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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第 31 章


    云清晓不知道应津亭具体的想法, 但听得出来他是真“想开了”,没什么以进为退的意思。


    而且,按应津亭有关于“不成眠”这毒药和解毒的巫蛊之术的说法, 云清晓寻思着应津亭对他倒也没有那么“情根深种”,只是中间出了些无巧不成书的小误会罢了。


    所以云清晓唔了声, 点点头:“好吧, 那我们慢慢聊……反正你好像确实没有要杀我的倾向。”


    应津亭闻言顿了下,然后轻叹:“关于‘不成眠’和我之前为什么要留你在身边的事,大抵就是前面所说的这样了。那接下来是你问我答, 还是我想到什么说什么?”


    没有生死忧患心了, 云清晓好奇心上来, 便主动问道:“你这次南下把人家秦王的近侍带出门结果没带回去, 准备怎么解释呢?”


    应津亭笑了笑:“我就没打算解释, 此前怎么对应敏行他们说的,回了长陵就怎么对秦王说,秦王愿意怎么想都行。”


    做好了回到长陵就和云清晓不再能有往来的预期准备, 所以此时应津亭极有畅谈的兴致。


    他主动补充道:“我南下时留了阿一和阿三两个影卫在长陵,据他们传来的消息说, 我们离开后没几天,秦王便突然告病不出,缠绵病榻了半个月才好, 这期间景华宫那边全无动作, 想来秦王和他的万杉军颇有几分遗憾。”


    云清晓一愣:“啊?”


    应津亭不慌不忙地接着说:“我此番南下,其实也合秦王的盘算。”


    “我这个有名有份的皇帝不在国都, 若是秦王再出了事不便主事, 那对于禁军仍在手的景华宫那方来说的确是很不错的逼宫时机,而景华宫那方势力逼宫, 秦王才有机会重现平德十九年的‘辉煌’,展现他虽然即将耳顺之年,但仍对朝局运筹在握。”


    “所以我提出离开长陵,他会同意,而与此同时他也会疑惑我的动机。”


    “好在秦王确实只当我是个有点野心但还没什么能耐的傀儡皇帝,所以我只需要言词之间让他以为我是为了利用‘赈灾’给自己揽声名就足够了。这时我再主动提出要石没羽同行,秦王便会觉得我虽然有私欲但胆量还是不大、所以主动要他的近侍来盯着我以表示弱罢了,他仍会同意让石没羽随我出行。”


    “我此番南下,最要紧的目的便是把石没羽带给封前辈,其次也是想给秦王和景华宫两厢腾出长陵这个戏台。可惜景华宫那边并没有那么冲动,秦王假意称病演了个辛苦,景华宫那边却不肯配合上台,还是没乱起来啊。”


    云清晓听到最后,听出来应津亭的确挺想让秦王和景华宫两边斗起来的。


    也是,那样应津亭才能坐收渔翁之利嘛。


    “但是这次你把石没羽弄‘丢’了,秦王肯定要怀疑你不是个只有野心没有能力的傀儡了。哎,对了,养影卫是你的主意还是封前辈的?我看那些影卫都叫你‘主子’?”云清晓好奇道。


    应津亭说:“我的主意。封前辈只需要我把石没羽给她带去,没想过再培养别的势力,只是也没有阻止我用她的地宫养影卫,他们向她请教时她也愿意慷慨解惑。”


    “我其实一共只养了九个影卫,方才跟你说过的阿一和阿三现在在长陵,阿二送封前辈回地宫后仍会留在南颖国都玉城,阿四和阿五之前在南姜帮我寻‘不成眠’的解药,但我已经让他们也都回玉城去找阿二会合了,剩下阿六到阿九跟在我身边暗中以备不时之需。”


    “他们都是我偷溜出南颖皇宫捡回去的乞儿,我允诺了他们只需要跟随我直到而立之年,到时候便是他们还愿意随我一起,我也没什么用得上他们的地方了。”


    云清晓闻言有些意外,目光略显困惑。


    应津亭轻声道:“我对宛颖和当年趁火打劫的南姜都有怨气,我只想把局面挑拨得乱起来,然后拍拍手走人,没打算在皇位上和其他势力天长地久地纠缠,所以再过些年自然用不上影卫了。”


    云清晓觉得应津亭对他坦诚的程度好像太深了。


    不过听都听到这里了,云清晓索性继续好奇:“我听说去年年底平德帝病危都没有跟南颖要你这个皇子回来,还是后来怀帝登基后主动提出跟南颖要人,秦王没有阻止,你才回来的……那你岂不是差点回不来,盘算都用不上了?”


    听到这个问题,应津亭难得迟疑了下,似在考虑要不要跟云清晓说。


    “不方便说的话就算了,我就随便好奇一下,这事儿本身与我也没有关系。”云清晓道,“其实我还想问问你,在秋城的时候你带我一起行动,见到封前辈之前你真的不知道她和我母亲、我祖母过去的渊源吗?”


    应津亭先回答了后面这个问题,他苦笑道:“我当真不知。我受封前辈颇多恩惠,她不愿意说的事我便不曾多问,更不会私下里探查她的过往,这不够敬重,且也没什么用处。”


    “在秋城那晚会带你一起……就是突然想带上你了,或许是有几分暴露能力、炫耀自己并非真的无能的傀儡皇帝的意思吧。”


    然后他没有跳过前面那个问题,说了回去:“至于今年年初怀帝登基后我成功回了大宛,其中来龙去脉有些说来话长,以后若是有机会再说与你听吧。不过怀帝暴毙,那毒药的确是我提供的,所以景华宫那边想要找我报仇,倒也没找错人。”


    闻言,云清晓沉默稍许,还是没忍住好奇心:“你和怀帝有旧仇?”


    应津亭笑了下:“还好吧,不过是当年本已经定了他去南颖当质子,他和他母妃,也就是如今的钱太后,为了祸水东引,不惜想方设法安排了当时刚接手宫防的钱太后胞弟接近我母妃,然后在我母妃和钱家统领私相授受时,由应淇青带着我去正好‘撞见’了……”


    云清晓顿了顿,没想到会听到这么大的秘辛。


    应津亭回忆着:“他们互相配合,应淇青假装大受刺激要去父皇跟前告状,即便钱家统领是他的亲舅舅他也要大义灭亲,说反正他马上要去南颖当质子了也不怕惹了父皇不高兴之类的。”


    “钱家统领便哄着我母妃说要想办法安抚应淇青才行,又挑拨说觉得我虽然是母妃的亲生儿子,但说不准我和应淇青一样迟早去父皇跟前告状,而且即便我不故意去告状也是已经知道了他们之间的私情,万一哪天不小心说漏了嘴呢?”


    “我母妃也觉得与我这个亲生儿子已经有了隔阂——我当年的确不是个会撒娇卖乖的孩子,也不知道装一装好让母妃安心——而且她还年轻,说不准还会有新的皇子。我猜还有就是,当时她还并不想结束和钱家统领的私情。”


    “总之就那么着,质子被送往南颖之日的前夕,应淇青被‘我’推下水生了病,我母妃帮我认了罪,又主动说换我去做这个质子。”


    “当年秦王和平德皇帝对谁去做那个质子其实没什么偏好,只是应淇青运气不好、正巧是活着的年纪最大的皇子,秦王懒得挑,就做主选了他,平德皇帝也没有跟秦王对着干,而等到应淇青生病耽误出发,我母妃又替我认罪自荐,秦王和平德帝自然也是无所谓,我便那么出发了。”


    云清晓随着应津亭的话想了起来,之前他刚被应津亭以“御前侍卫”的名头带入宫时,曾在和应津亭一块儿逛皇宫的时候遇到过一次应津亭他母妃宋太妃。


    宋太妃当时瞧上去,似是精神状态不怎么稳定。


    当天下午秦王到琅玕殿也提过,说宋太妃因为被迫母子骨肉分离有了疯癫之症?


    看到云清晓的表情,应津亭大概就猜到了他在想什么,笑道:“她没疯,装的,秦王、甚至是钱太后那边都知道她是装的。原因么,为了活命罢了。”


    “当年我被送去南颖之后,钱家那个统领就疏远了她,她慢慢想明白自己既失去了好不容易养大的皇子——平德帝子嗣夭折居多,能长到我当年五岁的年纪已经是难得——又被钱太后拿捏住了要命的把柄,在后宫举步维艰。”


    “所以她就开始装疯了。过去只是装作浑浑噩噩,是今年我回了大宛之后,才‘疯’得更厉害的,待到怀帝暴毙、我登基之后,她便疯得开始‘胡言乱语’,大抵是怕我弑母吧。”


    应津亭语气不紧不慢,说得并没有多少痛苦或仇怨。


    云清晓听了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感觉应津亭并不需要旁人的安慰,也不见得想听旁人评价这桩桩旧事。


    所以云清晓点了点头,只当和之前听到别的秘辛时一样听过就罢,继续好奇别的:“对了,你不是说我说的话会影响你吗,具体是个什么章程,你得仔细告诉我,我回头说话尽量注意吧,但要是特别刁难我的话那就算了,我还想好好过日子呢。”


    应津亭想了想,说:“你还记得吗,我曾经让你不要妄言,比如突然说今天午膳要吃八十八道菜、要一睡十二个时辰这样的话……”


    闻言,云清晓干巴巴回答:“……原来从那个时候就开始了啊。”


    应津亭笑了下:“总之就是从你口中说出的你打算去做的事,我都会受影响不得不去做,所以你以后说大话时稍微低调一些便好。”


    云清晓思索着点头,又兴致颇佳地问:“那如果我说我要到月亮上去,你也必须照做并且办成吗?”


    应津亭不由得哭笑不得,不过……他其实也挺好奇,所以他说:“我也不知道,你要不要现在试试?”


    云清晓:“可以吗?”


    应津亭颔首:“没关系。”


    云清晓便双目一亮,清了清嗓子,然后说:“我现在就要飞到月亮上去!”


    然后目不转睛地期待应津亭的反应。


    应津亭收到了系统的通知:【宿主您好,已接收到您关于今日日程的新规划,本系统十分抱歉,因当前时代未有能够辅助您完成规划的技术工具,故此次规划本系统将不纳入清单。请宿主合理使用本系统,谨慎拟定无法完成的计划。】


    应津亭松了口气,回答云清晓:“看来太过离谱的事,不做也没关系。”


    云清晓想了想,又说:“我还想试试如果我不小心口出狂言了,及时收回的话能不能不影响你。”


    应津亭看着云清晓这正经探讨的模样,心想借“巫蛊”之名跟云清晓说了系统的影响力,也挺好的。


    “好,你试试吧。”应津亭道。


    云清晓的目光在屋子里转了转,然后落到面前的茶水上,他下意识想夸张一点说“我要马上喝完整壶茶”,但开口之前又担心万一收不回来这话、真让应津亭一口气把整壶茶干了。


    所以云清晓顿了顿之后道:“我现在要喝一杯茶水。”


    【宿主您好……】


    应津亭特意没有主动行动,而是听完系统通知,等到了系统开始强制执行的倒计时开始了,他才告诉云清晓:“还有不到一百个数,我就不得不喝了,不然会有反噬。”


    云清晓眨了眨眼:“那我现在不打算喝这杯茶了,方才的话作废……这样行吗?”


    然而系统没有额外反应,显然它只听要做什么,不管宿主不做什么。


    应津亭喝完了一杯茶,然后和云清晓一起确定了说出来的话是泼出去的水、改口也没用。


    云清晓觉得有点好玩,只是可惜应津亭好歹也是个活人,不能让他随便玩下去。


    “行吧,之后我说话稍微注意点。”云清晓说,“但万一我没收住,你也别太生气,我呢也不会愧疚的,毕竟搞这个巫蛊之术之前你又没跟我商量,我还莫名其妙被留在宫里那么久。”


    应津亭噙着笑颔首:“嗯……你听上去好像没有很生我的气了?”


    云清晓啧了声:“也还好,虽然你曾经安排过行刺但最后没有伤到我,不过吓唬了我一番顺道再耍猴一般看我把你当救命恩人罢了,虽然你承认想过杀了我但毕竟没有动手嘛,我也不好跟陛下您计较,反正回了长陵我又不进宫了。”


    应津亭:“……后天才到长陵,这之前你顾及点我的性命,我随你出言指挥戏耍、让你出气可好?”


    云清晓认真思索的模样。


    但他思索的是……方才提到了救命恩人这几个字,让他突然想起来在琅玕殿时他失足摔进浴池那次。


    “清晓?”应津亭见云清晓好一会儿没回答,便自在地喊了一声。


    云清晓抬眸看向他:“你别急着叫我名字,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你会武功的对吧?”


    应津亭没想起来浴池那次的事,此刻觉得自己已经是对云清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过了、没什么可担心的,于是他从容点头:“是。”


    “那我想问问你,我之前在你的浴池边上摔倒,真的是我自己不小心,还是你趁我背对着你动了什么手脚?我现在回想着,总觉得那天是先腿上疼了一下才没站稳的……”云清晓说。


    应津亭:“……”


    见他这反应,云清晓就奓毛了:“所以果然是你!你早就骗过我的‘救命之恩’了!”


    “我……当时就是想逗逗你,没想到你不会水,我当时发现后马上就对你施救了……”应津亭说得自己都心虚气短。


    云清晓瞪他:“逗我是吧?我很好玩是吧!行,那你也让我玩玩呗,我今天晚上要做完两百个俯卧撑再睡觉!”


    闻言,应津亭心想云清晓待他还是温和的,之前他自己放大话说的都是做一千个俯卧撑呢,现在生气了也才对他说二百个。


    但应津亭不想再刺激云清晓,所以半点轻松没露出来,只一脸沉痛:“我知道了,我活该,都是我的错。”


    云清晓听着觉得他油嘴滑舌,于是冷冰冰地加码:“我明天还打算穿一身红再戴个绿帽子骑马。”


    应津亭:“……”


    第32章 第 32 章


    应津亭试图跟云清晓讨价还价, 比如在红衣服绿帽子外面再让他罩块布也行,别露脸。


    但云清晓表示他要回屋睡觉了。


    应津亭只得退出了云清晓的屋子,然后在翌日一早不知道怎么找到的服饰, 总之穿红戴绿地出发了。


    见状,应敏行小心翼翼摸上云清晓的马车, 跟他讨论:“殷先生……陛下他怎么了, 清晓你知道吗?我看着觉得……”


    剑霜和剑刃把声音压得低低的:“有点瘆得慌……”


    云清晓挑起马车帘子看了眼外面满脸生无可恋的应津亭,寻思着长得好就是占便宜,打扮得这么花哨也还挺好看。


    然后他放下帘子, 一本正经地回答其他人:“昨天不是七月半吗, 他可能是被鬼缠身魇着了吧, 打扮得花里胡哨跟纸扎人似的。”


    其他人:“……”


    骑着马跟在马车边一身花红柳绿的应津亭:“……”


    好在云清晓也就折腾了应津亭这么一天, 第二天应津亭就顺利换回了平常的衣着打扮, 没再让同行的其他人眼睛受到冲击,也没让长陵城里城外的百姓们被惊吓到。


    ——他们在午后抵达了长陵,应津亭骑着马随云清晓一块儿路过了靖安侯府, 云清晓进府回家去了,应津亭继续往宫城方向走, 两人自两个来月赶路的朝夕相处中分开。


    云清晓看着应津亭的背影,无端有点不习惯。


    不过小少爷很快把这点不习惯消化完了,兴致冲冲跟靖安侯府上上下下打招呼, 然后得知不巧, 他祖母昨日又去礼佛了,这会儿没在家, 不过老太君这回不会在寺里久留, 今日晚些便会回来。


    云清晓点点头:“那我回来得也算正好。我哥呢,他这会儿在家吗?”


    老管家笑道:“大少爷在的。”


    虽然自云清寒承袭爵位后, 这府里就是他这个靖安侯当家,但相比“侯爷”这个称呼,府里人还是沿袭往日的“大少爷”。


    云清寒此时正在府里的靶场上练箭,云清晓到的时候正好瞧见他大哥用黑布蒙着眼睛、闻风而动地射出正中靶心的一支箭。


    云清晓十分捧场地鼓掌:“靖安侯威武!百步穿杨!”


