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
离开山野前,岑姣去找了蔡宇杰。
见到岑姣时,蔡宇杰显然有些惊讶,他放下手中的茶壶,开口时,脸上的诧异之色还没有消失。
“岑小姐,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陈先生不是说你有事先走了吗?”
岑姣笑了笑,她没有回答蔡宇杰的问题,“蔡哥,怎么没见到魏照?”
“阿照回川都去了。”蔡宇杰下意识地答道,只是回答完岑姣的问题,又咂了咂嘴,眼底有些狐疑,“岑小姐怎么想起来找他了,之前我瞧着,你们俩……”
“魏照怎么说也救了我一命,之前给他惹了不少麻烦,我想着请他吃饭呢。”
“真是不巧,阿照有些事儿,走得急……”
“蔡哥,你把魏照的电话给我呗。”岑姣递出手机,又一次打断了蔡宇杰的话,“我也回川都,正好在川都请魏照吃顿饭,以表感谢。”
蔡宇杰想要拒绝,可岑姣笑眯眯的,一双眼睛,水汪汪地给他瞅着,拒绝的话在口中囫囵两下,便又说不出来了,他搓了搓手,摸出了自己的手机,“这样,我给阿照打个电话。”
倒也行。
岑姣微微挑眉,她倒没有真的要请魏照吃饭的意思,只是想要确认一下,在峡谷里无故消失的那个人不是真正的魏照。
蔡宇杰按下了免提。
铃声响了几道后就被接了起来。
“蔡哥?”魏照的声音透过手机传了过来,显得有几分遥远和变形。
“阿照,岑小姐想和你道个谢。”蔡宇杰倒没有说岑姣要电话的事儿,他只提了岑姣想要表达谢意的事情,边说,他边抬头看向岑姣,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岑姣同魏照说。
“魏照,我想谢谢你那天把我从峡谷里背出来。”
“应该的。”电话那头的人顿了顿,过了一会儿才又继续道,“这些天我有事回去了,如果你还想进峡谷去,可以等……”
“行了。”蔡宇杰打断了魏照的话,他拿起手机放在了耳边,“人已经走了。”
魏照握着电话一愣,他看向面前被他摆弄得不成样子的宽大绿叶收回了手,“走了?”
“嗯,岑姣说她要回去了。”蔡宇杰看着岑姣的背影也有些疑惑。
这小姑娘说是来找他要魏照的电话号码,怎么和魏照说了一句就和自己点头示意走了呢。
“回去?她不是……”
“也许人家也有些别的事儿要处理呢。”蔡宇杰收回了看向岑姣的目光,他重新拿起茶壶给自己倒水,“别想这些了,你好好休息休息,有什么事儿需要帮忙的话,说一声就行。”
魏照应了一声,挂断电话后,他仍旧站在花坛前。
面前的月季开得十分旺盛,花朵炸开,露出橙黄色的花蕊,有两只蜜蜂正停在那花蕊上。
“魏先生,可以进去探视了。”穿着工作服的护士走了出来,她看向魏照,微微侧身,“您要探视的陈先生最近情况不大好,具体的,医生会同您沟通。”
魏照转过身去,他跟上了护士的步子。
疗养院里,弥漫着淡淡的药水味,熏得人有些头昏脑胀的。
站在病房前,魏照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该让蔡哥帮自己要一下岑姣的电话的。
……
流黄县这个地方,与其说是县城,不如说是个镇子。
放眼望过去,几乎看不到什么高楼,街两边多数是二层的楼房,其中一大半,都还只是用水泥糊了个轮廓,本该装窗户的地方空荡荡的,像是被挖了眼球的眼睛。
是陈玉生送岑姣来的流黄县。
他几次想要问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又都咽了回去。
街道上有一层厚厚的灰,汽车驶过,扬起一片灰尘。
“停车。”岑姣突然出声,陈玉生照做。
等车停稳,岑姣就解了安全带推开了车门,陈玉生忙跟了上去,“你要去哪儿?”
岑姣步子一顿,她垂眸看向被陈玉生握住的手,没说什么,只是抬了抬下巴,“去超市,买点东西。”
陈玉生有些讪讪地松开了手,他抿了抿唇跟在岑姣身后,“姣姣,你之后什么打算?”
县城里的超市也有些灰濛濛的,货架泛着黄。
岑姣倒也不嫌弃,看到什么图案鲜艳的零食都拿了下来。
等转了一圈,不光是岑姣怀里,陈玉生手里也拿满了零食。
直到付了钱回到车上,岑姣才开口回答了陈玉生的问题,“没什么打算,回去继续开我的花店,赚钱,生活。”
陈玉生微微皱眉,他握紧了方向盘,“姣姣,那样的生活不适合……”
“没什么适合不适合的。”岑姣打断了陈玉生的话,她转头看向陈玉生的手臂,男人的手臂粗壮,肌肉线条分明,这使上方的龙头纹身也变得有几分狰狞。
“陈玉生,你手臂上的纹身,你真的喜欢吗?”岑姣道,“我记得,你那时对这样的图案,嗤之以鼻。”
陈玉生一愣。
他手臂上的纹身是一条龙,中国龙。
龙头在肱二头肌的位置,龙身盘旋着向下,布满了整个右臂。
只是纹身在手臂上,平时他自己看见的时间倒是不多,所以岑姣这样问,他竟是思考了好一会儿,自己右手手臂上的纹身究竟是什么样的。
过了好一会儿,陈玉生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这是先生选的图案。”
岑姣闻言笑了一声,她坐正了身子,不再去看陈玉生,也没再说话。
这足够回答陈玉生的问题了。
留在赵侍熊身边,自然有数不清的人将她哄着捧着,可那是岑姣想要的吗?
且不论昭昭的一条命,岑姣能不能释怀,她真的能够赵侍熊让她做什么,她就没有自己想法地去做吗?
无论对错,不追究真,闭眼跟在赵侍熊身边?
光是想,岑姣便觉得荒谬。
车里的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直到车子拐进了县里的墓地。
墓地里大多数地方都没有埋人。
在这样偏僻的地方,大家都想落叶归根,死后,一定要埋进自家的地,自家的祖坟,少有会埋进公共墓地的。
走过一个个空白的墓地,岑姣停在了刻有名字的墓地上。
那墓碑上,刻着昭昭两个字。
陈玉生沉默地跟在岑姣的身后,他没有再说话,而是帮着岑姣将刚买来的零食一样一样在墓前摆好。
岑姣并不在意地上积着灰尘。
她盘腿坐在了墓碑边,侧过身子,擦拭着墓碑上的灰尘。
“对不起啊,这么久才来看你。”岑姣低声道,她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许久,站在一旁的陈玉生忽然开口道,“姣姣,我希望你好。”
岑姣没回头,只是擦拭墓碑的动作停了下来。
“那时候,我是见到了她的。”
岑姣知道,陈玉生口中的她是昭昭。
是啊,昭昭那么聪明勇敢,怎么会没能通知到陈玉生呢。
那天下午,昭昭分明避开了其他人,来到了镇上,找到了陈玉生。
她告诉陈玉生,村里的男人穷凶极恶,看岑姣是城里来的,长得漂亮,就将人关了起来,想要霸王硬上弓。
可为什么,那天夜里,只有昭昭一个人找到了岑姣呢。
该和她一路的陈玉生,为什么没有在村子里出现呢。
岑姣终于回头,她看向陈玉生。
两人重逢的这段时间,岑姣对陈玉生没有半点好脸色,有没有一点怨恨,旁人不得而知。
“我没有进山找你,只是打发走了她,是因为在你们进山前,先生便叮嘱过我,我半步都不能离开流黄县。”陈玉生道。
岑姣瞳孔猛地一颤。
她抬头看着面前的人,有光在她眼眸中一点点破碎。
所以,要说害死昭昭的,她岑姣算最重要的一个。
她信任陈玉生,可陈玉生辜负了她的信任。
赵侍熊对于陈玉生,远比她岑姣重要多了。
岑姣缓缓闭眼,她缓缓吐出一口气,等到睁眼时,那双眼睛又像从前那样清冷不带情绪。
“无所谓了。”岑姣低声道,“陈玉生,无所谓了。”
陈玉生看向岑姣,他咬紧了牙,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岑姣站起了身,她拍了拍昭昭的墓碑,“我走了啊,以后每年都来看你。”
岑姣又伸手拍了拍身侧的墓碑,才抬脚往外走。
陈玉生跟在岑姣身后,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哑,“姣姣,我真的把你当朋友,我没想到……”
“陈玉生。”岑姣打断了他的话,“如果你还记得从前我们一起练功的情谊,答应我件事儿,如果赵侍熊又派人监视我,告诉我一声。”
岑姣就站在陈玉生面前几步远的地方。
可那伸手就能碰到的距离,陈玉生却觉得自己永远失去了这个朋友。
少年人的真心从不掺假。
就算这些年,各种事情的磋磨下,陈玉生很少会想起从前了,只是现在去回想,又怎么会忘记和岑姣亲近的那些时候呢。
他是那一批被赵侍熊收养的孩子里年纪最小的,其他人不愿意带着他玩儿,还背着大人偷偷欺负他。
是岑姣站出来,将他划归到了自己人的范畴。
从那之后,两人一起上课练功,一起翘课挨罚。
“好。”陈玉生缓缓吐出一口气,他看向岑姣,扯唇笑了笑,“我答应你。”
得了陈玉生的回答,岑姣没说什么,她只是深深看了陈玉生一眼,便转头往外走。
陈玉生抬脚想要跟上去,却见岑姣摆了摆手,“我自己去机场,别送了。”
陈玉生停下了步子,他没有再追上去,只是沉默地看着岑姣。
直到口袋里的手机响起。
接通,是陈诺。
“陈玉生,准备准备,要进山了。”
……
打开家门时,岑姣看着熟悉的陈设有些许陌生。
洗过澡后岑姣盘腿坐在了客厅的地毯上。
地毯是她之前亲自选的,厚实柔软。
岑姣坐在上方,翻出了那张被烧成了半截的照片,是肖舒城寄来的照片。
比起刚刚收到照片时的心绪波动,岑姣现在称得上平静。
她将照片在茶几上放好,然后又爬起身去了卧室。
从床底翻出一个被层层包裹的盒子,岑姣回到了客厅。
一层一层地取下盒子上方缠着的保鲜袋,贴在盒面上的黄色符纸出现在了岑姣面前。
岑姣取出银针,在她右手食指指尖轻轻一点。
鲜血沁了出来,滚落在那符咒上方。
血珠滚落的瞬间仿佛活了过来,红色的液体没有沾到别的地方,而是顺着黄纸上方原有的纹路一点点弥漫开来。
