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 千帆过尽(二)
彼时天下大乱。
人妖二族关系前所未有紧张。“妖主”之名更是如雷贯耳。
据说他是天地间最后一条龙,茹毛饮血、凶神恶煞,不论人或妖得罪他都没有好下场。
他是天道神谕中的“灭世魔头”。
这些都是小黄上街采买时,听来的。
小黄并不在乎那位妖主。
号令百妖,那样的大人物怎么会和她扯上关系?她这儿挺岁月静好的。
薛祈安从没和她说过他的身份。
但她猜他是妖族哪户的世家公子,同家里人闹了矛盾,才跑来山头隐居。
“虞姑娘最近过得不错吧?脸上肉都多了。”卖糕点的大娘和她已然很熟络。
今日上新的桂花莲子糕,大娘还送她几块绿豆饼。甜滋滋的,入口即化。
虞菀菀捏了捏脸颊,好像确实长了肉。
“是的!”她忍不住弯眉笑,“遇见很好很漂亮的人!”
她从没离云州这么远过。
也很少吃甜糕这样贵而不顶饱的东西。现在才知道,外面的世界也不像想的那样糟。
薛祈安不自觉也坐直点:“说。”
好像不管什么时候,都是他做饭。
两人并肩进屋。
男人觑着她神情,势在必得笑:“你晓得的,这些大户人家最讨厌的,就是小门小户纠缠不休的琐事——那之后,你铁定得完。”
他喊他:“妖主大人。”
虞菀菀:“怎么了?”
薛祈安垂睫,轻轻的:“没事。”
“好嘛,我是傻子。”
“是挺好吃的。”薛祈安打断她。
他自己完全不在乎。
“这是我今天买的。”
她趴在床边,看薛明川背手悠悠下山,并没有御剑而行。
虞菀菀也在心里:‘喔。’
月后,她也算是修士了,有自保能力。
一下就晓得,他现在状况不对。
虞菀菀立刻认出是薛明川。
虞菀菀已经习惯起大早,去市集尝最好吃的糕点,再买些回来。
虞菀菀却倏地听他随意道:“不傻。”
窗边几株沙炽星也熠熠生辉。
虞菀菀闻到股血腥味,少年淡声和她说:“耳朵自己捂上。”
小黄在他掌心里写道:他不能随意欺负你。
没再听见声音,他才轻飘飘看她眼,很像在说“你以为我同你一样傻呢。”
小黄忽然放下话本子:“我刚看到个故事。”她顿了一下。
薛祈安拍拍她的脑袋:“你每日上下山买糕点、发绳什么的酬劳嘛。”
耳朵忽然被捂住,她抬起头,困惑眨眨眼。
少年等了会儿。
薛明川勾了下唇,以一种长辈样的教导语气,上下打量她说:“你喜欢这种?下次让仙门再送些——”
虞菀菀低低应一声:“好。”
他看向她,神情很凉淡清醒,眸中却雾色缭绕,似空山新雨后水潾潾的流岚。
薛祈安没再说话,目光落在那几枝沙炽星,又望向窗外郁葱的甜橙树。
“但没想到人家早看出他身份,爱情诈骗,最终骗走他的妖丹给未婚夫治病,那妖魂飞魄散。”小黄很严肃暗示他长点心。
没吃几口,却见他放下糕点,低声问:“这里面有酒?”
薛明川走后。
虞菀菀的双眼被覆住,视线一片黑暗,向后撞入缠绕山间凉意的怀抱。
他居高临下,神情分外冷淡,蔑然瞥薛明川道:
虞菀菀从没看他吃过甜食。
“我不爱看见陌生人同你说话。尤其是些,”
忽然间,他衣摆间闪过缕银光。
她不晓得再说什么。
身后沉稳有力的脚步逼近。
薛祈安轻轻“嗯”一声。
虞菀菀手痒,绷紧那条柔软锃亮的发带,忽然摁住他的手腕。
小黄听出他的宽慰意图,轻轻的:“好。”
小黄不认识薛明川,却认识他腰间紫琅薛氏的令牌。
她愣了一下,忍不住笑:“那当然啦!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都不傻我肯定聪明呢。”
她不喜欢他讲话那种倔傲姿态。
那原书里,他麾下大妖无数,号令百妖作恶是……?
她将茶盏依次放在他们面前,款款笑:“请用。”
“抱歉。卖糕点的娘子说这是新口味,酒心糖糕,我试了试蛮好吃的,以为你也会喜欢……”
那两个抽屉被翻个底朝天,一无所获。
虞菀菀给他在鬓边编了小辫子:“这样行吗?”
不单人,百妖也忌惮。
他很快补充:“他们想凭此议和。我没收,人全送回去了。”
/
长久的沉默,桌椅忽然吱呀作响。虞菀菀撞到椅背,脸却向前被捧住,尽数掠夺呼吸。
虞菀菀想道谢,想做点什么,又全然不晓得该怎么办。
脸也是第一漂亮的。
天道却降了神谕说:「妖主不杀,天下难定。」
忽然间,他向后仰起脸说:“薛明川对我一点儿都不好。”
小黄问:“那你还想——”
那团漩涡比前几日更大了。
云及舟的魂魄碎片!
他并没说要她扎什么样,也没瞥一眼铜镜中的模样,就算发丝被扯几根也不说话。
虞菀菀:“看出来了,所以才说他偶尔拟人嘛。”
虞菀菀揪着缚紧他双腕的发带,迫使他前倾靠近她,眉眼一弯笑道:
薛祈安移开视线,随意拨了拨沙炽星的花瓣,乌睫低垂:
小黄坐下时,他偏过头低声说:“你不用对他那么恭敬。”
她猜到了什么。
她揪紧他的衣襟,垂睫轻声问:“上次是什么意思?”
他吃东西时也很好看,举手投足一股子慢条斯理的骄矜气息。虞菀菀忍不住托腮笑看,都懒得吃。
薛祈安也轻轻拧眉。
“你在看什么?”听见少年淡问。
他原话:“吵。”
少年接过,道声谢便小口吃。
“都可以哦。”虞菀菀说,“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也就是说,她比他好看。
“管好你的眼睛。”
‘你知道我不是吗?’
薛明川目光这才落在小黄身上:“这位是?”
“我上次应该说过,她和你们两清。”
薛祈安瞥眼他,又瞥眼小黄,也没忍住别过脸笑。
小黄好像压根就没在意亲吻的事。
过会儿。
他是全天下第一好的人。
男人们惶恐跳起,抖如筛糠。
虞菀菀对他龙尾不同的缠绕方式已经很有经验。
妖主名声太吓人。
醉得还不轻。
心情还会莫名变好。
再吃点什么吗?我可以再去买。不好意思哦,今天只买了酒心糖糕。
“以前认识又怎样?她现在和我认识。”
少年仍蹲着,被她的影子笼罩,微仰脸乖乖弯了弯眉眼:“嗯。”
薛明川扶着膝盖,摇摇晃晃起身,眸中阴鸷一刹闪过。
虞菀菀拧眉:“你没记错吗?”
少年微凉的指尖移到她后颈,逗猫样的安抚捏了捏说:“还有下次就喊我吧?这些人挺烦的,”
“你若不给,我就拦下那位大人闹。”
他拧眉想一会儿:
那群人见她默不作声,再要说点什么时,其中一啰啰忽地向她身后作势喊:
“他们都没有你好。”
她惊愕:“你在这站了多久?手凉成这样,不用诀御寒的吗?”
她加一句标准:“和你比。”
小黄也笑。
话语顿了顿,少年又将视线移回来,直勾勾望她道:
是他的龙尾,一圈圈缚紧。
门被轻轻敲响,一股惹人厌的灵气传入室内。
“意思是,你早不欠他们了。”
……发、发情期?
他口中的数额又翻一倍。
他的面色有些微潮红。
和他脑后如出一辙的银白发带,在他两腕间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话没说完,薛祈安就答:“不想。”
眼尾那点红痣像瓣艳色玫瑰。
虞菀菀猜是这原因。
少年愣了愣,瞳仁都惊讶地一缩,冷冷淡淡拒绝:“不可以。”
虞菀菀倒是想起他背脊脱落的鳞片:“我帮你扎?”
“不知道什么的男的。”
他也正好又说:“以后可以少看点薛明川吗?”
他们做鸟雀散,如遇洪水猛兽。
虞菀菀总感觉,甜食和话本子,都像是他要小黄去体验的。
小黄精选必出精品。
‘如果我非要把他捆起来关着,胜算能有几成呢?’
她往山顶瞥一眼,竟然在想:
虞菀菀抱紧糕点,加快脚步往回。
话音未落。
“……加了一点点。”
小黄倒是有点愧疚,赶紧把他面前的糕点全收过来,低声道:
少年掀起眼皮,淡而困惑问:“你捆我手做什么?”
嗙!
薛祈安抬眼,很配合:“什么?”
“大人,坊间都说您喜欢一只甜橙精。您是不晓得,这姑娘她呀,”
小黄偷偷去云州那座坟看过。
小黄不认识,虞菀菀却一眼就看出来:长明灯和龙缸。
薛祈安拉开旁边的抽屉:“刚想起来可能在这。”
眼尾那点红痣却妖冶娇艳。
“我不晓得他们还会来找你,抱——”
但有一点蛮奇怪,她附身小黄一月多,从未见有妖拜访过他。
少年眼一眯,神情却愈发温和说:
可是她的债务真得好多……
小黄没想明白。
不晓得过去多久,覆眼的手松开,她的手也被拿下,面前成群的男人已经少了三分之一。
薛祈安轻抿唇,眼帘一垂:“嗯。”
末了可能觉得冷淡,加一句:“好看。你扎得好好。”
小黄:“喔。”继续看话本子,不再担心封心锁爱的妖怪的爱情。
妖境,那不就是妖族的家?
他们并肩往山顶走。
他重新坐回位置,神情严肃许多:“我此次来,是代表仙门议和,希望你关闭妖境。”
她也确信,小黄肯定也猜到了什么。
小黄喜欢漂亮的。
他那杯茶里加了超多胡椒粉。
余光瞥见窗外,她才发现这么折腾会儿,薛明川早没人影。
嗙!
那股冷空气味儿倏地像是冷刀子,戳在她身上。
“滚回去,告诉你们家主子,不想死的话就识趣点。”
听说那妖主就是想大开妖境,释放妖境的邪祟,称霸人间。
竟然能成!
薛祈安不太确定:“可能比我好看吧?”
末了又说:“想换一根发带。”
更何况,薛祈安都直接动手,说明二者关系并不需要维持太表面的和煦。那她弄点糟蹋人的茶,也不要紧。
虞菀菀却发现那日亲吻后,至今三天,薛祈安躲开了她所有的视线。
虞菀菀忽地惊愕:“你这一点也会醉?”
她听话照做。
“明天这个点之前,我要看见她的钱被尽数还回来。”
虞菀菀忽然一弯眉眼,去牵他:“您这么聪明,肯定早发现我瞎掰的。”
虞菀菀脑袋埋在他怀里,闷闷的:“抱了。”
滤镜十米厚。一点都不客观。
虞菀菀蹲得腿疼,暴怒而起:“你是不是耍我的?”
小黄一瞬攥紧裙摆。
到了小黄看话本子的时间点,现在薛祈安已经不要她念了。
虞菀菀却高兴地哼哼。
虞菀菀:“……”
“没你漂亮。”
他惯常爱扎高马尾,前几秒尚整齐的发型,现在莫名奇妙耷拉。
“好哦。”虞菀菀没意见,“你放哪儿的?”
那也没办法,狗改不了吃屎。小黄也培养了爱看帅哥的好品质。
咚咚咚。
一道惊雷“嗙”地落地。
头顶一重。
又看向薛明川愧疚道:“家贫,无上好茶叶招待,您身为薛氏弟子应当不会计较吧?”
室内光影柔和。
薛祈安眼尾微耷,抿唇一声不吭看她。倏地别过脸:“你看。”
薛祈安也没说话,轻揉眉心,面颊红得厉害,那点红痣都愈发妖冶。
压根没抓她的重点。
但收到云及舟的魂魄啦!
他开妖境就不能是让人间的妖族回去吗?
薛祈安揉揉眉心:“看情况。”
小黄却眼珠子一转,忽然俯身,很和蔼笑:“少主,我去给您和这位公子倒茶。”
虞菀菀很认真的:
系统啧啧:【这没准就是他自己扯的,吃醋后好爱演一男的。】
以前独自摸爬滚打几年,漂亮话也会说不少,再加上长得不赖,当然哪都讨喜。
“薛祈安。”
“可不可以真的亲一下?”
小黄没察觉到。
虞菀菀记得,时不时得有几个男的同她搭话,问年龄、问婚配。
小黄站在山顶盯了那团雾好久,连身后木屋门无声息打开也未发现。
她们就是一个人啊。
她已经会用像避水诀这样的简单术法,修士体健,徒步一时辰上下山也不会累。
‘杀掉他们所有人,就不会来打搅我们了吧?’
少年挺腰坐直,乌发披肩散落,如绸缎般顺滑亮闪。
门受妖力控制,自动打开。
少年轻捏她指腹的软肉,抬眼淡道:“这是第一次,下次我可没有这种耐心了。”
“又不冷。”薛祈安瞥她眼,随意地收手,抽回袖子淡声道,“我只是好奇,你还要吹风多久才会进来。”
啰啰没等到小黄的表态,更不耐烦:“我们以前就认识她,她根本不是——”
她害怕他生气,想道歉。
小黄没说话,很镇定。
薛祈安说:“背疼,头发散了。”
她冷漠脸:
还不会被薛祈安或薛明川发现。
自己也蹲下身和她一起找。
薛祈安:“可能记错了。”
虞菀菀问:“他们送过美人给你吗?”