    云清寒微微一顿,放下弓的同时摘了眼前的布,看向云清晓的方向,失笑道:“就你嘴贫。这么早就回来了?出去的时候不说起码八月才回吗,前几日你送回来的信里也没说这就回来了。”


    云清晓出门游玩,倒也没忘记时不时给家里寄封信。


    “信里没写是想给你和祖母一个惊喜,至于我回来得这么早,当然是因为想家了!”云清晓眉眼愉快地走到云清寒面前,把手腕递给他看,“正好,哥,暗器里的银针没有了,你之前也没给我备用的,我也不知道要怎么装……”


    云清寒脸上的笑意霎时敛了,他皱着眉握住云清晓手腕上的暗器:“怎么回事?出门遇到危险了?”


    云清晓叹了声气:“这件事说来话长了……我见到娘她的师傅了,这位师傅还是祖母的师姐。”


    云清寒摘下了暗器检查,闻言眉宇间越发蹙紧:“什么?”


    于是兄弟俩坐在靶场里,云清寒一边给云清晓的暗器重新装上银针,一边听云清晓把在秋城外陵江上见到封雁秋的事说了。


    云清晓觉得,反正封前辈没有叮嘱他不要跟祖母说见过她的事,那就是不在意的意思。


    但这件事到底要不要告诉祖母,云清晓还是有些纠结,毕竟祖母年纪大了、据说两年前还大病过一次,怕她受不了刺激……虽然不确定封雁秋老前辈的消息对于祖母而言算不算刺激。


    而且除了封雁秋本人的情况之外,还有她说到的有关于云清寒和云清晓的母亲桑榆晚和父亲云振庸生前的那些遭遇……


    云清晓索性觉得,先告诉他哥,然后让他哥做主,决定要不要把那些旧事和故人消息告诉祖母。


    云清寒听完后,沉默地将暗器重新给云清晓戴回了手腕上。


    “所以你是说……”云清寒看着他这傻弟弟,“你知道了陛下背后那么多没见光的秘密,还全须全尾地回到了家里?”


    云清晓觉得他哥重点有点错:“哥,现在不论是咱们爹娘的事还是封前辈的事,都比陛下的事重要吧?”


    云清寒反应并不激烈,甚至有些平淡:“封前辈和祖母差不多五十年没见了,何必到老了再对祖母提及?至于爹娘的事……清晓,当年大宛生乱直至爹娘出事,你年纪小,我却比你年长五岁,已经记事了。”


    云清晓一愣:“哥……”


    “石没羽虽然出现不多,但毕竟和爹娘有过往来,我曾见过他,后来娘身中剧毒、爹旧伤复发,他们强弩之末下安排人送我们回长陵和祖母团聚,我抱着你离开前,娘曾经提醒过我若是再见到石没羽,不要再信他。我自己看到的,结合爹娘的叮嘱,自然就猜到了一些。”


    云清寒看着碧云如洗的天,不疾不徐地回忆:“不过我当时的确也年纪没多大,不知道具体来龙去脉,爹娘情况急迫也容不得我多问,后来十年里也未曾再见过石没羽……直到我袭爵时,偶然瞧见了秦王身侧的石没羽。”


    “毕竟那么久过去了,虽是成人但相貌也还是有些许变化,兼之我只是小时候见过他一两次,所以秦王和石没羽大概是没想过我会再认出他,亦或是即便我认出来了他们也不担心。”


    “从那时起,我便开始着手查探多年前的旧事,只是所得不多,顶多又连猜带蒙意识到了当年先帝也伙同陈家对爹下过药罢了,倒是不如你这一趟收获丰厚,来龙去脉都齐全了。”


    即便是云清晓未曾失忆前,云清寒也没有同他说过这些事,待他失忆了之后,云清寒更是连云清晓本来知道的有的事情都没再对他提起。


    若不是云清晓此番南下回来,他自己已然知道了许多,云清寒这会儿也不会这么随意地说出这些话。


    云清晓心里五味杂陈。


    要说年长,其实云清寒也就比他大了五岁而已,但五年前的云清寒比现在十八岁的他所承担的可要多多了,心性也没这么肆无忌惮。


    “清晓,封前辈的事和爹娘当年的事,都不要对祖母说了,好吗?”云清寒温声说,“祖母她不知爹娘当年不光是殉城,他们的死因里另有手爪推波助澜,我也不想让她这般年纪了再大悲大痛。”


    闻言,云清晓点了点头:“好……哥,那你有没有想过……报仇之类的?”


    云清寒笑了笑:“好了,这些事你告诉我了就足够了,其他的不用你再多想,你好好玩去吧,之前被关在宫里那么久……对了,方才正说着陛下和你的事呢,倒是叫你岔开了话。”


    云清晓觉得他哥这才是在岔开话题,但还是顺着接了话:“我和陛下没什么事,哥你也不用多想,他这不是都没再要我进宫了吗?我是知道了他一点秘密,但我还能跑到秦王那仇人面前去说‘您要小心陛下,他可不是什么安分傀儡’不成?”


    “我没有拆穿他伪装的理由,咱们的娘毕竟又是封前辈的爱徒,封前辈还是咱们祖母的师姐,看在这层关系上,陛下他更不至于忌惮得想要杀我了,你别担心。”


    云清晓想了想,没有说出关于“不成眠”那毒药和巫蛊之术的事,不想再给云清寒的脑子添乱,反正这事儿也不影响旁的。


    云清寒轻叹了声,抬手拍了拍云清晓的头顶:“希望如此吧。这回出门玩得开心吗?”


    云清晓点了点头:“当然!对了,我还给祖母和哥你买了些东西,零零碎碎的图个新鲜,等剑霜和剑刃帮我收拾好了,我让他们给祖母和你送来!”


    “行,府里就这么大个地方,送东西还要特意遣下人送,果然是失忆了,都没以前亲近了。”云清寒煞有其事地笑道。


    云清晓唔了声:“好,那弟弟我改日斋戒三顿再焚香沐浴,然后再亲自把……”


    玩笑开到一半,云清晓突然一顿,不确定接下来的话会不会影响到应津亭,所以又只好咽了回去。


    云清寒失笑:“怎么,被自己的大话噎住了?”


    “哎呀,哥,你教我拉拉弓吧,我之前想学射箭来着,但没力气,弓都拉不开,还好只有剑霜和剑刃看我笑话……”云清晓换了话题。


    云清寒颔首:“好,看看你今日能不能学满一刻钟再喊累。”


    云清晓:“……”


    少爷性子上来,云清晓很想放大话——能不能做到不重要,口头上先把气势给足了再说——但碍于那什么巫蛊之术,云清晓只好把“今天太阳不下山我绝不放弃”的大话又咽了回去。


    很是憋得慌,云清晓寻思着他怎么搞得好像还为应津亭修起闭口禅了?


    这可不行。


    云清晓对云清寒说:“学不满一刻钟,我就把《论语》翻出来……摆上!”


    第33章 第 33 章


    应津亭收到系统的新通知时, 正在琅玕殿内和秦王见面——石没羽没回来,秦王来要人的。


    秦王听了应津亭的说辞,似笑非笑:“陛下的意思是, 臣的近侍石没羽在领命护卫您的过程中擅自离去,没有缘由, 去向不明?”


    应津亭轻叹:“可不是吗。朕原以为是秦王您对石侍卫另有吩咐, 他不多说,朕便没有多管闲事擅自追问。没想到竟然秦王也不知石侍卫去向吗?”


    秦王笑道:“这般说来,倒是臣应当谢恩, 幸有陛下不与臣计较这石没羽擅离职守、臣御下不严的大罪。陛下此番南下出行游玩可顺利?”


    应津亭颔首:“十分自在。”


    秦王一如既往, 目的明确地表达完, 没多留就走了, 似乎也没把石没羽的下落放在心上。


    应津亭伸手从书架上取下一本《论语》, 失笑着摆好了。


    ……


    云清晓又带着剑霜和剑刃在长陵城里玩了几天,然后觉得开始没意思了,于是干脆回了国子监上课, 这样能和如今已经没那么被家里严管的蔺采樊、谢藏、种惟三个,还有应敏行一起逃课出去玩。


    用蔺采樊的话说就是:“你可算回来了, 你不回来他们都不往外跑,应敏行是个老实人,谢藏和种惟就是墙头草做不了主, 你回来和我一起意志坚定地逃课, 他们才会跟着一块儿行动……嘿,你翻墙的架势还是很熟练嘛!”


    人多一起玩才热闹, 他们五个甚至悄悄回了赌玉坊, 把以前买了但还没开、存在这儿的那些石头给开了。


    这回其他几个都把云清晓往后压、不许他往前凑,免得不小心又磕上去花红柳绿一片血。


    而剩下的那些石头竟然都开出了不错的翡翠, 虽然几个家里都不缺这点翡翠,但赌石开出来的就是觉得不一样。


    不过开完了以前买下的石头,几个人就没再继续,各自分了然后自此“金盆洗手”不干了!


    云清晓把分到的翡翠拿去玉饰铺子里,让师傅帮忙做了些小玩意,最后给祖母送了个松鹤的翡翠盆栽,给他哥送了个玉佩,再给剑霜和剑刃各分了个吊坠,也就不剩什么了。


    “我就分到这么小块玉佩?”云清寒笑道。


    云清晓摊手:“那没办法,祖母那个盆栽用得太多了,我呢又金盆洗手不打算再赌了,所以哥你且收且珍惜吧!”


    云清寒:“那你给自己弄了个什么?”


    云清晓摆摆手:“开出来的翡翠不够了,我就什么都没弄,等着把哥你哄高兴了,让你送我块更大的!”


    云清寒一收玉佩:“想得美,找祖母要去!”


    云清晓就这么游手好闲悠悠哉哉地混到了九月初,这期间应津亭一直在宫里,两人也没见过面。


    时间一长,时不时要注意一下放大话别太过分的云清晓感觉有点麻烦了,寻思着这巫蛊术难不成这辈子都不过期了?


    而且应津亭那边到底有没有受到影响、是个什么反应,他这边是完全看不见了,以至于云清晓都犯嘀咕,怀疑应津亭是不是逗他玩了。


    不过嘀咕归嘀咕,收敛一下放大话的分寸,这件事习惯了也就还好,云清晓索性也就不去想了。


    九月初九重阳登高,云清晓和蔺采樊几个一起出城上山玩——云清晓身体弱,爬山这种体力活是坚持不了一刻钟的,好在同行的都是被伺候惯了的公子哥,没谁想满头大汗自己爬山。


    走两步,坐两刻钟马车歇一歇,就这么着来到了半山腰,再往上马车就不太好走了,所以他们也就不继续往上登高了。


    谢藏表示自己为了纪念今日重阳登高,特意背了首古人关于重阳节的《定风波》。


    他煞有其事地面朝山下,抬手挥袖,吟道:“与客携壶上翠微,江涵秋影雁初飞,尘世难逢开口笑,年少,菊花须插满头归!”


    云清晓几个被他这故作高深的架势逗得哈哈大笑,谢藏被笑得气急败坏,捞起袖子:“你们给我等着!我今天还非要往你们脑袋上插满菊花!”


    云清晓喝不得酒,但蔺采樊他们浅酌几杯倒没事,所以摆开带来的吃食后,云清晓端着石榴水喝,其他几个喝不烈的酒。


    本来挺快活的,如果没有突然遇到孙莫学的话。


    先前一同南下,回来时孙莫学逗留秋城,回程路上又不知怎么忘乎所以地耽误了,最后孙莫学比云清晓和应敏行他们晚归了足足一个月。


    给丞相府吓得都快怀疑是不是和孙莫学有旧怨的云清晓此番出行期间又和孙莫学起了冲突,然后直接把人埋在途中了,回来骗他们说孙莫学还在外玩……


    孙莫学也没给家里寄回信,丞相府的人实在担心,明里暗里跑了几趟靖安侯府和恭王府。


    直到孙莫学完好无损还挺乐呵地回来了,丞相府松了口气之余,为了教训这个没分寸的子弟,也为了表达对先前叨扰了靖安侯府和恭王府的歉意——毕竟叨扰的同时,虽然没有明说,但也的确有隐晦表达过质问的意思,莫名其妙去人家府上疑东疑西,现在确认不管人家的事,那总得拿出点致歉的态度来。


    但这点事,明面上再登门道歉就过了——所以,丞相府直接把孙莫学给打了一顿,打得长陵城权贵圈子皆知。


    孙莫学这日重阳登高,都还一瘸一拐地走不稳当。


    看到云清晓那么肆意洒脱地和人玩闹,孙莫学倍感新仇旧恨上涌——虽然先前南下同行的也有应敏行,但孙莫学和应敏行没有旧怨,而且孙莫学觉得应敏行这恭王世子太木讷、只是个跟着云清晓行事的,所以他压根没注意同样也挺欢快的应敏行,只一心盯着云清晓,且越看越不爽。


    所以孙莫学对抬着自己的几个小厮说:“走,过去搁云二少爷面前碍眼!”


    孙莫学非要往云清晓旁边杵,云清晓和蔺采樊他们都被恶心得够呛,但半山腰野外,确实也不是他们的地盘,而且孙莫学现在这副路都走不稳的尊荣、又有几个健壮小厮跟着,云清晓他们也不方便动手直接打。


    “算了,反正我们也都吃得差不多了,既然孙少爷喜欢这地,那咱们换地方,下山回城里休息去!”蔺采樊说。


    几个人起身收拾东西。


    今天出城,云清晓他们五个分成了两辆马车同行,让仆从帮忙放好了要带出来的吃食后,便只带了马车车夫一起出门,没叫仆从们跟随,所以这会儿也是几个公子哥自己把摊开来的吃食收拾起来。


    见状,孙莫学给自己的小厮使眼色:“没眼力劲的东西,没看到云二少爷他们在亲自动手吗,还不赶紧去帮忙,本少爷可不是能看着同窗吃苦受累的那种人!”


    云清晓冲孙莫学翻了个白眼:“你脑子也被一起打坏了吧,没好就别出来现行行吗!”


    孙莫学的小厮不敢不听从,小心翼翼上前后抢着帮云清晓拿食盒,一路送到了云清晓的马车跟前才撒手,低眉顺眼地说:“云二少爷您慢点。”


    云清晓能跟孙莫学翻白眼,却不好对着伏低做小的小厮撒气,拿回了自己的食盒,糟心地胡乱点头:“行了,你回去吧。”


    “这孙莫学有病吧……算了,咱们回城去逸客居看戏吃饭!”种惟跟着上了马车。


    方才帮云清晓拿食盒的那个小厮回到孙莫学身边,俯身在孙莫学耳侧小声禀报:“少爷,我把药丸放进云二少爷食盒里的酒壶里了……但是少爷,奴才还是觉得有点担心,回头他们五个一起出了事,万一有哪家较真查起来……”


    孙莫学冷笑:“云清晓不喝酒,酒壶里带的肯定是他一个人喝的别的东西,不至于五个人一起出事,就算出了事……不过是点春|药而已,又不是毒药,闹大了丢的是他们这些自诩家风清正的脸,本少爷又不怕!气死我了,可惜本少爷行动不便,不能跟上去等着看云清晓出丑!”