等到原先的纹路尽数被染红,整张符纸竟是开始发焦发黄,直到最后变成黑色的焦灰。
岑姣抬手打开了箱子。
箱子很大,打开后,便显得里面很空旷。
岑姣伸手从里面拿出一个青铜制品。
那青铜制品是长条的,半个巴掌大,轮廓是弯曲的,像是个“刀”字。
盒子里,还整整齐齐地放着一小把供香。
供香很短,只有手指的长度,扁扁的,三支为一组。
岑姣从中拿出一组来。
她很久没有做过这一套了,将供香捏在手中的时候,岑姣动作放慢了些。
这是师父留给她的东西。
这供香分两种。
一种给活人用,一种给死人用。
当时,岑姣那么笃定肖舒城已经死了,正是因为她给肖舒城点上的供香灭了。
那时候,庙里通知她供香灭了的电话刚挂没一会儿,肖舒城失踪的消息就传到了她这儿。
岑姣那时候就知道,肖舒城不是失踪,而是死了。
就死在香灭的那一刻。
“肖舒城。”岑姣将手中剩下的半截照片放在了白瓷盆的前方,她声音压低,带着些许空灵。
门窗紧闭,却仍有风穿堂而过。
岑姣没有抬眼,她将手中的供香插进了白瓷盆里。
手中的青铜器轻轻撞在了白瓷盆的外壁上,铛一声,源远流长,像是清晨的寺庙钟声。
随着那一声响,三支供香噗簇一声燃了起来。
岑姣的声音有些沙哑发闷,好像不是从她的声带发出的。
“人死如灯灭,别执着了。”岑姣道。
那莫名的穿堂风消失了,白瓷盆里,三支供香燃得很快。
在岑姣的注视中,三支供香很快燃尽。
有火星从白瓷盆里飞了出来,落在了那半截照片上。
那样小的火星,竟是一点点吞噬着剩下的半截照片。
火舌吞吐,那剩下的半张照片也在岑姣面前燃烧殆尽。
岑姣缓缓吐出一口气,她的眸光中,染上了一丝疑惑。
如果肖舒城死时心愿未了,那么那口气就会留下来,直到有人燃香唤他的名字。
那口气如果出现,供香不会灭,却也不会继续往下燃。
可是现在,供香已经燃尽了。
那便意味着,肖舒城死了,半点执念都没有留下地死去了。
如果不是肖舒城的执念,那么又是什么人将照片寄给自己呢。
岑姣眸光闪烁,她坐在地毯上,一动不动,像是一尊雕塑。
过了很久,她才长长叹了一口气,将供香和青铜器放回了原先的盒子里。
重新画了张符纸,岑姣将木盒子重新一层一层地包裹起来,藏回了床底下。
做完这一切,就算有关肖舒城的疑惑还没有解开,岑姣仍旧是累极了。
她靠在沙发上,沉沉睡了过去。
岑姣并没有关灯。
所以直到夜里三点,岑姣屋子里的灯仍旧亮着。
只是睡着的岑姣并不知晓。
那天夜里,数只麻雀像是飞蛾扑火一般,撞上岑姣的玻璃,像是想要投身于屋内的光亮。
那些麻雀成群结队地撞上玻璃,却没有发出声音。
只在楼下的花丛中,留下了一堆尸体。
可惜岑姣独来独往惯了,她并不知道麻雀尸体的事情。
那天之后,也没再出现过这样怪异的事情。
岑姣的生活,渐渐回归了先前的平静。
是真正的平静。
赵明焱和陈玉生给她发过消息。
前者是告诉她自己要回学校去了,让岑姣给个在川都的地址,他会避开赵侍熊偷偷去找岑姣。
后者则是让岑姣放心,他已经确定了,当时在川都监视岑姣的人都离开了。
【先生没有再提起你,大家都没有提起你,岑姣,你可以安心过自己的生活了。】
在消息的最后,陈玉生这样写。
岑姣谁也没有回复,只是在罗芍满脸疑惑地看过来时,笑了笑,“是那些办贷款的骚扰短信。”
罗芍扔出一张二筒,皱了皱鼻子,“这些垃圾短信可真烦人。”
“是啊。”岑姣的视线放回牌桌上,她应了一声,抬手去摸牌。
指腹安在麻将上摸了摸,翻开,七万。
岑姣脸上的笑浓了些,她抬手推开面前码得整整齐齐的牌,龙七对,胡了,还是个大牌。
罗芍惊叹了一声,她低头去摸抽屉里的钢崩,“老板,晚上一起去吃饭吗?我朋友今天抢到了最火那家火锅店的号牌,一起去呗。”
岑姣靠在藤椅上,神色松弛。
听到罗芍的话,她愣了愣,倒是没有立刻答应或是拒绝。
牌搭子听到罗芍的话,低头去看时间,下午四点了,“哟,时间也不早了,我得去接孩子了,明儿再约着继续。”
穿着碎花裙子的女人站起身,她抬手理了理碎发,笑盈盈的。
岑姣闻言点了点头,也站起了身,“今天陪着我这个新手,难为你们了。”
“说这些。”另一个女人摆了摆手,她嗓门儿大些,风风火火的,“你不来我们也凑不齐人呀,以前觉得岑姣你清清冷冷地不爱搭理人,现在熟悉了才发现,多乖一个小姑娘,要是我有和你年纪相仿的儿子,说什么也要介绍你们认识。”
岑姣笑了笑,没接那女人的话。
一起打牌的两个女人说说笑笑地走远了,罗芍则是走在岑姣的右侧往店里走,“老板,一起去吧,我朋友也是个女生,人特别好。”
要是之前,罗芍指定是不敢这样和岑姣说话的。
岑姣虽然是个不错的老板,却有些让人难以接近,平时也不大同罗芍闲聊什么。
可是自从岑姣回来之后,整个人变得随和了不少,平日也会和罗芍聊一聊生活的琐事,这才让罗芍胆子大了些。
这才敢喊着岑姣晚上一起去吃饭。
岑姣正要拒绝,罗芍却是歪着头凑到了岑姣脸边,“姣姣,一起去嘛,一起去吧。”
岑姣叹了一口气,“那你问一声你朋友,如果她没有意见,一起吃饭也没什么。”
罗芍连连点头,“我之前就已经和她说好啦,她也很期待你一起去吃饭的。”
岑姣应了一声,她抬了抬下巴,“那收拾收拾准备关店吧,别让你朋友等着。”
……
罗芍朋友抢到号的火锅店是川都新开的,营销铺天盖地,火爆的生意持续了小半个月,号牌仍旧是难抢得很。
等罗芍和岑姣赶到火锅店附近时,火锅店外,已经排了很长很长的队。
罗芍踮着脚在人群中找了半天,等看见自己朋友的身影后,忙挽着岑姣的手腕,朝着她朋友的方向挥了挥手,“在这儿。”
是个长发红唇的姑娘。
岑姣笑着同她打过招呼,三个人在服务员的引导下进了店。
火锅店里已经坐满了人。
他们的位置是在靠窗的角落,落地的玻璃窗外也放了三排凳子,坐得满满当当。
火锅店的人虽然爆满,上菜的速度倒是很快。
岑姣她们刚刚互换了名字,服务员就端着锅底走了过来。
“小心火——”服务生将锅底放上了桌,只是转身走时,他的视线一直落在岑姣身上,似是在辨认着什么。
岑姣被他盯得微微蹙眉,她微微挺直了背,也盯了回去。
那个服务生似是察觉到了岑姣的厌烦,忙转开了视线。
岑姣看着他退开,停在了自己的同事身边,小声说着什么,甚至时不时抬手指向自己。
岑姣的脑袋嗡嗡作鸣。
她听到自己似是在和罗芍说着什么,可具体说了什么,岑姣有些听不清。
“是她吧?”
“就是她吧?”
“是她,就是她。”
那些絮语声几乎要将岑姣淹没。
“姣姣,你还好吧?”罗芍察觉到了岑姣情绪的紧绷,她有些担忧。
岑姣有些僵硬地看向罗芍,罗芍的双唇上下动着,似是在说些什么,可她却听不清。
“岑姣?”一道男声突然穿插进来。
岑姣循着那声音缓慢又僵硬地转过头看过去,面前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魏照?”岑姣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声音落地的瞬间,压在她身上的絮语消失了。
魏照远远地就认出了岑姣,先是惊喜,也顾不上细想,便和身边的朋友说了一声,走过来同岑姣打招呼。
只是走得近了,才发现岑姣面色白得有些吓人,魏照下意识出声喊人。
坐在窗边的人转过头来,眼睛瞪得很远,直勾勾地将魏照瞧着。
“你没事吧?”魏照走得近了些,他低下头,有些担忧地问。
“没……”岑姣摇了摇头,可是听起来,却是有些不那么令人信服。
她转头看向罗芍,面上带着一丝内疚,“抱歉啊罗芍,我有些不舒服先回去了,太不好意思了。”
罗芍忙站起身,她脸上满是担忧,“我送你吧。”
“不,不用,你们好好吃。”岑姣挤出笑,她站起身,却一下没有站稳,伸手按在桌边才没有让自己栽下去。
魏照伸手扶住了岑姣的手臂,他看向罗芍,“我送她回去吧。”
见岑姣并不抗拒魏照的靠近,罗芍才缓缓点了点头,她仍是担忧地看着岑姣。
岑姣对着罗芍又挤出笑来,安抚过罗芍的情绪后,才开始往外走。
魏照护着岑姣,避免店里的人撞到她。
刚刚那个端着锅底的服务员推着菜走了过来,在他接近岑姣的瞬间,岑姣整个人猛地一滞。
魏照托住了岑姣,他低下头,虚虚张开手,将岑姣整个护在怀里,“怎么了。”
“他在说话。”岑姣额角沁出汗来,她的心咚咚跳着,让她几乎控制不了自己的动作。
魏照见状护着岑姣先出了火锅店,过一个拐角,人便没有刚刚那么多了。
魏照扶着岑姣在花坛边坐了下去,他蹲下身,仰头看向岑姣,“你在这儿等等我,你说刚刚那个服务生一直在打量你?”
岑姣眼睫垂着,她身上发冷,听到魏照的问题却没什么力气回答他,只是点了点头。
魏照见状站起身,“我很快回来。”话音落下,便又转身往火锅店去。
岑姣听到了魏照的话。
只是她的灵魂像是半出窍了一般,做不出反应,也没有力气去做反应。
如果让一些老人看见,会觉得岑姣这样的反应是招惹了什么脏东西被魇住了。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魏照回到了岑姣身前,他再一次蹲下身去。
岑姣眼睫颤了颤,看向了魏照。
魏照的神情……
岑姣茫然无措地眨了眨眼,她的反应有些慢,可是直觉告诉她,魏照的神情变了,不是刚刚那样了。
“岑姣,你冷静点听我说。”魏照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朝着岑姣递了过来。
岑姣的视线顺着魏照的动作去看,手机屏幕上的东西一点点清晰。
是一则新闻,不知道什么营销号发出来的博人眼球的新闻。
黑体的字在岑姣眼底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有水迹在岑姣的眼前模糊开,她伸出手,指着魏照的手机道,“魏照,我看不明白,它在说什么啊?”
“岑姣……”魏照声音发紧,还不等他说出什么,坐在花台上的人却是直勾勾地栽了下去。
魏照伸手接住。“岑姣?岑姣?”
