,她一直没有说出口,只是在心底的角落里,偷偷地欢喜。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有朝一日,这份小心思会被无限地扩大,堂而皇之地摆在明面上,叫所有人都知道。
储君之字,众人虽不敢称呼,但天下皆知,及至皇兄将来登极,便是帝王之字,便是千秋之后,亦会在史书之上记载。
定会有无数人探寻,他为何取此之字。
而他取此字的意图……谢卿琬不觉得这是个秘密。
谢玦注意到她变化的表情,轻轻地笑着,慢慢抚过她的发鬟,及至她后肩上披散的乌发,掌下是她细软的发丝,他的眸色柔软而又温和:“琬琬,正如你之所想,以我之字,附你之名,此为我一心所愿,无他人干涉。”
“我早就说过,我会叫天下人都知道,你是我最珍贵的妹妹,无人能更改,动摇,而这如今,不过是以后漫长岁月的开始。”
谢卿琬突然间说不出话来,虽她早在初时便有猜测,但如今听他这般亲口,直白地当面说出来,依然给她带来了难以预料的冲击力。
她的整个心尖都在战栗,连同着她的脊背,唇瓣,发丝,一股过电般的,自灵魂传来的酥麻感,顺着她的脊椎尾部,一路上传而来,抵达她的脑部,带来致命的欣喜与欢愉。
名字名字,字,即为第二之名,但取名时自身不能掌控,字却可以彰显本身意志,从另一种意义来讲,它比名的分量甚至还要重一些。
它是一个人新生的开始,标志着其踏入成人阶段,从此以后,能彻彻底底地掌控自己,不再是曾经懵懂纯稚的少年郎。
可以保护自己,也可以保护自己重视之人,可以追寻自己想要的一切。
而皇兄,这是在说,他的新生因她而起,因她而生,附和着她的意志,以应她之名。
天下之人,五湖四海,南及南疆,北至北漠,西及西羌,东至东瀛,或许因距离的长短,而不知太子是如何具体疼惜他的妹妹,却都会知道,他将他的名字,与她紧紧相绑,对她的疼爱,刻入了骨血之中。
不需多言一句,从此以后,但凡知道长乐公主者,都不会怀疑谢玦对她的用心,也不敢轻视公主之威。
大晋朝公主,长公主,加起来,虽不算是不胜枚举,可也远远不止二三个。
但,为这位帝国之光所捧在掌心的公主,却只有谢卿琬一个。
谢卿琬以行动代替言语,再次忍不住地抱住了谢玦,她半扑在了他的身上,只是这次却小心避开了他身上的伤处。
她的眼圈有些红红的,仍不忘反复嘱咐着他:“下次,可别这样伤着了,皇兄,我知道你有自己的计谋与打算,可能还是不免要去涉险,但我仍想叫你谨记,时刻保重自己。”
“若有机会,我愿在神佛面前,求你每次出行,安然无虞。”
“便是以我寿数相换,也丝毫不悔。”
她这般一说,倒是谢玦先变了颜色,他声音发紧,语气冷然,握住她的手腕,轻轻一按:“又在胡说些什么?”
“你要记住,在你前面的皇兄,永远是无所不能的,远不需要你去付出什么,为我交换到什么好处。”
“虚浮的命格之说也好,平日里的大事也罢,你且牢牢记住这一点,我非无用之人。”
他这话,叫谢卿琬一下子就想起了之前筹划着嫁给卫衢,或是其他世家子弟的那些事,有些心虚地低下了头,没有说话。
这般心思游移间,不小心伸手按了下去,手肘也一同撑到了谢玦的身上。
因为避着他身上的伤,谢卿琬特地微歪着身子,重心便有些不稳,也不好借力,像这般,她就一手撑到了谢玦的腹部,所幸他腹肌紧致,足以支撑起她手掌上传来的力道。
只是手肘碰到的地方,便有些不大好了。
起初,谢卿琬并没有意识到不对,直到她发现面前的皇兄神色骤变,浮现青白泛紫之色,双唇紧紧抿住,额头似有青筋暴跳,才觉出一股不对的感觉来。
她下意识地将目光下移,忽然没有预兆地扫到了什么,尔后目光飞速地弹开,就像什么都没有看到。
其实,在方才的那一瞬,她几乎要吓得整个人弹跳而起,但在最后一刻,反应过来的理智告诉她,她不能这样做。
毕竟,若是这般反应激烈,岂不是说明她什么都看到了,什么都懂了,那她和皇兄之间,只会更加尴尬。
如今,她在皇兄面前的人设,依旧是那个纯良无害,天真懵懂的小妹妹呢,可不能破坏了形象。
于是,谢卿琬强行保持淡定,像是不经意般地将胳膊肘从他的小腹边上挪开,又十分自然地起身,拍了拍衣裙上不存在的灰尘:“嗯,刚才歪着坐久了,身子有些酸。”
相比谢卿琬,谢玦这边可不好过,他方才,用尽了自己强大的意志力,才克制住了喉口几乎要冲出来的异样声音。
一想到,险些就要在自己的妹妹面前做出那种事,他的眸色便暗沉得不像样子。
谢玦一直觉得,他的身体或许有些毛病,总之不像寻常人那般正常,否则,怎会因为这般小小的碰触,而生了反应?分明,她只是不小心碰到了,实则什么都没有做,眼神也是清澈得不行。
而他,却可耻地在心中生起邪念,更加无耻的是,他清楚地知道,他一直将她当作年幼于他的妹妹。
那到底会是怎样的人,才会生出这般的冲动,谢玦阴郁地低眸向下看去,几乎想将那罪恶的东西撕碎。
第54章
比起殿内两个人的心思浮沉,殿外候着的顾应昭心绪也不平静,堪称十分着急。
谢玦回宫后,他自是最先上前,为他检查了伤口。
伏兵射来的箭羽将将擦边而过,划破了衣服,谢玦的腰侧虽也被连带划伤了一点,但总体来说,只是一道浅浅的伤口,养个几日便好了,日常的行动也不会受到较大的影响,只要不做剧烈运动就好。
顾应昭起初唯一担心的就是,那箭矢上是否有毒,所以处理好谢玦这边的事情,他立马奔回了药殿,翻阅起那些沉重的古籍,试图找到蛛丝马迹。
功夫不负有心人,最后还真给他找着了,根据遗留下来的箭头,进行表面物质取样,他最终判断出了箭毒的具体种类。
所幸的是,这毒有相关解药,刚好顾应昭存了一瓶,且因仅是擦边而过,留在殿下身上的毒只有微末的一点。
不幸的是,在解毒之前的短暂空隙里,微量的箭毒会不会引起殿下的热毒发作,还犹未可知。
一想到这里,顾应昭完全坐不住,只可恨这东宫的侍卫是死脑筋,非将他拦在外面,说殿下吩咐了,谁都不许进。
顾应昭只能望着前方紧闭的门,在心里不住地叹息,顺便默默祈祷,殿下能多支撑一会儿。
……
谢玦用一种堪称冰冷的目光盯着下方看了很久,似乎这样便能将一切不正常的反应消除一般。
久到谢卿琬都察觉到了他这边的异样,关切地靠近了些:“皇兄,你的神色怎么有些不太对劲?”
她伸手朝他的额头上探去:“是外伤引起的发热吗?”
谢卿琬的手有些凉,贴到谢玦温热的额头上,引得他隐藏在被褥下面的手紧了紧。
他绷着脊背,压低着声音回复她:“我没事。”
谢卿琬却蹙起了眉,哎呦一声:“皇兄,你的身体好像的确有些热。”
谢玦垂下眼睫,喉结缓慢地滚动了一下,压抑地说:“壮年体热,是正常之事,若是体温太低,岂不是垂垂老矣了?”
