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视线变得模糊, 孟灵儿不敢眨眼,怕眼里的热泪落下来。


    莫名的,她不想在这人面前示弱。


    经历过这几日的种种, 她想告诉他, 她虽然年岁尚浅, 但已不如之前懵懂了。


    陈渊走上前, 握着小姑娘以细带将短刀缠紧的手,慢慢给她解开手上的绳结。


    谁也没说话, 气氛像被太阳晒得热乎乎的软被, 又好似刚烹饪了某种微甜糕点的屋子。


    男人低垂着眼, 眼中情绪不明, 但眉间罕见的拧出一道褶痕,叫人知晓他心里不如表面般平静。


    他的动作放得很轻,生怕弄疼了面前人, 而随着细带一圈圈的解开, 小姑娘的手逐渐露了出来。


    这双手曾经娇生惯养的白嫩, 如今手背、手指上皆有草叶割出来的细小口子, 似乎还曾狠狠抓过泥土, 指甲缝里脏兮兮的。


    孟灵儿颤抖了下,下意识想将手收回不让他看见。


    陈渊没放,他轻轻拿掉她手上破烂的裙带,而后再拿走了那把血迹未擦干净的短刀, “小娘子这些天受委屈了。”


    “还好。”孟灵儿别开眼, “陈使君,后面有人追我……”


    陈渊俯身弯腰, 把短刀放回她靴侧的刀鞘中,又将身上所有的肉脯干全部给了她, “剩下的交给我,你且先到后面待着。”


    庞玄策马到丛林旁,迅速带着人翻身下马进丛林寻人。某种直觉告诉他,方才那个少女极有可能就是纪大司马要的人。


    常鸣远那厮也是个废物,居然能让一个小娘子跑了。


    入丛林走过一段后,庞玄忽然觉得不太对劲。


    怎的听不见林叶拨动的声音了?莫不是那小娘子停止跑动,藏了起来?


    可躲藏有什么用呢,现在青天白日,稍微搜一搜她便无所遁形。


    然而下一瞬,头顶有呼啦的声音响起,似有衣玦被风拉扯,紧接着队伍中有人惨叫。


    庞玄惊愕回头,只见一行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人正在攻击他们。其中有一男人持刀朝他砍来,有林叶在这时飘落,竟瞬息被那凛冽的刀风撕得崩裂了一角。


    庞玄连忙抽刀抵抗,未料到对方这一击居然极沉,不知本就是这人天生巨力,还是携了汹涌的怒意,竟将他的手腕震得险些握不住刀。


    庞玄心头大骇,更加不敢掉以轻心。


    这人一记重砍后,不知从何处又变出一把刀,一长一短,左右手的双刀轮动,速度极快,叫人应接不暇。


    手臂和脸颊上皆有对方刀锋划出来的伤口,血流如注,庞玄自知不敌,想要遁走,但瞥见周围的下属陆续被斩杀。


    “你们是幽州军!”他此话已非疑问句。


    陈渊不和他废话,再度逼近,两人武艺并非一个级别,很快庞玄被一刀刺穿了胸膛。


    这行随陈渊来寻人的幽州士卒皆是黑甲骑,一个个身手了得,且双方人数不算悬殊,幽州这方更胜一筹,很快将庞玄的人解决干净。


    孟灵儿在不远处看着,边看还边吃肉脯。她看到有人被刺穿胸口,有人被抹了脖子,有人被砍了首级。


    鲜血飞溅,首级咕噜噜的滚动,将地上草和泥染成刺目的鲜红色。


    若是以往,这般场景她估计会惊得面无血色,而后赶紧转开头,更罔论吃东西了。


    但如今,小姑娘不仅觉得痛快,还食欲大增。


    就该一个不留的杀了他们!


    陈渊收刀往回走,见她腮帮子塞得鼓囊囊的,手上的肉脯吃得一干二净,涂着泥巴的小脸蛋微红,估计是噎着了。他拿出皮囊,“小娘子若不介意……”


    话还未说完,水囊就被接了出去。


    小姑娘一口气喝了半个水囊的水,才觉得自己真正活了过来。


    吃饱喝足、兼之追兵被解决后,恐怖的疲惫感涌上来,孟灵儿双脚酸痛,手上腿上好似绑了沉沉的沙包,从地上起来时踉跄了下。


    陈渊及时伸手将人扶住:“小心。”


    她就着他的力道站稳,夏日的衣服单薄,更别说之前她因着种种原因舍了一部分衣裳,如今手臂的外裳只剩下薄薄一层。


    他掌心的热度传了传来,她微微僵住,随即小声道谢。


    待她站稳,陈渊收回手:“小娘子,我们得往回走。”


    方才那队人马给陈渊提了个醒,对方已知晓她朝北向司州进发,因此在北边一定会有更多的兵力候着。


    他们得避其锋芒。


    孟灵儿无所谓,“陈使君决定就好。”


    ……


    他们原路返回,途中孟灵儿重回昨夜的事发地。


    丛林里横七竖八的躺着尸首,地上还有一头气绝的庞然大物,多半是公罴和对方鏖战,最后两败俱伤。


    孟灵儿数了数尸体,加上被她杀死的常鸣远,地上一共有五具尸首。


    “好像少了。”小姑娘喃喃道。当初来抓她的远不止这几人。


    陈渊回忆起那夜船翁说的话,对方说借船的有七八人,“看来有几个逃了去。”


    “老牛!”和他们同行的猎户此时道,只见他快步走到一具尸首旁,面露悲切。


    孟灵儿眉心一跳。


    原来那是个猎户啊,那岂不是抓她的人真正死去的只有四个,剩下的都逃了……


    他们逃去哪儿了?究竟是到别处被野兽吃了,还是在暗中躲起来?


    她不确定。


    但眼角余光身旁的那道身影,她忐忑的心慢慢安定下来。


    无妨,如今她并非独自一人了。


    天逐渐暗了下来,第五个黑夜即将来临,然而他们还未走出这片丛林。


    猎户看到公罴的尸首后,沉思片刻建议道:“官爷,夜晚即将来临,不如我们寻个山洞当落脚处。此地是黑瞎子的领地,而黑瞎子才死一日不到,这一时半会儿不会有旁的野兽来,但倘若继续往前,走出此地就不一定了。”


    陈渊看了眼身旁人。


    顾忌着小姑娘体力不支,这一路他们走走停停,速度非常慢。但饶是如此,可能先前透支得太厉害,她那张小脸还是惨白惨白的。


    陈渊采纳了猎户的提议。


    兵分几路搜寻,还真让他们寻到了一处大洞穴,这地方估计是那头公罴的巢穴,里面有一团团漆黑的兽毛,洞中还有其他动物的骸骨。


    卫兵将洞内清理了一番,猎户寻来一些驱蚊虫的艾草和薄荷,将其碾碎,而后在洞内洒了一遍。


    这时出去打猎的卫兵拎了一只处理干净的狍子回来,另一人拿出火折子,轻轻一吹就生了火,猎户看得叹为观止,啧啧称奇。


    食物很快烤好了,没加多少佐料,但闻着挺香的。陈渊回首欲叫孟灵儿用夕食,只见洞内的小姑娘靠着土壁睡着了。


    洞外的少许火光溜入其中,能看见她浓密的眼睫下有深深的青影。陈渊用新摘的树叶将一条狍子腿包起,拿着入了洞中。


    “小娘子。”他在她身旁蹲下。


    她睡得很沉,没反应。


    陈渊又低低地喊了声,她依旧没反应。


    男人迟疑了下,到底伸手轻轻碰了下她的肩膀,却没想到这一动,人顺着往旁边倒。


    陈渊眼疾手快将她的肩托住,但脑侧悬空令小姑娘不适的皱眉。他稍顿,最后坐到了她旁侧的位置。


    于是悬空有了着落,她的眉心重新舒展。


    *


    假节府。


    第六日了,女儿还杳无音讯。裴莺心急如焚,吃的越来越少,人也因此清减了一圈。


    霍霆山以玉箸轻敲陶碗,陶碗发出清脆的“叮”的声音,引得对面的美妇人看过来后道:“夫人用膳。”


    裴莺嗯了声,继续低头数米粒。


    霍霆山另外拿了个碗给她夹了一碗肉和菜,“这碗吃完。”


    “吃不完的。”裴莺低声说。这个呈荤素的碗都和她现在装饭的碗一般大了。


    霍霆山:“能吃完,夫人以往就用这般的量。”


    裴莺抿着红唇不语。


    男人淡淡道:“方才有人送来消息。”


    裴莺杏眸瞬间睁大,“说什么了?”


    男人没说话,只以玉箸指了指小碗。裴莺低眸看,而后拿起筷子慢慢吃起来。


    这几日庖房为了主子能多吃两口,可谓是挖空心思。光是炒肉都做出几种花样来,肉片加以胡椒或姜椒末,肉下锅前还用酱特地腌过,使之更加嫩滑入味。


    更别提听闻主母嗜好各类汤水后,每日皆有炖汤。以羊骨或猪筒骨和红枣、虫草花一同炖煮,浓香中带着鲜甜。


    裴莺喝了两口汤,抬头看霍霆山,“能不能边吃边说?”


    那人慢悠悠道:“圣人有言,食不言。”


    裴莺:“……你晚上怎的不说‘寝不语’?”


    他有理有据,“如今是白日用餐中,晚上再说其他的。”


    走捷径无果,裴莺只能埋头吃饭。


    两刻多钟后,裴莺将小碗里的吃干净了,她放下玉箸看着对面男人,无声催促。


    霍霆山:“上午斥候来报,西边的数个郡县相继进入戒严状况,多半是郡县中、又或是郡县周围发现可疑兵马。”


    裴莺怔怔地看着他。


    霍霆山从那双澄清的杏眸里看到了不可思议,好像在质疑:就这?这和囡囡有什么关联?


    他不由莞尔,“夫人,隔壁的郡县目前由荆州控制,倘若是荆州己方人马抵达,不可能如此戒严。我也并未派人去攻之,因此可疑兵马亦不会是幽州的。”


    裴莺拧起细眉,“可是你派人去寻囡囡了,他们以为的可疑兵马,会不会就是你的人?”


    幽州军确实没有攻城,但为了寻人派出不少兵力。据她所知,陈使君领了一队人前去,至今仍未归。


    霍霆山笑道:“附近几个郡县虽还属于荆州,但不代表雍州那边觉得其中会没有我幽州斥候,所以安全起见,在尚未真正走远前,他们多半会在乡镇外绕行。”


    裴莺眉心动了动,“不是荆州,亦非幽州。那就剩下雍州和益州,应该是朝廷那方的雍州人马吧。”


    沉猿道和西侧的怀古关相隔一段距离,益州军已听令前去怀古关,无理由会在这边晃悠。


    “夫人聪慧。”霍霆山笑道。


    裴莺着急三连问:“他们在那处作甚?是作接应吗?那囡囡在隔壁郡县否?”


    霍霆山:“多半不在。”


    裴莺一颗心刚沉下去,又听他继续说:“倘若他们劫了人,并一路顺畅的话,绝不会弄出这般大的动静。”


    裴莺情绪大起大落,“你是说,他们劫人并不顺利?”


    霍霆山没说话,拿了汤勺给她又呈了一碗热汤。


    裴莺快被他急死了,这人说话说一半不说一半,“霍霆山,卫兵并无传回寻到人的消息。”


    “夫人莫急,此番对方先行有异动,而我方尚未有音讯,这亦是另类的好消息。”霍霆山说,“来,把汤喝了。”


    *


    金乌将坠,沉甸甸的暮色开始笼罩苍穹。


    村外,正在放羊的郑羽老远就看见丛林里走出一队人,绝大部分是高壮的郎君,而一道娇小的身影像万绿丛中一点红的混在其中。


    郑羽定睛看,认出人来了。


    虽说他和那位小娘子只是萍水相逢,但后面他们一家受了她家人的恩惠,如今他很高兴能她能和自己的亲人相逢。


    “陈小娘子,祝贺你寻到你的亲族。”少年高兴道。


    这一高兴,音量不小。


    那假名字本只是用于联络,然而如今被旁人中气十足地喊出来,且被她借了姓氏的人就在她身旁。


    孟灵儿忽然被一股巨大的窘迫和羞赧感包裹,她不用看铜镜都知晓,此时她的脸肯定红透了。


    偏偏不远处的郑羽没注意到,往这边走的同时还说,“陈小娘子……”


    “你别喊了。”小姑娘打断他。


    郑羽惊愕,“陈小娘子为何?”


    孟灵儿:“……”


    这时旁边响起一道很低的轻笑。


    第152章


    天黑将至, 附近唯有小村庄可以落脚,陈渊决定在小村庄歇息一晚。因着他出手大方,郑羽和其他村民都非常欢迎。


    幽州兵卒各自分散。


    在小村里, 郑家相对富裕, 有三间寝居, 原先是郑父郑母一间, 郑羽一间,郑可小女孩一间。


    如今夫妻俩还住一间, 兄妹俩暂时一起住, 腾出一间空房舍给这对“陈家兄妹”。


    是的, 郑羽看来, 陈渊和孟灵儿就是板上钉钉的兄妹。


    他之前意外听闻有个人喊他为“陈使君”,对方姓陈,陈彐火小娘子也姓陈, 兼之她先前说遇到林匪, 和家人失散。


    这如何能不是兄妹呢?


    因此招呼着这对兄妹用过晚膳后, 郑羽将他们带到了妹妹的屋子。他的屋子没有胞妹的来得干净, 隐隐有股味道, 岂能用来招待为他们家解决往后数年开销的贵客。


    少年郎有些不好意思:“陈郎君、陈小娘子,寒舍只有一间空房,请两位莫要嫌弃。”


    他完全不觉得有何不妥,因为他今晚就是和妹妹睡一屋子的人。


    席子往地上一铺, 随意凑合一宿也没什么嘛, 且他们队伍中又只有一名小娘子,当然是和兄长在一起。


    孟灵儿当场愣在原地。


    陈渊也陷入了沉默。


    郑羽今年十五, 还未定亲,大大咧咧的, 没察觉到二人间的不同寻常,“陈小娘子,我去给你烧水。”


    之前孟灵儿几番打断对方,欲言又止,想让他别叫自己“陈小娘子”,她其实不姓陈。但“陈彐火”这名字是她亲口说的,如今当着那人的面再报其他名字,总有种此地无银三百两。


    各种思绪掠过一轮,小姑娘从羞恼逐渐到麻木。


    郑羽出去了。


    屋子里就剩下孟灵儿和陈渊,一时之间谁也没有说话。


    气氛莫名有些怪。


    “夏日多蚊虫,我去讨些艾草来。”最后还是陈渊先打破沉默,又想起郑羽说烧水给她沐浴,补了一句:“待他将水拿来,小娘子且先别沐浴,等我归来。”


    孟灵儿和他对视,小脸蛋越来越红:“我自行沐浴便可,为何要等你归来?”