薛祈安眉梢轻压。
小黄却没听见。
却又在想:
薛祈安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在喊他。他弄不懂她要做什么,但还是颔首说:“好。”
脑袋突然被轻轻掰过来。
竹青衣袍的青年背手,悠悠自外走来,温和说:“别来无恙啊——”
小黄说:“人和妖的绝世虐恋。有只很厉害的妖怪,从家里溜出来,在街上对个人族姑娘一见钟情了。”
薛祈安瞥眼镜子:“嗯。”
“我们这族五感比较敏锐。你下山时,我要是在这儿的话,就会看你,一直到你上市集都能看见。”
但再远些,模糊的地平线却能见一团混沌的漩涡。
虞菀菀忽地上前,坐到他面前,神情相当认真。
“滚。”
少年垂眸,轻轻咬住她的唇说:“你也是。”
滴答。滴答。
云出岫,鸟知归,万事万物陷于新涤净的祥和之中。
男人笑:“那是本金,这些年你可欠下不少子钱啊。”
薛明川为着方才提及的“薛家美名”,当然要把茶喝干净。
“咦,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就躺在灵海,长明灯旁边。系统说:【等收到的魂魄凑成人形,就是收齐了的意思。】
小黄的声音和他同时响起。
薛祈安淡道:“甜橙精。”
耳朵捂实的刹那,隐绰响起几声闷雷。
可妖族就都是坏的吗?
少年下颌搭在她的头顶,指缝合实不透光,懒洋洋说:
“之前哥几个怜惜你年纪小,抹去不少零头,如今你飞黄腾达了,倒是得尽数还给哥几个啊。”
当然……通常都会被薛祈安丢出去。
虞菀菀试探地调动灵力,用小黄的灵力,去够云及舟的魂魄。
他目光落在她足边一株小草。
薛祈安眨眨眼,照做。
他威胁地看向小黄:“她肯定不是你想的那样哦。”
她以为薛祈安不知道,也以为自己为美色所惑没忍住。
虞菀菀看着小黄一天变得比一天高兴,有时还会抓着薛祈安讨论话本子里谁谁最帅。
少年已经起身,挥袖间青年身形如枯叶,被击打出去,重重撞在木屋壁上。
重点一如既往抓偏。
但是他的意思,不是那些人比他好看,不如她好看么?
看起来摇摇欲坠的木屋却比想象中严实,颤抖一瞬后,青年缓缓摔落。
什么情况?
“那好吧。”她也不计较,晃晃脑袋说,“刚才是开玩笑的,现在是真的。”
这绝对是醉了。
虞菀菀心里笑。
“不想看见你和别人说话。”他说。
山色空蒙,天色绮丽,空气好似从未如此清新欢愉过。
顿了顿他如实说:“但都杀光太惹眼,会更麻烦的。”
虞菀菀扑上去摁住他的手,惊愕道:“薛祈安!”
虞菀菀一下没了脾气:“那、那也没关系,小耍怡情。”
小黄却没了兴趣:“没我漂亮我看什么?”
虞菀菀笑问:“你觉不觉得,你这样漂亮的脸蛋就应该用来亲吻?”
她看着薛明川饮茶,露出生吞苍蝇般的难看神情,眉眼弯弯。
透过这具身体,透过小黄的眼睛,虞菀菀和那对雾蒙的蓝眸对上。
小黄头也不回答:“就刚才那位薛公子。他不说话的时候,还挺像个人,背影蛮好看。”
那是妖境的入口。
“你中午吃什么?”薛祈安单手托脸,懒洋洋问,压根不管方才薛明川议和的事。
虞菀菀手搭额前,极目远眺。
“那下次我可以看看嘛!”
他哼两声,算是默认。瞥眼她扯他的手,也不做声由她扯入屋内。
怀里忽然被撞满。
‘你还不喜欢亲吻和拥抱呢。’
虞菀菀实在没忍住:“那个,他说的甜橙精……”
虞菀菀一惊,想去拿却控制不了身体。她的行为只能是小黄的意志,最多眼珠子多瞅他两眼。
他抿了口凉水轻声说:“你下回再买次给我吃吧?这几天肯定吃不了。”
虞菀菀分明看见他眼里写着:
她想问,却有点问不出口。
这话刚出,虞菀菀就晓得没得谈。
她说:“我们应该结清了。”
薛祈安:“不记得了。”
将近山顶,雨又停了。
坟里笼罩大雾,什么也看不清,只能依稀窥见盏烛火和盛装烛火的大缸。
虞菀菀又:“有多美?”
小黄微笑:“要的。”
她冷眼看着那些赌场着装的男人,抱紧怀里糕点,神情比月前冷静多了。
小黄绷紧身体不敢回头,指尖发抖。
虞菀菀想问,腰间却忽地被柔软冰凉的物什缠住。
“你看我干什么?”薛祈安却轻轻拧眉,“我没打算喜欢任何人。”
迈过门槛。
少年冰凉寒淡的目光转而落至她身上,却是轻声说:
虞菀菀抬眼看他。
小黄困惑,她以前救过的猫妖还会连着半月叼小鱼干报答她。
虞菀菀:“嗯?”
桌底,小黄揪了揪他的手指,示意他翻过掌心。
小黄出去,很快又回来。
不就是每日利滚利吗?
男人又呵笑:“听说你攀上了大人物,怎么,不叫他再替你出点钱?”
好像根本就不在意扎头发这事。
“薛祈安。”
回头时,少年斜倚着木门,衣袂翻折,眉间缠绕山间雾色。
他不会是,发情期特别容易醉吧?虞菀菀记得,江春酒肆他喝过酒就没反应。
忽然。
月前,她毫无防身之力,除了跪地求饶毫无办法。
就要起身时。
虞菀菀快步走过去,扯他截袖子往里拽,无意间碰触到他的手腕。
“对你不好的人都是大混账。”
少年霎时瞪大眼。
她忽地压住他手背,另手揪住他的衣领,扯向自己这时也弯着眉眼凑近。
他好像不太高兴。
回屋后,虞菀菀把糕点全推他面前,“这段时间我最喜欢的新口味了,你尝尝。”
山脚时,却遇见群不速之客。
叶片抖动一瞬,忽然又下雨了。
换言之,高利贷。
借着屋内摆置的镜子,虞菀菀看见小黄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上的笑容,隐隐感觉事情不妙。
话音戛然而止。
他低垂乌睫,轻轻的:“嗯。”
他抿抿唇,避开视线说:“可能在那两个抽屉里吧?”
第 92 章 千帆过尽(三)
少年人莽撞的气息冲进来,撬开唇齿,虞菀菀下意识揪紧他的衣襟。
他还真是……一如既往不会亲。
她有点想笑。
想起他们第一回亲吻,他还把她嘴唇咬破了来着。
她竟然又有点想这段记忆外的薛祈安。
他并没有亲太久就松开了她。
虞菀菀却弯弯眉眼,手摁住他的眼尾说:“还要亲吗?”
他掀起眼皮,眸色仍湿漉漉的。
“不亲了吧。”薛祈安低声,指腹压压她的唇瓣说,“肿了。”
虞菀菀耳朵发烫:“……”
这话好耳熟。
她强作镇定别过脸:“又不是我自己咬的。”
薛祈安很识趣地乖乖说:“对不起。”
虞菀菀耳朵烫得更厉害了。
她别过脸,欲盖弥彰:“你的伤怎么样了?”
那姑娘在他眼里,是天下第一份的好。他在受许可的范围内,尽可能偏爱她。
地动山摇。碎石飞掠。
因为是小说世界,所以才有这么多不如意吗?
他说,声音软乎乎的。
她实在想不出强敌当头,给心上人送毒药的第二种目的。
唇还没咬紧,就被微凉的两指叩开。
白玉殿崩塌的那日?
系统却嘟囔:
小黄却不知道,她稍松口气。
虞菀菀震惊。
虞菀菀拧眉:“应该?”
薛祈安掀起眼皮,骤然卸了力,虚脱般靠在她怀里,脑袋又埋在她颈窝。
衣袖向前,身形向后,他赤手抵住黑雾,足尖陷地生生震出数块尖锐碎石。
由着她扶他进了屋。
他避闪不及,袖袍被拽下一小块。
“我会找到办法的。”
小黄很利落问:“那不能杀了他?”
仓皇挣扎的巨树。
“这是什么?”她好奇问。
灰烬里升起白雾,汇于他袖底。
虞菀菀摇摇头。
所以,他自刎了。
她从他怀里探出个脑袋:“对不起哦。那你还难过吗,现在?”
薛祈安:“嗯。”
虞菀菀:“……”
“你要帮我护好很重要的东西。”
他没死成,还发现了个秘密:这是个小说世界。
却实在无法认同。
他腾跃而起,身后雷电追随,举着长剑高高跃下。
薛祈安说:“毒药。”
薛祈安没来得及捂她耳朵。
说什么鬼话?
他看她眼:“我受伤了。”
刹那间,少年动了。
这都是她记忆里,薛明川亲口说的。
虞菀菀不疑有他,刚抬手,掌心被放入个凉而薄的物什。
他没有未来。
薛祈安却会错意,以为她一直盯着是好奇,拿起来放她怀里:“这以前是我们族的至宝,后来被抢走了。”
那他,要弑什么天?
薛家已经把控舆论制高点,现在澄清断然不会有人信,不如直接干掉假消息源头。
少年但笑不语。
铛——
灰扑扑的。
她买了个米糕,极不高兴地用力咬一口,回去时都气鼓鼓的。
虞菀菀想都不想:“那当然。”
银光呈圆环状扩散,所过之处,活死妖竟纷纷化作灰烬。
皎白身形如长虹纵贯,一瞬穿透沉闷漆黑,带起阵细电噼啪声。
可惜天道是不能自尽的。
薛祈安没脾气了,笑说:“那些本来就是让你吃的。”
他起初秉承天道应有的行事作风,只观察,不插手,对众生持有平等而单薄的爱。
他乌睫一垂,如蝶翼般轻扇,唇也抿起,嗓音云似的又柔又轻说:
天道那种痛楚仍残留她心中,她稍微了解天道如此荒谬的原因。
小蛇挣扎,却无济于事。
刹那间,天朗地清。
银光重新化为少年。
放晴不到一瞬的天,刹那晦涩,比墨色深邃的黑暗会吞人般重新席卷。
黑雾卷土重来,像张海纳百川的大口,凶狠吞噬那道银光。
那不是薛家的至宝吗?
虞菀菀看到他身后有个亮闪闪的东西反光,好奇望去:“这是什么?”
桌面沙漏只流过几粒。
“以及,”虞菀菀更小声点,“我之前有偷亲你一下。”
乌云退散,他身形也微晃,手中长剑作银尘散尽。鲜红、带异香的液体滴答坠落。
薛祈安微笑:“……”
角落倏地探出一缕银光。
他可能是想起她夸薛明川的话,拧拧眉说:“不管哪方面的原因。离他远点,他身上麻烦事好多。”
虞菀菀:“上次你睡着,我摸了摸你腹肌你也没管我。”
虞菀菀摇头推回去:“你太瘦了。”
薛祈安走到角落里,轻轻扯了下她的头发,抿唇:“虞——”
薛祈安被她逗笑了:“开玩笑的,不是毒药。拿好,给你防身用的。”
他心上人无辜,薛祈安就不无辜了?薛祈安的父母兄姊不无辜了?
虞菀菀见过一回,之前幻境时,他就是被小时候的他从那里送出来的。
薛祈安接着说,嗓音极淡:“然后他又当着我的复活,根本杀不成。”
锵——
虞菀菀很有经验地拿灵力去抓。第二片碎片没入她灵海时,她看见一段记忆。
少年懒洋洋的嗓音响彻寂寥天地,身形再度不见。
薛祈安挑了下眉,倒没再推脱,好笑地看她。
银光没入,如陷深沼。
虞菀菀听见这具身体,心脏突然“砰砰砰”加快一瞬。
无数银色亮光如烟花般璀璨绽放。
薛祈安却不如面上那般云淡风轻。
袖子被扯住。
薛祈安握住她伸直的食指,耐心说:“需要我教你怎么判断别人是装睡还是真睡吗?”
“天道很厉害。”
少年偏过脸,极不耐轻啧。
小黄好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那,要怎么才能杀他?”
软乎乎的。
他却也这时收剑,眉梢一挑,漫不经心挑唇笑了声。
虞菀菀急得似热锅的蚂蚁问:“人和妖治疗一样吗?你要我再做点什么吗?”
虞菀菀猝尔回神。
蚊蝇轰鸣,地面颤动,惨白骨架拔地而起。
红痣被电光映得妖冶摄魂。
可仅是刹那的寂静。
手却被躲开了。
虞菀菀手忙脚乱接住:“那给我干什么?”
这儿的她并不知道治愈术对龙没效,几个术法下去,看见血止了,伤势愈合,人才松口气。
……这是什么邪魔外道啊?
/
可好像,听坊间说他们成功重建了。
以他为圆心,以方才剑尖穿地处为圆心,磅礴如浪潮的妖力震荡。
天道那时就想:
虞菀菀沉默会儿,试探问:“你是留给我殉情的吗?”
现代着装的她。
譬若,她要风得风,求雨得雨,出嫁那日晴空万里。
薛祈安趁机将她从角落里捞出来,揽怀里,下颌往她头顶一搭:
‘弑天弑天,还有谁能杀得了我?’