没有人回应。
魏照将人打横抱起,往自己停车的地方小跑过去。
跑动起来时,魏照心里一突。
——怀里的人好瘦啊。
将人送到急诊,魏照才松了一口气,也直到这时,他才来得及去消化刚刚的事情。
他找到那个服务生,倒也没有为难别人,只是沉着脸问他刚刚对着岑姣指指点点什么。
那个服务生年纪不大,不经吓,在魏照面前一五一十地将事情说清楚了。
他不是指指点点什么,而是开业前看了个营销号发的东西,里头写的就是岑姣。
那是营销号神神叨叨的,说得多是什么命理算卦的东西。
他配着岑姣的照片,说的是岑姣的面相不好。
营销号说,岑姣的长相偏清冷挂,鼻尖小巧高挺,唇薄,嘴小如樱桃,这种面相的人,会克死身边亲近的人。
底下配着的,是两则新闻。
一篇新闻是旧新闻,魏照也知道,是肖舒城失踪的新闻。
另一篇,则是新出不久的新闻,没什么热度,所以魏照也是刚刚才知道。
——陈玉生失踪了,下落不明,搜救队找了好几天,没找到,几乎可以默认死亡了。
医院里人很多,人来人往混着浓重的消毒水味儿让魏照有些烦躁,他原地走了两步,摸出手机拨通了蔡宇杰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就在魏照误以为不会有人接通的时候,蔡宇杰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
即便隔着手机,也难掩疲惫。
“阿照?”
“蔡哥,陈玉生的事儿……”
“你知道了?”蔡宇杰打断了魏照的话,他叹了一口气,也不等魏照回答,便自问自答道,“也是,有人失踪怎么也会上新闻的,你看到也不奇怪。”
“人失踪有两天了,这些天民宿里的人来来往往的,给我累得够呛。”
魏照看着面前闪着绿光的安全通道,“人在哪儿失踪的?”
“谁知道!”蔡宇杰的声音高了些,只是旋即又压了下去,“他们神神秘秘的,我也不好去问什么。”
听起来,蔡宇杰有些上火。
似是不愿多提陈玉生的事儿,蔡宇杰话头一转,“你的事情忙得怎么样了?”
“七七八八。”魏照道,原本他今天出来,就是打算和川都的朋友吃个饭然后就回山野的,只是刚刚遇见了岑姣……
“蔡哥,我可能还要两天才能回去,你还应付得了吗?”
“没什么问题。”蔡宇杰打了个哈欠,“你专心忙你自个儿的,我本来还想说这两天山野人来人往,让你晚几天回来呢。”
魏照又和蔡宇杰闲聊了两句后挂断了电话。
另一边,岑姣的检查结果也出来了,人没事儿,在如今这个年头,甚至称得上健康,就是睡着了。
“睡着了?”魏照有些不相信,可医生又怎么会扯这种谎骗人呢。
“嗯,睡着了。”医生写写画画,给岑姣开药。“不过小伙子,你女朋友太瘦了,小姑娘爱漂亮减肥,你得劝着些,多给人做些健康营养的食物。”
魏照一愣,下意识想解释,只是话到嘴边又觉得没有解释的必要,只是点头说好。
里头的人也醒了,只是恹恹的,对什么都没有反应。
魏照将人扶上了车,又把医生开的安神用的药放在后座上,“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去。”
“不回去。”岑姣终于说出了昏睡过去后的第一句话。
魏照转头看向副驾的人,岑姣缩在副驾上,脑袋歪着,面无表情,好像刚刚那句话不是她说的一样。
过了好一会儿,魏照才点了点头,“行,不回去。”
车子启动,发动机声中混着魏照的声音,“岑姣,我是不是上辈子欠你的?”
岑姣不理他,魏照倒也不指望旁边丢了魂的人能说什么,索性自己做主,将人先带回了自己家。
岑姣倒也不见外,进了屋便躺在了沙发上。
好像不是在别人家,而是在自己家一样。
魏照关上门,颇有几分无奈,“岑姣,之前不觉得你脸皮这么厚呢。”
可是躺下的人已经闭上了眼睛,“我要睡觉,别烦我。”
声音冰冷,还带着不耐烦。
倒是和魏照记忆里一开始认识的那个岑姣一模一样。
魏照没有追着问陈玉生的事儿,毕竟看岑姣的反应,她也是刚刚才知道。
而且,岑姣看起来累极了,不如让她休息好了再说。
“吃了药再睡。”魏照道。
只是躺在沙发上的人已经没了动静,呼吸声也渐渐变得平缓。
魏照走到沙发边,他伸手在岑姣肩头轻轻推了推,躺着的人顺着他的动作身子轻轻动了动,旁的没有半点反应,显然是已经睡熟了。
魏照有些无奈,却也没有非要将人喊起来。
他转身去柜子里翻出干净的毛毯,小心翼翼地盖在了岑姣的肚子上。
岑姣似是察觉到了他的动作,动了动身子,脑袋也转了个方向,朝着里面。
头发顺着岑姣的动作遮在了她的脸上,魏照看了一会儿,才轻手轻脚地伸手,替岑姣把头发别到耳后。
只是伸出的手停在了半空。
魏照看着岑姣圆润白皙的耳垂,一时之间没了动作。
岑姣的右耳耳垂上,戴着的耳钉,和他那个盒子里的耳钉一模一样。
魏照盯着那蝴蝶耳钉许久,才有了新的动作,他伸手,轻轻拨动岑姣的脑袋。
岑姣原先被遮挡的左耳漏了出来。
白皙小巧。
只是并没有同样的蝴蝶耳饰。
魏照缓缓收回了手,他坐在离沙发半米远的地方,直勾勾地看着岑姣。
这次回川都,他去见了当年救他出来的人。
魏照又问了一遍当时的情景。
那人也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魏照。
他们找到魏照的时候,魏照在树下昏了过去,身侧有篝火,身上的枪伤被简单处理过。
只是他们在周围,并没有找到其他人的痕迹。
后来,大家也走访过附近有可能出现在峡谷里的村落,也没什么发现。
所以报告上,只能写成魏照自己强撑着处理了伤口,又找了块比较安全的地方等待救援。
搜救人员的话和当年没什么区别。
魏照将那蝴蝶耳饰拿出来,又问了他是否还记得这蝴蝶耳饰出现的地方。
那人对魏照手中的耳饰显然记忆深刻,只是对魏照的话又显得疑惑。
“怎么了?这耳饰有什么不妥吗?那时候,你紧紧握着,我们还以为是对你很重要的人给的。那种时候,拿出来稳定自己心神的呢。”
魏照没有问出什么来,本以为不会有什么收获了,却不想,在岑姣这儿,他看到了一模一样的耳饰。
盘腿坐着的男人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有些不解地看着岑姣,“岑姣,你究竟是什么人呢?”
魏照也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就在毯子上。
直到微凉的夜风吹进屋子,魏照觉得有些冷才悠悠转醒。
如银的月光洒了进来,魏照坐起了身。
岑姣也醒着,正直勾勾地坐在沙发上,抿着唇,一言不发。
听到声音,她朝着魏照看了过去,眼眸亮晶晶的,比银色的月光更亮。
“魏照。”岑姣开口,不带什么感情,“我店里出事儿了。”
魏照刚刚醒过来,还不是很清醒,店里出事儿了?什么店里出事儿了?
只是岑姣也不等魏照反应,自顾自道,“罗芍重伤,她的朋友曾斯雅死了。警察通知我过去一趟。”
魏照一凛,像是寒风从他体内穿过。
岑姣的声音还在继续说着。
“是冲我来的。罗芍重伤是因为我,而曾斯雅是做了我的替死鬼。”
“别胡说。”魏照下意识地反驳。
可他眼前却是渐渐陷入漆黑,好像要什么控制住了他,等到魏照的意识回笼,沙发上哪里还有岑姣的影子。
魏照扶着茶几站起身,抬手去摸,沙发上没有半点温度,就好像这一切——
与岑姣重逢,将人带回家里,发现同样的耳饰……
都是他的错觉一般。
魏照站直了腰,他的视线落在了门边的柜子上,安神的药还放在那儿。
白色的塑料袋提醒着他,这一切不是错觉,是真的。
岑姣只是醒过来后,就离开了。
魏照呼吸一滞,想起了那段虚无缥缈,像是他幻想中的对话。
他摸出手机,翻找一阵,给一个人去了电话。
电话那头的人听了魏照的询问,开口时有些疑惑,“是出了起恶性事件,你怎么知道?”
背景音嘈杂。
魏照听到自己的声音穿过听筒,“那个花店的老板,我认识。”
第24章 (二更合一)-
魏照找到岑姣时,天已经濛濛亮了。
人坐在医院的花坛边,垂着头,瘦瘦小小一个,看着风大些就会被吹跑一样。
魏照已经从张志义那儿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找岑姣,也只是按惯例地问话。
路上的监控也拍到了行凶的人,是个捂得严严实实的男人,脸被包得不漏一丝缝隙,还戴着墨镜,显然是有备而来。
黑衣男人用的凶器是一截钢棍,曾斯雅就是被钢棍打碎了颅骨当场死亡。
罗芍运气好些,虽然也是后脑勺遭到了击打,人还活着,只是现在还在重症监护室,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岑姣听到了有人靠近的脚步声,她抬头看了一眼,见是魏照,又低下头,保持着刚刚的姿势。
等到魏照在岑姣面前站定,便听到她闷闷的声音。
“你别担心。”
这姑娘还知道先开口就自个儿大半夜什么也没有就走的事情说一句,魏照原先心里的气散了两分。
他伸手,想去拍一拍岑姣的肩,谁料还没落下去,便又听面前的人继续道,“——昨儿和你一起的时候是半夜,针对我的人不见得把你也记上了,之后我们各走各的,不会让你也像罗芍那样倒霉的。”
“岑姣,你可真行。”魏照收了手,在岑姣旁边坐了下来。“我忙前忙后,天不亮就到处找你,去问事情的细节,是为了听你同我说这些的?”
岑姣偏过头,她看向魏照,轻轻眨动着眼睛,巴掌大的脸上,竟是难得写满了不解。
魏照看着岑姣,他声音低了两分,“岑姣,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岑姣猛地转过头去不再看魏照,她身形微微有些僵硬,“魏照,我们才认识多久,你……”
“是,我们认识的时间不长。”魏照喉咙中滚出一丝含混的笑意,他双手撑在身体两侧,胸膛仿佛也在震鸣,“可是岑姣,让我从无人峡谷背出来的,一起见识过巨大白化蟒的人,除了你可没有别人了。”
见魏照提起在山野的事情,岑姣眨了眨眼,没接话。
魏照仍旧是偏头看着岑姣,“岑姣,你可以信任我。”
“我不是不信你。”岑姣缓缓吐出一口气,她缓缓坐直了身子,“魏照,我只是不知道和你说什么。”
因为就算是岑姣,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在收到罗芍和曾斯雅在花店出事的消息后,岑姣如遭雷劈,就在她思绪空荡荡的时候,“她们是替自己糟了罪,动手的人是冲着自己来的。”这个念头凭空而起,如同烙印一般刻到了岑姣的脑子里,后来,她清醒过来,这个念头仍旧是十分坚定。
可是她并不知道究竟是谁针对自己,是谁想要对自己下死手,就算认错了人,也毫不手软。
魏照垂眸看着岑姣,他没有说话,只是十分安静地望着身侧的人。
魏照的职业让他见过形形色色的许多人,却没有哪一个,像是岑姣这样,让魏照觉得矛盾。
是的,岑姣身上充满了矛盾。
她表现得冷淡,身上生人勿近的气息几乎要传到几里地外去。
可是岑姣却又期望有人陪着自己。
就好像刚刚,岑姣说着和魏照划清界限保持距离的话,可魏照毫不怀疑,他要是当场应下来,身侧的人指不定会难过成什么样——倒不是说岑姣对魏照有什么期盼,这时候谁都好,岑姣无比希望有个人站在自己身边,不用是依靠,只要在那儿待着就行。
岑姣口中说着各走各的,眼里却又写满了别走。
魏照心里悠悠叹了一口气,他站起身,“走吧,先去吃点东西。”
岑姣抬头,带着些茫然。
见她不动,魏照伸出手来,“不吃早饭不饿得慌吗?”
