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
房间的温度在上升。
像是沸腾的水一直在往外冒着热气,那热气一寸一寸,一点一点地将整个屋子填满。
直到顾也门都没敲突然闯了进来。
温度骤然冷却。
岑姣咳嗽一声,回头看向闯进屋子的人,眉头微皱,眸光中有些烦躁。“你干嘛?”
顾也叫岑姣有些冲的语气问得一愣,他半只脚刚刚跨进屋子,视线有些茫然无措地看向坐在床边的人,“刚刚新接任的村长,说了一些事儿。”
岑姣抿了抿唇。
顾也说得倒也是正事儿,她转过身,抬了抬下巴,“坐下说吧。”
“他们要放弃这个岛了。”顾也道。
这个他们,自然是指岛上还活着的人,“外面发展得很快,他用这个理由劝服岛上的人离开,只是……”顾也顿了顿,他眼眸微垂,情绪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多数人是被提前喊醒的,他们还不是很清醒,所以,接近一半的人没有表态。”
“他们没有问岛上发生了什么事吗?”岑姣有些疑惑,岛上发生的事,称得上是巨变,现在,新的领头人和几乎灭了半座岛的人是一伙的,活着的人竟就这样泰然接受了?!
似乎是知道岑姣在疑惑什么。
顾也看向岑姣,嗤笑一声,“对于这岛上的人而言,只要他们不受影响便足够了。”顾也缓缓吐出一口气,“他们活得太久,早就丧失了生为人的思想,或者说……”
“我们本身就是怪物,就算现在,披着人的皮囊,也仍旧是怪物。”顾也眸光闪烁,“是怪物,行事作风就永远不会变成人。”
“那你之后什么打算?”岑姣看向顾也,“我和岑如霜提过了,你和你的母亲会离开这儿,无论真假,他们现在对我提出的事情,都会同意。”
顾也垂眸,他摇了摇头,“我不……”
“你们去梅山吧。”岑姣打断了顾也的话,她看向面前的人,“岛上的事情了结后,我不能在梅山久待,我需要一个人,能够帮着阿寻。”
顾也看向岑姣,他眸光闪烁,没有说话。
岑姣看向顾也,“梅山气候特殊,你们在梅山待着,或许身上的痛苦可以减缓很多,之后,岑砀答应你们的水,我也会找他讨要——”岑姣顿了顿,她的声音严肃了两分,“但是顾也,我需要你答应我,倘若梅山有事,你要拼尽全力帮着阿寻,哪怕是死,你也要死在阿寻前面。”
“你只要答应我这件事,那么顾也,我也答应你,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会保你和顾宜白,没有异化的危险。”岑姣的表情十分严肃,她站起了身,对着顾也伸出了手。
顾也沉默片刻后,抬手,握住了岑姣的手。“好,我答应你。”
这便算是约定。
岑姣只要活着一天,就不会让顾也和顾宜白因为顾人的身份而受苦。
而顾也,则是要拼了命去帮桑寻,就算死,也要死在桑寻前面,尸体也要替桑寻挡一挡。
两人相握的手很快就松开了。
岑姣垂了垂眼,她看了魏照一眼,“你们好好休息吧,岛上的事应该到尾声了,我们很快就会离开。”
仿佛为了印证岑姣所说的话。
岛上,彻夜通明。
醒过来的顾人,因为是被强行唤醒的,身上的异化还没有复原。
现在那些人,正飘在海里。
岛上忙碌的人,多数是岑砀的人。
他们每家每户,进进出出的,不知是在找什么。
白天和岑砀在屋子里说过话后,岑姣再没有见到过他,现在入夜了,反倒在岛上见到了岑砀。
岑砀坐在岛中央那棵巨大银杏树的下方。
岛上分明忙碌极了,可他却格外的闲适淡然。在岑砀面前,摆着一个小方桌,桌子上,放有茶壶,茶水是滚烫的,还在氤氲热气。
岑姣并没有走过去,而是在稍远些的地方站着。
只是,岑砀仿佛感受到了岑姣的存在,他抬起头,对着岑姣扬起一个笑脸。
岑姣微微低头,等到再看向岑砀时,已经换上了那一副有些怯生生,想要亲近却又有些害怕的表情。
岑砀举了举手中的茶盏,似是在示意岑姣过去说话。
岑姣见状深吸了一口气,她走到了小方桌边上。
“坐。”岑砀开口道。“怎么还没有休息,有什么心事,睡不着?”
岑姣抬眼看向岑砀,她小心翼翼地开口,像是在试探一样,“舅舅,梅山山顶的那块石头,也是你们带走的吗?”
岑砀挑了挑眉,并没有否认,“那是岑人的东西,如今我们需要这些,自然要一一收回。”
岑姣抿了抿唇,“舅舅,梅山的人,想要用我去补山上的石头。”她眸光闪了闪,眼眶有泪光闪烁,看起来,似乎是有些委屈,“我不想莫名其妙地死去,才来这儿找些岑人的骨头回去,想着用那些骨头,或许能替代我成为补天的石头。”
岑砀看着岑姣,他缓缓抬手,将茶盏置于唇边,小啜了一口,“那日在山顶遇见你……”岑砀的眸光幽深,“我还以为,梅山的人不知道你的作用呢?原来他们接近你,就是防着这一天了。”
清脆的一声响。
岑砀将手中的陶瓷杯子放了下来,他看向岑姣,阴柔的脸上满是笑意。“我可怜的小外甥女,这些年,是不是受了很多苦?”
岑姣摇了摇头,她缓缓吐出一口气,“舅舅,没有什么法子,能够让我避免这些事情吗?”岑姣脸上满是苦恼,她身子微微前倾,眉毛鼻子都微微皱起,“我不想再掺和进这些事情里了。”
岑姣低头,看向自己缠着绷带的左手,眼眶微微泛红,“这次受了这么重的伤,铁定要留疤了,这次运气好,是在手上,万一下次是在脸上怎么办呢?”说着,岑姣撇了撇岑砀眉毛上方的那道截断眉毛的伤疤,眼眶更红了,“舅舅,我不想脸上留疤。”
岑砀看了岑姣一眼,他叹了一口气,再开口时,倒也听不出什么情绪,“你啊,还是小姑娘的性子。”
“也不怪你,你被普通人族养大,自然不像我们在天梯上生活的人,仍旧会在意这些无足轻重的小事。”岑砀看向了岑姣,他似是有些感慨,只是这感慨里,也不知几分真心又有几分假意,“姣姣,我们岑人的女人,是战士,是勇者,伤疤是勋章。”
“只是,你从小就在外面,会有这样胆怯退缩的心思,也不足为奇,舅舅不会勉强你。”岑砀收回了视线,他声音平稳,“你不想要参与这些事情,也简单,只要将你母亲留给你的东西还回去,就不会有人盯上你了。”
岑姣眸光闪了闪,东西,什么东西?
心中虽是疑惑,岑姣面上确实没有显露出来,她看向岑砀,怯生生地问,“可是,岛上的人不是可以闻出我们血液的味道吗?就算我将东西送回去,他们不是仍旧能够找到我吗?”
岑砀抬眼,他的视线落在半空中。
岛上的灯光偏黄,在夜色中晕出了光线的纹路,“姣姣,现如今,除了普通的人类,其他的都藏起来了,就算是顾姓人,他们先前,对你也没能造成什么实质上的伤害不是吗?更何况,现如今,这岛上的人,已经是上了岸的鱼,他们再翻腾不出什么水花。”
“没有顾姓,还有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岑姣努了努嘴,她声音多了一丝娇嗔,仿佛已经彻底将岑砀看作自己人了,“舅舅,实话同您说吧,我这段时间追查下来,发现咱们岑人,就像是那些人的猎物。他们觊觎着我们的一切……” 岑姣顿了顿,“那些埋在破船底下的白骨,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岑砀笑了笑,他的视线重新落回了岑姣的身上,“姣姣,祭品也是分上等,下等的。”
“普通的人,是最下等的祭品。”岑砀道,他的眸光闪烁,落在岑姣身上,让她一阵一阵地发冷,“有些本事的,并非普通人的族群,则是中上等的祭品。”
“可是祭品也不是傻子,总要下饵,才能让它上钩。”岑砀说得隐晦,可岑姣却是听懂了。
在其他人眼里,岑人是猎物。
可这所谓的猎物,不过是岑人自己放下的饵。
岑砀收回视线,他话音一转,“姣姣,这岛上的事情就快结束了,你有什么打算?”
岑姣抿了抿唇,她做出一副娇羞的模样,“舅舅,我回去找找你说的,我母亲留给我的东西,我将那东西还给你。”
“我以后,就想当个普通人。” 岑姣道。
“普通人……”岑砀重复了一遍岑姣的话,他仿佛在咀嚼这三个字,过了一会儿,才似笑非笑地看向岑姣,“也是,姣姣你也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先前那个下海找你的人,是不是姣姣的男朋友?”
岑姣的脸微微有些发烫,倒不全是假装,“舅舅别逗我了,我同他只是普通朋友。”
岑姣轻咳两声,平缓了心情,才小声道,“其实我有一个男朋友,只是他失踪很久了,在黔州。”
岑砀手上的动作停了停,他看向岑姣,重复了一遍,“在黔州失踪了?”
“对。”岑姣没有去看岑砀,只是她藏在衣袖下方的手却是不自觉握紧了,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尽量不叫岑砀怀疑自己,“舅舅,我知道,我们岑人出世,都是在黔州出现,你在黔州一定有自己的门路,能不能帮我找找,他叫肖舒城。”
“就算两年过去感情已经淡了,也总要将人找到才是。”岑姣叹了一口气,她看向岑砀,眸子晶亮,阙然欲泣的模样,“舅舅,你有听说过他的下落吗?肖舒城,舒适的舒,城市的城。”
“肖…舒…城…”岑砀将这个名字在嘴巴里咀嚼两遍,他看向岑姣,笑了笑,“姣姣,要学会放下,那个叫肖舒城的,接近你,目的不单纯。”
“你同他啊,你是饵,他是鱼。”岑砀顿了顿,他看着岑姣,轻声道,“现在,鱼已经被抓住了,你就别再等了。”
岑姣将惊讶,悲伤,不敢置信表演得淋漓尽致,她盯着岑砀,缓缓吐出一口气,哭腔有些明显,“舅舅,你是说……”
岑砀眯了眯眼,“我记得上次那个祭品,是个下等祭品,名字就叫肖舒城。”
岑姣垂下头去了,她的泪,大颗大颗地滚落,看起来,令人心疼。
“舅舅。”岑姣吸了吸鼻子,她看向面前的人,眼眶红红的,“我有些累了,先回去休息了。”
岑砀挑了挑眉,示意岑姣只管去就是了。
岑姣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往房间走。
等到人影在视线里消失,岑砀才看向一旁的银杏树,“准备偷听到什么时候。”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后,岑如霜从树上跳了下来,她还看向刚刚岑姣离开的方向。
岑砀似笑非笑的声音在岑如霜耳边响起,“你瞧,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族长生下的女儿,她被普通人养大,早就没了岑人的心气,竟是为了一个男人,哭成那样——”
岑砀并不遮掩自己语气中的嘲讽,他看向岑如霜,“直到现在,你还认为我姐姐当年做的决定正确吗?”
岑如霜看了岑砀一眼。
很奇怪,岑姣在她面前表现得,和在岑砀面前表现的,完全是两个人。
岑砀同样抬头朝着岑如霜看了过去,“怎么样?我之前和你说的事情,不再想想吗?”
岑如霜收回了视线,“东西回收得差不多了,我们该回去一趟了。”
“当然。”岑砀道,他继续慢悠悠地喝茶,“时间还多,不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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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姣进了房间,她关上门后,才抬手将眼尾挂着的泪擦干净——用受伤的那只手。
果然是他们。
肖舒城的事情与他们有关,那么陈玉生定然也是被他们带走了。
看岑砀那样子,分明是看着肖舒城死去的。
泪水浸透纱布,刺激得伤口有些疼。
岑姣垂眸,解开了左手手掌上的纱布。她记得,先前在海里,她的整个手掌被刺穿了,倒刺没入肉里,又被狠狠拔了出来。
不过短短一天,手上的伤口已经长出了新肉,微微发痒。
岑姣看着手掌心长出来的新肉,新肉微粉,和旁边的皮肤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必然是会留疤的,可岑姣倒也不在意,手上的疤痕,只能说明她又化解了一次危机,这伤疤,是荣誉,是徽章。
岑姣甩了甩手。
她在桌前坐了下来,眼下,顾姓人的事情算是半解决了,至于梅山上的事情。
岑姣眸光闪了闪,刚刚她提起来岛上是为了找尸骨,岑砀并没有说什么,说明这件事,大概率是可行的。
既然可行,那么她也可以暂且放一放梅山的事情。
岑姣眸光微凝,刚刚,岑砀说,只要将她母亲留给她的东西送走,那些盯上她的人就找不到她了。
那么,罗芍在花店里出事,是因为花店里有母亲留给自己的东西吗?
岑姣微微皱眉,花店里,她一开始带去川都的东西不少,都是些小玩意儿,从小就有的不多,只有几样。
或许,该回川都一趟了。
很久没有去看过罗芍的情况,还有魏照先前说的,他那个醒过来的队员。
那人说祭品。
显然和岑人脱不开关系。
魏照两年前遇到的事情,和岑人脱不开关系。
岑姣眸光闪了闪,所以,自己的确是救下了四年前的魏照,四年前,与他们发生冲突的,应该就是岑人。
或许,那个科考队,就是被岑人所下的饵吸引,连带着被调去保护他们的小队,也成了鱼。
只是,自己为什么会救下四年前的魏照呢。
因为她是岑人?因为她身体里流着岑人的血液?可是,她在山里的时间不算短,次数也不止那一次。
山里发生过的事情,定然不止魏照的那一件事。
为什么她只与四年前的魏照有了交集,还是彻底改变魏照生活的交集呢?
岑姣有些想不通。
只是,不能再去套岑砀的话了。岑砀看起来对她一口一个外甥女,可是岑姣心里清楚,岑砀可不是什么简单的角色,他在自己面前表现的,不过是冰山一角。
岑姣缓缓吐出一口气,她有些累。
是那种,身上的担子轻了一些,却又远远不能彻底放松的疲累。
她趴在了桌上,桌子有些凉,那凉意顺着岑姣的脸颊传遍了她的全身。
岑姣缓缓眨着眼,岑砀那一通有关鱼和饵的话,让她有些耿耿于怀。
显然,这世上,就是有人天生会被岑人吸引,譬如肖舒城就是这样的人。
或许背后有推手,但不可否认,岑人天生就对这部分人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那么魏照呢?
岑姣缓缓坐直了身子,这个念头来得毫无道理,却又如同一双大手死死掐住了岑姣的咽喉,让她仿佛溺水一般,喘不上气来。
魏照,也是岑人想要钓的鱼吗?
而她岑姣,则是用来钩魏照的饵。
敲门声打断了岑姣的思绪。
“进来。”岑姣深吸一口气,将脑子里的念头强压了下去。
来人推开门,是魏照。
魏照看向岑姣,瞳孔颤了颤,“眼睛怎么红红的?”
岑姣抬手,又擦了擦眼角,“刚刚演戏正到兴头上,挤了点眼泪。”
“之前……”魏照说得很慢,像是在研究措辞,他看着岑姣,脸上难得有些局促的神色,“刚刚在房间里,我……”
岑姣有些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魏照来找她,是为了刚刚在房间里发生的事情。
她退了半步,“刚刚……”只是刚刚了半天,都没有下文,岑姣觉得有些奇怪,刚刚魏照的行为,就是耍流氓,按岑姣的性子,怎么也要让他吃一番苦头才算数,可是刚刚了半天,岑姣觉得自己的舌头像是被什么莫名的东西夺舍了,让她说不出话来。
反倒是魏照,突然从怀里摸出手机,往前送了送。
岑姣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她眼睛瞪圆,“这是什么?”
魏照按了两下屏幕,将熄灭的屏幕点亮。
岑姣低头去看,是银行app的后台。
“这是我这些年的积蓄。”魏照道,他抿了抿唇,“这几年,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山野民宿里,我当年民宿投了一笔钱,蔡哥一直说要给我分红,我没要,让他先用在店上,之后,我把你的卡给蔡哥,民宿的分红直接给你。”
“等……等等。”岑姣有些跟不上魏照的思绪,她有些不明白,怎么就到了把存款信息给自己看的地步。
还有什么民宿的分红,怎么分红就要给自己了。
“还有。”魏照继续道,“我在川都有一套房子,全款买的,没有贷款,有两辆车,这些是我现在可以想到的全部。”他顿了顿,“也是我可以给你的全部。”
岑姣抬头,她看向面前的人,“你……你是什么意思。”
魏照眼尾微微向下,看起来,似乎有些沮丧,他低声道,“姣姣,很早之前,我就想和你说这些话了。”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你吸引,后来,我也想过好多次这个问题,可是和你在一起越久,我就越不在意这个问题的答案。”魏照深吸了一口气,“我不在乎自己为什么被你吸引,我只知道,我不想你受伤,也不想成为你的拖累,我想要足够强大,至少可以追赶上你,而不是只能远远看着你。”
“我以前……”魏照顿了顿,他叹了一口气,抬起头,眼里是笑,“以前年轻的时候,在队里,执行各种任务,还有各种训练,没空去想这方面的事情,后来,队长他们的事情压在我身上,让我更加分不出神去想这些事情,所以我不大知道,该怎么和自己喜欢的姑娘表露真心。”
“我只能把我拥有的一切都给你,我想要把这些都给你,不需要你答应我任何事情,我只是……”
“不行。”岑姣终于开口,她开口打断了魏照的话。
魏照一愣,他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得苍白,眼睛也是,从刚刚带有一丝不好意思的笑意,到现在蓄满悲伤,“我……我知道,肖舒城的事情还没有解决,你……”
“和肖舒城无关。”岑姣摇了摇头,她看着魏照,十分认真,“我说不行,是因为一开始你被我吸引这件事很重要。”
“魏照,我们必须弄清楚,为什么一开始,你会被我吸引。”
第82章 -
“你是说,你上一次进山,救下了四年前中弹受伤的我?”魏照有些惊讶,不知是不是又提起了那时候的事,魏照觉得自己肩膀上的伤口隐隐发痒。
那时候,他的伤口的确是被简单处理过。
进山营救的人,也确实是在离原先扎营的地方有些距离的山林中找到的他。
他们推测,或许是山民救下了魏照,毕竟在这样的深山中,有不出世的村民也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情。
后来,魏照也尝试过去寻找,可是都没有什么进展,那座大山里,似乎没有人生活的痕迹。
而现在,岑姣告诉自己,当时救下自己的是她。
而且是四年后的她。
这件事情曲折又离奇,十分诡谲。
这让岑姣刚刚的拒绝带来的情绪都变淡了两分。
“那时候……”魏照看着岑姣,眸光闪烁,“你怎么没有同我说呢?”
岑姣坐了下来,她摇了摇头,“那时候,我并不想将你牵扯进来,你对于我来说,不过是个萍水相逢,有些交集的陌生人。”
“我的事情,难办。不该将无辜的人牵扯进来。同样的,那时候我也不信任你。”岑姣看着魏照,她并没有隐瞒自己当时的想法,那时候,坐在魏照对面吃饭的岑姣,绝没有想过,他们两个人会一起经历这么多的事情。
现在回头去看,时间好像并没有过去太久。
只是因为桩桩件件事情的堆叠,让这不算太久的时间,拉得很长很长。
两人之间安静下来。
房间里,只剩呼吸声此起彼伏。
也不知过了多久,魏照才打破了这份安静,“姣姣,按照你所说的,你不是那个用来钓我的饵,你是救下我的人。”
“如果不是你,我该死在了四年前,和我的那些队友一起,成为……祭品。”
两人的对话无疾而终。
他们讨论不出什么,眼下看起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等到第二天一早,岛上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
前一天身上还有这鳞片,皮肤泛着青紫色的人,已经恢复如常,他们看起来个个垂头丧气的,跟在一个高个子男人后面,鸦雀无声,没有发出半点儿声音。
高个子男人和岑砀在说着什么。
只是一个是坐着的,另一个是站着的,显然,岑砀的地位远远高过那个高个子男人。
顾也站在岑姣身后,他压低声音,在岑姣耳边低语道,“那个人,就是接任村长位置的人。”
“听说,他要陆陆续续将岛上的人带出去。”顾也的视线落在那个高个子男人身上,将自己知道的事情,一一告知了岑姣。
岑姣点了点头,她偏头看向了顾也,“让你母亲收拾好东西,我们今天也离岛。”
岑姣的声音被拉得有些长,余光从不远处几个人身上扫过,“待得久了,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顾也点了点头。
顾宜白的精神不大好,她的脑子里,有很多的记忆。
那些记忆混杂在一起,虽说最后,是顾宜白的那份记忆占据了上风,但维持住,不受其余记忆的影响,已经耗费了顾宜白全部的精力,所以,她整个人看起来有些恹恹的。
顾也这边去找顾宜白。
魏照停在了岑姣的身侧,只是他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岑砀便走了过来。
岑姣眸光闪了闪,她看向岑砀,脸上多了一分讨好的笑意,“舅舅。”声音也甜,好像当真把岑砀当作自己的亲人一样。
“你们这是准备走了?”岑砀的视线从魏照身上扫过,魏照背着包,看起来已经收拾了东西,准备从岛上离开。
“舅舅,我们准备回川都去了,我要去找找母亲留给我的东西。”岑姣看向岑砀,她眨了眨眼,看起来有几分无辜,“舅舅,如果我找到了那东西,要怎么给你呢?我可不想再受那东西的影响,过不了安生日子了。”
岑砀眨了眨眼,似是在思考,过了一会儿,他才道,“如果姣姣当真不想管这些事,那就去这个地方吧。”他微微偏头,跟在他身后的人登时会意,抬手递过来一张薄薄的纸片。
纸片上,写有一个地址。
是手写的地址,端端正正的小楷,像是打印出来的一样。
“我不能在下面久待。”岑砀道,“你到这个地址去,他们可以联系到我,你将东西交给他们就行了。”
岑姣接过纸片,她扫了眼纸上的地址,然后小心翼翼地将纸片收好了。
她仰头看向岑砀,“那就麻烦舅舅了,等我找到东西,就给舅舅送过去。”
岑砀点了点头,“那就祝我的外甥女,一路顺风,得偿所愿。”
“谢谢舅舅。”岑姣笑,露出小半截虎牙,“我也祝舅舅,诸事顺利。”
只是这祝愿里,几分真又几分假,却又无人知晓了。
顾也很快扶着顾宜白走到了岑姣身边。
那个先前和岑砀说话的高个子男人也走了过来,他看了顾宜白一眼,然后又看向顾也,神色温和,“你们在外面有自己的去处也是一件好事儿,如果遇上了什么,也只管回来找我,咱们剩下的顾姓人,虽不再住在这个岛上了,却仍旧是一个整体,大家休戚与共,互帮互助。”
是些冠冕堂皇的套话。
顾也并没有往心里去,他只是对着那个高个男人点了点头,并没有什么别的表示。
离岛的小船已经准备好了。
小小的木船,刚好能够坐下岑姣他们四个人。
船夫站着,是个顾家人,他虽说也是刚刚醒过来的,可瞧着,精神还不错。
他立在船头,将岑姣四人送离了岛。
魏照最先跳下船,他伸手,接住了岑姣。
然后是顾也,最后才是顾宜白。
顾宜白下船的时候,一路上都没有说过话的那个船夫,突然开口喊住了她,“宜白。”
顾宜白缓慢地回过头,她看向船夫,没说话。
船夫的眸光有些复杂,他盯着顾宜白好一会儿,才开口道,“都结束了。”他说,没头没尾的。
可顾宜白仿佛听明白了一样。
她看向面前的人,眸光闪烁,水光点点,双唇颤动着,却又半晌没有说出一句话。
“走吧。”船夫抬了抬头,他弯腰,调转了船头的方向,只是在船驶离岸边前,他又一次回头看向顾宜白,他重复了一遍,“顾宜白,走吧。”
直到那艘小船消失在众人的视野里,顾宜白仍旧看着那个方向,她颤着唇,没发出声音,却有泪大颗滚落。
顾也握住了顾宜白的手腕,“妈,你认识刚刚那个人吗?”