虞菀菀趴在窗边,一眨不眨看着。
“别晃了,眼花。”少年绞着她那截衣袖,掀起眼皮懒散笑说,“我还没死呢。”
剑尖划地的刹那摩擦出片火光。
“那我是大坏蛋也没错嘛。”薛祈安伸手来抱她。
【你倒是大忙人。】
平日里,救济老人、无家者更是数不胜数,最终却惨死了。
薛祈安摇摇头:“恐怕不是。”
虞菀菀:“……?”
……?
视线似乎也穿透山头笼罩的阵法。
身后还听见少年没压抑住的低笑。
“挺好。”
讨债的人来过一回后,他在四面便置有阵法。能毫无障碍穿过的,除了天道,虞菀菀不做他想。
刹那间,天色乍明。
她还问了薛祈安在镜中看到什么。
“不过,”他说着忍不住轻笑,“可以揍他一顿,控制好力度,不要太频繁,也不会导致世界崩塌。”
薛祈安:……?
坊间都传,妖主操纵妖怪袭击人族;而薛家,是带头抵御的英雄。绝口不提活死妖之事,和薛祈安压住恶妖的事。
薛祈安说:“我第一次尝试杀他时,剑刃捅穿他心脏,世界就当着我的面塌陷一整块,露出大片黑洞。”
他没再看她,转而和那只像是龙魄的物什说:“云州修士众多,又有阵法,活死妖一时半会进不去。恶妖压一下,别让他们趁机作祟就行。”
“我一定会护好它的。”
“比你来说,我确实没那么闲。”
虞菀菀:“咦。”
“我在的时候,你找他麻烦不要紧。我不在的时候,你绕开他。”
虞菀菀看着他,却说不出话。
水月镜里只能看到本人的影像。
……他的族人?
“薛祈安!”
嘶啦!
天道……就是祖龙?
想问点什么,被轻飘飘看了眼,它一激灵飞速圆滚滚出去了。
“你、你怎么样啊?”
说完她自己否决:“不像,被操纵的妖尸应当有灰雾笼罩。而且不是这样,由头目领导似的。”
祖龙,是玉银族有史以来最强的龙。
他乌睫低垂,半掩住眼尾红痣,面颊陷于明灭光影里,神情和嗓音都分外温柔。
薛祈安:“……我知道。”
所以她刚刚才能看见龙魄,龙魄也有了实体的身体。
薛祈安:“应该好的差不多了?”
薛明川被天道夺舍,身为天选之子又不能杀。
两相碰撞,远胜刀刃相接的震响,虞菀菀几乎被震出耳鸣。
这话听起来好像……
小黄瞪大眼,呼吸一瞬停滞。
“嗯?”
虞菀菀跪在椅子上,直起身向外看,只见山西南面,近云州的旷野出现片白色骷髅,还有四肢并用飞爬的走禽猛兽。
忽然间,她的身体却自己动了,拽住少年的手认认真真说:
它被绞成两段的瞬间,也被劈成灰烬,洋洋洒洒散落。
薛祈安睨她眼,“噗嗤”笑出声,伸手要去揉揉她的脑袋。
薛祈安:“还有点痛,但是妖族恢复起来都比较快。”
虞菀菀想起,天道降临时,无数次见过的那只金色竖瞳。
她嘟囔:“活死妖杀了多少人都,这种大坏蛋就不该活着。”
虞菀菀眼睫一颤,内心莫名不安。
这本来是场人间喜剧。
他还挺乐观啊……
眼尾耷拉:“我疼。”
她跑开,耳朵红红的:“我去种我的甜橙树去了。”
薛祈安:“抱我一下。”
身侧少年神情霎时暗沉,轻啧说:“找麻烦的东西。”
小黄却想起前几日听来的妖主之事。
一道银白电光重重劈落。
身形化作道银光,如流星般穿出窗棂,和那片凝聚的黑雾撞击一处。
她想减肥,他六她四,结果没忍住,
薛祈安说:“什么也没有。”
她有点慌张,目光乱瞟。
但真正成功弑天并取而代之的,只有玉银族的第一只龙。族内称他为,祖龙。
龙,弑天者也。
直到他爱上了一个姑娘。
“不是呢。”
虞菀菀正襟危坐:“你说。”
远处和活死妖缠斗的修士纷纷停滞动作,警惕抬眸望天。
不管看几回,他打架都炫得不像话。和人一样,漂亮得要命。
薛祈安笑:“有。”
天色却一瞬晦暗。
嗡嗡。嗡嗡。嗡嗡嗡。
白电紧随,轰隆隆。
这不必输无疑么?换言之,必死的是他啊……
小黄这些日子看了他不少书,很快问:“这些是妖尸被人炼化了?”
身后一团白色果冻样,圆滚滚的东西滚进来说:“妖主大人,那些恶妖我们要管管吗?”
云州修士不少,涂家也在。很快就有人发现这阵异动,各色术法五彩斑斓绽于上空。
虞菀菀更悲痛:“还有前天,我多吃了一个红豆糕,本来你有六个的。”
少年没应声,神情古怪地看她。
四目相对。
松嘴时,肩膀倏地一塌,她低声道:“对不起哦,我不该乱信传闻,以为你是大坏蛋。”
是关于天道的记忆。
薛祈安说:“据说水月镜能穿梭时空,连通过去未来,甚至连通异世——但没人试过,也不晓得真假。”
那是天道第一次想死。
小黄当时回答他说:“看见了一个奇怪的地方,有透明的大楼和移动的方块。”
“你放心。”既然与妖有关,她想当然将这些事和妖主挂钩。
那群奇怪的妖顷刻便被击退大半。
果不其然,他刚说完,那群被击溃但没被打碎的活死妖又再度拼接复活。
往后千百年,他见惯无数的事例,愈发觉得当天道无趣。
虞菀菀:“以及大前天,我和你说只准备吃一碗芦荟羹,但没忍住多吃了一碗。”
他神情复杂:“你就在纠结这?”
金灿灿的雷电重重劈落,似夹杂从天而来的蔑笑。
嗓音比先前虚弱太多,似重伤的气声。
轰隆!
虞菀菀瞪他。
“倒是有件事想要拜托你。”薛祈安倏地移开视线。
少年还是一如既往,满不在意地懒洋说:“别咬自己,咬我。”
“坍陷的世界却不会修补,我将它藏入寿字盘——就器修铸的瓷器里,才算勉强处理此事。”
虞菀菀拳头硬了,也不晓得天道服苦役怎么样,允不允许围观。
她面颊飙升,不想再提这事,别过脸轻轻咬唇。
天道不单夺舍薛明川,教导薛家炼效果,还祭出活死妖夺人气运。
又一道雷!
小黄拍拍他宽慰说:“妖主肯定不在这儿,恶妖不会找我们麻烦的。”
薛祈安:“……”
虞菀菀解释:“因为发现你是妖主,我有点儿尴尬。”
虞菀菀耳朵烫痒得好厉害。
虞菀菀肃然起敬:不愧是她,想问题如此精准犀利。
银龙穿云入霄,从乌云后咬出条两指宽的金色小蛇,尾巴收紧。
薛祈安抬剑格挡,膝盖压弯。
扑、咬、啃。
虞菀菀第一次听这种描述,猜意思应该是她不太高兴。
虞菀菀惊愕:“地震了?”
“只是据说,人能在镜中看见自己的未来。”薛祈安满不在意瞥眼镜面说,“你可以试一下。”
薛祈安神情一下淡了,收回手。
虞菀菀想揉他的脑袋。小黄不愧是她,也在这时揉了揉他的脑袋。
她这具身体愣住,然后涨红脸惊愕指他:“你你你!”
虞菀菀问:“你有需要我做的吗?”
话音未落,少女猛地转身,泫然欲泣:“昨天我多吃了一个包子,你不会和我计较吧?”
祖龙不单是第一任弑天者,更是第一只窥破天机的龙。
她忽然感受到长明灯的气息,似被点燃了,在指引这些魂魄的去处。
薛祈安看她这副神情,拧眉问:“你看见什么了?”
他还回来一个:“你喜欢吃就多吃个。我都可以。”
他蹭蹭她的脖颈:“没有了。”
虞菀菀在白玉殿有过和这些东西交锋的经历,很容易就发现,这只是试探。
系统:【……】
小黄也喊他,忽然猜到点什么,抿唇说:“活死妖的事和那天的薛公子有关么?”
妄图从他身上生生拽下块血肉。
小黄眨眨眼,乖乖说:“好哦。”
薛祈安和她解释:“这是活死妖。死去的妖族被复活后,难杀难死的状态。”
虞菀菀却很快明白:天选之子杀了世界会崩溃,即使是天道夺舍后的。
他也没想瞒她:“水月镜。”
窗帏未放,天色一瞬暗沉,似听见阵阵低频急促的嗡鸣声,草木在呼啸狂风中挣扎嘶吼。
小黄:“……”
他弯弯眉眼说:“手被我。”
薛祈安脾气很好:“你说。”
何况是万众爱戴地活着。
小黄微歪脑袋。
天道冷笑:【同吾缠斗,还要借吾的势,解决那些活死妖。】
虞菀菀:“还有你化蛇时,我揪你尾巴了。”
薛祈安被包围了,那些骷髅更不惧他的电光和长剑,前赴后继袭来。
这场冤屈里,谁获利最大谁最可能是罪魁祸首。
“听说吃甜食心情会比较好。第一次见到你时,你的气息都是灰扑扑的。”
余光里,数条如飘带样的白雾悄然远去,澄澈干净的,似河流般奔向远处的古坟。
虞菀菀:“……”
“殉什么情啊?”
薛祈安却:“……”
虞菀菀:“我哪有在担心你!”
过会儿,薛祈安同她如实解释:“最开始我其实是想杀过他,但发现杀了比不杀还糟?”
他说:
她耳边倏地响起薛祈安说:“错的不是世界,是做错事的人。”
相距甚远的黑雾刹那间竟到达他们眼前。与其说是忽然移过来,倒不如说是凭空出现的。
这点自信她还是有的。
虞菀菀捏紧镜子,惊愕至极。
……好想抽他。
她轻飘飘地咬了咬他的指尖。
但很快,她又掰着手指,颇似坦白从宽的悲壮语气:“可是我还干了别的。”
虞菀菀以前见过的记忆里,曾亲眼看见薛祈安毁尽整个薛家。
黑雾被撕裂两半,又蠕动生出无数触手,延展、伸长,慢慢重新拼凑。
她在夫君纵容下,被小妾强灌一杯毒酒,痛得硬生生掐死自己,一尸两命。
唤醒者,天道。
“这是哪儿?”他也很奇怪,“你想去?”
【我总感觉,他说的“很重要的东西”不是那片银鳞,是你。】
虞菀菀摊手摸了摸,冷如寒冰。
虞菀菀径直翻窗而出,踩着一地雨水,在飞溅的水花里扑去扶住他:
可惜她夫君孕期寻欢,纳的小妾上门闹事,将临产的她逼死了。
虞菀菀给了他两个。
一刹银光震荡,扫清那片黑雾。
小黄也沉默:“喔。”
天道却哈哈笑:【了不起,你成长的速度实在是了不起。】
‘世界是假的,所以怎么样也无所谓。’
“不知道,”薛祈安侧过脸,目光又落在那株沾露水的沙炽星上,“没找到杀的办法。”
虞菀菀惊讶:“这是……”
虞菀菀怔愣看那些魂魄,像无数蜉蝣飘飘远去,难撼大树。
这才是正确的想法吧?
小黄微歪脑袋:“什么意思?”
想起他不辞而别,开玩笑地让她殉情,还有双修时忽然的疯劲。
他的意思是,这以前是玉银族,后来灭族才被薛家抢走,现在又被他拿回来了。
过会儿,他吞吞吐吐地笑:“你说得对。”
云及舟的记忆碎片到此结束。
龙魄应一声,好奇的目光落到角落少女身上:“妖主大人,她……”
天道只能旁观,不能插手。
她的身体却好像是个笨蛋,看向掌心的银鳞纹印,握紧拳说:
他拍拍她的背:“比起这个,你躲我更让我难过点儿。”
薛祈安微怔。
木屋倏地一阵晃动,尘埃飞扬,踩着的山体轰轰震荡。
‘与其让他们假的毁灭,倒不如让我先戏弄一回,讨点乐子。’
“薛祈安。”
少女双手叠于腹前,规规矩矩滚回角落,面壁不看他。
“谁惹你了?”薛祈安奇怪看她眼,一扬下颌,“我的米糕呢?”
之前在浮屠秘境,他也让她保管过的那片。
虞菀菀:“……”
他指尖银光闪烁,凝成一把近三尺的长剑,剑身白电缠绕。
空中疾驰的白电转瞬被另股掺金光的雷电取代,每次碰撞,都震开一片冲击波。
雷暴。疾雨。狂风。
虞菀菀对天道毫无怜悯,仍想扁他。
他扶着窗沿的手些微一紧,讥诮低笑:“活死妖没有自主意识,只是被‘唤醒者’使唤的杀戮武器。被他们杀死的人,气运会被掠夺暂存体内,转运给‘唤醒者’。”
他爱的姑娘,嫁给了她爱的人。
他弯弯眉眼:“大概就是,不用担心的意思。”
是片银鳞。
小黄摇头:“我也不知道。”
接到镜子的刹那,虞菀菀下意识低头,就已经在镜中看见了……未来的她?
她看不清具体是什么,只晓得此事断然和天道有关——进鬼界前,她就看天道召出这些。
话刚出,那片银鳞却突然发烫,没入她掌心形成似刺青的银鳞纹印。
那是个善良至极的姑娘,从不讲重话,同外人说几句就会脸红。
自己淋过雨,所以就要把别人的伞全都撕了么?