    陈渊忽然意识到自己方才那话极为不妥,他轻咳了声,目光落到地上:“穷山恶水处易出刁民,我帮你看着屋门。”


    孟灵儿红着耳朵别开眼。


    村子坐落在丛林旁边,村中人除了有驱蚊虫的艾草和夜来香以外,还有蛇黄。陈渊都要了些,满载而归,而他回来时,恰好郑羽烧好水了。


    “陈郎君,水来了。”郑羽双手提拎着一个木桶,走得很摇晃。


    陈渊走过去,单手将木桶接过,拿得稳稳当当的,“我去给她送水即可。”


    “陈郎君,你稍等。”郑羽急忙道。


    已走开两步的男人停下,他侧眸看过来,那双幽深的眼睛在月夜下竟莫名锐利。


    小少年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嘴上说:“陈小娘子身上的衣裳得换了,全家大概只有阿娘的衣裳适合她,我去给她拿套衣裳。”


    不知道是否郑羽错觉,他觉得这话后,男人身上锋芒散去。


    陈渊:“有劳。”


    他先将木桶提拎回屋,片刻后,郑羽拿着衣服回来:“这是阿娘不久前新作的衣裳,她只穿过一次,陈小娘子你别介意。”


    他们家真的没全新的衣服。


    孟灵儿:“不会,多谢了。”


    小姑娘将房门关上,门上有个绑着藤草的拴子,她将门拴好,而后开始脱衣裳。


    离开假节府的这些天,除了在河道里逃生,其余时间没沐浴了。又是逃命又是爬树、还在地上滚,她现在身上都能搓下泥来。


    这个水桶和州牧府的池子完全没得比,不能泡澡,只能用帕子在水桶里浸湿,再擦拭身体。


    条件没可比性。


    但孟灵儿很满足了,经历过那种朝不保夕、食不果腹的日子后,如今能吃饱穿暖还能沐浴,已然是幸事。


    *


    屋内传来哗啦啦的水声,陈渊站在距离屋门稍远的位置,从他这里可以将屋子的木门和唯一的一扇窗户收入眼中。


    男人站在月光下,眺望远方黑沉沉的天幕,片刻后垂眸看地上的小虫子,过了半晌又移开眼去看其他。


    心绪不稳,早不如往常般冷静。


    许久以后,屋中的水声停了。又是少倾,木门打开了,小姑娘拎着水桶走出来。


    陈渊快步过去,将水桶拿过,村中房舍没这般多讲究,水浇在角落就行。


    孟灵儿沐浴完后,两人交替,陈渊也飞快收拾完自己。


    该忙的都忙完了,就剩下安寝。


    陈渊将郑羽留下竹席扬开,在她的注视下在屋中另一个角落铺好。察觉到她的目光仍在他这边,他说:“形势所迫,多有冒犯,请先小娘子恕罪。”


    孟灵儿见他一板一眼的,不虞皱眉,明知故问:“怎么就多有冒犯了?”


    这纯粹故意找茬。


    陈渊无奈说,“小娘子,七年男女不同席。”


    圣人有云,七岁后男女不可坐在一起,更罔论是非夫妻之间的同屋就寝。


    然而劫走她的斥候里有几人不知所踪,也不晓得在是否在暗地里蹲守着伺机而动。


    让她一人独居,他不放心。


    那边的小姑娘坐在榻上,“我睡觉要脱衣裳的,叫你这个外男看了去,你让我日后如何嫁人?”


    那边静默片刻才开口,声音里隐约有些笑意,“我以为小娘子对外声称姓‘陈’,是拿我做兄长看待,已不算外人。”


    那股热气瞬间又上来了,蒸得她面红耳赤。她以为那声轻笑已是揭过,这后面怎的旧事重提?


    到底年纪小面皮薄,小姑娘卷着被子转了个身,背对着他。


    不过没多久她又转回来,这回是有正事,“若是不往北走,改朝东南方向行进再绕道北上,回去的时间会晚许多,我娘亲这些天肯定寝食难安,得赶紧派人回去捎信报平安。”


    陈渊:“明日会遣人先行回去。”


    这下孟灵儿放心了。


    以前她都是独睡的,夜里水苏歇在旁侧的小屋子里。如今屋中多了一人,虽不是同榻,但对方和旁人不同。


    她以为自己会忐忑一宿,却意外的没有。抱着被子的小姑娘很快入睡了,嘴角勾起一个个浅浅的弧度。


    她睡得香甜,还做了个梦。


    梦里,他们一家人回到了州牧府。


    父亲和母亲在窗牗旁下象棋,大兄在院里摆弄着奇花异植,二兄在和猎犬乌雉玩扔木球。


    她坐在院中的枇杷树下,看着院里和屋里,眼角余光瞥见有一道高大的身影在她身侧,和她一起席地而坐。


    岁月静好。


    *


    一觉醒来,外面天光大盛。


    郑家人勤劳,早早准备好了早膳。


    其实像郑家这般的人家一日只用两餐,平日是不用早膳的。但现在有贵客登门,他们不再吝啬粮食,杀鸡不在话下。


    饱饱的用过一顿后,孟灵儿和陈渊辞别郑家人。


    幽州士卒从各家各户出来,在村道上聚首,陈渊点了一人:“韩原,你即刻从北边出发,先行回假节府给大将军和主母报个平安。我带小娘子从南方避开对方兵力封锁,绕路回假节府,会耗费多些时日,但请大将军和主母安心,我必将人送归,否则提头回去谢罪。”


    他们来到此处的人不多,捎信只能派一人,其余着重保护小娘子。


    孟灵儿眼睫迅速眨了两下。


    韩原拱手,“唯。”


    当初他们这一行又是行舟又是入林,马匹早已寄存在它地,如今无论是陈渊、孟灵儿这方,还是报平安的韩原,皆是先行徒步离开。


    任务分配妥当,两方人相背而行。


    韩原离开村子后,往北前行,北边是村民时常进出踩出来的林间小道,地上还能看到有牛车的撤子。


    韩原快步往前,想着待会儿如若遇到牛车,得乘车才行。


    思绪飘散间,忽然一股强烈的危机感袭来,韩原瞬间凝神,迅速打量周围。


    “嗖——”


    一支小竹箭从旁侧的林间飞驰而出。


    这一箭来得突然,不过韩原反应很快,迅速侧身避开。


    一箭落空。


    那边并不气馁,随即一连又射出数支竹箭,竹箭连成排,密集如雨。


    韩原提刀作挡,没被射中要害,但有一支利箭划破了他脸颊,拉下一道血线。这点小伤韩原连擦都不带擦的,提刀迎上从林中出来的三人。


    三个罢了,他乃黑甲骑出身的幽州精锐,以一敌三也并非不能。


    刀刃碰撞发出铛铛声,韩原一击毕后不忘抬腿横扫踢倒一人。趁其不备要他命,他再度逼近,左手变出一把短刀,右手抬长刀拦住对方同伴营救的同时,左手持刀猛地一刺。


    鲜血飞溅,一人已气绝。


    三人被解决了一个,压力更轻,韩原刚要笑对方不自量力,忽然身躯一震。


    酥麻和剧痛同时传来,口中津液竟不能吞咽,手脚也逐渐不听使唤。


    庄响见状笑了,“这髯蛇之毒果然厉害,不枉我昨夜煞费苦心寻了一宿。”


    髯蛇之毒,不仅无解,发作还异常快。


    庄响提刀走到韩原面前,后者瞪大了眼睛,眼底泛起红丝,面容狰狞的欲提刀砍敌。


    但已是有心无力,他手中的刀被对方打掉,庄响一刀捅入韩原的心口:“你独自一人往北去,是想向霍幽州通风报信吧。可惜,这个信我却不能让你报,谁也不能坏纪大司马的好事。”


    他猛地抽出刀,血溅了一地。


    庄响看向另外一人,“我们把这里打扫干净,随即你去通知沿路兵马,我前去沉猿道。”


    *


    假节府。


    今日是第九日了,女儿还没有消息。


    今天早上起来,不知是连续几日睡不踏实,还是旁的原因,裴莺的眼皮跳得厉害。


    跳的还是右眼。


    之前听别人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裴莺不是迷信的人,以往这些话听听就算了,但随着一日日都未有女儿的消息,她逐渐心神不宁。


    这几日霍霆山都陪她一同用膳,和之前一样,见她吃了没几口后,又开始数米粒,男人便拿了个小碗,将荤菜夹到小碗里开始给她派任务。


    “夫人,今早又收到了个消息。”霍霆山说。


    裴莺抬眸,目光幽怨得很。


    这几天他日日都说收到消息,问他是什么,他每回都说等吃完再告诉她。


    有些消息根本不重要,例行汇报的鸡毛蒜皮之事罢了,他也拿来说。偏偏哪怕知晓,她也忍不住回回上套,因为实在不想错过任何一丁点可能与女儿有关的消息。


    裴莺时常会有种错觉,她成了一只兔子,这人手持挂着胡萝卜的钓杆在前面钓她。


    她正欲将小碗拿过,但这时过大江却急忙来报:“大将军、主母,又收到信了!”


    依旧是带着红朱砂的桑皮纸。


    长安来信。


    第153章


    那封点染了红朱砂的桑皮纸她再熟悉不过, 之前就是这来信搅得她心神俱疲。


    而如今,这种信又出现了。


    裴莺再也坐不住,她从座上起身要去拿信, 然而才走到过大江身旁, 又有卫兵来报。


    “大将军, 院中发现许多红信封。”那前来禀报的卫兵手上拿着不少封红信纸, 每一封皆和之前的一模一样。


    “怎的这般多?”裴莺惊愕。


    一条长臂从她身侧伸过,拿走了距她最近的、也是过大江手中的那封桑皮信。


    霍霆山拿着信打开, 待目光触及信上内容后, 眼瞳微微收紧。


    裴莺在他身旁, 见他开了信, 探头想看看那上面写了什么,却未料到这人居然长指收合,迅速将信折了回去。


    她看到上面有字, 但具体的没看清楚。


    裴莺疑惑问道, “霍霆山, 信上写了什么?”


    他斟酌着用词, “对方在此处设有暗桩, 许是见这几日夫人一直无行动,来信催促了。”


    裴莺伸手想拿:“我看看。”


    霍霆山没给。


    裴莺眼中疑惑渐浓,就当她怀疑信中内容是否是他说得那般轻巧时,此时又有卫兵来报。


    这回来的没带桑皮红纸, 而是捎来一支纽金丝蝶形金玉钗, 钗身主体为黄金,蝴蝶以玉雕, 做工精美得很。而此时钗上染血,玉制的蝶翅缺了一边, 露出玉碎后崎岖的断口。


    是女儿的发钗。


    那日囡囡出门,戴的就是这支金玉钗。


    裴莺面色忽的就白了,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掌执着重锤对着她的太阳穴狠狠敲了一下,叫她头晕目眩。


    土地仿佛寸寸消失,脚下踩着的不再是地面,而是成了细长的钢丝。霎时有狂风刮过,钢丝疯狂摇摆,她再也站不住,失足坠下深渊。


    霍霆山及时将人揽住,“夫人,莫要中了敌人的诡计。”


    裴莺混沌的思绪慢慢凝集,“信,信给我看看!”


    然而他只是揽着她,不置一词,裴莺在那双狭长的眸中看到了些许复杂。她一颗心不断往下坠,如坠冰窟,最后不等他将之递来,先行去拿那封桑皮信。


    第一下时,裴莺没拿动,这人手捏着不放。


    裴莺又急又恼,眼里也蔓起一层水光,“霍霆山,那信上写的是什么,是否……”


    他终究是松了手,任由她从他手中拿走那封桑皮信纸。


    裴莺迫不及待的打开。


    信上书:速来长安,今日不离城,砍你女儿一指。


    裴莺一阵头晕目眩,信从她脱力的手中施施然往下飘落。


    霍霆山长眉锁起,将人抱到内间小屋的榻上,低眸见她已泪流满面。


    有些人哭泣,会嗷得撕心累肺,有些人会抽泣,哭得像是颈脖被掐住了般喘不过气来。她哭是默默的流泪,不吵不闹,泪水珠串似的往下掉,沾湿了她和他的衣袍。


    霍霆山只觉心口好似被浸过盐水的细刀刺了一下,最初的疼痛反而是轻的,后面愈演愈烈。他抬手为她拭泪,粗糙的长指抚过她的眼角眉梢,很快被泪珠沾湿。


    看来只是派人去长安烧房舍还不够,合该立马将那姓纪的千刀万剐。


    “霍霆山,他说要砍囡囡的手指。”裴莺说了一句,浓长的眼睫一眨,又带下几滴清泪,“我……”


    “裴莺,你信我否?”他握住她的手,将她完全裹在掌中。


    裴莺视线早已模糊,有些看不清他的面容,却能感受到握着她的那只大掌很温暖,坚实可靠。


    可是……


    空气似乎凝固了。


    霍霆山能看到她的纠结与仿徨,她像一只受惊的兔儿,红着眼被外界种种震住了心神,似乎已有几分思量是否要离开安稳地。


    她没有说话,之后他也没有,只余两道不同频率的呼吸声。


    男人缓缓垂下眼,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很轻的一声“嗯”。这一声太小了,仿佛翎羽轻轻飘落,哪怕是耳力敏锐如霍霆山,也有一瞬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猛地抬眸,面前人泪盈盈地看着他,霍霆山喉结滚动了下,“夫人……”


    “我信你的。”裴莺低声道,“霍霆山,我信你的。”


    今日是囡囡失踪的第九日,从沉猿道到长安,快马加鞭小半个月可抵达。倘若囡囡已在路上,又谈何“今日不离城,砍你女儿一指”呢?


    他之前说的对,这是对方的诡计,不能着了对方的道。如若她去长安,和饮鸩止渴有什区别?


    女儿还未回来,此时开怀似乎不大合适,但霍霆山还是勾起了嘴角:“夫人信我就行。”


    “大将军,有要事禀报。”外面有人道。


    霍霆山眉心一跳,从榻上起来,“我出去看看。”


    刚要走,他的袍角被裴莺抓住了。


    她方才哭过一轮,力气被带走了大半,如今只是抓着衣袍一角,力道不重,于他而言可有可无,只需轻轻一挣就能挣掉。


    霍霆山却停了下来,他在软榻旁重新转身,窗外的日光斜斜的溜入,落在那道穿着玄色衣袍的伟岸身影上,如同映着一头长有尖牙利爪的野兽。


    只是此刻,野兽像是被缰绳束住了般,再也动弹不了分毫。


    “让他进来吧,我也想听是什么要事。”裴莺抹了抹眼睛。


    霍霆山拿她没办法,只能令人进来。


    有过前两回不详的汇报,哪怕知晓此番带来的是个好消息,在那道暗沉凌厉目光的注视下,过大江仍不住头皮发麻,“大将军,投放桑皮纸的人抓到了,估计是个暗桩,审一审应该能审出不少消息。”


    凝滞的气氛一松。


    裴莺苍白的脸总算恢复了血色,“有线索了?真好。”


    确实有线索,后经审讯,这个埋在沉猿道的暗桩受不住拷打,供出了城中所有雍州斥候,霍霆山顺势将城清了一遍的同时,理出了个信息。


    第二封桑皮信很可能是预备方案。


    长安距离此地甚远,消息一来一回,九日怕是够呛。凡重要事项,一定有先后两种方案,总得留个后手不是?


    第二轮的桑皮纸铺天盖地的撒下来,这撒信方式赫然是生怕旁人不知晓,其中着急的真的只有他夫人吗?