岑姣摇了摇头,算起来,她的上一顿饭还是昨天中午,可是人倒是当真感觉不到饿。
魏照稍稍侧了侧身子,拉住岑姣的手腕,将坐着的人拉了起来,“你不饿我饿了,陪我去吃点儿。”
医院外的早餐铺生意很好。
多数人买了包子就又急匆匆地走了,所以虽然铺子外排着队,铺子里却仍是有空位的。
魏照领着岑姣在空位上坐下。
白粥就着榨菜,还有两笼小包子。
岑姣坐在魏照对面,刚刚出锅的包子氤氲着热气,让她有些看不清魏照的脸。
“愣着干什么,来都来了,吃两口。”魏照将面前用勺子搅动晾凉的粥碗推到了岑姣面前,“干坐着不吃,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什么不许你吃饭的坏人呢。”
岑姣拿起了勺子,她搅动着面前的白粥,却是有些欲言又止地看着魏照。
魏照透过白气看着面前的人,微微挑眉,“吃吧,有什么事儿,吃饱了再想,我陪你一起想。”
岑姣这才垂下眼,一口一口地喝起粥来。
虽说不饿,可身体的反应却是比精神要诚恳得多,岑姣不光喝了一碗粥,还另外吃下了四个包子。
等到吃饱喝足,整个人也暖和了起来。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早餐铺,太阳也升起来了,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地上,细长细长一条。
“走吧,找个安静的地方。”
魏照口中安静的地方,是医院附近的公园。
工作日的公园早晨,除了晨练的老头儿老太太,没什么人,绕着中心湖绕了半圈,抬眼看,就看不到旁的人了。
岑姣在湖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她深吸了一口气,“魏照,我真不知道究竟得罪了什么人。我活了二十五年,要说有深仇大恨的……”
岑姣顿了顿,她想起了那个瘦削得像是猴子一样的人。
可又怎么会是那两兄弟呢,且不说他们现在还被关着,就算他们放出来了,也不可能找得到她在哪儿。
“……真没有。”岑姣道。
魏照察觉到了岑姣刚刚的一丝打愣,只是他并没有追问,“岑姣,现在的社会治安的确不错,可是人多了,难保就没有心理变态的,你凭什么笃定,这次的悲剧是有人预谋的,而不是激情作案呢?”
如果让魏照自己来回答这个问题,自然是如果是激情作案,那么凶手又怎么会把自己裹得和木乃伊似的,最后还拐进了没有监控的小巷子,显然是踩过点有备而来。
岑姣让魏照这一问,思绪猛地收回。
她轻轻摇了摇头,“我不知道,魏照。”
就在魏照准备继续说下去的时候,又听到岑姣的声音,“但是我确定,就是冲我来的。”
魏照被岑姣的坚定惹得一愣,他看着面前的人,原先要说的话一点一点消散,他张了张唇,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反倒是岑姣面上的茫然一点点褪去了。
她身上,之前遇了事儿的慌乱也消失不见了,“魏照,我知道你想帮我,我很感激你。”
魏照看着身侧的人。
她说着感激,面上却是没有什么表情,就好像初见时那样。
“我的这些事儿,我自己能解决,真的。”像是怕魏照不信,岑姣连说了三个真的。“我的身手,你应该也知道的,那么大一条巨蟒都不能奈我何……”
岑姣停了停,又补充道,“如果不是为了救你,我一点儿伤都不会有。”
魏照失笑,岑姣还真是跳脱。
这时候,还不忘重申一遍,那时候在狭窄的山道里,她是为了救自个儿,才被巨蟒咬伤了胳膊。
“想要对付我的人,就算我只有一个人也应付得来,你就不要掺和进来了。”岑姣脸上,多了两份真挚,“魏照,你是个好人,好人应该去过普通顺遂的日子,不该掺和进来。”
岑姣仍是想要劝魏照离自个儿远些。
“不光是为了帮你。”魏照忽然道,他收回了落在岑姣身上的视线,“三年前……”
只听魏照提起一个时间,岑姣心中咯登一下。
“三年前,连我在内,一共三十一个人在落溪大峡谷所在的深山出任务。”魏照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紧握成拳,手背上的青筋微微凸起。
“一共活了八个人,除了我以外的七个,都成了傻子。”
有些对上了,可时间对不上。
“岑姣,你之前去山野,真的是为了找肖舒城的踪迹吗?”
岑姣抬眸看向身侧的人,她的视线与魏照的视线撞个正着。
她张了张唇,却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摇了摇头,“我知道肖舒城已经死了。”
“我是为了找一味药材。”岑姣道。
魏照眸光轻闪,“当年我们保护的科研人员,也是去山里找东西,只是找的是什么我不知道。”
“岑姣,我帮你,也是为了我自己。”魏照无比认真道,“在你出现之前,三年前的事情在我这儿是乱成一团,理不清的线,但是现在,我从里面找到了一根线头。”
线头的另一端,就系在岑姣身上。
“我想想。”岑姣收回视线,她看向面前的湖泊,没有立刻回答魏照,而是又重复了一遍,“我想想。”
魏照并没有步步紧逼,他同样转过头看向面前的湖泊。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直到魏照的手机响起。
是张志义。
张志义是那起恶性杀人案的负责人。
魏照接通了电话。
“阿照,嫌犯被追捕的途中拘捕,且情绪激动,从楼顶跳下去自杀了。”
挂断电话后,魏照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岑姣。
岑姣面上没什么情绪变化,就好像早就料到了一般,她坐在长椅上,看着湖上的两只天鹅交颈嬉戏,过了好一会儿,才站起身道,“我想去医院,看看罗芍的情况。”
魏照当然没有意见。
医院里,罗芍的父母已经赶到了,他们由之前通知岑姣的小警//察陪着。
陪着罗芍父母的人,远远地就认出了岑姣,他对着罗芍的父母低声说了两句什么,那个中年男人便抬脚走了过来。
中年男人难掩脸上的疲惫。
岑姣听罗芍说起过她家里的事情,罗芍并不是川都人,她老家在山里。
想来昨天收到消息后,这对夫妻连夜赶了过来,身上的疲惫气息浓厚。
“叔叔。”岑姣不自觉挺直了腰,她对着那个走近的中年男人微微垂着头,“都怪我……”
“岑小姐,我是来多谢你的。”中年男人说话时带着口音,他抬手,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张被塑料袋层层裹着的银行卡,“我听小方警//官说了,罗芍的医药费是您给垫上的,我们……”
男人的脸上闪过些许难堪,他一只手攥紧了皱皱巴巴的衣角,“事情发生得突然,我们还没来得及筹钱,这里面有四万块,您先收下,剩下那些你垫付的钱,我们会尽快想办法筹齐了给你送过去。”
岑姣这才明白过来罗芍的父亲在说些什么。
是要还她垫付的医药费,面前这个淳朴的中年男人并没有因为孩子是在岑姣的店里出的事儿而怪罪她,而是有些羞赧地来还钱。
“不……”岑姣退了半步,她摆了摆手“是我该道歉才是,罗芍她……”
“叔叔。”魏照开口接过了岑姣的话头,他往前走了半步,“罗芍现在还在ICU里躺着,一天要用的钱不少,这些钱你们先放在身边应急。”
许是魏照的话提到了罗芍,中年男人的眼眶有些泛红,“我们罗芍命不好,我们在土里刨食,没能给她提供个好的环境,现在她自己出息了,在大城市站稳了脚跟,偏偏又遇上这事儿……”
似是觉得在别人面前哭出来不太好。
男人忙抬手擦了擦眼睛,他对着岑姣和魏照咧了咧嘴,可是那挤出来的笑,却比哭还难看。
“叔叔,你们也别太担心,我们先去见见医生。”魏照道。
男人哎了一声,忙侧过身让开了,“多谢啊,你们真是好人。”
岑姣被魏照推着往前走。
“医生好,我们是罗芍的朋友,想问问她的情况。”魏照敲响了门。
罗芍的主治医生是个女人,戴着眼镜,她招呼岑姣和魏照在对面坐了下来。“罗芍的状况不大好。”
只一句,岑姣几乎就要绷不住情绪,她握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手,指甲嵌入了掌心,几乎要掐出一个伤口来。
“伤在脑子,前面照了ct,脑子里有出血点,得尽快手术。”
“只是手术费……”
“钱的事儿不是问题。”岑姣急急道,“差多少我去交上。”
医生一愣,她看向岑姣,感慨道,“罗芍有你们这样的朋友也是幸运,只是你们还是要有心理准备,这是大手术,不一定能下得来手术台。”
罗芍的手术顺利的情况下也得十个小时。
听说岑姣把手术费垫上了,罗芍的父亲垂着头半天不说话,而罗芍的母亲则是掩面哭泣,饶是抬手捂住了嘴巴,仍是挡不住哭声。
魏照把两个人劝去休息。
等到两个人离开,他转身,发现岑姣坐在椅子上出神。
“怎么了?”
岑姣抿了抿唇,她抬头看向魏照,“我想起了肖舒城的父母。”
岑姣一直觉得,自己对肖舒城是尽心了的。
虽然和肖舒城在一起,更多的并不是因为所谓的爱情,而是想让自己在这个陌生的城市不那么形单影只,不那么显眼。
可和肖舒城在一起后,岑姣承他的情。
肖舒城对岑姣好,岑姣用师父给她的,数量寥寥的替活人祈愿的供香去替肖舒城祈福。
肖舒城要去流黄县,要进从没有开发过的大峡谷。
岑姣感到了不妙,她预感到了危险,所以两人争吵——
吵得昏天黑地。
岑姣就差以命相逼了。
肖舒城仍旧像是入了魔一样,非要去。
也是那场争吵,话赶话的,岑姣知道了她与肖舒城相识,并非因为在昆虫展的偶遇。
——而是一场蓄谋的相逢。
早在岑姣认识肖舒城之前,肖舒城就已经知道她了。
是肖舒城的朋友领着他见到岑姣的。
可岑姣听着只觉得荒谬。
因为肖舒城所说的那个朋友,她并不认识。
两人自然是不欢而散。
肖舒城死在峡谷里,是岑姣早就预料到的事情,因为之前的争吵,她也不想见到肖舒城的父母。
只是现在,她突然想起了那对老夫妻。
肖舒城的父母和罗芍的父母不同,他们是知识分子,就算是接到噩耗,也是收拾得干干净净,穿着得体。
可有一点却是相同的,那便是他们的伤心与罗芍父母的伤心别无二样。
“你是说……”魏照皱眉消化着岑姣的话,“肖教授早就在他朋友的带领下认识了你,后来你们的相遇,是他一手策划的。”
岑姣点了点头,她还记得那时候肖舒城提到过那个朋友的名字。
“张帆。”岑姣道,她摇了摇头,“可我根本就不认识什么叫张帆的人。”
“张帆?”魏照感觉自己的心脏在往下沉,“你说肖教授的那个朋友是张帆?”