想让她高兴,所以让她每天吃甜的。
他这副神情,她总没辙,什么时候都是,一下就屈服了。
“那好叭。”
虞菀菀伸手去抱他,脑袋小心地靠在他肩头说:“那抱一下——”
少年却揽住她的腰,亲了亲她的脖子,轻轻说:
“那是刚才,现在要抱两下。”
第 93 章 千帆过尽(四)
“话说,你觉得我把云州偏东的那一小块地买了怎么样?”虞菀菀对着张舆图,比比划划。
薛祈安想了一下:“那不是片荒地吗?”
虞菀菀用力点头:“不然我也买不起。”
她这其实都称不上买。支付小额保障金,再签字每年还钱。
官府鼓励荒地开发,才推出这种类似租赁的制度,不然那些地数年都无人管,便宜了流民地痞。
以前她其实就有想法,苦于闹事而作罢,现在成了修士、拳头硬后,立刻旧事重提。
虞菀菀向身侧瞥了眼,正好被捕捉到。薛祈安微歪脑袋:“怎么——”
被撞了个满怀。
薛祈安惊讶低头,犹豫片刻,手摸了摸她的发顶,轻声问:“干嘛忽然抱我一下啊?”
虞菀菀蹭蹭:“想抱就抱了嘛。有意见?有意见憋着,不听。”
薛祈安不自禁笑:“当然没意见。”
他拍拍她的脑袋,如实说:
“其实我听不太懂你的意思。但如果你觉得没问题,那我肯定觉得挺好。”
在买地前,她还有结合坊间讯息、政策变动,再推测这片地的发展方向,甚或也考虑到政策问题。
烛火颤动,似是下一瞬就要熄灭。
她知道的这些,小黄并不知道,双手抱住他,扶着他到旁边坐下。
“知道了。”
她点评:“不愧是我,自己就会治愈术偏偏不用,留着等他心疼。”
少年也不知所踪。
她在练心关,听过他临死前藏哭腔叮嘱薛祈安的声音,声线是一样的。
云及舟向她解释:
仔细想想也是,薛家那样等级森严的世家,怎么可能无一人发觉此事?
那是他最崩溃的一日,蝎子妖和他说过的话。
她不会陷入很难堪的地步。
“一般那时我们都会护好幼龙,以免他们因此伤及本源。可惜……”
虞菀菀知道结局,她变得超富,云州的房、地好多都归她了。
虞菀菀饱含钦佩:“不愧是我。”
“他那容貌,倒是远胜满春院头牌。”
可忽然间,她愣了一下。
虞菀菀越悟越忍不住说:“好聪明的一枚小女孩。”
“你出现的那刻,对他来说确实就意味着‘获救了’。”
她的话戛然而止。
再后来,他的名字重现于世,就已经成为“声名赫赫的妖主”。
……那他前不久还燃过一次,和她说“放几滴血而已”,那算什么啊?
他当然说好。
买下他的是一名所谓“富商”。
天穹忽然一瞬被金光撕裂。
虞菀菀同他十指相扣,弯弯眉眼问:“你要不要考虑——”
少年又说:“对不起,我不该说要清你记忆的。”
可那是想和他一起住的。
她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她的灵魂向他奔去。
她刚离开山脚,四面立刻起白雾,牛奶样的浓郁乳白,一瞬将山峦吞没。
她的腰部忽然被缠绕住。
这就是生门。
新打来的藕粉甜圆子没拿稳,“啪”地打翻在地。白电一闪,甜圆子内混的红豆沙映出如血般的暗色。
虞菀菀扭过头,看见少年接过的那盏灯内。触及刹那,烛火似活了过来。
小黄小声问:“妖境开了会怎么样?鬼界入口一直都没关,不也好好的吗?”
被留下来的人才是最痛苦的,他要一个人记得所有然后孤零零地活下去。
他说:“生长关那天,你倒杯水,给张被子和床,让他歇会儿就好了。他自己能扛过去的。”
大叔忽地想起什么:“说来我还曾听闻一则趣事。”
“所以谢谢你。”
她面前浮现团模糊光影,转而同她讲正经的:“这就是你不穿书时,他经历的事。”
“你不是有最喜欢的话本子吗?”
她拢好那几根尾巴毛揣怀里,晃晃脑袋说:“对啦,薛祈安!”
末了又补充:“不要放太多糖。”
虞菀菀牵住他:“薛祈安。”
过一会儿,又炸开锅。可说半天,也说不出个理由。
虞菀菀心里:“啧啧。”
小黄双手叉腰,罗刹般站在门口,面无表情瞪他。
他顿了顿,不再说。
冲向山东北那片耸立的崖壁。
门被一脚踹开。
她竟然又看见了满春院,红绸漫天,人声鼎沸,院内暖洋热闹如春意盎然。
龙魄视线的躲闪。
荒地之事谈得很顺利,负责的官吏还说:“小娘子不急着还钱。有这份决心和毅力最重要。”
掌柜的娘子很热情:“要几份啊小姑娘?”
这个他是谁,显而易见。
他话里好像有其他深意,但她没有听出来。
天道限制他,废完灵根身体最糟时,他又撞上自己的生长关。越是不好好对待,实力恢复得越慢。
她靠着双手双足,一点点爬上。
她站在这头,看见那头近木屋的少年浑身是血,扶着门框踉跄入内。
薛祈安别过脸,嗓音轻得仿佛一吹就散了:“我没有办法让他们都为我而死,然后只有我一个人活着 。”
“……因为换季了。”
大叔:“那位妖主以前不是被薛家收养么?传闻,我是说传闻哈。他被卖到过满春院。”
他向她解释了长明灯是复活玉银族用的。
满春院,远近闻名的大青楼。
薛祈安轻轻抿唇,手紧握拳。
大叔被驳了面子,讷讷道:“这我哪晓得,兴许以前是错的呗。”
小黄深吸口气,指着门外怒道:“你设阵法把我拦外面几个意思?雷好大,我爬上来好辛苦!”
薛祈安似没骨头般靠在她肩膀,额前冷汗直冒,浸湿碎发。
少年眸色温柔,专注安静等她说。
门后桌前的少年立刻挺直腰背,抿唇,似做错事被抓包的模样,乌睫飞颤,一声不敢吭。
虞菀菀抓紧衣袍,怔怔看着,有刹那没法回神。
虞菀菀轻飘飘看他。
如饿狼扑食般,一口咬上他的手腕。
小黄说:“一份,带走的!”
好似被人擒到软肋般,眸色霎时湿润。
“薛祈安。”虞菀菀摊开手,展露掌心一簇银白色,“你尾巴掉毛了。”
虽然她和薛祈安是在谈,喊“二哥”确实,但这语气听得她拳头好痒。
虞菀菀却明白他指的是:可惜玉银族灭族了,没人会护好最后一只幼龙。
为爱放手这破事,他一早就有前科吗?
大叔恨恨说:
“少主,菀菀说的那个地方。我们的确找到了,但是另个世界诶。”
但又有年长者疑惑:
“薛——”
虞菀菀瞪大眼。
她新买的房子就在那儿。
少年掰着她的手指,哼笑说:“你不是有好多好多世界上最有趣的事要做吗?”
火焰并没有在他手腕停留多久,很快回到灯内,熊熊燃烧。
当着她的面,少年即使拼命忍耐了,身体还是微微颤抖,牙齿死咬下唇,咬出血珠也没在意。
她已经弄丢过好多东西,不想再弄丢这个。可能对她来说是最重要的那个。
其实也是薛明川派的人,意图买他回去当奴仆,倒夜壶、清痰盂。
系统:【啧啧。】
但他最后莫名奇妙死了。
那是她住的山头,被金色雷电织起的密网套叠其中,似捉蝴蝶的网兜。
“爬?”
一瞬怔愣。
那到底是多痛啊……
他说:“清记忆的法子我会告诉你,你随时都可以高兴地忘记我;钱我也会留给你的,你没有我也会过得很好。”
她听见龙魄又小心问:
‘从来没有绝对的死阵。生死相对,艮坤相悖,阵法亦有向死而生的说法。’
虞菀菀眉头拧紧,循声望去,瞳仁映出片绚烂如烟火的术法,轰隆隆炸开一片房屋。
她的身体向他跑去。
薛祈安一瞬的沉默。
“不要为我寻死觅活的,没必要。”
窗外郁葱青树随风而动,枝叶簌簌。
之后的日子,虞菀菀上下山跑得更勤,多往偏东的荒地一头扎去。
很长一段时间,都没人再听过“薛祈安”的名字,偶尔传出的三言两语都类似:
……薛祈安?
虞菀菀想往里冲。
空气忽然热闷得不像话。
少年笑得很漂亮,却不答“好”或“否”。
“最近妖主可真是弄得大家不得安宁。我小叔子是个修士,可说仙家已经制定好了‘妖主围剿计划’。”
她被隔绝在他和轰雷之外。
他二嫂为给他争出逃生时间时间而死。
逐渐做成的事里,都有他的身影。
她愣了下,忽地注意到从背后爬过肩头的一小点深色瘢痕。再要看时,手忽地被拽下来,捏在掌心。
……怎么那么像他渡劫呢?
她有点怔住,心尖像坠了颗石头,沉甸甸的。
虞菀菀也被吓到,脚步骤顿,身形不由自主向巨响望去。
就这么会儿,薛祈安已经换身新衣,捣腾得好似方才受伤的不是他。
雷声湮灭。
虞菀菀附身于她,爬过嶙峋怪石时,却好似在溯着回忆往上。
“你不是买了新房吗?”
少年的嗓音穿过呼呼风声到她这儿,轻之又轻:
虞菀菀忽地轻轻说:“可是我没有想过你会死。”
虞菀菀沉默会儿,不晓得该怎么称呼他。
知道她应当是看到他受伤,薛祈安解释:“就是个雷劫。修士进阶不也有的么?不要紧的。”
虞菀菀扯开他的衣襟,又合上,然后再度扯开、合上。
许是最近活死妖作祟频繁,人心愤愤。
那道逶迤血迹刺得人心慌。
虞菀菀和他说:
爬崖壁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即使对身强体健的修士来说。
“长明灯它、它忽然这样……”
他嗓音好温柔好温柔说:“你的世界还很辽阔。”
现在像重温她自己的发家史,挺有意思的。
呼啸山风拉扯她鬓边碎发,那对他借口“不想要”送她的耳饰也叮当作响。
门倏忽被“嗙”地撞开。
“不对吧。千百年前妖境未关时,灵力不比现在还充沛么?那时说的都是‘万物共生,缺一不可’。”
尾音拖长,抬眼看她,乌睫扑扇半遮半掩那点昳丽红痣。
“他好像死了。有人看见他和只千年蛇妖打起来,对方生吞了他。”
大叔轻蔑道:“就算他是龙又怎么样?仍是插翅难逃!”
“虞菀菀。”
他不喜欢吃很甜的。
小黄开门的动作霎时一顿。
却又纷纷在逼近现任花魁梳拢时的价格,默契停止。
中间间隔的时间,算算正好是虞菀菀和他在合欢宗打诨至今的日子。
没了她后,底下人没应声。
一千万天品灵石。
怎么这么好哄啊……
薛祈安轻轻揉着她的掌心:“山上雷大,我是想让你雷小了再上来。”
少年微不可见松口气。
薛祈安直起身,面色比方才好看点,勾了下她的鼻尖轻声说:“我也没想过会喜欢你嘛。”
虞菀菀松开他的手,神情俶尔平静:“你要做什么,当着我的面做。我又不可能拦你。”
他立刻改口:“好嘛,我有事。”
她路过食肆,高高兴兴进去,想着买份藕粉甜圆子带回去给薛祈安尝尝。
已经快进到留后事、分遗产的地步了吗?她是不是还要感谢他留后路啊?
他从来需要的都不多。
“那少主,你真的要消掉菀菀的记忆,然后把她送这儿去吗?”
虞菀菀被他弄得好痒,捏住他的手躲开:“不用啦,我自己有计划的。”
可往常,很少这样七嘴八舌地群起讨伐。小黄出来这么多日,也是头回听见。
薛明川苏醒后,甚至不消亲自动手,只需淡之又淡地评价一句:
“龙族有两大关,一是生长关,一是发.情期。后者我猜你应当见过了。”
山的落位在震宫,属木,旺于春,故草木经年旺盛。春为生,冬为死,草木枯败即为死。
这个有史以来最高的拍卖价,是冲着“薛家少主”的头衔而去,却不是冲着“薛祈安”本身。
虞菀菀:“……”
虞菀菀拿手向他比划:“卖树的阿叔说了,甜橙管甜!尤其我们的树长势那样好,入秋后肯定可以吃到撑!还能摘好多拿去送人。”
这倒是第一次这样近听见。
小黄已经能用避水诀,滴雨不沾。只快步往山头走回 。
忽然间,她动了。
虞菀菀之前就是在那……拍下薛祈安的。
不如薛祈安的嗓音清冽,却有种佳酿似的醇厚深沉。
他的手腕也没有留下任何伤口。
空气有瞬异样波动。
甚至买他,都只是馋脸……
“听说他堕入妖道,没有一族肯接纳他。”
今日下山颇有不寻常。
虞菀菀没说话,只脑袋埋进他怀里。
吉凶相伴,祸福相随。
“小娘子,你的藕粉甜圆子。”掌柜娘子乐呵呵走来,将包好的甜食递给她。
对方却很自来熟,语气吊儿郎当的:“来,喊声二哥听听。”
她的身体刷刷掉眼泪。
她亲亲他的下颌:“你咬我吧。”
这是薛明川暗地里对他的羞辱。
系统:【她这是……】
系统沉默不语。
如果是她提的“娶他”,那日后他想“分开”,也要她批准。
也不相信婚姻。
“我也不知道。我怕不消掉她记忆的话,我死后她会很难过——”
云及舟说:“生长关是在成年前期,幼龙向成龙转换的过渡期,实力会忽然倒退。”
虞菀菀在心里怒骂。
小黄委屈:“可是你不让我进来!”