谢卿琬为摸他的额头,身子前倾了些,因此,她身上的馨香也就得以毫无阻隔,十分顺遂地传入了他的鼻端。
散在她背后的乌发,也随着她的动作,飘了下来,在谢玦的面前,胸前晃荡,偶还会扫过他的肌肤附近,引来丝丝痒意。
谢玦的眸色微有些发暗,他此时清晰地感知到,腰侧受伤的部位,正生起一种尖锐的刺痛,而这痛感正顺着他的经脉游转全身,在她发丝晃过的地方,尤为明显。
伴随着这种莫名痛意的,是另一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热意,像是将他的全身经脉放在烈火上烧灼,这种感觉,他曾经经历过无数遍,却没有哪次比现在还要更加难以克制。
“琬琬。”谢玦的声音有些发哑,“我还有些政务要处理,你先回去好吗?待我这边事了,自会再去寻你。”
谢玦并没有将接下来的事想得太复杂,毕竟,琬琬向来很乖,往常的时候,若是知晓他还有事,出于心疼他,想叫他早点处理完好休息的目的,她也会马上离开,不再耽搁他。
只不过,往日的时候,他私心里希望她能多留些时间,并不觉得她会耽误他的正事,因此,从未主动与她说过他剩余的事务。
但白驹过隙,时光飞逝,辗转到今日,他的心境却是全然不同了。
如今他只企盼着她莫要多问,就像往常那般,与他道别就好。
这样,他才能分出完全的心神,抽出时间,去解决自己身上的难堪之事。
可谢玦没想到的是,这次他的期望径直落空了。
谢卿琬看着谢玦,竖起细细的黛眉,声音略高了些:“皇兄,你都受伤了,还要如此宵衣旰食,不顾及自己的身体吗?你明明答应好的,会好好照顾自己,不再胡来……”
她略低下头,做出一副受伤的表情:“我就知道,你是在糊弄我,却没这般诚心想过。”
谢卿琬这般劈头盖脸的一连串质问,超出了谢玦的预料,叫他原本预备说的话毫无用武之地,一下子收了回去。
他扶住额头,有些头疼地说:“我没想着糊弄你。”
谢卿琬却不信,不住摇着头:“我才不信,怕是我前脚刚走,皇兄后脚就要做自己所谓的正事了,我得留在这里,看着你睡着,好好休息,我才能放心走。”
谢玦的眼眸沉沉,隐藏着沸腾的岩浆,不时有火花在其上跳跃,他看着谢卿琬,并不觉得在这种情况下他可以睡着。
结果,还没有待他做出反应,她便往他床上一倒,躺倒在了他的床脚处,还拉来了旁边备用的一条薄被,盖在了自己的身上,朝他招了招手:“皇兄,我可是认真的,我今儿就睡这里了。”
谢玦:……
是他太宠着她,惯她惯出了习惯,以至于她如今就算是硬赖在这里不走,他也不能强硬撵她。
谢玦干脆闭上了眼睛,不再看她,放松身心,试图平静气息,但很快他就发现,闭眼之后,身边的世界更加安静了,以至于内心空旷无边,生起熊熊大火,漫天烧灼。
感觉到小腿边有微妙的动静传来,谢玦猛地睁开眼睛,隐有淬火锐意,却又在看到是她的一瞬,将声音生生往下压了几个度:“琬琬,你这是在……”
谢卿琬自然而然地说:“皇兄,我只是想找一个舒服的位置睡觉,你不用管我。”
说着,她伸臂从谢玦的小腿上方绕过,拿过来了一个小抱枕,同时拉扯着被他压了一点的薄被,往自己这边扯了扯。
感受到后颈上无法忽视的目光,谢卿琬微微偏头回去,疑惑道:“皇兄,你这般看着我做什,你还不休憩么?”
谢玦移开视线,声音发紧:“没什么,你先睡。”
他于锦被之下的手,因为某种极力的克制,已经攥成了一个拳头,手背隐有青筋鼓起,当然,这隐于暗处,被他费力掩饰的事,谢卿琬自然不曾知晓。
他也不会让她知晓。
谢玦只能这般安慰自己:叫她赶紧睡下,再期盼她快些睡着,或许就可以将她无声无息地带离这里了。
至于他?谢玦自嘲般地一笑,觉得自己今儿大概是不用睡了。
躺在柔软的床榻上,又盖上了一层温暖的被子,谢卿琬缩在床边上,靠在谢玦的身侧,所幸床榻宽敞,她并不觉得拥挤。
在这般尚算舒适的环境之下,半阖着眼睛,未过太久,便当真涌上来一股困意。
起初,谢卿琬还想着勉强支撑,至少得亲眼看着皇兄睡着,她才好放心。
结果,到了后头,她自己实在坚持不住,率先败下阵来。
眼皮又沉又重,径直耷拉了下来,彻底陷入睡梦之中。
……
谢玦一直在观察着谢卿琬那边的情况,忽听她呼吸清浅,安静下来,就知道,她应当是睡着了。
此刻距离她躺下,已过了快一刻钟的时间,谢玦的后背,已然生起一层薄汗。
他不由得微微松了一口气,又怕吵醒了她,不好出声叫宫人进来。
谢玦正欲起身将她亲自抱出去,原本安睡在床脚的谢卿琬却突然翻动了一下身子,这不翻动还好,一翻动就隔着被子抱住了他的右小腿。
不知道是梦见了什么,她抱得紧紧的,以至于谢玦发现自己根本抽身不得。
当然,若只是抱还好,更糟糕的事情,很快也出现在了他的身上。
方才谢玦的腿下意识地一动,便摩擦牵扯到了某些地方,被他压抑依旧的,勉强平静下去的感觉,如今再次嚣张地昂立起来。
其实,或许这种感觉从来都没有被平复过,不过是他先前极力维持着一种相对平衡的状态,便生起一种四下如常的错觉。
而如今,就像石子骤然被投入平静的水面,激起水花朵朵,涟漪阵阵,鸟惊鱼跃,平衡被陡然打破,再也无法建立起以往的秩序。
谢玦的声音突兀地急促起来,他死死地朝前盯着,像要将那里看穿一样。
目光前移,谢卿琬仍旧安稳地睡在他的腿边,脸上表情宁静安谧,一点也不知道,自己刚刚惹出了怎样的祸事。
她似乎还在梦中梦见了什么开心的事情,唇边染上甜美的笑意,顺便用胸口在谢玦的腿边蹭蹭,神情看起来无辜极了。
谢玦却不能动弹,越是这时候,他越不能扰醒她。
否则,她若是醒来,一脸睡眼惺忪般的懵懂,望着他,声音又甜又软地叫他皇兄,他才是彻底完了。
他只是胸口剧烈起伏着,身边一半似寒冰,一半似烈火,两者相撞,激起汹涌的情潮。
此时,谢玦的眼眸已是深不见底,仿若一道深渊,随时会吞噬一切光线。
熟悉他的人,这时肯定知道,这是这位殿下情绪极度不稳定时的表现,在这种时候,一定要尽量远离他,否则,恐会给自己遭来灾祸。
也就只有什么都不知道,睡得正香甜的谢卿琬,才能这般安心,毫不设防地靠在他的腿边,甚至还抱着他的小腿,当作枕头。
谢玦盯着她的脸,额角青筋偾张,脖颈已是绯红湿汗一片。
他紧抿着唇,将所有声音尽数克制在里面,不泄露一分一毫,挑开锦被一角,将手慢慢地伸了进去。
在此期间,他一直在看着她,目光浮沉难辨,如一盏幽诡灯火,在深黑夜里明灭摇曳,火光中跳跃的是她的鼻,唇,眉,眼,以及一切。
第55章
谢玦从未做过这样的事,将心底幽暗深黑的心思,当着她的面释放出来。
可此刻,他已经濒临到了崩溃的边缘,再也无法克制一分一毫,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将难耐的喑哑关在自己的喉咙处,不叫它突兀地发出来,扰醒她的美梦。
没过太久,谢玦的额头便已生起了一层薄汗,沾湿了他鬓角的乌发,他一声不吭,只是将唇抿得更紧了,甚至失去了血色。
他的另一只手,扶住黑檀木雕刻的床板,指尖用力,泛起了青白,所幸这床架的质量甚好,即使他将大半个身子的力量都撑在了床板上,也没有发出任何难堪的吱呀声。
此时,谢玦的脑中似被搅碎了般的混沌一片,他甚至无暇去思索,当前所为是对是错,只是眼眸泛红,似沾着一层潮湿雨露,紧紧盯着她睡梦中的容颜。
谢卿琬仰躺着,微微侧头靠在他的小腿边,光洁柔嫩的下巴肌肤之下,是雪白纤细的脖颈,高高仰起,从他的这个方向望去,最先注意到的竟不是她的面颊,而是她那毫不设防,完全袒露出来的细腻雪颈。
就像……就像她对他全然信任,一点也不感到危险,将自己的脆弱之处尽数暴露,相信她的兄长会保护好她。
可惜,谢卿琬不知道的是,有时,她温文尔雅,渊清玉絜的兄长,也会化身凶猛的兽,丧失人性。
谢玦的呼吸突然急促了许多,甚至不得已张开了唇瓣,发出小口的喘息声,原本扶着床板的修长手指也被硬冷的黑檀木磨出了浅浅血痕,但他却犹然不觉痛,反而握得更紧了。
再撑一会儿,很快便要结束了,他在内心这样告诫自己。
他决定不再去看她,半阖上眸子,气息沉沉,任由额角热汗缓缓滴落。
可很快,谢玦就发现,若是她从他的眼帘中完全消失,难熬的过程反而会越发漫长,迟迟不能结束。
在这一刻,他无比地痛恨,唾弃自己,倏地睁开眼睫,看向前方时,他面无表情,只是手掌越发用了力,下了狠劲,将一种对自身的怨憎化为动作与力道,恨不得捏碎。
沉浸在这般低落阴暗的氛围中时,他忽然看见谢卿琬睁开了眼睛。
起初,谢玦只以为自己如今是真失了智,以至于将梦境和现实都混作一团,分不清楚,直到,他见谢卿琬缓慢地眨动眼睫,软声唤他皇兄时,脑中顿时一片空白。
谢卿琬本来睡得迷蒙,但在梦醒之间,她的意识短暂地清明了一瞬,转念她便想起了一直记挂着的事:看看皇兄可有睡着。
于是她强行抵抗着困意,转头向前看去,却见皇兄正一脸暗沉地盯着自己,一副睡意全无的样子。
谢卿琬一下子清醒了不少,下意识出声:“皇兄……?”