顾宜白悠悠吐出一口气,她转头看向顾也,笑了笑, “认识的。”
那人,是顾宜白幼时的玩伴。
只是在很小的时候,不幸夭折了。
那时候,顾宜白并没有死而复生的记忆,她当真以为自己失去了最好的玩伴,伤心了很久很久。
所以,她的“父母”和顾宜白说,因为不忍她这么伤心,决定送她出岛念书,去城里念书。
这是岛上的孩子,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只是现在在想,或许她玩伴的死,本就是一件注定的事情。
他们需要一个缘由,一个可以敷衍,可以忽悠住年幼顾宜白的理由。
他们需要这样一个理由,将顾宜白这个饵,放出去。
“走吧。”顾宜白深吸了一口气,她抬起头,看向了顾也,“我们走吧。”
四人朝着远离小岛的地方走。
白天,沙滩上有很少的游客,也有零星的游客站在小卖店外,似乎是在买些什么。
小卖店老板和他的儿子两个人忙碌着,一个人忙着将新进的货物点收入库,另一个人,则是忙着招呼客人。
店老板低头算着零钱,很快又抬头,将手里的零钱朝着面前的客人递了过去,余光里,海边有四个人走了过来。
看着有些熟悉,像是那天聊了几句的人。
那天……
那个年轻男人没有和自己聊太久,后来又来了些游客,他们带着很好的装备……
“老板,再给我拿一包烟吧。”客人的声音打断了店老板的思绪,他应了一声,低头去拿烟。
自然,他没有看到从他店铺旁边经过的四个人。
那个让他有些担心的,上岛的女孩,那个和他攀谈过的男人,还有从岛上下来的人。
此时此刻,他还不知道,那个有些类似他梦魇的岛屿,渐渐不再有人住在上方。
岛上的人,如同一阵风,吹入了这个世界。
游走的水滴没入海洋,他们不再留在那个岛屿上,不再沉溺于自己的世界。
只是同样地,外人更难发现他们身上的秘密了。
离岸边越远,顾宜白的脚步便越轻快。
顾也同样是如此,不光是脚步轻快,就连一直被石块压着的心,都松快了不少。
几人很快就到了停车的地方,岑砀他们的车也停在那儿,黑色的七座车,排列整齐,像是什么训练有素的怪物。
顾也先扶着顾宜白上了车,他回头看向岑姣,“谢谢你。”
岑姣瞥了眼顾也,她靠在车门上,眉尾微挑,“谢我做什么,我什么都没有做。”
顾也却摇了摇头,“在海底的时候,你救了我好几次,那个……”他抿了抿唇,“那个完全异化的怪物,如果不是你挡着,我和母亲联手,也不见得是他的对手。”
那个异化的怪物,岑姣也知道了他的来历。
是那个被顾国强派去守着青雀神像的人,他离青雀神像太近了,所以回归了原本的模样,也失了神智。
如果顺利,顾国强会在危险解除后,再将他带上来,用岛上秘制的药水泡一段时间,便又会变回人形,理智也会回笼。
只是可惜,顾国强他们,错估了岑人的厉害,他们在岑人面前,如同草芥一般渺小。
岑如霜一个人,杀死他们,如同碾死了微不足道的蚂蚁。
顾也缓缓吐出一口气,他继续道,“还有那天晚上,如果不是你,那个女人不会放我和母亲走的。”
想起那晚的岑如霜,顾也同样有些恍惚。
以前,虽然不喜欢岛上的人非给他安上个什么猎人的身份,可顾也一直觉得,岑人于他们而言,是唾手可得的猎物。
就像他的父亲。
在顾也的记忆里,男人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斯斯文文的,甚至看着有些弱不禁风。
所以后来,顾也理所当然地觉得,岑人只是存在特殊,他们躲藏起来,就是因为对付不了外面这些对他们虎视眈眈的人。
可那个晚上,岑如霜的举动,却是彻底粉碎了顾也的理所当然。
先前,在与岑姣尚不熟悉的时候,顾也十分自信,他觉得桑寻的那个小师妹,绝不是自己的对手。
只是后来,他与岑姣比画过后,顾也发现自己不是岑姣的对手。
那时候,他只觉得岑姣是特殊的,她在梅山学了不少东西,强过自己,也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情。
可见识过岑如霜后,顾也才恍然发现,岑姣厉害,并不仅仅是因为她在梅山学过很长一段时间,而是因为她的天赋。
或许,在梅山的学习,还耽误了岑姣的天赋。
猎人?顾也心底叹了一声,哪里有什么虫子,能够去捕猎活生生的人的呢。
岑姣看了眼顾也,“用不着谢我,你回头多帮着点桑寻就是了。”
她只看了顾也一眼,便很快收回了视线,“但还是要恭喜你。”
顾也顺着岑姣的视线看过去,他胸口的那口气,缓缓吐了出去,过了好一会儿,才笑了一声,那笑声是从胸腔之间溢出来的,“是啊,恭喜我,终于能带着我的母亲,离那座岛远远的。”
离那座,锁住他前半生的岛远远的。
“岑姣。”顾也突然出声,他连名带姓地喊岑姣,“我也祝愿你,也可以离那些锁住你的东西远远的。”
“好啊。”岑姣笑了笑,这笑比起先前对着岑砀时,多了几分真心,“借你吉言,我也想尽快了结这些事儿。”
视线尽头,岑如霜身后跟着一群人,朝着停车的方向走了过来。
那些人抬着一个木箱子,那木箱子湿漉漉的,里面仿佛装了水,但一定不只是水,因为看起来很重,那几个人抬得很费力。
顾也脸色变了变,“那里头,装着的应该是青雀神像。”
看起来,顾姓人在距离青雀神像很近的时候,身体会受到影响。
岑姣站直了身子,她看向顾也抬了抬下巴,“你们先走吧,我和魏照很快跟上去。”
顾也点了点头,没有勉强,他上车带着顾宜白先走了。
那几个人,将湿漉漉的木箱子抬上了魏照旁边的一辆车。
他们将箱子装上车后,便又往来路走了过去。
只剩岑如霜一个人,她站在车边,看向岑姣,“姣姣。”
岑姣看向岑如霜,她对着岑如霜时,心情有些复杂。
这个人,无疑对自己充满着善意,可她却又同样狠辣残忍,岑姣不知该如何去看待她。
“你想要利用岑砀做什么?”岑如霜问。
她看出来了自己的意图。岑姣眸光闪了闪,她看着岑如霜,眼神里多了些许探究,岑如霜看出了自己的意图,却没有在岑砀面前表现出来。
岑姣没有回答岑如霜的问题,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岑如霜。
眼前这个人,和先前陈郡里见到的那个人似乎完全不一样了,那个岑如霜,冷冰冰,高傲又不羁。
可现在这个,看着岑姣的时候,满眼都是长辈才会有的温情。
“姣姣,之前在陈郡,我不与你相认,便是不想你牵扯进来。”岑如霜叹了一口气,“只是很多事情,都和我们当初想得不一样了,姣姣,你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就好。”
岑姣一愣,她没有想到岑如霜会和自己说出这样的话。
她以为岑如霜会阻拦自己,又或是以长辈的姿态教训自己,可她都没有,她只是那样,眸光幽深地将自己盯着。
她说,按照你自己的想法来。
“只是姣姣,你要小心岑砀,他这些年,一直筹谋着夺权,虽然因为身份,他处处受到阻滞,但是族长最近的处境算不上太好,姣姣,你要小心。”岑如霜叮嘱道,“如果当真遇到了难以解决的困难,你可以去黔州,进山,用我教你的口诀,我可以帮你,你母亲也是。”
岑如霜拉开了车门,她坐了进去。
车子被她发动,发动机发出轰鸣声,在那声音里,岑如霜抬眸朝着岑姣看了过来,她在笑,“姣姣,你同你母亲一样,有天赋,也有勇气,我想,你无论做什么,都会成功的。”
岑如霜独自一个人开着车走了。
她的车里,放着这么多年来,顾家人珍视无比的东西。
岑姣有一瞬的恍惚,岑如霜不怕有人暗中盯上来抢吗?
可转念又想,也是,她根本无须害怕。岑如霜一个人,便敌得过很多人了,那些人,不是她的对手,至少在岑姣的眼中,在她能想像出来的人里,没有人是岑如霜的对手。
或许从前的师父可以,但是现在,桑南如何了岑姣并不知晓。
等到人都走了,魏照才摇下了车窗,他对着岑姣摆了摆手,“走吗?”
那些岑姣从海里挖出来的骨头,都在后座放着。
他们也要抓紧,往梅山赶过去了。
回梅山的路程,似乎变得很快,岑姣他们甚至在顾也之前回到了梅山。
四合院里,哑叔和桑寻都在。
见岑姣好端端地回来了,桑寻高兴极了,冲上前,将人抱住。
只是刚刚抱住面前的人,桑寻眼眶里便续上了泪。
“哭什么?”岑姣接住了桑寻,她轻轻顺了顺桑寻的背,而后看了魏照一眼。
魏照会意,将后座的骨头拿了过来。
“你看,我找到岑人的骨头了。”岑姣看向哑叔,哑叔身上有些伤,看起来,这几天他们在梅山,倒也不算好过。
岑姣抿唇,她轻轻推了推桑寻,而后将桑寻上上下下打量着。“也没有受伤,哭什么?”
桑寻清了清嗓子,她看了岑姣一眼,鼻头微微有些发红,“这几天没有你们的消息,我有些怕。”
“没事儿,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岑姣对着桑寻摆了摆手,但就是这一摆手,让桑寻发现了岑姣手掌的伤口。
桑寻捉住了岑姣的手腕,她盯着岑姣的掌心,眉头皱紧了,“手上怎么了——”
她低头去看,岑姣的左手,掌心,手背,都有伤痕,显然是被什么贯穿了。
“新肉都长出来了。”岑姣抽了抽手,想要将手臂抽回来,只是桑寻拉得她极紧,岑姣没能抽回自己的手,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只是遇到了一条大鱼,一时没注意,让它的鱼鳍刺穿了。”
岑姣说得轻描淡写,可光是听她说,桑寻都觉得自己的手掌发痛。
她还想说什么,岑姣却是开口打断了她,“我们还是抓紧时间上去吧。”
哑叔受了伤,显然这两天,山上多了不少难以应付的东西。
她们多耽搁一会儿,就更危险。
只是上山去,除了岑姣和桑寻,其他的人却是上不去了。
哑叔虽说没有再隐瞒自己能说话的事情,却仍旧有些沉默寡言。
只是魏照看起来,实在过于魂不守舍了。
哑叔清了清嗓子,放下了手里劈竹子的砍刀,“别走来走去了,她们上山要一会儿,不到天黑,回不来的。”
魏照这才停下了步子,他站在院子中央,有些不知道该干些什么。
哑叔抬头瞥了魏照一眼,抬了抬下巴,“过来帮我理竹子。”
“梅山上的女人,是来去自由的风。”哑叔叹了一声,“你啊,得学会等。”
“我……”
“我把姣姣当自家孩子。”哑叔将细薄的竹片捏在手上比对着,“姣姣的丈夫,自然也是自家孩子,以后,你要学的东西还多着。”
魏照脸上有些烧。
他不是什么腼腆的性子,在哪里,都很混得开。
可现在对着哑叔,却是有些局促,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正尴尬着,外头突然传来车声。
魏照站起身,“应该是顾也他们回来了,我去瞧瞧。”
只是走出去没两步,魏照又停了下来。
那不是顾也他们开着的车。
第83章 -
那是一辆黑色的跑车,海市的牌照。
魏照停在了原地,海市来的车,赵侍熊的人吗?
可是岑姣分明说过,上了梅山,外头人的手,就伸不进来了。
因为近来接连发生的事情,魏照都有些忘了赵侍熊带来的威胁,现在,这辆突然上了山的车,让魏照有些迟钝地回忆起了那天夜里,赵侍熊对着岑姣下的死手。
哑叔察觉到了魏照的情绪,他站起身,低声问道,“怎么了?”
魏照声音微微有些沙哑,“是……赵侍熊的人,他们……”声音只吐出半截来,因为从车子里下来的人,让魏照有些意外。
是赵明焱。
魏照对赵家的那些人,没什么好印象,赵明焱却是个意外,他知道,赵明焱也是被蒙在鼓里的那一个,而且,赵明焱一直对岑姣很好。
可是,眼前的赵明焱,又让魏照察觉到两分陌生。
魏照和赵明焱并不熟悉,黔州的一面之缘后,两人再相见,却又好像在暗暗较劲,自然没有心平气和,能够互相了解的时候。
但赵明焱给魏照的第一印象,是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少爷。
他还记得,每次见到赵明焱,他都潮得像是下一秒要上T台一样,是意气风发的少年。
可是现在,赵明焱身上,是满满的疲惫感,像是原先那个少年已经彻底消失了,现在的赵明焱,身上背着沉重且卸不下来的担子。
他抬眼朝着魏照看过去的时候,魏照甚至不敢认。
下一刻,魏照瞳孔骤缩。
因为赵明焱忽然抬手,朝他冲了过来。
赵明焱的路子和岑姣很像,轻盈又灵活。
只是比起岑姣,赵明焱的动作之间,显得有几分稚嫩,只是,赵明焱更为狠辣,他的一举一动,仿佛都是冲着取走魏照的性命而来。
只是魏照的动作更为扎实,他不似赵明焱那般灵巧,却更有力量,两人一时之间,竟是也分不出上下。
哑叔原先想要帮一帮魏照。
可是,赵明焱一路而来的人并没有上来帮忙,所以魏照在察觉到哑叔的意图后,也开口制止了他。
哑叔倒是见过赵明焱。
从前总是跟着岑姣来,次次到了梅山,眼巴巴地送人上山。
这样一想,哑叔原先的动作倒是停了停,他提防着四合院外的人,余光去看魏照和赵明焱。
那时候教魏照格斗术的师父,醉心于传统武学,传统武术讲究个手是两扇门,全凭腿打人。
对着赵明焱,魏照并没有受力,右腿绷紧,重重踢上赵明焱,赵明焱抬手便挡,你来我回,院子里,落叶竟也被劲风扫得重新飞了起来。
赵明焱这样的转变,不过短短几个月,基本功自然不如魏照扎实。
几番过招下来,魏照便发现了赵明焱的动作稍显有些乱,这种时候,最忌讳的,就是乱。
探爪——
赵明焱下意识后仰躲避,然而,魏照真正的出招却是在腿上,他重重提上了赵明焱的腰。
那一瞬间,两人仿佛都能听到骨头断裂的声音。
赵明焱脸色变了变,他弯腰撤力,退了两步。面上的血色在一瞬间褪去。
只是魏照仍旧有些惊讶。
他刚刚几乎用尽全力,以前在边境的时候,倒也有这样赤身搏斗的时候,通常这样一脚下去,对面的人不说半残,倒也有很长一段时间站不稳。
可是赵明焱,偏偏只是脸色有些发白。
魏照看得清楚,面前的人只是手指微微有些颤抖,便又很快站直了身子,朝着自己看了过来。
这绝不是一个娇宠着长大小少爷,会有的体能。
魏照无比确信这一点,毕竟,在事发之前,赵明焱可从来都没有跟着岑姣他们一起上山跟人学习功夫。
赵侍熊在短短的几个月内,将赵明焱训练成了这样厉害的一个打手。
不仅如此,魏照眸光闪了闪,赵明焱身上,一定有不对劲的地方!
“姣姣呢。”赵明焱终于开口,他声音微微有些沙哑,完全不似从前那般清润。
“这里是梅山。”哑叔开口,他往前走了两步,站在了院子正中央,他虽穿着粗布麻衣,皮肤黝黑,手臂上还缠着绷带,可他抬眼朝着赵明焱看过去的时候,目光仍旧冰冷得令人胆寒。“你们擅闯梅山,想要做什么?”
“无意冒犯。”赵明焱道,“我只是想要见姣姣。”
“姣姣不在,请回吧。”哑叔瞥了眼面前的少年,他鼻头皱了皱,哞色微微变深。
赵明焱抬头,随着他的动作,先前遮住眼帘的刘海动了动,露出了原先藏在头发下方的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竟是微微有些发绿。
光亮落在赵明焱的眼睛上,他的瞳孔仿佛受到了刺激,微微缩了缩,竟是从原先原型的瞳孔,变成了类似猫的竖瞳。
赵明焱微微闭了闭眼,他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握了握。
原先站在门外的几个人,似乎察觉到了赵明焱的变化,正准备抬脚走过来。
赵明焱没有回头,却仿佛后脑也长了眼睛一般,在那几个人还没发出声音的时候,便厉喝一声,“停在那儿!”
跟着赵明焱一起来的人,看起来很是惧怕他。
这一声厉呵下,他们竟是纷纷停下了步子。
车门被叩响。
车边的人退了半步,弯腰打开了车门。
有味道弥漫开来。
那味道很奇怪,不好闻,却又绝不能说是臭味。
赵明焱似乎也闻到了那个味道,他脸色微微变了变,只是转过头时,脸上便又只剩不耐烦,“这次的事情,我有自己的打算,用不着你来指指点点。”
魏照的视线落在那个从车里弯腰走出来的人身上。
他认出了那个人,是陈诺,那个后来追过来的女人,之前每次见到,陈诺都是穿着得体,一头短发显得干脆利落。
可是现在……
魏照缓缓吐出一口气,陈诺的脖子上,似乎盘桓着什么东西。
她包裹得很严实,朝着赵明焱走过来的时候,有些缓慢。
赵明焱看起来,似乎在陈诺从车里下来的瞬间变得有些烦躁。
他忽然抬脚,朝着魏照走了过来,“如果姣姣不在,我过段时间再来拜访。”
“只是……”赵明焱忽然伸手,抓住了魏照的衣领。“刚刚那一脚,我还没有还给你。”
魏照看着赵明焱,没有还手。
在拳风贴着面盘而来的时候,魏照听到赵明焱压低的,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带姣姣走,他们带来了能克制姣姣的东西。”
半边脸颊传来微微的麻意。
魏照伸舌头抵了抵有些僵硬的口腔,血腥味儿在他的口腔之间弥散开来。
赵明焱已经转身走了,他伸手,扣住了陈诺的手腕,“走,姣姣现在不在,你要在主角到之前,就露自己的底牌吗?”