    霍霆山以指骨敲了敲案几,“沙英,你领五百人南下;兰子穆,你领五百人往西行,沿途不断分兵,绕城而过,着重郊外搜寻。”


    小丫头有可能已逃了出来。


    如若这般,应将大部分兵力放于郊外,毕竟她没有过所,此时相当于流民,进城无法入住厩置。


    两人领命,迅速领兵出去。


    *


    当日深夜,霍霆山被几声呓语惊醒。


    “莫要砍我囡囡的手……”


    男人在心里微叹,正想给人顺顺毛,让她睡得踏实些,结果伸手触到一片火热。


    如今是夏日,他们寝居中置了冰盆,但即便如此,她还是跟个火炉似的。


    霍霆山瞬间清醒了。


    片刻后,主院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冯玉竹收回给裴莺号脉的手,“主母脉弦而涩,气滞非常,是郁结于心所致。心火过旺易发邪热,还请主母尽量保持心情舒朗,不可急切。我给您开两剂药,用过退热汤药后两个时辰,再用一副安神汤。”


    辛锦领命熬药去了。


    冯玉竹是顶好的杏林,在幽州军中是杏林之首,平日谁有个头疼风寒,去寻冯玉竹讨一副药,喝了立马药到病除。


    但这一次,主院里数回传召,冯玉竹一次一次背着药箱过去,药剂也一副又一副的熬,裴莺喝了却没什么效果。她往往是白日饮完药后退一会儿烧,但晚间又烧起来。


    她一日一日的枯萎下去,主院的气氛也一天比一天沉,奴婢们行事比平时谨慎了十倍不止,生怕激怒了也随之越来越阴晴不定的男主人。


    “夫人,用些蜜饯。”霍霆山从小陶罐里倒出一颗蜜饯,递给到榻上人的唇边。


    裴莺刚喝完药,满嘴苦涩,却不想吃这种格格不入的甜,她微微摇头,“不用了。”


    霍霆山把蜜饯抵在她唇上,“告诉你个好消息,小丫头寻到了。”


    裴莺猛地坐起身,“寻到了?囡囡如今在何处?她及时能归?”


    “她距离沉猿道尚有些距离,归来还需些时日。夫人如今身体抱恙,得快些好起来才是,否则小丫头回来后该心疼坏了。”他似和那枚蜜饯杠上了,锲而不舍的给裴莺投喂。


    裴莺这回张了嘴,将蜜饯吃了,“还需些时日是多少日?”


    霍霆山沉默了片刻,“至少十日。”


    “霍霆山,你莫要骗我?”裴莺狐疑。


    这人有些不对劲,囡囡回来的消息如此重要,怎的会待她喝完药才说,而不是一进房就告诉她。


    “我几时欺瞒过夫人?”他神色如常。


    裴莺想了想,“赵天子驾崩那回。”


    霍霆山轻咳了声,“就一回。”


    裴莺信了,一直笼在眉间的郁气总算散了不少,眼里也有了神采,“找到就好,找到就好……”


    这一夜,裴莺睡得比前几日都安稳。而入睡后,她并不知晓今夜身侧的男人在她入眠后少见的没留在主院。


    霍霆山去了书房。


    陈威陈杨等人已候在书房中,见他来,先见了礼,而后才说:“大将军,方才收到兰中将传回的讯报,西边暂无发现小娘子踪迹。”


    一个接一个的汇报,最后一人说完,今日依旧是颗粒无收。


    “继续寻。”霍霆山面无表情的又点了二人,“陈威陈扬,你们兄弟二人各领一千人南下。”


    领到任务后,众人相继离开书房。


    唯有霍霆山仍在,身形高大的男人独自坐在案几后,旁侧的灯盏静静的燃着。


    许是光芒不够明亮,男人眼底仍有一团阴翳盘横着,某个时刻,他脊梁弯了弯,有几缕银芒在他鬓间微微泛着光。


    ……


    知晓女儿找到后,裴莺的病很快有了起色,又喝了一日药以后,高热已全退了。虽然身体还虚弱,但对比前些日而着实好太多。


    裴莺病气渐散,主院的气氛总算是从严冬逐渐迈入初春。


    在女婢们看来,一切在朝好的方向发展。除了霍霆山,无人知晓冰层之下的暗流涌动。


    转眼又是三日过去,这日裴莺和霍霆山在用午膳时,外面有人匆忙跑进来。


    “大将军、主母,小娘子她回府了!”过大江面带喜色,“她和陈使君一道回来的,我瞧小娘子的脸色还挺好的。”


    霍霆山眼底有惊愕掠过,呼出一口浊气后才勾起嘴角:“归来就好。”


    裴莺没察觉到对面男人的异样,她完全沉浸在女儿足足提前了六日回府的喜悦里,当即饭也不用了,拉着霍霆山要出去迎人。


    才走出主院,裴莺便看到前面拐出一道娇小的身影。


    小姑娘身上的衣裳不大合身,多半是随意采买,而非如在家时那般由绣娘量身定制,但即便如此,丝毫不掩她身上的锋芒。


    是的,裴莺除了留意到女儿的衣着外,她还察觉到女儿的气质在离家一趟后变化明显。


    像什么呢?


    大概是像一把开了刃的刀。


    以前雕刻得漂亮,然而刀未开刃,刀鞘上精美的浮雕引人注目。如今刃已开,刀锋处折射出凛冽的寒芒。


    裴莺顾不上仪态,跑过去将女儿紧紧抱住,眼里有了泪光,喜极而泣,“囡囡回来就好,你瘦了,一定在外面吃了不少苦头……”


    “娘亲对不住,我这些天让您和父亲担心了。”孟灵儿一脸歉意的回抱母亲。


    忽然,小姑娘只觉头顶微微一沉,有谁用宽厚的手掌轻拍了拍,“被掳走还能迅速回来,不愧是我霍霆山的女儿。”


    孟灵儿埋头在母亲的怀里,合眼时眼角沁出一滴泪珠,无声融入裴莺的衣襟处。


    *


    长安。


    夜幕降临,更夫刚打完一轮更,本该收工的更夫却没有直接回住处,他拐了弯,往长安权贵区悄然前行。


    更夫抵达某处偌大的府邸外墙时,此处已聚集了几个男人,高矮胖瘦皆有,瞧着像普通百姓,而非日日训练的兵卒。


    几人聚首后,推来木轮板车的胖子将车上的油一手一坛的拎下,而后攀上架起的木梯,将油坛子翻墙倒过。


    夜深人静,倒油的声音哗哗作响。但因着他们卡了府中的巡逻点,此时无人注意到院墙的异样。


    一刻钟后,几车油倒完。


    胖子对更夫和矮子微微颔首,二人退开了些,而后拿着内里装了油、囊口压根没扎的皮囊用力抛过外墙。


    “何人在外生事?!”里面陡然有人厉呵。


    外面的人并没有因此慌张,迅速拿出一把火折子,齐齐拔出盖子统一吹气。


    几人手中瞬间多了“火把”。


    他们将一大把火折子往墙内抛,抛完就跑。内里的火瞬间燃了起来,里面一片兵荒马乱。


    “起火了,快来人救火!”


    “该死的,何方鼠辈竟然敢在司马府作乱?”


    第154章


    假节府, 书房。


    过大江直入书房:“大将军,刚传来怀古关战讯,荆州军大败益州和雍州联军。益州大都督穆千秋, 被荆州悍将李穷奇斩落马下。”


    听到最后, 书房中不少人面色微变。


    “穆千秋死了?”


    “此人之妹乃魏益州宠姬, 虽说由此投了益州军, 但入伍后是凭自身实力在军中站稳脚跟。能从底层爬至大都督之位,也算是个伏虎降龙之辈, 竟这般死了?亏我还以为他与李穷奇有一战之力。”


    过大江:“两人会面不过三个回合, 穆千秋便被李穷奇用一柄铁脊蛇矛刺下马。”


    两军交战, 除了大军冲锋外, 还有另一种不怎么常用的、但速战速决的方式,那就是主将和主将过招。


    双方主帅单独来一回,胜负直接影响后方军心和士气。


    柯左摸了摸下巴:“某倒不是很意外, 李穷奇凶名在外, 能使荆州孩提啼哭不止, 更有甚者道他是穷奇转世。此人早年杀了一富商, 后逃入寺庙中, 在内隐姓埋名当起了酒肉和尚,听闻期间杀了不少寻上寺庙的林匪。丛六奇听闻此人凶悍,将其招入麾下加官进爵。”


    公孙良想起一桩往事,“一年多前荆州和豫州闹了龃龉, 李穷奇领兵直杀到豫州, 兵威如虎,一连斩了豫州几个校尉, 令雷豫州大骇不已。”


    当时事发时赵天子还未驾崩,有朝廷在上压着, 各州州牧给下属封的官职都不会特别大。诸如他们霍幽州,虽重用陈渊,但当时仅让陈渊位及校尉。


    推己由人,当时被杀的那几个豫州校尉,有可能都是雷豫州的左膀右臂。


    陈世昌:“这个李穷奇确实有点来头,也不知晓他与熊茂单打独斗,到底谁胜谁负。”


    霍霆山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的点着案几,“不管胜负,如今益州总领军被斩,益州军群龙无首已不成气候。雍州军只有七万,且先前已吃了败仗、被重创士气,那朱炎武倘若如此还能拿下怀古关,此前便不会一直籍籍无名。”


    一句话,怀古关没戏了。


    公孙良这时道:“主公,您两次回绝丛六奇的结盟邀请,还斩了他的来使,只怕对方会因此记恨。有道先礼后兵,如今怀古关战役大局已定,那李穷奇怕是会被调到沉猿道来。”


    “来便来,我也是想见识这头穷奇凶兽到底有多彪悍。”霍霆山混不在意。


    荆州来使确实是他斩的,来多少斩多少,丛六奇连疫病之策这种令人不齿、冷酷又阴毒的法子都想得出来,对方再投十八回胎也和他不是一路人。


    霍霆山开始分配任务:“对方若要行兵也就这几日。沙英,你明日领兵出去,将西边的灵炆县占了,以此当第一道防线。”


    一道道任务部下后,今日商议结束。


    在其他人陆续走出书房时,陈渊从怀中拿出一份小名册,“大将军,这是南下伐荆至今黑甲骑的伤亡名册,此番出任务黑甲骑伤三十人,卢子龙、韩原和许化……”


    陈渊一连说了将近十个名字,“共八人牺牲。据各什长回忆,先后遇敌有六百余人,斩杀对方起码半数。”


    黑甲骑是大将军费尽心血养出来的精锐,以一敌二不是话下。但是精锐不代表无敌,亦会有伤亡。


    霍霆山拿过小册子翻看。


    小册子不算厚,但也有几页。前面记录的是此行重伤的黑甲骑,信息从个人队伍编号,到个人籍贯、入伍时间和所担职位。


    后面是死亡名册,以同样规格书写。南征至今,二千人黑甲骑阵亡人数共五十不到,尚不足四十分之一。


    霍霆山慢慢翻过,看得很认真,“抄送一份死亡名册,让人先行送回幽州,将亡卒的津贴先行发了。家中无其他壮年男丁的士卒,津贴翻一倍……翻两倍吧,再如之前一样和县令或当地亭长打声招呼,多照料亡卒的妻小,不可让地痞欺负了去。”


    幽州早已不是那个财政赤字的幽州,如今幽州很富裕,绝不能亏待那些为他卖命的士卒。


    霍霆山又给了陈渊个任务:“黑甲军空出的缺口,你挑人补上。”


    陈渊:“唯。”


    禀报完,按寻常陈渊该出去了,但霍霆山却道:“急什么,来和我聊聊小丫头不见的那几日,你们进展到什么程度?”


    陈渊无奈道:“大将军……”


    “方才挺利落,怎的如今让你汇报个事磨磨唧唧的。”霍霆山冷呵了声,进入父亲视觉后,看陈渊哪儿哪儿不顺眼,“你这个老小子是否做了什么见不得人之事?”


    之前他觉得陈渊还挺不错,为人稳重,话少但好使,是个不啰嗦的。然而现在再看,三棍子打不出屁来,该说话时磨唧得很,没点男子气概。


    陈渊:“属下不敢冒犯小娘子。”


    霍霆山角度刁钻,“不敢?那就是你想过了。”


    陈渊:“……”


    “你何时找到小丫头的,当时发生了何事?”霍霆山是带着任务来的。


    发布任务者:自家夫人。


    女儿归家后,他们有问过那几日情形,但估计是不想双亲担心,女儿三言两语概括为“出逃后和陈渊聚首”,此后再不多说。


    昨夜夫人翻来翻去睡不着,最后给他派了个询问的任务。小事一桩,霍霆山利落接下。


    陈渊沉默了片刻,而后言简意赅将那几日的事说了。


    他们离开小村子后南下避开追兵,那几日没敢入城,皆是在荒野里落脚,甩掉身后的尾巴后再北上回沉猿道。


    霍霆山听完转了转扳指,意有所指说道,“我的女儿,可不会嫁给一个小小的中护军。”


    陈渊垂下眼眸,“属下明白。”


    霍霆山敲打完他,这才起身离开书房。


    陈家是霍家的附属族之一,陈渊从十七岁开始为幽州军效犬马之劳。


    从上位者的角度看,这理所当然,亦是对方的本分。若非有他霍家,若非这些年从未断过的扶持和提拔,陈家何来今日?


    *


    女儿回来后,裴莺一颗心总算是安定了,有心思开始琢磨其他的。


    比如炼制玻璃。


    玻璃的主要原料是石英砂、纯碱和石灰石等。纯碱可从天然的碱矿中获得,也可以人工制造。


    中国纯碱矿主要集中在河南和内蒙古,数量又以后者为巨。河南是古代的豫州,内蒙古也是幽、并、凉州等区域。


    河南距离他们倒是近,可惜现在的豫州还不是他们的地盘,没办法低调弄到纯碱。内蒙古那边倒是可以,但现在他们已南下,相距太远了。


    因此思来想去,裴莺考虑起制碱。


    她选用简单粗暴的氨碱法,图它主要原料简单,只要石灰石、原盐和氨气即可,不似连碱法那样还需要合成氨。


    裴莺看着小本本上写的化学方程式,目光着重在氨气上面停留。


    人的尿液中含有尿素,尿素中含有氨元素,加热尿液可以得到氨气。


    但效率太低了,尿素只是尿液中非常非常小的一部分,占2%左右,且尿素加热后并不是全部转变为氨气。


    裴莺陷入沉思。


    于是霍霆山中午回来时,就看到她呆呆地坐在案几旁,半晌都不动一下,不由长眉微扬,“这是在学僧人打坐?别学了,你有夫君,且夫君和你一样长命百岁,夫人注定入不了空门。”


    裴莺看了他一眼就不理他了,继续看着案几上的小册子。


    霍霆山在她身旁入座,目光随之落在小本本上,只见上面一个字都无,全都是一些弯弯绕绕的符号,“这是夫人那边的文字?”


    “不是,是化学方程式。”裴莺说。


    霍霆山来兴趣了,他永远对她的时代感兴趣:“何为化学方程式?”


    裴莺:“……”这叫她如何解释。


    “你可以理解为物质变化的历程概括,就像你行军打仗,从一座城到另一座城所走的路线。”裴莺斟酌地说。


    霍霆山点了点氨气的化学式,“夫人,这单个符号又是代表什么?”


    “一种无色但有味道的气体。”裴莺见他兴致盎然,大有不全部弄明白不罢休的架势,只好道:“制造玻璃需要几种原料,其中有些原料不在身侧,我想着用物和物置换出来,但后面发现置换的原料难以获取。”


    说到这里,裴莺叹了口气:“条件太简陋了。”


    现代工业用的是哈伯联合制氨法,将氮气和氢气混合,在高温和高压下使其变成氨。而这一法中的任何一个原料和条件,都能把裴莺拦得死死的。


    霍霆山琢磨了下她方才的话,“夫人说有些原料不在身侧,是否此物在世间有,但只是在别的地方?”


    裴莺惊讶于他的敏锐,“是。”


    霍霆山低笑了声:“何处有夫人所需原料,尽管说就是,哪怕在长安那姓纪的府里,我都会为夫人取来。”


    裴莺:“幽州。”


    霍霆山:“……”


    敢情她自个在这愁眉难展半日,心心念念惦记的东西就在他的地盘里。


    裴莺见他神色复杂,解释道:“这不是有点等不及嘛,此地回幽州至少也要一个月,加之寻纯碱矿,少则一年半载,时间太久了。”


    霍霆山听过金矿银矿,这纯碱矿他还是首回听闻,“那除去幽州,其他地是否还有……纯碱矿?”