她伸手揉了揉眼睛,试图驱散困意,声音也不由得提高了些,蹙起眉,质问谢玦:“皇兄,不是叫你好好休息的么,你怎么还不肯闭眼睡觉,休息不够,伤口又何时能好?”
她看着他这副神思清明的样子,就知道,他方才是一点儿也没睡,甚至也没打算睡。
目光下移,发现谢玦一只手藏在被褥下面,谢卿琬笃定他肯定是趁她睡着,倚在床榻偷偷看书,此时见她醒来,慌乱之下将书藏在了锦被之下,以防被她发现。
敢情如今这副深沉的样子都是佯装淡定想糊弄她过去呢。
谢卿琬一下子有点生气了,她撑着床榻坐了起来,倾身上前,试图去扯开被子,揪出皇兄藏着的东西,可她的手才刚摸到被面,尚未用力,就被皇兄一把握住了手腕。
谢卿琬扭头看谢玦,嗓音里满是怀疑和不满:“皇兄,你在心虚。”
“你是背着我在做什么亏心事吗?”
谢玦是头一次被谢卿琬这般当面质问,他以背抵着床头,脊背挺得直直的,一时哑然,说不出话来,只是沉默地垂下眼,看着前方被面上的花纹。
他的一只手仍捏着她细腻柔滑的腕儿,他很不想去感受,但是不得不感受到她如丝绸般滑腻幽凉的肌肤,一不小心,手上就多用了些力。
谢卿琬皱着眉叫着:“皇兄,你捏疼我了。”
话一出口,谢玦立马就松开了她的手腕,只是用指腹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她腕间方才被他捏过的地方。
此时他的心头沉闷更甚以往,因被她突然打断,以至于如今的谢玦心中憋着一口气,上不去也下不来,只有狂躁的,摸不到方向的热气,在他的体内,经脉里肆意乱窜,奔腾,随时欲破体而出。
先前被勉强压制下去的难受,又尽数涌了上来,越发沉重,压得他心头喘不过气,这种剧烈的反扑,使得谢玦先前所做的一切尽数成了无用功。
他这时尚不知道他单纯的妹妹,心里已经在一瞬之间转过了无数诡计,方才故意喊疼,也不过是为了引开他的注意力。
而此时见他松手,计谋得逞,电光石火之间,径直飞扑过来,眼疾手快地抓着他的被褥,就要往下扯。
谢玦面色大变,顾不上其他的,迅速出手将她的身子按下,谢卿琬一时不察,没有防备,哎呦一声跌了下来。
谢玦的身体原本就似一根拧到最紧的弦,紧绷无比,随时都在绷断的边缘,此刻被她这么一吓,头脑身体在一瞬之间宛若雷击,似有电光顺着背脊,腰椎一路向下,叫他溃不成军。
更要命的是,他方才只顾着阻拦她,却将她绊倒在了他的身前,她就那么径直跌下,带着身体的力道和重量,直直压在了他的身上。
谢玦的面庞霎那间泛起灰白之色,牙齿几乎要咬碎。
自然,风停雨歇,他心中那些折磨他良久的暴.乱与风波,也在刹那间消弭于无形。
可谢玦却笑不出来,冲动消退,热意暂且被遏制,血脉里却汹涌起另一种感觉。
一股剧烈的疼痛,与几乎要飘入仙境般的淋漓彻爽,夹杂在一起,让他的面庞生起了无法自控的扭曲。
谢卿琬看见谢玦这般古怪可怕的表情,惊得捂住了脸,只露出一双乌黑的眼睛,看着他,害怕道:“皇兄,我不是故意压痛你的,你不要对我发脾气。”
谢玦的后牙槽微微磨了磨,他看着她这般担惊受怕的小模样,就算心里再怎么有气,也在此时消了下去。
他一看就知道她是误解了,但也解释不清,干脆道:“不是这方面的问题,而是——”
谢玦的眸色深不见底,他注视着她,教诲道:“琬琬,你在外面也是这般冒冒失失吗?”
今日是他,他作为她的兄长,有了些磕磕撞撞,尚且可以忍耐下去,不表现出来,也不会轻慢冒犯到她。
但若是别的男人,她这般大大咧咧地在前面做一些动作,谢玦只要一想象这样的情景,脸色就黑了下去。
比深夜黑沉的水面还要发暗。
男人的身体,是能随便碰的么,若是哪一天不小心碰错了地方,她怕是要吓得花容失色,倒时候,可没有他在她面前细细地安抚,保护她纯洁的心灵。
“琬琬。”谢玦语重心长地说:“我是你的兄长,你尚且可以这样,但对于外面的男人,方才这般的行为,就再不要做了。”
似怕她以为他在训她,谢玦接着补充道:“我不是在训斥你,只是想说,不是每个男人都长着一副好心肠,拥有完美无瑕的道德,我担心你看见或者碰到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反把自己吓到了。”
今日不是一个细说的好时机,谢玦想着,改日他定要细细告诉她,在外面见了亲近的人,也不是哪里都能上手去摸,去碰的。
当然,他自认为除了自己,琬琬并没有什么所谓的亲近的男子。
但,总要以防万一。
谢玦想起方才的情形,那般刻骨铭心的感触仍残留在脑海里,久久难忘,微微动了动身子,他再度忍不住轻嘶一声。
回头见谢卿琬一脸茫然的表情,心头一时凝噎,不知道该说什么。
罢了,她如今还小,有许多事先不急着教会她,总归,她如今在他的羽翼之下,谁也欺负不了她。
至于男女大防?与旁人之间,确实应当注意,但他是她的兄长,她便是格外依赖他也无伤大雅,他不必对她太过严苛。
谢玦心头这般安定了下来,谢卿琬却眼珠微转,重新染上了神采。
“皇兄。”她看着他,认真问,“刚刚我好像压到了一个很硬的东西,那是什么呀?”
谢卿琬的眼里满满都是好奇:“我醒来时,就感觉你背着我在做什么,起初还以为你是背着我在看书,尔后又偷藏在了被子里,但现下看来,好像不是。”
谢玦的呼吸一窒,他看向眼前的妹妹,她的眼睛很大,纯澈透亮,如同泛着清波的小溪,仿佛能倒映他心里的所有污秽与妄念。
显得他越发面目可憎,可鄙无耻。
难道是他入了魔?明明他从前不是这样的,他一直只是将她当作没有血缘的妹妹,甚至比起其他公主而言,他与她之间更多了一番宿命般的连结。
但自从开始解毒以来,一切就都乱了套,先前,他尚可以自欺欺人,欺骗自己只是在梦中才会失控,才会变得不像他自己。
待到第二日太阳升起,一切又都会回到原先的井然有序,他们的关系不会受到任何影响,依旧如同从前一样。
他依旧会是她心中那个品质贵重,凛然难犯的兄长,也是她可以依靠的参天大树。
他们可以是纯粹的亲情,或者是友情,而不应该是如今这种扭曲的,不符合道德的感情。
谢玦曾在梦中偶尔放纵,自以为就能压制白日里邪念的出没,直到今日他才发觉,这一切的妄想,就是一个笑话。
仅要她的一个呼吸,一个轻触,他高高垒起的坚固防备,就会在一瞬间彻底溃散。
最让人感到可怕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他在白日里也对自己的妹妹生起了最不该生起的欲望。
以往,谢玦不信佛道之术,但从今以后,他或许应该考虑,寻得空闲功夫,去佛寺寻大师解惑,静修一段时日,驱除心魔。
定下心神之后,他才有勇气维持面上的神情,重新看向谢卿琬,否认道:“那是你记错了,我怎会在被褥里藏东西?”