    ……


    云清晓他们五个人回到城内,午间在逸客居打发了时间,然后各自回府,晚膳得回家吃。


    逸客居里不缺吃喝,食盒里剩下的吃食和半壶石榴水都没动,云清晓拎回了家。


    府上正在蒸重阳糕,刚出炉,云清晓尝了一块,被腻得找水喝。


    正好剑霜和剑刃方才接过了食盒,把里面的东西在往外拿。他们知道自家少爷有个不浪费吃喝的好习惯,所以里面剩下的吃食和半壶石榴水也没打算扔,先摆了出来。


    桌上本有茶壶,茶水解腻其实更好,云清晓手都伸出去了,但正好看到石榴水拿出来了离得近,索性就给自己倒了石榴水喝。


    “好了,你们接着玩去吧。”云清晓说,“我回屋歇个午觉,晚些再起来,不用管我。”


    府上仆从们今天得闲,方才云清晓回来的时候,剑霜和剑刃正在园子里和其他人一起捯饬□□白菊呢。


    皇宫里今日倒是没把重阳当个什么重要节庆,应津亭和前面这些日子一样往来琅玕殿和御书房之间,跟个书呆子一样翻书看。


    本就是打发时间装装样子,应津亭看着看着便走神想到,好像有好几日没听到过系统通知了……


    【宿主您好……】


    ——显然,人经不起背后念叨,应津亭刚想到这事儿,系统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应津亭从容地听下去,好奇小少爷又给他“指派”什么任务了。


    【具体内容如下:今天晚上趁夜黑风高套麻袋揍孙莫学一顿。】


    第34章 第 34 章


    系统说完任务内容后, 又道:【请宿主合理使用本系统,减少拟定含不正当行为的规划。】


    应津亭笑了下,让系统给他放一放云清晓拟定这个计划时的情景。


    这段时间应津亭偶尔会受云清晓“言出必行”的影响, 但次数不多,偶尔也就是摆摆书晒晒太阳看看月亮之类的, 不仅无伤大雅, 还挺有意思。


    这次还是两人自回到长陵分开之后,云清晓第一次有“大动作”,应津亭不免有些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大概是孙莫学干了什么事把云清晓给气坏了, 让云清晓一时都忘了“巫蛊之术”的存在……应津亭想着, 然后就被系统投放给他的画面给愕然住了。


    系统存档了“宿主”拟定新计划时的场景, 应津亭从中看到云清晓跌跌撞撞走向寝卧的房门, 一边抖着手把门关上了, 一边咬牙切齿地骂:“孙莫学你个龟孙子等着!今天晚上我非套麻袋揍你一顿不可……”


    画面中云清晓手脚虚浮,脸色是一反常态的格外红艳,额头和鬓边还有细密的汗珠, 看上去有些像是发烧了的模样,但应津亭照顾过发烧的云清晓, 知道他眼下的状态和病了的症状并不全然一致。


    而且若只是发烧病了,云清晓何必从里面关上房门,还惦记着骂孙莫学?


    回想起南下途中和抵达秋城后孙莫学那人的作派, 应津亭皱眉, 正想要继续看看云清晓那边的情况,系统给的画面却已戛然而止——系统只存档宿主拟定计划的“证据”, 再多就没有了, 应津亭想看也没有。


    好在应津亭以前看到过云清晓的寝卧环境,确定云清晓眼下应当是在他自己家里, 至少人是安全的,所以倒也没那么迫在眉睫的危险。


    虽然按原本的打算,是不要再主动去和云清晓碰面了,但这会儿……即便知道云清晓在他自己家里,应津亭还是坐立不安,匆匆出了琅玕殿,叫侍卫牵马来他要出宫。


    给应津亭牵马过来的侍卫是他从南颖回来时,身边明面跟着的唯一一个侍从,其实也是影卫里排行为首的阿一。


    阿一先把缰绳递给了应津亭,然后想要开口建议应津亭改乘马车出宫,相对低调一点。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应津亭已经策马跑了。


    阿一只好老实温吞地守回了琅玕殿宫外,做一个“不受待见”的侍卫。


    ……


    云清晓正又气又恼地靠在门边,他方才关了门之后就实在没力气挪回床上了,只能咬牙切齿蜷缩在地上。


    ——方才身体开始出现异样情况时,他本来正午睡得正好,迷迷糊糊醒来,发现自己的手居然下意识地、很不体面地在自己身上乱摸,云清晓整个人都奓了毛一般。


    云清晓只是不接触风花雪月,但没“单纯”到连自己的身体状态变化都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的地步,而他确定自己午睡期间没做什么春|梦,春|梦也不至于醒了以后还越来越难受……


    被搅和得浆糊似的脑子一转,云清晓意识到可能是有外物影响,但肯定不是他自己家出了问题,那就只能是在外面。


    回家之前,时间最近的去处是逸客居,可逸客居他不是第一次去了,他之前还在那里待过整整三天,当真是只唱戏的正经戏班子,而且他今天是和蔺采樊他们几个一起去的,又没久留,也没遇到额外的枝节,总之不像是逸客居的饭菜出了问题。


    而且他从逸客居回到自己家,一直到他午睡歇下过程中身体都没有出现异样,云清晓总觉得如果是回家之前被下药的话,他应当撑不了这么久都药效不发作。


    但若是回家之后才误接触了什么……云清晓是不怀疑自家人的,所以他一边下床往门口挪,一边混沌地想到了那半壶从外面带回来的石榴水。


    那石榴水,在城外半山腰时被孙莫学家的小厮接触过,而孙莫学是个眠花宿柳惯了的脏东西……


    果然离了自己手的饮食都不该再入口!


    云清晓从里面锁好房门的同时,咬牙切齿地确定了这件事十有八九和孙莫学脱不了干系,等他没事了一定要去套孙莫学那杂碎的麻袋,恶揍他一顿!


    现在是分不开身了……


    云清晓衣衫不整地靠在门边,寻思着只能寄希望于这药的药效没太严重的后遗症——按理来说应当不会,毕竟今天孙莫学遇到他们五个的时候也挺意料之外,出门的时候应该不是奔着要害人来的,所以他身边小厮随身携带的药估计是孙莫学平日里自己用的,这样的话药效应该不太伤身……吧。


    反正现在门关好了,不怕有人突然进来,云清晓打算熬一熬,觉得应该能熬过去,就是他这身子骨很有可能之后又得病一场……


    然而又熬了一会儿,云清晓实在忍不住了,他想……屋子里现在又没别人,不得体就不得体吧,他自己又不是没手,干嘛不自己动手,非得死熬?


    应津亭像个采花贼一样从窗户跳进屋中时,没想到会看到这么……不成体统且云蒸霞蔚的场面。


    ——当然,要说不成体统,还是他这跳窗的闯入者比较有问题,毕竟不管云清晓这会儿是在做什么,人家都是在自己的寝卧之中封门闭窗地独自做,这事儿轮不着旁人管。


    应津亭方才策马出宫后,把马安置在了附近的死巷中,然后轻功悄无声息来到靖安侯府,没走正门引人注意,而找到云清晓的其雱院更不难。


    他就是想确认一下云清晓是否安好,此刻“冷静”地站在了云清晓的寝卧内,听着仿佛近在咫尺的靡靡声调,应津亭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脑子方才竟是显得比云清晓的还糊涂——云清晓都知道去关门,他却擅自开窗闯入……


    应津亭进退维谷,一边心念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一边寻思着他好像不是个正人君子来着?


    云清晓还陷在自己的意识中,没有察觉到屋中多了个人,毕竟应津亭动作轻,而云清晓既不是习武之人,五感对风吹草动都没那么敏锐,又正状态窘迫,根本分不出更多心神注意他本来已经确定没有旁人的屋内情况。


    云清晓垂着眸,指间无力得有些委屈了。


    他到底为什么要倒这种没品的大霉啊!


    很难受,但生来体弱多病又娇生惯养长大的小少爷这会儿已经开始觉得累了,甚至都嫌弃起自己难伺候了,含糊地抱怨:“麻烦死了,不如当个太监算了……”


    耳朵灵敏的应津亭:“……”


    不出意外的话,云清晓显然是中了催|情的药。但一般来说,不会有男人因为中了这种药而产生还不如当个太监算了的想法……


    云清晓这思路实在过于离奇,让应津亭一时间甚至有点想不顾场合地失笑。


    云清晓呜咽了声:“你再不消停,我等会儿就把你给割……”


    听到话头,应津亭这下彻底没工夫考虑笑与不笑的事了。


    他可能需要庆幸一下自己没那么君子,方才留在这里没走,不然恐怕这会儿是赶不及的——


    应津亭着实不想冒风险让系统来判定云清晓接下来的话,所以他仓促落到云清晓身边,赶在他说出完整的句子前,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虽然云清晓正想说出口的话显得他十分刚硬、叫人想打个寒颤,但他的唇的确是软而烫的。


    正如他现在整个人的状态。


    云清晓神思不清明,以至于被人捂住了嘴后又过了会儿,他才骤然瞪大了眼睛,看向应津亭的眼神里甚至充满了惊恐。


    确认眼前突然冒出来的人是应津亭后,惊恐少了多少,怒气就浓重了多少,和怒气一块儿的还有窘迫尴尬,云清晓下意识摸了摸衣物。


    “我不是故意这般不合时宜出现在你面前的。”应津亭轻叹了声,“我方才在宫里,突然感应到你要我今晚去揍个人,我觉得奇怪,便想来瞧瞧你,没想到……”


    云清晓恶狠狠咬了应津亭的手一口。


    应津亭轻嘶了声:“好了,我不说了。我会放开你,但你方才差点说完的话吓到我了,为了避免你再烦躁得胡言乱语……清晓,让我帮你?”


    云清晓怔了怔。


    “不……”


    应津亭拨开了云清晓的手,云清晓更加尴尬了,但拒绝的话也被掐断了。


    云清晓现在很想去死一死。


    偏偏应津亭还在他耳边轻声慢语地说话:“没关系的,清晓,你忘了吗,你能控制我……若你觉得在我面前丢脸出丑了,心里过不去这个坎,想除之永绝后患,你可以在我帮完你后杀了我……你都不计较我过去暗中对你的算计,我也不计较你打算如何对我,可好?”


    云清晓:“……你闭嘴!”


    应津亭低笑了两声。


    云清晓好想让他变成哑巴。


    ……


    这件事实在是太突然、太别扭了,所以云清晓的问题解决完后,神思疲惫的他睡着之前,还不忘下意识赶人,拒绝清醒地面对应津亭:“我现在要马上动身回皇……”


    应津亭再度捂住了他的嘴:“别闹,睡吧。”


    云清晓拒绝去想应津亭到底用的哪只手捂他。


    “或者,你愿意和我礼尚往来一下吗?”应津亭噙着意味深长的笑意。


    云清晓聋了,翻个身就睡着。


    第35章 第 35 章


    云清晓再度醒过来时, 屋内已经没有应津亭的人影了,这让他松了口气。


    看到外面天色已经暗了,云清晓估摸着应该到晚膳时间了, 虽然有点奇怪剑霜和剑刃都没来叫他起身,但云清晓也没纠结, 自己起床收拾了下——其实也没什么需要特别收拾的, 因为应津亭好像在他睡着之后有帮他整理过衣物,还把屋内不对床的窗户打开通风了。


    总之,确认看不出什么奇怪之处后, 云清晓才开门走了出去。


    然后, 云清晓又往屋内退了两步, 很想重新把门关上, 假装自己没有起来过。


    然而站在其雱院院子里的云清寒已经看到了他, 脸色还算和气地对他招手:“躲什么?陛下亲临,就你没礼数,不知道跟家里说, 要不是我闲着无事来你这院里瞧瞧,却是陛下代你开了门, 我都还不知道陛下来了咱们府上。睡到这时候才起,还不过来跟陛下告罪?”


    被云清寒提及的应津亭本人正坐在院子里的石桌边,听着云清寒指桑骂槐的话, 神色有点无奈地瞧着云清晓。


    云清晓觉得他哥可能是被气疯了。


    毕竟他之前一直说和应津亭没了往来, 结果今天应津亭出现在他屋里还帮他开门、他却在睡觉……真是给了他哥好大一个惊喜。


    “哥……”云清晓面色纠结,“这件事说来话长……”


    “那就不要浪费陛下的时间, 你长话短说。”云清寒道。


    云清晓:“……”


    应津亭不慌不忙地插话, 对云清晓解释了句可说可不说的:“清晓,靖安侯这会儿站着, 可不是我不让他坐,是他自己说君臣有别不坐下的,我可没仗着身份在你院子里作威作福。”


    云清晓觉得应津亭可以不开口,尤其是别喊那声“清晓”。


    果不其然,云清寒的语调更阴阳怪气了:“陛下宽厚,臣子自当更知本分,是吧,清晓?”


    云清晓默了默。


    然后他慢吞吞从屋内走了出来,来到云清寒和应津亭面前,选择了破罐子破摔。


    “你们干嘛啊,能不能好好说话了?”云清晓迟来地先发制人,“不就是陛下把我当朋友,在宫里无聊来找我玩玩,又怕走正门阵仗太大,所以才低调着来吗,陛下你没有跟我哥解释清楚吗?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懒,不知不觉睡个午觉起来得迟了点而已,你这反应弄得好像是我刚和人私奔回来似的,太奇怪了。”


    应津亭轻笑了声。


    云清寒也笑,就是语气更凉了:“云清晓,你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你到底是在陪陛下‘玩玩’,还是在睡午觉?还是你觉得这两件事你能同时做?”


    “为什么不能啊,哥是不是气糊涂了,我跟陛下聊天累了就休息呗,陛下回宫也是无聊所以就没走罢了,你反应太大了。”云清晓坚定道,“对了,哥,孙莫学惹我不高兴了,我跟陛下商量好了今天晚上去套麻袋揍他,行吗?”


    云清寒拿他没辙:“你这话题换得太过拙劣。”


    云清晓不服:“哪里拙劣了?我这不是在跟你解释我和陛下到底在聊些什么吗,我们真的要去打孙莫学!不过哥你放心,我们绝对不会暴露身份,让孙莫学和丞相府抓住把柄的。”


    云清寒:“……你有事找我便是,不要叨扰陛下。陛下,天色不早了,您是出宫时有车驾,还是臣让府里安排马车送您回宫?”


    应津亭看了云清晓一眼,云清晓别过目光不瞧他,好像方才不是他说的今晚要一起去揍孙莫学。


    “不劳靖安侯费心,朕自便,晚些再来寻清晓一起出门。”应津亭用能把云清寒变成炮仗的语气说。


    云清寒对云清晓一声冷笑。


    应津亭说完了要走但也没动。


    云清晓头疼,突然想到了祸水东引——


    他双目一亮,说:“我们来聊聊怎么对付秦王吧!”


    只要有共同的敌人和目标,云清晓相信他哥和应津亭就能暂时“化敌为友”……


    云清寒皱了下眉,语气严肃了几分:“清晓。”


    云清晓上手直接把他哥往石凳上按:“哥,先坐下,咱们好好说话,你也别老说不让我掺和,反正我也会琢磨这些事,你明面上非不让我掺和的话,我怕我纨绔少爷脾气上来了暗地里给咱家惹祸啊。正好陛下也在,我觉得至少就秦王这件事咱们还是有共同目标的,聊聊嘛,就算最后不合作,那好歹也别互相绊脚是不是?”


    以云清寒和云清晓之间的差距,若是云清寒不愿意,云清晓自然是扯不动他的,但云清寒没跟云清晓较劲,在应津亭对面坐了下来。


    先前假模假样的“君臣”说辞也不装了,云清寒扫了眼从容不迫还看着云清晓笑的应津亭,越看越碍眼,挂脸得十分明显,这对生性长了张温和脸的云清寒来说非常难得。


    应津亭没搭理云清寒的冷脸,看着云清晓在他们之间坐下来,笑道:“你听上去已经有些成型的想法了?”


    南下回来之后,虽然他哥的意思显然是不想让他操心,但云清晓这段时间的确时不时就琢磨一下打击报复摄政王的事。


    “有一点,但不成熟,我还是不太擅长这方面,你们谁笑话我就找谁麻烦。”云清晓把话说在前头。


    云清寒不太喜欢他这自然而然把应津亭划到了己方阵营的态度,但方才明眼人都知道是在指桑骂槐的那些话说说便罢了,云清寒不想真在应津亭面前严肃教育自家弟弟,所以忍了忍,没找云清晓的茬。


    “直接动手搞刺杀或者毒杀这种应该不行,是吗?”


    云清晓说着不许他们笑话,但真说起来倒也不怕被笑话,最简单粗暴的这种置人于死地的方式他也拿出来确认一下。


    应津亭和云清寒并未笑话他,配合着正色起来。


    云清寒直言道:“秦王把持朝政近四十年,他突然死了,陛下若是接管不住朝局,大宛会乱。”


    别看大宛朝廷整体散漫、好像有没有人管都不影响的作派,实际上秦王在其中作用不小。


    应津亭更直接:“哦,我倒不怕大宛乱不乱,但我让影卫试过,秦王并不容易接近。虽然秦王似乎不太习惯新人出现在身边,所以如今出入时没有像石没羽那样寸步不离的近侍,但他周围万杉军的防卫严了许多。杀他或许拼死能办到,但万杉军围攻下很难撤退,我就那几个影卫,不想让他们因为秦王送命。”


    应津亭从云清晓的态度间就猜到,秋城陵江船上所见所闻,云清晓应当是都告诉云清寒了,所以提及自己暗中有影卫时,应津亭也无所谓地坦然。


    云清寒扫了似乎没把自己当大宛皇帝的应津亭一眼。


    “至于下毒……秦王靠这招害过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他怕自己也被人毒害,所以入口的东西都慎之又慎,一杯茶水离了眼都不会再喝。”应津亭接着说。


    显然,他的确对如何谋害秦王这件事颇有侦查经验。


    云清晓唔了声:“那我接着说个很缺德阴损的法子?”