赵明焱一行人下山的时候,顾也正上山。
等顾也和顾宜白走进四合院的时候,魏照手里捏着冰袋,按在自己的脸上。
“刚刚的人……”顾也有些担忧地看向魏照。
魏照简略将赵家的事情提了一遍。
他并没有将赵家和岑姣之间的瓜葛告诉顾也他们,只说赵家的人和当初的顾人一样,想着将岑姣抓回去入药。
“车里的,不是人。”顾宜白突然开口,她一直安静地坐在顾也身边,所以当她突然出声,坐在那儿的几个人,动作都是一顿。
尤其是魏照,他的反应最大,几乎是猛地抬起头。
顾宜白看向魏照,她声音放轻,声音却是坚定,“车上的人,被寄生了。我闻得出那味道,在很久以前闻到过。”
魏照眸光闪了闪,他转头看向哑叔,“哑叔,姣姣她们需要多久才能下山?我有些担心。”
哑叔的眉头也微微皱起,他看向天边,“不好说,上山必经的那片竹林,是活着的,或许很快就能通过,或许要让姣姣和阿寻在里面耗上一整天。”
又过了一会儿,哑叔叹了一口气,继续道,“别担心,只要山上的窟窿被填好了,那些人在梅山上,翻不出什么花来。”
******
这次,竹林的雾格外浓厚。
岑姣和桑寻站在骨伞下,伞骨末端垂着的骨块当啷作响。
“山上出事后,山里的东西有些躁动不安。”桑寻低声道,她眼睛上方,蒙了一块素色的绸布。
在这种地方,如果桑寻不用素色绸布遮一遮,怕是一步都走不得。
梅山拘着不少魂,恶灵凶魂,沾着人命的,或者是精神力强大到即便是桑寻也觉得难以招架的。
原先,山上处处都是完好的,拘于其中的魂,翻不出什么花来。
可是,现在不入峰上的石头消失了,恶灵凶魂日日哭泣,桑寻和哑叔处理这些,有些应接不暇。
至于这竹林里,原本就是凶险至极,只有拜过梅山祖宗的人才能进的地方,此时此刻,更是如同无间地狱,万鬼哀嚎。
桑寻如果不用绸布蒙住她那双天生的阴阳眼,怕是刚刚进林子,人就要受不了了。
毕竟,就算岑姣看不见,也能感受到彻骨的凉意。
起初,只是凉,像是置身于巨大的冰窖,冻得瓷实硬挺的冰块贴在人的皮肤上,那寒意一点一点地渗透进了岑姣的皮肤,往深处钻,往她的骨头缝里钻。
到最后,就变成了疼,仿佛是锋利的刀刃顺着岑姣的骨缝一点一点往深处去。碰到筋腱时,刀尖轻轻一挑,就给挑断了。
岑姣脸色白了两分。
握着伞柄的手,微微蜷了蜷,眼前的浓雾仍旧浓厚得连光都透不进来。
桑寻握着岑姣的手腕,她察觉到了岑姣在轻轻颤抖,“姣姣?”
岑姣缓缓吐出一口气,她伸手拍了拍桑寻的手背,算是安慰,“竹林里的东西没有出来,我们快点出去,等东西归位,一切就都好了。”
桑寻应了一声。
两人加快了步子,不知是不是梅山从前的那么多任主人保佑,竹林这条路,虽走得艰辛,却没有出什么大的岔子。
踏出浓雾的瞬间,岑姣膝盖一软,险些跪到地上去。
桑寻忙不迭揭下了脸上的绸布,她看向岑姣,眸中闪过慌乱,手上的动作比她的脑子动得更快,在桑寻还没有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她已经伸手托住了岑姣的手臂。
岑姣垂着眼,她眼眸前方仿佛蒙上了一层白雾。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过神来,看向桑寻,“我没事。”
可哪里又是没事的样子的。
桑寻的瞳孔轻轻颤动着,她眼前的岑姣,手臂上有细细密密的血线。
血线顺着岑姣的骨骼走向,血珠一点点沁了出来。
岑姣抬手顺着那些血珠一抹,血就晕开了,淡淡一层,微微发粉。
“怎么会这样?”桑寻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从竹林中过的时候,身体上是会有些不适,可岑姣是拜过祖师的,也没有死在竹林里,显然是祖师庇护,让她能够穿过白雾,不至于迷失其中。
但是,不该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才对。
怎么能流这样多的血呢,桑寻仔仔细细地找,却又找不到伤口。
岑姣胡乱擦了擦身上的那些血,她稍稍有些不安。
抬眼看向前方的不入峰,岑姣缓缓吐出一口气,将心中的不安以及身上的疼痛强压下去,“走,先做正事儿。”
不入峰峰顶,空气中的断层仍旧清晰可见。
光线在断层处,显得有几分扭曲。
岑姣从包里,将那些发白的人骨捡了出来。
骨头很多,很杂,光看就知道,里头有不止一个人的手骨腿骨。
桑寻站在稍远些的地方。
她沉默地看着岑姣动作,心头微微揪紧,她们并不知道这个法子管不管用,只是现在,只能祈祷。
光落在岑姣的身上,给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浅色的光晕。
很快那些骨头就被岑姣堆叠放好,她站起身,往后退了两步。
“各位,大家算起来,是同族,也许追溯起来,你们可能是我的什么伯伯,爷爷的。”岑姣身上的血痕微微晕开,看着有几分渗人,可她站在光里,却又无端变得柔和下来。“我将各位从水里捡了回来,也算帮了各位,礼尚往来,还请各位也帮一帮我这个晚辈。”
她们上山时,哑叔在包里塞了一瓶烈酒。
拧开瓶盖,浓烈的,有且呛人的酒味儿扑鼻而来。
岑姣微微皱了皱眉,而后抬手,往自己嘴里倒了一口酒。
烈酒烧人,口腔中的皮肉仿佛也跟着弹跳起来。
岑姣闭了闭眼,将一口烈酒咽了回去。
再睁眼时,岑姣的眼眸微微有些泛红,她握着酒瓶子的手微微一倒,透明的液体从瓶口落在了地上。
“我敬各位一杯,还请诸位帮帮我这个晚辈。”
岑姣抬手,掌心当中的血混着稀稀落落的酒水落在了那些骨头上。
一秒,两秒。
光开始发生变化。
桑寻盯着那些骨块,心快提到了嗓子眼。
直到,那些骨头在光的照耀下,缓慢上升,渐渐变得透明。
空气上方的断层缺漏,渐渐消失了。
直到那缺漏完全消失,桑寻才重重吐出一口气,她退了两步,这才发现自己的腿抖得厉害。
抬眼去看岑姣。
岑姣仍旧是以刚刚的姿势站着,光落在她的肩上,然后一点一点地向下,直到完全消失。
“岑姣承各位前辈的恩情。”岑姣开口道,她看着刚刚骨块所在的地方,现在,那儿的骨块已经消失了,只剩血迹和酒水将泥土浸透得有些湿润 。“之后,我会想法子找来各位的姓名生平,让各位受香火,以安息。”
话音落下,岑姣退了两步,她看向桑寻,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
“我们成功了!”桑寻伸手抱住了岑姣,比起岑姣,她与梅山的连接更深,所以,她能够感受到那些异变在消失。“姣姣,没事了!你不会出事,梅山也不会出事了!”
岑姣也在笑,只是比起喜极而泣的桑寻,岑姣显得冷静很多。
“阿寻,我有一个想法。”岑姣看向桑寻,她声音很低,却又带着一股坚定,像是在说一件已经经过深思熟虑的事情。
“我想让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回到该去的地方。”岑姣眸光微微有些闪烁,她在一旁的石头上坐了下来,身上的疲乏如同潮水一般将她吞没。
她靠着石头坐着,偏头看向桑寻,眸光晶亮,“起初,我真的烦透了这些事情,我想,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我去奔波,去拚命?坏事不是我做的,好事我也没有享受到多少,何必要去管那么多的东西。”
“只是,这个想法,在罗芍出事的时候,有了些许变化。”
“罗芍是个很好的人,她比你大两岁,平时也喊我一声姐。”岑姣眯了眯眼,看起来,像是累得快要睡过去了一样,“平时咋咋呼呼的,从不嫌弃我话少冷淡,不光帮我把花店照顾得井井有条,还一直想要让我开心起来,拉着我和街上的阿姨打麻将……”
岑姣轻笑了一声。
看她笑,桑寻也笑,只是又努了努嘴,摇了摇头道,“想不出姣姣你和那些年长的人一起打麻将是个什么样子。”
“我也想像不到。”岑姣道,她和桑寻坐在一起,彼此的温度互相传递着。
“昭昭出事时,我不知道背后有盘根错节的原因。”
“肖舒城出事,我归结为他自己执拗,他不听劝,大家只是一程的缘分,怪不得谁。”
“可是……”岑姣顿了顿,她已经完全闭上了眼睛,将头抵在桑寻的肩上,“可是罗芍出事了,我不能继续欺骗自己,这些人就是因为我出事的。”
“因为我不该在这里长大,因为我的出现,他们才会出事。”
“就算昭昭是想我救走她母亲,肖舒城也有自己的小心思,可罗芍却是没有的,她从未想要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其他的东西。”岑姣叹气,“阿寻,我得做些什么。”
桑寻声音高了些,她不认识那个什么叫罗芍的,包括岑姣刚刚提到的昭昭,肖舒城,她都不熟悉,这些人对于她而言,和陌生人无异。
他们的死活,为什么会死,桑寻并不在意。
她只在意岑姣。“不行,你说你要把不属于这里的都送回该去的地方,那你呢?”桑寻挽着岑姣的手腕,力气大了些,“不行,我不允许,我不同意。”
“我又没说我不回来了。”岑姣动了动眼皮,只是因为太累了,有些睁不开眼睛,“我只是想要,将通道封死。”
桑寻有些不解,她看向了靠在自己肩膀上的人,她并不明白岑姣口中的通道是什么意思。
她只是握了握岑姣的手臂,“姣姣,现在梅山的事情已经解决了,不然你就留在梅山吧?只要在梅山,那些人,那些事就烦不到你的,等时间久了,这些事情自然就和你没有关系了。”
岑姣觉得自己快要睡过去了。她强撑着睡眼抬手捏了捏桑寻的手腕,“不会有事儿的,之前那么多事情,都过来了。现在,终于和岑姓人接触上了,不会耗费太多时间的。”
桑寻没有再说什么,她只是垂着眼,将岑姣手臂上的血污小心翼翼地擦干净了。
岑姣的呼吸变得平缓,仿佛当真是因为这段时间太累了,所以只是在这儿坐着,就睡着了。
桑寻感受得到,梅山中所有的,生灵也好,魂体也好,都在渐渐变得平静。
她靠着岑姣的脑袋,竟是不知不觉间也睡着了。
就像小时候那样,两个人跑上山玩儿,累得极了,就找一块平整些的地方,横七竖八地躺着,一觉睡到天黑,直到哑叔找上来,一左一右抱在怀里下山去。
桑寻总觉得自己这一觉,睡了很久。
树影绰绰,桑寻睁开眼,发现在先前岑姣放骨头的地方,长出了一棵大树。
树干不算粗,叶片却大得不像样。
说是叶片,看起来却更像是攀着树干生长的苔藓。
苔藓一样的叶片,是荧绿色的。
桑寻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只觉得心绪平和,她转头想要去喊岑姣。
这时她才发现,岑姣这一觉,睡得过于熟了。
第84章 -
入夜后,岑姣和桑寻仍旧没有回来。
魏照有些等不下去了,他决定下山一趟。
顾也正要开口拦他,哑叔却是摇了摇头,那个叫赵明焱的小子回头与魏照再接触了一次后,魏照便一直有些魂不守舍的。
与其让他在山上干等着,倒不如让人下山去把想问的问个明白。
虽说顾宜白说了,在那群人中有被寄生了的人存在。
可山脚,怎么说都是一个城市,他们不敢闹出什么大的动静来。
有时候,虫子可比人聪明多了。
毕竟人会意气用事,会冲动杀人,可虫子不会。
魏照心里,全是赵明焱那句,带姣姣走。
该信赵明焱吗?魏照有些不确定,如果是之前,他当然相信赵明焱,因为他见到过赵明焱担忧岑姣时的模样。
可是现在,魏照并不敢轻信赵明焱。
他一路飙车下了山,极高的车速让人肾上腺素飙升。
等车子驶进略显宽阔的街道,魏照才冷静了些。
他有些情绪上头了,不知道为什么,从岛上离开后,魏照心里仿佛有个时间再走,越来越少的时间让他心里生出紧迫感。
就好像,有什么要发生了,可他偏偏抓不住那是什么。
车子停在了路边,路灯的灯光倾洒下来。
魏照微微后仰了仰头,他闭了闭眼,将心里越发烦躁的情绪压了下去。
他太冲动了。
魏照深深吐出一口气,心情刚刚平稳,便感受到车盖上有什么东西砸了过来。
有人丢了一块石头过来。
视线往前,黑暗中,穿着浅灰色连帽衫的男人正抬眼朝着魏照的方向看过来,绿色的瞳孔,格外引人注意。
是赵明焱。
魏照下了车,黑暗中的人朝他走了过来。
赵明焱的表情都写在脸上,这点倒和之前一模一样。
譬如现在,他满脸的烦躁不安,还不等魏照开口,赵明焱便有些急匆匆道,“这里不安全,你跟我走。”
魏照抬脚跟上了赵明焱的步子,他走得很快,魏照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
街上拐来拐去,也不知拐了多久,走了多久,赵明焱总算停了下来,是个死胡同。
旁边似乎是个垃圾房,些微酸臭味从垃圾房里面传了出来。
赵明焱却像是丝毫闻不到一样,他看向魏照,满脸的焦色,“姣姣呢?”
“她还在山上。”魏照看着赵明焱,漆黑的眼眸没有表露一丝一毫的情绪,反倒是仔细观察着赵明焱的反应,“你们想干什么?”
“得让姣姣离开这儿!”赵明焱很是着急。
看着,脸上的焦急神色,不似作伪。
“对于姣姣而言,没有比梅山更安全的地方了。”魏照看向赵明焱,“你们想要她的命,自然要把姣姣骗回来。”
赵明焱一怔,他盯着魏照,眸光闪烁。
他似乎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将情绪压了下去,“魏照,我把姣姣当自己的亲妹妹!”
赵明焱盯着魏照,他一字一顿,神色认真,丝毫不似在说谎话,“梅山是安全,可是他们将那棵倒吊青铜树挖了下来!”
“我不知道那棵青铜树是什么来历。”赵明焱的呼吸突然变得粗重起来,魏照看到,赵明焱的眼睛里,有绿色的流淌。“但是,爷……”他顿了顿,过了一会儿才继续道,“赵侍熊和他身边的人确信,那棵青铜树会对姣姣产生影响。”
“他们就是要用青铜树将姣姣从山上逼下来。”赵明焱忽地往前,他盯着魏照,眼睛几乎要瞪得从眼眶中掉下来。“不用很久,魏照,没有多少时间了,带姣姣离开,我会帮你们拖延一段时间,他们撑不了多久的。”
“只要拖下去,姣姣就安全了。”赵明焱的声音忽然变低,他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魏照,你相信我,只要拖一段时间,姣姣就彻底安全了。”
“你什么意思。”魏照抓住了赵明焱话中的彻底两个字。
赵明焱的肩膀塌了塌,他忽然扯了扯嘴角,然后抬手,按住了自己的上下眼皮,轻轻一扯。
魏照的呼吸止了一瞬,他盯着赵明焱的眼睛,久久没有动作。
他不知道赵明焱的眼睛是发生了什么,但魏照清楚,那绝不是一个正常人会有的眼睛。
赵明焱的眼睛上方,是细细密密的白点。
像是什么东西在他的眼球上产下了卵,现在,那些卵堆叠在一起,层层叠叠,光是看着,就让人汗毛竖起。
赵明焱松开手,刚刚那只眼睛又变得正常。
他看向魏照,眸光重新变得冰冷,“赵侍熊没有多少时间了,正因为如此,他才会不惜牺牲我,也要将姣姣抓走。”
“只要能拖到他死,姣姣就安全了。”赵明焱声音冰冷,口中说着的人仿佛不是自己的爷爷赵明焱,而是什么仇人一样。
魏照缓缓吐出一口气,“我会把你的话原封不动地告知姣姣,至于如何做,由姣姣自己安排。”他微微皱眉,“或许你应该和姣姣见一面,亲自和她解释。”
赵明焱一愣,他退了两步,整个人缩回了黑暗中。“如果你能说服姣姣,就直接走吧,以后……”他顿了顿,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以后有机会,会再见到的。”
远处,传来一声鸟鸣。
赵明焱整个人一凛,他抬脚往外走,“要快。”离开前,他叮嘱魏照道。
魏照回到了车里。
他心情有些复杂,抬手在身上摸了一通,没找到烟。
反倒是摸到了先前给岑姣带去的巧克力,掰下一块丢进嘴里——魏照没有嚼,而是用舌头将巧克力抵在口腔当中。
微微的苦味在口腔当中弥漫,魏照缓缓吐出一口气,而后发动车子,往山上开了过去。
车子刚到半山腰,迎面来的是顾也。
魏照心中一紧,他从车窗探出头去,见到他,顾也面上紧绷的神色明显一松,“魏照,姣姣他们回来了,只是状况有些不对。”
******
岑姣陷入了昏睡。
很奇怪,她呼吸平缓,面色甚至称得上红润,可就是醒不过来。
哑叔替她把过脉,岑姣身上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可他就是醒不过来,不知道为什么,桑寻这一路上把人给领回来,折腾到现在,岑姣都没有醒过来。
倒有点像是上一次在余唐的情形。
魂魄离身,陷入昏迷。
可是那一次,岑姣的身子明显在变得虚弱,和这次不一样。
这次的岑姣,就像是睡着了一样,身体并没有变得虚弱。
魏照伸手,替岑姣掖了掖被子,而后抬眼看向一旁的桑寻,“我要带她下山。”
“什么?”桑寻一愣,她下意识拒绝,“梅山上是最安全的,你现在带姣姣下山,太冒险了,不是说赵家的人找来了吗?”
魏照抿了抿唇,他看向桑寻,将赵明焱同他说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
“我信他。”魏照道,“原本,我是想要将事情告诉姣姣,让她自己选择,可是姣姣现在的状况,印证了赵明焱的话是真的,山上不能待了。”
“我趁夜带姣姣回川都。”魏照缓缓吐出一口气,“就现在的状况看,赵明焱显然是赵侍熊的代理人,他站在姣姣这一边,我们从梅山离开,被发现的概率小了很多。”
“到川都后,如果姣姣醒了过来,那就看她的意思,如果没有……”魏照顿了顿,“我会带她去黔州,姣姣身上,有一个地址。那个地址,是姣姣的舅舅给她的。”
桑寻眸光闪了闪,她盯着魏照,眼中有些许无名火升起,“你要带姣姣下山也就算了,如果她不醒,你还要领她去找那些人?!魏照,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做出这样的决定。”
魏照并没有因为桑寻的而产生什么情绪波动,他只是平静地抬眸看向桑寻,声音平淡,“那你告诉你,你现在,有法子让姣姣醒过来吗?”
桑寻一愣。
她盯着魏照,微微喘着气,却又说不出什么辩驳的话来。
她没有办法,在山上她试过了能想到的所有办法,下山后,哑叔也用尽了办法,岑姣仍旧是昏睡着,丝毫醒不过来。
魏照见桑寻没有说话,他才继续道,“如果有的选,我不会去冒险。桑寻,险中求胜,是姣姣教我的,这一路走来,她哪一次不是在随时会丢命的边缘博一个出路?”
“可是你一个人……”
“除了我,没有人能这样做了。”魏照睫毛微垂,他轻声道,“桑寻,你和哑叔不能离开梅山,就算梅山现在面临的情况正在好转,但你们身上有你们自己的使命,就算你们再怎么担心姣姣,也不可能放下梅山的事情领姣姣下山。”
“姣姣身边没有亲人,养大她的人,现在就在山下的城市里,想要取走她的性命。”魏照缓缓吐出一口气,“但我不像你们,没有那样重的担子背在身上,我可以陪着姣姣下山去。”
“而且……”魏照顿了顿,他偏头看向岑姣,声音很轻很轻,近乎低语,“从岛上回来后,我开始频繁地做梦。”
“桑寻,我怀疑我和姣姣的纠葛很早很早之前就产生了。”魏照偏头看向桑寻,“我注定会和她纠缠,会爱上她,会甘愿为她牺牲自己的一切。”
那纠葛,不是在四年前。
而是在更早更早的,魏照幼年时,去黔州的那一年。
******
岑姣醒过来的时候,有些分辨不出白天黑夜。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耳边的轰隆声是车子在高速公路上疾驰时发出的声音。
直起腰时,脖子卡嚓卡嚓地疼。
岑姣偏头,看到的是魏照隐没在黑暗中,半明半灭的脸
“魏照?”岑姣有些疑惑,她记得自己应该是在山上,和桑寻在一起。
听到岑姣的声音,魏照这才松了一口气,他看向岑姣,开口解释了现在的状况。
“赵明焱他们到了。”魏照道。
岑姣缓慢眨了眨眼睛,“赵明焱?”
也不知是不是这段时间的事情太多,岑姣缓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魏照在说什么。
只是反应过来后,岑姣的第一反应是惊讶。
“怎么会是赵明焱?!”
赵明焱从来都是个小少爷,他根本没有跟着他们一起学过什么东西,赵侍熊怎么忍心,又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呢。
魏照看向岑姣,他放低声音,“姣姣,赵明焱也许是出事了。”
岑姣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在车里渐渐变得明显,一呼一吸间,仿佛肺腑都在跟着收缩。
“出事了?”岑姣觉得自己的声音也有些扭曲,“他出什么事了?赵明焱不是来找我们吗?为什么会出事了?”