谢卿琬凑近了些,顺着他的眉眼,到鼻梁,再到脸上的其他地方,细细打量他的表情,突然道:“我不信,皇兄,你定然是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除非你掀开被子,让我摸摸。”
她皱了皱鼻子,义正言辞道:“别想背着我,一个人偷偷玩好玩的东西,不睡觉。”
第56章
谢玦将目光缓缓落在了谢卿琬的脸上,难得沉默了下来,若不是她年纪小,应是什么都不懂,他该怀疑她是故意为之。
正当他倍感为难,不知道该如何使她却步之际,隔着甚远的距离,似乎是门后,传来了顾应昭的声音:“殿下,臣有事求见。”
谢玦精神一振:“顾太医快请进。”
这大抵是他第一次听到顾应昭的声音,而倍感舒心。
……
顾应昭原本守在门后,急得来回踱步,怕谢玦正在与要臣商量重要的事,根本不敢贸然打扰。
直到他隐约听到房内传来人声,听起来……好像是殿下和公主的交谈声。
他一下子就振奋起来,生起了一股勇气。
如果他没有预料错的话,现下的情况,殿下大概也不会多为难于他,他此时进去,或许反而能解殿下燃眉之急。
于是顾应昭便大着胆子,朝屋内出声求见,果然如他预想的那般,得到了殿下的许可。
顾应昭沉下心,屏气凝神,推门慢慢走进。
房内的气氛比他想象中的还要诡异,公主斜坐在床沿,一只手还撑在殿下的身上,身体与床榻呈一定程度的夹角。
看起来……像是一个逼问殿下的姿势。
顾应昭面色古怪,使劲才将脑中的奇怪想法逼出去。
这时谢卿琬见他进来了,也略回头,看向他,一脸惊讶:“顾太医怎么这时候来了。”
她的眸中带着一丝可惜,似乎觉得他此时来的很不是时候,打断了她的什么好事一般。
顾应昭喉口一哽,身子略移,站在了一个谢玦看不见的角度,拼命朝谢卿琬使眼色。
大概是他眼睛眨得宛如眼皮抽搐,终于引起了谢卿琬的注意。
谢卿琬收起所有神色,收回手,顺势站起来,理了理衣裙:“既然顾太医来了,定然是有话要和皇兄说,那我就先走一步了。”
离去时,她回头最后扫了谢玦一眼,谢玦面色平静,甚至还在她对望过来的时候,回了她一个微淡的笑。
谢卿琬这才推门出去。
而她不知道的是,在她刚踏出门槛的一刻,谢玦面上的平静表象就立刻土崩瓦解。
他神色骤变,再也忍耐不住,从怀中掏出手帕,捂唇剧烈咳嗽起来。
片刻之后,洁白的绢布帕面上已染上殷红点点,豆大般的汗珠顺着他的额角滚落而下,就连眼眶,也密布着狼狈的红血丝。
“殿下!”顾应昭大惊失色,“您怎么都到了这种程度,为何先前不去叫臣过来。”
他话不多说,迅速把上了谢玦的脉,随着探脉,顾应昭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更是忍不住失声道:“殿下,若是再晚一刻,您的心脉便要被热毒攻陷,以至于逆转了。”
“先前不太方便。”谢玦面色很差,但声音依旧淡淡,“所以就没叫你来。”
话音一转,他语声里带上了几分嘲讽:“孤本以为至少能撑过一个时辰,没想到……”
话未说完,他又重重咳了起来。
顾应昭神色紧张,先一边紧急掏出银针为谢玦施针镇压毒性,一边赶忙问:“殿下,除了那箭矢上的毒以外,您今日还遇到了什么意外因素么?按理讲,微臣只离开了一会儿,是不该发展得这么快的呀。”
谢玦攥着手帕的手掌遽然收紧,他的脑海里顿时掠过了先前的那些情景,若云翳一般的覆盖在他的眸子上,久久不散,只波动着沉沉的暗光。
他避之不答,转问起了别的事:“顾应昭,你先前说过,解毒之时,难免会生起幻觉,或为一些现实中永远也不可能出现的荒诞事物,那么,解毒日久,是否会有模糊现实和幻境的可能?”
谢玦顿了顿,声音是彻骨的冷寒:“比如,在清醒的状况下,生起一种不该有的妄念,甚至是肮脏的想法,而于情于理,它都不应该存在。这是否可能也受到了药物的影响?”
顾应昭愣了愣,没想到谢玦会这么问,他在脑中仔细想了想,却想不出殿下具体指的是何种情形,只是实事求是地说道:“殿下,按理来说,应当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如果您真的产生了什么想法,或许本就是您的真实想法,若是和先前幻觉中的情形有相似之处,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也是您心里本就有的念头呢?幻境不过是将它放大了,又具体地呈现在您的眼前。”
“正想您所说的,平素里我们的想法都会被各种道德,律法所限,因而不能肆意地施展,放任,而在幻境中,不再有这些限制,情感在药物的驱使下也就得以尽情地释放,挥洒出来。”
“或许一开始我们就想错了,幻境不是凭空制造出不存在的东西,而是扩大内心最为幽微的欲望,让我们不得不正视它。”
顾应昭起了个头后,思绪就如汩汩江水,奔腾不歇,顺畅得很,一点都没有枯竭的架势,反而一说就停不下来,越说越有劲,眼睛都亮了起来。
当他全身心地沉浸于求真求实的医学精神里的时候,他很容易忘记一些事情的前因后果,也很容易忘记为人处世的道理,只顾着自己说个不停。
以至于当他终于停下来的时候,他才发现周边的气氛极度不对劲了。
似三九天般的寒冷,还有死寂一般的沉默。
顾应昭悚然发觉,被自己忽略的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殿下之前隐约跟他透露过一丝他的幻境,似乎,里面有公主……?
那自己方才的话,岂不是犹同于面刺主君之过,甚至一点脸面都不留地揭开殿下意图于隐瞒,又饱受折磨的伤口?
顾应昭一下子冷汗涔涔,喉咙里似吞了一斤生铁似的,又沉又坠。
扑通一声他跪在地上,慌不择言:“臣失言,臣失言,请殿下允臣回去再探寻一番,或许真是药物有瑕,扰了殿下神智。”
谢玦看着底下慌乱的顾应昭,没有出声,他的手掌捏得太紧,以至于拇指上的玉扳指深深地嵌入了肌肤之中。
但他却犹然不觉痛,心中只反复回荡着顾应昭方才所言。
其实,他比谁都清楚,若说以前一次两次的幻境,尚且可以说是药物惹得祸,那么这一次,那一直没有熄灭,反而越发滋生的欲望,难不成,也来自欺欺人地说,是那药物可笑地乱了他的心神?
想他从前自恃为端方高洁的君子,如今向来,哪个君子会对自己的妹妹生起那般丑恶的念头?
谢玦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副状况,不代表他不会想办法去遏制这种情况的发生。
他不允许,也不能让这种情势继续发展下去,他更不能叫谢卿琬知道这些曾在他心底飘过的幽微念头、
否则,日后他有何颜面,堂堂正正地做她兄长,他有何资格,能承载她满心信赖的“皇兄”称呼?
谢玦眸中暗光掠过,最后翩跹为无数碎影,缓缓飘落,他终于下定心思。
“顾应昭。”他冷冷出声,“接下来孤说的话请你务必谨记,办时不得有误。”
“殿下请说。”顾应昭洗耳恭听。
半晌过后,他惊愕地抬头,顾不上君臣之礼,看向谢玦:“殿下,如此恐伤您贵体,万万不可啊!”
“孤意已决,不必多言。”谢玦一句话,止住了接下来所有商榷的空间。
从前,他以为梦中短暂的沉溺和放纵,不会影响大局,可如今,他才发现,自己错了,而且是大大的错了。
当现实中的城墙堡垒也开始岌岌可危,梦中的那丝念头也应该及时掐灭。
有了裂痕不可怕,只要及时发现,修补,亦能悬崖勒马,回头是岸。
……
顾应昭脚步虚浮地从房内走出来,整个人似虚脱了一般,泡在一层汗里,他两眼无神,直到看见不远处厅堂里坐着的谢卿琬,眼皮才猛地一抖。
“公主,您还在这里啊?”
谢卿琬闻声站起来,奇怪问道:“顾太医,你刚才使给我的眼神,不就暗示了待会要见我吗,所以我才顺着你的意思,先从里面出来,又坐在了旁边等您,难道是我会错了意?”
顾应昭这才想起来先前的事起来,忙擦了擦冷汗,尬笑道:“是我忘了,是我忘了,方才太紧张了。”
他看向谢卿琬,一下子就犯起了难,不知要如何说。
先前的计划如今似乎不再适用,毕竟殿下那边起了变数。
倒是谢卿琬先开了口:“顾太医,我来的时候,就见皇兄有些不对劲,他的热毒该是被箭毒引发了吧?”
顾应昭忙回:“正是,而且这次的具体情况有些不一样,我到这边与您细说。”
谢卿琬一边和顾应昭往着偏殿处的小厅走去,一边不解道:“有何不一样,我倒觉得,皇兄这次的症状,比起前几次,还算轻了呢。”
顾应昭脚步猛地一顿,缓慢地偏头向她看去,面上升起了些古怪的表情:“公主何出此言?”