    云清晓和“缺德”偶尔能搭上边,但“阴损”是闻所未闻,云清寒和应津亭闻言都有些探究意味。


    “秦王当了这么多年摄政王,在朝中很有权势威望,这是他的优势,但与此同时他的势力是靠这么多年攒下来的,而他已经在这个过程中老了,他过了今年就六十了,所以他的老资历也是他的劣势。”云清晓正儿八经地说。


    云清寒颔首:“的确,去年年底先帝重病驾崩,国丧期间秦王曾当众晕厥,虽然后来都说是秦王为表哀思当众作秀,但……”


    云清寒又看了眼外人应津亭,然后看在云清晓的面子上勉强继续说了下去:“我此前想方设法在秦王的揽明殿安插过一个宫人当眼线,他虽然近不了秦王近身,但在揽明殿外围也能得些亲眼所见的消息。”


    “秦王刚晕厥被送回揽明殿时,那总是假人一样的石没羽所表现出的急切不似作伪。我想,秦王的身体应当是的确出现了衰败,但可能并未到枯竭的地步,朝中此前也大多并未怀疑秦王寿数。”


    应津亭道:“但前几个月我们南下,秦王想设局坑景华宫那边所以称病半月,虽然这回是假的,但朝中有人心思浮动了,毕竟去年年底秦王才当众晕过。”


    云清晓一拍石桌:“我就是这个意思!秦王老了,但凡觉得自己活得过秦王、自己的家族在秦王死后还要延续的,都难免要考虑万一秦王死了,现在的朝局要怎么办。”


    “只是至今为止秦王尚算老当益壮,所以朝中心浮气躁的不多,也不敢贸然得罪秦王、改换门庭。但若是秦王露出的衰败症状越来越多、越来越明显呢?若是秦王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已经老了、担不住事情了呢?届时朝廷里各位高官显贵肯定要趋利避害,人心浮动下秦王难免没如今这么游刃有余……”


    云清寒问:“可如何让秦王自己和朝中其他人都觉得秦王老了呢?”


    云清晓眨了眨眼:“所以我说有个缺德阴损的招,还得借应津亭你的……陛下你的影卫用下。”


    应津亭笑道:“你说。”


    云清寒没眼看。


    云清晓说:“咱们虽然接近不了秦王身侧刺杀他,但趁他不在的时候让影卫溜进他的揽明殿总没有问题的吧?”


    应津亭颔首:“这很简单。”


    云清晓用正经语气解释恶作剧作派:“那就让影卫溜进去。不用给饮食下药或是从里面拿出什么东西,只要帮秦王换一换布置就好。”


    “比如说他放在桌案上的书,摊开的就给他合上,合上的就给他摊开,或者给他放回书架上,书架上的书给他打乱几本的顺序,以秦王的谨慎程度应该会发现这种细节变动。”


    “但他也会发现,除了这点变动之外,他的揽明殿里什么都没多什么都没少。而秦王会相信有人潜进了他的地方,却只是闲着手欠帮他挪挪东西,旁的都没做吗?他会开始疑神疑鬼。”


    “揽明殿之外,他出行的时候也可以做做手脚,比如他走在大街上的时候——我听说他挺喜欢出宫走路的——突然有‘老百姓’朝他泼一盆水之类的,问题不大,他不至于当众追究,但能让他这高高在上的秦王下凡出丑。”


    云清晓歪主意一箩筐,他兴致勃勃地说:“再比如,再过两个月长陵就要下雪了吧,虽然陛下你不上朝,但秦王和其他官员们不还五天一上朝吗,到时候挑个雪大的天,把秦王必经之路弄湿滑一些,想办法让他摔一跤,也是不致命,但威严高的当众出丑会降低人们对他的畏惧,是吧?”


    “还有啊,可以想办法搞点‘闹鬼’的现象,比如大晚上揽明殿附近有人唱歌什么的,不过这得小心别被抓住了,总之就是搅和得秦王晚上睡不好,让他白天当众打瞌睡……平时精神矍铄的老人家当众打瞌睡,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对吧?”


    “人心浮动,让人真的意识到秦王可能真的老得快死了,而秦王自己也不可能不在意年纪问题,反正心浮气躁起来你们才更好发挥嘛……不过后续怎么发挥我就不知道了,我不太了解具体的局势和你们手里的棋。”


    云清晓说完了,眨了眨眼,问他哥和应津亭:“你们觉得怎么样?我这法子虽然看似幼稚,但……”


    “是挺缺德,但攻心为上,并不幼稚。”应津亭说。


    云清晓莞尔。


    云清寒慢条斯理问:“可揽明殿有伺候秦王的宫人,秦王出行也有万杉军护卫,若他有不确定之处,问他们也可以得到答案,比如一本书原先是怎么摆的、摆在何处,接着秦王就会发现并非是他自己记错了……清晓对此怎么想的?”


    云清晓说:“不怕他问,就怕他不问。”


    云清寒轻笑。


    云清晓盘算着:“秦王现在身边没了待他忠心不二的近侍石没羽,对他而言并非毫无影响,他身边其他宫人和侍卫可没有石没羽那么忠诚又贴心,秦王自己也未必放心……”


    “若是秦王一反常态拿琐碎的事询问身边伺候的人,那些人向秦王回答的次数多了呢?不也说明秦王老了、记不住事了吗?又或是他老了、开始疑神疑鬼优柔寡断了?秦王身边伺候的人会疑心秦王,这也达成了目的。”


    “而秦王就算得到了和自己记忆中一样的答案,但一次又一次看到不一致的细节,难免会疑心身边的人是碍于他的威严才揣摩他的意思回话,可能是在对他撒谎。”


    煤气灯效应,一款打击报复秦王的缺德良方。


    第36章 第 36 章


    有关秦王的事谈完了, 应津亭就在云清寒的冷眼注视下,又对云清晓说了遍晚些来找他,然后不慌不忙地走了。


    云清晓对云清寒乖巧一笑。


    云清寒皱眉:“那孙莫学做了什么, 惹得你这般生气,竟是请得动你深夜出门?”


    这个问题……云清晓轻咳了声, 觉得没法解释。


    于是他不解释道:“哥你别管了, 反正我有分寸,实在不行让陛下顶锅去,不影响咱们家。”


    云清寒:“……你和陛下到底是怎么回事?正经说话, 不要插科打诨。”


    云清晓更解释不了了:“我说真没什么你又不信……说实话, 我也不知道算怎么回事, 烦着呢。”


    云清寒沉默片刻, 突然说:“其实你若是喜欢男子, 倒也没什么,我想祖母她也不会在意。”


    云清晓睁大了眼睛,被空气呛了一口:“咳咳咳……我没有!”


    云清寒没理他这苍白的否认:“祖母之前是说过要给你相看亲事, 但也就是觉得你太游手好闲,又知道你还不想成亲, 所以说来刺激你罢了,并未当真相看人家。她老人家开明,想来只要你正经喜欢, 倒也不会计较对方身份……”


    “等等, 哥……”云清晓想要打断他。


    云清寒正色说完:“但陛下不行。清晓,你明白吗?”


    云清晓愣了下。


    抿了抿唇, 云清晓也正经开口:“哥, 我和应津亭真没……反正不到你担心这地步,我和他自从秋城回来之后, 今天还是头一回见面,这里面涉及到一点只和应津亭他私隐有关的事,我不太方便跟你细说。”


    关键是显然说了也没用,只会让他哥更觉得他和应津亭之间剪不断理还乱。


    云清寒微微颔首:“那便算是我想得太多。不过既然话说到这里了,我便与你再顺着说一说。清晓,我说陛下不行,不是因为仇怨皇家。”


    云清晓抬眸。


    云清寒:“毕竟陛下他似乎也挺仇视所在的大宛皇室,而且当年咱们爹娘出事时他也不过是个孩子,之后又被放弃、送往了南颖为质这么多年,纵然我因为爹娘的事的确对所有只会享乐的应姓人有些怨其无能,但冷静想来这份怨怼却也落不到当今陛下身上。”


    “但是清晓,他毕竟已经登基,坐在了皇位上,就绝非佳偶,你明白吗?”云清寒隐忧道,“你这性子太好拿捏,我怕你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还帮人数钱、以为对方是个好人。”


    云清晓小声反驳:“我也没那么蠢吧……”


    “不是说你蠢。”云清寒道,“是你心思太干净,除非像孙莫学那样直接坏到明面上惹了你不高兴,不然你都更愿意把人当好人。当然这样也挺好的,并非缺憾,可若是与人深交,你不适合同太复杂的人来往,不然万一对方有歹意,你就跑不掉。”


    “你有些小机灵,也有些趋利避害的本能,所以在下意识择友中,你过去交的那几个朋友本质也都和你一样,复杂不到哪儿去。但当今陛下……说个不恰当的,清晓,今日你若是说喜欢的是你那几个朋友中哪个,我都不会这么担心。”


    闻言,云清晓噎了噎:“……哥,这举例不是不恰当,是非常邪门!”


    云清寒失笑,摇摇头接着道:“就比如说方才,你想聊应付秦王的对策,便就这么光明正大地拉着我和陛下在院子里聊了起来……谁家合谋行事前不是你来我往先试探几番,确认了对方可以合作,再寻个隐蔽的时机做贼似的见面?”


    云清晓唔了声:“我这不是想着反正在自己家,哥你和应津亭都会武,真有人靠近你们也反应得过来吗,而且院子里多好啊,顶上没房梁不怕有人躲在那儿。”


    “也不怕我和陛下压根谈不拢。”云清寒道。


    云清晓:“……如果我说我其实有想过,你信吗?”


    出乎云清晓意料,他哥点了点头:“信,你肯定有想过,但你也肯定是琢磨过后觉得在对付秦王这事上,我和陛下就算不肯合作,也不至于互相揭发,所以你就直接做了。故而我才说你并不是蠢,只是想法往往乐观。这份豁达乐观用在阳谋上挺好的,但是清晓,你才认识陛下不到半年,多警惕一些没有坏处。”


    云清晓听得发愁,愁来愁去突然意识到:“不对啊,我这会儿才想起来,哥你因为应津亭的皇帝身份而担心我和他走得太近,这个顾虑我自己其实有想过的!”


    云清寒微微挑眉。


    云清晓说:“真的!我之前还直接跟应津亭说过,说我真不是断袖,就算图新鲜想试试也不会找皇帝,我又不是疯了……所以哥你不用担心,我自己心里清楚的。”


    云清晓顿觉豁然开朗,他跟他哥在有关应津亭的事上压根就没有矛盾嘛,这话题就多余聊这么多!


    “哦,那方才我跟你苦口婆心说这么多,可能是我自己误会了,以为你的反应是想劝我不要担心他是当今陛下呢。”云清寒悠悠道。


    云清晓:“……又开始阴阳怪气了!”


    云清寒抬手敲了敲他的脑袋:“所以,你今晚还是要和陛下一起出去打人?”


    云清晓:“……嗯。”


    云清寒不满地啧了声:“你从前没这么凶横的,都叫外人给带坏了。”


    云清晓眨巴眨巴眼睛:“我好像也没那么良善……”


    总而言之,云清寒并没有强令禁止云清晓继续和应津亭有私交,虽然他不满应津亭这人,但云清晓都这么大了,从他有暗戳戳自个儿琢磨有关秦王的事就瞧得出来,有主意着呢,拦狠了怕他起逆反心思。


    当晚,应津亭来找云清晓,两个人就鬼鬼祟祟跑到丞相府去了,趁着夜黑风高悄悄落到了人家园子里——应津亭用轻功带着云清晓,云清晓负责死死扒着他免得掉下去。


    但是一落地,云清晓就马上松开了应津亭,一脸云淡风轻地看周围的“风景”。


    应津亭无奈:“少爷,你这多走两步都能把自己累着的身子骨,非要和我一起来打人,我还以为你是想借机好好聊聊我们之间的事呢,可你却看都不好意思看我一眼,这可怎么聊呢?”


    “……”云清晓被他的语气逗得奓毛,外强中干地瞪回去,“谁要跟你聊了!我们之间有什么事?不就偷鸡摸狗揍孙莫学这点事吗!我当然要来,他敢给我下药,我非要亲自揍他两拳头不可……主力当然交给你了,你现在闭嘴,麻袋拿好!”


    应津亭莞尔:“这么凶呢,少爷……是怪我午后那会儿没伺候周道吗?”


    云清晓脸上开始烧了:“应津亭!”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应津亭拉过云清晓的手腕,带他在丞相府这园子里躲着光走。


    云清晓现在一点都不想跟应津亭的手有接触,但正干着偷鸡摸狗的事也不便太张扬,所以抿了抿唇忍着没动。


    “不过孙莫学是怎么给你下药成功的?”应津亭好奇道。


    云清晓皱了皱眉,简短地把来龙去脉说了。


    听完了,应津亭挑了下眉:“这样听来,你是觉得其他人都不可能,所以只能是孙莫学……他不是个好玩意儿,跟你有旧怨还老招惹你烦心,就算不是他下的药,被打这一顿也不冤枉,所以我也不是莫名其妙想帮他说话,但你就没想过,万一是其他人呢?就这么相信别的人?”


    云清晓啧了声:“我都仔细琢磨过了,这事儿九成九是孙莫学干的,不信待会儿麻袋套上了听听他会说什么,多半会心虚猜到是我找人来打他。”


    “万一真是别人,那你不是放过了一个藏在身边的隐患?”应津亭深究。


    云清晓叹了声气:“我总觉得你下一句就跟我哥一样,准备说我就是太把人当好人了、要吃亏。可这‘隐患’压根连个影子都没见着,我就把周围人怀疑个遍,那我还怎么过日子了?我是确认了其他人的确没有异样症状,才排除他们的,不是单纯主观愿意相信他们。”


    应津亭微微一怔,旋即笑道:“是我小人之心了。”


    云清晓抿了下唇:“我也不是这意思……唉呀,找孙莫学吧,干正事!”


    通过偷听路过的丞相府仆从聊天,云清晓和应津亭没费太多功夫就确认了孙莫学住的地方。


    孙莫学已经睡了,屋里黑灯瞎火的,应津亭直接进了屋内,用云清晓特意准备的大麻袋、皱着眉亲手把孙莫学装了进去,期间孙莫学要醒,应津亭把他打晕了。


    他们就这么光明正大地跑到别人府上把人套了麻袋,还把人从屋子里搬到了外面街上,接着应津亭隔着麻袋又把孙莫学揍醒了,才示意云清晓上前泄愤。


    云清晓踹了麻袋一脚。


    孙莫学稀里糊涂头昏脑涨,嗷了一声,喊起伺候他的小厮名字来:“怎么回事!谁敢动本少爷……”


    云清晓没吭声,专心揍麻袋。


    麻袋里的孙莫学躲也没处躲,被揍清醒了点:“这哪儿啊!外面是谁!我不是在自个儿家睡觉呢吗……”


    “你想干什么!我可是丞相府……唉哟哟,够了!够了!”


    “兄台!不管你是谁,你想要什么你直接说,本少爷的爹都给得起……但是打死了我你可负不起责!”


    “是不是有人指使你来的!我知道了,是不是云清晓那个王八蛋!哈哈!他肯定是出丑了……嗷!”


    云清晓恶狠狠用最后的力气踹了孙莫学一脚,然后对应津亭挑眉:看吧,我就说是他这孙子干的!


    应津亭笑了下,替补上去,正式揍了孙莫学一顿。


    倒也拿捏了分寸,毕竟云清晓没有真打算弄死孙莫学。


    揍完之后,好请好送,应津亭又把麻袋扛回了丞相府里,把人事不省的孙莫学倒回了他自己床上,接着带着云清晓轻快地离开了,没惊扰丞相府半分平静。


    被应津亭送回了靖安侯府后,云清晓坐在自己的其雱院里能痛快地笑了:“孙莫学醒了之后说不定还以为自己是被鬼揍了一顿!”