她忽然听见有人喊他,声音温润柔和,似春日里涓涓细雨。
薛祈安伸手抱住她,安抚性地拍拍她的背,却很精准猜到她心里当真一瞬闪过的“殉情”想法。
但小黄仍能猜出什么,更平静地问:“这灯,拿你命燃的?”
虞菀菀一直都知道他疼痛阈值很高。她都搞不懂他到底瞒了多少事,一边在想她要生气,一边又忍不住去抱他。
这都是他教的。
力道不大,但他没忍住蹙眉。
可能是他不想要别人将“无恶不赦的妖主”和“玉银族最后的少主”等同起来。
疑问句,摆明的肯定语气。
她一弯眉眼笑:“但你可以亲我一下。我觉得我会更甜一点。”
龙魄惊慌失措地捧着长明灯进来,连区分的称呼都忘了:
她不自在扭过头:“知、知道了。仅此一回,下不为例。”
系统:【……】
毫无预兆的,阵法将她拦在外头。
他轻轻“嗯”一声,拨了拨她有点凌乱的脑后:“可能是最近白玉殿……就我故乡被打得次数有点多,长明灯给那儿的魂魄引路更费劲,才会忽然熄灭。”
但这回没有她。
虞菀菀:“谢谢您!”
龙魄更是一溜烟就没影了。
明知道他想靠撒娇糊弄过去,偏偏她就很可耻地吃这套……
“你不是有每天都要吃的甜糕吗?”
那是他也说过好看的。
伙伴立刻捧哏:“是什么?”
像巴掌的风,都像变成了鼓掌声。
她撒娇似的哼哼说:“我想见我心上人嘛。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回去时却下了密密疾雨。
“很多事都是想不到,但就是发生了。”他把她的脸掰过来,再要说点什么,话语却止在她眼尾一点点的湿漉。
虞菀菀从回忆里抽身,小黄正好爬到山顶。
所以才会有小说里“废灵根”后,他人生的至暗时刻。
少年趁着这个空挡收走尾巴,面不改色答。
这才符合她最初理解的,长明灯说的“以龙膏点燃”的意思。
她叩及门,就要推门而入,忽地却听见龙魄小心翼翼说:
嫁给我呀。
“我那傻幺弟眼光倒是挺好。”
他倏地别过脸,望及沙炽星和甜橙树,又如烫到似的移开视线。
虞菀菀咽口水。
“少主!”
虞菀菀借着她的眼,却注意到穹顶阵阵不竭的雷暴,撕扯乌云。
“好嘞。您稍等。”掌柜娘子乐呵呵去后厨。
他扯开身侧椅子,摁住她肩膀,想让她坐下来说话。
大家都不喜欢妖主。
小黄呆住,仰起脸,怔怔看那片愈发急促迅猛的雷海。
嗙!
云及舟凝聚的光团没有人形,也没有脸,虞菀菀却明明就觉得他在抬头,在看向那片不停的惊雷。
但是她和他待得真的好开心,如果可以一直一直,用特殊的关系延续下去就好了。
“不要。”他忽地伏在她肩头,闷闷说,“肯定很痛。”
薛祈安说:“那你尝过后告诉我吧。”
“没买。”
银光一闪,她霎时伤势痊愈。
是哦,没有她的话,薛祈安没有被从青楼里带出来。
她这十六年,就从没做成过什么事。
话里话外都是,坚持久点好让他向上交差。
那片光团轰然散开,凝成的一小块碎片再度没入她灵海,留下男子清润温和的话语说:
从始至终,少年连眼皮都没掀,讥诮戏谑地勾了下唇。
小黄却没喊痛,咬咬牙用力向上。
少年少女紧紧依偎,身影融为一处被投落墙面。屋内正儿八经燃着的烛火渐渐烧尽。
大家都害怕妖境打开。
火焰缠住他的手腕,越燃越亮,他的唇和面色却愈发白。人好似成了玻璃做的,摇摇欲碎。
像在叫他认清自己的身份。
他的耳尖红透了。
立刻有人“是啊是啊”的附和。
少年牙齿咬住,却只是含着,没用半分力。
虞菀菀攥紧衣袖,垂睫低声说:“可是,我也不知道他有生长关。”
雷夹金光,轰轰锤落。
小黄已经往里冲了。
屋内氛围忽地变得好沉重。
虞菀菀轻轻碰了下,只觉好像摸到一块冰,凉得不似活人。
顿了顿,薛祈安弯弯眉眼说:“你喜欢宫殿吗?白玉砌的那种,我可以留给你一座。”
虞菀菀看的好难过。
虞菀菀猜他又在鬼扯。
最年长的那个慢悠悠说:
“你从旁边的崖壁爬上来地?”
少年乌睫轻轻颤动,半晌不说话,好似陷在她构建的未来里。
她的身体噼里啪啦掉眼泪:“可是我一个人做不到这些事怎么办?”
她越想越开心,蹦蹦跳跳,脑后垂着的发髻像兔耳朵样上下飞扬。
长明灯的灯芯已然很暗了。
衣襟扯开后,露出的大片肌肤白皙如玉,不见意想中的伤痕。
他轻轻的,好像有点委屈:“但你那一下捶得我有点疼。”
它身后还跟着一群白软软的小龙魄,咕噜噜滚进来。和她打照面时,霎时怔住了。
嗙!
少年忽地低头,亲吻吃掉了。
薛祈安下意识凑近,额头抵触她额头。突然间,肩膀被不轻不重锤了下。
虞菀菀立刻好玩儿地抓紧他的尾巴。
轰隆!
那大叔以为她是被吓着的,挥挥手笑:“瞧瞧,小娘子胆怯成这样。你别担心,我小叔子说这事十拿九稳,妖主必死。”
混账。大混账!
他认错得很快,攥着她的手转成十指相扣,顺势往她肩膀一靠。
虞菀菀当然说谢谢。
手分开他的唇齿,像他喜欢对她做的那样,也塞进自己的手指。
薛祈安却笑:“你怎么会什么都没有啊?”
冷不丁的,被扯住手腕。
竟然是……云及舟的声音。
荒地开发段时日,就已经带来些微博营利,能买一套小小的四合院了。
云及舟却“扑哧”笑,笑声和薛祈安竟有点像:“我们又不是什么很娇气的种族。”
所幸云及舟也没计较这事。
少年轻声说:“我没有事。”
他轻声说:“我一直很抱歉,我们所有人都很抱歉让他遭受这些。”
少年轻轻“嗯”一声。
他忍不住拨弄她的眼睫:“我可以给你当打手——或者出钱什么的。”
她说:“可是我什么都没有了,薛祈安。我什么都没有了。”
她头垂得很低,没有看他。
她想回去看看,但小黄不想,小黄想赶紧拿到官府开发荒地的许可。
虞菀菀听得窝火,她这具身体却依旧是笨蛋,竟然信了。
小黄路上自言自语:
“那也不要紧嘛,我们家小甜橙精怎样都最好的,想做的事一定可以成。”
风声劲朔,每次吹来都如一次响亮的巴掌。她的掌心也被尖石划得血肉淋漓。
虞菀菀伸手揪,触及他尾巴尖尖时,少年抖了一下,竟像要收回尾巴。
虞菀菀坐着等,忽地听闻身后那桌,有人吃着红豆羹在聊闲话。
少女会变脸似的,一下面无表情。
其实她从来没想过成亲。
还有其他素未谋面的至亲。
“……”
整座山只一处寸草不生,东北的崖壁。
“他废灵根的伤都没治好,饱受病痛折磨,生不如死。”
“我在你最爱吃的甜糕铺子正对面,买了套四合院。透过左面六棱窗,也能望见山头种满的甜橙树。”
远处又一声轰轰巨响,最近接二连三都是这种爆炸声,总没消停。不是炸山,就是雷劈。
仅仅是受伤时,让他有地方、有时间休息就已经足够成为打捞他的浮木。
她又说:“现在妖境关着,活死妖和恶妖不还是作恶?”
那片位置实在太特殊了。
薛祈安开阵法了,第一回开得如此急。往常都是她走几步才开。
“妖境一开,定然阻碍天地灵脉运作。你们没觉得,那团旋涡出现后,即使只是显露妖境入口,灵力都运转不畅了么?”
人群霎时哑火了。
虞菀菀假装没听见他打趣的轻笑。
没人时,龙魄才会喊他少主。
……糊弄人的鬼话。
他又拧眉,瞥见她掌心模糊的血痕,瞳仁一缩,“嗖”地起身拽她的手:
……可他不是蛇吗?
有点像要分别前的难过。
他听过的最美妙最遥不可及的一句话。
“这叫苦中思甜。”
少年反被摁住肩膀,她跪坐在他大腿,单手拨弄他的衣襟,很不满说:
满春院。
倒杯水。给床和被子。
“你不是有待开发的荒地、有在等成熟的甜橙树,还有想去游玩的地方吗?”
只要这样就可以了吗?
几个男人,无可避免聊到天下局势。
这些到底哪一样和他没关系?
……她第一天带回薛祈安就是这么做的,还请了个医修。
小黄猛然扭头。
虞菀菀理直气壮,摁着他抓住衣襟的手欺身而上,唇停在那片薄唇前一寸。
“对不起。”
她扯开他的衣襟,呵呵笑:“怎么,有时间考虑清我的记忆,没时间处理伤口啊?”
他没受伤吗?
薛祈安眉心紧蹙:“你脑子怎么长的啊?”
崖壁偏偏又是雷暴中唯一无受损的位置,树木拔地而起,它却连碎石也未落。
她什么也没做。
死死生生。
他二哥护他而死。
坊间说她冤大头,她也不管。
人是很难看到死气的,可那瞬间,虞菀菀看见了,小黄也看见了……他身上飞速流逝的生机。
自然有投机谄媚者使手段将重伤昏迷的少年,在他的刻意纵容下,送入满春院。
老鸨喊过三次后,转而从最便宜的价格开始。这下,人声鼎沸。
新买的,想要求娶他的房子。
官府也当她冤大头。
笼子里的少年冷淡地看着自己被人买下,当然不是她当初的“一千万天品灵石”的高价。
又是好一通口诛笔伐。
虞菀菀气死了:
‘破阵的关键总在生门。’
小黄愣了愣,倏地反应过来,怪不得每回她说他是蛇时,薛祈安都会露出古怪、忍俊不禁的笑意。
小黄戴着逆鳞,进出无阻,便也没在意。
“我要冲上去,一个左勾拳再一个右勾拳打飞这些人,然后连环踢送给薛明川和天道!”
这是他给她养成的习惯。
“不过,”薛祈安顿了顿问,“你需要什么帮助吗?”
那是前功尽弃。
薛祈安怔住,倏地垂睫:“嗯。”
“对不起。”薛祈安低低同她道歉,“我本来没想让你看见的。但再不续它就得熄了。”
小黄咽口水。
虞菀菀仰起脸,眨眨眼。
少年掀起眼皮,温温柔柔的:“嗯?”
“可是我在谈情说爱诶。”
但她这具身体还是信了,不再纠结这个话题。
他需要的并不多。
小黄怕异动引起这不寻常的雷的注意,连动静稍大的术法都不敢用。
小黄匆匆丢个洁净术,顾也不顾地想要穿过那层,她下山时他布的阵法。
薛祈安摁住她的手,单手整理衣襟,别过脸,明显在岔开话题问:“我的甜圆子呢?”
隔这么远,都能听见隐绰的几字“妖龙”“同伙”“死有余辜”。
“其实没关系的。”
虞菀菀瞳孔剧缩。
“如果顺利的话,三年内见成效。那首先分红可以给他一半,能抵还部分债务——还能再送一山甜橙树!”
第 94 章 千帆过尽(五)
小黄在他怀里“呜呜呜”小小声地啜泣,好久好久,最后直接揪紧他的衣襟睡着了。
她的后颈被两根冰冷寒凉的指尖轻轻捏住。虞菀菀能感觉到,少年将她从怀里提出来,抱起,温柔地塞入被子里。
“薛祈安。”
掖被角时,她的身体也醒了,揪住他的手腕迷迷糊糊瞪眼:“你要补血气。”
薛祈安“扑哧”就笑:“好。”
虞菀菀:“好好休息。”
他掖着被角:“嗯。”
虞菀菀攥住他的手:“还有不准乱喝酒了。不准莫名其妙醉了然后亲吻别人。”
少年稍稍怔住,俯身吻她眉心:“好。”
虞菀菀却忽然在想,小说里写,他不能喝酒……是不是就和这个有关系?
她现在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像是薛祈安身上那些莫名的规则,都和她有关。
比如他的耳洞。
他现在就是没耳洞的,可小说里写,他有单边耳洞。
这单边耳洞,是她打上去的。
小说像是他们的几段过往拼起来。
过几日,倒是风平浪静。
虞菀菀再没下过山。
薛祈安不让她下去了,说是外面乱,四方修士奔赴云州。
他说得含糊,虞菀菀能猜出,和“妖主围剿计划”有关。
那日她屋子被炸也是。
天易宗擅卦,推出那片区域有妖主的“势”。为斩草除根、杜绝后患,自然是疏散居民后整片轰炸。
那抹势,当然来源于她。
薛祈安并不在乎这个“妖主围剿计划”,放任他们去了。
他本来就准备死,别人想要他怎么死当然不重要。
“不要乱跑。”
薛祈安不许她下山的第一日,轻轻咬住她颈后一片皮肤,嗓音很温柔:
“先暂时只和我待在这里吧。”
虞菀菀眨眨眼,猜出他言下之意。
白日。
她被捆于床榻,链条垂坠。
“薛祈安。”
“嗯?”