岑姣先是点头,而后又疑惑,“你认识?”
魏照摇了摇头,“不认识,但是岑姣,杀死曾斯雅,打伤罗芍后拒捕自杀的人,也叫张帆。”
好像有一根无形的线,将两件事情串在了一起。
岑姣的眼眸突突跳着,她盯着魏照,呼吸声越来越急促,“也叫张帆?”
尾音微微上翘,像是再问这两个张帆是同一个张帆吗?
岑姣的脑子里,有一个声音回答了她,“这两个张帆,一定是同一个张帆。”
“岑姣。”察觉到了身边人情绪的波动,魏照微微皱眉,他走近了些。
岑姣闭了闭眼,等她睁开眼时,眼眸中那浓烈得几乎要将人燃烧殆尽的情绪变淡了些,“魏照,我想得替罗芍讨个公道。”
“我明白。”魏照低声道,他伸手握住了岑姣的手腕,掌心传来突突的跳动感,魏照知道,那是岑姣的脉搏。
他的手掌和岑姣的手腕肌肤相贴。
岑姣脉搏的跳动正传过皮肤,传到他的脑子里。
岑姣坐回了等待手术结束的长椅上。
不锈钢的椅子冰凉,岑姣坐了很久,都没有能坐暖椅子。
魏照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一趟,等他回来的时候,带了个保温杯回来。
他将保温杯递到了岑姣的手中,里面装着加了蜂蜜的温水。
岑姣道了一声谢,她感受到魏照在自己身侧坐了下来。
“歇一会儿吧。”魏照低声道,“岑姣,如果要打仗,得养足了精神再出手。”
岑姣没说话,只是微微闭上了眼睛。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魏照肩上一重,偏头去看,岑姣歪着头睡熟了。
魏照没有动手推开岑姣,反倒是挺直了背,好让岑姣睡得更舒服些。
他感受着岑姣逐渐平缓的呼吸,心绪也随之平静下来。
魏照终于弄清楚了自己为什么会对岑姣感兴趣。
那是浓浓迷雾中伸出来的线头,也是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见到的线头。
魏照的肩膀微微有些酸,可他仍旧没有将岑姣推开,反倒是岑姣身上,多了他的外套。
医院手术室外的走廊有些许的凉。
他抬眸看着对面的墙壁,白色的墙壁有些泛黄,而在那浅黄色中,魏照竟也睡着了。
等他惊醒时,岑姣已经醒了过来,正目光灼灼地盯着手术中的牌子。
魏照正要开口,亮着的牌子突然暗了下去。
罗芍的手术结束了。
岑姣蹭一下站起身,跟了上去。
见医生点头,坐着的魏照松了一口气。
罗芍没事。
而岑姣脸上,也终于多了一丝笑。
从手术室下来的罗芍被送去了重症监护室,每天只有固定的时间能够探视,而且只有短短的十五分钟。
显然,岑姣并没有打算去分罗芍父母那少得可怜的十五分钟。
她走向了魏照,脚步轻快。
“走吧,医生说手术很成功。”岑姣显然是松了一大口气,语气也变得松快。
魏照站起身,有些慵懒,他瞥了眼岑姣,“去哪儿?”
“请你吃饭。”岑姣道,一边说,人已经一边在往外走,察觉到魏照没有跟上来,岑姣回头看向他,“这两天你跟着我跑前跑后,想吃什么都行。”
魏照抬脚跟了上去,“去我家吧。”
岑姣脚步一顿,有些疑惑。
“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第25章 -
正是菜市场人多的时候。
岑姣很少去菜市场这种地方,这儿太接地气,太多人气了,所以跟着魏照走进菜市场的时候,岑姣有些局促。
反观魏照,则显得游刃有余,他熟练地在各个摊位之间穿梭,这儿要把青菜让老板送了一把葱,那儿要了一截排骨又要老板抹了一块得零头。
岑姣只能跟在魏照的后面,在魏照手里快拿不下的时候帮他提菜。
等两人坐回车上,两个人的手里都满满当当的。
“你太小气了。”岑姣坐在副驾上,看向魏照,眼尾微挑,点评道。
魏照握着方向盘,听到岑姣的话,他偏过头,“岑姣,这话没良心了啊。”
“我可没抠抠搜搜不愿意买菜。”
岑姣盯着魏照,她的视线从魏照的脸上缓缓下移,落在了他的下巴上。
跟着自己忙前忙后这么久,魏照并没有时间去收拾自己,原本干净的下巴上,冒出了一片青黑色的胡茬。
“看什么呢?”见岑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不作声,魏照有些不自在地偏过头,他咳了一声,像是要把身上的不自在通过咳嗽排解出去一般。
“我看你人模人样的,怎么讨价还价的时候能那么熟练呢?”
魏照笑了一声,“岑姣啊岑姣,我算发现了,搁过去,你就是人民的敌人,瞅瞅这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
顿了顿,魏照想起了什么,他有些疑惑,“看你的习惯,是被好好养大的小孩儿,怎么会有那样一身本事,还扯进这些莫名的事情里去了?”
“三年前,肖舒城出事儿的时候,你应该才二十出头吧?”也不知什么时候,魏照对肖舒城的称呼从肖教授变成了肖舒城硬邦邦的三个字。“再往前推,不该正是念书的时候。”
岑姣嗯了一声,她微微侧过身,“我没去过正常的学校。”
魏照微微皱眉,他放慢了车速,车子里挂着的平安扣随着前后晃动起来,“什么叫没去过正常的学校。”
“我六岁的时候开始跟着赵……”岑姣顿了顿,“跟着赵侍熊生活,他救助了很多小孩儿,那些小孩子都被他送到山上,跟着别人学功夫。”
“我刚跟着赵侍熊的时候,体弱多病,所以赵侍熊也送我跟他们一起去学功夫。”
听了岑姣的解释,魏照眉头皱得更紧了,“赵侍熊是……?”
“我爷爷的朋友。”岑姣扯了扯唇角,“我家里人在我小时候就都去世了,是赵侍熊把我接到身边照顾大的。”
车子转过一个拐角,进了巷子。
魏照过了许久才道,“你和他……”
“出了些事儿。”岑姣并没有将三年前,在村子里发生的事情告诉魏照,只是含糊两句,“反正也没有血缘关系,关系就这样淡了。”
魏照识眼色地没有再问下去。
他没再问,岑姣也没再开口说话,直到车子拐进了小区。
魏照递给了岑姣两个装着绿叶菜的袋子,“走吧,先上去。”
岑姣上次过来的时候是夜里,那时候心神恍惚,也没来得及细看魏照住的地方。
现在是白天,岑姣也不困,魏照在厨房收拾食材的时候,她就在客厅转来转去。
魏照的房子不算大,收拾得也很干净。
打眼看过去,几乎看不出什么与魏照相关的东西。
只有沙发旁边的边几上,放着一张照片。
照片里,是魏照和一只大狗。
狗狗壮壮高高的,毛发浓密,伸着舌头,就算只是看着照片,岑姣也能感受到,这只狗狗当时肯定高兴极了。
当然,狗狗旁边的魏照也笑着,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
魏照的声音从厨房传了出来,“岑姣,冰箱里有喝的和零食,你自己看着拿。”
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岑姣的声音,只听到了哗啦哗啦零食袋子被翻动的声音。魏照垂眸继续洗菜,却是不自觉笑了一声。
岑姣这小姑娘。
他摇了摇头,却在转身时吓了一跳。
刚刚被他在心中腹诽的小姑娘,正叼着一根冰棍,悄没声地将人给盯着。
“怎么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魏照将手里洗干净的菜放了下来。
见岑姣叼着冰棍走了进来,魏照微微侧过身,“没事做过来帮我择菜。”
岑姣轻哼了一声,嘴里囫囵说了两句,人却是已经站到了放菜的篮子前。
她没弄过这些,所以动作很慢。
等魏照偏头看她的时候,岑姣还瞪大眼睛将人瞪了回去。
魏照笑了一声,由着岑姣,他低头切肉,“岑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岑姣择菜的动作顿了顿,“我要先去见一次肖舒城的父母。”
“他出事的时候……”岑姣顿了顿,“我没有想要去找什么真相,他的东西一样都没留下。”
“如果这个张帆是同一个人,我想从肖舒城留下的东西入手,说不定能找到些什么。”
“可我还是有一件想不通的事情。”岑姣放下了手里的东西,她将吃完了的冰棍棍子扔进了垃圾桶,看向魏照时,眸光忽闪忽闪的,“我不明白,究竟什么人在对付我。”
“一点头绪都没有?”
岑姣摇了摇头,她看向魏照,“你觉得,贫瘠山村的人从监狱里逃出来并且布下这样一个疑云丛丛的棋局,有多大的可能性?”
魏照叫岑姣这一句到处都是定语的问题问得愣住了。
又是贫瘠山村,又得越狱,还能布下这么疑云丛丛的棋局。
魏照失笑,他摇了摇头道,“岑姣,如果真有你说得那么本事,那他不该在贫瘠山村里才对。”
“也是。”岑姣若有所思地转过身,而后长长叹了一口气,“那我还得去见一见师父,也许师父会有头绪。”
“师父?”魏照被岑姣口中这不该出现在这个时代的名词惹得一愣,“你是说之前教你功夫的人?”
“不是。”岑姣满脸的认真,“我是拜了师门的。她教了我许多东西,如果没那些本事,之前我也不会自个儿往没开发的峡谷去,那不是找死吗?”
魏照颇有些无奈。
这个岑姣啊,记着自个儿先前去峡谷里找她,让她被巨蟒咬了一口的事儿,时不时就得强调一回,她是有十足的把握才独自进山,不是胡闹,而是被魏照连累了。
过了一会儿,魏照探头去看岑姣择菜择得怎么样。
不看还好,一看魏照简直是肠子都悔青了。
不是最嫩的叶子不要。
七七八八的,一旁的篮子里,只剩下一小把青菜。
岑姣最终还是被魏照赶回客厅休息去了。
只是被赶出客厅的人还有些不服气,不过不用她干活儿,岑姣倒也乐得清闲。
她盘腿坐在地毯上,百无聊赖地看着电视。
电视上的节目乏善可陈,看得岑姣犯困。
只是余光忽地瞥见一抹亮色,岑姣弯腰伸手去够那抹亮。
指尖微微有些凉。
费了些劲儿,岑姣才把掉在柜子下面的东西摸了出来,那是个耳饰。
是她十分熟悉的耳饰。
岑姣愣在那儿,像是掉进了一片荒芜寂寥。
她的眼珠子缓缓转动着,指头轻轻拨弄了一下那个蝴蝶样式的耳饰。
淡淡的药香在岑姣鼻翼前弥漫开来。
这是岑姣自己的耳饰。
准确地说,是在山里时,她给魏照的那一个。
可是,魏照身上没有枪伤。
也就是说,魏照之前说的,他们是三年前出的事这话并没有骗岑姣。
原本,岑姣以为前两天她在山里遇见受伤的魏照只是山中瘴气影响下的幻觉。
不久前,听魏照说起他们是三年前在无人峡谷执行任务,虽然对上了一部分,岑姣仍旧觉得是巧合。
这太荒谬了不是吗?