“赵明焱说,他们将什么青铜树挖了出来,那东西会影响到你。”魏照解释道,他看向岑姣,眸光温和,安抚着岑姣的情绪,“你在山顶时昏睡了过去,桑寻和哑叔用了很多种法子都没能叫醒你。”
魏照缓声道,“所以,我决定听赵明焱的话,将你带离梅山的范围……”他顿了顿,抬头看向高速公路边上的蓝色路标,“我们刚刚出去没有多远,你就醒了。赵明焱没有骗我,他……”
“他还说,只要我们撑过这段时间就够了。”魏照的声音愈发低了,“他说,赵侍熊快死了。”
岑姣缓缓坐直了身子,她看着车窗外飞快闪过的树影,略微有些出神。
过了好一会儿,岑姣才转过头来,她看向魏照,小声问道,“赵明焱他出什么事了?”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只是我见到赵明焱的一只眼睛里,像是长满了虫卵,白色的虫卵。”
“而且……顾宜白说过一个词,她说,寄生。”
岑姣闭上了眼睛,她脑袋微微后仰,靠在了座位上。
脑子里,嗡嗡作响。
车流前方,服务区的标识牌正在闪烁。
魏照放慢了车速,拐进了服务区。深夜里,服务区里停着的车子都是大货车。
火车司机多数已经睡了,服务区里醒着的人很少很少。
魏照停稳了车,他转头看向岑姣,“姣姣,既然你醒了,那么之后的事情交给你决定。”
“是回川都,然后按照你一开始的计划去黔州,还是回梅山去找赵明焱——”魏照看着岑姣,一字一顿,“姣姣,由你决定。”
岑姣抿了抿唇,过了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一般,“是赵明焱让你带我走?”
魏照点了点头,“是,他说他能拖延时间,只要拖延到赵侍熊去世,就没有威胁了。”
“我相信他。”岑姣道,“魏照,我们按计划回川都吧。”
******
虽说赵明焱说了会替他们拖延时间。
魏照和岑姣两个人回到川都后,并没有第一时间回花店去。
岑姣去了医院,罗芍的状况好转了不少,已经从加护病房转入了普通病房,只是人依旧昏迷着。
她的父母一个留在医院照顾罗芍,做些手工针线活,挣一点零钱,另一个,则是早出晚归,去工地挣钱。
岑姣给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去了医院。
罗芍在的病房很安静,阳光从窗户处洒落,颇有几分岁月静好的意味。
罗芍的母亲坐在病床边,低头缝着手里的东西。
是十字绣的白布,她平时白天的时候,就绣些十字绣,多多少少能够卖一些钱。
听到脚步声,罗芍的母亲回头去看。
她一眼就认出了岑姣,急匆匆地站起身,满脸惊喜,“岑小姐,您来了。”
岑姣喊了一声伯母,视线飘到了病床上的罗芍身上,“罗芍最近还好吗?”
“好多了。”罗芍的母亲连连点头,她将手里的针线十字绣放到一边,有些想要抬手去握岑姣的手,却又有些局促地在身上搓了搓,她半侧开身子,“岑小姐,您在这儿陪陪罗芍,我去给你打些热水来。”
岑姣笑了笑,侧身让罗芍的母亲走出了病房。
等到病房里只剩她和罗芍两个人,岑姣才取下了脸上的口罩,她看着躺在那儿的罗芍,轻轻叹了一口气,“瘦了。”
岑姣伸手,捏了捏罗芍的手腕。
只是躺在那里的人,并没有给出什么回应。
岑姣伸手,轻轻推了推罗芍的肩膀,“快醒过来吧,你不在,花店都没人看着了,店面空置着,一个月亏好多呢。”
“岑小姐。”罗芍母亲的声音在岑姣身后响起。
岑姣回头看向她。
罗芍的母亲看起来仍旧有些局促,她将手里的暖水瓶放在地上,又从抽屉里翻出干净的一次性纸杯。
氤氲着热气的水装满了水杯,岑姣没有拒绝罗芍母亲的好意,她抬手,捧住了被子,热水的温度顺着掌心传遍她的全身,让她有些疲惫的精神松弛了两分。
面前的女人在口袋里摸索了许久,她终于将手里的东西递了过来。
是她的手机。
“岑小姐,您给我留个银行账号吧,之前罗芍治病的钱都是你垫付的,这段时间,我和她爸爸也攒了一些,虽说还不能还上,但总归能先还你一些。”
岑姣本想拒绝,可是看着面前满脸恳切的人,她没有说什么,而是接过了罗芍母亲的手机。
只是她没有留银行卡,只是给罗芍的母亲留了个联系方式。
“伯母,我没有将银行卡带在身上,你们不用急着将钱还给我,先攒着吧,之后攒齐了可以联系我。”岑姣手指在键盘上快速动着,她很快就将自己的手机号在手机上存好,“发消息给我就行了,我看到后要是有空,会回来的。”
罗芍的母亲心里感激。
她连连点头,岑姣又回头看了眼罗芍,便也准备走了。
罗芍的母亲将人送到门外,心里直念叨岑小姐真是个好人。
每天晚上,罗芍的父亲在简单收拾一下自己后,赶来医院看望女儿。
这天,他和往常一样,带着在外面出租房做好的饭菜来找自己的妻子和女人。
“今天岑小姐来看了罗芍。”罗母开口道,“岑小姐真是个好人,我说要还她钱,她只说以后再说,这是怕我们手头紧,我们芍芍,运气还是好。”
罗父朴素又老实。
听到自己妻子的话,他刨了两口饭,“放心吧,这次的工程老板很快就会结款项了,之后咱们都把钱存着,等数目够了,就还给岑小姐。”
“岑……”沙哑的声音在两人背后响起,音调稍显几分扭曲。
像是许久未曾开口说话,在开口时,有些找不到自己声音一样。
“岑小姐?是说岑姣姐姐吗?”
吃着饭的两个人皆是一愣。
罗母最先反应过来,她看向病床,见病床上的人睁开了眼睛,她连忙抬手去拍罗父的肩膀,“快去喊医生。”
她站起身,有些手足无措,“芍芍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这是好事儿,我得通知岑小姐。”
说着,罗母便伸手去口袋里掏手机。
手机刚刚摸出来,她便听到自己刚刚醒过来的女儿开口道,“我有事情要和岑姣姐姐说,妈,你把手机给我。”
******
漆黑的花店里,只有微弱的光。
岑姣藉着夜色的遮掩,摸回了花店找自己小时候就有的东西。
她记得有一副蝴蝶标本是她小时候带着的。
可是货架上上上下下找了好几遍,都没有找到记忆中的蝴蝶标本。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嗡嗡响了起来。
低头去看,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岑姣还没来得及接通电话,便听到花店外,传来极重的声响。
“魏照?!”岑姣开口喊本该在外面看着的人。
门外,魏照断断续续的声音从牙缝中挤出,“别出来,是赵侍熊。”
赵侍熊是突然出现的。
他身形快得不像一个耄耋老人,夜色之下,鬼魅无比。
魏照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人大力推了出去,他肩膀上,传来丝丝的疼痛,刚刚,赵侍熊的手仿佛钢筋一样,在他的肩膀上留下四道痕迹。
赵侍熊将魏照掀翻后,退了两步,而后快速朝着花店紧闭着的卷帘门冲了过来。
电话没有拨通。
罗母看向罗芍,小声道,“岑小姐现在应该睡了,芍芍,我们先让医生看一看你的情况。”
罗芍的脸色却是有几分认真,她强忍着头晕目眩,伸手从母亲手里将手机半抢了过来。
电话拨不通,那也要给岑姣发条信息。
【曾斯雅想要那个展示的蝴蝶标本,可是标本活了过来,飞到了人的身上,变成了文身。】罗芍用颤抖的,几乎提不起力气的手,在手机上打下这一行有些没头没尾的话。
第85章 (加更) -
卷帘门凹了进去。
岑姣感受到手机又嗡了两声,只是她已经来不及低头去看了。
外面那个块头不算大的人的手,直接打穿了卷帘门。
那只手微微曲起,上方仿佛附着了一层东西,这让那双手变得格外坚硬。
岑姣按在卷帘门上,猛地一抬。
她先看到的,是靠着卷帘门跌坐在地上的魏照,岑姣眉心一凛,“进来!”
魏照翻身一滚,不远处的那团黑漆漆的人影抬头朝着他们看了过来,下一刻,刚刚还在几米外的人,忽然肩膀弓起,朝着卷帘门的方向冲了过来。
岑姣盯着外面,在魏照滚进来的瞬间,猛地抬手放下了卷帘门。
铿一声——
那声音大极了,几乎是在耳朵边炸开的。
岑姣喘着粗气,她看向前方,卷帘门整个向里凹陷。
那个撞上来的人,似乎又在快速后退,只剩卷帘门前后震颤着,发出嗡嗡声。
魏照按着肩膀站起身,他看向岑姣,面上的疑惑有些浓厚,“他怎么会在这儿?!”
岑姣摇了摇头,她抬手拉住魏照,领着人半推半就地往里屋去。
里头有个小隔间,从窗户跳出去,能到店铺后面的小街。
窗户很小,岑姣抓起身边的椅子砸了过去,玻璃碎裂的声音有些刺耳。
“你先出去。”岑姣看向魏照,魏照刚刚那一摔,显然摔得不轻,缓了这么久,面色仍旧白得吓人。
在他们身后,卷帘门又被撞出了一声巨响。
岑姣在魏照背上推了一把,而后转身,朝着来路走了过去。
卷帘门已经被撞到完全凹陷。
月光从缝隙中洒了进来,岑姣看到赵侍熊以一种扭曲的,难以实现的姿势,从那窄窄的缝隙里钻了进来。
幽幽夜色中,岑姣看清了赵侍熊的脸。
她记得清楚,赵侍熊的眼睛,被她戳瞎了一只,在上次逃离岑姣别墅的时候。
可是现在,本该皱在一起的皮肉处,有一颗绿色的宝石镶嵌在眼眶之中。
眼眶处的皮肉溃烂,森森白骨像是有了生命的树木,生长,以一种扭曲的姿态,将那颗绿色的宝石包裹得严严实实。
而在那颗绿色的宝石中,流光闪烁,似是有星子在其中流淌。
“姣姣。”赵侍熊嘴角勾起,像是一柄弯着的镰刀。“我找到你了。”
赵侍熊的声音里,伴有卡卡声。
像是无数甲虫排成一排从岑姣耳边排列整齐地爬过时会发出的声音。
赵侍熊冲着岑姣冲了过来。
花店里的花早就在之前就被清理干净了,只剩下瓶瓶罐罐。
赵侍熊一路上不避不让,他将自己面前的瓶瓶罐罐冲了个稀烂,碎掉的玻璃,陶瓷,扑了满地。
岑姣没有躲闪,她腰肢柔软,向后弯去。
手掌触碰到地上的尖锐碎片,指头一勾,一块三角形的陶瓷碎片被岑姣握在了掌心。
赵侍熊伸手朝着岑姣的脖颈袭了过去。
他的手臂上方,覆盖着一层棕灰色的东西,纹路复杂,且混有斑驳。
像是有锈迹的树干。
那双手,绝算不上是正常人的手,只是岑姣心里清楚,赵侍熊根本就算不上什么正常人。
在很早之前,他就算不上什么正常人了。
眸光轻闪,岑姣没有再留情,她手中的陶瓷碎片锋利又尖锐,噗嗤一声没入了赵侍熊的脖子。
只是很奇怪,瓷片破开赵侍熊的脖子时,手中传来的触感并不是皮肤,肌理被割破,反倒像是什么树皮被隔开了一样,到后头,阻滞之感显得十分明显。
那块嵌在赵侍熊眼眶中的绿色宝石,光亮流淌,莹莹的光仿佛从宝石上方倾泻而下,落在了岑姣的眼睛里。
岑姣呼吸微止,她猛地吐出一口气,而后一抬头——
重重撞在了赵侍熊的胸口。
“去死吧你!”岑姣咒骂出声,她用头撞这招用得出其不意。
赵侍熊根本没有想过岑姣会有这样的举动,所以并没有防备,整个人被岑姣撞得向后连退几步。
岑姣藉着这空隙翻爬起身,她抬脚重重踢在赵侍熊的肩上,本就有些站不稳的人,被踢得身形晃了晃,只听扑通一声,面前的人跪了下去。
地上的碎瓷片,碎玻璃,碎瓷片,扎进了赵侍熊的身体里。
只是一滴血都没有,就算赵侍熊身上多了那么多的伤口,仍旧一滴血都没有。
岑姣瞳孔颤了颤,她看着面前的人,呼吸声变得有些急促。
从前,她知道赵侍熊特殊,似乎一直在以人命续命,这些奇怪的术法让赵侍熊的身体变得奇怪,可至少,那时候他还会察觉到痛,会流血。
现在啊……
岑姣缓缓吐出一口气。
刚刚她扎进赵侍熊脖子的碎瓷片还直挺挺地立在那儿,可看赵侍熊的样子,哪里像是什么感受到什么疼痛的样子。
再看他身上扎进去的那些碎瓷片,碎玻璃,这些东西锋利,却半点没有阻滞赵侍熊的动作。
而且……
一点血都没有。
有点像是之前的顾也,伤口破了,却没有多少血流出来。
只是赵侍熊同他比起来,则是更显得诡异。
因为他一滴血都没有了,像是皮肤肌理都成了木头材质的一样。
现在的赵侍熊,当真还能称为人吗?
岑姣不确定,但她的心里打了个突突。
而且,赵明焱说赵侍熊已经快死了,可是快死的人出现在了川都,离梅山那样远,独自一个人,以这样一种诡谲的状态。
岑姣仍旧相信赵明焱。
她与赵明焱说得上是一起长大,虽说这两年关系在岑姣的主导下渐渐变得疏远,可这并没有改变岑姣对于赵明焱的信任。
更何况,在梅山上时,她的确陷入了难以醒来的昏睡。
显然,赵明焱一行,的确是带着能够压制她的东西到了梅山的地界。
这是赵侍熊安排好的事情,是赵明焱知晓的计划,可是现在来看,这计划仍有后半截。
赵侍熊并非百分之百信任赵明焱。
他对赵明焱有所保留,所以,才在赵明焱面前,表现得自己快要死了一样。
只有这样,赵明焱才会铤而走险,想着替岑姣拖延时间。
在赵侍熊的计划里,赵明焱也是一枚棋子,还是一颗最为重要的棋子——他需要赵明焱去让岑姣从梅山上离开。
只有从梅山上离开,赵侍熊才有机会擒住岑姣。
若是岑姣留在梅山上,哪怕被压制得死死地也不下来,赵侍熊拿她也没有什么好的法子,毕竟梅山上,不仅仅有岑姣一个人。
赵明焱站直了身子,他身上的斗篷随着他的动作缓缓落在了地上。
那颗被白骨包裹的绿色宝石,像是一颗荧绿色的猫眼,正缓缓看向岑姣。
“姣姣。”赵明焱看着岑姣,他的脸上,满是贪婪,看向岑姣时,不再是从前装出来的温和慈祥,而是本身的欲望,对于岑姣的赤裸裸的欲望。
“这段时间,我真是相当的辛苦。”赵明焱抬脚朝着岑姣的方向走了过来,“既要提防明焱里里外外的小动作,又要稳住我这具风烛残年的身子,还要躲避那些人。”
“只不过,苦尽甘来,姣姣,我还是找到你了。”赵明焱笑了起来,他的嘴角弯出了一个极大的弧度。“你躲不过的,从一开始,你就躲不过。”
岑姣的头发微微有些散乱,挡在了她的脸上。其中有一缕头发斜着半挡在了她的眼前,那一缕发仿佛将岑姣的视野也劈成了两截。
她眼中的赵侍熊是割裂的,仿佛被一把巨刃劈成了两半。
下一刻,赵侍熊的身影鬼魅已经从几步外停在了岑姣的身前。
他手背上的筋络完全凸起,看起来整个手臂都膨胀了数倍之多。
岑姣侧身躲过,她垂首割破手掌,鲜血溢出,只是在城市里,不会有万兽相应,岑姣只能寄希望于在这种小的街道上,能有些游蛇毒虫,至少能挡一挡赵侍熊。
可赵侍熊看起来,当真很不一般。
想来也是,就算他只是做了个计划欺骗赵明焱,可是濒死之事,恐怕也有七成真。
这是赵侍熊的最后一搏,他已经将所有的一切都压住在这上方。
岑姣眸光微冷,这世上,再横的人也怕不要命的,更何况,还是个已经不能称之为人的,不要命的东西。
鲜血洒落,赵侍熊也到了岑姣身前。
赵侍熊的力气很大,大到几乎完全压制了岑姣,他将人扑倒,任由岑姣握着手里尖利的簪子朝着自己心口的位置狠狠扎了过去。
“你逃不掉的。”赵侍熊的面容有几分扭曲,他盯着岑姣,眼眶上的白骨开始生长——如同树根一样,开始抽枝发芽。新长出来的骨头,像是纠缠的藤蔓,朝着岑姣的脸。
末端是赵侍熊眼眶里的那颗荧绿色石头。
岑姣虽不明白赵侍熊眼眶里代替了他眼睛的那块石头究竟是从何而来,却有一种直觉,不能叫那诡异的,正缓缓生长的白骨碰到自己。
她低吼一声,一只手挡住了赵侍熊挥来的手臂,另一只手,则是整个手掌朝着赵侍熊的脸上拍了过去。
岑姣掌心当中,还有未曾凝固的血,这时候,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血珠被岑姣推在了赵侍熊的脸上。
那诡异白骨生长的速度显然变慢了下来,那颗绿色的,不知来历的珠子,也显得有几分黯淡。
赵侍熊发出一声惨叫。
只是他手上的力道却丝毫不见减少。
显然,他今日是拼了命,也要将岑姣拿下!
岑姣眼瞳剧烈震颤着。
那截白骨虽长得变慢了,可离岑姣的咽喉,也只剩些微的距离。
岑姣的瞳孔微微有些扩散,她放缓了呼吸,盯着那颗绿色的宝石。
再近一些,等再近一些的时候,她一定会将那块破石头剜下来。
卷帘门的方向,忽然传来一声低吼。
只是岑姣与赵侍熊互相僵持着,谁都没能提前发现。
是魏照。
他绕了回来,一个飞扑,禁锢住了赵侍熊的脖子。
他手上握着的,是一把请人打造的弯刀。
不长,也就小臂的长短,有些微的弧度。
那弧度,用来割下人的脑袋,最为合适。
第86章 -
魏照的一双眼睛漆黑,他从后方扼住了赵侍熊的喉咙,手臂也因为用力而青筋毕现。
他死死咬住牙,虽看不见,却能感受到手中握着的利刃已经嵌入了赵侍熊的咽喉,只是那皮肤的肌理奇怪,不像是皮肉,与刀刃接触的瞬间就会被划破。
魏照用了十成的力,仍旧觉得刀刃卡在什么东西上,难以动弹。
他低吼一声,眼尾都泛起些微的红来。
也不知是哪里爆发出来的力气,魏照竟当真将赵侍熊卡的脑袋微微后仰。
岑姣见状,游鱼一样从赵侍熊的禁锢中逃离,她手中的簪子却是朝着赵侍熊眼眶中的那颗绿色石头刺了过去。
卡嗒一声,岑姣手中的簪子撞在了绿色石头的边缘。
围绕着绿色石头边缘生长的白骨,仿佛也察觉到了威胁,它们从原先垂坠着的形态,开始变得张牙舞爪。
白骨末端已经贴上了岑姣的手臂,顺着她的手腕向上攀爬,像是要将她整个手臂缠绕起来一样。
岑姣咬着牙将手猛地向下推。
白骨刺进了她的皮肤,岑姣能够感受到那些诡异的白骨正快速顺着她手臂的肌肉纹理生长,自己的血液,也成了这异物的供养。
只是到了这种时候,已经没有退缩的机会了。
簪子完全卡进了眼眶和绿色宝石之间,岑姣手臂猛地下压,只又是卡嗒两声。
岑姣手中骤然脱力,她手里的簪子断成了两截。
与此同时,赵侍熊眼眶中的绿色宝石也出现了松动。
魏照眼瞧着赵侍熊眼睛上长出来的诡异白骨刺进了岑姣的手臂,也不知他是从哪儿又来的力气,竟是箍着赵侍熊的脖子,缓缓站起了身,他憋着气,脸色也微微发红——
只听一声低吼,赵侍熊整个人被魏照掀翻了去。
弯刀也从魏照手中滑落,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与那声响交相辉映的,是圆形的石头往外滚出去时发出的一长串声响。
赵侍熊眼睛里的绿色宝石被岑姣挖了出来,在地上滚了一截,撞在了岑姣的腿上,才停了下来。
赵侍熊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惨叫声。
他猛地撞开了魏照,魏照被他撞得趔趄两下,撞在了一旁的架子上,架子上方用来展示的蝴蝶标本掉了一地,玻璃框落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成片的,只是仍旧有些盖不过赵侍熊的惨叫。
岑姣弯腰,将那块绿色的石头捞在了手里。
赵侍熊那个被白骨覆盖的眼眶,出现了一个黑漆漆的大洞。
黑漆漆的洞里,有着触手一样,张牙舞爪的东西,像是虫子一样,仔细看,才发现,那分明是被分成了细长条的皮肉。
那虫子有一样的皮肉,微微泛粉,似是染着血。
赵侍熊满脸的痛苦,几乎让他整个人的五官都发生了扭曲。
岑姣握紧了手里的绿色石头。
赵侍熊紧盯着她,忽然大喝一声,朝着岑姣的方向扑了过来。
方才的一番激战,岑姣也好,魏照也好,皆是费尽了力气,现在看着赵侍熊朝自己扑过来,岑姣知道他是要来抢被自己捡起的石头,也知道,现在该往右侧躲避。
可偏偏,她的双腿仿佛灌了铅,牢牢地钉在地上,半点都动弹不得。
魏照想要去推开赵侍熊,仍旧是晚了。
变故是在这时发生的。
房间里,忽然无风自起。
岑姣听到了蝴蝶扇动翅膀的声音,她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茫然。
下一刻,成群的蝴蝶从玻璃碎片中飞了起来。
是那些标本。
早就死去了的,被岑姣制成了标本的蝴蝶,重新展翅飞了起来,数量不多,却足够扰乱赵侍熊的视线了。
他刚刚的暴起,不过是强弩之末下的挣扎,这些蝴蝶的一打岔,让赵侍熊憋着的那口气泄了下去。
只见赵侍熊抬手捂住了他脖子上的巨大豁口,恶狠狠地盯了岑姣和魏照一眼,而后转身从被打开一条缝隙的大门钻了出去,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那些扑闪着翅膀飞起来的蝴蝶,也在一瞬间没了生机,如同秋日枯败的落叶一般,直直坠落在地面。
岑姣也是。
她撑着自己站着的那一口气也在一瞬间泄了个干净,她靠着墙壁滑坐了下去。
魏照喘着粗气走到了岑姣身边,他伸手,捉住了岑姣的右手手腕。
岑姣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仍旧死死抓着那颗绿色的宝石。
原先那些长在赵侍熊眼眶上的白骨有一半扎进了岑姣的手臂里,只是外沿的另一半,已呈灰败之象。
与其说,这是什么白骨,不如说是长相酷似白骨的什么植物,或是动物。
“没事。”岑姣没什么力气去抽回自己的手,也没有力气去处理手臂上的,不知是什么的东西,她只是靠着墙壁,微微闭眼,似是在缓神,“这东西应该是死了,影响不到我什么。”
魏照靠着岑姣身边坐了下来,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手上动作十分缓慢,“我帮你把它们挑出来。”
岑姣嗯了一声,由着魏照握着自己的手臂,小心翼翼地动作着。
将那些东西拔出来,还是有些疼的,岑姣能够感受到自己的皮肉被扯着变形。
只是比起刚刚的,现在这点疼,着实算不上什么了。
等到精神稍缓了些,岑姣才睁开眼,她看向自己的手臂,魏照一只手托着岑姣的手,另一只手则是小心翼翼地握着那些白骨的末端。
在他们脚边,有两根已经被魏照抽了出来。
岑姣垂眸去看,那白骨一样的东西,应该是某种植物,她伸手,拿起了其中一根。
手里的东西变得很脆,丝毫没有方才长在赵侍熊眼睛上时的压迫感了。
岑姣的指头轻轻用力,指尖上的东西便碎成了两截。
这不是骨头的质感,更像是风干后的枝条。
是某种植物,只是这植物是生长在赵侍熊的身体里,还是因为这块绿色的石头才会生长……
岑姣现在并不清楚。
她眸光暗了暗,将手中的绿色石头抬得高了些。
那块绿色的石头上,也不知什么时候沾上了岑姣的血,一抹艳红在那浓郁的绿意之间显得有几分刺眼。
握着那石头,岑姣觉得有些烫手。
只是比起手上的温度,她胸口项链要更烫一些。
暂住其中的小龙悄咪咪探出头来。
它不自个儿出现,岑姣险些忘了自己身上还有这样个祖宗在。
伸出一根指头,在那小龙脑袋上推了推。
只是这种时候,也没有什么外人在,所以岑姣要没有让小龙藏起来,反倒由着它动作。
小蛟龙探出脑袋,它头顶的两处凸起微微有些发亮。
试探着晃了晃脑袋,发现岑姣没有要赶他回去的意思,小蛟龙的动作变得大胆了些。
在魏照眼中,这条小蛟龙,是从岑姣胸口的项链里面爬出来的,仿佛那条项链接通着异世的空间。
现在,这小蛟龙正在从异世空间爬出来。
它似乎有着明确的目标,攀上岑姣的手臂后,迳直朝着她手中握着的绿色石头游了过去。
另一边,魏照已经替岑姣处理好了身上的伤口,他站起身,去门边查看情况,至少要确认,赵侍熊是不是离开了。
只是……
魏照眸光暗了暗,照理来说,如果赵侍熊还能被称之为人,那他应该死了,毕竟刚刚自己挥刀砍下去的时候,可是半点没有留情。
可他不光没死,反倒仍旧有挣扎的力气。
“姣姣,是不是该通知赵明焱。”魏照回头看向岑姣,却发现原本靠在墙上的人忽然直起了腰,正盯着手掌心。
小蛟龙已经盘住了那块石头。
那石头本身不大,也就眼珠子的大小,小蛟龙顺着石头的轮廓,能够盘上好几圈。
它的身体在一点一点地收紧,似乎是在捕猎。
岑姣屏住了呼吸,她全神贯注地看着小蛟龙动作。
她能够感受到掌心当中,那块石头的变化——似乎变得柔软了。
坚硬的外壳一点点变得柔软,难道,这也不是一块石头,而是某种动物的茧吗?