    “豫州也有。”裴莺说。


    内蒙古的查干诺尔碱矿为亚洲第一,河南桐柏县的碱矿为全国第二。桐柏县在如今大概不是叫这个名儿了,如若前去,还得费些功夫搜寻。


    霍霆山笑道:“这有何难?幽州和豫州结盟在即,雷豫州不会拒绝我这个亲家。”


    裴莺眼皮子跳了跳。


    这人言辞凿凿,看来联姻已是板上钉钉之事。说起来,信差不多传回幽州了,再快些的话,如今明霁已在南下的路上。


    “你给雷豫州去信,和他说欲派一支百人队伍入豫州寻找药材。”裴莺又想起到霍明霁的婚事:“雷豫州会同意将女儿送去洛阳吗?”


    洛阳是霍霆山的地盘是其一;其二,如今的世道再嫁是寻常,但未成婚前,男女并不会待在一起,如此易惹人非议。


    如若情况对换,她是说什么都不会让女儿独自前去豫州。


    “一定会。”霍霆山笃定:“豫州弱势于我幽州,且对方结盟心切,没有不应之理。夫人,并非世间所有的父母都如你一般疼爱子女。”


    如他,两个儿子出生后理会的其实不多,且他也不认为需要像养易死的奇花异卉那般精养着。


    像她那般的事事紧着孩子的,倒是少数,且是极少数。


    提起孩子,裴莺想到了女儿手上的伤口,一道道细长的伤口不少于十数,当时估计没清理得当,以后要留疤了。


    伤口……


    裴莺怔了怔,她转头看身旁男人,“霍霆山,平日你军中士卒在战场上负伤,会清洗伤口否?”


    “自然会。”霍霆山非常熟悉流程,“寻常来说用清水清洗,再敷上草药,倘若伤口上有腐肉,要么切了,要么在其上放置蛆,让蛆虫将腐肉啃食干净。”


    裴莺默默摸了摸手臂,把冒起来的鸡皮疙瘩捋下去。


    霍霆山失笑,“这有什好怕的?蛆虫罢了,动动手指头就捏死了。”


    裴莺:“……”谁要去捏虫子啊。


    她迅速转移话题,“在我那边,清创用的是生理盐水。”


    而后不等他问何为生理盐水,裴莺继续道:“人吃盐,是为了维持体内的盐水平衡。简单说,就是令你的五脏六腑和体内一众小器官正常工作。生理盐水与人体内平衡压相似,因此用于冲洗伤口时不必担心伤口处因此脱水。”


    霍霆山摸着下巴,那话听得半懂不懂,不过不妨碍他知道这是个好东西,“夫人,这生理盐水如何制?”


    裴莺:“九克的盐融入一升的蒸馏水中即可。”


    霍霆山兴致勃勃:“何为克,又何为升?”


    裴莺:“……一种单位。”


    霍霆山好奇追问,“什么是单位?蒸馏水是什么水吗?”


    裴莺:“……”


    裴莺拒绝和他沟通。


    霍霆山见状闷笑了声,“不如我与夫人交换信息如何,此行去豫州寻夫人口中的纯碱,我打算派陈渊前去。夫人想知晓那几日发生何事否?”


    说起陈渊,裴莺忙问他打听情况,“陈渊如何说,那几日发生了什么?”


    霍霆山倒是没吊她胃口,如实复述。


    裴莺听闻后陷入沉默,对方的描述一切寻常,没有冒犯之处,但她知道的,有些情感可能会在生死间发生质的飞跃,她叹了口气,“陈渊是个好的,可是十载光阴啊,囡囡三十五,他已是四十五了。唉,如今谈婚论嫁还早,往后再看看吧。”


    霍霆山勾起嘴角,“十岁确实大了些,年长四岁就刚刚好。”


    裴莺:“……”


    第155章


    一匹快马从沉猿道西侧飞驰而来, 匆忙入城后直奔假节府。


    探马回来,直入书房:“报告大将军,灵炆县遇袭, 李穷奇上门叫阵, 沙都统亲自出去应敌, 与对方打了几个照面后, 被刺下了马。”


    书房众人无一不惊愕。


    仅打了几个照面,沙英居然被刺落下马?这头穷奇凶兽竟如此彪悍。


    “沙英情况如何?”霍霆山问下属安危。


    那士兵说:“当时柯先生在场, 利落让黑甲骑一众百夫长齐上阵, 好歹拖住了李穷奇, 救回沙都统。”


    听说人好歹保住了小命, 众人松了一口气。


    “这李穷奇看来比传闻还要厉害。”


    公孙良正色:“荆州军从险关内而来,天险阻挡不了他们分毫,只要灵炆县一过, 就是沉猿道了。主公, 得赶紧出兵阻拦李穷奇, 否则叫他从后侧方拿回了沉猿道这处险关, 重新攻占并非易事。”


    霍霆山也知晓这个道理, 对来报的士卒说:“即刻让熊茂前往灵炆县。”


    有些人有百夫之勇,在战场上猛如虎狼,但无领导能力和大局观,此类士兵可为前锋, 却不适合让其当大将领。


    士兵领命前去。


    探马离开后, 书房中议事继续,然而一个时辰未及, 探马再次匆匆归来。


    “大将军,熊校尉败了。”


    书房里一片哗然。


    “熊茂竟然败了?此中是否有什蹊跷?”


    “他性命犹在否?”有人问。


    探马答曰:“性命尚在, 不过肩胛与手臂伤得不轻。”


    霍霆山眉梢挑起,从座上起身,“这李穷奇倒是有趣,让我亲自去会会他。”


    陈世昌面露担忧,“主公,李穷奇连败我方两员悍将,如今锋芒正盛,某觉得该避其锋芒。”


    “此时避让不妥,只会助长敌军气焰。”霍霆山已经往外走了,“而且只要我军还在荆州一日,这个李穷奇必定避不开。”


    他出了假节府,乘乌夜迅速出城,快马加鞭,铁骑扬起一路尘沙。


    灵炆县和沉猿道相距不远,兼之乌夜又是千里马里的掐尖儿,没多久灵炆县城池已近在眼前。


    荆州军来犯,四方城门因此一改常态的闭得紧紧的。城上守卫军目力过人,老远就看到有一骑飞奔而来,黑马绝尘,气势如虹。


    “是大将军,快开城门。”卫兵首领忙道。


    “咯滋”一声,不算厚重的城门打开了。


    霍霆山策马长驱直入,从东城门进城后直穿街市,一直到西城门。


    城门下聚了不少人,冯玉竹领了十几个医官正在给熊茂、沙英和其他受伤的士卒处理伤口。


    一个个小坛子里倒出“清水”,以这些清水冲洗伤员伤口。熊茂看着哗啦啦流的水,一张大脸愈发苍白,也不知晓是皮肉之痛致使,还是心疼的。


    “大将军来了。”不知谁说了一句。


    席地而坐的沙英与熊茂齐齐转头,随即一脸愧色的想起身。


    “莫要乱动。”冯玉竹呵斥道:“主母制出来的这生理盐水矜贵着呢,别浪费了。”


    这个时代的盐无疑是不菲的,盐税是国家财政收入的重要来源之一,毫不夸张的说,有时候盐甚至能当货币使用。


    不仅是盐,自从知晓水并非普通的水、而是蒸馏水,由类似于蒸馏酒的操作制作出来后,冯玉竹几乎将这俩划上等号。


    主母的裴氏佳酿在长安售卖二十两一坛呢,他手中这一坛子,怎么着也值十五六两吧。


    一头耕地的牛才二两银子,这一坛子下去都七八头牛了,放在普通人家是不吃不喝、攒一辈子才能攒到的家财了。


    被冯玉竹这么一呵,熊茂连带着旁边的沙英也安分了,两个并排坐在城门下,一个个裹着麻布扎着伤口,在霍霆山看来就是被人欺负惨了。


    “一个李穷奇竟让你们如此狼狈,平日训练偷懒了?”霍霆山打马上前。


    沙英和熊茂都羞愧的低下了头。


    没什么好解释的,败了就是败了,还险些没了小命,真是丢人至极。


    这时外面有人嚣张叫阵,“幽州小儿,你穷奇阿爹在此,速速出来受死!哈哈哈哈,莫不是无人了吧,怕了就赶紧滚回你们幽州去,别占着茅坑不拉屎。”


    霍霆山嘴角抽了抽。


    灵炆县是茅坑,那灵炆县里的百姓是什么?不是说李穷奇在寺庙里待过一段时日么,寺庙就熏陶了这莽夫玩意儿出来?


    “开城门。”霍霆山下令。


    “大将军!”


    “大将军!”


    熊茂和沙英同时道。


    “那李穷奇颇为勇猛,且身法诡异,他手中那柄铁脊蛇矛并非凡物,属下与之交战,刀被对方的蛇矛打断了。”此时顾不上长敌人威风,沙英连忙道。


    霍霆山只是嗯了声,表示已知晓。


    旁侧卫兵在得令“开城门”时,不敢耽搁,将城门重新推开。


    霍霆山策马出城。


    古有传制,以青、赤、白、黑、黄等五种颜色,分别代表东、南、西、北、中五个方向,后称为“五方旗”。①


    幽州居于北,军纛为黑色;荆州居于南,其旗纛为红色。


    城外,荆州军已列阵,赤色的军纛迎风舒展,如同一头舒展双翼腾飞的朱雀。霍霆山目光扫过,对方人马不多,数量大概在一万左右。


    兵卒确实少,但或许是两番重创他们幽州将领,那边气势蓬勃。见城门再开,荆州将领皆是惊讶,没想到对方连败两将后,居然还有人敢出来。


    李穷奇精神一震,迫不及待看来战之人,而这一看却是稍怔。


    新出来的男人骑着黑色的高头大马,那马从头至尾长约一丈,毛色如砚台般浓黑,竟是全身无一根杂毛,四足长且健硕,一看就知晓是日行千里的良驹。


    李穷奇眼热得很,但目光往上移后,他再顾不得黑马了。


    那马上的男人身形魁梧,着胄甲,身后披着黑面红底的披风,他打马出来,分明此时城下只有他一人,却愣是气势如山似海,如携千军万马般厚重,令人不由有一瞬仿佛被震住的凝滞。


    “是霍幽州!”李穷奇旁边的一个副将惊呼。


    李穷奇大惊道,“他就是霍霆山?”


    副将答:“绝不会有错,我曾见过他一面,印象深刻得很。”


    而此时,城下的霍霆山也在看李穷奇。


    武将身形都高壮,此人也不例外,李穷奇身高九尺,阔面重颐,单手持一柄铁脊蛇矛横于身后,分外精神抖擞。


    看着倒是个精神气十足的。


    对面这时哈的笑了一声,挺着铁脊蛇矛出马,“来得好,霍霆山,今日我必摘你首级回去领赏。”


    在李穷奇拍马上前时,他身后的荆州士卒齐齐摇旗呐喊,为其助阵,一时之间李穷奇身后宛若有生了巨翼的猛虎相随,上古穷奇猛兽的虚影仿佛自他身后拉长伸展。


    霍霆山抽出腰间环首刀,也策马上前。


    两人座下皆是好马,相隔那一段眨眼便被拉平。对方来势汹汹,铁脊蛇矛挥出劲烈的风,霍霆山先行抬刀作挡,双分兵器“铛”的一声碰撞发出巨响。


    恐怖的巨力自兵刃交接处朝双方执刀的手蔓延开。霍霆山扬起长眉,“小子有点斤两,比寻常人确实厉害些。”


    听对方拿自己和普通人做比较,还叫自己小子,李穷奇面露不虞,不过方才那一击刀刃相接已叫他难以小看对方。


    这霍幽州持刀的手居然纹丝不动。听闻此人天生巨力,看来传言非虚。


    “休要张狂!”李穷奇抬起铁脊蛇矛再刺。


    他那柄蛇矛丈八长,顶端蛇刃蜿蜒,在日光下折射出铮亮的光,面上还带了些血,也不知晓是沙英的,还是熊茂的。


    环首刀与蛇矛再撞,巨响骤起,霍霆山双腿夹马,乌夜会意,迅速再度往前。环首刀的刀刃沿着蛇矛内里蜿蜒推进,剧烈摩擦下隐约有火星溅起。


    铁脊蛇矛很长,顶端为曲行的双边开刃蛇矛,蛇刃下是铁和木一同打造的长柄,蛇刃约占整支铁脊蛇矛的三分之一。


    这类长兵器一旦近身则显笨重,而李穷奇也知晓霍霆山的意图,当即迅速回收蛇矛,再猛地往前一刺。


    霍霆山驱马侧身避开,见蛇矛卷土重来且直指他咽喉,赫然想削下他的首级,当即横刀再挡一击,借力卸掉对方的虎劲后骤然往前刺。


    李穷奇心下一惊,忙晃着身子躲避,一缕长发施施然飘下。


    两人你来我往,剑光霍霍,金铁交鸣之声不绝于耳。时间慢慢流过,两刻多钟过去,场中居然还未分出胜负,这令一部分荆州兵卒不由忐忑。


    那霍幽州竟还未见颓势,难不成此番胜负难定?


    然而才这般想,忽闻前方传来李穷奇一声大笑,那副将定睛再看,原是霍幽州手中那把环首刀出了问题。


    环首刀与铁脊蛇矛多番重击相碰,此时刀面上居然有裂缝皴裂。


    又是“铛”的一击后,环首刀的上部分彻底碎了,碎刃哗啦啦的掉下来。


    李穷奇笑得更欢,“霍霆山受死!”


    幽州在城上、城门口观战的众人目眦欲裂,就当沙英努力撑起身,想让黑甲骑一众百夫长齐上阵救驾时,忽见他们大将军以断刃相抵,抵着迅速滑到蛇刃的根部,而后居然是以左手一把握住了蛇刃后方的铁木柄。


    左手握上后,霍霆山干脆松开了破碎的环首刀,右手与左手同上,一并拿住铁脊蛇矛顶端的木柄。


    李穷奇没料到对方不退反进,一时不察被他抓住了铁脊蛇矛。


    两人各持蛇矛一端,开始纯粹的力气博弈。


    霍霆山手臂上绷起青筋,李穷奇牙关紧咬,铁脊蛇矛横在他们之间岿然不动。


    双方仿佛进入了静止状态,时间一点点过去,李穷奇额上豆汗如雨,握着蛇矛的手开始颤抖。


    他手中的蛇矛连带着他的人和胯下的马,一同被往霍霆山那边拽去。


    “乌夜。”霍霆山忽然厉呵。


    大黑马闻声扬蹄,居然飞起一脚,精准踹到对方那匹马的左前腿上。


    马蹄之力非同小可,更别说乌夜的体型比之寻常马匹来得健壮,这一脚过去便直接把李穷奇胯下的马匹给踢折了前腿。


    从霍霆山喊“乌夜”,到乌夜扬蹄,几乎发生在转瞬间。


    李穷奇的马前肢跪下倒地,马匹主人受牵连,不由卸了手上的大半力气,铁脊蛇矛瞬间被抽走。


    霍霆山将兵器夺过以后,在手上迅速转了圈,铁脊蛇矛被调转,最后重重的压在李穷奇的右侧肩膀上,锋利的蛇刃割破了他的护肩。


    鲜血刹那涌流,将李穷奇右肩肩胛打湿了一片,而只差一指距离,染血的蛇刃就要割到他颈脖。


    李穷奇的面色顿时苍白了不少。


    观战的士卒情绪各异,幽州这方如久旱逢甘露,之前的颓势一扫而空。


    “大将军威武!”