几天前的自己,救下了三年前的魏照。
这怎么可能呢?
可是手中的蝴蝶耳饰冰冰凉凉,躺在岑姣的掌心,传来些微的重量。
耳饰里装着的,特有的药材香味,也在岑姣鼻翼前缓缓飘散。
岑姣眨了眨眼。
“发什么呆呢?”魏照端着菜走了出来。
“没,没什么。”岑姣下意识将手心当中的东西藏了起来,她站起身,扯出一个笑,“可以吃饭了吗?”
魏照有些疑惑地看了眼面色有些苍白的岑姣。
见岑姣催促开饭,才抬了抬下巴,“去拿碗筷,可以吃饭了。”
魏照的手艺不错。
岑姣吃了两口饭,就算因为刚刚耳饰的事情有些心绪不宁,她仍旧是夸了魏照两句。
“看不出来,你长得一副五谷不分的样子,做菜倒真有两把刷子。”
魏照笑了一声,“以前在鸟不拉屎的地方执行任务,我都能做出色香味俱全的食物,在厨房做饭,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儿吗?”
岑姣点了点头,她看向魏照,“你是炊事班的?”
魏照摇了摇头,看向岑姣时,眸光中带了些揶揄,“你还知道炊事班呢?不过我不是,我们小队通常负责危险且不能对外公布的任务,做饭的事儿纯属爱好。”
“那你怎么现在都在山野猫着,没任务了吗?”岑姣没有多想,顺着魏照的话头下意识问了下去。
只是刚刚问完,岑姣心里便咯登一下,她想起来了,魏照之前说他的小队全军覆没的事儿。
“我想着,总要把他们的尸体找回来吧。”魏照垂下眼,他语气倒没什么起伏,似是并不介意岑姣勾起这段回忆,“尸骨都不知道在哪里,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就这样放着,变成密封的档案,算是什么事儿啊?”
岑姣吃饭的动作放慢了些。
她迟疑了许久,才继续问道,“你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吗?”
魏照摇了摇头,“我醒过来之后,失去了那段时间的记忆,医生说我的头受到过撞击,出现这种片段的失忆很正常。”
岑姣垂着眼好一会儿,等抬头时,眼底的情绪已经遮掩得很好了,“说不准哪天就记起来了,别担心。”
再之后,两人没有再聊这些尚未解决的谜题。
反倒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不少闲话。
等到岑姣察觉到肚子有些撑,才惊讶地发现,不知不觉间,她吃了满满一大碗饭。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好的胃口了。
“吃饱喝足就好好歇着吧。”魏照站起身收拾碗筷,“岑姣,动身前得养好精神。”
岑姣点了点头,没同魏照客气。
她抬脚朝着沙发走了过去,只是刚刚推开凳子,便又听到魏照喊他,“去房里睡吧,床单被子都是新换的。”
魏照的房间更简洁了。
除了一些必要的家具陈设,旁的什么都没有。
岑姣躺了下去,床垫并不算软,原先叠成豆腐块的被子被她滚着散开。
躺在魏照的床上,岑姣盯着垂下来的主灯出神。
她对魏照的态度,有些过分亲昵了。
岑姣缓缓眨了眨眼,硬要说,不过是认识了没多久的,有过些许交集的人。
至于是个好人还是个坏人,岑姣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她怎么就这么信任魏照呢。
思绪乱飞的时候,魏照从门口探出一个头来,“我出去处理点儿事儿——”
见岑姣瞪大了眼睛朝自己看过来,魏照顿了顿,“不好好睡觉,瞪圆了眼睛干什么呢?”
“再想……”岑姣翻了个身,看向魏照,“你要是个心理变态杀人狂我该怎么办。”
魏照失笑,他原先靠着门框斜站着,听到岑姣的话,站直了身子,目露揶揄,“那想出什么办法了没?”
岑姣竟是点了点头。
魏照双手抱臂,好整以暇地看着岑姣,他抬了抬下巴,示意岑姣说说看自个儿想出的法子。
“杀人犯法。”岑姣一本正经,“那就废了你的两条腿,把你关起来,坐着轮椅给我做饭。”
听岑姣满脸认真地胡诌,魏照笑了起来,他抬手对着岑姣摆了摆,“也不怕我给你下毒,你好好休息吧,我处理完事情就回来。”
岑姣点了点头,她目送着魏照走远,直到魏照的背影消失在岑姣的视线中,她才微微垂下头,将脑袋埋进了枕头里。
“再见。”岑姣听到自己压低的声音。
她在同魏照告别。
岑姣早就做出了决定,针对自己的人,要揪出来,只是没必要将魏照拖进这潭浑水。
至于魏照所求的真相。
岑姣缓缓坐直了身子,她长长叹了一口气,如果能活着回来,倒是可以将自个儿知道的事情告诉他。
有时候啊,人不得不信命。
你瞧,她那么想要过平凡普通的生活,可命运,却偏偏推着她,往迷雾里去。
可是。
重伤的罗芍,枉死的曾斯雅,莫名的肖舒城,还有同一个张帆。
岑姣从床上爬坐起身,她随意理了理被子便抬脚往外走。
铡刀悬在她的脸上了,不反击从不是岑姣的性子。
……
魏照处理完一些琐事回来的时候经过了小区门口的超市。
原本已经走了过去,只是走出几步后,魏照又回头折返了回去。
他在超市的冰柜里挑挑拣拣,选了些奶味的冰激凌。
魏照还记得,先前做饭的时候,岑姣叼着根冰棍棍子,满脸嫌弃地同他抱怨,冰棍尝起来,全是糖水味儿,一点奶味都没有。
提着一袋子冰激凌推开门,魏照低头换鞋的时候一愣,原先放在门边的,岑姣的鞋子不见了。
“岑姣?”魏照开口喊了一声。
只是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回音。
魏照将手上的东西就近放在了桌子上,抬脚往里走,“你还在睡吗?”
停在虚掩的房门前,魏照抬手敲了敲门,“岑姣?”
虚掩着的木门顺着魏照敲门的里缓缓打开,床上空无一人,只剩还乱着的被子彰显著之前,的确有人在这里躺过。
魏照转身,他下意识摸出手机。
可是解锁的时候才猛地记起,他这次和岑姣重逢是意外,两人一起跑前跑后,却一直没想起来交换个手机号。
抬脚往外走,魏照瞥见了他和以前养的狗的合照挪到了餐桌上。
走过去,才发现合照下面,压着一张便签。
上面的字娟秀,是岑姣写的。
【魏照,这是我自己的事儿,你别掺和进来了。】
【你手艺不错,如果我能回来,再请我吃一顿,我给你讲究竟发生了什么。】
落款是一个岑字。
魏照捏着那张薄薄的纸片,纸片一角在他的力道下微微有些变形。
他缓缓吐出两口气,翻涌的情绪才渐渐平复。
这个岑姣。
这个岑姣啊。
到最后,也只剩这样一句感慨。
……
从魏照家离开后,岑姣拨通了肖舒城母亲的电话。
她沿着树荫往前走,心里盘算着如何开口。
嘟嘟的电话音垂在岑姣心口,不知响了多少下,那头接通了电话。
“喂?”
“伯母,是我,岑姣。”岑姣停下了脚步,她知道该如何讨巧扮乖,光听她说话,定是猜不到她一点表情都没有。“您同伯父最近还好吗?”
“让你记挂了,我们俩就那样。”肖舒城的母亲咳嗽起来,咳嗽声由重变轻,像是握着手机的人将手机拿得远了些。“姣姣你呢?最近过得怎么样?”
“伯母,我最近总是梦到舒城。”岑姣的声音染上了哭腔,可看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哪里有半点要流泪的意思。
电话那头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略有些哽咽的声音才响了起来,“姣姣,日子还长着呢,要往前看。”
“伯母,我知道这个要求你可能有些为难。”岑姣吸了吸鼻子,“我想去看一看你们,顺便看一看舒城留下的东西,也许看到那些熟悉的东西,我就能好些了。”
电话那头的人自然不会拒绝,和岑姣说好后,两人又寒暄几句才挂断了电话。
挂了电话,岑姣打开了微信。
这两天没怎么看消息,一打开,就是赵明焱的。
【陈玉生出事了,姣姣,你知道怎么一回事儿吗?】
岑姣没回,直接点进赵明焱的头像将人拉黑。
处理完赵明焱的微信,岑姣退回了联系人列表,一直往下翻,找到了名字是一串英文字母,头像是朵莲花的人。
点开后,岑姣靠着树干删删减减。
半晌,才将消息发了出去。
【师姐,你最近有空吗?我有些事情想要找你帮忙。】
消息发出去后,岑姣并没有干等着回信。
她这位师姐,常年不带手机,要想她看到消息,只能等。
左右岑姣还要去一趟肖舒城的老家,倒也不急着等回信。
岑姣的师父并非赵侍熊安排的,而是岑姣捡的。
说是捡的也不准确。
那年,岑姣跟着赵侍熊他们去凤城避暑,那时候岑姣十来岁,正是调皮的年纪。
她最喜欢做的,就是傍晚的时候,顺着墙根绕着古城跑一圈,手里抓着沿路踩来的野花。
岑姣遇见她师父的那天,与平时并没有什么区别。
只是那天岑姣在街上玩儿着的时候,一个戴着墨镜,穿着红裙子,一头波浪卷的女人开口喊住了她。
那女人看着时兴极了,像是大城市里来的人。
可是开口说的话,却怪怪的,“小姑娘,你要不要跟着我学点本事。”
岑姣虽然年纪不大,人却是警惕的。
听到那女人的话,站起身便想往回跑。
可女人却是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她,“囡囡,给这个姐姐表演一手,好让她知道,我们不是什么江湖骗子。”
岑姣这才注意到,女人身边还跟着个小萝卜头。
小萝卜头才到岑姣的腰。
要说,最多五六岁。可是五六岁的小孩儿摆弄起手里的桃木小剑却是有模有样的。
只见她晃荡着身子走到岑姣面前,没说话,而是扯了扯岑姣的手臂。
岑姣顺着小萝卜头的动作看向墙根,那儿有一排蚂蚁。
只见小萝卜头挥动手中的桃木小剑,对着那排蚂蚁。
正在岑姣不知道她在做什么的时候,面前的那排蚂蚁有了变化,只见原先围着面包屑的蚂蚁排列整齐朝着沿着墙缝拐来拐去。
岑姣盯得出神,也不知看了多久,那群蚂蚁鱼贯着从墙缝里爬了出来。
它们背上还驮着硬币。
只见那群蚂蚁停在了小萝卜头腿边,簇拥着那颗硬币。
而那个,操纵着蚂蚁给自己送来硬币买糖的小萝卜头,就是刚刚岑姣在微信上找的师姐。
手机震动,打断了岑姣的回忆,她抬眸去看,竟是有了回信。
【我也有事要找你,你最近在哪儿呢?】
紧跟着又是一条。
【姣姣,你小心着点儿,我发现些事情,和你有关。】
第26章 -
肖舒城的父母住在余唐,一个充满了历史古韵的城市。
岑姣做事儿讲究个迅速。
那边给肖舒城的母亲去了电话,转头就上了往余唐去的高铁。
天黑透的时候,岑姣也到了余唐。
车站外的出租车整整齐齐地排成几列,岑姣上了其中一辆,微微向前伸了伸脑袋,“去山渭古城。”
没上高铁时,岑姣联系上了她师姐。
出乎岑姣的意料,岑姣师姐也在余唐,得知岑姣正准备去余唐,电话那头的人当机立断,决定今天就要见上岑姣。
岑姣把自己的高铁班次告诉对面后。
对面很快就发来了地址,是在山渭古镇里头的一家火锅店。
出租车停在山渭古镇外时,古镇里仍旧乌泱泱的全是人,半点看不出已经是深夜了。
付过钱,岑姣进了火锅店。
火锅店里很热闹,交谈声此起彼伏,虽听不大清楚食客们究竟在说些什么,却也能感受到其中的人气。
岑姣一眼就看到了自己师姐的位置。
桑寻的审美随了她们的师父,喜好艳丽的颜色,繁复的图案。
最里面的桌子边,坐着的人穿着大红色的绸衬衫。头发烫着大波浪,妆不浓,却是大红唇。
看见岑姣,桑寻放下了手中的筷子,朝着来人招了招手,“姣姣,过来。”
桑寻比岑姣年纪小。
今年刚十九,可看着,却像是从画报上走下来的港岛八十年代的艺人。
岑姣在桑寻对面坐了下来,“师父最近还好吗?”