岑姣的手掌微微收紧,她正准备将那块石头拿得近些看个清楚的时候,盘着石头的小蛟龙,忽然张开口,动作很快,如同残影一样,将那块石头吞了下去。
岑姣眸光轻闪,她立刻抬手捏住了小蛟龙的脑袋。
可仍旧晚了些,小蛟龙已经将那块石头吞了下去,现在,正仰着头,很是无辜地将岑姣给盯着。
盯着盯着,小蛟龙的尾巴尖晃了晃,轻轻拍了拍岑姣的手腕。
岑姣手上的力道松了两分,只见那条小蛟龙又顺着岑姣的胳膊,游回了玉鱼里头。
玉鱼微微发烫,很快又凉了下来。
魏照声音微哑,“它吃了那东西?”
岑姣耸了耸肩,她站起身,朝着魏照的方向走了过去,“吃就吃了吧,这东西对我们没什么用,只是赵侍熊可能要头疼了。 ”
的确,赵侍熊那样大的力气,以及敏捷的身手,看起来就是因为那块“石头”。
那块,绿色的石头。
魏照眸光闪了闪,他看向岑姣,“赵明焱的眼睛……”他顿了顿,有些不确定道,“也有些泛绿。”
岑姣缓缓吐出一口气,她闭了闭眼,有些疲惫地抬手按了按眉心。“我知道了。”
原本的花店里面,一片狼藉。
岑姣从那些碎玻璃之间穿过,停在了那些蝴蝶标本前方。
她蹲下身子,将那些翅膀也有了破损的蝴蝶标本捡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回了柜子抽屉里。
这次回来,要找的东西没找着,反倒是遇到了赵侍熊。
岑姣缓缓吐出一口气,情绪的起伏,倒也不算太过激烈。
也是,赵侍熊的事情,早晚都是要解决的,他们之间,总要有个了结。
况且,岑姣也有事情想要去问赵侍熊,毕竟从岑如霜的口中,岑姣知晓了,当年自己应当是跟着自己的父亲一起离开了岑人的地盘。
可是为什么,她会在赵侍熊的抚养下长大,她的父亲又去了哪里。
这些问题,或许只有赵侍熊能够回答她了。
两人之间,不可避免地仍旧要对上,只是也不知道,今晚的这一遭,究竟伤了赵侍熊几成。
******
梅山山脚的别墅区,没什么人住。
只是与往常不一样,这一晚,竟是有四五间别墅都亮着灯。
别墅区里,黑色的,挂有海市牌照的车排成了一长串。
穿着干净简练的男人在别墅里进进出出,他们四人一组,每一组都抬着看起来有些沉的箱子进了别墅。
赵明焱站在大厅里。
这间别墅仍旧是毛坯的,灰色的水泥地中央,颜色比起其他地方要深上不少。
那是水迹。
赵明焱看得想笑,他退了两步,背抵在墙上,当真笑出了声。
陈诺猛地回头,她眸光晦暗深邃,落在赵明焱身上,带有些许的警告意味。
赵明焱这才收了笑,他看向陈诺,只是声音里,依旧满是嘲弄与不屑的语气,“陈诺,这是一棵用青铜浇筑而成的树,你就算给它浇水,也没什么用处,你还指望这棵青铜树能够活过来,给你开花结果不成?”
对赵明焱的嘲讽,陈诺并没有往心里放。
她只是冷冷地瞥了赵明焱一眼,“你不要忘了,你现在的一切,都是青铜神树赐予你的力量。”
赵明焱面上的神色有些凝固,他的视线也变得冰冷下来,盯着那棵青铜树许久许久,他才抿了抿唇,开口道,“我爷爷人呢,上次见他,他状况很不好,这两天,我提出要见他,你都拒绝了,陈诺,你想做什么?”
陈诺依旧是那副神秘莫测的表情。
只是,她脖子上盘亘着的那些虫子,实在是太令人在意。
赵明焱的眸光闪了闪,他想要压住自己飘忽的视线,却又有些压不住。
就算这段时间,他经历了许多,被赵侍熊逼着,见到了很多很多他从未想到过的东西,他仍旧有些难以接受,面前的陈诺,这个活生生的人,需要与虫子相辅相成,才能活下去。
就算他已经熟悉了那股淡淡的,虫子的腥臭味儿,却在看到陈诺脖子上的虫子时,仍旧有些难以接受。
陈诺自然将赵明焱那飘忽的视线收在眼底。
她有些僵硬地转过身去,而后对着面前的青铜神树跪了下去。
虔诚无比,好似面前的不是什么青铜树,而是一定能实现她愿望的神祇一般。
陈诺缓缓俯下腰去,她以头抢地,重重地。
爬满她身体的虫子,也因为这幅度极大的动作而有些躁动不安。
嗡嗡。
嗡嗡嗡。
那是虫子扇动翅膀时发出的声音,刺得赵明焱耳膜有些难受,刺得他的那颗眼睛也有些难受。
外头的人,正将源源不断的箱子送进来。
一个,两个,一排,两排。
直到最后,这幢毛坯别墅的一层,摆满了那样的箱子。
赵明焱抬手捂着自己的一只眼睛,他看向那些箱子,嗓子有些发紧。
他当然知道那些箱子里面装着什么,那些,是青铜树的养料。
只是啊,这些箱子方方正正,宽一米,长两米,正好可以躺下一个人。
不巧,赵明焱他知道,这一个个的木箱子里,躺着的,就是人。
这棵青铜树需要的养料就是人。
赵明焱的呼吸陡然变重了些,他往前走了两步,声音中的急躁难掩,“陈诺,你们够了。”
他放下手,整个人的脸憋得发红,看着有些恶狠狠的。
“我们不是已经计划好了,用姣……用岑姣来滋养神树,给爷爷续命吗?”赵明焱压低了声音,他停在了陈诺身侧,咬着牙,听着,像是恨极了,“你们何必再搞出这么多事来?!这么多条人命,你们也不怕惹得外面的人注意,到时候,甭管你们多么厉害,都一颗枪子教你做人?!”
陈诺缓缓直起了身子,她偏头看向了赵明焱,“你急什么?我们现在,不也还没有确认岑姣是不是被克制住了吗?”
赵明焱呼吸微顿,他原地转了两圈,看向陈诺,“不是你们信誓旦旦,说那什么东西,能让岑姣没有还手的能力吗?”
“是啊。”陈诺走到了赵明焱身前,她仰头看向赵明焱,凑得极近,脖子上盘桓着的虫子扭曲狰狞,像是一条丑陋无比的伤疤,“只是,我们不知道,岑姣是不是还在梅山上,不是吗?小少爷。”
最后小少爷三个字,带着些微的气声。
赵明焱背脊一僵,他猛地抬头看向陈诺,耳边,是从身体里透出来的,咚咚的心跳声。
他嗓子发僵,过了好一会儿,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不是你们说的,她在梅山上吗?怎么现在又变成不知道她在不在了。”
陈诺哼了一声,她眼眸中的情绪复杂。
只是,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用那复杂的目光将赵明焱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她转头看向那棵青铜树。
“小少爷,时候不早了,你也是时候回去休息,等消息了。”陈诺道。
“等消息?”赵明焱感觉有些不妙,从刚刚陈诺与他说话时起,他就有些感觉不妙了,现在,这种不妙的感觉越发膨胀,仿佛一个不断变大的气球,几乎将赵明焱一整个包裹住了,“等什么消息?”他盯着陈诺,追问道。
陈诺不答,只是就那样笑眯眯的,有几分奇怪地盯着赵明焱,连眼睛都未曾眨一下。
赵明焱眼眶发烫,他觉得那只不算属于他的眼睛,几乎要完全超脱他的控制了。
他猛地伸手,按在了陈诺的肩膀上,“等什么消息?!你们背着我做了什么?!”
“陈诺!我才姓赵,爷爷分明吩咐过你们,如果他不在,你们事事都要听我的安排,你究竟背着我做了些什么?!”赵明焱的情绪几乎失控,他捏着陈诺肩膀的手开始颤抖,手背上的骨骼微微凸起,显然用了极大的力。
“是。”陈诺由着赵明焱按住她,她眸光冰凉,“可是,我只听赵先生的话。”她说。
赵明焱感觉自己身边的空气仿佛在一瞬间被抽离。
他置身于一片真空之中,难以喘息。
她只听赵先生的话。
那么,这是赵侍熊安排的事情吗?
赵侍熊早就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对姣姣下手,他早就知道,自己一定会想法子通知姣姣,让姣姣离开梅山,离开那东西的压制。
他就是要利用自己。
利用自己去围猎姣姣。
赵明焱缓缓吐出一口气,他的面色灰白难看。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或许,该在岑姣当时与他疏远的时候,就慢慢疏远的。
现在,他要成为害死姣姣的罪人了。
“谁去对付姣姣了。”赵明焱眼睛瞪得极大,他恶狠狠地看着陈诺,“这段时间,我见过了你们大多数人,你们根本不是姣姣的对手!”
赵明焱是知道岑姣的身手的。
他见过岑姣一个人,放倒四个大汉,在四招之间。
这段时间,他大概明白了跟着赵侍熊的这群人的实力,这些人硬碰硬,不会是岑姣,所以,他们才会找来什么可以压制岑姣的东西。
“我们不是。”陈诺缓声道,她看着赵明焱,眼底满是笑意,是嚣张的,难以自抑的笑意,“但是赵先生是。”
赵先生——
赵明焱当然知道陈诺口中的赵先生是谁。
她口中的赵先生,是自己的爷爷,是赵侍熊。
可是,赵侍熊分明病得连床都起不来了,自从那次,在岑家别墅,姣姣伤了他的眼睛后。
赵侍熊的身体便一天差过一天,没两天,就瘦削得如同一具凹陷的尸骨。
皮包骨一样,躺在床上,连说话,都变得费劲。
也是那时,赵侍熊才做出决定,要赵明焱全盘接手他的事情。
也直到那时,赵明焱才知道,这些年,赵侍熊究竟在做些什么。
撇开那些不说,病成那样的,几乎连饭都吃不下的赵侍熊,当真能够自己去对付岑姣吗?
赵明焱缓缓吐出一口气,他的眼球微微发痒,像是那些仍旧是卵的虫子已经孵化出来,开始在他的眼球内侧爬行一样。
怎么不可能呢?
赵明焱想,他能够短短的几个月里,拥有这样多的力量,赵侍熊怎么就不能够独自一个人去对付岑姣呢?
第87章 -
赵明焱是在八岁那年见到的岑姣。
早在一年前,他就从爷爷的口中得知,自己多了个妹妹。
赵明焱有几分不满。
从他记事起就知道,他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他的爷爷,是海市数得上号的富商,身边的人,总是要捧着他的。
赵明焱是特殊的,是独一无二的。
可是现在,这个家里,却要多一个小孩子,赵明焱有些不满。
八岁的少年,能想到的恶作剧,寥寥无几,更无伤大雅。
他特意让人抓来了一整盒的毛毛虫。
想着见到那个妹妹的时候,将整盒的毛毛虫,丢到她的身上去,他要看着那个小妹妹,哭得吱哇乱喊。
赵明焱做到了自己设想的。
他让保镖抱着自己放上了院子中央的大树树干上。
在那个小姑娘被牵着走到树下的时候,手里的盒子往下一倒,七八只又肥又绿的虫子掉在了那个小妹妹的肩膀上。
赵明焱在树上哈哈大笑。
可是笑着笑着,才发现树下,根本没有传来小姑娘的哭声。
探着头去看,赵明焱才发现,那个穿着小裙子,白得和瓷娃娃一样的小女孩,正面无表情地将肩上,头上的毛毛虫拿下来。
她看起来一点都不怕。
不光不怕,她每捡起一只虫子,还会伸手摸一摸虫子的脑袋。
这场闹剧,最后以赵侍熊冷着脸,不让人将赵明焱从树上抱下来,以至于赵明焱哭得撕心裂肺而告终。
只是,赵明焱倒也没有因为这件事更讨厌岑姣。
或许是因为岑姣长得乖,又或许是因为小孩子之间,本就不会有什么深仇大恨,那之后,赵明焱倒也没再找岑姣的麻烦。
只不过,岑姣对赵明焱一直冷冷淡淡的。
赵明焱倒也不在意,仍旧每天都要拉着岑姣出去玩儿——岑姣虽说不怎么搭理他,但总有那么两回,会同意跟着赵明焱一起出去转一圈。
所以,那次绑架的时候,岑姣也在场。
两个毛头小孩,被四五个大汉冲过来就扛上了车,全程动作十分迅速,甚至于赵明焱都没来得及扯着嗓子哭。
更别提在稍远些看着两个孩子的保镖了,发现不对赶过去的时候,车子已经开远了。
两个小孩子被关在车厢。
是个冷冻车,后车厢虽没开空调,但依旧是冷飕飕的。
赵明焱缩在角落里,怕得不行。
可是看一看身边岑姣,赵明焱又眨了眨酸溜溜的眼睛,把眼泪憋回去,
他是哥哥要是哭了,岑姣不是更加害怕了?
这个念头,直到两个人被一个高高壮壮的人抱下了车。
那个男人又粗又壮,看得赵明焱心里发怵。
他深吸一口气,壮着胆子同人交涉,“你们是什么人?知道我爷爷是谁吗?你们就敢绑我们?”
男人冷哼了一声,他瞥了眼赵明焱,粗声粗气,“就是知道你爷爷是谁,老子才会绑你们。”
赵明焱叫那个男人一凶,浑身一哆嗦,眼泪险些落下来。
他眨了眨眼,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抬手指了指岑姣,“你要钱,绑我就好了,她不是我爷爷的孙女,你给她放了吧。”
男人哼了一声,没搭理赵明焱。
反倒是一直一言不发的岑姣,在听到赵明焱的话后,抬头看了他一眼,眸光仍旧淡淡的,只是她从未这样认真地看过赵明焱。
这群绑匪的落脚地,是个偏远的村子。
平房看着有些破败,男人将两个人手脚捆起,推进了屋子,“给我老实待着,拿到了钱就放你们走。”
等人走了。
赵明焱终于有些按捺不住情绪,抽抽噎噎地,带着哭腔,“岑姣,他们不会放过我们的,我们看到了他的脸,他一定会撕票的。”
撕票这个词,是赵明焱从电视里新学的。
岑姣看着赵明焱的眼神更奇怪了,“你这么害怕,刚刚为什么要让他放了我?”
赵明焱眼泪往下滚,哽咽道,“我比你年纪大,就是你哥哥,肯定要保护你啊。”
岑姣闻言没再说话,她转过头,看着面前的窗户出神。
赵明焱也不知道岑姣在想些什么,他再怎么强装镇定也压不下心里的害怕,一直抽噎着哭泣。
也不知过了多久,岑姣突然蹦跳着站了起来,她跳到窗边,扯着嗓子喊,“叔叔——,叔叔!”
小姑娘的声音脆生生的,虽有些闹腾,却也不至于叫人厌烦。
很快,院子里就有了回应。
男人依旧粗声粗气的,“喊什么喊,叫魂呢?!”
他粗手粗脚地推开门,看向岑姣,“有什么事儿,闹腾得很。”
岑姣眨了眨眼,她本就生的白,现在唇上都没什么血色,看起来有些惹人怜爱,“叔叔,我想去厕所。”
男人垮着一张脸,“真是多事!”他咒骂两声。
岑姣眼眶红了,像是有些怕,“叔叔。”她带着哭腔,“求求你了,我想上厕所。”
男人冷着一张脸,只是最终仍是推开了门,一只手夹着岑姣,将人提溜了出去。
岑姣全程都很乖巧。
男人将她放在了旱厕门外,“快去。”
“谢谢叔叔。”岑姣抬手,示意男人自己的手脚还被捆着。
男人虽然脸色有些难看,却还是抬手替岑姣解下了绳子。
一个女娃娃,就算不被绑着,又能翻出什么花来呢?就是跑,也跑不远。
“老实点儿!”男人恶狠狠地冲着岑姣道,“别想耍什么花样。”
岑姣抬头,看着面前的男人,忽然笑了笑。
……
赵明焱在平房里等得都哭不出来了。
他有些心焦地想要跳到门边去看,岑姣出去太久了,一定是出什么事儿了。
赵明焱的腿被绑着,有些站不稳,他刚往前跳了两步,就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
门就是这时候被推开的。
赵明焱吓得一个哆嗦,可是抬头看清推门进来的人时,又愣在了原地,什么情绪都没了。
是岑姣。
岑姣伸着胳膊推开了门。
她和离开前没什么不同,还是那条白裙子,只是白裙子上,沾着血迹。
岑姣没有说话,她只是走到赵明焱身边,蹲下去解下了他身上的绳子。
“走吧。”岑姣说。
赵明焱半天缓不过神来,他愣愣盯着面前的人,许久都没有说话。
岑姣见赵明焱不动,微微皱眉,她伸手去拽赵明焱,语气有些凶,“快走。愣着干吗?”
赵明焱这才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他握住了岑姣的手,发现身边人的手微微有些凉,还有些湿。
低头去看,才发现岑姣的手上有血。
“你……”赵明焱被岑姣拽着往外跑,他看到了院子里横七竖八的人,那几个绑来他们的大汉,倒在地上,身下有一摊血,没有半点动静。
赵明焱有些茫然地看着院子里的一切,他咽了一口口水,有些惊慌道,“你杀了他们吗?”