谢卿琬轻快地呵了一声,眉飞色舞,朝顾应昭得意地挤眉弄眼:“今日机会难得,我便逗了皇兄一下。”
以往她为皇兄解毒的时候,顾应昭已经处理好一切事情了,她进去时,皇兄已经是昏睡或朦胧状态,今日难得皇兄热毒发作的时候,神智还是清醒的。
想起皇兄日常惯是一副不动声色,冷静理智的样子,她就忍不住在可控的范围内,逗弄了皇兄两下。
可惜,好像还是没有看到他破功。
第57章
只能说,皇兄的定力非常人难比,也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面上表现得倒是真淡定。
要不是她猜到他热毒侵身,被迫生起了些毒发之下的反应,还以为他当真似个没事人呢。
谢卿琬这边面上轻松,没太当回事,顾应昭却心中咯噔一下,生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模糊地问了谢卿琬几句,心中确定大致的想法之后,忽然沉痛地对她说:“唉,公主,您自求多福吧。”
他怎么也没想到,谢卿琬会生起这么大的胆子,本来殿下就如同炮仗上的引线,一点就着,未想到公主不仅不避,还上赶着去撩拨。
这无异于玩火自焚的事情,公主怎么就想不开偏要去做呢,想到此处,顾应昭再次忍不住叹息一声。
谢卿琬被顾应昭看得发麻,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感觉一股凉意袭来。
她突然想起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没有与他说,紧了紧神色,正色道:“顾太医,我做了一个很重要的决定,如今是该告诉你了。”
顾应昭正是神思恍惚之际,听她这么一说,也振作起精神:“公主请讲。”
“我,我……”才第一个字,谢卿琬就忍不住结巴了起来,但最后,她才是克服胆怯,完整地说了出来,“顾太医,我已经决定了,我要留下这个孩子。”
前几日,她虽然有所动摇,但大多是畏于广宁郡主的可怕状况,下意识对落胎之事生起了恐惧,并没有完全真心留下孩子的意图。
而促使她最终下定决定的,是今日与皇兄重逢之后的事。
当皇兄微笑着看着她,在她的掌心一笔一划地写下他的名字的时候,谢卿琬感觉到一股新生的力量,顺着她的手心,一路留到了她的心间。
听着他一句一字地解释他及冠之字的含义,看着一个简单的字被赋予了沉沉的含义,不知为何,一丝感动,在谢卿琬的胸腔中荡涤开来。
她忽然忍不住想,正如她的名字来源于新生之初握住了皇兄腰间之玉,是不是每一个人的名字,都有着它独特的,无法被取代的含义呢?
背后或多或少地蕴含着一个人或者是许多人满满的祝福或期待呢?
不知怎的,当时谢卿琬想到了自己腹中的孩子,她忍不住想,若是这个孩子得以被诞生于世,那么它会拥有一个怎样的名字呢,是饱含爱意的,还是赋予希望的?
当它二十岁的时候,是否也长成了如皇兄般芝兰玉树,顶天立地的栋梁之才?
谢卿琬控制不住地向下想去,甚至还在脑中额外留意了几个不错的字,等她回神过来,才惊觉,一切都不对劲了。
已经来不及了,她发觉,自己已经无法舍弃腹中的这个小生命了。
一想到,若是她当真放弃它,那么先前的那些想象,便都会落空,消失无痕,不会在这世界上留下一丝一毫它曾存在过的痕迹,谢卿琬就忍不住心口发堵发闷,沉沉地透不过气来。
孩子做错了什么呢?它什么都没有做错,做错的都是像她这般什么后果都没有考虑过的大人罢了,但事先谁又能想到,以她如今的体质,居然也会怀孕呢?
既然曾经的错误非她本愿,那么今后的错误她是否可以亲自来弥补,阻止继续错下去?
谢卿琬想起今夜见到皇兄前的紧张担忧,以及见到他后失而复得般的惊喜,生命是多么的可贵,她向神佛祈祷好不容易盼来了皇兄的安康,如今却要轻易放弃另一个生命。
况且这个小生命的身上,还流着她和皇兄共同的血脉。
她怎么舍得,怎么能忍心?
当谢卿琬发现,她已经开始设想起,要如何瞒过怀胎十月,再如何瞒过生产,以至于将孩子偷偷养大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无法下狠心了。
自然已经确立了这一点,那她自然也早些和顾应昭说明,以应万变。
但出乎谢卿琬意料之外的是,她本以为顾应昭会流露出至少一丝吃惊,但他此时似乎被别的事分去了全部心神,只是忧愁地朝她一叹:“公主,您说的我已经知道了,但无论您是否要留下孩子,接下来的事都是避不过的。”
“您若是打掉孩子,小产伤身,接下的一段时间里也无法解毒,若是留下孩子,为稳胎相,更解不得毒。”顾应昭艰难道。
“而如今殿下的情况很是急切,拖不得一时,且因情绪剧烈波动,越发火上浇油,总之,真的难办。”
他似乎怕谢卿琬轻视如今的情势,还专门特此强调了一番问题的严重性。
谢卿停滞了一下,扭头看他:“不会吧,我走得时候,皇兄情绪看起来还很正常呢,我们有说有笑的,顾太医,是不是你干了什么事,激怒了皇兄,连带着我要替你背锅受苦。”
顾应昭简直一口老血呕出来,他一直尽职尽责为殿下寻找解毒之法,时常要替谢卿琬收拾烂摊子,怎如今又算到他头上去了?
但此刻他也无力解释了,只是恹恹道:“公主,你愿意如此认为就这么认为吧,只是,我们的时间实在不多了。”
“何况,殿下这次的心理状况很不对,恐怕,此次要委屈麻烦您了。”他一脸沉重。
顾应昭回想起方才谢玦要他做的那些事,简直就是欲哭无泪,他几乎是颤抖着手做完的。
上次只是绑绑手,这次倒好,殿下非要命令他将他五花大绑地绑在床上,全身都不得动弹。
说是要以如此外力来克制肆意横流的私欲,以达到警戒自省的目的。
那些绳子外表看起来就是足有儿臂粗的麻绳,里面更是以钢丝做芯,牢不可摧,殿下这真是下了狠心。
顾应昭估摸着,等毒性消退之际,殿下的手腕脚腕以及胳膊,大概都磨出了血痕吧。
但他没有跟谢玦说的是,热毒并不是光以意志力相抗就能抗过去的,否则解毒之事也不会如此麻烦。
只是,殿下此时已像走火入魔般地执著某事,他根本不敢上去泼凉水,只是在表面附和,实则底下已经打算找谢卿琬商量对策去了。
殿下胡来,他总不能也随着他胡来吧,还治不治病了?
顾应昭想到这里,眉头拧出了一个深深的川字:“公主,您待会进去了,可千万别吓着。”
谢卿琬狐疑地问他:“顾太医何出此言?”
顾应昭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咽了下去,改口含糊道:“我怕待会殿下会誓死不从,所以可能需要公主您强硬一些。”
谢卿琬:?
她一下子坐不住了,拧眉问:“顾太医,有话不妨说明白些,你这样藏着掖着会让我怀疑是不是你捅出了什么大篓子,也不利于我去给皇兄解毒啊。”
顾应昭颤颤巍巍地从身后拿出一样东西,安慰她道:“您也不用这么如临大敌,按照臣说的去做,至少捱过这一次,问题应当是不大的。”
谢卿琬定睛一看,只见顾应昭从身后拖出来的是一个冰盆,盆里盛着一半水,浮动着大大小小的冰块,还有几块白色的帕子飘在盆里,她隔着两尺距离,都闻到了一股药味。
谢卿琬:……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顾应昭不给她拒绝的机会,朝她深深鞠了个躬:“公主,接下来就交给您了。”
“您只需要将这冰帕拿在手中,冰水的凉意以及水中的药意,自然可以对热毒起到镇压作用,再辅佐以您的配合,这次的问题应当是不大。”
说罢,他朝她挤眉弄眼:“您应当是懂的吧?”
谢卿琬沉默着看了他片刻,端着那冰盆,没有留给他一句话,甩头就走了,倒是顾应昭,看着她渐远的身影,心中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唉,每次在殿下那里回来,都有种劫后余生之感呐。
还好这次又给他熬过去了。
比起顾应昭的轻松惬意,此时谢卿琬的心情就大大的不同了。
她端着冰盆的手都在抖,一想到接下来要去做的事,整个人根本无法冷静。
强硬?怎么个强硬法,难道她还能强迫皇兄不成?仅仅是这个念头短暂地在脑海里划过一瞬,她都觉得可怕极了。
谢卿琬不知不觉就放慢了脚步,最后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推开了门,当她看见眼前的这一幕时,还是对她造成了大大的冲击。
因为,这个场景完全超乎了她的想象。
平素里矜贵孤高的皇兄,此刻倒也依旧是衣冠楚楚的,但偏有许多道粗壮的绳索,将他的四肢身躯都捆绑了起来,那绳索看上去还绑得十分紧,都勒进了他的衣袍里。
她进来时,皇兄尚是阖着眼,看不出是睡是醒,当她悄悄接近的时候,他似乎也感觉到有人接近,倏然睁开了眼睛。
当皇兄与她目光相对的那一刻,谢卿琬的心脏漏跳了一拍,被他漆黑眼眸中的深浓墨色所包裹,她几乎以为,他识破了一切真相,他此刻清醒无比。
直到下一刻,她看见他眼中的的混沌,才确定此刻的皇兄应当不是清醒之时。
谢卿琬抚着激烈跳动的胸口,慢慢朝他走近,越隔得近,她便越能听到他激烈喘息的呼吸声,似一下下击打在她的心里,使得她心跳如鼓。
皇兄一直睁眼看着她,而她在他难辨的视线中慢慢接近。
直到她终于走到他的近前,却在他不知是因为热毒,还是因为药物而发红的眼眸凝视中露了怯。
谢卿琬在一刹那间想拔腿而跑,可谢玦却叫住了她。
第58章
“诱惑我。”谢玦薄唇微张,声音清晰地吐露出了这两个字。
谢卿琬如遭雷击,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去,她的唇瓣颤抖着,声线也是颤抖着:“皇兄……你在说什么?”