桑寻摇了摇头,“不晓得,她你也晓得的啦,去哪儿和谁都不说的,我上次见到她也有两年了……”桑寻从面前滚起的锅里捞出一片肉,“你也在的呀。”
岑姣记了起来,那时候,肖舒城的事情让她心烦,她就躲回了梅山,师父那阵儿恰好在梅山上,桑寻也在。
“别光坐着呀。”桑寻抬了抬下巴,“我点了好多,好不容易进城,得好好吃一顿。”
桑寻吃得快,吃相却是不难看。
不过看着她一边斯哈斯哈地吹气,一边把刚捞出来的吸满了沸腾汤汁的豆泡往嘴里塞,岑姣还是吸了一口气,她帮桑寻把饮料倒上,“你这是去哪儿了?”
“给人挖坟去了。”桑寻道,“谁知道那小鬼的坟在鸟不拉屎的山里啊,挖了小半个月,总算是了结了这事儿。”
桑寻摆了摆手,“不说这个,姣姣,我最近接的一个单子,新鲜热乎得很,和你有些关系。”
“和我?”岑姣有些惊讶。
“对咯。”桑寻点头。
岑姣缓缓眨了眨眼,桑寻天生一双阴阳眼,能见鬼通灵。
她平日里除了给人算命打卦,便是收钱替人抓一抓鬼啦。当然,有时候桑寻心情好,遇上那种自己找上门来的孤魂野鬼,也会大发善心,替它圆一圆心愿,送它最后一程。
和自己有关的,还在余唐。
岑姣心中很快有了一个名字,可她又觉得有些奇怪,“你是说肖舒城吗?可他死在黔州……”
岑姣的话并没有说全。
肖舒城死在黔州,就算死不瞑目,怨气化作厉鬼,也怎么都不可能回到余唐。
更何况,岑姣不久前才燃香引魂,一点反应都没有。
桑寻看了眼岑姣,她点了点头,又重新拿了根筷子,沾了些红油,在空盘子上画给岑姣看。
一团红油代表肖舒城死的地方,在黔州。
另一个远远的点一个点,则是余唐,中间则是大段的空白。
“照理来说,肖舒城死在这儿。”桑寻手中的筷子在代表黔州的地方点了点,“就算有怨气,也不会影响到他远在余唐的父母。”
“通俗点说,就是不会让他父母,无比真实地梦见自己。”
岑姣看着在桑寻的动作下,在白色盘子上晕染开的红油,有些迟疑,“是肖舒城的父母请的你?”
桑寻点了点头,“原本是去找师父的,只是梅山上没人,只遇到了哑叔,哑叔就留了我的联系方式。”
“老两口出手阔绰,而且我看肖舒城这个名字熟悉,想了很久才想起和你有关,就接下了。”桑寻放下了筷子,她一只手托着下巴,抬眼看向岑姣,“你觉得肖舒城这事儿……”
“冲我来的。”岑姣有些迟疑地吐出几个字,她先是将这两天发生的事简略地告诉了桑寻。
听岑姣说,接连死了几个人,陈玉生也失踪了,桑寻原先漫不经心的坐姿渐渐变得笔直,眉头也微微皱起,“不应该呀,难不成是师父在外头惹了什么人,这才有这么厉害的角色对付你?”
只是说完这个猜测,桑寻又连连摇头,“这也不合理,师父对外,只说和你有缘,所以才愿意让你出入梅山,对外,她只有我一个徒弟,如果是师父惹来祸端,该对付我才是。”
桑寻眉头皱紧了,刚刚美味极了的火锅这时也没了吸引力。
“难道是赵侍熊惹来的祸端?”桑寻抬眼看向岑姣,“那个老家伙,眼窄鼻厚,我看着就不喜欢。”
岑姣摇了摇头,“出事后,我仔细想过,赵侍熊的确在做一些不能揭露于人前的事情,只是那些事,我从来都没有参与进去。”
“这些年,也就上次寻血菌入药算是我替他办事。在那之前,赵侍熊对我同对赵明焱没什么区别。”
——把她当作自己亲生的孙女,好好养着,不让她去做一点有危险的事儿。
“那不就对了?”桑寻眼睛微微瞪圆,“打蛇打七寸,伤人伤软肋。肯定是那老东西得罪了人,仇人拿他看重的你下手。”
“可我和他疏远已经很久了。”岑姣道,“他的确把我当亲孙女一样对待,可是桑寻,我终归不是他的亲孙女。”
既然不是亲孙女,赵侍熊的敌人又怎么会放着赵明焱那个金贵的亲孙子不对付,反倒退而求其次,来对付岑姣呢。
岑姣的说法不是没道理。
桑寻肩膀塌了塌,满脸的懊恼,“那究竟为什么呢?”
岑姣没答,她看着面前的空盘子,过了许久,才抬手拿起了桑寻刚刚用来画点的筷子。
筷子尖在代表黔州的那团红油上轻轻点了点,“桑寻,这儿不对。”
桑寻坐直了些,只是仍旧歪着脑袋,“山里地势复杂,那些没人烟的地方磁场紊乱,瘴气弥漫很正常。”
“那你觉得,在这山里,我能遇见三年前的人,并将人救下来吗?”
“你说穿越?”桑寻的眼眸中闪过几分茫然。
你要是和她说鬼啊神的,这类玄学的东西,她还能同你说上几句。
可要是说上穿越这种科学范畴的,桑寻就半点说不出来了。
岑姣点了点头,可她面上,也满是迟疑。“可你要说穿越,我什么都没有做,进山,莫名就听到了声音,循着声音过去,救下人,发现是认识的。”
“救下了魏照,我就按照魏照所说的,去他们扎营的地方通知他的队友。”岑姣将在自己脑内回顾了无数次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桑寻,“可我到了地方,别说是营地,就是有人在这儿待过的痕迹都没有找到,再回头,魏照也不见了。”
“不光他不见了,升起的火堆也没有半点痕迹。”
“起初,我以为是幻觉。那山里没有人,我不慎中了招也不是什么没可能的事情。”岑姣缓缓吐出一口气,“可我从黔州离开后,又遇到了魏照。”
“魏照的确受过枪伤,只不过是在三年前。”
听到这儿,桑寻坐直了身子,她眼眸中闪过光,“那不是……”
岑姣点头,她明白桑寻要说什么。
“听他说三年前的事儿,我也觉得,应该是山中磁场的影响,导致当时发生的事情被以图案的方式留存了下来,遇到某种特定的天气或是什么,我就再一次见到了当时的场景。而受到磁场的影响,我自己的大脑补全了细节,让我认为是我救了魏照。”
桑寻点头,可看岑姣的表情,有些迟疑,“难道不是吗?”
岑姣苦笑着摇了摇头,“桑寻,魏照当年在被救出去之前,枪伤已经被简单处理过,而且我放了驱赶蛇虫草药的耳饰,在他那儿。”
“前者还能勉强解释,可后者我想破了头,也不知道该怎么找一个合理的解释。”
桑寻的眉头也微微皱起,她看向岑姣,“你说这山里不对,是有什么想法吗?”
岑姣闻言也摇了摇头,她叹了一口气,放下了那根筷子看向咕嘟着的火锅,“我只是觉得不像穿越,反倒像是某一刻,两段时间重合了。”
“如果是穿越,怎么会什么都没有改变呢。”岑姣捞出一块被煮得卷起牛肉,“不是都说蝴蝶效应吗?如果真是我穿越回去救了魏照,那么在我出现之前,他应该死在山里,不该出现在民宿,而且别人同他有关的记忆,也没有半点改变。”
“但如果是两段时间线重合,就能解释为什么没有任何变化了。”岑姣低声道,“因为三年前发生的事,和不久前我进山后发生的事,就是在同一时间进行的。在那段时间里,根本就没有分成什么三年前和现在,那就是一个整体,是同一个时间。”
桑寻光当一声,脑袋砸在了桌面上。
岑姣的话让她脑袋发痛。
岑姣见状忙夹了一块午餐肉放到了桑寻碗里,“你不用为了这事儿苦恼,我说给你听,只是想告诉你,那山里一定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认知之外的事情存在。所以,肖舒城死在哪儿,他怨气凝成的鬼魂能够跨越千里回到余唐,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我只是奇怪,如果是冲我来的,为什么不直接去找我,而是要找他的父母呢。”
桑寻嘴里还叼着半块午餐肉,听到岑姣的话,她将那半块午餐肉咽了下去,而后直勾勾地盯着岑姣。
她目光炙热,让岑姣也随之心惊,“怎么了?”
“姣姣,师父教过我们,当我们的预感告诉自己这件事不妙的时候,那便要把事情往最坏的方向去想。”
“现在,我们把他们是冲着你来的这件事,当作事实,而非我们的猜测。”桑寻眉宇间的神色变得严肃,“冲着你来的人,笃定你一定会来余唐!”