少年坐在她身侧,抖了抖她的乌发,很熟练替她扎辫子,有喊必应。
虞菀菀稍动手腕,叮铃铃的响声络绎不绝。再用力,床柱都轻微晃动。
她连脚都懒得抬,有点重。
虞菀菀问:“你等会能在我的镣铐上画朵花吗?”
薛祈安掀起眼皮,困惑看她。
虞菀菀:“感觉有点空哦。”
他忍不住笑:“好。”
末了又说:“那我的链子也要有。”
有她画的。
白日里,他捆缚着她;夜晚间,他寸步无法离她。
虞菀菀最期待的,就是捆住他的刹那。她挑好久,才选中银链。
亮闪闪的最衬他了。
黑夜像是掩人耳目的屏障,窥视的星子被拦于窗帷外。
轮到少年被困囿于银链铸就的牢笼。
他说要保护她,提防她乱跑,白日里要上锁关起来。
她也是。也想要保护他。
至少在夜间,他连命也能属于她。
“我喜欢这样的日子。”
虞菀菀压着他的肩,一腿跪于他身侧,另一腿跪在他腿上:“一睁眼就能看到你,你一睁眼也只能看到我。”
少年懒洋洋躺着,乌发披散,宽敞松垮的茶白中衣如云般铺开,软乎乎地流连床榻。
她指腹慢慢压过他的唇瓣,仔细亲吻他的泪痣:“甚至你连离开我,都需要我的允许。”
“我也喜欢这样的日子。”薛祈安低笑,仰起脸,彻底展露染红的眼尾和湿漉漉的泪痣。
系统咬帕子:【你俩都默契地不提及未来,我好心碎呜呜呜。】
虞菀菀却冷漠脸:“我到底行不行?这都不上吗?搞这么久还在纯爱本呢?”
系统:【……滚(ノ`Д)ノ】
喜欢搞纯爱的系统被她气自闭,闷闷憋回角落不吭声。
脑海声音消失时,虞菀菀神情也垮了。
不难过,说不难过绝对是骗人的。
怎么可能不难过啊?
她曾经做过场梦,梦里同薛祈安成亲,看了一整宿星星。
现在也是。
他们并肩躺在床榻,眺望星星,在彻夜不息的烛火里聊至天明。
动弹间银链缠缠绕绕,编织成网。
虞菀菀倏地问:“你什么时候打算燃长明灯的?”
这几日她也了解到很多,譬若长明灯是新燃的,灯芯不稳才易熄灭。
薛祈安含糊地说了个日子。
“……”虞菀菀气笑了。
她说:“我第一次亲吻你的日子?”
薛祈安别过脸不做声,算默认。
真是大混账。谈恋爱当日,就准备去死再消除她记忆。
虞菀菀怒恼推开他:“不要和你玩了。”
薛祈安去抱她,脑袋蹭蹭。
虞菀菀推:“抱也没用!你走开!”
他不动,低头,二话不说地亲亲她唇角,像在认错和撒娇。
虞菀菀:“亲也没用!我也不要——”
她目光恰好落在薛祈安脸上,话一噎,飞速改口:“暂时不要搭理你。”
日出东方,阳光沉入屋内。
少年手环着她的腰,自己的银链尚未解开,已经抬手扯过床边搭着的金链,铐在她的手脚上。
“不要生气了。”他抱紧她,腿伸过她身侧,将人牢牢禁锢怀中。
咔哒。
金链落了锁。
薛祈安眉眼立刻一弯,下颌从后搭来,轻声问:“那要怎样才会不生气呢?”
亲也不行,抱也不行,那要怎样才行?他在问这个意思。
虞菀菀瞥眼环过她腰的手,玉竹般分明纤长。
“双修一下试试?”
她侧过脸,对着少年的视线哼哼说:“也许你取悦到我,我就不生气了。”
薛祈安怔住。
系统重新回来:【哇哦。】
虞菀菀心里很满意:“哇哦。”
“取悦?”
少歪歪脑袋,迷茫看她,披散的乌发从肩头散落,显得他人透着股小鹿似的懵懂。
他很困惑问:“……双修?能取悦?”
虞菀菀挑了挑眉。
又想起他说的‘我不喜欢亲吻’‘我不喜欢拥抱’‘我不喜欢做这种事’。
正要说点什么,面前倏地摆开一本书。
“你是指这个意思?”
少年仍维持方才的姿势,下颌搭着她的肩,手越过她身侧,懒洋洋泛开一页。
虞菀菀扫了眼。
“为什么又是话本子!”她内心地震,腿莫名有点软和痒。
系统:【嘿嘿嘿……】
可过一会儿,虞菀菀又心里攀比:“可是我比他会亲,他被我亲哭和弄哭的次数更多,我胜。”
系统:【……】
她的身体却僵住,脸一点点变烫:“你在问什么啊?”
“问怎么取悦你。”
他把笔塞她手里,乖巧温驯地问:“你想我怎么做,勾一勾?”
那是她尺度最大的话本子……之一。
“行了!你不准说了!”
她脸涨得通红,拿枕头打他。薛祈安也不躲,弯弯眉眼,伸手摁住她的脖子。
两人闹腾腾地扑在一起。
床榻一抖,金银链死死缠绕不分。
日子如果能一直这样当然好。
当然极好。
几日后,又是夜里。
虞菀菀白日种树种累了,倒床就睡,掌心还攥着截银链,被捂得暖呼呼。
忽然间。
银链轻轻一动,她很警惕地要醒了。少年的嗓音也正好在耳侧响起:
“菀菀。”
他少有这样喊她,一般都喊全名,记忆外更多只喊她“师姐”。
虞菀菀两耳发烫,被摇醒了。
少年跪坐她身侧,一弯眉眼,二话不说拿她的外袍将她兜住,极快扎好她的发辫。
虞菀菀揉揉眼睛:“怎么——”
银链叮当。
场景一瞬变更,视野骤亮。
无数盏天灯徐徐升起,汇成飘远的银河,夜空刹那亮如白昼。
人群攘攘而过,衣袂裙摆旋成了一朵花,载满欢声笑语,没注意到角落多出的他们。
他们手里都捧着花灯,顺流轻放。
虞菀菀惊讶:“这是——”
“你要不猜猜是谁过生辰?”少年凑近她耳边哼了哼,低声说,“生辰快乐,小甜橙精。”
虞菀菀惊愣扭头,暖风呼呼,她看见数不尽的亮光悉数落于少年乌发眉梢,像他眉眼绽出的繁星。
他弯弯眉眼,眼底亮光游弋。
好亮。好热闹。
……好漂亮。
虞菀菀一瞬说不出声,怔怔看他,所有闹意都被他的声音压过。
“你怎么会知道的?”虞菀菀极轻问,自己其实都忘了。
薛祈安:“问的。”
虞菀菀一歪脑袋。
薛祈安笑着弹她的额头:“毕竟你是甜橙精嘛,随便找个树问问就好。”
虞菀菀:“……”
倒是明白他的意思。万物有灵,只要人有存在过的痕迹,就一定会被记录。
可能是有某片叶子,见过她的出生。
可是她真的好久好久没过过生日了,都快忘记有生日这回事。
虞菀菀伸手去牵他,轻轻的:“谢谢哦。”
少年一弯眉眼。
刹那间,烟花绚烂绽于头顶。
她吓到了,一抖,匆匆去捂耳朵,另双微凉的手更快覆住她的耳朵。
火花在长空中坠落。那片山头、她刚离开的那片山头,甜橙树花一朵接一朵绽放,再一朵接一朵凋零结为硕果。
少年声音贴着她耳朵,在手背侧轻笑地响起:“可能现在吉利,它们想成熟了吧。”
这好像是她出生的时间。
嗙!嗙!嗙!
烟花一朵接一朵炸开,竟有些似心脏飞速跳动的急促声。
不用猜也晓得,这事和他有关。
她想说点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望着那片如太阳汇聚的山头,怔怔出神。
这样的景,还有机会看见第二次吗?不是她一个人看的第二次。
“薛祈安。”
她忽然喊。
“嗯?”
少年应声低头,眼睫落满天灯映成的瑰色,眼底一川流淌的花灯,漂亮又遥不可及。
“其实,”虞菀菀扒住他的手,嗓音好轻好轻,“其实我不喜欢花灯。不喜欢天灯。”
薛祈安愣,乌睫一垂。
虞菀菀:“我也不喜欢吵闹的地方。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不喜欢温度太高的地方。”
那些东西都好热闹。好亮堂。漂亮得不像是她能拥有的东西。
攥住她的手一紧。少年轻轻抿唇,声音放轻:“抱——”
歉。
话音未落,虞菀菀扑过去,紧紧抱住他,藏匿光影里吻住他的喉结。
“可是我喜欢和你待在一起。”
她顺着喉结向上亲:“因为和你待在一起,所以这些都会变成很有趣热闹的东西。我会很喜欢。”
“很喜欢很喜欢。”虞菀菀又重复了一遍,慎重地强调。
少年一瞬绷紧身体,被她吻过的地方染成片浅粉色,像漫山遍野的桃花。
“我也是。”
他忽然说,顺从地仰起下颌,柔而轻地直视她说:
“我完全不喜欢这世界。”
我只喜欢你。
虞菀菀猜他不说的话是这个意思,想起他对世界一视同仁的初始好感度:
0.
/
她生日这天,就是她有回双修时看见的那段记忆。
她真切重温了,他被人看上的火大。
银链绑系他们的手腕。
叮当响彻长夜。
次日。
他们把甜橙分来吃,果然好甜好甜,直往心里奔,会掉眼泪的那种甜。
虞菀菀问:“你怎么催熟的?修士不是不能违背自然规矩吗?”
所以之前她的甜橙树都是适度丢术法。
少年替她剥好橙子,笑吟吟地塞入她嘴里,没回答。
虞菀菀也没再问。
到后来,他离开有几日了,她才明白这也是他的命换来的。
他的命好值钱哦,因为人很漂亮吗?她的身体又哭又笑在想。
时光流逝。
长明灯越燃越旺,少年睡眠的时间却越来越长。有时呼吸都浅得听不着。
云及舟的记忆,这部分过得很快,多是他们俩在家闹腾的片段。
看话本子、种树晒太阳、吃甜糕……有时对视都能莫名其妙笑。
日子从不为人而停留。
长明灯光线最亮的那日,薛祈安给了她一瓷罐的甜橙干。
他避开她的视线,轻声说:“消除记忆的。”
虞菀菀抱紧瓷罐,很平静:“喔。”
她上前抱抱他,像什么也不知道,哼笑问:“为什么是甜橙干?”
“因为甜?”他很认真地想了想。
薛祈安又说:“你要不下山——”
不用在这陪我。也不用遭罪。
话音未落,虞菀菀就踹了他一脚,不吭不响瞪他。
他一下不说话了,低头亲亲她。
长明灯是他用命燃的,最亮时,就是他死期将近时。
俶尔熄灭,则是他生命到了尽头。
他把长明灯送给了她。
说是能帮助她修炼。
少年走出那扇门,再也没有回来。
门开刹那,疾风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许是周围过分空旷,他的背影竟孤寂得好似与世界为敌,腾身化为一点银白,如流星般转瞬即逝。
小黄没动甜橙干,也没出门。
她抱着瓷罐,有点像在抱骨灰盒,抱得好紧,坐着眼泪不停流。
屋外闹腾的讨伐声,轰隆的术法,数日未停。
停后,就是祝贺他死的庆典。
虞菀菀附身于她,也跟着掉眼泪。人都哭恍惚了,分不清今夕何年。
薛明川来过一回。
和她之前看过的一样,胜利者姿态说教一通,再被龙魄揍出去。
可后面这段就是她没见过的了。
叫“豆子”的龙魄走近,轻轻抱住她,小心地拍她的背。
“少主说,你哭得很伤心时要给你一个抱抱。他很抱歉让你伤心了。”
小黄抱住它,木头人偶没有半点温度。她却绷不住似的,嚎啕大哭。
虞菀菀心里也好难受。
豆子温柔地拍拍她肩膀:“还有,少主说,接下来的事也很抱歉。对不起。”
……什么意思?
这是小黄最后的想法。
她在豆子怀里晕过去了。
那面她曾经见过的水月镜忽然出现,银光大闪,镜面如微风吹拂的湖泊,涟漪阵阵。
水月镜内,竟是现代的场景。
她被无形力吸入镜中。身形渐渐缩小,凝成一点亮光飞入空中,像颗星子。
虞菀菀以前听过一个童话:
‘每个孩子在没找到爸爸妈妈前,都是一颗星星。他们在天上看呀看,看到喜欢的了,就想:我要当他们的孩子!’
‘然后,星星成为了父母的宝贝降临。’
她陡然明白那日为何在水月镜中看见自己现代的模样,又为何豆子要道歉。
薛祈安还是抹了她的记忆,把她送入现代。
……她不会要现在回现代吧?