谢玦的眼眸发红,他的太阳穴突突跳动,额头青筋微胀,似乎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短暂的停顿之后,他重新抬眸,沉沉地看向谢卿琬:“我知道,你不过是我的心魔,化作琬琬的样子,故意让我孽障难消,只要我能看破你的存在,自可以恢复如常。”
“所以,你尽可以使出浑身解数来诱惑我,攻破我,我若是能在其中坚守心防,无动于衷,才算是真正突破了心魔。”
谢玦说得一脸正经,甚至颇显严肃,谢卿琬却面红耳赤,口干舌燥,她紧张的同时,忍不住狠狠咽了一下口水,如果没想错的话,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吧。
她最后确认了一遍:“皇兄,你确定是这个意思吗?”
她这一声皇兄,或许是受心态和环境的影响,叫得颇为曲婉柔丽,话音刚落,就见谢玦的眉皱了起来。
谢玦似在原地自我调整了一下,重新平整了眉间的褶皱,尽量绷着平静的面容对谢卿琬道:“看来你已经开始了。”
谢卿琬:???
不是这才哪到哪啊。
谢玦说完这句话后,就闭目不语,一副任人侵犯,我自归岿然不动的姿态,谢卿琬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走上去。
她来到谢玦的面前,这般近的打量,才越发感受到皇兄外貌天生的优越之处。
眉,是若远山般的眉,鼻,若悬胆般高挺,又不失精致,唇薄而朱,唇峰仿佛被精雕细琢过一般,形状优美。
纵观整张脸,竟叫她找不出一丝瑕疵,谢卿琬看着看着,甚至生出了一股嫉妒之意。
因他如今闭着眼,又是不清醒的状态,谢卿琬才敢在如此近的距离,细细地观摩他,打量他。
或许她的眼神太过灼热,谢玦再次睁开了眼睛,与她的目光对上了。
谢卿琬被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冰霜冷意吓得一个激灵,脱口而出:“我这就来,别急,这就来。”
说罢狠狠心,将手伸了过去。
当然,做这些的时候,她是闭着眼睛的,她实在是没敢看皇兄此刻的表情,她怕在他的视线之下,自己又凭空起了怯意。
结果,没等她的手触碰到任何东西,就被一声紧绷的嗓音给喝去了:“等等。”
谢卿琬的睫毛轻颤,最终还是大着胆子睁开了眼睛,小心翼翼朝谢玦的方向觑,却见他一脸暗沉莫辨,眸中好似在翻滚着滚滚乌云。
谢玦盯着她,一字一句说:“你先停下,离我远些。”
谢卿琬一头雾水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他,满心疑惑不解地问:“为什么啊?”
“这不是皇兄你的意思吗?”
她看见皇兄额头上的筋脉跳了跳,似乎能听到他牙关磨动的声音:“能先别唤我皇兄么?”
谢卿琬噤声,片刻后喏喏道:“好……”
她朝他后退三步,才见他似乎缓慢地松懈下来,连同衣袍下看不见的,只能隐隐猜测到轮廓的矫健肌肉,她看见他在松了一口气后,鬓角终于缓缓地流下几滴热汗。
啊,有这么难受么,怎么看上去,比她还要紧张。
说起来,谢卿琬实在不懂皇兄到底在坚持什么,明明每次受累受苦的都是她,她可是见他次次事后都是神清气爽,越发精神奕奕的。
她倒真成了为他进补的良药。
她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一不小心就后退到了门边,直到后背抵到坚硬的门板,她才想起自己此行的使命。
谢卿琬紧紧捏着裙边,朝谢玦怯怯一笑,笑得脸都发僵:“皇……我可能不能如你所愿了。”
她一边重新走上前去,一边干巴巴地僵笑:“得罪了。”
似乎没有想到她居然会违背约定,谢玦微微睁大了眸子。
此时他的眼白已尽数被红血丝充满,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因为某种长久的干燥,原来鲜润嫣红的唇略微起了点皮,却生出一种别样的性感。
谢玦的呼吸再次加快了起来,声声呼气都仿佛地底的岩浆,冒着炽热的火焰,在徐徐喷涌,他的喉结随着呼吸的频率,也在慢慢滚动。
他张唇吐出两个字,犹带着热烫的气息:“离开。”
谢卿琬却没有改变行进的方向,她第一次如此大胆,也是如此坚定地朝他走去:“抱歉,我真不能走。”
快走到皇兄的跟前的时候,她几乎感觉到他灼烫的呼吸要喷薄在她的身上,但谢卿琬却没有退路,咬着牙褪下了他的下裤。
在这一刻,她感觉他死死地盯住她,仿佛要将她看穿,但最终却并没有说出任何一个字,只是胸膛剧烈起伏,体温滚烫似火。
谢卿琬没空探究皇兄如今的心情,想法,从她开始做出第一步举动的时候,她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她只是敛下眉目,不再看他,以缓解心头的压力,同时将手浸入了冰盆中,慢慢地拧出一条冰帕。
……
谢卿琬起初还时不时观察谢玦的表情,后来见他只是紧抿着唇,垂着长长的睫毛,不去看她,一声不吭,也就不再多分神在这方面。
她一直遵守着方才答应他的另一个要求,没有唤他皇兄,直到后来已是力竭,手心颇为酸痛,亦被冰浸得凉得不行,终于受不住了的时候。
她才似乞似怨,忍不住叹:“皇兄,还没好么?”
却未想到,这句话就像打开密室的钥匙一样,话音刚落,便见谢玦全身骤然紧绷,谢卿琬惊呼一声,赶紧往后撤两步。
再回过头来看他,只见他低下来的脸颊上,滴落大滴的汗。
谢卿琬很是震惊,早知道她这平平常常的一个称呼,就有这么大的威力,她就早些喊他了,也好少费些辛苦。
她再去看谢玦的手腕,发现上面的青黑之意已散,知道这次的热毒算是熬过去了,赶紧麻利地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只不过,虽脚底抹油,但还是被他叫住了,谢卿琬不敢完全回头看他,只是半侧着身子,听他说话。
她本以为他会指责她,或者是呵斥她,毕竟这次是她违背了他的意志。
但短暂的沉默之后,谢玦只是哑着嗓子出口问:“你下次还会来么?”
半背对着谢玦的谢卿琬眼皮一跳,尽量淡定地回答:“自然。”
谢玦似乎又陷入了沉默,直到,他缓缓出声:“你……还会来多久……”他的声音有些疲惫,听上去既不算高兴,也不算多么的愤怒,只是一种淡淡的,莫名的猜不透的情绪,缭绕在他的周身。
谢卿琬身子一僵,脑筋飞快运转,最后,将球抛还给了他:“你希望我来多久?”
她本以为自己会听到,希望她日后再也不要来了的回答,毕竟,他方才是那么的抵触,看得她胆战心惊,一度以为他要挣断绳子。
但,谢玦却言:“我希望你不要再来了……我也很想这么对你说,可我无法在此时还自欺欺人。”
他自嘲般地一笑:“你是我的心魔,你一定比任何人都清楚我的内心吧。”
谢卿琬话语一哽,一时居然无法接上话来,她是实实在在的人,并不是他口中的心魔,又如何去透析他最深层的内心呢。
于是她没有说话。
谢玦似乎也没有在意这点,而是自顾自地接话:“琬琬,我大概是真的病了,我方才叫你走,不过是不想让你看见我最为难堪的一幕,也不想在你面前戳破我最为虚伪的假面。”
“呵,你总是唤我哥哥,可我扪心自问,我真的配得上这声哥哥吗?你对我尽是憧憬仰望,幼鸟之情,我的心思有你这般纯粹吗?怕是世间最为令人不齿和龌龊的心思都生在了我这里。”
“有时候,我实在不想与你说这些话,但如今我却觉得,不如坦荡地在你面前承认,也比做一个伪君子要好得多,但我也仅仅只敢跟在幻境中的你说这些话,至于在现实中,我依然缺乏一些勇气。”
谢玦凝视着谢卿琬,瞳孔微缩,墨色加深:“我不敢,我不敢对你说这些,我怕叫你听见了,你会在内心鄙弃我,厌恶我,惶恐地逃离我,不再将我当作是你信赖的哥哥,琬琬,我承受不住这般深重的代价。”
谢卿琬明明知道,如今的谢玦不是在对她说话,但她依然心潮起伏,生起阵阵颤栗。
她说不出如今自己内心的感觉,只是下意识地辩驳:“不是,不是这样的,皇兄,你要相信,我永远不会厌恶你,从小到大,你都是对我最好的那个人,我怎么会讨厌你呢?”