    应津亭陪着他高兴了会儿,然后理直气壮地问:“今晚我睡哪儿?”


    闻言,云清晓的笑意定在了脸上:“……你不回皇宫吗?”


    应津亭指了指窗外的天色:“宫门都关了,我怎么回去呢……我明日说不定还得想借口应付秦王盘问。云二少爷安排我做打手,不给俸禄也就罢了,这会儿若是还让我自己睡大街去,是不是太残忍了些?”


    “……”云清晓别过目光,干巴巴说,“那我让剑刃给你收拾个屋子,你住一晚明早就走……我哥看到你在这儿会找我麻烦的。”


    应津亭不慌不忙地点了下头:“那你哥看不到的时候,我能随意来找你吗?”


    云清晓微微一顿,视线挪回了应津亭脸上:“今天是意外!你之后还来找我做什么?出宫多麻烦啊,别了吧……”


    应津亭轻笑:“当然是来找你谈情说爱,毕竟我都把你看光了,还对你‘上下其手’,不负责似乎不太合适,你说呢?”


    云清晓难以置信地瞪着应津亭。


    应津亭还是一脸笑意。


    云清晓默默往远处挪了挪:“我觉得我们就像前段时间这样没有往来比较好……你不能拿今天的意外来调戏我!你擅自闯进我屋子,我没跟你生气已经很好了,你还顺杆往上爬……”


    “你没跟我生气的话,那我为什么不能再来找你?”应津亭十分理直气壮。


    云清晓闹心道:“不是,你……你还记得回长陵之前你说过的话吗?你自己说的不来纠缠我了,前段时间不是一直很好吗?”


    应津亭颔首:“清晓,我当时说那话是认真的,今日出尔反尔了也是正经的。”


    应津亭本是觉得自己不该和情爱之事扯上关系,所以想远离云清晓避免越陷越深,但数日不见,今日重逢,应津亭下午待在云清晓的床边看着他的睡颜,思来想去就剩一个念头——他怎么就不能和情爱之事扯上关系了?


    左右云清晓似乎并不排斥男风,至少不排斥他的手……那就再厚着脸皮纠缠试试呗,他本也不是什么进退得宜的君子。


    云清晓有些没辙:“你是不是在担心那个巫蛊之术?今天这样的突发意外显然是罕见情况,之后就算再发生我也会控制好自己的嘴,所以你就别浪费时间和我耗了吧……”


    “不是的,清晓。”应津亭正色道,“我是当真心悦你,不是出于顾忌你我之间旁的牵扯。”


    云清晓想要叹气:“……行吧,可就算你喜欢我,也不等于我就要喜欢你,是吧?”


    应津亭颔首:“当然。所以,我只是想问问,你之前说即便试试新鲜也不找皇帝,那等我之后不是皇帝了,你能答应和我试试吗?”


    第37章 第 37 章


    应津亭的这个问题, 云清晓这晚没有回答,他说着困了就回屋去了,应津亭噙着笑看着他的背影, 并没有穷追不舍。


    翌日一早,应津亭没走成, 因为他准备告辞的时候, 发现靖安侯府的府医齐大夫过来了,说是云清晓病了。


    昨日午后先是被孙莫学下的药折腾了一通,夜里又出去一趟, 虽然揍了罪魁祸首让云清晓心情舒畅, 但毕竟是奔波还吹了风, 一觉睡病了对云清晓这身子骨来说倒也不奇怪。


    靖安侯府上其他人虽然不知道孙莫学下药那回事, 但对云清晓突然病了的情况并不算很紧张, 毕竟只是风寒发热,齐大夫得心应手。


    但病情虽然不紧张,也并不妨碍云清寒迁怒, 虽然知道揍孙莫学是云清晓的意思、某种程度上应津亭只能算是侍卫打手,但云清寒觉得就是这人把云清晓深更半夜带出去, 结果让人病了。


    ——至于他自己其实事先也知道云清晓要出门但最终并未阻拦的事,云清寒毫不客气地忽略了。


    “陛下还是回宫去吧,免得在舍弟院子里过了病气, 臣担待不起。”云清寒下逐客令。


    应津亭不慌不忙:“清晓还没醒, 他醒了朕自会离开,还是靖安侯府上朕留不得?”


    云清寒冷笑。


    “清晓怎么样了?”一道老迈但精气神尚算充足的声音随着脚步传进来, 是老太君过来了。


    云清寒脸上冷意转瞬退去, 上前搀扶:“祖母,您特意来做什么, 那小子自己大半夜跑出去玩,吃顿教训也是活该……也没什么事,齐大夫说烧得不厉害,要不了中午就能好。”


    老太君点了点头:“那便好。”


    然后她看向了同样站在院子里的应津亭:“老身听府里人说似是陛下在清晓院子里,所以过来见个礼……”


    “老太君言重了。”应津亭连忙上前扶住她的另一边手,没敢受半分礼。


    云清寒看了眼云清晓寝卧房门的方向,对老太君说:“祖母,我送您回去吧。”


    老太君点了点头,又看了眼应津亭,还未开口,应津亭已经笑道:“您不便费心,晚辈脸皮厚,在此自便。”


    老太君略微一顿,和蔼笑了笑。


    出了其雱院,老太君拍了拍云清寒搀扶着她的手:“我方才听人说,你似与陛下不大和气?”


    云清寒叹了声气:“您别担心,不是什么正经矛盾,只是我觉着清晓与陛下走得太近,总有些忧心。打从一开始,我就没想明白过陛下为何突然接近清晓,偏偏清晓似是把人当了能交底的,说着不来往了,不知怎么又有了牵扯……”


    “清晓啊,虽然确实行事不稳重,但他从小到大就没结交过品性不堪的朋友。”老太君宽慰说,“若你忧心无用,不若且信清晓的眼光,别操心了。”


    云清寒颔首:“是,我知道了。说多了他也嫌烦,暂且观望着吧。”


    送老太君回了她的院子,云清寒本欲告退,但迟疑过后,还是一边跪下一边开了口:“祖母,有一些本应早告诉您的事情,此前我擅自做主未曾让您知道……”


    ……


    云清晓午前退烧醒了,但仍然浑身乏累懒得起身。


    看到应津亭还在,云清晓有点意外:“你不是说一早就回宫吗?”


    应津亭当着剑霜和剑刃的面,伸手摸了摸云清晓的额头:“你病了,我当然要等你醒来确认你没事了才能走,不然多有损我体贴的好面貌,不是吗?”


    云清晓:“……你什么时候体贴过?”


    趁着云清寒还没过来,云清晓抓紧把应津亭赶走了,他这会儿脑子不够清醒,可不想听他哥和应津亭扯头花。


    应津亭见云清晓退了烧,的确没什么大事了的模样,便也没再逗留,离开靖安侯府回了宫。


    云清晓继续懒洋洋休养了一天,第二天傍晚觉得精神大好了,才和祖母兄长一起用膳。


    晚膳吃完,老太君把两个孙子留了下来,遣退了仆从,单独和他们谈话。


    “你们俩年纪都不小了,清寒稳重、早已能独当一面,清晓我虽偶尔发愁你仍是孩童习性,但到底也并未真当你还是个孩子,再过一年多都要及冠了,还把你当孩子的话,这话说出去多叫人笑话。而且这家里有清寒在,你们兄弟俩感情好,我没什么可不放心的。”


    老太君接着直言道:“昨日清寒把清晓你在陵江所见所闻,都与我说了,我辗转难眠,今日又踌躇了一个白日,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回玉章山地宫去。”


    云清晓怔愣,扭过头看向云清寒,又看了看祖母。


    老太君微微抬目,回忆着往事:“我这师姐、你们封老前辈她性子固执,说一不二,但其实我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说起顽固来指不定比她还厉害,偏又没她坦率,多了些瞻前顾后优柔寡断。”


    “当年她说从此与我南北不复相见,我虽当时并未拦得下她,但实则心里清楚,我那时若愿意放弃在长陵的一切去寻她,她只会欣喜,并不会当真一次不合便断情绝义。”


    “可我那时放不下顾及的一切,不光是已经由当时陛下亲赐的婚事,还有那时刚随我从战场回来的女军们,我还没来得及安置好她们。”


    “可不论如何,当时就是我舍下了师姐她,违背了我们离开玉章山时说过的话。后来我就更多‘放不下’了,有了你们爹这个孩子,再后来你们祖父壮年辞世,我得帮着你们爹接手靖节军,等军中稳当下来,手握军权的靖安侯府总不能没人在国都让朝廷安心,我便回到长陵,再也没离开过……”


    听到这里,沉默至此的云清寒想要开口,被老太君抬抬手压了下去:“不急,我先慢慢说完。”


    “这些年,我不是没想过师姐,但当年是我背弃了她,又这么多年过去,以她的性子,我想她早就真的放下、不愿意再被故人旧事牵绊,我也没脸再去求和。”


    “可此番听了她的消息,还有她和阿晚、也就是你们娘亲的关系,我才明白,她若是不肯再和我有半分牵扯,当年估摸是不会同意阿晚和你们爹的婚事的……这些年,是我太畏缩了。”


    “她既已回了玉章山,我也该回去才是。都道落叶归根,我也是这把年纪了。”


    云清寒和云清晓听得出祖母意中坚定,便只问她打算何时动身。


    老太君——任纤宜笑了笑:“明日吧,就不耽搁了。回到玉章山之后,若是你们封老前辈她还养着信鸽,那我就给你们送个信报声安好,若你们没接着我的信,也不必在意。”


    云清晓闻言有点急起来:“您这意思……不会是说您打算自己一个人走吧?”


    “当然,我回玉章山,还带着旁人伺候不成?那会叫你们封老前辈轰出来的。”任纤宜笑道。


    云清晓眉头紧锁。


    “放心,祖母我虽然老了,但精气神还不错,回家而已,记得路,就不麻烦身边的人跟着奔波了。”任纤宜道,“只是我院子里伺候的那些老人,我走之后你们也要好好安置她们,算是替我这个祖母照料照料。”


    “祖母……”云清晓见他哥不说话,只好独自着急,“我知道您身子骨好,这把年纪了但比我都强健,可我前两个月刚从南边回来,还没过陵江呢就已经觉得山高水远了,我知道一路上得走多久!何况玉章山虽然还在那儿,但那地方已经成南颖的了,您也说了,这么多年没再离开过长陵,那您没见过南颖挨着玉章山建的皇宫,万一路况变了怎么办?”


    任纤宜和蔼地看着云清晓着急,难得老小孩似的逗趣道:“路况变了,那我当然随机应变。”


    云清晓无奈:“祖母,不是我想要阻拦您,只是……您前两年还大病过一场,虽然吉人天相没什么事,但您要是真这么单枪匹马七老八十了出远门,叫孙儿们怎么放心啊……哥,你不说话还敲我头!”


    云清寒放下手:“你这越说越随意,用的都是什么词?”


    “这回清晓可没说错,祖母啊,的确是七老八十了,但真不用担心,两年前那回祖母本就是装病,想逼你哥回来说清楚些事情罢了,其实这么些年都身体好着呢,头疼脑热的次数比不上你三个月里发作的回数。”任纤宜坦然道,“退一步来讲,便是真折在了半途,那也是我自己没用,不过出身江湖死在江湖,倒也仍是落叶归根,用不着伤感。”


    “呸呸呸!老言无忌老言无忌——您好着呢,长命一百二十岁!”云清晓呸完了,才咦了声,“您没生过大病啊?”


    云清寒轻叹:“这事怪我。不过两年前那时其实并未瞒你,怕你着急,所以大体告诉过你祖母并没事,只是你如今失忆不记得了。当时……”


    当时云清寒刚前往鹤城驻守了一年,正式接管祖辈留下的靖节军也就那点光景,相比之下他在军中的威严其实远不如他祖母襄宜郡主,即便任纤宜也多年未曾亲临过靖节军中了。


    此般前提下,任纤宜收到了来自靖节军一个老将领隐晦地求疑,从而得知了云清寒接管靖节军后有一些不那么像个……本分武官的小动作,等闲瞧着倒也不算怪异,唯有人在军中离得近又资历老见识多的几个老将觉着不太对,想着多少跟襄宜郡主通个气。


    儿子云振庸和儿媳桑榆晚英年早逝,也是任纤宜心头大恸,但她当时人远离沙场前线,后来云清寒也没把疑点告诉过她,所以她并不知道秦王对儿子儿媳夫妇俩下的黑手。


    不过虽然不知内情,任纤宜还是八九不离十地猜到云清寒大抵是出于对朝廷的怨愤。她忧心面上云淡风轻的云清寒会莽撞,带着靖节军一起遭祸,所以想和云清寒分说清楚。偏偏当时云清寒一门心思在军中,也是怕祖母阻拦他,所以不肯回任纤宜的家书。


    任纤宜没办法,索性装病,时隔数十年拾掇起了曾经学过但都开始记不大清的一点医理毒术,骗过了府医和宫中太医,成功把云清寒吓唬了回来。


    不过当年听了云清寒的说辞,任纤宜选择了相信这个长孙的稳重。


    如今想来,任纤宜不禁苦笑了声:“你们爹娘,归根究底还是死在了战场上,虽然没遇到明君,但为国捐躯,死得其所……过去那些年,我一直是这么宽慰自己的,也没别的力气想更多,觉得看着你们俩好好长大便也够了。”


    “未曾想到,秦王不仅仅是在朝中施压,还命人亲自下手……偏偏他们不仅仅是战死沙场,叫人越想越觉得委屈。”


    这也是任纤宜彻底放手,决定回玉章山去的原因之一——过去她不是没想过回玉章山看看,毕竟若是看到了师姐回去了,那就说明师姐还是愿意和她再重逢的,并不像当年诀别时那样坚持“不复相见也不回地宫”。


    可总是有许多牵绊,其中之一便是放心不下云清寒,最开始是因为他还没有接管靖节军,但接管了之后她更担心了。虽然云清寒说对靖节军的调动只是出于自保心态、并不会不顾大宛太平,但任纤宜总是忧心忡忡。


    不过事到如今,不管云清寒究竟是打算做什么,任纤宜都不想干涉了,随他去吧,她也放松下来,回玉章山去。


    若是云清寒真打算有朝一日起事,她这老骨头怕成了拖累,而且只有她没了消息,靖节军里那些老将才能全然地听从云清寒命令行事,不会想着要越过云清寒找襄宜郡主求个安心,云清寒也不用顾虑如何处置那些说大了可以算是有违军纪的老将。


    见任纤宜还是坚持要独自启程,云清晓寻思着说:“我哥这靖安侯不能突然离开长陵,但我能啊。要不我带着人陪您去吧,确认您平安抵达了,我再把同行的仆从侍卫都带回来,不留下给您添麻烦,好不好嘛,祖母?”


    任纤宜把云清晓唤到近前,握着他的手轻轻拍了拍:“你可别给我添乱,你要是同行,我还得操心你会不会病路上。而且……清晓,你得留下跟着你哥,若是连你都不在,祖母怕你哥没点顾忌,连他自己都不爱惜。”


    云清晓一愣。


    云清寒笑了笑:“祖母,您还说不把清晓当孩子,我听着倒觉得您连我都当孩童一般放心不下。清晓,你不是说陛下那几个影卫也是在地宫长大的吗,他们与封老前辈相熟,本也会来往地宫,可否请陛下派人护送祖母回去?”


    云清晓眼睛一亮:“对啊!我问问他去!”


    任纤宜还是坚持:“不论是人情还是利益都难偿还,不必特意如此。”


    “祖母,不是我们嫌您老了才放心不下您,这但凡家人出行,不论哪个年纪,谁放心得下让人独自出门去?先前我南下玩,那么多人一起走,您都还不放心我呢,所以您也体谅一下,我和哥肯定不能由着您独自走的。”云清晓眼巴巴地看着他祖母。


    任纤宜忍俊不禁。


    云清晓也笑:“您瞧,我哥可看不惯我和陛下有往来了,但为了您都主动让我去问陛下,您就遂了我们的意吧!”