薛祈安还在记忆外,没准生死未卜呢。虞菀菀内心一万个抗拒。
好在,只有她的身体去了。
一道亮闪闪的碎片飞速没入她灵海,和云及舟的其他魂魄合在一起,显出模糊人影。
云及舟的魂魄被拼齐了。
但为什么,没有见到他的魂灵呢?虞菀菀想不通。
原先在她脑海里,存在感几乎蒸发的长明灯,倒是突然飞奔向外冒。
系统适时出声:【姐,你知道吗,长明灯被点燃后是能造梦的。】
【小薛上次不是拿血燃过一回么?你梦见了天灯,那就是对你来说的美梦。】
长明灯让她看了云及舟记忆里,薛祈安死时,被构造出来的、他的美梦。
她看见了她。
雷雨交加。天色晦暗。
浓而密的雾气间,他们重新见面了。即使毫无记忆,隔着人海遥遥对视。
就像她穿书那日,他们见的第一面。
那点红痣像最浓稠的一抹艳色,闯入她的眼帘。
命运好似一瞬收束于此。
云及舟的记忆到这彻底结束。
世界崩塌离析。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旷的四周,哽咽又笑着响起:
“你会看到这段记忆的对吧,虞菀菀?”
“这是你留给自己的一段记忆。”
/
虞菀菀陷入黑暗。
鼻腔涌进股消毒水味,伴着刺耳急促的“滴滴”声。
她眼皮沉重地厉害,隐绰感觉,好像有锐器在胸口移动。
过好一会儿,头顶的亮灯骤熄,她听见男人长舒口气:“手术竟然真成功了。”
虞菀菀立刻反应过来,是她当初做心脏分流手术时的地方。
男人是她的主治医生。
和他说话的女人,是帮手的护士。
她的手被动了动。
护士很惊讶:“她掌心怎么回事?方才没有吧?”
那是点似鳞片的图纹。
医生瞥了眼,确认与病变无关:“胎记一类吧?”
其余人看过,想想也是,不甚在意地结束手术。
虞菀菀魂魄从体内抽离,飘在惨白的手术室内,一眼认出了那道纹样。
那是他的鳞片。
没入她掌心后留的纹路。
她忽然想起:
医生说:‘手术成功率极低,她能活下来,手术能成功是个奇迹。’
修仙界的书里写:‘逆鳞,龙护心脉之至宝。’
她的面前好像突然多了一扇门。
门前她向生,门后他向死。
她明确清晰地知道,他的死,和龙鳞甲缺少的那片逆鳞,脱不了干系。
为什么要这样做啊?
虞菀菀忽然有点迷茫,她的右锁骨又在发烫,如烈火灼烧般。
她飘在现代,看自己一点点长大,然后看着自己,在某天忽然穿书了。
可能是刚吃完饭。
可能是一觉睡醒。
可能只是换个衣服。
每一次,她都什么也不记得地,重新成为“小甜橙精”,一样的讨债场景,一样的对话。
灵魂坠落时,一样被他接住了。
终于有一天。
她绑定了系统。
她听见系统在和上级开会,上级忧心忡忡说:
【世界线偏离太多了。反派怎么比任何一回都不在乎世界呢?再这样下去,剧情真会彻底崩坏的。】
【攻略组、救赎组全失败了,那就再换人。换一个气息和他最相近的人。】
她身上有他的逆鳞。
当然和他气息最近。
就这样,她穿书了,带着她从书里得来的、关于他的记忆。
以“攻略他”为目的,重新见面了。
长明灯慢慢浮现在她眼前。
虞菀菀视线竟模糊不清,手一抹,才发现眼泪不知何时糊住她的双眼。
她从现代离开,站在黑暗间。
长明灯问她:“这一回,你要怎么做呢?”
“这是你反复到达过的岔路口。”
他生死之间的岔路口。
虞菀菀静静看着长明灯的火焰,忽然问:“你是不是都记得?”
长明灯很骄傲:
“那当然!我可是上古神器!只是天地有规则,我不能说。”
长明灯:“他燃我太多次了,每次都剩几滴滴龙膏下来,这么多回也够我长明了。”
“只是,”它顿了顿才遗憾地解释,“世界会被清扫重启。我这种特殊情况的点燃,并不能够实现‘打开妖境’。”
虞菀菀被戳破心思,不说话了。
她想起第一回见到长明灯:
‘好奇怪。我和你不需要滴血认主,就像你以前是我的主人。’
‘为什么我不需要点燃就能有这样的功能?’
‘我怎么和被点燃了没有区别?’
长明灯是他送她的。
她当然是主人。
虞菀菀忽然有种奇怪的错觉,像是他们在过去,留下了未来。
“所以你的答案呢?”
长明灯围着她绕来绕去,好奇至极:“如果你想回去,我当然有办法让你回去哦。”
虞菀菀重复:“回去?”
长明灯:“嗯!回现代!”
虞菀菀没应声,长睫一垂,灵识绕着灵海里云及舟的魂魄转悠。
在他的魂魄旁,还有一小潭薛祈安妖力留下的清泉。
虞菀菀倏地问:
“你能给魂灵引路。那能不能,是我去把玉银族散落的魂魄统统带回来?”
如果她能做到,他就不需要以死燃灯,复活他的族人了。
……至少有活的动机吧?
长明灯愣了一下,哈哈大笑:“可以是可以,但做不到的。”
长明灯:“玉银族的灵魂是被流放了,流放到世界的起源,与天道同在。”
“只要天道不死,他们就不可能出来——除非像你的小龙那样,以命献祭,点燃我的同时蒙蔽天地规则。”
虞菀菀却猜出来什么,肯定道:“但你能带我过去。”
长明灯笑:“我当然可以。”
面前黑暗一瞬变得更加浓郁。
长明灯突然飞入她手里,像盏普通的灯那样,安静燃烧着。
它笑:“请吧,尊敬的主人。”
黑暗像在邀请她,像在伺机吞没她,长明灯也只堪堪照清足下之地。
长明灯提醒她:“失败的话会彻底死亡喔。”
“我知道。”虞菀菀低声说。
她捧着那盏不动不灭的长明灯,深吸口气,向永夜般浓重的黑夜迈出一步。
像捧着他们的过去,向未来而行。
“虞菀菀,不要怕。”她和自己低声的,一字一顿说,“你可以做到的。”
可以把他们都带回来。
可以创造个全新的结局。
她就是为此而来的不是么?都穿书了,要过的当然是童话。
童话没有悲剧。
第 95 章 四海承平(一)
涂郦近来睡得极不安稳。
勘破心魔后,她似乎感觉更糟了。像是被戳破一直以来的自欺欺人。
她在梦里反复问自己:你真的没办法了吗?那个错误真的无法纠正吗?
“涂师姐,邬绮长老请您过去。”
门“咚咚咚”被敲响,熟识的师弟恭声在外边喊她。
涂郦猛然惊醒。
“知道了!”
涂郦应,三两下梳洗好前往长意阁。
她在长意阁门口,抬头往远处那片晦涩的漩涡扫一眼,想起相关的骂名,不自禁一抖。
路上都能听见弟子议论纷纷。
其中一人说的唾沫横飞:
“听说最近好多地方都有妖族作祟,各大宗门召开几次会议,抽调精英弟子四处维系秩序。”
“好像说和龙——就我们上次不是见过一只吗?应该是和他有关。”
“毕竟龙是百妖之主,号令群妖啊。”
不是这样的。
涂郦知道,这些妖叫“活死妖”,和妖主没有任何关系。
他们不听妖主掌控,而是听……
人。
合欢山遇袭之事过了几天,她才反应过来,那些就是活死妖。
不过是个半成品,才会本能恐惧龙。
可她为什么会知道呢?
涂郦轻压眼皮,脑海浮现银龙护住合欢宗的场景,嗓子眼涩然。
她五指紧握成拳,侧过脸低叱那些弟子:“胡说八道什么呢?”
“其他宗门就算了,那龙前不久才救的合欢宗,有这么说自己救命恩人的?”
她眉一沉,竟当真有大师姐风范。
弟子立刻告错:“我们就随口说说,哪真这么认为啊?”
“是啊是啊,”旁边有人附和,拍了下他的肩膀,笑着揭穿,“你别看师弟说得乐呵。”
“前几日我们外出,吃饭时听见万剑宗的剑修喊那龙是‘妖龙’。师弟和他们打起来,差点把他们头都拧下来。”
涂郦笑:“我看是人差点把你们头扭下来吧?”
剑修,那可是出名能打。
他们被戳穿,不好意思地摸头嘿嘿一笑。
“涂师姐。”
恰巧有弟子从长意阁内出来:“长老们说您能进去了。”
刚才和涂郦讲话的忙说:“那大师姐您忙,我们先走了。”
他们挥拳保证:“我们绝不会让合欢宗有任何一声说他不是的。”
“好好好。”涂郦摆摆手。
长意阁门轰然大开。
正中殿堂空荡,左右木质座位阶梯次排布,桌以白玉砌筑,两侧柱子雕龙画凤,毫不掩饰的奢华气息。
寻常弟子来长意阁,一般都是犯了事。长老会审就常在这进行。
涂郦一进门,内心不自禁发怵。
阁内不单有合欢宗长老,还有万佛寺、天易宗、御兽宗等,前来同他们商量妖族作祟之事的临近宗门。
她进去时,驭兽宗长老一拍桌面,气哼哼说:“我的态度就这样,天道之事另当别论,妖龙必斩。”
邬绮长老正要开口。
驭兽宗长老指着她:“姓邬的,我警告你,别劝我。今天就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是这态度。”
她俩从小认识,熟得很。驭兽宗长老一直都这性子。
邬绮长老揉揉眉心,叹气,倒没说什么,转而看向涂郦问:“什么事?”
什么事偏偏要挑各宗长老都在时说?
涂郦躬身行礼:“弟子有事禀告。事关天道、薛家,和妖主。”
她并没用“妖龙”的称呼。
长老一时都坐直身体,无数双锐利犀利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似刀剑利刃。
涂郦手微微发抖,吞咽口水,竟慌张得发不出声。
涂郦。
她和自己说:你是涂家最高贵的大小姐,是涂家唯一留存的直系。
你的母亲是修仙界难能一遇的天才,你的父亲是涂家先家主,他们都是大乘期修士。
他们从没教过你:将错就错。
他们只告诉你:要敢于纠正犯下的过错。
你不可以给他们丢人。
绝绝对对不可以。
“诸位长老,”涂郦躬身又向他们遥遥一拜,低头不起,“请您对弟子搜魂。”
满座哗然。
邬绮长老更是更是惊愕至极:“涂郦,你说什么胡话!”
搜魂,极可能致修士根基受损,一般都是在审讯犯人时才用。
“长老。”
涂郦没有跪过。
就是被幽禁孤岛,吃不饱喝不足,成日挨打她也没有跪过。
可涂郦跪了。
她跪伏在地,身体像弯折的一枝垂柳,坚劲地重复一次:
“请诸位长老对我搜魂。”
活死妖之事,她是亲眼见过的;
天道和薛家之事,她是亲眼见过的;
她小叔行的每份恶事,她是亲眼见过的。
起初,她不敢说确实是害怕,害怕被送回孤岛;可后来呢?
后来她有过澄清的机会,有过真切掰倒小叔的机会,却几度视而不见。
她在贪恋小叔给她的“大小姐”风光。
怕作假证的事败露,即使小叔成功落马,她依旧要跌落谷底。
所以这些年,她的修为才寸步难进。她违背了自己的道心,违背涂家的家训。
“这些事和妖主毫无关系,与天道、薛家,才是密不可分。”
她跪伏在地,一字一顿说:
“我知道这些事太过骇人听闻,诸位长老必然不相信。搜魂后,一切都真相大白。”
殿内霎时陷入静默。
邬绮长老气得别过脸,一眼不肯看她。倒是驭兽宗长老起身。
“我就不整那些客套话了。你知道这些事,我们也确实怕你所言为虚,魂肯定是要搜的。”
搜魂得出来的事做不得假。
“但,”驭兽宗长老笑意收敛,一拢披帛认真道,“你若是根基受损,其他宗门不好说,驭兽宗定然竭尽全力助你痊愈。法器符箓,你开口一定给。”
其他宗门纷纷表态。
涂郦恭声说:“多谢诸位长老。”
毕竟是合欢宗的弟子,最后还是邬绮长老搜得魂。她竭力放轻动作,涂郦还是痛得发抖,面色惨白。
涂郦的神魂,完整记载了孤岛的经历。也完整记载着,她被仆从刁难,却无意撞破薛家同他小叔勾结,饲养小鬼、试炼活死妖之事。
看完后,殿内久久无声。
薛家一直是正道之首,天道一直高高在上,眼下这一切几乎颠覆修仙界认知。
即使先前,他们早确认天道不堪为天,却也没这样亲眼所见冲劲强。
邬绮长老抱住她,拍拍她的背低声说:“孩子你辛苦了。”
涂郦摇摇头,抓住她的衣袖,目光却越过她落在一众长老身上:
“妖境之事有待商酌,当务之急是天道和活死妖——”
忽然。
一阵地动山摇。
邬绮长老猛地将她护进怀中。
诸位长老也灵识外散,立刻能意识到状况。万佛寺秃头的佛修一拍桌面,挥舞锡杖。
“阿弥陀佛,这堆——叫活死妖对吧?来得正好。”他眉眼很慈悲,“贫僧上回没打过瘾呢。”
无数飞禽走兽黑压压如乌云,包围整座合欢山。
可奇的是,他们再寸步难行。
驭兽宗长老震惊:“为什么合欢宗的阵法就可以拦住活死妖?”
邬绮长老:“因为不是合欢宗布的。”
活死妖脑袋当锥子,用力向透明结界上撞。每次撞击,空中都浮现似银鳞拼接而成的整片。
这是龙族的阵法。
邬绮长老翻遍古籍只找到一点讯息,这应当是龙族以龙鳞为担,张开的阵法,极耗精气神,能笼罩整座合欢山已是相当了不起之事。
多亏这道阵法,合欢宗如世外桃源般,不受活死妖侵犯。
“主人,主人!”