谢卿琬想着,明明皇兄是被药物折磨成这样,都是自己和顾应昭无奈想出的下下之策,迫使他成了如今这副样子,怎能去怪他呢?
皇兄一直洁身自好,孤身一人,没有接触过异性,又中了这狠辣的热毒,就算对她起了什么绮思,难道能说明什么吗?总之,这一切都不是皇兄的错,他什么都不知道,却还要陷入这般自我道德的审判,何其无辜。
谢卿琬嗓音发着颤,眼睫微微润湿,按着他的肩,对他道:“皇兄,你放心,很快你就可以恢复正常,再也不用受这番折磨了,如你所说,我如今只不过是个幻象,你不如放开心胸,凭本心而动,不要想太多。”
“这样你在白日见到我的时候,或许就可以少受些困扰。”
第59章
谢卿琬不知道谢玦有没有将她的话听进去,只记得他从他微垂的碎发中抬起眼,缓慢而又格外有分量地对她说了一句:“你不是我的折磨。”
这句话究竟是字面上的意思,还是深层的其他意思,谢卿琬无暇分辨,因为很快皇兄的毒性就要彻底褪去,而短暂的昏迷之后,他会迎来苏醒。
谢卿琬抓紧时间,离开了此地。
一出门,就迎面碰见了顾应昭,两人目光相接,他扬眉道:“公主,事都成了?”
谢卿琬点了点头,心里却有些闷闷的,面色看起来也很是沉暗。
顾应昭敏锐地察觉到了她情绪的不对劲,问:“您这是怎么了?有什么心事吗?”
此事非同小可,寻常人做起来肯定或多或少有些心理压力,尤其对象还是晋朝地位崇高的皇太子殿下,又是她一直以来内心视作的兄长。
但谢卿琬又与寻常人不同,因为这件事,一开始甚至是她自己主动提出执行的。
所以顾应昭觉得,应当不是那么简单的她觉得自己面对不了谢玦的事情,这点心理障碍,要发生早就发生了,也不会留到这时才出现。
谢卿琬看了顾应昭一眼,又低下头:“顾太医,我们这般做,是不是太不考虑皇兄的心情了?”
她声音渐弱:“我感觉再这么下去,皇兄都要出心理问题了,他一定以为,这都是他凭空生出来的幻觉,在内心谴责自己。”
顾应昭愣了一下,似乎没有想到她会这般说。
细细想来,在他的心中,殿下一直是无坚不摧,心理强悍的,他从来没有想过谢卿琬所说的这些顾虑。
他身为医者,到头来却是被这么一个小娘子先想到了这么一茬,他只能感慨他们二人当真是兄妹连心,时时刻刻都为对方着想。
但事已至此,他只能劝慰道:“待殿下热毒尽解,这些顾虑自然会迎刃而解,彻底消失,所以公主毋须太过于忧心。”
谢卿琬没有应声,只是看着不远处的虚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了半晌,她才长出一口气:“姑且是这般想吧。”
顾应昭见气氛不对,也适时绕开话题:“今日其他的地方,应当一切皆顺利吧。”
语罢,他将目光投到谢卿琬方才端出来的冰盆上面,整个人骤然顿住了。
只见半盆的冰,尽数化作了水,而原本的几条冰帕,此刻正可怜巴巴地半漂浮在水面上,另一半蔫蔫地垂在盆底。
冰帕似有残破,就算是完好的部分也生起了许多毛糙,像有绒线漂浮在表面,原本澄亮的水也不如原本那般清澈,而是蒙着一层雾蒙蒙的浑浊。
顾应昭倒吸一口凉气,赶紧叫谢卿琬伸出手来,果然见她原本细嫩白净的手心,已是红肿得不行,又因被水泡久了,还生了些褶皱。
要知道,像谢卿琬这般金尊玉贵的人儿,原本哪处不是娇生惯养的,像女子的手这种地方,更是每日细细的保养,弄成这番样子,还是头一次。
顾应昭忽然有些后悔自己考虑不周。
顺带着,他赶紧找来一瓶药膏,递给谢卿琬:“您还是赶紧擦擦罢,免得等到待会,更加严重了。您的手这般严重,怎出来的时候未与臣说。”
谢卿琬接过药膏,却有些心不在焉,她垂眸:“我实在是无心去想这些,若不是你说,我或许根本不会注意到。”
“方才我一直想的是,有时候,我是不是太过自以为是了,打着解救皇兄的幌子,却做着违背他意愿的事,一想到这些天他或许每日都在面临着内心的道德审判,我就无法想象,他是如何保持如常面对我的。”
她似呢喃般地自问道:“他真的需要我的这种解救吗?”
但很快,谢卿琬又否定了这种想法,只因她想起了前世皇兄最后的结局,看着他心脉衰弱,咳血而死,那样的场景她不想再看到第二次。
无论如何,她都应该先保住他的性命,至于他会不会知道真相,以至于会不会原谅自己,还将她当作妹妹,暂且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
他若是恨她,就让他恨她吧,虽然谢卿琬站在谢玦的角度,觉得以他们这么多年来的深厚情谊,他未必恨她恨得起来,但或许如以前一般的兄妹是无法做了。
那时,她又该何去何从呢?
不过仅仅是这点特殊便已经够了,换做是旁人,谢卿琬敢肯定,在暴露的那一刻,那个人就会因为自己欺瞒之下的所作所为,付出沉重的代价,她已然是占了天大的便宜了。
皇兄来惩处她……不可能,他不会舍得。
毕竟,她可是他亲自呵护着长大的啊,若只是件物品,也该是他小心雕刻,一点一点看着成形的玉髓,是不会随意磕碰着的。
方才的那些个问题,谢卿琬觉得自己不能深想,否则她就会钻进一个死胡同里,把自己绕进去,反而耽误了原先的计划。
目前,她应该将皇兄的生命放在第一位,至于其他的愧疚与心疼,当暂且让位。
这般自我劝导之下,谢卿琬甚至忽略了心中一闪而过的,某种不同于兄妹爱护之情的微妙情愫。
……
接下来的几天相对比较平静,若说唯一的一点不同,就是自那夜见过后,皇兄一连三日都没有出现在她的面前。
刚好,谢卿琬的心绪也有些复杂,便也没有主动去找过他。
虽然面是没见,但每日都有源源不断的东西送来,西番上贡的新鲜蔬果,被制成了她每日的膳食,颗颗晶莹饱满的水晶葡萄,更是成了她日常温书习课时的随兴小食。
每次,看着宫人送来这些东西,她都会暗暗咋舌,心想着皇兄怕不是将行宫的库房都给把控了,她记得那水晶葡萄,就连温家那样的高门贵邸,一年也就分得一串,还得全府人一起吃。
她这里倒是源源不绝,才吃完就又新上了,到现在,甚至有些腻味了。
谢卿琬轻轻咂了一下嘴,感叹自己真是被皇兄给养刁了胃口,如今变得越发挑剔了。
所以说,她前世是为何要脑子一热嫁去温家呢,放着寝殿里日日各类的珍馐不要,偏去温家争那么一亩三分地,吃那还得一颗颗分的葡萄?
想到这里,她越发决定了,若是这辈子找不到卫衢那种级别的如意夫婿,那便赖定了皇兄,黏在他的身边,哪儿也不去,叫他不得不花大价钱,去养他难搞的妹妹。
与此同时,谢卿琬顾虑着先前出现过类似小产的症状,为了安胎,她专程请求顾应昭为她开些方子。
顾应昭不敢怠慢,一连着几日都来谢卿琬的宫殿为她诊脉,以确保无虞。
……
那夜谢玦得到了谢卿琬的亲口安抚,却并没有因此放下心结,心情越发复杂起来。
他有时会想着,就连幻境中的琬琬,也是这般的善解人意,处处为他丑恶的想法开脱。
不是他的错,难道还是她一个幻觉的错么?
谢玦如今已经不愿将她称之为心魔,幻境中的她,也是那样的纯粹的美好,他有什么资格说她是魔?