    “大将军威武!”


    城上喝彩不断。


    而幽州那方精神大振相比,荆州军的军心明显不稳了。此行他们只有一万兵马,若是李将军被斩首,他们再对上幽州军完全是以卵击石。


    “情况不妙啊,如今看来李将军必死,若是之后城内幽州军倾巢而出,又兼之有霍幽州领军,咱们这点人还不够他们塞牙缝,要不……”


    “可是逃卒杀无赦。”


    “早死和晚死,你自己挑一个吧。”


    ……


    霍霆山骑在乌夜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李穷奇:“手下败将,服否?”


    马匹摔了,颈侧被刀架着,李穷奇没法起身,他维持着坐在地上的姿态,梗着脖子道:“不服!你让你的马踹伤了我的马,耍阴招取胜,且之前我已和你方两员将领交过手,在他们身上耗费了力气,再和你战时稍有力竭,种种加起来才会输给你。你要杀就杀,就算取了我首级,我李穷奇依旧是不服。”


    虽然负伤,但他中气依旧十足。


    霍霆山眯了眯眸子:“若你归顺我幽州军,我不杀你,如何?”


    “士可杀不可辱,我李穷奇岂是那等为求保命背主之人,要杀就杀,横竖一死,你少废话。”李穷奇冷哼。


    霍霆山嘲弄道:“丛六奇为灭我幽州军,连投放疫病那等肮脏之举都做得出来,他视司州乃至荆州边陲的百姓为草芥,你倒是顽固不化,竟还跟着这等狠毒之人。”


    “休要胡言,尽管杀我便是,玷污我主公清誉作甚?!”李穷奇怒道。


    霍霆山嗤笑地挪开了蛇刃,“既然你不服,那我不杀你,你且回去睁大眼睛好生看看你那个所谓清誉加身的主公究竟如何。”


    似没想到有峰回路转,李穷奇愣了下,“你不杀我?我可和你说,机会仅此一次,下回再遇,我绝不会输给你。”


    霍霆山揶揄道,“屁话真多,我能胜你一回,自然能胜你第二回。”


    “你会后悔的。”李穷奇咬牙起身,而后目光转到霍霆山手中的铁脊蛇矛上,欲说还休。


    霍霆山知道他何意,无非是想拿回自己的兵器,但是……


    他倒是想得美。


    “放你一回已是我惜才,你莫要得寸进尺,滚。”霍霆山嘲笑他。


    李穷奇羞愤而走。


    然而才走两步,蛇矛再次横于他的颈脖上,李穷奇顿住,并无因对方似要反悔而大怒,他面上露出了然,就知晓霍霆山不会放过他。


    “回答我一个问题,完了后你可自行离开。”霍霆山道:“你这柄铁脊蛇矛为何能连番击碎旁人的兵器?”


    李穷奇稍怔,没想到霍霆山问的是这个。


    不过说起自己的武器,他面露些许复杂,“蛇矛是我主公赐我之物,此矛据说是周毒先生以十对童男童女为祭,再向上天祷告九九八十一日,才得以感动神灵,令其赐下所向披靡的神兵。”


    确实所向披靡,得神兵以后,李穷奇从未遇到能抵挡他的兵器。


    霍霆山面无表情,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他说的话:“滚吧。”


    李穷奇转身离开,这回没有再遇到阻拦,他速度越来越快,荆州军那方也派人马来接应他。


    霍霆山扛着战利品……铁脊蛇矛回城,城门早已打开,两旁将领夹道相迎。


    方才霍霆山胜了一战,士气重新振奋,连重伤的沙英和熊茂面上都多了几分血色。


    “大将军,李穷奇威猛,放虎归山后患无穷。”沙英面色凝重。


    方才霍霆山对李穷奇的诏安音量不算大,远处的众人皆没听见。


    沙英是首先和李穷奇对上的,对方凶悍异常,若非他身手敏捷外加黑甲骑的一众百夫长得力,他已成了李穷奇的刀下亡魂。


    后来熊茂来助阵。


    熊茂是他们几人中武力值最高的,然而和李穷奇过招却也败了。这意味着,除了霍霆山,他们这些将领中无人能克李穷奇,一旦大将军不在,对方将无所顾忌。


    熊茂在旁边颔首,同意沙英的说法。


    霍霆山:“李穷奇如今已负伤,定然不如之前般勇猛,尔等此时与他再战,不见得会落于下乘。”


    沙英担忧道:“可是伤总有好之时,待他养好了伤,到时又是一头吃人的穷奇。而他再来犯,若是大将军您恰好不在,那该如何是好?”


    熊茂再次点头。


    霍霆山勾起嘴角,“这李穷奇确实是头猛兽,爪牙也够尖利,这般难得的猛兽杀了可惜。若他能为我驱使,岂非美事一桩?”


    沙英沉默,竟觉意外又不是很意外,从方才大将军把人伤了,却不夺其性命,他便隐隐有预感。


    “他伤势痊愈前的这段时间,我想应该足够我驯兽了。”霍霆山转头看向荆州军离开的方向。


    第156章


    “大将军, 这柄铁脊蛇矛能给我看看否?”沙英对李穷奇的兵器十分感兴趣。


    当初他和对方交战,才刚打了几个照面手中的刀便碎了,他那时未想到竟有如此离奇之事发生, 一时不察, 被对方刺下马。


    后来熊茂上阵, 同样诡异之事发生了。


    李穷奇这把兵器绝非寻常!


    “大将军, 我也想看看。”熊茂眼巴巴。


    霍霆山见这两人面色一个赛一个苍白,轻啧了声, “就你们这样儿, 拿得起来吗?”


    这柄铁脊蛇矛长丈八, 于普通男人而言得用尽吃奶的力气才能将之抬起。


    沙英自有办法, “让卫兵给抬着。”


    霍霆山瞅着他们俩的神情着实渴望,没说什么,让两个卫兵一人站于铁脊蛇矛的一端, 一同横着抬着。


    沙英和熊茂分站在蛇刃两侧, 两人一起嘀嘀咕咕。


    “是否我的错觉, 这柄铁脊蛇矛看着好似比寻常的兵器要亮一些。”沙英以指敲了敲蛇刃面。


    蛇刃刀面纹丝不动。


    熊茂让卫兵拿刀来, 本想自己亲自持刀的, 但是抬手间不慎牵动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只能作罢,改让卫兵代劳。


    一士卒持刀, 对着铁脊蛇矛“铛铛”地用力挥击数下。


    几番之后, 士卒手中的刀有裂纹浮现。


    众人无不大惊,熊茂脱口而出, “这铁脊蛇矛难不成是天上神兵?”


    才说完,就被自己的顶头上峰毫不留情地嘲讽, “哪来那么多神神鬼鬼,若那李穷奇真有仙兵神将相助,作甚还要自己领军,施个仙法让你们这些带兵的寻根绳子吊死自己,或者是直接呼风唤雨、发大水把沉猿道里的幽州军全部淹死岂不更快?”


    熊茂:“……”


    沙英:“……”


    确实是这个理儿,但又如何解释这柄铁脊蛇矛有异于其他兵器呢?


    忽然,抬着铁脊蛇矛的两个卫兵同时手上一轻,原是蛇矛被骑于大黑马上的男人拿走了。


    霍霆山右手持铁脊蛇矛,左手控缰绳,在城下调转马头:“你们再看个十年八年,定也研究不出个所以然,我拿回去给夫人瞧瞧。”


    一骑绝尘,铁骑很快消失不见。


    ……


    裴莺不久前知晓灵炆县遇袭的消息,同时卫兵还捎来话说霍霆山去了隔壁的灵炆县,午膳不和她一起用了。


    军情事急,自然是紧着那边。


    裴莺以为他要酋时方归,然而没想到她用完午膳正打算午憩时,他回来了。


    男人刚回来主院就喊:“夫人。”


    裴莺那会儿在榻上快要睡觉了,听到霍霆山在外面喊,于是坐起来身,才刚拿过外裳穿上,这人已进了屋。


    他胄甲未解,身后披风没除,单手提着一柄大蛇矛就进来了。


    铁脊蛇矛的蛇刃下首套有红缨,之前几番打斗,蛇刃染血,红缨被血浸湿少许,后面又是打马归城,一路风尘仆仆,以至于蛇刃之下的红缨有些结在一块,且还是沾了灰褐色的泥尘。


    在裴莺看来,他就是拿了个没拧干净的拖把进来。


    “霍霆山,你拿了什么脏东西进屋,快拿出去!”


    “夫人,帮我瞧瞧这柄铁脊蛇矛。”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男人停下脚步,低头看看手中的铁脊蛇矛,嘴角抽了抽。


    脏东西?熊茂他们眼馋手痒得很,到她这里就是脏东西了。


    行吧,好像真有点脏。


    于是他没继续往前,不过也没马上出去,就站在屋中和裴莺说话。


    “夫人,不久前的灵炆县一战我缴获了一柄铁脊蛇矛,此物甚是蹊跷,竟能连番击碎旁人的兵刃。战后,我问李穷奇……亦是这兵器的原主人,这蛇矛为何如此不同寻常,对方说此物以十对童男童女为祭,才得以感动神灵,令天赐神兵。”说到这里,霍霆山冷嗤了声,“什么天赐神兵,依我看不过是些迷惑人的噱头罢了。”


    裴莺最后一点困意,在听到“以十对童男童女为祭”时散去。


    她恍然,原来他拿的不是拖把,而是缴获的战利品:“你把这蛇矛放到院子里,外面光线好,我在外面看。”


    霍霆山知她还是嫌脏,不想弄脏屋里,她这爱干净的习惯真是改不了一点。


    他扛着蛇矛出去了。


    半晌后,穿着妥当的裴莺从屋里出来,她看见那柄铁脊蛇矛被放在院中的石桌上,阳光落在折射着凛冽的寒芒。


    见裴莺出来,霍霆山抽出短刀,将短刀和铁脊蛇矛并列摆放。


    单独放置不觉得有什么,一旦放在一起,对比不可谓不鲜明,铁脊蛇矛明显更亮,像有高僧开了光似的。


    霍霆山:“熊茂他们也说此物是天上才有的神兵利器,我却觉得不然,或许夫人那边已有类似蛇矛的材质。”


    裴莺凝眸打量,还曲起手指碰碰铁脊蛇矛的刀面。


    霍霆山问:“夫人以为如何?”


    裴莺没立马理会他,而是拿起了那把短刀,以短刀去碰铁脊蛇矛,听它们发出的声音。


    半晌后,裴莺抬眸,“此物自然不是天上神兵,不过于你们而言,倒是难得一遇的精品。”


    男人笑了,他的关注点在其他地方,“夫人果然知晓此物。”


    他就说嘛,神神鬼鬼皆是弄虚作假,还天降神兵?真有神仙,那皇位轮得到赵家赖在上头?


    “霍霆山,你们这里是何时不再大规模使用青铜器了?”裴莺问。


    “今朝始。”他说,“夫人,这究竟是何物?”


    裴莺不答反问:“你们现在的铁匠造兵器,是先选能用的铁矿石,再将之粉碎投入炼铁炉,最后烧出铁水对吧。”


    至于更详细的,比如煅烧时需要添加某些矿石,以免铁水附着在炉壁上的小流程,裴莺直接将之省去。


    霍霆山颔首,“确实如此。”


    裴莺尽量用些简单易懂的词句:“在我们那边,会将铁大致分为生铁、钢和熟铁三类。生铁硬是硬,但真比较起来它的硬度还不如青铜,且同时它也脆,这代表着一旦发生重击,它有可能会碎裂。我猜你们今朝才不再大规模使用青铜器,是有铁匠发现了新的炒铁之技。即是通过添加辅助材料和反复锤炼,以此去除生铁中的杂质。”


    生铁,钢,熟铁。这三者的主要区别在于含碳量。以生铁最高,钢次之,最低含碳量的是熟铁,低于0.02%。


    如今裴莺回想起来,青铜器也是在汉朝大规模退出舞台,给铁器让位的。从此兵戎相向里面的“兵戎”,指代以铁打造的兵器。


    霍霆山听她说将铁器分为几类,又联想到生铁已被排除,“夫人,这柄铁脊蛇矛莫不是熟铁?”


    “非也。熟铁的质地很软,强度和硬度都比较低。”裴莺摇头。


    霍霆山眉梢微扬。


    既不是生铁,也不是熟铁,所以他们的兵器都是钢?


    裴莺见他面有不解之色,于是给他解释三者间不同的含碳量,“……所以是有个区间的,你们如今用的兵器虽已经脱离生铁范畴,但基于铁匠的铸铁方式,你们兵器的含碳量比蛇矛要更为接近生铁,因此比它要脆许多。而铁脊蛇矛已属于低碳钢行列。”


    这下霍霆山听明白了,“这般说来,以十对童男童女铸剑,很可能并非虚言?”


    裴莺不适地皱眉,“这如何说呢,人体的油脂能提高火炉温度,而且人体内的一些元素、诸如硫等,能降低铁的熔点。以人铸出来的剑确实有可能比寻常的要优良些,但说白了,之所以会优良不过是添加了旁的东西。如若另外寻其他的辅助之物,同样有这般的效果。”


    霍霆山了然,“果然是个蒙骗愚民的噱头。夫人,这低碳钢能快速的批量生产否?”


    这样的武器落入旁人手中,再以批量生产,到时候岂非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当初高桥马鞍和马镫先在幽州军这方问世,让他得了先机。没人比霍霆山更清楚手中拥有一款能增添战力的武器到底有多大益处。


    毫不夸张说一句,并州和冀州之所以能这般快拿下,全然多得那两样宝贝。


    裴莺知他心急,却是笑了下,“其实低碳钢有另一个名字,它也叫百炼钢,顾名思义,千锤万击、反复锤炼才有的。发明从来都不是一蹴而就的,当一种新技术出现,注定会经过一段或许不短的摸索时间。”


    有句话“百炼钢终成绕指柔”,抛开这话的各类寓意,单看其本身,就是“钢”锤炼成延展性上佳的“熟铁”的过程。


    一路历尽千辛,颇有经岁月打磨之意才得那一抹柔,不难窥见以古时的技术,发生这一转变并非易事。


    相传曹操曾用五年时间,命七十巧匠共同协作才铸出了倚天剑和青虹剑。当时处于权贵之巅的曹操尚且如此,更罔论普通人呢?


    “暂时不能大规模生产就行。”霍霆山安心了。只要对方不是士卒人手一把,那就没什好怕的。


    裴莺感觉有人直勾勾地看着她,如今院里就他俩,她转头看向始作俑者,“你想作甚?”


    那双狭长的黑眸仿佛擒着一团跳跃的火焰,裴莺在里面看到了明晃晃的野心。


    嗳,这人……


    果不其然,下一刻她听他问,“这百炼钢夫人能铸否?”


    “它的原理我知晓是知晓,但需要些时间,也不能保证一定能成,你别抱太大的期望。”裴莺无奈道。


    《天工开物》中就有记载灌钢法,但看过和亲手炼钢是两个概念,要说绝对行,裴莺也不敢打包票。


    才说完,她整个被抱了起来。


    不是打横抱起,而是竖着、像抱孩子一样先以单臂圈着裴莺的腰将人抱起,而后另一臂垫在她臀下,再将她抱高一截,“夫人乃神人也。”


    “霍霆山!”裴莺被他惊到。双脚离地的腾空感令人不安,但腰上圈着的长臂又似成了另外的护栏,圈着她远离危险之地。


    裴莺被他弄得面红耳赤,忙拍他的肩胛说,“你快些放我下去,若是被人看见了,你不要脸面,我还想要呢。”


    “没人会看见,女婢不会在这时过来。”霍霆山见她面有担忧,干脆说:“若是被瞧见,为夫亲自灭口行了吧?”