    云清寒冷笑了声,没方才那么客气了:“陛下说到底受封老前辈教养,祖母是封老前辈的师妹,我们的娘是封老前辈的徒弟、也管祖母叫娘,陛下他虽然为封老前辈嫌弃、没有师徒之名,但尽孝派人送祖母回玉章山一趟,也不算为难他吧?”


    “是是是,我问问他去。”云清晓笑眯眯道。


    云清寒盯着他:“你怎么问?”


    云清晓理所当然道:“进宫问啊,难不成还飞鸽传书啊?祖母,您明天别急着一早走,我天亮了就进宫去找陛下,若是他派得开影卫,估摸着也迟不了多久。”


    虽然靠着两人之间那巫蛊之术的影响,他甚至可以让应津亭自己出宫来见他,但云清晓寻思着托人办事还是自己去见为好。


    任纤宜最终颔首:“好,那我在家等等。不过不用强求,若是陛下那边人手不足空不开,就不要为难人家。”


    云清晓:“放心,祖母,我知道分寸的。”


    当着祖母和大哥的面,云清晓提起应津亭时十分自然,但回到其雱院后,云清晓越想越纠结。


    明天早上进宫去见到了应津亭,说完正经事就走,是不是不太合适?可若是闲扯旁的,以他和应津亭如今的氛围,似乎也不太合适……


    正寻思着,云清晓突然听到窗户被推动的声响。


    剑霜和剑刃也都探头看去——还没太晚,云清晓没睡觉,他们俩也就还在屋里——然后两人齐齐脸色变得古怪,因为他们看到当今陛下应津亭大门不走,刚从窗户外面进到了屋里。


    云清晓:“……”


    应津亭噙着笑意看他:“好久不见。”


    满打满算也就一天半。


    云清晓先让剑霜和剑刃出去了,然后不确定地问:“是我又说了什么话影响到你了吗?”


    应津亭摇摇头:“这回没有,但我不是说过吗,清晓,我会再来找你谈情说爱的。”


    云清晓哑然。


    谁家谈情说爱走窗户啊!这还是正经人吗!


    第38章 第 38 章


    不过既然应津亭自己来了, 云清晓寻思着正好省了他明早进宫的功夫。


    “你来了正好,我有件事想找你帮帮忙。”云清晓直接道。


    应津亭莞尔:“清晓,你这也太冷漠了, 我跟你提谈情说爱,你都不应我一句半句。”


    云清晓:“……你别闹。”


    应津亭挑了下眉:“还是头回有人说我无理取闹, 我可太伤心了。”


    云清晓:“……”


    应津亭失笑, 上前想要握云清晓的手:“好了,你说吧,什么事?”


    “你干嘛呢!”云清晓连忙退了两步躲开, 难以置信地看着动作十分自然的应津亭, “我、你……是你单方面想找我好吗, 我没答应你呢, 我们又没在一起, 你上来就牵手是什么毛病!”


    应津亭一脸无辜:“清晓,你这反应吓我一跳,知道的以为我只是想牵你的手,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扒你衣裳了呢。”


    被倒打一耙的云清晓哑口无言,索性背着手不跟应津亭纠缠风花雪月的事了, 说起正事来:“那什么……哦,对了,我是想问问你手下的影卫, 现在有抽得开身的吗?我祖母知道了封前辈的消息, 打算明天就回玉章山去,要是你的影卫能拨开, 能不能帮忙送我祖母回去一趟?”


    应津亭颔首:“当然可以, 我受封前辈恩惠,让人送你祖母回玉章山和封前辈师姐妹重逢, 理所应当。不过怎么会想到明天就走,来得及收拾行囊吗?”


    云清晓叹了声气:“祖母有她自己的主意,决定了就明天走,我和我哥也是今天晚上刚知道的,没比你早一个时辰。”


    这么一说,应津亭就想到了:“你原本是不是打算明天早点入宫找我要影卫?”


    云清晓点点头:“但你现在自己来了,那我就省了这一趟了,挺好。”


    “哦,那明天你祖母和你哥问你怎么没入宫就把影卫要来了,你打算怎么回答呢?”应津亭噙着笑慢吞吞地问。


    云清晓:“……”


    是啊,这问题他倒没有想到。


    应津亭笑着提议:“所以,清晓,你明天早上再入宫一趟呗,正好我悄悄搭你们府上的马车回宫,你顺道送我回去。”


    云清晓挑了下眉:“你什么意思,今天晚上也不打算走了?”


    应津亭:“宫门……”


    云清晓打断他:“你别又拿宫门关了糊弄我……你出宫的时候如果是大张旗鼓的,那就能大张旗鼓回去,宫门关了也能给你这个皇帝重新开。要是出来的时候就是偷偷摸摸的,那你一定也能偷偷摸摸回去。”


    应津亭就看着他笑。


    云清晓还寻思着:“而且你要是不打算走了,那最迟明早我哥肯定也会知道你留宿在我的院子里了,就和上回一样,那反正已经被知道的,我就更没必要跑一趟皇宫遮遮掩掩的了。”


    所以,要么应津亭现在回宫去,云清晓明早进宫一趟做做样子,免得他哥意识到应津亭又来过靖安侯府然后动肝火。


    而要是应津亭今晚就是不走,那云清晓明早也就不必再入宫,应津亭这跳了云清晓屋子窗户“私会”后还要云清晓送他回宫的算盘打不响……


    应津亭叹气:“要不我们各退一步,你别赶我回宫,我今晚睡你房梁就行,不让你吩咐人给我收拾屋子,这样除了刚才看到我进来的那两个丫鬟小厮之外,就不会有人知道我来过了,你哥不会找你麻烦,我也能被你送回宫,好不好?”


    云清晓:“……我们俩对‘各退一步’的理解好像不太一样。”


    反正最后云清晓让应津亭自己选,应津亭想了想:“那我还是借宿一晚,明早再回去吧,左右现在回去也是我独自一人,不如待到明天早上,照样能见到你了再走,还不用辛苦你奔波去宫里一趟。”


    云清晓眨了眨眼,觉得他不走流程感动一下的话,好像有点对不起应津亭刻意的言语。


    “你真是太体贴了,那要不你再多为我想想,明天离开前去跟我祖母和大哥解释一下为什么你会一大清早在我家里?你解释清楚了,我就不用再费口舌了。”云清晓笑眯眯地说。


    没想到应津亭听了这话居然还真思索起来:“你祖母此番回了玉章山,往后只怕和封前辈一样不出地宫了,既然如此,为表诚心,我好像的确应该见过你的长辈,把我对你的痴恋说与她听一听……”


    云清晓想捂耳朵:“……闭嘴吧你!”


    ……


    翌日一早,得知应津亭又出现在云清晓的其雱院里了,云清寒对此发表了一声冷笑的看法。


    老太君任纤宜本来只当应津亭和云清晓是合得来,就像云清晓在国子监里那几个朋友一样。


    但应津亭和云清晓毕竟不是年纪小、玩心重起来不瞻前顾后的孩童了,这冷不丁应津亭又出现在了其雱院里……再琢磨了下云清寒对此事的态度,任纤宜便隐约察觉到了些许实情。


    不过她这都马上要离开了,便坚持着儿孙自有儿孙福,没对此插话,只是在和应津亭安排过来的影卫一起动身出发前,叮嘱了云清寒和云清晓一句:“我把记忆中玉章山地宫的舆图画了下来,留给你们,来日若是有个万一,你们也可去地宫避一避。”


    云清寒和云清晓送祖母出了城,然后任纤宜不让他们再跟。


    兄弟俩便站在十里亭中,看着祖母渐行渐远。


    “哥,你之前不是说不告诉祖母吗,怎么前两天突然又对祖母说了?”云清晓突然想起来,闲聊着开口。


    云清寒看向他,目光温和下来,沉默片刻后他才说:“那日听你提及有关对付秦王的想法后,我意识到有时的确不该太专制,你和祖母的想法都不该由我做主,尤其是祖母……我想,若是让祖母选择,她应当是更不愿意一无所知的。”


    云清晓轻轻眨了下眼。


    按制来说,任纤宜这个享食邑千户的襄宜郡主、靖安侯府老夫人离开国都长陵,是该先上书朝廷得了准许才能走的。


    但没人提这扫兴的礼制。


    任纤宜在长陵这些年本就低调,此番又走得云淡风轻,没排场没动静,以至于她都离开半个多月了,朝中高官显贵们才陆续知晓了这件事。


    云清寒也就顺道写了请罪的折子,表示祖母年纪大了想要落叶归根、说自己是江湖出身想要回江湖去,晚辈不敢阻拦,但又忧心祖母康健,加之武将出身不通礼节,以至于延误了向朝廷报备,实在是罪过。


    秦王看了奏折,自然是十分大度地没有追究。


    襄宜郡主的确是年纪大了,靖安侯府父辈为国捐躯以至于如今人丁凋零,朝廷要是因为这么件事较真发作,那多寒人心呐。


    除了这个顾虑之外,还有就是秦王这段日子有些自顾不暇——


    从半个月前起,他就发现自己身边有些不对劲。


    秦王疑心重,屋外往往侍卫叠了一层又一层,但不喜屋内有旁人的风吹草动,以前也就一个石没羽因为经年的忠心而有了近侍在侧的资格,自打石没羽就那么销声匿迹大概是死了后,秦王身边便没有过时刻相伴的近侍。


    秦王本来也未曾在意,虽然身边少了个影子,但既然是影子,从前在时本也存在感不高,他大多时候也想不起身边少了什么存在,只是偶尔开口说话时会意识到已经没有人会一板一眼地回答他。


    偶尔有点不习惯,倒也没多要紧。


    直到秦王发现,自己出门前翻阅过后随手丢在桌上的奏折,在他回来后居然规规矩矩被收拾到了桌角摆着,桌上笔墨的位置也有些变动,他惯常用得最多的那根毛笔被挂到了最远的位置。


    揽明殿里的宫人虽然会在秦王出门后、回来之前把他的屋子收拾干净,但摆在桌案上的东西是从来都没人敢动的。


    发现这件事之初,秦王还未曾想得过多,检查了殿内没有其他古怪之处后,他只当是宫人有新来的不懂事,便叫了宫人来问,然而一问才得知在他出门的间隙里并未有宫人进殿收拾过。


    之后又陆续发生了几回差不多的事情,他人在揽明殿时风平浪静,出去一趟回来就总能看到些碍眼的不对劲,说大也没什么损失,说小呢却又像是闹了鬼。


    秦王可不相信石没羽死了都还忠心耿耿回来给他收拾屋子——虽然应津亭不承认,但秦王并不觉得石没羽还有活着的可能,相比之下他较为想不通的是应津亭为何要引石没羽一同南下后杀了他,难道只是为了让他这个秦王身边失去一个近侍吗?


    总之,对于身边出现的一些闹鬼似的状况,秦王在第二次问过宫人却得到了更让他疑神疑鬼的答案后,便没再开口向身边人询问过,只是再次出门时,他留了几个侍卫、让他们进殿内寸步不离地守着。


    这样一守,倒又没出过问题了。


    秦王并未放松,继续让侍卫在他出门时入殿值守。


    如此时间到了十月中旬,年年降雪的长陵迎来了今年的初雪。


    秦王走在大街上低调地与民同乐时,路过一个卖馄饨的摊子,摊主夫妻不知怎么吵起了架,正在洗碗的丈夫端起洗碗水就要冲在煮馄饨的妻子泼过去,结果脚下打滑,洒出来的洗碗水全泼向了路过的秦王。


    秦王身边虽然有侍卫,但那馄饨摊子并未有可疑之处,所以侍卫没有拦着秦王绕道,而洗碗水这种压根不是什么能挡下的暗器……于是秦王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被大半盆洗碗水浇了个十足十的狼狈。


    不等秦王发怒,馄饨摊子的夫妻俩似是已经从面前人华贵的穿着中意识到闯了祸,泼水的丈夫和还拿着汤勺的妻子连忙在雪地里下跪,害怕得头都不敢抬。


    “贵人息怒!贵人息怒!草民不是故意的,贵人您……您这衣裳很贵吧……”


    “贵人恕罪啊贵人!都怪我们家男人冲动,都怪民妇和他吵架,他是气昏了头,地滑,刚下了雪地太滑了,不然他哪敢啊!求贵人不要跟我们这低贱的夫妻俩计较……”


    看着夫妻俩放在雪地上那粗糙的双手,秦王摘下衣间汤汤水水的菜叶,没有追究,带着侍卫走了。


    但秦王到底年纪大了,雪天被泼了一身水,虽然衣物换得及时,但还是受了寒,当日便咳嗽起来,与此同时秦王在大街上被泼了洗碗水的“趣事”也在朝中不胫而走。


    又过了两日再次走在大街上,秦王发现那馄饨摊子没了,让侍卫去打听,说是那对夫妻上个月起就在这里摆摊,但昨日知道得罪的贵人是摄政王后实在害怕,便连夜不做了。


    秦王后知后觉意识到,馄饨摊子的事,兴许和先前发生在他揽明殿里的怪事一样,都是同样的幕后黑手在操纵。


    秦王吩咐侍卫深查馄饨摊子那对夫妻,却也没查出大问题,除了人确实连夜回了祖籍追不上了之外,其他都合情合理。


    可秦王对此调查结果很不满意,看得侍卫惴惴不安之余又忍不住心生揣测……自打石侍卫不在秦王身边后,王爷的确和从前有些不一样了,似乎遇事没那么沉稳了?


    馄饨摊子的事过去后,秦王试着撤了他出门时会入殿值守的侍卫,然而撤走当日,殿内就再度发生了书籍易位的状况,于是秦王又要求侍卫继续值守。


    没过两日,秦王夜间正欲就寝时,突然听到了有些诡谲的歌声,那声音似乎就在揽明殿附近。


    而这也的确不是秦王一个人幻听,揽明殿的宫人和万杉军侍卫们也都听到了,只是沿着声音的方向追过去却总是追不到,空旷的宫殿太多,在此时反倒增加了搜捕难度。


    那仿佛女鬼哭吟的歌声飘忽不定,硬是在偌大的宫城里飘到了天明方歇。


    如此隔三岔五地来一回,让秦王难以安歇,本就易疲的精力日渐消减。


    终于在十一月里,某日秦王会见朝臣,听着一如既往没什么意义的群臣争执,秦王手肘撑在桌案上,竟是当众睡着了过去。


    见状,群臣们脸色各异。


    他们都听说了,秦王近段时日很有些不对劲——


    明明一直有万杉军围守殿外,这么多年以来秦王从未有过安危问题,但前些日子秦王却在即便离开揽明殿时也特意要万杉军守着空无一人的殿内,而等秦王自己回去了又还和以前一样不让人在近前,后来某日突然又改主意不要万杉军值守了,但这主意改了没两天就又改了回去……


    这不仅像是疑心病更重了,还有更怕死了的意思啊!


    说起来,秦王的身体近一年似乎的确大不如前,不仅生过大病,前些日子被泼了点水都病了一场,咳嗽小半月才好,据说因此秦王大动肝火、怀疑那对胆子小的馄饨摊主夫妇泼他的洗碗水里有毒,追根究底地查人家。


    又据说秦王这些日子老是深更半夜让万杉军和宫人在宫里搜人,什么也没搜出来,偏硬要说有女鬼唱歌……虽然宫人和万杉军也有人说听到了歌声,但想来不过是碍于秦王威严不敢说没听到罢了。


    秦王走到如今这地位,手里没人命不可能,大臣们心里也都清楚,更清楚只有垂垂老矣之人才会开始心虚、担心被过去害过之人冤魂索命……


    秦王在打瞌睡,朝臣们隐晦地彼此看看,都没吭声。而秦王睡了一会儿后突然醒过来,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后,他有些强忍恼怒地起身,率先离席了。


    偏偏不知是脚步太急还是雪地太滑,秦王走出议事殿后脚下一滑便当众歪了身形,这回眼疾手快的侍卫搀扶住了秦王,没让他当众真的摔倒在地。


    可朝臣们已经看见了这一幕,不约而同地想到——秦王,似乎真的老了。


    大宛朝堂风气不羁,为官要脸的是少之又少,意识到秦王只怕朝不保夕、说不准哪天起床时摔一跤就能没了之后,不少人已经开始暗地里活动,互相试探,想要调转站队了。


    当今陛下虽然瞧不出什么能力,但性格似乎还不错,登基以来没闹出过幺蛾子,也不像前头的皇帝那样骄奢淫逸……


    二十来天过去,到了十一月月底,秦王身边虽然不见门庭冷落——毕竟秦王还没死呢,墙头草也不能做得太找死——但他尤为敏锐,早已察觉到了朝臣们态度上的变化。


    朝臣们在秦王面前不似从前那么处处谨小慎微了,到底还是下意识流露出来放松乃至轻视,相反的是提及当今陛下应津亭时,虽然不至于当着秦王的面就有多热络,但的确不像以前那么瞧不上甚至直言讥讽、转而恭维秦王了。


    秦王冷眼看着身边的变化。


    “再过几天,十二月的初一就是陛下寿辰了,陛下登基后第一回过寿,应当大办才是。”


    秦王提起这个话题,朝臣们纷纷附和。


    第39章 第 39 章


    “下月初一, 你打算送我什么生辰礼?”