说罢,也不等岑姣说什么,又继续道,“姣姣,你别怕,到时候,就说是我杀的,我去坐牢,你别怕。”
岑姣瞥了眼赵明焱,“我没杀他们,只是给他们打晕了。”
是新学的,能够一下将人放倒的招式。
岑姣怕自己力气太小,不能一下将那些人放倒反而让那些人警觉,所以借助了工具,这才身上染了些血,看着有些吓人。
赵明焱呆呆愣愣的,现在回想起来,他已经不大记得那时候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了。
他只知道,那之后,他格外亲近岑姣,甚至和赵侍熊说了,以后要娶姣姣当老婆。
只是他这个想法,在说出来的时候,就被赵侍熊很严肃地拒绝了。
“明焱,姣姣是你的妹妹,怎么能和你结婚呢?”
赵明焱倒也没有别的情绪,只是他一直将那句话记得很牢。
姣姣是自己的妹妹。
是救过自己命的妹妹,是一家人。
无论发生什么事,自己都该保护她不是吗?就算……
就算那个要伤害姣姣的人是赵侍熊,是自己的爷爷,他也要保护好姣姣,才算尽到了做兄长的责任,不是吗?
******
赵明焱面前,陈诺依旧用那种怪异的,令人心里有些不舒服的目光将他盯着。
赵明焱缓缓松开了手,他深吸一口气,忽然抬手,掣肘住了陈诺。
他的手臂圈着陈诺的脖子,手臂下压,让陈诺有些喘不过气来。
“那个能够压制住岑姣的东西在哪里。”赵明焱声音冰冷,他不再像方才那样,惊惧害怕到声音颤抖。
“你——”陈诺的声音顿在喉咙里,她察觉到自己的脖子上微微冰凉。
“要么带我过去,要么死在这里,你自己选吧。”赵明焱道。
他从未真正杀死过一个人。
可是,为了姣姣,他该有无限的勇气和果决的魄力。
因为在很多年前。
姣姣也是这样,双手沾血,将自己救出了泥沼。
赵明焱的手臂微微下压,他看着陈诺,低声道,“你应该知道,就算你再怎么被寄生,我划破你的咽喉,你也是活不了的。”
“至于你身上的这些虫子,比起你的性命,或许新鲜的血液,更吸引他们。”
陈诺心中一凛。
赵明焱不是在和自己说笑,他对自己当真起了杀心。
“说话!”赵明焱声音发硬。
陈诺能够感受到自己皮肤正在被划破,她猛地抬手,声音有些急促,“我带你过去。”
赵明焱手里的力气这才松了两分,他抬手推了陈诺一把,“走。”
连排的别墅他们租了好几间。
其中一间,关着灯。
不像其他几间,灯火通明着。
跟着陈诺和赵明焱一起办事的人,并不敢掺和进陈诺和赵明焱的事情里面去。
是以,他们虽然看出两个人的行动似乎有些奇怪,却也只是远远看着,并没有走上前去。
他们的任务,是守好屋子里的那些东西,至于其他屋子里的东西,与他们无关。
那么,他们就要做到,不管,不问,不听,不看。
陈诺在赵明焱的挟持下,推开了别墅的门。
屋子里没有开灯,所以开门后,赵明焱第一眼只看得到漆黑一片,并没有看到什么特别的东西,他只感受得到扑面而来的腥气,水腥气。
眯了眯眼,赵明焱的眼睛适应了黑暗,而那颗在赵侍熊的主导下而不大舒服的眼睛,传来刺痛感,那痛感牵扯着赵明焱的半边脑袋,让他不由皱眉低头。
陈诺似乎知道赵明焱会受到这样的影响,她轻哼了一声,“小少爷,你这样又是何必呢?赵先生已经下定了决心,你做不了什么的。”
赵明焱松开了对陈诺的掣肘,他知道,陈诺不会对自己做些什么。
陈诺这个人,什么都好,只是太听赵侍熊的话了。
听话到一种,扭曲的状态。
赵明焱一只手按着发痛的太阳穴,有些跌跌撞撞地走向屋子中间。
陈诺并没有跟上来,她看着面前的人,眸光流转,轻声问道,“何必呢?”
赵明焱停在了那东西前面。
那是一块巨大的石头——从外表上看。
那水腥味就是从石头里面传来的。
赵明焱停在了石头前,他的呼吸变得沉重又迟缓,脑子里,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呼喊着什么。
“你什么都做不了,你毁不掉这东西,也不可能破坏赵先生的计划。”
听着陈诺的话。赵明焱突然笑了起来,他看向陈诺,靠着那块石头,缓缓吐出一口气,“你总是赵先生长,赵先生短的,你跟着我爷爷,挺多年了吧?”
陈诺微微一愣,她看着赵明焱,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怎么他突然开始回忆起了往昔,还是自己的往昔。
“他那个人,身边跟着的,能得他信任的,都是从小就跟着他的。”赵明焱手掌感受到身后的那块石头在渐渐变得软和,坚硬的外壳仿佛在他的温度下,软化下去。
“他格外信任你,说明你也是在他身边许久的人。”赵明焱盯着陈诺,他叹了一口气,“陈诺,你这么年轻,也很有能力,做什么不好,非要跟着老头子做这些伤天害理的事情。”
“你明白什么?”陈诺似乎有些激动,她看着赵明焱,似乎是在强调,“如果不是赵先生,我早就死了,我替他卖命,是应该的。”
赵明焱嗤了一声,“老爷子这些年救了不少人,也资助了不少人,我可没见哪一个,像你这样的。”
“陈诺,你有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吗?”赵明焱站直了身子,他的目光落在陈诺身上,轻轻扫了一圈,“你为了老爷子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把自己糟蹋成现在这副样子,值得吗?”
“他给你什么,让你这样的死心塌地?”赵明焱是真的有些疑惑,陈诺对于赵侍熊的忠心,早就超脱了报恩的范畴,赵明焱是当真想不明白,如果是为了钱,陈诺的能力,无论去哪里,都能过得不错。
而且,赵侍熊的性子,赵明焱也清楚,如果陈诺不想沾手这些事情,他也不会强迫陈诺去做,毕竟公司里面,赵侍熊那些明面上的生意,总要一个合适的人去打理。
难道是为了一直活下去?就像赵侍熊那样,做这样多的事情,无非是想要拉长自己的寿命罢了。
可是,陈诺正是年轻力壮的年纪,又怎么会像赵侍熊那个年纪的人一样,追求什么长生呢?还是把自己折腾成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他给你下什么蛊了吗?”赵明焱问,“还是他用什么威胁你?陈诺,你还来得及。”
“你懂什么?!”陈诺恶狠狠地将赵明焱的话堵了回去,她盯着面前的人,一字一顿,说得坚决,也不知是说给赵明焱听,还是在说给自己听,“赵先生是非常厉害的人,我崇敬他,所以替他做事,根本不存在你说的那些事情,赵明焱,你不要胡乱揣测。”
赵明焱看着陈诺,他微微皱眉,“你崇敬他?陈诺你疯了吧?你再怎么崇敬他,也不至于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说着,赵明焱往前走了两步,他盯着陈诺,“你看看自己,人不人鬼不鬼,你现在,还敢出现在外人面前吗?”
“退一万步,就算你帮着赵明焱长命百岁了又能怎么样?你现在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别说长命百岁,就算能当神仙又能怎么样?!”
陈诺被赵明焱逼着退了一步,她眸光微闪,正要开口辩解时,变故突生。
赵明焱背后的那块石头,忽然裂了一条缝。
水腥味变浓厚了些。
陈诺脸色骤变,她忽然转身,往外跑去。
赵明焱脸色一变,正要跟上去的时候,又猛地停下了步子,他回头看向身后那块不知来历的石头,眼睛又开始隐隐作痛。
赵明焱缓缓吐出一口气,他盯着石头上的裂缝,在那石头内里,仿佛有液体在流淌。
片刻后,赵明焱快步走到石头前方,他从口袋里摸出个东西,猛地塞进了那条缝隙。
那是他之前托人准备的小型炸弹。
赵明焱快步往外走,他刚刚出门,便看到陈诺行色匆匆地跑了回来,陈诺的脸色看起来有些阴沉,“赵先生出事了,我们要带着东西去川都。”
赵明焱一愣,他也说不清自己是个什么心情,“是吗?那是该赶去川都。”
他说。
身后的屋子里,传来巨响。
火光之下,巨大的冲击力将赵明焱和陈诺推得飞了出去。
陈诺在地上滚了一圈,飞快爬了起来,她盯着存放石头的那间别墅,面上的神色,有些许的惊疑不定,“你当真想要害死赵先生?”
赵明焱的背上,火辣辣地疼。
眼睛也是,疼得他几乎没办法从地上爬起来,他双手撑在地上,疲惫又畅快地吐出一口气,听到陈诺的话,他笑了起来,似乎很是解恨。
因为起初还是吸着气的笑,到后面,就成了畅快的大笑。
陈诺忍着疼,她看向听到动静赶来的人,“将小少爷带上车,所有的东西也都带上车,我们去下个地方。”
“没用的。”赵明焱看着陈诺,“你是姣姣的手下败将,老爷子也是姣姣的手下败将,你们找来的能够压制姣姣的破石头,也被我炸了个稀烂,就算叫你们赶过去了,又能做什么呢?”
赵明焱肺腑也有些疼,他坐直了身子,看着陈诺,“赶过去给老爷子收尸吗?”
“我这个亲孙子都没着急,你急什么?”他问。
陈诺盯着赵明焱,神色稍显复杂,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垂下眼,低声道,“你很快就会知道了,小少爷。”
她看起来,并不替赵侍熊担忧,面上的神色,甚至没有先前石头忽然裂开时紧张。
陈诺看着被人扶起来的赵明焱,缓缓吐出一口气,她眸光微凝,“你就当是去给赵先生收尸吧,或许这样,您心里会好受些。”
赵明焱脸上的笑一点点消失了。
他盯着陈诺,想要从陈诺脸上,看出什么来。
可是,陈诺脸上沉静如海,仿佛什么情绪都没有。
赵明焱什么都看不出来,“从梅山去川都,要十几个小时的车程,陈诺,你赶不及的。”他说,只是心跳得很快,就连赵明焱自己都有些不确定。
陈诺回头看向赵明焱,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小少爷,很快你就知道了。”
赵明焱背上火辣辣地疼,疼得他抽不出力气来,只能由着两个人将自己扶上了车。
透过车窗,赵明焱见到一部分人留了下来处理刚刚的爆炸,另一部分人,则是又将那些箱子抬上了车。
那些人动作很快,没过一会儿,就将所有的箱子抬上了车。
最后被抬出来的,是用黑布盖着的青铜树,赵明焱听到有车按响了一声喇叭。
随后,他察觉到车子缓缓动了起来。
四周的黑暗愈发浓郁,赵明焱有些看不清周围的景色。
这不正常,玻璃窗外,所有的景色变得模糊起来,他的心脏,也剧烈跳动起来,仿佛被割裂了一样。
树影绰绰,仿佛是从地狱里生长出来的鬼手。
赵明焱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而陈诺的声音则是在前方响起。
“你就快见到你心心念念的姣姣了。”她说。
第88章 -
将花店里的狼藉收拾得七七八八,岑姣和魏照才离开了花店。
魏照走路时的姿势有些奇怪,一瘸一拐的。
岑姣落后他两步,直到这时才反应过来——
魏照受伤了啊。
先前他在外面等着,便已经被赵侍熊伤了。岑姣停下了步子,她盯着魏照的背影,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你腿受伤了?”
魏照停住了步子,他回头看向岑姣,“没事,小伤。”
岑姣没动。
魏照见状,对着走在后面的人伸出手来,声音温和,似乎有些许笑意。
“怎么了?”魏照问。“我怎么记得,有人在岛上的时候拒绝了我,总不能是在等我牵着你走吧。”
岑姣看着魏照递过来的那只手。
手上有干涸的血迹,掌心末端到手腕处,一条血痕。
那痕迹暗红色的,有些刺眼。
岑姣眨了眨眼,她感觉自己手脚僵硬,连抬头的动作都变得有些艰难,“魏照,我没有和你开玩笑,你受伤了,怎么没有和我说呢?!”
甚至,自己刚刚也没有发现魏照受伤了。
在花店里的时候,甚至魏照一直在忙着替自己处理伤口,她丝毫没有注意到,魏照也受了伤,而且伤得还不轻。
刚刚对着赵侍熊的时候,岑姣倒不怕。
可是现在,却有些后知后觉地怕,只是,她有些消化不了这害怕的情绪是从何而来的。
而这消化不了的情绪,在岑姣的脑子里发酵膨胀,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吞没。
她盯着魏照的那一节手骨,半天没有动静。
魏照朝着岑姣走了过来,他走得有些慢,或许是因为腿上的伤口。
岑姣刚刚看见了,在魏照的右腿小腿上,裤子已经被血浸透了。
“真没事。”魏照停在了岑姣面前,他倒是从没有见过岑姣这样的表现,整个人紧绷着,眼眶红透了,像是陷入某种拔不出来的情绪一样。
“姣姣?”魏照声音里的笑意淡了些,他低下头,有些担忧,“你还好吧?”
“我怕我会害死你。”岑姣忽然开口道,她没有抬头,视线仍旧是粘在魏照的手腕上,“魏照,我怕有一天我会害死你。”
“你刚刚,已经从窗户离开了。赵侍熊的目标是我,他不会多此一举去找你的麻烦。”岑姣终于抬头,她看着魏照,声音发颤,“我身边的人……”
“我身边的人,似乎都没有遇到什么好事。”岑姣缓缓吐出一口气,她眼眸微阖,对着魏照,说出了自己害怕的事情,“魏照,就算我不想承认,但到现在这个地步,我就算要假装不知道,也不行了。”
“肖舒城是因为我才会成为什么祭品,才会葬身峡谷,尸骨无存。”
“罗芍是因为我,才会受到伤害,躺在医院,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醒过来。”
“陈玉生也是,那一批孩子里,我同他关系最好,所以,赵侍熊才会让他进山的,他这才会失踪。”
岑姣深深叹了一口气,“我活了这么久,身边的人少之又少,甚至没有朋友,可即便如此,这些与我关系稍有些亲近的人,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魏照轻轻眨了眨眼,他眼底满是心疼。
他并不因为岑姣说的话害怕或是别的,他只是觉得心疼。
岑姣并不该经历这些,她从未做错什么,却要因为一些与她无关的,过去的事情,去承受这些事情。
“以前……肖舒城刚刚出事的时候。”岑姣眨了眨眼,有些用力,像是要将什么情绪压回去一样,“我真的觉得他活该,我劝了他那么多次,他偏偏不听,才会在峡谷里出事。”
“但是怎么会不是因为我呢?”岑姣抬头,她一口气仿佛卡在了喉咙里,久久吐不出来,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他是被我这个饵抓住的鱼。”
“或许陈玉生也是。”岑姣顿了顿,“他们……”
听起来,岑姣有些迟疑,似乎不知道是不是该这样说,还是该换一种措辞。“他们都是被我这个饵勾走的鱼。”
“我和他们之间,有情分,可是……”
魏照看着岑姣,一颗心几乎化成了水。
而让他的心软和地不成样子的人,终于再次抬头看向了他。
“可是魏照,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但你和他们不一样。”
“我们认识得并不久,可一起经历的事情却多了很多,我不想有一天,你也和他们一样,被我害死。”岑姣咬了咬牙,声音破碎着从牙缝之间挤了出来,“魏照,我不希望有一天……”
岑姣的声音忽然止在了喉咙里。
魏照弯腰抱住了岑姣,他手臂微微用力,将岑姣整个人都环在臂弯当中。
岑姣的脑袋抵在魏照的胸口,她能感受到魏照的心跳,强劲有力。
岑姣用力眨了眨眼,她不明白,为什么对着魏照的时候,分明什么事情都还没有发生,她已经担忧未来的可能了呢。
“姣姣,如果刚刚面对危险的是我,你会去而复返吗?”魏照问。
岑姣仰头看向了魏照。
远处,路灯的光落在她的眼睛里,碎成了比星星还要耀眼的光点。
魏照盯着岑姣,他没有开口催促,只是十分安静地等着岑姣告诉自己那个答案。
会去而复返吗?
岑姣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现在,魏照将这个问题抛出来,她才第一次考虑起这个问题来。
岑姣许久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魏照笑着叹了一口气,他抬手顺着岑姣的背轻轻拍了拍。
只见魏照抬手,握住了岑姣的手腕,灯光下,岑姣的手臂白皙光洁,只是在小臂上方,细看,有很小的两个疤痕。
是当时在山里,岑姣为了不让魏照被那条白化巨蟒咬伤,情急之下用手臂去挡,才留下的咬痕,现在,伤口早就不痛了,只是仍旧是留下了两道伤痕。
“那时候,你看我正烦着,都会下意识地救我。更何况是现在?”魏照道,他看着岑姣又叹了一口气。
这个小姑娘,一身冰冷的皮囊,却又有着最最柔软的心房。
“我会救你,就和你会救我一样,是本能的反应,不是权衡利弊之下的抉择。”魏照道,“更何况,姣姣,我喜欢你,又怎么可能放任自己喜欢的人独自面对危险呢?”
魏照这人。
以前从没说过,可自打在海岛说开过自己对岑姣的感情后,便不再像之前那样,提起就从脸红到耳尖。
现在他说起自己的情感,反倒一本正经,不再害羞只是多了几分认真。
“所以,你不用担心有一天,我会被你害死。”魏照道,“因为这句话,本身就是错的,我不会被你害死,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更何况——”魏照的尾音微翘,他声音略微变得有些不正经,夹杂有含混的,略有些暧昧的笑意,“能为了自己喜欢的姑娘死,不是壮烈又浪漫的死法吗?”
岑姣面上的表情有些复杂,她盯着魏照,眼尾还挂着泪,像是想哭又想要笑,还有些想要骂人。
“魏照!”岑姣有些气鼓鼓地喊魏照的名字,每一下都是重音,“现在什么时候了,你说这些。”
魏照抬手,替岑姣把眼角挂着的泪一点一点擦了个干净,“姣姣,我只是想要你知道,你不需要将我的性命背在身上。”
“求生是人的本能。”魏照认真道,“我还想和你过平淡悠闲的生活,所以,无论遇到什么,我都会拼尽全力地求生。”
“万一,我是说万一,我真的死了。”魏照的手掌虚虚托着岑姣的侧脸,他眸光认真,“那也是我命该如此,和你无关。”
“因为,如果当真有那一天,我知道,我一定是尽力活下去了,你也一定是尽力救我了。”魏照十分认真,甚至有几分严肃,“所以岑姣。”他连名带姓地喊岑姣的名字,这是自从他喊上姣姣后,就再也没做过的事情,“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不需要自责,也没有必要自责,因为这件事和你无关。”
岑姣觉得现在这个时候,很是不合时宜。
时间不合时宜,地点不合时宜,处境也不合时宜。
可是魏照是不一样的,早在桑寻指出,岑姣对着魏照的时候,多了不少人气儿时,岑姣就该察觉到的。
她的感情,在最不合时宜的时候,在她遭遇各种各样难以解决的时,突然对着另一个人产生了反应。
岑姣叹了一口气,她抬手自己擦了擦眼泪,然后突然伸手,抓住了魏照的手腕。
“我不会让你出事的。”岑姣道,无比认真,“我和你保证,魏照,无论之后发生多少事情,无论处境多么艰难,我都不会让你出事儿的。”
魏照笑了笑,他伸手摸了摸岑姣的脑袋,“走吧,先回去将身上收拾干净,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岑姣站在魏照身侧,她自然地伸手扶着魏照的手臂,用自己的力气去撑住魏照,好让魏照的伤腿少承受一些伤害。
“先解决和赵侍熊之间的事情。”岑姣垂着眼认真道,“还有赵明焱,他身上不对的地方,总要替他解决了,他是无辜的。”
魏照眸光微凝,“要回梅山吗?”
“不回去。”岑姣道,她的语气中满是笃定,“等着就行了。”
赵侍熊将最后的希望都寄托在岑姣身上,先前在花店,他没能如愿,如果赵侍熊当真是在寻求长生,一定会锲而不舍地尝试。
只是,赵侍熊眼眶中的那颗似乎给了他力量的绿宝石已经被岑姣剜了下来,赵侍熊想要重整旗鼓,势必要让陈诺赵明焱赶来川都,毕竟在梅山,岑姣有帮手,还是强劲的帮手。
在川都,岑姣没有桑寻和哑叔相助,对于赵侍熊而言,这种情况下对付岑姣要容易很多。
岑姣倒是不怕赵侍熊和陈诺。
她现在,唯一有些担心的东西,是那个会让她陷入昏睡的,赵明焱口中的可以克制她的东西。
得想法子应付那东西,不然要是陈诺他们带着东西赶来川都,自己不知不觉间昏睡了过去,不是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了吗。
岑姣领着赵侍熊久违地回了自己在川都的家。
她已经很久没有回来过来,推开门,有淡淡的灰尘的味道。
“你在沙发上等我一会儿,我去拿药箱。”岑姣啪一声按动了门口的开关,好在还有电费,入户处的灯亮了起来,白色的灯光下,灰尘仿佛在舞蹈。
沙发上,被岑姣盖了一层白布,现在将布掀开,倒也没什么灰尘。
魏照腿上的血迹也已经干涸了,倒也不怕弄脏岑姣的沙发。
进屋后,岑姣就转进了卧室找药箱。
药箱倒是不难找,之前岑姣把药箱收在房间里,现在打开床头柜的柜门就看到了。
好在纱布有多的,消毒用的双氧水也还没有过期。
岑姣将东西拢在怀里,去了客厅。
魏照的裤子因为沾了血,已经和伤口处的肉贴在了一起。
岑姣用剪刀小心翼翼地顺着魏照伤口将裤子剪开。
直到这时,她才发现魏照的小腿腿肚子,被贯穿了。魏照在受伤后,临时处理过一道伤口。
他不知从哪儿找来的碎布,塞进了贯穿出来的伤口里,在压迫之下,血早早地止住了,也没有特别影响他的动作。
岑姣微微皱着眉,她握着小镊子的手微微有些颤抖,抬头看向为找,岑姣咬紧了唇,“这不行,得去医院,万一伤口感染了……”
“没事。”魏照伸手握住了岑姣的手背,“这种伤,以前也不是没有受过,能处理。”
魏照道,他痛得腿上的肌肉也绷紧了,可偏偏手还是很稳。
他指导着岑姣替他清理伤口,剜去烂肉,又在外卖软件上买了些缝合用的东西。
等到岑姣在他的指导下,替他将腿上的伤口处理好,天已经濛濛亮了。
岑姣一身的汗,浑身脱力。靠在沙发上,几乎累得抬不起手来。
反倒是魏照,虽说额角也有细细密密的汗珠,脸色也不知是疼的还是因为失血所以有些苍白,可是看起来,反倒要比岑姣精神些。
他身子微微向后靠,看向岑姣,“现在,总能稍稍安心些了吧?我也不是什么瓷娃娃。”
岑姣这才支着手臂坐了起来,她看向魏照,生出一丝疑惑,“魏照,你从前究竟是做什么的啊?这样的伤你都不觉得有什么。”
“被调去保护科研团队前,我们的那支队伍,在边境。”
与西南边境相接的国度,是个罪恶滋生的国家。
像这样的国家,由财阀军队把控,他们可不讲什么道德,一颗心全扑在挣钱上。
可是这个世界,吃苦可不挣钱,吃人才行。
可是弹丸之地,又能有多少供上位者吃的人呢。
魏照他们的小队那时候,就是和最穷凶极恶的人做斗争。
茂密的丛林里,总是危机四伏。
那时候,魏照受过的伤,比起现在,多太多了。
岑姣垂眸看着魏照被纱布包好的伤腿,抿了抿唇,“魏照,你怎么想着去做这样危险的事呢?”