    裴莺急忙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父亲和母亲在里面否,我欲……”


    院门口那边陡然有人说话,但是说到一半时戛然而止。


    世界安静了,似乎连鸟雀的声音都淡去。


    裴莺绝望的闭了闭眼,墨菲定律来了,任何想要避免的事,终究会出现。她搭在霍霆山肩胛处的手收紧,可惜这人还穿着胄甲,想揪他出点气都不成。


    刚从洛阳回来的霍知章站在院门口,瞠目结舌地看着院中的两人。


    第157章


    霍知章觉得他肯定没睡醒, 又或者是舟车劳顿过于疲乏以至于出现了幻觉,否则为何会看到穿着胄甲、披风还未卸的父亲在院中公然抱着母亲,还将人抱得双足离地。


    说他父亲不重规矩吧, 其实也谈不上。


    他们霍家毕竟是北疆的世家, 虽然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 但平日向长辈问安和其他礼节是绝不可废的。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霍家子弟对自身的要求并不低,什么场合该做什么事, 不可肆意胡来。


    教导之言犹在耳侧, 他一刻也不敢忘。


    只是现在……


    嗯, 一定是他太劳累, 累到眼睛都出现幻觉了。


    霍知章揉了揉眼睛。


    趁着这时,裴莺赶紧拍拍霍霆山的肩胛,再指了指里面, 示意他快点进屋。


    这人个高腿长, 两三步进屋还是可以的, 以知章对他父亲的盲目信任, 说不准后面还能自行洗脑。


    但霍霆山骨子里的那点霸道又冒出来了, 没看到就罢了,既然如今碰见,还有什好避。


    只有当小的主动避让长辈的道理,可没有老子专程躲儿子的。再说了, 他和夫人是名正言顺的夫妻, 拜过天地也拜过祖宗,有什见不得人的。


    不躲。


    霍霆山只将怀中人放了下来。


    裴莺见他无所畏惧, 俨然是要我行我素到底,一张芙蓉玉面顿时红了个彻底:“我不管你了, 但你别忘了你之前说过的话。”


    霍霆山:“……”


    裴莺回屋了,留下院中的父子俩大眼瞪小眼。


    就在霍霆山想大义灭亲时,他儿子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并讷讷地喊了声父亲,唤醒了霍霆山为数不多的父爱,到底没下手。


    霍霆山嗯的应了声,面色已恢复寻常,“这般快回来,洛阳那边都处理妥当了?”


    霍知章假装没听出那话里的嫌弃:“……是的父亲。”


    “等晚膳后,你再去寻你母亲汇报裴氏商行的情况。”霍霆山知道她脸皮薄,没让儿子立马过去。


    霍知章听话点头。


    之后父子俩相顾无言,气氛凝滞住了。


    霍霆山正打算把这碍眼的打发走,但霍知章此时被石桌上的铁脊蛇矛吸引了注意力。


    那柄铁脊蛇矛在阳光下折射出一层凛冽的寒芒,如玄冰笼于其上,和旁边的短刀有云泥之别。


    少年郎瞬间忘了所有的不自在,他快步上前,单手拿起铁脊蛇矛,在手中掂两下后曲指弹了弹刀面,细听刀刃微微的嗡鸣声,“父亲,这柄铁脊蛇矛从何而来?”


    霍霆山:“荆州李穷奇上门叫阵,被我打了回去,这蛇矛是他的武器。”


    霍知章还在上下打量蛇矛,武将的敏锐令他直觉这柄蛇矛并非凡物:“我瞧着这蛇矛非同一般。”


    “确实如此,你母亲说这是百炼钢,硬度比我们寻常的兵器要强得多,当时那李穷奇手持此矛,一连断了沙英、熊茂和我的兵器。”霍霆山没什么不能说的。


    霍知章大惊失色,立马打量父亲,见他无负伤才放下心来,又问起沙英和熊茂的情况,得知性命无忧后,少年郎的求知欲十分旺盛:“百炼钢是何物?为何那李穷奇能有此物,而我幽州却没有?父亲,咱们能铸出这百炼钢否?”


    霍霆山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此事甚为复杂,说了你也不懂。”


    霍知章:“……”


    “洛阳情况如何,顺利否?”霍霆山换了个话题。


    霍知章很可惜不谈蛇矛了,但该汇报的得汇报,“还算顺利。最初那段时日,白砂糖在洛阳一度卖到脱销,商行门口日日有人天不亮就在等候。断货以后,店铺门口依旧被豪奴围得水泄不通,儿子无法,只能暂且做了一批木牌子出来,先行纷发给排队的权贵,待新的一批白砂糖送至后,再优先卖给他们。”


    霍霆山没有问裴氏商行的利润,“裴氏”具体赚了多少钱的事,他从很早以前就不过问了。


    *


    因着霍知章回来,晚上的夕食特别丰盛,孟灵儿许久未见二兄了,小辈在餐桌上聊了起来。


    霍知章说洛阳的风土人情,孟灵儿听得津津乐道。


    裴莺坐在霍霆山旁边,瞅了眼身旁的男人,又看了下对面的二儿子,那两人皆是面色如常,似心照不宣的不提及,也仿佛午时那一幕没发生过。


    裴莺叹为观止。


    膳罢,霍知章和裴莺汇报裴氏商行的情况,最后递上了洛阳那边近期的账本。


    待谈完裴氏商行,霍知章不肯离去,他蠢蠢欲动,“母亲,我听父亲讲您说那柄铁脊蛇矛用的是百炼钢。这百炼钢是何物,您如何知晓?”


    少年人求知心切,裴莺笑着给他解释了遍。


    霍知章听得迷迷糊糊,半懂不懂,但从裴莺的话里,他敏锐捕捉到一个信息点。


    母亲对百炼钢如此熟悉,是否说明她有很大概率知晓百炼钢如何炼制?就像香皂、望远镜和白砂糖等,这些都是此前未出现之物,还不是由他母亲一手创造的。


    这对父子在某些时刻有惊人的默契,他眼巴巴道,“母亲,这百炼钢您能铸否?”


    裴莺同样没把话说死:“还不确定,且先试试。”


    霍知章大喜过望,或许他自己也没察觉到,他对裴莺有种莫名的信任。明明是“还不确定”,在他听来无端觉得成功率不小。


    他当即心情无比明朗,“倘若母亲需要我,尽管开口,儿子愿效犬马之力!”


    裴莺笑着说好。


    天色渐晚,转眼到了裴莺安寝之时,今晚她自己一个人睡,霍霆山在戌时出门了。


    用他的话说,他要去驯兽。


    裴莺不知晓他大半夜去驯哪门子的兽,既然他有事要忙,她就先睡了。养精锐神,明天正式开始捣鼓炼钢之事。


    *


    另一边。


    霍霆山带着一批人马离了沉猿道,往灵炆县的方向去。


    今日白天荆州军曾兵临城下,后被霍霆山打退,荆州军因此撤退至灵炆县外七十里、在一个名为水乡镇的地方屯兵。


    霍霆山领着军队披星戴月夜行,在子夜时分抵达了水乡镇周围。


    来是来了,但霍霆山并没有立马率兵进攻,他取来了水乡镇的地图。荆州这一片多山,总体呈现中间低平,向南方敞开的不完整盆地。


    水乡镇坐落在北侧的边陲,从灵炆县西行至水乡镇,需要爬一段缓坡。而从水乡镇离开往怀古关的方向西行,有两条同样是下行的官道可走,相当于水乡镇恰好处于一个小高地。


    霍霆山看向儿子和秦洋,开始分配任务,“霍二、秦洋,你俩各自领一队兵马,分别从西北和西南两侧绕过水乡镇,守住两个出口。绊马索设两重,而后静待不动,等荆州军自投罗网。”


    两人领命。


    两队兵马夜行离开,为了掩盖动静,还特地在马蹄上裹了厚厚的布。


    霍霆山领着兰子穆等人静候在原地。


    时间悄然流过,天上圆月逐渐从东偏向西,夜色渐浓。


    子时过去了,丑时来临。


    兰子穆看了眼天色,又看向霍霆山,“大将军,他们应该已抵达了,我们何时行动?”


    小乡镇的规模并不大,哪怕是绕行,但有马匹可驱使的情况下,二公子他们估计已就位。


    霍霆山言简意赅:“等寅初。”


    寅时初,正是人困意最浓重时,且如今天上有圆月,周边半片乌云都无,大有皓月映千里之态,此时行动还为时尚早。


    继续等待。


    又一个时辰,有风拂过,悠悠然吹起一片乌云,乌云飘到明月前,挡住了小半的月光。


    霍霆山凭明月方位确认了时间。


    寅时初了。


    霍霆山沉声道:“上马,行动。”


    潜伏在官道两侧的幽州士卒齐刷刷的起身,利落上马。


    马蹄上同样包裹了厚布,以至于这批几近完全融入夜色的军队已兵临城下,甚至登城的钩援已架起,守城的荆州军才反应过来。


    “不好,有夜袭!”


    “速去通知李将军。”


    “铛——!”锣鼓被敲响。


    城上火光如同复苏的长蛇般迅速暴涨蜿蜒,荆州士卒忙拿起长弓往下放箭,企图减缓攀登者上行的速度。


    但还未射几箭,城上的荆州士卒看到不远处光与暗的分界线中,有庞然大物从中出来。


    有人眼瞳收紧,“遭了,他们有临冲。”


    所谓临冲,是一种装有八轮、形似高楼的攻城塔车,很多时候上面还会装有巨型的撞木,士兵在后面推着往前,以撞木摧毁敌方的垛墙。


    水乡镇只是个小乡镇,城门哪里是重量级郡县能比的,只是让临冲撞了一回罢了,城上便簌簌地往下掉泥灰,偌大的城门摇摇欲坠。


    站在临冲之上的幽州兵估量着此时和垛墙的距离已拉得足够近,当即长刀连挥数下,利落砍断了临冲顶部绑着的、被迫竖起来的长梯的绳子。


    绳索断,顶部的长梯在“咯滋”声中往前倾,最后“呯”的一下搭在在了垛墙上方。


    “掩护。”后面持弓的幽州士卒扬声道。


    霍霆山同样手持长弓,他站在临冲侧,对着城上正在攻击的荆州兵放箭。


    长箭携风,每一箭似有裂空之声,精准没入城上荆州士卒的胸膛,城上的荆州兵应声而倒。


    第一批过云梯的幽州兵成功登城。


    小乡镇的城门不经撞,兼之有内应外合,故而一刻钟不到,城门就被撞开了。


    于是等李穷奇火急火燎的赶过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着黑甲的幽州士卒如蚁般从城上迅速往城下发散,他们挥刀的动作异常狠厉,一看便是精锐无疑,火光在刀面折射出铮亮的寒芒,又很快被鲜血涂染。


    城门下也有幽州兵,城门摇摇欲坠,在一个幽州兵将一截粗壮的门栓抽掉以后,仅剩的那根再也维持不住,“轰”的一声断裂。


    李穷奇脑中的那根弦也断了。


    第158章


    城门已开, 城外的黑甲骑如潮水般往内拥入。


    李穷奇身上有伤,且此城已破,他自知不敌, 连忙调转马头带着残余的往西城门走。


    城中一片慌乱。


    霍霆山打马进城, 吩咐兰子穆领一队人清除城中荆州兵卒, 而后领着剩余的黑甲骑继续往前追。


    想要敌方入套, 总得给些压迫不是?


    李穷奇带着残部出城,马匹跑得很快, 夜风呼呼的刮在脸上, 和刀子似的凛冽, 令他混乱的头脑稍稍冷静下来。


    城外有两条小官道可行, 同是往西边,只不过一条朝南,另一条朝北。前方岔路口一片漆黑, 黑夜之下, 两条官道如同大张着蛇口的巨蟒, 无论走哪边都会被吞噬。


    明明现在深夜, 且夜风寒凉, 但李穷奇后背愣是出了一层薄汗。他意识到,前面两条路很有可能都有埋伏。


    李穷奇懊悔不已,早知如此,他当初应该撤兵至更远处才对, 而不是觉得霍霆山刚重创了他的锐气、却又没杀他, 不至于立马挥兵攻城。


    预判失误。


    “李将军,我们走哪边?”副将紧张问。


    身后有追兵, 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李穷奇目光在两条官道上逡巡,最后咬牙道:“走左边!”


    左侧是偏西北的官道。他记得这条官道两侧的丛林不如西南方的多, 视野更开阔些,埋伏没那边好埋伏。


    ……


    霍知章趴在小山丘上,手里拿着望远镜看着远方。


    玻璃的材料缺少仍在豫州未被取来的纯碱,原料不足,因此如今尚未问世。


    后来裴莺让人重新回了大溶洞里收集水晶,但很可惜,勉强能够得上玻璃品质的水晶稀少得很,最优良的先给裴莺挑走做了第一副望远镜。


    后来沙英也做了一副,用的是次一些的水晶。再后面,剩下的水晶被筛了又筛,勉强挑出最后一点能用的做了第三副。


    镜面挺模糊的,但霍知章完全不在意,能看到就行,他不介意。


    而现在,少年郎看着望远镜里出现的黑影,不住勾起嘴角,“可算来了,再不来我都把蚊虫的祖宗十八代喂饱了。”


    官道漆黑,深夜寂静,唯有自己这方的马蹄声不断响起。


    李穷奇心里的不安愈发浓重,仿佛头上悬着一把无形的利剑,他既不知晓这把剑距他多高,更不知晓悬挂利剑的绳索何时会被斩断。


    某个时刻,行在前方用于探查的两个探马人仰马翻。


    “该死的,是绊马索!”


    下一刻,箭矢如雨飞来。


    李穷奇居然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当即鼓舞士气道:“下马入丛林。”


    然而这话刚落,箭雨竟然停了。瞧这架势像极了埋伏兵力不多,又或者是所携长箭不足。


    荆州将士面面相觑,副将问:“李将军,还要下马否?”


    李穷奇深吸了一口气,战马昂贵,到底舍不得弃马,“不了,且先继续前行。”


    残部继续往前,之前开路的探马已中箭身亡,已吃过一波绊马索的李穷奇自觉应该没有后续,没有再派探马先行。


    结果又吃亏了。


    人仰马翻,前面杀声四起。


    不久后,后面有马蹄声传来,声势浩大,将中间的荆州军以包围之势圈了起来。


    李穷奇不住回首看向身后。


    来人似笃定胜局已定,十分嚣张的点起了火把,火把如凶悍的长龙般席卷着逼近。


    李穷奇看到了一马当先的那道伟岸身影,火把在他身后的卫兵手上,光影从后被拉至前方,令那人的面容不甚清晰。


    没看清脸,然而这道身影即便是化成灰,李穷奇也认得:“霍、霆、山!”


    又是他。


    霍霆山先不和他多说,打了个手势,身后的兵马蜂拥而上。


    前后夹击,很快,这支荆州残部被剿灭了绝大部分,剩下没杀的也俘虏了。


    李穷奇已被迫下了马,以他和剩下几个荆州将领为圆心,中间一圈皆是伸出来的卜字型长戟,长戟在月夜下折射出令人胆颤的幽光。


    霍霆山骑于马上:“李穷奇,第二回逮着你了,服否?”