远处一头白色狮子跑过来,是驭兽宗长老的灵兽。
它一扬透头颅,鬃毛飘荡,威风凛凛问 :“主人,我们要去杀妖主吗——”
“杀什么妖主?”
驭兽宗长老踹他一脚,笑骂:“丢人现眼玩意儿,赶紧去给我把活死妖吃了。”
仿佛先前说“绝不改变态度”的不是她。
她足尖点地,周身灵力大震,也准备加入杀活死妖的阵容。
只是临行前,她拍拍邬绮长老的肩说:“你弟子的事,我很抱歉。那样的好孩子,天下人都会记住她为何而死的。”
说的是,虞菀菀。
她被退入鬼门后,声讯了无,连天易宗的卦术都算不出她的存在。
那就意味着……
邬绮长老也震荡灵力击杀妖族,却忍不住视线往云后瞟,沉重叹口气。
造化弄人啊。
她总会想起数月前少年少女形影不离模样。
活死妖在修士手里竟也讨不到一分好,双方胶着。
“这些活死妖好像又进化了!”
邬绮长老沉声提醒:“击碎也依旧能重塑。”
她面前,正有变成粉末的活死妖,如泥土拼塑般,飞速重聚。
一炷香过去。
众人面色都不好看。
灵力有限,这些活死妖却好似杀不尽。源源不断的黑色,如吞人的洪流般汹汹掩来。
之前的活死妖都好像小巫见大巫,他们像是见天道被擒鬼界后,殊死一搏。
“这样是没法杀掉活死妖的。”
忽然间,一道竹青色身影,穿过严实阵法翩翩坠落。
“……薛逸之?”
邬绮长老等人扭头面色都不好看。涂郦方站定,也是警惕捏着符箓看他。
刚才都看过涂郦神魂的记忆,没人待见薛家人,更何况是主谋的薛逸之。
但他意思,似乎来助他们一臂之力。
可……薛逸之,怎么会如此轻易能穿过阵法?好像这阵法就没对他设过防似的。
按说,能进来的只有合欢宗之人,和邬绮长老灵力许可后的人。
薛逸之并不在乎的态度。
他抬起手,掌心冒出无数只冰蓝色的蝴蝶,聚拢飞远,似一片冰蓝色飓风。
被碰过的活死妖,悉数停顿一瞬。
“你们——”
薛逸之张嘴,才发出几个音节,他眼里突然有金光闪耀,转而低喃:
“誓死维护天道……天道……天……”
很快,他抬手用力一拍脑袋,金光暗淡。薛逸之向他们抱歉一笑:“不好意思,业务不太熟练。”
业务?
涂郦听不懂她的词。
驭兽宗长老已经忍无可忍,提鞭而上:“这些都薛家人干的,他们出现在这还有什么好事?先拿下再说!”
薛逸之不躲。
长鞭狠狠劈落,却穿透他的身体,好像他和他们身处另个时空。
地面被劈出一个巨大岩洞,沾染驭兽宗长老灵力的碎片飞溅,穿过活死妖时……
直接将他们击杀了,再无复活。
众人惊。
薛逸之眨眨眼,举手说:“我真的是来帮忙的。”
他袖下,更多的冰蓝色蝴蝶纷纷飞出,像花一样旋远。
“蝴蝶碰触时,只能定住活死妖一息的时间。击杀之事,劳烦诸位长老了。”他说得相当客气,躬身行礼。
涂郦却稍稍眯眼,从她的行礼动作,看出合欢宗教习的痕迹。
这双眼莫名眼熟。
还有那点冰蓝色灵力也是,她只想起了一个人。
涂郦震惊抬眼:“你——”
大敌当前,长老们暂时未管这不速之客。尚有一战之力的都紧随蓝蝴蝶,一息间击杀活死妖。
战局竟一瞬扭转。
四目相对。
“薛逸之”眉眼一弯,食指在嘴前轻轻一摁,像请求她守密似的。
涂郦尚未反应过来,他便昏迷在地。
被人压住时,生机渐退,成为一具挂着腐肉的骷髅。
有长老颇富经验:“他早就死了,只是被用邪法吊着口气。”
另一人叹:“倒也是,临死前幡然醒悟做了真正的好事吧。”
活死妖暂退。
空中最后一只蝴蝶消散。
涂郦想起同少女见的第一面,忽然觉得,她好像一只蝴蝶。
轻轻振翅,引来席卷八荒的飓风。
/
天道居于世界起源。
那是片无人知晓的领域,在世间传闻里,多被称作“流放之地”或是“遗忘之都”。
听说那儿,只容纳被天道唾弃、罪孽深重的灵魂,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薛祈安没去过。
但他清晰地知道那是片极浓郁的黑暗,日光不照,灵魂不渡,仅留无数凄厉尖锐的哭嚎。
每个七月十四,他都能听到流放之地的哭声。
层层叠叠的乌云后,天色渐蒙,云层颜色也渐渐变白。最远的一朵,少年垂腿而坐,茶白衣袖几乎同云融为一体。
他的领口微微敞开,露出右锁骨一点猩红的银鳞纹,如浸染血液。
“少主……”
龙魄费力从云层底钻进来:“您在的这种世界边缘罅隙实在太难进了。”
它飘到他旁边:“少主在看什么?”
薛祈安说:“看想看的。”
他摩挲着手背的月纹,两侧腕上都有雷电缠绕,像一圈漆黑的荆棘枷锁。
稍动作,乌云层便轰轰作响,似警告。
龙魄胆战心惊:“少主,你、你要做什么?我帮你吧?天地还在监视着你。”
天地不许他有异动。
天地有自己的规矩,像是天太冷要下雪,天太热会旱灾。
他要开妖境,要从流放之地带走魂灵,“命”和“个人意志”就是合“规矩”的交换。
少年的身形已经很淡了,有点像晨初的雾气,日光大盛时则散去。
合欢宗的玉牌被丢在云上,隔会儿就得响。
邬绮长老给他留言:
“菀菀的事,我们都很抱歉。你如果需要的话,可以同我聊一聊。”
“菀菀如果还在,也不会想你一蹶不振的。”
那日鬼门关后,每天都有这样的讯息。薛祈安没法回,受天规束缚,也没法接。
龙魄惊慌问他:“菀菀她……”
薛祈安言简意赅:“没死。”
他轻笑说:“四肢健全,也没受伤。”
龙魄又问:“那她在那儿呢?”
薛祈安眼一垂,没答了。
他也不知道。
只能感受到她在这个世界,但找不到她。
不知道她在哪,在干什么,只感觉她好像难受得厉害。
弄得他也好难受。
想见她。好想见她。
但……幸好逆鳞把她的伤转到他这了。
薛祈安摩挲着月纹,压根不在乎收紧的枷锁,心想:
还好不是她伤,不然要痛哭的。
忽然间,云层散开,那团漩涡有瞬的僵滞。紧随着,大肆吸纳周围漂浮的层云。
到时间了。
少年倏地从云层一跃而下,衣袖飞扬,转瞬间银龙穿梭。
他猛地扎入漩涡。
身后金雷追随,像在猎龙。
银龙龙尾一扬,奋力从漩涡里脱出一架赤金色的龙骨。
龙骨拼死挣扎,想往妖境里钻,却动弹不得半分。
金色雷电来助他,狠狠劈向银龙。
银龙尾部那一圈漆黑枷锁同时收紧,似要生生勒出血痕。
薛祈安没有半分停顿。
要想杀死天道,必须摧毁天道的龙骨。这像是他的心脏。
没人知道,天道的龙骨藏在妖境中。它当初骗哄修士封锁妖境,是在保住他的龙骨不受侵犯。
妖境开了会损天地安宁,只是天道的谎言,不想要别人发现龙骨的谎言。
真正倒霉的,只有无家可归的妖族。
他身侧无数白雾争先恐后涌入妖境,都是他收集来的妖魄,好高兴地嚷嚷:“回家啦!”
他们会在妖境内迎来新生。
天道却冷笑:“你以为你能杀尽我?”
金色龙骨口吐人言,依旧傲慢,数道金色电光猛力向银龙身上劈。
它猛然挣扎,大张骷髅嘴用力向银龙脖子咬,生生咬下一片血迹斑驳的银鳞。
“谁管你。”少年戏谑轻笑,一尾巴将他扇地里,“杀不尽,那就往尽了杀。”
龙骨被他砸穿厚重云层,在云州古坟附近撞出一道巨大黑洞,砂砾飞溅。
银龙转瞬化为人形,一脚踩在龙颈椎上,一拳拳用力向他脑袋打去。
成圈的冲击波向四周震荡,草木簌簌不止,临近海洋波涛翻滚。
“这是怎么回事?”‘我靠通宵飞升’正在采风,仰起脸向动荡中心看一眼,眼忽然亮,“好漂亮的光!”
云州,秦朗匆匆救下被活死妖袭击的普通人,藏入虞家阵法内,也仰起脸看浓郁的乌云呢喃说:“天下大乱,生死不定啊。”
还有更多的活死妖如训练有素的军队,从土里钻出来,从山上往下奔。
再在不知何方袭来的冲击波里,被一瞬搅碎。
整片土地好似都在动荡。
飞沙走石,尘土飞扬,草木如陷飓风般摇摆不定。被吹断的枝干惊慌逃窜,被疾风撕扯成无数碎片。
世界像是迎来了它的末日。
“你这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天道的龙骨摇摇欲坠,仅能凭着原有的硬度生生抗下少年每一击。
龙骨毁灭,对他来说是真正的死亡了。天道终于发出仓皇的喊声:
“你以为这样我死后,你就能成为天道再迎来新生吗?妖境打开时,屏蔽天地规则只是一瞬,这一瞬后你照样要为妖境的开启而祭天!”
“你能不能少点废话?听起来好烦。”薛祈安相当不耐。
银龙尾部卷起他,猛地收紧,将它的骨头碾出嘎吱嘎吱摩擦的脆响。
“这个世界不需要天道。”他说。
天道的龙骨被击入土中,无数白电拔地而起,牢牢箍住他。和他周身迸发的金光撕扯碰撞。
终于。
“啊啊啊——”
天道头一回发出如此凄凉的惨叫,肋骨被硬生生捻断,沉沉坠入地底。
银龙也没好到哪去,尾部黑色枷锁如刀片般,割下一把一把的银鳞,鲜血横流。
薛祈安像是感觉不到痛,讥诮轻笑:“我忍你这高高在上的态度很久了。”
“你有什么资格当天道?世界的发展应该是人决定,而不是天。”
他微侧脸,视线越过遥遥青山,耳侧小辫子被风吹得曳动不休。
在他望去的方向,更远之处,修士漂浮空中,如铜墙铁壁般严密防守身后的修仙界,身后的普通百姓。
术法一个接一个炸开,活死妖被蝴蝶定住刹那,被顷刻碾碎粉末。
活死妖是天的产物,按说杀人该轻而易举。可它们就是没杀成。
不仅没杀成,还成片地死亡。
天道也亲眼看着自己的身体在银龙的绞杀下,渐渐碾为粉末。
痛啊。
好痛啊。好痛。
他的灵魂在鬼界永无见天之日,他的根基在阳间毁于一旦,他自己将迎来永恒的虚无。
天道不甘心。好不甘心。
不如赌上一切——
想都没想完,天道被咬着脖子狠狠衔起,用力砸向云州古坟。
“你什么也没有,要拿什么来赌?”少年猜出他的想法,恶劣低笑,“省省睡了。梦里倒是都有。”
一瞬间,龙缸大亮。
云州古坟正中硕大无比的红漆棺材猛然打开,恰恰好容纳他的龙骨。
龙缸的势压住了它,玉银族的棺椁困住了它,它挣扎不得。
天道知道它输了。
从哪开始呢?它怎么会输呢?
它不明白,想来想去,只感觉从肉身坠入鬼界的刹那,就好像一切都成定局。
它肉身如果不入鬼界,就能强行降雷劫,再联合修士布阵,定然能杀死他的。
不过也不算亏。
天道看着银龙银鳞剥落的尾部,还有远处大开的妖境,阴恻恻笑:
起码,玉银族都死在它手里。
它给了所有妄图弑天的人,一个最惨痛的死亡教训。
它留在妖境的封印被强行撕开,会降雷劫击杀破封印之人。
它的活死妖也会替他复仇——
银龙好像猜出他想法,叹了口气。
他身形渐渐庞大,挡住天道骤降的雷劫。细看甚至会发现,活死妖受他“势”的影响,动作变缓许多。
天道压根无法落实,他一早谋划好的“夺尽世人气运”的计划。
它只能期待地看着向银龙奔去的轰雷。
可忽然间。
轰隆隆。
地面倾斜,海水倒涌,一座白玉砌铸的宫殿缓缓浮出水面。
海水从殿四周滑落,似汹涌瀑布。
它像是世界的中心,分割天地两半。
天道完全陷入棺椁前,震惊瞪眼。
殿前还有一颗银光闪闪的大树,树叶如银制,随风簌簌不止。
那是鲛人族的神木,曾属玉银族。
树梢顶着盏橙黄的明灯。
长明灯。
再浓郁的乌云都难近它分毫。
可更惊骇的还在远处。
龙骨竟然在发抖,喃喃自语说:“这怎么可能呢?他们明明都在流放之地……”
那些银光闪闪的庞然大物盘踞宫殿,殿顶、阙门、玉柱,如雕塑一般威严神圣。
少年也怔住,愣神看着。
那是本该灭亡的玉银一族。
曾属流放之地的亡魂。
他们忽然间活了,奔来,挡住了袭向少年的雷劫,银鳞迸射出足以蔽日的亮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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