是日,谢玦处理完政务,下意识地看向了前方的轩窗。
窗棂微启,有晚风徐徐自远方送来,他的心思也一下就飘到了远处。
这几日他一直克制着不去见她,但却也不敢彻底薄待或者忽视了她,于是便尽可能地叫人将各种好东西往她那里堆,送,也不管她暂且用不用得着,总归都是他的心意,放在那里,总有她看得上眼的东西。
精神上,他愧于自己内心的纠结,无法如常面对她,物质上,他便要越发补偿她,好叫她安然快活。
那此时,她到底在做什么呢?
谢玦想着,往常里的这时,她或许靠在藤椅上,借着晚风在空中轻轻地晃荡,抱着怀中未看完的书,脑袋不自觉向一边歪去,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直到夜幕降临,星子闪烁,凉意渐起,侍女才不得不唤她回殿。
谢玦很快便在脑海中勾勒出了这一幕,待他回过神来时,发觉自己唇角微弯,不知何时竟然笑出了声。
他微微愣住,往侧面偏头,看见镜中自己唇边熟悉而又无比生疏的弧度时,才想起,这是这么多天以来,他第一次露出笑颜。
再回想起过去的那些开颜瞬间,又有几个不是与她一同度过的呢?
若有琬琬在身侧,腊月寒冬亦有暖火在胸,若她不可及不可见,便是炎炎夏日,也如凛冬降临,手脚冰凉。
如同即将冬眠的猛兽一般,生不起对任何事物的兴趣。
谢玦抿起唇,原地沉顿了半晌,终是抬起手指,叩击案面,唤来了周扬。
周扬应声而入,隔着半透的珠箔银母屏风,行礼待命:“殿下请吩咐奴才。”
谢玦隔着遥遥的距离,看着他立在屏风后的暗影,又顺着轩窗,不知望去了远处的何等地方,微哑着嗓音道:“去看看公主现在在做什么。”
思绪万千,流转心间,最后问出来的,竟然也不过是这个朴素得不能再朴素的问题,却代表了他此时唯一的想念。
——了解她的近况,探听她的心情,分享她的见闻,然后,他或许就可以想办法解她之忧,或与她共享快乐。
在同一轮明月之下。
不多时,谢玦便收到了回信:“公主此时与顾太医在一处,这几日公主每日都要与顾太医一起待上一个时辰,至于具体做什么,臣等不好过于靠近监视公主隐私,便不知道了。”
第60章
昏黄的暮色下,谢玦的身影格外的孤寂,他的影子投在地上,拉成长长的一片,还有一小半落在了背后的墙上,木柜上,半晌不动,竟生起一种孑孑独立的飘零落寞之感。
不知何时,他的影子才微微动了,谢玦抬起头,将手中原本握着的折子随手丢下,神色淡淡,甚至透着一股冷意,他站起身来,随意拿起架子上的披风,快步踏出了书房。
一路上,谢玦不住地在想,他不过是几日没见她罢了,便有人喜欢上赶着献殷勤么?
身为他的手下,竟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干出这种事,可有将他放在眼里?
谢玦淡漠着神色,脚步越发快了。
……
谢卿琬原本还对自己的情况有些担忧,但有了顾太医以后,她很快地放下心来。
有了他给的那些建议,如今她吃饭的时候,也不太会那么频繁的恶心了。
这曾是最令她头疼的一个问题,毕竟,人多眼杂,若是她在公开场合或者皇兄面前用膳的时候,动不动就犯恶心,难免会引起怀疑。
顾应昭给她开的膳食单子,也大多是温补之物,温和不刺激,又有足够的营养,口味也是顺着谢卿琬的日常喜好搭配的,她很是满意地收下了这份食谱。
如今想来,将顾应昭和她绑在一条船上真的太对了,要不然,如今遇到这种情况,许多事她一个人根本应对不来。
最后,顾应昭又给谢卿琬讲述了一些孕期的注意事项,他还甚是严谨,一边讲一边将相关书籍翻到对应位置,指给她看,作为佐证,证明这并非是他一家之言。
一边用墨笔在铺开的宣纸上写着需要格外牢记的关键要点,预备让她存放在自己的宫殿里,以免忘了。
在讲到某处的时候,谢卿琬突然脸红了,有些尴尬地对顾应昭道:“顾太医,这里就不用细讲了吧,我……又不是已出嫁的妇人,用不到这些知识的。”
顾应昭本是按部就班地讲,方才翻到了一本书,他觉得写得甚好,就专门拿出来给她详解了一番,结果刚翻过页,就到了一个甚是尴尬的地方。
密密麻麻的文字,引用详实,讲解着孕期闺房之乐的注意要点,甚至还贴心的配上了图解。
谢卿琬的眼睛刚碰上,就吓得赶紧收了回来。
天啦,顾应昭不要命啦,这是在给她看什么。
谢卿琬一下子正襟危坐,伸出手赶紧推拒:“顾太医,您先将这书收起来吧,要是叫别人看见了,不太好。”
“就算您是为了给皇兄解毒着想,也大可不必如此,你不是已经找到了应对的方法吗,我看上次皇兄也顺利度过去了,你给我看的这些,未免有些太超前了。”
她微红着脸,缩了缩脖子:“我有些承受不住。”
顾应昭也没有想到这书一翻页居然写的是这种东西,赶紧羞红着脸将书往自己的方向扒拉,却也不忘嘴硬:“公主放心,此时此地,谁会过来看见?”
谢卿琬还没来得及回复他,便听见有一阵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逐渐变大,似在向他们这边走来,而且瞧那步伐行走的速度,像是很快便要到了。
谢卿琬呆了呆,门外守着的寒香此时也慌乱地跑进来:“公主,太子殿下好像来了,怎么外殿那边没人通报?”
谢卿琬顿了顿,她本想说,外殿的守卫悄然无声,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皇兄叫他们不用通报,但此刻,她张开唇瓣,居然发不出声音。
只是心头萦绕着一股不知去往何处的慌乱。
顾应昭方才也呆滞住了,此时他转过头来,两人在空中对视,当机立断,都是想将那书毁尸灭迹。
结果,顾不上打商量,一人抓住一头,手忙脚乱之下各自用力,原本脆弱的书脊就那么裂作了两半,在空中发出刺耳的撕裂声。
此时,谢玦也从门外踏入,正好看见了两人这一幕,停驻在了原地。
谢卿琬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的一股力气,从顾应昭手中猛地夺过剩下半本书,直接丢到了一旁的水盆里——宫人端上来预备给她净手的。
看着那纸张慢慢地沉在了水盆中,她紧绷的心才遽然松下来,后知后觉地大口喘着气。
真是太吓人了!谢卿琬都不敢想象,若是她和顾应昭看得最带劲的时候,皇兄正好从背后走过来,将一切尽收眼底,她还怎么活。
但即便是如今这样,也足够让她吓出了一身冷汗。
比起他们这边的不知所措,谢玦迈着沉稳的脚步,一步一步走了过来,他的视线先是落在顾应昭的身上,顾应昭看着殿下面无表情的样子,直接被吓得低下了头。
他感觉殿下这目光像是在看什么仇人。
谢玦最后看向了谢卿琬,见她双手扣着,放在身前,一副怯怯的样子,他的嗓音放缓了许多:“琬琬,我不叫宫人通报,是不想打扰你们说话。”
“怎我一来,你们就不说话了,还有这书,这是在……”
谢玦的目光投在了水盆里半漂浮的书上面,眉间拧起一道折痕。
说着,他慢慢朝水盆走去,在即将要到面前的时候,谢卿琬突然转身,拉住了他的手,仰头看他,眸中有些带着慌张的企求:“别,皇兄。”
谢玦凝视了妹妹片刻,自然也捕捉到了她神情中的不自然,她像是在他面前极力隐瞒着什么。
他温温一笑,甚至还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琬琬,无论如何,我不会怪你。”
与此同时,他也将手伸到了水盆里,拧着那泡软了的书籍一角,悠悠提了上来。
这本书最后摊开的地方,就是那颇令人面红耳赤的地方,谢卿琬和顾应昭撕破的时候,也是顺着这里,将书脊一分为二。
于是,谢玦捞起的半本书中,除去书封的那一面,映在他面前的绘着图写着字的,就是方才谢卿琬看到的那面了。
在这一刻,室内一片死寂,谢卿琬屏住呼吸,都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她看见了皇兄似乎僵住了一般,拿着那湿淋淋的半本书,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保持着半低头的方式,整个人好似被凝固住了一般。
只有水珠顺着书籍的纸张,流到了他的手心,手背,再顺着他的指缝,一滴滴地落下来,发出清圆的声音。
谢卿琬也卡住了,不知道如何解释了,所以,她干脆就不解释了。
而是趁着谢玦身体僵硬,将那泡得软塌塌的书从他的手中夺走,在手中胡乱一揉,顺口说:“哎呀,皇兄,这都是些什么东西啊,我也是被吓了一跳,才不想叫你看的。”
“不知道顾太医为什么会藏着这种书,还拿出来给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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