    李穷奇额上青筋突突跳了两下,“不服!水乡镇不过是一个小乡镇,垛墙松散如同虚设,这样的据点易攻难守,设施不利于我,若换做是我,我也能轻易拿下水乡镇。”


    一旁的霍知章嘲笑道,“不是你自己选择屯兵于水乡镇的吗?既然是亲自选的,后果合该自负。”


    李穷奇噎了一下,也没法说对方预判了他的预判这种话,只能梗着脖子说,“反正我不服。”


    似乎不意外他依然不服,霍霆山慢悠悠道:“不服?既然如此,我便再放你一回。”


    和李穷奇一同被围住的还有六个荆州将领,几人闻言不由面露喜色。


    千古艰难惟一死。如今能活着,有机会东山再起,自然是喜出望外。


    然而,霍霆山的话没说完,“我给你一刻钟,这六个人中,你挑三个随你同归。”


    六个挑三个,意思是能活的只有一半。


    六人面色齐变,纷纷看向李穷奇,说着恳求的话。


    霍霆山在一旁悠然看戏,静待时间流逝。一刻钟转眼就过,看了一场闹剧的男人再度开口,“选吧,想哪三个活着。”


    李穷奇愤恨点了人。


    霍霆山见状颔首,他以马鞭作指,点了点那三个已站到李穷奇身旁的、被对方选作“活人”的荆州将领,“那三个,杀了。”


    几人面色剧变。


    霍知章才不管他们心绪如何翻滚,和兰子穆同时出刀,瞬间就砍了两个首级。


    鲜血溅了一地,“咕噜噜”第三个首级也落地,无头尸首直直往后倒。


    “你耍我?!”李穷奇双目猩红,似恨不得食其肉。


    霍霆山浑不在意,“谈不上戏耍,你我本就是不同阵营,我与你对着干很寻常不是?滚吧,再不滚,你们下去阎王那里和他们作伴。”


    李穷奇站定几息,到底转身上马。马蹄声哒哒的响起,载着夜行者往西边去。


    “父亲,您为何不杀李穷奇?”霍知章不解。


    他已从沙英和熊茂口中得知李穷奇此人身手非凡,此等悍将,早早除了岂不少个忧患?


    霍霆山瞥了眼小儿子,“别整日只会打打杀杀。天下这般大,奇人异士不少,非我方便杀,你杀得过来吗?再者他今日为荆州将,焉知明日不会投我幽州?曾经司州还属于李啸天呢,现在还不是成了你爹的地盘。”


    霍知章哑口无言。


    看着李穷奇离开的方向,霍霆山缓缓掀起嘴角。


    杀三放三,放走的三人是李穷奇点名要死的,三人死里逃生,心里定然对李穷奇怨恨不已。他们可能还会担心李穷奇已看破他们心中的怨恨,觉得继续放他们在身旁不安全,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来个杀人灭口。


    那三人多半会偷偷溜走,再绕路回去见丛六奇。


    满腹的怨恨总得有个出处吧,能压制李穷奇的丛六奇就是个很好的倾诉对象。


    领兵前去攻打沉猿道,最后几乎全军覆没不说,费尽功夫铸来的铁脊蛇矛也没了。


    哪怕丛六奇本身没多想,在有心之人的煽风点火下,也会起一丝丝的怀疑,怀疑李穷奇是否早叛变了,否则怎会两番从他霍霆山手里保住了命?


    只差丛六奇这最后一把火了……


    “回吧。”霍霆山调转马头。


    *


    第二日裴莺醒来,身侧很罕见的还有人,这人的霸道体现在方方面面,裴莺最初拨腰上那条长臂都未曾拨开。


    不过经她这一弄,他也醒了。


    他新冒出来的胡茬蹭在她的鬓角处,有些痒,裴莺侧头不由避了避,“昨夜顺利否?”


    刚睡醒,霍霆山的声音比平时低沉不少,“还算顺利。”


    “那只兽抓回来了?”裴莺在他怀里翻了个身。


    “还未,不过也仅差最后一点火候。”霍霆山心情大好。


    他是天将亮才回来的,歇下至今两个时辰不到,不过已精神抖擞。


    早晨,各方各面的精神。


    本来揽在美妇人腰后的粗粝大掌沿着她的腰线绕着往前滑,裴莺被他蹭得不住哆嗦。


    夏日炎炎,房内的窗牗开着,榻旁放置了新更换的冰盆,此时风和日光一同进来,引入一室清凉的灿烂。


    屏风后的动静并不小,刚刚打了一场胜仗的男人睡了个饱觉,心思浮动得很。


    “之前是谁说战时禁……”


    话还未说完,便被他全数吞入腹中。


    含羞倚醉不成歌,纤手掩香罗。①


    明媚春光无限好,满月暗生香。


    本来裴莺还计划着早上睡醒后开始筹谋炼钢的事,结果被霍霆山这一捣乱,她拖到快午时才起。


    “夫人。”门口有人说话,是辛锦的声音。


    裴莺嗔怪地看了餍足的男人一眼,“肯定误时辰了。”


    按照以往没战事时,他们都会和小辈一同用餐。如今好了,迟大到。


    霍霆山懒洋洋道:“用膳而已,并非多紧急之事,让他们等着就是。”


    裴莺不接他这话,径自穿衣裳,但穿着穿着,她发现不对劲。


    如今是夏季,襦裙布料轻薄,这个时代的襦裙的领口虽不如唐朝时低,但要说特别高,那也算不上。


    如今裴莺一低头,刚好就看到一抹露在衣襟外的、完全遮不住的绯红。


    刚出炉不久,新鲜得紧。


    裴莺懊悔的将衣襟往上提了提,遮住了,但这没什么用,她一松手衣襟又掉了下来。


    “霍霆山,你太肆无忌惮了。”她低声埋怨他。


    霍霆山瞅了瞅,“我下回注意些。”


    最后这顿午膳裴莺没到正厅,她和霍霆山在房中解决。


    而膳罢,裴莺开始着手炼钢之事。


    第159章


    炼钢并非一件容易的事, 裴莺大致记得不同时代的炼铁方法是不一样的。


    中国在春秋末年开始步入铁器时代,时间推进到秦朝时,人们尝试将铁矿石和木炭相互夹层, 而后一同放进炼铁炉中, 以此得到了杂质较高的熟铁。


    后来到了汉朝, 冶铁技术精进, 相继出现了“百钢法”和“炒铁法”,也就是这个时代, 比生铁更韧、比熟铁更坚硬的钢开始出现。


    不过由于冶铁方法相对落后, 工序复杂不说, 此时炼出来的钢质量远不如后世好。


    时间再推进到南北朝, 被录入《天工开物》的灌钢法出现了,此法将熔化的生铁液灌到熟铁上,通过生铁和熟铁之间的碳差生产钢, 钢的质量相对于汉朝时有了质的飞跃。


    而当时间来到明朝, 灌钢法被改良, 出现了延续至今还在使用的“苏钢法”。此法是将生铁放在炉口, 待其融化滴入炉内, 和里面的熟铁发生反应。


    这个过程有点像酸碱中和的滴定实验,可以相对精准的控制两方的比例,进而影响碳铁中的含量。


    裴莺看着小本本上列出来的一个个办法,首先用炭笔划掉了“百钢法”, “太慢了, 一块铁片打几年,哪有那般多的时间。”


    “炒铁法工序好像很繁琐来着, 算了……”裴莺自言自语后,又提笔将“炒铁法”给划掉了。


    如今怀古关处的荆州军大胜雍州和益州联军, 东门关陷入僵局,从某种程度来说战事稍歇,因此并非真要当忠臣的霍霆山难得闲了下来。


    他坐在裴莺身旁,听她小声嘀咕,见她那双漂亮的眼儿一瞬不瞬地看着小本子,专注得很,仿佛身旁没有一个活人。


    她这般状态当真少见,霍霆山饶有趣味地看着,竟也不觉无聊。


    裴莺用两个时辰将冶铁的大致流程捋出来,最后她舍弃了苏钢法,决定用灌钢法。


    灌钢法一旦出世,定然会轰动天下,随之引来各方势力的注意。


    不同于只是奢侈品的香皂,事关兵戎,各方极有可能联合起来、不惜一切代价探查灌钢法。


    保不住这个法子是必然。一是外部力量过于强大,二是也别将古代铁匠不当回事,古人其实很聪明。


    从一个点往前摸索,和从两个已确定的点相向摸索根本不是一个难度的。灌钢法公诸于世只是时间问题,可能只要两年,甚至一年不到,各州便知晓了。


    她需要埋另一张底牌,而这张底牌就叫做苏钢法。


    等灌钢法的风吹遍各州,那时幽州可悄悄换苏钢法,炼制一批质量更优等的钢铁。


    确定炼钢方法后,后面得重点关注的是火炉温度。以灌钢法炼钢得1300℃往上走,如何提高炼铁炉的温度是要事,且高炉温不仅是炼钢所需,后面玻璃的炼制也会涉及到。


    而裴莺就在这个地方卡住了。


    一卡就是一个下午。


    霍霆山在旁边看着她写写画画,绝大多数是写了又被她划掉,纸张用完揉成团丢进旁边的小竹篓里。


    本来空空如也的小篓逐渐被装满。


    “夫人,时候不早了,先用膳。”霍霆山把她面前的小本本合上。


    然而他前一秒合上,她后一秒就重新打开,目光继续落在小册上,压根没往他身上飘,“你先去用,我晚些。”


    裴莺觉得现在她处于一个临界点,有点忘记的东西隐约记得。


    冰山一角露出来了,迷雾快要拨开了。


    就差那么一点儿。


    就一点儿!


    这个时候怎么可能有心思用膳?


    裴莺和炼钢炉杠上了。


    霍霆山欲再说:“夫人……”


    裴莺现在听不得旁人干扰她,当即绷着一张芙蓉面转头,冷着脸看着霍霆山,后者没说完的那些话莫名就没了。


    他是偃旗息鼓了,但这人的身形骨架摆在那儿,哪怕特地敛了气势也存在感十足。


    裴莺看着他,细眉逐渐拧起,“你起来。”


    霍霆山不明所以,不过依言起身,而后见她也起来了,还拉他手臂。


    这是改变主意,和他一起去用膳的意思?


    甚好。


    直到相携走到房间门口,霍霆山感觉“挽着”他的那条手臂松开了,他正想转头,却见她退后一步,退回至房内。


    紧接着——


    “呯。”房门被关上。


    霍霆山:“……”


    *


    李穷奇一人一马行走在官道上,他身上负了两处伤,一处在右侧肩膀,另一处在左侧后腰。


    前者是那日于灵炆县城下,霍霆山以铁脊蛇矛伤的;后者是昨夜被那三人联手偷袭的。


    当时他们在厩置用膳,吃着吃着,他竟有脱力之兆,不是膳食被动了手脚,就是水源不干净。但甭管什么原因,在那三人陡然朝他发难时,一切已水落石出。


    他们对他动了杀心。


    除了最初被偷袭得逞,李穷奇没再吃亏,甚至在身中一刀、肩胛有伤的情况下杀了一人。


    那二人见他不减凶悍,己方又折了一人,因此心生退意,忙逃命去。


    就这样,本来四人结伴上路,如今仅剩李穷奇一个了。


    荆州的州牧府坐落在南郡江陵县,李穷奇一人一骑从北至南,足足花了五日才回到江陵。


    城上守卫都认得他,以往卫兵见了李穷奇一定会恭敬见礼,但今日不知晓是听到某些风声,还是其他的缘故,李穷奇觉得卫兵看着他的神色略为怪异。


    但他急着入宫,当时并未多想。


    曾经的丛荆州丛六奇称帝,如今已是昭元帝了,都当上皇帝,如何还能住区区州牧府呢?于是曾经的州牧府被重新修筑了一番,摇身一变,变成了宫殿。


    “哎呦,李将军,您可算回来了。”新封的赵姓中常侍和李穷奇的关系不错,见了李穷奇忙上前:“陛下盛怒,待会儿您见了陛下谨言慎行,该解释的一定得好好解释。”


    话也不算特别多,仅两句罢了,点到为止。


    李穷奇心沉了下去。


    看来洪备和西门宫二人先他一步回了江陵。


    “我已知晓,谢过赵常侍提醒。”李穷奇留下一句便阔步入内。


    他急着去见自己的上峰。


    江陵曾经是帝都,这里曾经也有占地面积极大的宫殿,不过那已经是五百多年前的事了。后来帝都相继坐落在长安和洛阳,江陵这个曾红极一时的城市慢慢褪去鼎盛的繁华。


    新修的皇宫到底没什么底蕴,只尽可能用金银做堆砌,占地也算不得很大。


    经汇报后,李穷奇被允许入内,他看到了想见之人,还有一旁曾为幕僚、现已加封为丞相的周毒。


    “末将见过陛下。”李穷奇行大礼。


    前朝尚黑的习俗延续至今朝,龙袍亦是黑色的。已自行称帝的丛六奇如今身着玄色龙袍、头戴十二束垂旒冠冕,他坐于上首,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曾经的爱将。


    李穷奇虽低着头,但仍能察觉到上首之人略带不满和审视的目光。


    “云归。”昭元帝喊着李穷奇的字,“朕需要一个解释。”


    李穷奇来前已想好说辞,他并没隐瞒,全盘托出。


    说他最初如何在灵炆县城下叫阵,又如何连伤二人以后引出了霍霆山,后续对战中不慎被对方夺了兵器。再后来领兵退至水乡县,不曾想对方竟来了一场夜袭,之后他被俘虏,以及霍霆山让他择人同归之事。


    最后李穷奇说:“……是末将轻敌。”


    是的,如今回想起来,确实是他轻敌了。


    他最初连胜二人,令他掉以轻心。霍幽州为主帅,众所周知主将是统帅指挥能力出众,而非战斗力有多彪悍。他当时也理所当然的以为对方只如传闻那般天生神力,却不知那人还颇为狡诈。


    铁脊蛇矛被夺,他肩胛负伤,注定了颓势已现……


    昭元帝看着下方低头的李穷奇,淡淡开口,“爱卿离开怀古关时带走一万兵马,如今还剩几何?”


    李穷奇满脸愧色道:“除了末将以外,仅剩下洪备和西门宫二人。”


    听他主动提及这二人,昭元帝眯了眯眸子:“既然还有旁人活着,为何爱卿独自前来?”


    李穷奇:“末将与他们闹翻了。当初霍霆山让末将择三人,洪备、西门宫和傅雄皆不在选择之列。他们三人随末将离开后,大概忧心被灭口,遂想先下手为强,合计杀末将,却未想到事未成,反倒折了一人。”


    已间接承认他杀了傅雄。


    昭元帝再问:“霍霆山抓你两回,为何不杀你?”


    李穷奇从他的语气中并未听出怀疑,但也心知对方绝对有疑虑,否则不会问这个问题,“他欲末将归顺幽州,还说……”


    这里李穷奇顿了顿,他本来是低着头的,此时缓缓抬起头,“那霍霆山还说陛下您为灭幽州军,投放了疫病,视司州乃至荆州边陲的百姓为草芥。”


    他清楚的看到,当他说出这番话时,上首之人右脸有块肌肉似不受控制的抽动了下。


    李穷奇心中惊骇。


    这是何意?


    难不成霍霆山说的是真的?


    “一派胡言!”上首传来怒喝。


    李穷奇心头稍定。


    这时旁侧的周毒开口:“霍霆山此人奸诈,李将军莫中了他的计。”


    李穷奇忙称自然不会。


    他回话后,厅堂里陷入了沉寂。


    上位者的审视从未停止过,但李穷奇却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了,该讲的都讲了,该解释的都解释了。


    他不是那种会反复辩解的啰嗦性子,既然已全部说过,剩下如何看对方处理便是。


    旁边的周毒给昭元帝连忙使眼色,后者沉默片刻才道:“朕已知晓,云归先回吧。”


    李穷奇行礼告退。


    待他离开,昭元帝冷声开口:“以爱卿看,他叛变否?”