    应津亭毫不见外地坐在云清晓屋中,看着炭火前裹得暖融融的云清晓。


    云清晓裹着厚实的大氅,整个人都藏在里面似的, 只小心翼翼伸出一只素白纤细的手,手上拿着根细长的木棍, 木棍顶端卡着栗子, 被悬在炭火上烤炙。


    虽然云清晓很喜欢雪天意境,在雪地里烤栗子也更有意趣,但相比之下他实在是不想受冻, 所以只在屋里做这事儿。


    听到应津亭的话, 云清晓的目光从栗子上抬起:“你生辰啊?那你说得太晚了, 天寒地冻我不想出门, 没法给你买礼物去, 只能在我家库房里挑挑看了。”


    应津亭轻笑:“我还以为你要说不给我生辰礼。”


    云清晓啧了声:“不论如何也算朋友,我对朋友没那么小气。再说了,你生辰时不给你礼物, 明年三月初二我过生辰,怎么好意思让你送我礼物?”


    应津亭颔首:“既然如此, 你能送我想要的礼物吗?”


    “你想要什么?”云清晓便问,然后微微一顿,警告应津亭, “不要胡言乱语啊, 我不可能把自己送你。”


    闻言,应津亭忍俊不禁, 失笑道:“我倒也没那么敢说……你让我亲你一下就行。”


    “……”云清晓奓毛, “你还好意思说你不敢说!”


    “那到底行不行?”应津亭不慌不忙。


    云清晓瞪他:“当然不行!你不用说了,我回头库房里给你挑一件落灰最厉害的, 你慢慢亲去吧!”


    应津亭:“我觉得这事……”


    炭火间的烤栗子熟透了,表皮自己炸开,木棍上只剩黄灿灿的果肉,云清晓把栗子往应津亭嘴边一怼:“闭嘴!”


    应津亭笑着取下栗子,说了声烫,不紧不慢地吃了,然后他不放弃地开口:“要不这样,我们打个赌,你赢了我就不妄想了,你输了就送我我想要的生辰礼。”


    云清晓挑眉:“我干嘛要和你打赌?”


    “也是,听起来对你没好处,那我再加个筹码。”应津亭用诱骗的语气说,“你赢了的话,我随便你画。”


    云清晓还是兴致缺缺:“我又不是没画过你,不新鲜了。”


    说完了之后云清晓自己先顿了顿,寻思着这说辞这么跟喜新厌旧的那什么似的……


    应津亭莞尔:“是吗,那可能是我记错了,我隐约记得我故意带你到浴池那次,我脱完衣物入水的时候,你当时看我的眼神和那之前想画我的眼神一模一样。”


    闻言,云清晓一噎。


    应津亭又体贴道:“当然,我有自知之明,必然不会误会是清晓你对我也有什么图谋不轨,我知道你心思澄净,你只是纯粹想要把我当时的模样画下来,虽然你之前已经画过了,但那不是有穿没穿衣物的区别吗……”


    “我……”云清晓有点憋屈了,“我承认我当时的确挺想把你画成春|宫|图主角,但正如你说的,我没有起歪念……可你现在这么一说,搞得像是我有歪念,但你在为我遮掩一样……你就是想气我。”


    应津亭抓住重点,长眉一挑:“春|宫|图?清晓可真是多才多艺。”


    云清晓:“……对了,你说的就是你故意害我掉到浴池里差点淹死那日的事吧?”


    这下换应津亭偃旗息鼓了。


    他假咳两声,安静片刻,然后问:“那你赌不赌?”


    云清晓有点纠结。


    坦白来说,应津亭不提他其实已经忘了,但应津亭重提了,他也真有点手痒起来。


    他踌躇说:“我怎么觉得,这样算起来,不管打赌是你赢还是我赢,你都不吃亏呢?”


    云清晓赢了,送应津亭一个寻常生辰礼,此外应津亭随便让他画。这“随便画”虽然是满足了云清晓的想法,但对应津亭而言,在云清晓面前宽衣解带显然也挺调情的,不仅不吃亏,他说不定还挺乐意。


    云清晓输了,要送应津亭他想要的生辰礼,被应津亭亲一下……


    闻言,应津亭一本正经地辩驳:“哪有。我早就看出你想画我,但即便直言对你的爱慕后,我也没拿这一点来讨你欢心,直到现在为了打赌才说出来,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这么一说,云清晓还真有点好奇:“为什么?”


    “因为现在毕竟和刚认识时不同了,那时我能心无杂念在你面前宽衣解带,可现在我对你有了绮念,脱干净后被你这双眼睛盯着,再想到你正在一笔一寸地画我……出丑是小,就怕你觉得我自制力低下,冒犯了你。”应津亭意味深长地噙着笑说。


    云清晓眨了下眼睛,意识到应津亭的意思后,他霎时觉得炭火的热意全涌到他脸上了。


    应津亭接着说:“所以,在你面前宽衣解带于我而言是莫大的煎熬。但到时若是赌输了,我愿赌服输,吃了这亏就是,你觉得好不好?”


    云清晓只觉得自己好像被应津亭带到沟里去了。


    “……那你要赌什么?”片刻后,云清晓咕哝着说。


    应津亭眉眼间笑意变浓:“秦王他说要给我大办寿辰,我们不如就赌一赌他会不会在当天发难吧?”


    云清晓轻啧了声:“这赌约对我不公平,我又没有你这么消息灵通,所以我先选……我赌他不会,这时间也太赶了,而且我想不到他发难能做什么,总不会是到老了突然意识到还是自己当正儿八经的皇帝比较舒服,所以干脆想趁着你过生辰、所有天潢贵胄都在,把姓应的都杀了然后自己登基吧?”


    应津亭不紧不慢地颔首:“好,那我就赌他会。不过我们不用紧张,就算他真的打算像你说的这么丧心病狂,也不用怕,反正你们家的靖节军对上秦王的万杉军,不至于落了下风。”


    之前云清寒带着靖节军戍守鹤城,三年期满后因为调任未下,所以绝大部分靖节军继续留在了鹤城,云清寒只带着小部分兵马回长陵述职卸任。


    前段时间有关鹤城新驻军和靖节军的调动总算定下了,而云清寒在其中浑水摸鱼,不知不觉调动了和万杉军人数相当的靖节军北上回到长陵——托大宛重文轻武国策执行深入人心的福,以及秦王这段时间的确分身乏术,不然调动不会这么顺利地不打草惊蛇。


    ……


    应津亭十分愉悦地带着赌约回了宫。


    没马上回琅玕殿,他直接去了风露宫——他的生母宋太妃的宫苑。


    应津亭刚登基时,宋太妃装疯症比较卖力,后来大概是看应津亭是真没打算理会她、杀了她,她就慢慢又恢复了从前那样“沉默寡言,终日恍惚”的疯症状态,装起来轻松不少。


    现在突然看到应津亭过来,宋太妃一时不适应,迟钝过后还没来得及接着装,就被应津亭打断了。


    “母妃,我来与你谈个交易,若你办成,事后我可以给你太后的名分,让你移居景华宫,不用继续待在这宫里装疯卖傻,你想清楚要不要谈再开口,我不想浪费时间与你周旋。”应津亭平静道。


    宋太妃微微启唇,又迟疑地闭上了。


    片刻后,应津亭转身要走,宋太妃这才着急,连忙说:“好!你说,你要我做什么?”


    ……


    腊月初一,皇帝寿辰,夜宴设于罗浮池边。


    文武百官、宗亲世家皆携家眷出席。


    先帝妃嫔们也自景华宫赶来——不出意外的话,这会是她们能参加的最后一次盛大宫宴,毕竟新帝登基头年出来走走便也罢了,视作对新帝的认可和尊崇,往后得避风头了。


    宴饮人数过多,向来承办宫宴的紫薇殿安排不开,索性秦王做主,把筵席设在了罗浮池边。而宫中这罗浮池虽然位于户外,却因池水乃活水温泉,且筵席是安置在绕池的廊亭下、并非完全没有遮挡,所以即便天上飘着雪,大多人也并不会觉得冷,喝点酒了甚至还会觉得热起来。


    不过云清晓体弱,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手都不想伸出来一点:“虽然有热水蒸着,但就这天气,菜端上来还是要不了一刻钟就能凉透,还怎么吃……”


    云清寒失笑:“就你还能想着吃。”


    云清晓挑眉:“哪有,蔺采樊他们也都想着吃呢,你看——”


    今夜参加寿宴的人实在是多,云清晓那几个狐朋狗友——除了据说是生病了实在爬不起来的应敏行——虽然没有一官半职,但也被家里带进了宫,这会儿隔着一段距离挥手打招呼,没点斯文样子。


    云清晓也从厚重大氅里探出手挥了挥,然后赶忙缩了回去:“算了,这天气就算菜不凉,我也不想伸手吃,等结束了回家吃吧。”


    不过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结束……


    就算心大如云清晓,也瞧出来了今晚这宴不太对劲,虽然说是要大办,但除了人多之外好像也瞧不出更多排场,还显得挤。


    而且,人也太多了,秦王要这么多人都来,不像是为了给应津亭贺寿,倒像是想做点什么大事、让整个长陵有点头脸的都聚在这里给他做见证……


    不会真让他胡言乱语说准了,秦王要丧心病狂大开杀戒今夜登基吧?


    云清晓轻嘶了声,老实待在他哥身边不动了。


    ……


    因为人多所以显得格外热闹的罗浮池外,宋太妃正站在假山后的阴影里,看着不远处的觥筹交错。


    风露宫的宫人苦苦哀求:“太妃娘娘,您就跟奴才们回去吧,这天寒地冻的,您若是病了可怎么办……”


    “奴才们知道太妃您一定是想起今日是陛下寿辰,所以想给陛下过寿,但您身子不好,还是回宫去,做一碗长寿面等陛下来好不好?”


    虽然宋太妃还是固执不听劝要出门,但又因为她这回一反常态地冷静,好像没了疯样,风露宫的宫人们又不敢擅自对她硬来,所以只好跟在宋太妃身侧,一边怕出事地哀求一边跟着来到了罗浮池。


    “本宫不见陛下,你去帮本宫给秦王传话,就说本宫要见他,他若不来,本宫就把陛下并非平德皇帝亲子的事喧闹出来,反正本宫疯了。”宋太妃说着指了个宫人。


    被指到的宫人和另外几个从风露宫跟出来的,听到这话都扑通一声跪下了:“太妃!您……您这种话可不能胡说啊!”


    “你装什么,你不是秦王安排来盯着本宫的吗,想见秦王身边的人、传话给他应该不难吧?快去吧,告诉秦王,就算想杀本宫灭口,他也得自己来,本宫今晚见不到他就绝不离开,还是你们想用蛮力绑了本宫回风露宫?”


    “本宫的儿子是当今陛下,就算他对本宫没有母子情分,也不可能看着本宫死得蹊跷都不闻不问,届时秦王跑得了,你们谁也别想不给本宫陪葬。”宋太妃反常地言之有物了,“还不快去传话!见不见本宫,秦王自会定夺!”


    几个宫人都被宋太妃的变化吓了一大跳,被指到的那个宫人咬了咬牙,起身去传话了。


    宋太妃看着那宫人走远,又回想起了前几天应津亭来找她——


    应津亭说:“我要你在初一宫宴之时,把秦王请离席位,在被人发现时,以秦王胁迫你污蔑我这个皇帝并非先帝正统之名控诉他。”


    宋太妃犹豫:“这……你是想借题发挥,给秦王定罪?这办不到的,你太小瞧秦王在朝中的权势威严了,就算这事是真的,那些大臣也能装没看见,何况……你忘了吗,我是个疯子,疯子的指控谁会信?说不定……到时候没能拉秦王下水,反倒让人怀疑我这疯子是口出有因,怀疑你真的并非皇室血脉……我不能干,到时候秦王不会再容我。”


    “不,不是我打算借题发挥,我是想要确定秦王能有借题发挥的机会,万一他临阵退缩、觉得就这么得过且过也不错,那总得靠旁人推他一把。”应津亭不紧不慢地说。


    宋太妃意识到了关键:“你的意思是,秦王他本来就打算有动作……可对我来说还是风险太大了,万一到时候他随手先把我杀了,我……”


    “所以,就得看母妃愿不愿意用命为自己搏一把了。”应津亭笑道,“总不能你什么都不做,我就孝顺地把太后的尊荣和往后不用再装疯卖傻的便宜送给你吧?”


    宋太妃抿了抿唇,又说:“可我若是没办法把秦王请离席位呢?他可能根本不会见我。”


    应津亭理所当然地说:“母妃怎么会办不到,你和秦王不是有共同的秘密吗?”


    宋太妃愣了愣,然后脸上血色霎时没了,一片惨白:“你……津亭,你……你知道?不,你不可能……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应津亭笑了笑:“早在撞见你和钱家当时的禁军统领私会之前?”


    宋太妃往后退了退:“我……那你应该更理解母妃当年举荐你去做质子,其实也是用心良苦啊!我怕继续留你在这大宛皇宫,秦椒他迟早看不顺眼把你杀了,我是想让你保命啊……津亭,你不要怪母妃了好不好?”


    应津亭倒有点意外,没想到他这母妃装疯卖傻多年,如今脑子仍然转得挺快。


    “哦,原来让我去南颖做质子,在陈家皇室里比大宛安全啊,那可真是辛苦母妃良苦用心了,既然如此,当年为何不一开始就举荐我去质子,偏要最后靠同钱家合谋、污蔑我谋害皇兄的法子?”应津亭轻啧了声,摇了摇头,“好了,母妃,我们谈交易就好,别论母子情深了。”


    眼下,宋太妃站在罗浮池外,紧张地攥住自己的手帕。


    片刻后,她看到远处的秦王自席间站起了身。


    秦王看到清醒的宋太妃,先挥退了风露宫的宫人和跟过来的侍卫,然后语调有些冷地开口:“太妃娘娘不好好在自己宫里待着,跑到外面来淋什么雪,怎么,也想参加陛下寿宴?”


    宋太妃下意识往后瑟缩了一步,然后勉强重新端出方才对宫人说话时的气势:“怎么……不行吗?本宫毕竟是陛下母妃,景华宫那边的人都进了宫,唯有本宫不能出席……秦王殿下,本宫不想再这么浑浑噩噩地待在宫里了,哪怕去景华宫都行,好歹有人气……”


    秦王冷眼看着:“太妃娘娘特意挑这个时间,还用陛下身世来威胁本王见你,就是为了说这个?娘娘还是消停点吧,陛下的身世大白后,娘娘首当其冲讨不着好。”


    宋太妃坚持说完:“但若是去了景华宫,本宫怕被钱太后欺辱,所以本宫也要有太后尊荣才行……”


    “娘娘到底想要做什么,不如再痛快点,本王没工夫同你周旋,浪费时间。”秦王只道。


    宋太妃明白了:“你不会答应本宫……”


    闻言,秦王笑了:“娘娘过去不是一直担心本王要你性命吗,怎么会异想天开觉得本王如今能满足你的愿景?”


    守在附近的万杉军侍卫突然有人大声斥责:“万杉军行事,禁军勿近!”