魏照眸光闪了闪,他看向岑姣,笑了笑,“忘了,注定吧。”
“注定我会做这些,注定我的事情和你的事情纠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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眩晕感很快退散了些。
赵明焱晃了晃头,他看向窗外,两边的风景重新变得清晰起来,是……
川都。
他们在很短的时间里,就从梅山离开,到了川都。
赵明焱觉得自己的喉咙中泛起了一股恶心感,他有些恶狠狠地开口,“停车,我要下去。”
陈诺回眸看了他一眼,“等等吧,很快就见到陈先生了。”
陈诺所说的并非假话,他们一路上并没有绕路,没一会儿,就绕到了一处小区。
这小区不在市中心,乍看起来,里面没有一家是点着灯的。
甚至于,连个保安都没有,只有个象征性的,用来挡一挡车流的挡板。
第一辆车毫不在意地撞开了挡板,车流鱼贯而入,只剩被撞得歪过去的挡板晃了晃,在空中留下了几道残影。
赵明焱一下车,就吐了个昏天黑地,几乎连胆汁都吐出来了。
他扶着身侧的电线杆,半天才直起了腰。他看向身旁那栋从顶黑到底的高楼,直起腰,抬手擦了一把嘴。
“这是哪儿?”
“赵先生给……岑姣小姐选中的墓地。”陈诺意味深长地看了赵明焱一眼,她抬手,按下了密码,打开了单元门。
电梯里面,只有昏暗微弱的灯光。
赵明焱看着陈诺按下了十八楼。
十八楼。
他心里轻呵了一声,而后闭了闭眼。
真是好一个十八楼。
叮一声,电梯很快停了下来。
这部电梯里,只有赵明焱和陈诺两个人,所以电梯门打开后,陈诺率先下了电梯,她往外走了两步,见赵明焱没有跟上来,才回头看过去。
赵明焱深吸一口气,抬脚出了电梯。
出了电梯,左手边就是两户人家,只是那两户人家的大门,被漆成了大红色。
在这夜里,那大红色显得有几分渗人。
拐过来,陈诺走向的方向,也有两户人家,其中一扇大门也被漆成了大红色,另一扇,则是有些奇怪。
大门顶着天花板,看起来,不像是木门或是什么金属门,反倒像是厚重的石头门。
陈诺停在了石头门前,她抬手,状似无章地叩了两声,而后,大门缓缓打开。
一股腐烂陈旧的味道扑面而来。
赵明焱皱眉跟了上去,他一眼就看到了躺在屋子中央床上的赵侍熊。
他认出那是赵侍熊,来自一种直觉,而非认出了那人的长相。
躺在那儿的人,已经完全看不出人的模样了。
根本就是一块烂肉,叫那几乎已经兜不住的皮,左右块右一块地兜着,勉强兜出了一个人形。
赵明焱觉得刚刚吐了个干净的胃里又开始翻江倒海起来。
他退了半步,没有上前。
不知道是这段时间被折磨的,还是因为如今赵侍熊的模样吓得,赵明焱现在,竟是生不出什么痛苦伤心的情绪,他只觉得疲惫和厌烦。
相反,陈诺丝毫没有被床上的那一摊“人”吓到,她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在床边坐下,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赵先生。”
呵——
呵呵——
呵呵呵——
躺在那儿的人,发出意味不明的声音。
陈诺却像是完全听懂了一样,她伸出手,动作轻柔,仿佛是在对待自己的爱人。
她将勉强称得上“上半身”的,被皱巴巴的皮肤包裹着的烂肉一样的东西扶着放在了自己的膝盖上。
赵明焱叫陈诺的动作惹得惊在原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如果……
如果陈诺和赵侍熊之间,是情人的关系呢。
虽然赵明焱想不通,他想不通陈诺对这个年纪都能成为自己曾祖父的男人为什么会产生别样的情愫。
但如果,他们是这样的关系,就能解释陈诺为什么愿意替赵侍熊做到这个地步了。
赵明焱的脑子飞快转动着。
他对于奶奶全部的记忆,是那张老旧得发黄的照片。
照片上的女人就算有几分朦胧,仍旧看得出,只是个朴素憨厚的农村女人。
可是这些年,赵侍熊身边从来没有别的女人出现。
除了近些年,陈诺替他办事,深得赵侍熊信任,所以出现得频繁了些。
不算陈诺,赵侍熊身边的女性,居然只有之前的岑姣!
所以,赵侍熊那样信任陈诺,会是因为两个人之间有特殊的关系吗?
赵明焱看着不远处的两个人,眼眸发烫。
他掌心的温度一点一点蹿了起来,烧得他整个人眼前都开始出现重影。
陈诺只比他大了不到几岁。
就算再怎么“崇敬”赵侍熊,也绝不会往男女之情上讲。
所以,是赵侍熊对陈诺做了什么吗?
在陈诺还小的时候,对她做了些什么,所以现在,陈诺才会近乎扭曲地替赵侍熊做事。
赵明焱有些控制不住他手掌的颤动。
他的指头,垂在腿边,不受控地颤抖着。
就算赵侍熊现在,已经成了一摊烂肉的样子。
赵明焱仍旧是觉得,他的爷爷,在这一瞬间,彻底烂掉了,由内而外地烂掉了。
第89章 -
岑姣只眯了一会儿就爬起来做准备。
虽说浑身都乏力着,可岑姣仍旧是强撑着精神爬了起来。
得快些将符咒准备好。
岑姣御兽御虫的能力在城市里受到很大的掣肘,而她运用符咒的能力又远远比不上桑寻。
想要尽可能地减少意外,岑姣必须提前做足准备。
天濛濛亮的时候,岑姣终于准备好了一沓符纸。
她身子往后靠了靠,正要伸个懒腰,只是手臂刚刚舒展开,指头便颤了颤。
酥酥麻麻之感顺着岑姣的指头蔓延至她的全身。
岑姣坐直了身子,她盯着自己的指尖,久久没动,直到门被敲响。
魏照不在,他刚刚出去没一会儿。
也不会是魏照,他出门前,岑姣将备用钥匙给了他。
如果不是魏照,现在,又会是谁敲响了自己的家门呢。
这个地方,知道的人并不多。
岑姣缓缓坐直了身子。
敲门声仍旧有条不紊地响着,一下一下,好像那个人极为有耐心,那个人丝毫不在意,屋子里的人是不是真的会过来替他开门。
岑姣站到了门后,她沉默地看着紧闭的那扇门。
门上,是她先前自己晒成的干花制成的花环,现在,在门板的震动下,那干花花环也跟着晃动。
从猫眼里,岑姣看到了敲门的人。
她愣了愣,过了一会儿,才打开了门。
是陈诺。
陈诺和岑姣记忆里不大一样,整个人感觉身形变小了一圈,黑瘦黑瘦的,看起来,身上萦绕着一股与年纪不相符的死气。
岑姣看起来略有些警惕,她盯着陈诺,许久没有说话。
反倒是陈诺,看起来并没有要在这儿同岑姣动手的意思,她只是将手里的盒子递了过去,“赵先生想请你吃顿饭。”
岑姣有些想笑,她觉得荒谬。
请自己吃饭?
他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明明已经不死不休了,居然还能装作没事发生一样找什么来,说什么请自己吃顿饭。
吃什么饭?断头饭?
陈诺仿佛知道岑姣在想些什么,她缓缓打开了手里的木盒子。
里头,是一串沾血的佛珠。
岑姣第一眼见到那佛珠,有些陌生,第二眼时,认了出来,她下意识回头去看。
自己的那串,一直被她收在袋子里,好好地放着,现在,那东西好端端地躺在桌子上,丝毫没有被人动过的痕迹。
可如果,这串佛珠不是自己的,那么会是谁的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让岑姣的心跳一阵一阵地发闷。
这佛珠,是赵侍熊求来的。
一共两串,一串,在之前闹掰之前,好说歹说给了岑姣。
另一串,从求来的那天起,就戴在了赵明焱的手上。
而现在躺在盒子里,上面沾血的那串佛珠,显然是被戴着很久了,微微发亮。
“你们……”岑姣开口,却觉得指尖的震颤越发明显了,连带着她半边身子都有些僵硬。“你们究竟做了什么?!”她几乎要说不出话,声音是挤压着从喉咙里冲出来的。“那是他的亲孙子,你们怎么下得去手?!”
陈诺并没有答岑姣的问题,她只是抬手将手里的木箱子塞进了岑姣的手里,“我来,只是给岑小姐传信。”
“赵先生说,是家宴。”陈诺看向岑姣,“既然是家宴,还请岑小姐独自赴约。”
“赵先生和小少爷,都在等着您。”陈诺说。
说完自己要说的话,送完自己要送的东西,陈诺便不再多待。
岑姣没有拦她,只是沉默地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那个木盒子,抬手,将木盒子里的佛珠手串取出来,死死捏在掌心。
岑姣想起了七八岁时的赵明焱。
在那之前,她很不喜欢赵明焱,只有平时想要买洋娃娃的时候,才会勉强跟着赵明焱出去转一圈。
那天也是,她看中了一个有半个她高的娃娃以及相适配的城堡。
只是还没来得及不着痕迹地将赵明焱带过去,两个人就被人掳走了。
岑姣想要逃走,很容易。
就在她盯着车厢出神,想着等会儿怎么卸力滚下车才不会伤得太严重时,忽然听到那个她没考虑过的赵明焱哭唧唧地对着绑匪说,“你们放了她吧,她不是我爷爷的亲孙女,你们绑她也没用。”
岑姣收回了视线,她看着车厢顶发呆,心里哼了一声,不知道为什么,车子垫了一路,岑姣也忍了一路没有逃走。
她和赵明焱被关进了一间有些破的平房里。
赵明焱哭得岑姣眼睛疼,他一会儿说自己连累了岑姣,一会儿又说什么撕票什么的,乱七八糟,吵得很。
对付四五个大人,对于岑姣而言,有些极限。
但她同样,又有些兴奋,不久前,她才跟着教她拳脚功夫的先生学了一招。
人的脖子上,有一处血管,只要在极短的时间里阻止血液的流通,人就会一瞬间缺氧昏迷。
岑姣只对着木头人练过,对着真人,倒是有些拿不准。
只是她知道自己力气小,特意用了头上的发簪。
她的头发是被一根簪子盘起来的,那几个绑匪并没有去在意她这个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小姑娘身上的头饰,自然也没有发现,岑姣盘头发用的发簪末端,尖锐得可以捅穿人的喉咙。
只是岑姣力气小,就算捅出去,也只是让那人流了些血,晕了过去。
岑姣处理完那几个绑匪,有些嫌弃地看了看手上和衣服上的血,她抬手擦了擦,见擦不干净,才抬脚去找赵明焱。
推开门。
赵明焱还在哭哭啼啼的,只是看到自己的一瞬间,眼泪挂在了睫毛上,眼睛瞪得极圆。
“怎么……怎么都是血呀。”
“不是我的,是他们的。”
“你……你……”赵明焱打愣很久,忽然抬脚走到了岑姣身边,他握住了岑姣的手腕,岑姣甚至感受得到比自己高小半头的男孩在颤抖,像是怕极了。
可是,赵明焱说出来的话,却不像是怕极了的样子。
“回头,就说是我杀了他们,我是哥哥,我去坐牢。”
“他们没死,只是晕了。”就算现在想起来,岑姣仍旧觉得无语。那时候的赵明焱,也不知脑子是怎么长的,怎么能想到那样的话来。
掌心当中,佛珠微微发凉,抵在岑姣的掌心,凉意顺着她的皮肤弥漫至全身。
她并非孤单一个人。
岑姣想,她并非在这片土地上没有家。
她有一个哥哥,虽然相当不着调,说是哥哥,更像是总会闯祸的弟弟。
可无论怎么样,岑姣有一个哥哥,叫赵明焱。
她在这片土地上,仍旧是有家人的。
是她认为的家人,也是没有背叛她,对她毫无隐瞒的家人。
岑姣心中有了决定。
家人之间,总不能放下对方不管。
以前的时候,她和赵明焱之间,似乎总是赵明焱单方面地在维系着关系。
可是这一回,岑姣也想做些什么。
他们是家人,家人之间,不能只有一方付出。
岑姣要去救下自己的哥哥,要去了结自己和赵家的那些恩恩怨怨。
陈诺离开后不久,魏照就回来了。
他买了些吃的,只是进屋后,就发觉屋子里的气氛似乎有些不对。
岑姣坐在桌子后方,已经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深灰色运动套装。
她盯着面前的东西出神,仿佛都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回来了。
“姣姣?”魏照将钥匙和手里提着的面包放好,他看向岑姣,略有些迟疑,“怎么了吗?”
岑姣终于抬头看向了魏照,她将面前的木盒子往前推了推,“魏照,我得去救赵明焱。”
魏照眨了眨眼,“当然。”他立刻应了下来,“赵明焱为你做了很多事,我们当然要去救他。”
岑姣没有回应魏照,她只是那样,静静的,如同一朵夜里才会展开的昙花一样,静静地看着魏照。
或许,那视线里有一丝难过。
魏照不知道那是不是难过,岑姣也不知道。
他们只听到略有些沉重的吐息声后,是岑姣的声音。
“魏照,不是我们,而是我。”
“是我要去救赵明焱,去解决这件事。”岑姣看着魏照,她声音很轻,却又认真且坚定。
“好。”魏照先是应,他手里提着的东西慢慢放了下去,他仍是有些懵,可是看到岑姣面前的,先前并没有的木盒子,便又猜到了一切。
在他出去买东西的这段时间里,有人来过,来给岑姣送了东西。
视线落在木盒子上,是带血的佛珠手串。
这手串略有些眼熟,岑姣也有相同的一串,那么这一串,应该是赵明焱的。
赵侍熊用赵明焱来威胁岑姣,要她独自去赴宴。
在那一瞬间,魏照产生了按住岑姣,劝她放弃赵明焱的冲动。
可他知道,这不行,也不可能。
魏照看向岑姣,“赵侍熊是要你自己去?”
照理来说,赵侍熊知道,岑姣身边一直有个魏照,昨天晚上,也是魏照突然从后面扑上来,才给了岑姣喘息的机会。
如果,他是要对付岑姣,一定也会对付自己。
魏照觉得自己有些想不通。
岑姣并没有魏照想得那样多,她抬头看向面前的人,低声道,“陈诺说,赵侍熊让她告诉我,这是家宴。”
是家宴,那便没有外人。
以前的时候,一切都还其乐融融,什么事情都还没有发生的时候。
岑姣每年从梅山回去,赵侍熊总要张罗一顿家宴。
只有他们三个人,赵明焱和岑姣爱吃的菜都有,摆满了长桌。
或许,这是他们之间最后的晚餐。
岑姣抿了抿唇,她看向魏照,“我会把地点告诉你,我不确定到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情,如果场面难以掌控,我会想法子在楼中制造出不得不让人离开的动静,到时候,你在外面接应我。”
“好。”魏照应道,他仍旧疑惑赵侍熊要求岑姣独自一个人前去见面的举措,总不能是赵侍熊觉得,魏照并不会继续帮这岑姣,又或是他善心大发,决定不再追究魏照捣得这些乱?
岑姣察觉到魏照有些神游。
她盯着魏照好一会儿,以为面前的人是因为担心自己,所以开口宽慰道,“魏照,这不是坏事。”
“我和赵侍熊之间,总要有个了结。”
“现在,他这样大大方方地上门送来请柬,反而到了明面上,至少不用担心他躲在暗处,随时可能上来给我一刀子。”岑姣说着,叹了一口气,“赵家的这些事情,拖着,躲着,我心里总是吊着一块石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砸下来,现在这样,也算痛快。”
许是说着又觉得自己过于悲观了,岑姣抬眼看向魏照,又笑了笑,“也别太担心,赵侍熊昨晚没有能杀了我,还被我挖下了他眼睛里的绿色石头,就算再怎么厉害,再有什么奇招,也不会强过昨晚去了。”
“至于陈诺,她能御虫,可是她的御虫之术在我面前,确实不值一提。”岑姣微微挑眉,她眸光流转,有一丝狡黠笑意,“魏照,这局,我九成九赢了。”
魏照看着岑姣,见她笑,便也笑了一声。
他伸出手,顺着岑姣的脑袋,“我信你会赢。”
“我找川都的朋友弄些东西来,到时候,万一场面当真难以控制,你就制造些动静,我……”他顿了顿,“我在外面接应你。”
两人商量好,魏照便给自己口中的朋友去了电话。
没过太久,房门就被敲响。
魏照打开门,许承安正站在门口,他先是瞥了魏照一眼,而后抬脚进了屋子。
许承安抬手从口袋里摸出个团团巴巴的塑料袋,看起来,里头装了东西的。
岑姣站在魏照身边,探头去看那个塑料袋,“这么小的东西,能闹出什么动静来?”看着有些不靠谱,也不知道有没有她以符咒引雷霆火焰来得动静大。
许承安瞥了眼岑姣。
他没说话,只是抬手扯了扯塑料袋,示意魏照自己去看那东西。
魏照伸手拨弄两下塑料袋,看到了那个只有拇指大小的东西,“行啊,连这东西都搞得到。”
许承安抬了抬下巴,他看着魏照,说出的话确实同岑姣说的。“动静别太大,回头不好收场。”
“闹大了,就算是阿照也保不住你。”许承安道,他声音有些冲,像是对岑姣相当不满一样。
岑姣倒是不在意他语气里的冲劲儿。
反倒是魏照,他抬腿在许承安脚踝处轻轻踢了踢,许承安冷哼了一声,他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先走了。”他说。
魏照送着许承安出了门。
岑姣则是蹲在茶几前,研究着许承安送来的小东西。
“是个小型炸弹。”魏照的声音在岑姣背后响起,他的手臂从岑姣的肩上抬了过来,看起来,像是将岑姣整个抱在了怀里。“按这儿,扔出去后三秒会爆炸,威力不大不小,制造出混乱的动静足够了。”
岑姣眸光闪了闪,她往常接触的,都是玄之又玄的东西,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先进的武器。
她指头蜷了蜷,将那东西收到了口袋里,而后忽地叹了一口气,“我觉得,岑砀想做的事情,大概率是做不成的。”
魏照一愣,没明白岑姣这话的意思。
岑姣转头看向魏照,她拍了拍身侧的地毯,示意魏照坐下来说。
等到人贴着她的肩膀坐了下来,岑姣才托着下巴,歪着脑袋看向魏照,“我和他接触不多,但能看出来,他看不上你们这种普通人。”
“岑砀有野心,我不知道他的能力配不配得上他的野心,但我知道,他一定不愿意被困在小小的一处地方。”岑姣的视线落在对面墙上,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虽然我不知道岑人的底牌是什么,但是大抵和我的能力有些关系。”
“御虫?或是御兽?”岑姣顿了顿,她悠悠叹了一口气,“可是时代变了,就算他们当真卷土重来,又能做到什么呢?”
所以,现在想,岑姣在不入峰上告诉桑寻的那个决定,不好说是为了保护更多的普通人,还是为了保护至少与自己是同一血脉的岑人。
魏照没说话,他只是伸手顺了顺岑姣耳边微微翘起的毛。“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会站在你这边的。”
岑姣歪过头,她盯着魏照,然后轻轻眨了眨眼。
屋子里骤然安静了下来,两个人之间的温度,好似也开始升温。
岑姣觉得自己有些奇怪。
明明和赵侍熊相约的事情已经近在眼前了,她现在,该心绪不宁,该四处乱转,总归绝对不该像现在这样,盯着魏照,然后心里生出,这人的鼻子真是高挺的感慨。
颇有些……
不合时宜了。
魏照有些疑惑岑姣怎么突然就没有声音,他微微侧过身,“怎么了?”