    周毒摸了摸胡子:“应该未。陛下您对他有恩,他能有今日,全靠您的提拔,李将军并非那种忘恩之人。”


    “一万兵马几乎全军覆没,傅雄死于他手,费尽心思寻来的铁脊蛇矛落到了霍霆山手中,那柄铁脊蛇矛你是知晓的,朕自己都舍不得,却因惜才给了他。”昭元帝想起来就心疼。


    那铁世间罕见,他手中也仅此一柄。这下好了,竟给霍霆山拿了去。


    “一句惜才就将人放回来,爱卿焉知那不是借口?”昭元帝声音渐冷,“且洪备和西门宫也说了,那晚他执意要在小镇中屯兵,白日吃了败仗,晚间竟不快快的逃,李云归以往可不是那般不谨慎之人,如何叫朕觉得其中没有蹊跷?”


    周毒暗自皱眉。


    洪备和西门宫先行回到江陵,首先见了主公,第一印象落下,后面再改便难了,更罔论主公疑心病不轻。


    思及此,周毒从座上起身,对着上首的丛六奇拱手作揖,“陛下,马有失蹄人有失足。李将军许是一时大意,那霍霆山诡计多端又极会趁胜追击,这才造成如今的局面。”


    上首的昭元帝不语。


    周毒在丛六奇身边二十余载,可以说他是丛六奇的第一批谋士,也是唯一一个从第一批剩下来的。


    他比寻常人更清楚自己主公的脾性。


    如今见对方不答,心知他是疑虑未消,主公多疑,那李穷奇之前又提及疫病,估计后面可能会去打听……


    “陛下,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周毒停顿许久,最后低声道,“如若您发现实在无法信任李将军,请您千万莫让他活着离开江陵。”


    李穷奇是一头虎,爪牙锋利,凶悍无比,如若这头猛虎最后不能像以前一样为己所用,必除之。


    *


    裴莺一连几天都在琢磨炼钢炉,刚开始她只是偶尔不去正厅和小辈一同用膳,后面是彻底不去了,皆在房中用膳。


    霍霆山来就来,多加一双筷子,不来她就自己吃完再投身工作。


    金乌西坠,夜幕降临。主屋里点起了灯,灯芒盈盈,驱散了不久前稍稍聚拢的几缕昏暗。


    裴莺坐在案前,面前摊开着她的小本本。册子上写了不少,还画了外人看不懂的图。


    优质的木炭在相对密闭的环境中,其燃烧温度最高能达到1200℃,这也是现在最高工艺的温度了。


    要使这1200℃继续往上走,裴莺心知除了其他能降低铁的熔点的辅料以外,还必须在炉中加入氧气,火才能更旺。


    问题是如何加入?


    现阶段好像是用风箱或风囊来着,但这得通过人力鼓动,代表着一个炉子至少需要好几人昼夜不停的不断的鼓动风箱。


    炼钢之事不宜张扬,人多不妥。且一旦松懈鼓风,温度肯定对炉内产生影响。


    裴莺黛眉紧锁,努力搜寻以前看过的书的记忆。


    不知不觉,将近两时辰就过去了。


    “咯滋。”房门被打开,一道高大的身影从外面进来。


    “夫人,时候不早了。”霍霆山来催睡觉了。


    裴莺被他这声喊回神,后知后觉一晚上又快要过去了,而她还一无所获。


    裴莺无奈扶额。


    霍霆山见状给她倒了杯茶,“此事急不来,先喝点水。有什么是为夫能给你排忧解难的,夫人尽管说。”


    裴莺愣住,转头看他的目光中带了点怔然,“霍霆山,你方才说什么?”


    男人眉梢微扬,伸手去摸摸她白皙的耳廓,“在屋中闷了几日,竟将耳朵闷坏了。”


    裴莺忽然间扭回头,不管他了,迅速将案几上散开的东西收好:“多谢提醒,我想到该如何稳定添氧了。霍霆山,今晚借你书房一用,你自个在屋中安寝。”


    裴莺利落收拾完东西就走,速度极快,转眼不见了人。


    霍霆山看着敞开的房门,陷入沉默。


    他就给她倒了杯水,今晚竟要因此独守空房?


    第160章


    书房重地, 已不止是“闲人勿进”了。


    许多世家中的掌权人会专门命人看守书房,所有女眷不得靠近,纵然是妻室也同样如此。


    卫兵见裴莺来, 只见了礼, 并无阻拦半分, 显然是早就得过命令。


    辛锦利落地将书房内的灯盏点亮后, 低声道:“夫人,奴在门口候着, 有事随时唤奴来。”


    书房这等敏感之地, 辛锦很清楚自己不能多待, 忙完就赶紧出来。


    来时匆忙, 一心惦记着好不容易抓到的灵光,裴莺没注意辛锦跟过来了,如今对她说:“辛锦, 你不必在外面等候, 先回去歇息吧。内里有小榻, 我忙完就安寝了, 也没什么需要伺候的地方。”


    辛锦迟疑。


    裴莺笑了下:“无事, 你且回,外面有卫兵值夜,我有事可唤他们。”


    这回辛锦没再迟疑了,向裴莺告退。


    书房门重新被关上。


    裴莺摊开自己的小册子, 重新开始写写画画。


    方才霍霆山对她说了一句:此事急不来, 先喝点水。有什么是为夫能给你排忧解难的,夫人尽管说。


    挺寻常的一句话, 但这其中有两个字刺激到她了。


    水、排。


    她想起来了。


    汉朝早期的吹风器用的是风箱风囊,最初这两种皆靠人力驱动, 也就是人驱。


    后来改为用牛羊的兽驱,而再后来,人们发现兽驱也不是那么稳定,于是将目光从动物的身上投向了自然界。


    聪明的古人想到了借助水力。


    和现今的风力水力发电有异曲同工之妙,古人在水源边搭建起水轮,并将水轮和炼铁炉勾连起来,其中又以气囊做连接。


    水流带动转轮,转轮又带动了气囊或风箱,如此既节省下耕地的牛羊,又获得了比人和牛羊都更为稳定的水力鼓风。


    这种鼓风方式,因组成炼铁炉的洞穴是成排分布,而被称之为“水排”。


    有了思路后,裴莺再干活就快多了。


    专注做某件事的时间总过得很快,等裴莺把水排的图画好,天上的圆月已往西斜了。


    子时已过,但她还罕见的精神奕奕,而就当裴莺想着一鼓作气把后面的流程写完时,书房的门开了。


    裴莺闻声抬头,紧接着看到一个此时不应该、但可以出现在这里的人。


    看着那道高大的身影,裴莺错愕,“霍霆山,你怎的过来了?”


    某人只是说,“夫人难得有挑灯夜战时,便过来看看。”


    此时的裴莺后知后觉转头看窗外,窗牗开着,今夜夜色清朗,天上无乌云遮蔽,是难得的月明星稀之景。


    不过圆月西落,明显夜已深。


    裴莺对他的说法表示怀疑:“真只是看看?如若你有要加急处理的军情,我另外寻个地方忙,不打扰你商议。”


    以前也不是没出现过突发情况。睡着睡着外面有卫兵捎来紧急军情,他半夜三更起床去书房。


    “并无军情。”霍霆山走过去,站她旁边低头看。


    水排已画好,连带着相连的风囊和土高炉都已成型。


    很新奇,皆是霍霆山未见过之物。但冶铁的大致流程他是知晓的,甚至早年刚接手幽州军时,他隔三差五会去军器监逛一逛。


    现在联想着看,也看明白大半了。


    霍霆山:“夫人所画图纸甚是精妙。”


    “你若到了后世,会发现与之相比,如今一切皆如小儿玩泥巴般随意。”裴莺想起那一座座钢铁森林,和只需几个摇杆与按键就能轻松调起百吨巨物的吊车。


    工业革命翻开了一副全新的历史篇章,也在前与后划出一道深如天堑的鸿沟。


    “既然夫人将后世说得如此神奇,不如带我去瞧瞧。”他将目光转到她身上。


    裴莺怔住,“这如何看?若是有办法回去,我……”在看到女儿后,就带女儿一起回去了。


    话还未说完,她整个被抱了起来。


    陡然腾空令裴莺下意识抓住他的手臂,而这人将她抱起后,还笑着故意抛了抛。


    “霍霆山!”


    裴莺被他惊得够呛,只忙着抓他的手臂和衣裳,已忘了之前未说完的话。


    书房内间设有小榻,供使用者临时歇息。方冈这座假节府颇为豪横,书房的小榻也不例外,比普通人家的大上不少。


    但是再大,它也仅仅是一张宽敞的单人榻,如今睡两人,自然是拥挤的。


    裴莺被挤到靠墙那边去,一边贴着墙,另一边贴着他,她是服气的:“这就是你说的带你去瞧瞧?梦里什么都有是吧。”


    霍霆山笑了下,“如何不算呢?”


    裴莺:“……”


    小榻并不宽敞,霍霆山将她半边身子捞到自己身上,和往常一样半拥着人。


    裴莺没一会儿就抗议了:“你过去一点,热。”


    这人懒洋洋道:“过不了,榻就这点大。”


    裴莺顿住一会儿,忽然想明白一些事了,在黑暗里睁大眼睛看他,“所以真无紧急军情,你来书房一趟纯粹是为了睡觉?”


    黑暗中,她听到他嗯了声,然后就没然后了。


    裴莺一言难尽。


    不过节奏一旦被打乱,紧绷着的那根弦松下来后,裴莺只觉困顿非常,很快就被疲倦包裹,连眼皮子都睁不开了。


    要是寻常入睡,她肯定会和霍霆山再次强调热,并要求回主院里睡。但现在她太困了,困到能凑合的地步,闭上眼睛没多久就睡着了。


    听着怀里人均匀的呼吸声,黑暗里的霍霆山缓缓闭上眼。


    这感觉才对了。


    一夜好眠。


    ……


    接下来几天,裴莺的精力依旧放在炼钢上,图纸一张接一张的出。


    霍霆山喊来了一个以前她从未接触过的幽州兵,那叫夏玄的男人似乎负责过军器监,是个行内人。


    裴莺直接和他对接,夏玄每接过一张图纸便激动不已。


    他多半从战场上退下来,右手的无名指和尾指被齐根斩断,但并不影响他此时用右手仅剩的三指紧紧拿着图纸,如获至宝。


    “主母,这般设计妙极!”夏玄激动得面红耳赤。


    不过激动完后,夏玄犯愁了。


    图纸很好,其上的炼铁方法比现在先进多了,但却无法立马试验。


    他们现在还在荆州,仅占了沉猿道和隔壁的灵炆县,说句不好听的,这会儿四处漏风呢。如此重要之事万一走漏风声,损失是难以估量的。


    他可以携图纸去司州,在司州开展炼铁,然而这其中又涉及到其他的问题……


    有图纸归有图纸,这冶炼中定然会碰到其他的小问题,他得请教主母。但主母在荆州,一来一去过于耗时,最好的办法是主母随他们一同回司州。


    夏玄将顾虑和请求告诉了自己的上峰,祈求对方同意。他本以为上峰同意,又或者考虑,却未想到——


    “不可。”这二字又冷又硬,听着连一点商量余地都无。


    夏玄不住惊愕的脱口而出,“大将军,为何?”


    男人墨黑的眼珠子动了一下,像某种冰冷的无机质:“不为何,此事没得商议。”


    夏玄困惑极了。


    他们说话的时候,裴莺就在旁边。


    等夏玄告退以后,她看向身侧男人,“霍霆山,他说的不无道理。荆州这里不适合炼铁,但司州就不同了,那里已是你的地盘,在军队驻守下,保密性高许多。”


    “夫人不可远行。”霍霆山有理有据,“长安那个姓纪的小人仍在盯着你,一旦察觉到你离开,他肯定会动手。”


    裴莺想了想,提出个建议:“沉猿道已是荆州边陲,从此地出发前去司州县城不过两三日。你着实不放心的话,可以让知章领一支黑甲骑送我去洛阳。到时明霁来了洛阳,我和他有个照应。”


    霍霆山听他说洛阳,又听她后面提到长子,心里轻啧了声。


    她连洛阳都想到了,也不知偷偷摸摸计划了多久。


    “不可。”他还是这两个字。


    裴莺闻言皱眉,“这是最好的办法了,你难道不想钢尽快炼出来吗?”


    霍霆山没说话。


    自然是想的,不说十几万兵马全部装备上,哪怕只有一千数的百炼钢,他亦能获得一支战斗力震动天下的铁骑。


    但其中也有他难以承受的风险。他并不想承担那种风险,哪怕悬挂着的诱饵实在美味。


    裴莺看懂他的担忧,“不会出事的,等到了洛阳,我两点一线,只在州牧府和打铁房舍走动。那些寻上门来的亲族,我一个也不接待。”


    霍霆山:“夫人且让我想想。”


    他这一想就是两日,两日后在饭桌上,霍霆山宣布了个消息:他和裴莺回洛阳。


    霍知章震惊不已,“父亲,您若是离开了,沉猿道这边该如何?”


    现在各方是相对静止,并非战事落幕。说不准哪一日号角重新吹响,狼烟又会燃起。


    战局瞬息万变,这些谁说得准呢?


    霍霆山面色平静地说,“霍二,你今年十八了,而非八岁。我在你这般大时,早就自行领兵。沉猿道交予你,我给你十万兵马,公孙太和等人亦会留下,荆州的事务在我归来前由你全权负责。”


    霍知章眼睛微微睁大,胸腔里好像一瞬间被塞满了复杂的情绪,满当得几乎溢出来。


    彷徨,担忧,期待,亢奋……


    “儿子领命!”霍知章震声。


    霍霆山:“若有决定不了的地方,让人快步加鞭送信至洛阳。”


    膳罢,裴莺和霍霆山一同离开厅堂。


    这人也去洛阳之事,裴莺此前没听他泄露过半点风声,她也是方才在饭桌上才知晓。


    裴莺问他:“你怎的忽然想去洛阳?沉猿道拿下不容易,你就这般走了,到时出变故了怎么办?”


    霍霆山语气平缓:“霍二长大了,一直躲在我身后像什么样子,该让他自行领兵做决策,体会如何当一个真正的将领。历练不能太计较得失,就算沉猿道丢了,我也有办法拿回来。”


    裴莺不由想到了自然界的雕鹰。


    雏鹰长到一定程度后,母鹰会将它们带到悬崖上,然后挨个将小鹰推下去。


    有的胆怯小鹰因为害怕展开不了翅膀,被活活摔死;有的小鹰勇敢振翅,学会了飞翔。


    裴莺转头看着身旁男人,阳光拢在他棱角分明的脸庞上,却瞧着温暖不了多少,挺不近人情的。


    在父亲这个角色里,他没有迟疑和不舍的将还未及冠的儿子放出去历练。


    似乎注意到她的目光,他侧过头来,神情柔和了些,“上回去洛阳匆忙,还未好好看看,这次再去,到时我带夫人到洛阳城里转转如何?”


    裴莺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好,甚至有些想避开他那道明明是温和、却令她觉得过分灼热的目光。


    “嗯。”她轻轻应了声。


    决定要去洛阳后,假节府迅速运转起来,全力配合收拾行囊。而就在一切将要整理妥当时,府外来了一位特殊的来客。


    李穷奇登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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