    平时惫怠的禁军,这会儿不知怎么巡视起了宫防来,有支小队朝秦王和宋太妃这边过来了。


    秦王皱了眉。


    宋太妃也没想到会是禁军过来,她还以为应津亭会派自己的人……不过也是,应津亭回大宛还没有一年,培养不出自己的人,但靠引鹬蚌相争,让景华宫那边钱太后提前得知她和秦王要会面,再通过钱太后安排仍由钱家统领的禁军来借力打力,应津亭自己反倒能一身轻松。


    事已至此,宋太妃咬咬牙,觉得再无退路,索性放声叫了出来:“救命!本宫乃陛下母妃宋太妃!秦王胁迫本宫谋害陛下不成,现要杀本宫灭口!”


    第40章 第 40 章


    秦王自己并不会武, 方才因为涉及应津亭身世之事太过隐秘,所以宫人和侍卫也被遣开,现在拦不住宋太妃, 不过他似是错愕了下后也没打算阻拦,就那么看着宋太妃喊完了自己一脑门撞上假山。


    禁军听到了求救声, 理直气壮推攘面前阻拦的万杉军, 秦王中途离席、身边护卫的万杉军侍卫自然不多,禁军虽然窝囊,倒也不至于见缝插针都不会。


    假山处离罗浮池宴饮一角不远, 宋太妃厉声叫喊本就引起了注意, 万杉军和禁军一起冲突便更显眼, 撞了一脑门血的宋太妃跌跌撞撞趁机跑出了假山、跌倒在人前。


    她满脸惊恐地指着后一步不慌不忙走出来的秦王:“秦王图谋不轨!”


    “他先是哄骗本宫今夜以陛下母妃的身份来污蔑陛下并非先帝亲生, 想要借口陛下血脉有污从而逼他退位……秦王狼子野心, 本宫原先浑浑噩噩听之任之,但今夜被带到罗浮池边,看到陛下我儿后, 本宫当即清明、誓死不从!”


    “秦王见状便打算杀了本宫做成意外,再将本宫尸首抬到宫宴上, 让所有人都以为本宫是疯疯癫癫寻子路上出了意外,扣陛下一个不孝生母的罪名……快把秦王抓起来!乱臣贼子!”


    宋太妃几乎没有停歇地一口气说完,期间有万杉军想要上前阻拦, 却被秦王轻飘飘拦下了, 就那么看着宋太妃说完。


    听到了宋太妃所言,周遭人神色各异……不论如何, 就宋太妃如今谈吐, 的确不像是还在发疯。


    “这是怎么回事?”应津亭突然开口,似是没搞清楚状况。


    他话音落下, 因为没人敢回应,所以只余满场寂静。


    云清晓看着这变故,心想所以秦王果然是打算今晚有大动作,难怪请这么多人来参加寿宴,原来是想让宋太妃当场污应津亭血脉!


    皇室血脉兹事体大,宋太妃已疯形象深入人心,若是让秦王盘算成功,届时在场众人是会觉得宋太妃是在胡言乱语说疯话,还是会觉得宋太妃疯得不知轻重说了实话?


    秦王真是心黑!


    幸好宋太妃临阵倒戈,大概也是觉得应津亭这亲儿子潜力更大吧……


    寂静良久,秦王抬了抬手,更多万杉军涌入罗浮池周边的同时,他带着浓重的沧桑开口:“本王今夜本就没打算太平,何须旁人特意设局激将,白费功夫。”


    闻言,罗浮池边躁动四起。


    宋太妃悄悄朝角落挪动。


    万杉军人一多,软塌塌的禁军就没了用武之地,很快都被缴了械,罗浮池被围了起来。


    云清晓和云清寒这边的亭子外也站了两个万杉军侍卫。


    “没事,别怕。”云清寒低声说。


    与此同时,秦王游刃有余地走到了怀世子应棠棣身边。


    应棠棣被他生母、怀帝在位时的皇后章氏抱在怀里,看到秦王走过来,他下意识哭了起来。


    章氏惊慌地安抚儿子,又求助地看向应棠棣的亲祖母钱太后,钱太后却闭上了眼——若是秦王还愿意周旋,那她、她们、钱家和禁军才有一搏之力,但若是秦王不再瞻前顾后,那么就像先前废了应棠棣的一只手一样,就地坑杀满朝文武甚至都不是难事,难只难在杀了之后怎么办罢了。


    满朝文武都没了,那他秦椒这摄政王还摄的什么政?


    所以只要秦椒不打算杀完人就自杀,他目前就还不会那么丧心病狂,但……若只坑杀天潢贵胄的应姓人呢?本就是些样子货都装不像的酒囊饭袋,大宛皇室本就不得百官臣心,朝臣还能因此和畏惧多年的秦王反抗不成?


    杀了姓应的,既能让秦王自己解气,又能震慑百官,不过是后世史书又多一道杀伐血罪罢了。


    可后世史书与当下何干?秦椒能从一介男妓爬上史书,本就够光耀门楣了,他若是怕史书之上名声不够好听,就不会当了这么多年的摄政王。


    先前秦椒假意称病,想要激将景华宫出手,景华宫没有动作,但事到如今,倒也殊途同归没了太大差别……


    钱太后捻着手中佛珠,又心想若是靖安侯府的靖节军在长陵,秦王的万杉军倒也嚣张不起来,可惜的是靖节军不在。


    捻过佛珠的手突然一停,闭着眼睛的钱太后感觉到有湿热的血腥气落到了她的面前,还溅到了佛珠上几滴,与此同时应棠棣的哭声彻底停了。


    章氏愣住几息,接着哭嚎出声:“我的孩子——”


    秦王将刺进应棠棣心口的剑拔了出来,撑在白花花的雪地上,他看着罗浮池边惊骇失色的众人,笑道:“你们不是都觉得本王老了吗,想要另寻出路改换门庭了吗?”


    “本王为大宛鞠躬尽瘁这么多年,都未篡了应家的皇位,如今老了、不中用了,先来几个凤子龙孙为本王到地底下探个路,不过分吧?”


    席间宗亲那片,十来个万杉军侍卫持剑落到了颤颤巍巍的天潢贵胄脖颈上,在秦王话音落下时,剑动血出,人很快就倒了地。


    血腥气满地,有血珠溅到了罗浮池池水中,很快又被活水卷散了。


    如此不留余地手起刀落,其他人连尖叫都死死捂在嘴里不敢出声。


    靖安侯府的席位离得近,风一吹,云清晓闻到了铁锈味。


    方才云清寒及时按着他的肩膀让他转过了头,云清晓没有看到杀戮画面,但他还是看到了血液在雪地中蔓延开来。


    然后他听到应津亭的声音不慌不忙地问:“那不知秦王是打算如何处置朕这个也姓应的呢?”


    秦王笑得堪称爽朗:“陛下莫急,臣自是不会忘了您。实不相瞒,诸位,本王这越俎代庖的摄政王做了几十年,还是近日方意识到,虽然看着皇位上的应家人战战兢兢顺从本王这个外姓人实在有趣,但到底还是不如自己坐在那个位子上来得高枕无忧啊。”


    听到秦王这话,云清晓有点恍惚地想,怎么还真让他之前猜中了,搞得像他对秦王有多知根知底似的……


    罗浮池边更加人心惶惶,总觉得秦王现在疯得厉害,下一个手起刀落的对象指不定就是自己和自家家族族人了……而这时候,刚狠狠甩了众人一巴掌杀鸡儆猴的秦王又开始往外给甜枣了。


    秦王若有所思地说:“只是本王膝下无子,继位过后只怕也没几年好活头,储君人选届时只能从朝中诸位家里的青年才俊中挑一挑了,到时还望诸位不吝举荐,为本王分忧。”


    此话一出,罗浮池边人心更加躁动,只是不像方才那样只有恐慌了,滔天好处在前,满朝文武谁能不心动,一时间不少人竟觉得这秦王也没那么疯癫不可理喻了。


    应津亭失笑出声:“诸卿,朕还没死,秦王和你们都盼得早了些。”


    秦王冷眼看着应津亭,似是在看他还能怎么垂死挣扎——他不过是个在南颖为质十五年的年轻人,纵然有心机城府,可用权势也不值一提,秦王觉得颖国皇室的陈家人纵然再无能,也不至于看管不住一个送去时才不过五岁的孩子。


    即便先前石没羽不知如何折在了应津亭手里,但秦王还是没把应津亭当劲敌,这位今年登基不过大半年的新帝在他眼里还不如日常已经被拘在了景华宫的钱太后她们有威胁。


    “靖安侯看了这么久的热闹,还不打算出手勤王平叛吗?”应津亭一脸轻松。


    众人的目光随之聚焦到了云清寒身上。


    靖安侯云清寒正在倒一杯茶水,递给他那不知是单纯体弱导致还是被吓得脸色苍白的弟弟云清晓。


    看着这专心照顾“孩子”的云清寒,秦王笑道:“怎么,靖安侯竟忠心至此,让陛下相信他打算凭一己之力誓死护主吗?”


    应津亭看着温吞吞的云清晓,心情不错地想着和云清晓之间的赌约是他赢了,待今晚风波平定,他可以亲到心上人一下了。


    云清寒也没着急,等云清晓喝了几口水缓过神来,他才放心地看向秦王:“本侯一己之力自是办不到,不过靖节军誓死忠君平逆是应该的。”


    他话音落下,接回云清晓手里的茶杯,手腕一动,当众表演了一番何为掷杯为号。


    茶杯撞上廊亭木柱,摔碎在地,靖节军闻声而动,竟是鬼魂一般迅速围拢过来,比之方才的万杉军更加训练有素。


    整晚都游刃有余的秦王终于变了脸色:“靖安侯!你擅自调动靖节军潜伏宫中,可谓谋反大罪,你到底是想救驾勤王,还是想自己顺道做了乱臣贼子?”


    方才应津亭与云清寒“一唱一和”,现在靖节军一出,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这显然是陛下和靖安侯事先有商量过防范,也就是说靖节军埋伏宫中应当是陛下同意了的。


    秦王此时与其说是质问云清寒,不如说是在警告云清寒小心狡兔死走狗烹,今夜靖节军为应津亭平定了秦王的万杉军叛乱,就不怕他们这陛下转头就翻脸不认人,说云清寒这靖安侯狼子野心、擅自调动靖节军回长陵后潜伏宫中吗?


    简而言之,秦王在挑拨离间。


    “这便不用秦王殿下代为忧心了,且恕本侯直言,在座之中秦王您最没有资格质问这话吧?”云清寒笑道。


    云清晓老老实实待在他哥身边看着,只见云清寒话音落下后没再和秦王周旋,打了个手势,靖节军便行动起来,这回手起刀落的刀下亡魂成了万杉军的那些侍卫。


    云清寒并没有走出廊亭,免得让云清晓落了单陷入危险,他从容地看着整个罗浮池周遭,突然低声问云清晓:“清晓,你说,咱们家今晚顺道真反了怎么样?”


    云清晓一愣,有点拿不准他哥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所以他只好实话实说:“……应津亭大概不会有什么意见,所以如果哥你来真的,那其实不用和应津亭起冲突。”


    闻言,云清寒显得有些无奈:“你倒是挺关心他的安危……罢了,靖安侯府几代清名,到我这儿落个乱臣窃国就不好了。”


    周遭刀光剑影,靖节军和万杉军打起来之后,不少朝臣和家眷或躲闪或想要趁乱奔逃。


    虽然云清晓在云清寒的庇护下倒是半根头发丝都不见慌乱,但眼下显然并不是什么合适的聊天场所,所以云清晓接着开口时也觉得自己挺心大的。


    他一本正经地跟他哥讨论:“其实,应津亭跟我说过,他打算找个时机卸任皇帝这位子,所以我觉得哥你可以等等看,说不定到时候你还真能趁乱捞个皇帝当当。”


    云清寒哑然失笑:“你啊,当帝位是咱们自家花园里的石凳呢,想坐就坐?姓应的还没死绝呢。”


    秦王方才虽然心狠手辣一气带走了十几个宗亲,但到底还没来得及灭了皇帝九族,即便将来应津亭舍得下皇位,那位子也自有其他姓应的窝囊废还能顶上去。


    靖安侯府不想担乱臣贼子的史书骂名,云清寒嘴上说得再兴致盎然,也不会真用靖节军去谋大宛的皇位。


    若是有朝一日天下再度混战大乱,建功立业开疆拓土各凭本事,云清寒倒不否认自己的野心。


    “你小心他是在哄骗你。”这会儿云清寒只对云清晓说,“他兴许是知道了你顾忌他皇帝的身份,所以故意骗你说将来他愿意放弃皇位,引你越陷越深,他再反口说无法从皇位抽身……”


    云清晓:“……哥,你要不改行编话本去吧。”


    应津亭安坐在不远处的主位上,原本空空如也的身侧此时有靖节军守着,他看了会儿廊亭下仍然裹得严实、仿若不沾风雪的云清晓,又才不慌不忙地看向持剑在万杉军的护卫下靠近过来的秦王。


    秦王走得并不快,应津亭等了片刻,索性自己起身主动凑近了几大步,笑问此刻一脸冷意的秦王:“秦王殿下瞧上去似乎打算死之前一定要拉朕陪葬,为什么?朕方才还瞧过了,万杉军诛杀的第一批宗亲,是与永安皇帝关系最近的那些……秦王真是见不得永安皇帝还有子孙后人留世。”


    应津亭话里的“永安皇帝”成功激起了本已“冷静”下来的秦王的怒意,他竟是举剑亲自朝应津亭刺了过去。


    秦王没有武艺在身,应津亭即便不会武也能躲开他的动作,就这么着在靖节军和万杉军的包围下,应津亭躲闪间把秦王引到了云清晓和云清寒所在廊亭外面。


    然后应津亭闪身来到云清晓身边,满头雪花地冲他一笑。


    云清晓反应过来,连忙对云清寒说:“秦王来了,哥,快去!让他死得越难受越好!陛下在这里,你不用担心我的安危。”


    云清寒之前说过,如果打起来了,秦王的命得留给他来了结。


    十几年前秦王命令石没羽下毒手,云清寒和云清晓早失恃怙,石没羽已死在封雁秋手中,云清寒要手刃秦王。


    云清晓手无缚鸡之力,上去只能添乱,所以继续老实待在原地,不过没像方才那样刻意不去看周遭的刀光血腥,他看着云清寒面若寒霜地挑开想要护卫秦王的万杉军侍卫,剑指秦王。


    相比禁军,万杉军自然是操练有度,但这一代靖节军主力纵然没有直面过沙场,却也是戎马老将操练出来的,平日又戍守边城,万杉军在靖节军面前正如禁军对万杉军,几乎没有还手之力。


    罗浮池边的万杉军节节败退,早已抽不出更多人来护卫秦王。


    秦王看着落在颈边的冷剑,笑着丢开手里无用的剑,问云清寒:“靖安侯如此恨本王,又当真能继续心无障碍效忠应家皇室吗?”


    “那便是本侯自己的事了。”云清寒说罢,手腕翻动。


    两军对阵,胜利在握时更当快刀斩乱麻,因为胸有成竹便自傲、给敌人太多苟延残喘的时间,此乃大忌。


    一剑穿喉。


    在大宛朝廷摄政四十年的秦王死得近乎有些低调——毕竟偌大的罗浮池边人人自危,躲避奔逃都来不及,大多只想把自家人藏起来直到刀剑消停、哪方赢了便跪哪方,少有人能大胆分神关注场上的“主心骨”们。


    秦王已死,罗浮池边刀光剑影歇下。


    雪花落下的速度不敌血液蔓延开的走势,目之所及如雪地里开了大把大把的红梅,新落下的雪花是其上点缀的花蕊。


    云清晓看着看着,觉得血腥气越发浓得反胃,不知怎么头晕目眩起来。


    “清晓……”站在他身边的应津亭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只来得及轻唤了一声,便见云清晓浮软地往下跌倒。


    云清晓栽到了应津亭怀里,闭眼晕了过去。


    ……


    再醒过来时,已经是翌日午后,皇宫罗浮池边诸事尘埃落定,云清晓在靖安侯府自己的其雱院中醒来。


    头还是有点晕,脑子里东西太多,偏偏腹中空空有点饿,思索事情更费劲了。


    应津亭就在云清晓床边,见他睁开了眼,松了口气:“清晓,有哪儿难受吗?”


    云清晓听见声音,眨了眨眼,看向应津亭的同时,他寻思着:“不对啊,我系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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