岑姣觉得自己被那股子热气整个裹挟了,她动作极大地坐直了身子,然后抬手推了推魏照,“等尘埃落定了,你再和我说一遍。”
“什么?”魏照没有明白过来岑姣的意思,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
岑姣偏头看向了魏照,“在岛上和我说的话,和我再说一遍。”
她顿了顿,眼睛微微眯起,“等尘埃落定之后。”
“好。”魏照道。
如果有机会,尘埃落定之后,他会把那天在岛上的话,重新同岑姣再说一遍。
时间不早了,很快就到了陈诺通知岑姣赴约的时间。
魏照没有和岑姣前后脚的离开,免得有人暗地里盯梢,再出什么旁的岔子。
只是岑姣并不知道,在她离开小区后没多久,魏照也出了门,他没有走远,只是去了小区门口的奶茶店。
许承安长手长脚的,坐在门店有些小的奶茶店里,显得有些局促,见到魏照,他挑了挑眉,“什么话还要避开人讲?”他问,单刀直入,平白直叙。
“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魏照看向许承安,语气是少有的郑重。
许承安坐直了身子,他将面前的奶茶往旁边推了推,看起来有些疑惑。“什么忙,值得你这么认真地和我提起来。”
“我想你帮我去一个地方,如果姣姣从楼里出来,你帮我掩护她离开。”魏照看着许承安,无比郑重,目光恳切。
许承安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只是一只手轻轻摩挲着另一只手的指节,他盯着魏照,沉默许久。
久到魏照眸光微微闪烁,他才缓缓开口,“你要去做什么?”许承安问。
“魏照,你可不是会把自己喜欢的人托付给别人的性子。”
魏照笑了笑,他看向许承安,缓缓吐出一口气道,“如果我没有事,当然会亲自去找姣姣,可如果我出事,也得安排一个人,去接应他。”
“许承安,现如今,整个川都,没有比你更合适,更让我信任的人了。”魏照收了笑,他无比郑重道。
许承安盯着魏照好一会儿,才道了一声好。
魏照并没有和许承安在一起太久,在得到许承安肯定的应承后,便起身离开了。
他回了岑姣的屋子。
按照魏照和岑姣的约定,他会在岑姣离开后再等两个小时然后离开。
魏照坐在椅子上,他看着门,指节微曲,敲着桌面。
如果赵侍熊另外安排了人来对付自己,那么也是在岑姣离开后的这段时间最为合适。
他刚刚下楼,并没有待多久,十多分钟。
不至于错开那群人,现在就看他猜得是对还是错了。
这屋子里明明没有挂钟,可魏照仿佛仍旧听到了卡哒卡哒的,钟表转动的声音。
指节轻轻敲动桌子的动作猛然一停,魏照看向紧闭的房门,他们来了。
陈诺那沙哑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这门的隔音分明很好,可却半分没有挡住陈诺的声音。
“魏照先生,如果不想引得周围的人都注意到岑小姐的特殊,还请你自己出来,和我们走一趟吧。”
魏照垂了垂眼,等到再睁开眼时,眼底闪过一丝无奈。
赵侍熊的这些人啊,做事忒不地道了,从不想着光明正大,反倒总要用人在意的事情去威胁对方。
尘埃落定以后,姣姣还要回来生活,他又怎么能将姣姣的特殊之处,暴露在外呢。
毕竟,言语同样杀人。
魏照停在了门边,他抬手推开了门。
“你们要带我去哪里?”魏照问。
第90章 -
在还没有到达地方的时候,岑姣便感知到了什么。
她看着面前那栋高楼,有几分出神。
仿佛有什么,与她胸腔中跳动的那颗心脏,略有些呼应。
口袋里,贴着大腿内侧的符咒微微发烫。
岑姣眯了眯眼,她眼眶仿佛被一根针刺了一下,让她很快就清醒了过来。
赵侍熊设下家宴的地方,可不一般啊。
岑姣垂着眼,抬脚朝着高楼的方向走了过去。
这楼里,甚至还有几个楼层被租给了人开公司,衣着光鲜,打扮靓丽的人通过旋转门来来往往。
岑姣在门口站定,她抬眸看向最上方,许久没动。
负责开车的人走到了岑姣身后,他声音微哑,“岑小姐,赵先生他们在顶楼。”
顶楼……
岑姣抬眼看了过去,这栋楼可真高啊。
可是,视线落到其中一层往上的时候,却是不知缘由地打了个寒战。
走进旋转门,岑姣停在了电梯前。
进去,跟在她身后的男人伸手拦了拦,他没有进电梯,而是替岑姣按下了24楼的按钮。
电梯门在岑姣面前渐渐关上,整间电梯里只有岑姣一个人。
电梯缓缓上行。
很奇怪,不知道为什么,岑姣觉得这间电梯上行得很慢。
从一楼升到二十四楼,用不上太久,可岑姣却觉得,每上升一层,仿佛都需要好几分钟。
越往后,这种缓慢的感觉便越明显。
岑姣退了半步,后脖颈的汗毛微微竖起,有些凉。
她抬眸看着在电梯厢里被照出来的自己,忽然有了动作。
岑姣割破了自己的指尖,然后将指尖血抹在了眼皮上。
眼前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红。
和那红一起出现在岑姣眼前的,是无数的人影。
岑姣退了半步,微微偏头,瞥见一只吊着舌头的女鬼,“劳烦让让,踩到您了。”
那只吊着舌头的女鬼头发披散着头发,眼睛瞪得很圆,仿佛下一刻要从眼眶中落下来。
她听到了岑姣的话,幅度极大地转过了脑袋——先拧了三百六十度,再微微偏向岑姣。
她知道岑姣看到了自己,所以在吓唬她。
岑姣抬了抬眉,然后微微抬头,和那长舌女鬼对视上了,“让让。”岑姣说。
那女鬼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当真往后飘了飘。
这只离岑姣最近的,几乎贴到岑姣身上的女鬼退开两步后,岑姣身边,多了一圈空间。
她这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只是整个电梯里的鬼,都发现了岑姣能够看到它们。
几乎是在一瞬间,那些原先背对着岑姣的鬼魂纷纷转了过来,它们将岑姣围着,直勾勾地盯着她。
岑姣眼里,这些鬼魂皮肤青白,倒也没有长得格外吓人的,只是有一个,让岑姣有些在意。
是个小姑娘,死的时候,应该有些凄惨,半边脸都烂掉了,映射道鬼魂身上,那半边脸有些模糊,显得血淋淋的,有些吓人。
岑姣盯着那个小姑娘的鬼魂,那个小姑娘也将她给盯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响,二十四楼到了。
那些鬼魂在一瞬间消散,仿佛顺着电梯井跑远了,只剩那个小姑娘鬼。
岑姣往前走了两步,那只小姑娘鬼跟着退了两步。
岑姣并没有出电梯。
电梯门开了一会儿,便又缓缓关上,只是在快要合上的时候,仿佛感应到那个小姑娘鬼,缓缓打开了。
岑姣看着那个小姑娘,沉默了片刻后开口道,“你有什么事儿吗?”
小姑娘鬼魂忽然膨胀了些,她的声音不像是从岑姣耳朵外面传过来的,反而像是出现在岑姣的身体里。
“不要出去。”那个小姑娘鬼道,仅剩的那只眼睛盯着岑姣,黑黢黢的。
岑姣没有从那双眼睛里看出什么恶意,她伸出手掌,虚虚落在小姑娘鬼的脑袋上方,“你死在这里?”
小姑娘鬼像是听到了什么恐怖的问题,她的身子开始剧烈颤抖起来。
鬼的身形开始膨胀,似乎在下一刻就会超脱控制。
哒哒哒。
哒哒哒。
电梯外,传来脚步声。
小姑娘鬼身上的变化在一瞬间消失,她像是感应到什么十分令人惊恐的人,和刚刚那些消失的鬼一样,在岑姣眼前消失了。
电梯门正好打开。
岑姣抬眸去看,是赵侍熊。
很奇怪,和前一天晚上比起来,面前的这个赵侍熊看起来没什么不妥。
他身上的那些变化,似乎都消失了,只有盖在眼睛上的黑色眼罩,提醒着岑姣,一切都是发生过的。
争斗,厮杀,一切的一切不是岑姣的臆想,而是真实存在过的。
“姣姣。”赵侍熊笑了起来,很是温和,可是那温和的笑容落在岑姣的眼睛里,却又无端恐怖。“怎么不出来呢?”他的尾音微微上翘,像是有些疑惑。
赵侍熊的视线落在了岑姣沾血的眼皮上,他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是看到什么了吗?”
“一个没了半边脑袋的小姑娘。”岑姣抬脚走出了电梯,她站在赵侍熊身边时,已经比赵侍熊还要高上半个头了。
赵侍熊拄着拐杖往他来的方向走。
那是被装修成餐厅的大平层,硕大的,横着能填满整个厅的餐桌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菜肴。
岑姣看向餐桌边。
赵明焱坐在那儿,耷拉着脑袋,看起来昏了过去,没什么动静。
桌上的菜肴倒是出乎岑姣的意料,并没有什么奇怪的菜肴,反倒很是正常,是岑姣和赵明焱爱吃的。
赵侍熊的位置在上首,赵明焱坐他左手边,那么他右手边的位置,就是留给岑姣的了。
和那时候,在赵宅的时候一模一样。
赵侍熊率先拉开椅子坐了下来,他看向岑姣,见岑姣一直不动,他笑了笑,“怎么不做?这些可都是你爱吃的菜。”
岑姣缓缓拉开了椅子。
见她坐了下来,赵侍熊笑了笑,他抬手拿起了碗筷边的帕子,递给了岑姣。
“擦擦。”赵侍熊道,“那些脏东西,有什么好看的?”
岑姣没有去接赵侍熊手里的帕子,她冷冰冰地盯着赵侍熊,“那些脏东西?你知道这栋楼里有很多鬼魂?”
赵侍熊并没有羞恼,他放下了手里的帕子,悠悠吐出一口气,“姣姣,人做大事,就不能拘小节。”
“你很好,什么都好,就一点,太心软了。”赵侍熊叹了一口气,他眸光微眯,神色似乎在一瞬间变得锐利,却又很快缓和下来,“如果我是你,我可不会为了赵明焱,来赴这鸿门宴。”
岑姣的手放在膝盖上,她的指头微微有些发僵,像是一直在过电。
听到赵侍熊的话,岑姣有些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她重重吸了一口气,才没有让自己在赵侍熊面前失态,“他是你的亲孙子,你要对他做什么?!”
赵侍熊闻言缓缓转头看向了一旁坐在椅子上的,一直低着头的赵明焱。
过了好久,他才叹了一口气,看起来,像是有些无奈,还有些……难过。
“明焱是我拉扯长大的孩子,走到今天这一步,我怎么能不难过呢?”赵侍熊长长叹了一口气,只见他抬手,轻轻拍了拍。
清脆却又有些沉闷的拍手声响起。
紧接着,是一声有些猛的吸气声。
垂着头的赵明焱猛地抬起头来,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眼睛因为充血而通红一片。
“吃饭吧。”赵侍熊放下了手,他看向赵明焱,又转头看向岑姣,“最后一顿饭,总要好好吃。”
“姣姣……”赵明焱总算缓过神来,他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岑姣,眨了眨眼,他那颗不大对劲的眼睛又开始发痒,痒得赵明焱想要伸手将眼睛直接抠下来。
“你没事吧?”岑姣开口,她盯着赵明焱,并没有动筷子。
“没,没事。”赵明焱放下了揉眼睛的手,他看向岑姣,挤出一个笑。
赵侍熊拿起面前的水杯,在桌上轻轻撞了撞,“我让你们吃饭!”
赵明焱终于看向了赵侍熊,他有些崩溃了,声音也变得沙哑,“你究竟要干什么?!”
赵侍熊用那只独眼看向赵明焱,他声音平淡,就像往常每一次和赵明焱说话一样,“家宴,不就是该好好吃饭吗?”赵侍熊反问道。
赵明焱哧了一声,“家宴?”
“你说这是家宴?你将我逼成这样,对姣姣穷追猛打,锲而不舍,你有什么脸说这是家宴?!”赵明焱压抑了许久的情绪终于在这一瞬间到达顶点然后爆发出来。他盯着赵侍熊,恶狠狠地,情绪仿佛具象化成了一头猛兽,随时随地要扑咬上去。
可是赵侍熊仍旧是那副淡淡的模样,他兀自拿起了筷子,夹起了一只虾,放在了赵明焱的碗里。
“明焱,我不想让你知道这些的。”赵侍熊道,“如果可以,你只需要当一个普通人,走到今天这一步,不怪我,命运使然。”
“还有姣姣。”赵侍熊话音一转,他看向坐在另一侧的岑姣,脸上看起来,竟还有两分惆怅,“我原先,不想动你的。”
“你父亲死前,那样惨烈地祈求我,祈求我给你一条活路。”赵侍熊叹气,他的眉眼微微耷拉着。“我看着他长大,看他那样,又怎么会没有触动呢?”
“可是姣姣,这么多年,我再没有找到过第二个岑人。”赵侍熊眸光闪烁,“我原本想着,你长大了,或许有法子能领着我的人找到岑人的地盘。”
“但我却没想到,你越长越大,看着好似听话极了,偏偏有自己的想法,我再想要将你拗过来已经来不及了。”赵侍熊叹了一口气,“我有时候看着你,就觉得我在看你的父亲,我就想到你父亲死得惨啊。”
岑姣眸光闪了闪。
对于父亲这个角色,岑姣并没有多少感觉,只是即便没有什么感觉,听赵侍熊说起这个应当和自己很亲的亲人,她仍旧是有些控制不住地微微垂眼。
赵侍熊看着岑姣,继续道,“姣姣,我的确骗了你很多事,但你父母的照片却都是真的。”
岑姣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捏紧了。
她不可控地顺着赵侍熊的话,想起了照片上那个年轻男人的长相,很清秀,笑起来的时候,甚至有几分腼腆,那双眼睛,温和极了。
“你的父亲与你的母亲,都姓岑。”赵侍熊道。
这种时候了,已经无谓去隐瞒什么东西了,能说的,不能说的,都是时候说出来了。
赵侍熊自诩对岑姣还是有几分真情在的,就算要让她死在这里,至少也会告诉她她的身世来历。
“或许是因为这个姓,你父亲在很小的时候,就对没有详细记载的那段历史,有了相当浓厚的兴趣。”赵侍熊道,他眯了眯眼,似是在回忆。
他已经活了太久太久了,久到就算是回忆起过往,都要在脑子里过上很久很久。
岑姣的父亲,岑向辰,因为那份喜欢,他自然而然地开始研究历史,研究那段被埋藏在时间长河里的历史。
赵侍熊与岑姣的爷爷奶奶,也就是岑向辰的父母接近,本就是有自己的考量。
那两位,研究人祭文化。
是哪方面的专家,赵侍熊则是自己研究,阴差阳错地,认识了他们。
岑姣的爷爷奶奶,是文人。
赵侍熊则是在他们面前放低了姿态,等到关系变得亲近,又出资给两位继续研究。
一转就是二十年,岑向辰也长大了,继承了父母的衣钵,甚至还发现了一些特殊的事情。
特殊的地方在黔州。
小伙子一头扎进了黔州的山林峡谷,别说是赵侍熊了,就连他自个儿的父母那两年也很少见到他。
“他在黔州待了十年,十年里,一共回来过两次,第一次,是告知我们,他遇到了一个女人,他要和那个女人结婚。”赵侍熊道,他看着岑姣,并没有挑明那个女人的身份。
可是,就算他没有挑明。
岑姣也知道,那个女人,是岑玥,自己的母亲。
“你的爷爷奶奶,他们虽然有些难以接受,自己的孩子进山一段时间,连人都没有带回来就说要结婚,只是他们开明,既然岑向辰看着像是认定了那个女人,他们便也接受了。”
“只是谁也没想到,岑向辰再次进山,直到六年后才出来,还带着一个小娃娃。”赵侍熊笑了一声,他的视线落在了岑姣身上。
岑姣知道,赵侍熊口中的那个小娃娃,就是自己。
“岑向辰带着你回了家,他烧掉了以前所有的研究资料,也不知同你爷爷奶奶说了些什么,他们决定不再研究那些东西。”赵侍熊缓缓吐出一口气,他看起来不光回忆起了那些事情也回忆起了当时的情绪,只听他冷哼一声,“我投入了那么多精力,那么多金钱,那么多时间,他们说收手就收手,真是想得美!”
“不过,我很快就发现了你是个香饽饽。”赵侍熊笑了起来,他哈哈两声,看着岑姣,眸光流转,“我啊,一直觉得岑向辰这个孩子,虽有些钻研的劲头,却不够赤忱。”
“明明是去黔州调研调查,他倒好,和山里的丫头看对了眼,非要和人结婚,浪费时间。”赵侍熊啧啧两声,“谁知道,他娶的却是我梦寐以求的岑人。”
“没想到啊没想到,他竟是这样一个闷声不响做大事的人。”赵侍熊摇了摇头,他声音微顿,缓缓吐出一口气,然后抬手,夹了一筷子菜放到了岑姣的碗里。他看着岑姣,“只是,岑向辰将你看得很紧,就算是我想要接近你,他也以你身体不好,见多了人怕是要生病为由拒绝了。”
“那时候我就在想,想要得到你,借助你的力量,必须将你养在身边。”赵侍熊道,“那时候,我对于岑人的研究,尚不够透彻,如果身边有个活生生的岑人,那于我而言,简直是天赐良机。”
“可是,只要你的父亲在,只要你的爷爷奶奶在,这件事就不可能成真。”
“你害死了他们。”岑姣冷静道,是,她面上仍旧冷静,只是岑姣知道,她放在膝盖上的手已经紧握成拳了。
她抬眼看着赵侍熊,忽然觉得,面前这人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只有一个疯子,才会用这样炫耀的,用这样沾沾自喜的语气,在一个人面前提起,自己是如何杀死她的亲人的。
“你的爷爷奶奶,他们本来就很老了。”赵侍熊摇了摇头,“我只需要对岑向辰下手,就足够了。”
“很奇怪,我以调研的名义请他来了川都,你的父亲并没有迟疑,甚至没有多问两句,就带着你来了。”赵侍熊放下了手里的筷子,他的手臂伸直,手掌一左一右地放在了桌面上。1
岑姣心中,忽然升腾起不大好的预感。
她的嗓子略有些发干,抬眼看向赵侍熊时,也隐隐约约有些喘不过气来。
“姣姣,你当时与我闹翻,为什么会想要来川都呢?”赵侍熊忽然开口提问道。
岑姣被赵侍熊问得一愣,她眼睛瞪圆,盯着赵侍熊,仿佛要从赵侍熊眼底看出一个答案来。
但是,赵侍熊面上并没有出现什么波动,反倒是炯炯有神地盯着岑姣,他又问了一遍刚刚的问题,“姣姣,你为什么会想要来川都呢?明明在那之前,你从未来过这个城市。”
岑姣缓缓吐出一口气。
是啊,她为什么会想要来川都呢?因为川都悠闲,离黔州不近不远吗?
不,不是的。
是因为川都冥冥中,在呼唤岑姣。
那是一种感应。
只是在这之前,在赵侍熊揭开迷雾之前,岑姣不知道这是一种感应,或许她知道,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川都这个地方对于她而言,会有这样的感应。
“你的父亲,直到身死的那一刻,仍旧在求我。”赵侍熊叹了一口气,他突然站起了身。
只见赵侍熊拿上了一旁的拐杖,轻轻敲了敲脚下,“姣姣,你知道这栋楼吗?在川都,这栋楼算是半截烂尾楼,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封顶。”
岑叫盯着赵侍熊,只觉得有什么一直在刺痛着她的眼睛。
“因为这是我的楼。”赵侍熊笑了笑,“是我名下的楼,也是我准备好,等你的楼,和你的父亲一起。”
即便那段记忆变得有些模糊了。
赵侍熊仍旧记得,在让岑向辰上车的时候,一路上都没说过什么话的男人突然看向自己。
“赵叔,就不带姣姣过去了吧。”岑向辰站在车边,他的手按在岑姣的肩膀上,笑了笑,面容有些苍白,“这孩子缺失了之前的记忆,有些认人,那种工作的地方,就不带她过去了,让她在酒店里歇着。”
现在想,或许那时候,岑向辰就意识到什么了吧,他解除了岑人,这么多年下来,再怎么单纯,也该知道了岑人的特殊之处。
赵侍熊答应了岑向辰的请求。
他让跟在身边的秘书领着岑姣回了酒店,只有岑向辰跟着赵侍熊坐上了车,他们的目的地,是那时候只有一个框架的高楼。
岑向辰什么都没有问,迳直跟着赵侍熊到了顶楼。
赵侍熊让身边的人暂时离开了,空荡荡的楼层里,只剩他和岑向辰两个人。
“向辰啊,你回来这么多天,我也没有问问你,你在黔州这么多年,都发现了些什么呢?”赵侍熊看向岑向辰,“黔州那地方,可从来没有发现过人葬坑。”
岑向辰笑了笑,他看着赵侍熊,“赵叔,您说笑了,我这半吊子的水平,到哪里能发现什么东西。”
“这些年,姣姣便是我唯一得到的。”岑向辰道,“说了您别笑,有了姣姣之后,我才发现,成为父亲后,人的想法是会变的,我现在,就想着找个稳妥点的,能够好好照顾姣姣的工作。将她好好地养大……”
“你可不一般啊。”赵侍熊没有什么心思去听岑向辰说这些,他打断了岑向辰的话,“能够和岑人结婚,还生下一个女儿带走……”
“向辰,我追着岑人的线这么久,像你这样的,还是第一次见到。”
岑向辰脸色微变,他看向赵侍熊,想要说些什么去打消赵侍熊的想法,却又怎么都说不出来。
赵侍熊这样说,显然早就已经知道了岑人的特殊之处。
岑向辰的脸色,渐渐变得苦涩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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