桑寻声音坚定,若有万钧。
岑姣眸光闪了闪,“可是,是我自己要来的,不是肖舒城的父母……”
“姣姣,无论过程如何,你现在就是在余唐了。”桑寻叹了一口气,“我们要想的,是幕后的人为什么会笃了你一定会主动来余唐。毕竟姣姣,你不愿做的事情,别人逼不动你。”
岑姣见状双唇颤了颤,眼睛也颤了颤。
原本虽然迷雾重重,可岑姣觉得事情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她是自己掌控着这一切。
可现在,像是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推着她往前,甚至洋洋自得。
那双无形大手的主人,正藏在这浓厚迷雾中,扯唇微笑,棋子落下,请君入瓮。
“不过,这人有件事忽略了。”桑寻眼尾微微上挑,竟是藏有万千风情,“他并不知道,我与你认识,不光认识,还是师姐与师妹的关系。”
是了。
倘若不是山上哑叔将桑寻的联系方式告诉肖舒城的父母,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梅山之上,除了那位神秘的梅山主人,还有桑寻这样一个学了她大半本事的小辈。
连桑寻这个在外面隐约有传闻的徒弟都不为外人知,更何况岑姣呢。
“既然戏台已经搭好,姣姣,那我们便顺着她的意思演下去。只不过……”桑寻脸上带笑,“你暂时不能让那对老夫妻知道你已经到了余唐。我倒要瞧一瞧,他们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管他是人是鬼,主意打到我梅山的人头上来了,都不能讨得好去。”
桑寻还不满二十,可说出这话来时,眸光却是狠厉,竟是隐隐有了几分梅山主人的风范。
……
肖舒城的母亲已经接连做了一个月的梦了。
准确些说,从他们回到余唐,老妇人每晚都会梦到肖舒城。
起初,肖舒城只是远远地坐着,把她给盯着。
蔡月梦里哭,看着远远的,身影模糊的儿子号啕大哭。
哭得醒了,又对着张裱出来的,肖舒城的遗像哭。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五天。
那天,蔡月的妹妹,也就是肖舒城的小姨来看她。
见自己的姐姐憔悴不已,来人满脸担忧,“姐姐,舒城没了,你也不能这样啊,要是舒城在天上看到你瘦成这样,指不定该多心疼呢。”
听到妹妹的话,蔡月将自己日日梦见肖舒城的事告诉了她。
蔡月的妹妹蔡星不像蔡月那样读书厉害,早早进了社会,关于神神鬼鬼的,也比蔡月相信得多。
听蔡月说夜夜梦见肖舒城,可肖舒城只是远远地把她盯着,什么都不做也什么都不说后,蔡星一琢磨,觉得这事儿有些玄乎。
她握住自己姐姐的手,满脸认真,“姐,我怎么觉得舒城这是有什么事儿呢?我们可怜的孩子,怕是在底下缺了什么,这才来你梦里讨要吧。”
如果事以前蔡月听到这话,可定会嗔怪一句,然后让蔡星别整天说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也不会相信蔡星的话。
可是现在,那是她唯一的孩子,什么话落到蔡月的耳朵里,都成了救命稻草,成了绑住她的最后一根麻绳。
那天下午,蔡月就跟着蔡星买了许许多多的东西,去了余唐香火最旺的寺庙,替肖舒城点了长明灯。
只是离开寺庙的时候,他们遇到了一个只有一只眼睛的跛子。
跛子拦住了她们,那只独眼直勾勾盯着蔡月,盯得蔡月心里发麻,想要将人推开的时候,才听那个跛子开口说话。
那跛子的声音沙哑难听,“你儿子不是缺东西,是寂寞,是有心愿未了。”
说完这句,他也不再拦蔡月姐妹,一瘸一拐地走开了。
只留蔡月伸手按在心口的位置,大口喘着气,看起来有些惊魂不定。
蔡星在一旁扶着蔡月,一开始她和蔡月一样也被突然冲出来的,长相稍显可怖的跛子吓了一跳,可当跛子说出这句话后,蔡星猛地认出了那人。
“姐姐,是跛子李。”
蔡月不知道什么跛子里,她的心脏还突突跳着,又因为刚刚那个跛子最后说的话恹恹提不起劲儿,所以蔡星那样激动地攥住她的手臂,蔡月也没有觉得疼痛。
她有些茫然地看向身侧满脸激动的人,“跛子李?”
蔡星连连点头,见姐姐满脸的茫然,她又急忙解释道,“余唐最神的算命先生就是他。”
“他可轻易不给人算命,听说他的一条腿和一只眼,都是替人看相,道破天机惹来的祸端。”
蔡月听得脑袋嗡嗡作响,她张了张唇,半晌才发出声音,“那……那他刚刚说我们舒城……”
“他说舒城有心愿未了哩。”
“天可怜得,我们舒城年纪轻轻就没了,可不得有心愿未了吗?不过他愿意送我们这样一句话,说不准能帮我们问到舒城未了的心愿是什么,咱们这些活人要是能帮他全了心愿,说什么也要帮他呀。”
蔡月浑浑噩噩的,蔡星见状,索性大包大揽,她让姐姐好好休息,她自己则是去找跛子李,看能不能求得他大发善心。
只是跛子李这样的高人,居无定所的,蔡星也不敢保证什么时候能找到人,只是在蔡月面前,她倒是没有露怯,只让蔡月放宽心,她有了消息就来通知她。
那天晚上,蔡月又梦见肖舒城了。
和往常不同,这一次,蔡月看肖舒城,不再是一个模糊的影子,而是变得清楚了许多。
她那可怜的儿子,瘦成皮包骨了,坐在那儿满脸痛苦。
“妈,妈——”
蔡月听到肖舒城喊,她止不住地哭,一边哭,一边应,“我可怜的儿啊!你想要什么你和妈讲,妈什么都给你烧过去。”
“好黑啊妈,妈好黑啊!我一个人怕!一个人怕!”
“舒城,我的舒城,妈妈去陪你啊——”
可是肖舒城只是一声接一声地喊,他不想一个人。
声音凄厉,到最后,如同鬼魅嘶吼,蔡月从梦中猛然惊醒,偏头去看,枕巾已经湿了一大片。
蔡星是第二天下午来找蔡月的,带着好消息。
“姐,我找到跛子李了,求了他很久,他愿意搭桥让我们和舒城说说话,问问清楚,他还有什么想要的。”
蔡月正因为那梦伤心着,听到蔡星这样说,也不耽搁,忙收拾了收拾,跟着蔡星去找了跛子李。
跛子李住在筒子楼里,黑黢黢的,踩着楼梯往上爬的时候,能听到吱呀吱呀的声响。
蔡月有些害怕地抓紧了蔡星的手,“这地方……”
蔡星回头看向蔡月,她开口安慰自己的姐姐,“跛子李是神人,他要是想赚钱还能住在这种地方?只是别人不愿意用身上的本事挣钱,我求他,他也不要咱们的钱,说是和咱们有缘,所以愿意帮我们。”
蔡月最终还是跟着蔡星上了楼。
推开门,是浓重的烟火味儿,不知道的,还以为走到了什么寺庙。
跛子李坐在椅子上,听到动静掀起眼皮看向蔡月她们。
他坏掉的左眼没有用眼罩遮着,疤痕盖住了整个眼眶,伤疤搅在一起,像是嶙峋的沟壑山脉,皮肉发黑外翻,骇人可怖。
蔡月只看了一眼便急忙垂下眼,她的心怦怦直跳,不敢同椅子上的人对视。
跛子李似是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打量,他浑不在意地从一旁的抽屉里摸出三炷短香和一张黄纸。
只见他把黄纸和短香推到了蔡月面前,“把你儿子的名字还有生辰八字写在黄纸上,等短香燃尽后,藉着香灰把黄纸也烧了。”
蔡月连连点头,忙按照跛子李说的话去做。
“跪着等香燃尽吧。”跛子李时不时抬起眼皮看向蔡月她们,指点上一两句,“要心诚,不然不一定能问仙问到你想找的人。”
蔡月哎了一声,忙跪了下去,双手合十,看着虔诚极了。
三炷短香很快就燃尽了。
蔡星在一旁看着,忙抬手推了推跪着闭眼祈祷的人。
蔡月有些费劲地爬起身,她捏紧了手中的黄纸,有些疑惑地看向面前的香灰。
这香灰虽说是刚落下来的还带有余温,可靠这一行半点儿的热量真的能把自己手里这巴掌大小的黄纸烧尽吗?
蔡月心里打了个鼓,她看了眼跛子李,一咬牙,将手中的黄纸送到了香灰中。
打破蔡月疑惑的事情,便是在这时发生的。
她分明没有看到火焰,可那张黄纸却是一点点蜷缩发黑,而她写下的字,却是隐隐泛出金光。
跛子李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只见他抬手取走一捧香灰和纸灰的混合物,然后转头看向蔡月,“你们在这儿等着吧,等会儿出来的,应该就是你们要找的人了。”
蔡月在蔡星的搀扶下在椅子上坐好,她有些坐立难安。
她半靠在蔡星的身上,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她在椅子上坐稳。
有风吹动遮挡视线的帘子。
跛子李的手伸了出来揭开了帘子。
蔡月看向跛子李,瞳孔却是微微放大,跛子李不瘸了,他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停在了蔡月一步开外的地方。
“妈。”跛子李突然开口,声音也不是之前的沙哑难听,而是肖舒城的声音。
蔡月的眼泪一下滚了出来,她哎了半天都没说出话来。
还是一旁的蔡星开口提醒她,“姐姐,别哭,快问问舒城是有什么心愿。”
“舒城,你有什么想要的都和妈讲啊。”蔡月抬手抹着眼泪,她盯着面前的人,分明还是跛子李那可怖的长相,不知为何,蔡月觉得自己从跛子李的身上隐隐约约看到了肖舒城的身影。
“妈,我要岑姣。”
蔡月低低的哭声止住了,她愣愣抬头看向肖舒城,像是有些没听明白一样。
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问了句什么。
“肖舒城”充满了耐心,他又重复了一遍,“妈,我要岑姣。”
蔡星被蔡月的反应弄得一愣,她小声询问蔡月,岑姣是谁。
可蔡月只是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人,没有回答蔡星的话。
又是一阵带有香灰味道的风穿堂而过,站在蔡月面前的跛子李身子晃了晃,像是有些站不稳一样连退几步,扶着一旁的桌子停了下来。
等他重新抬起头,神色已经变回了原先的样子。
跛子李咳了一声,开口赶人,“问到了吧?问到了就回去吧。”
可蔡月却没动,她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人,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问自己,“舒城他要一个活人,这是什么意思?”
跛子李看起来并不觉得奇怪,他瞥了眼蔡月,笑了一声,“这有什么可奇怪的,一个人孤单,一个鬼也孤单,他这是想在底下,也结一门亲。”
“配阴婚啊!”蔡星低声感叹道。
听到她的话,蔡月猛地转头看向她,却是久久没有下一步动作。
—第一卷·山中来信完-
第二卷:雾里寻青
第27章 -
见过跛子李后,蔡月什么都没说就离开了。
她没再提肖舒城的事情,也没有理会蔡星的追问。
配阴婚。
如果肖舒城只是想要一个人陪着,那么蔡星去找,去找同样英年早逝的可怜的小姑娘,无论花多少钱,她都愿意去和人姑娘的家人沟通,让两个同样可怜的孩子配成一对。
可岑姣活着啊。
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能和自己已经死了的儿子配阴婚呢?
蔡月打定了主意,不能做这样造孽的事情——至少一开始,她相当的坚定。
可肖舒城夜夜入梦。
她看着自己的儿子越来越憔悴,到最后,形销骨立。
蔡月在梦里号啕大哭,“舒城,咱不能干那样缺德的事情啊,岑姣没有对不起你,我们怎么能那样对一个小姑娘呢?”
肖舒城并不回答蔡月的话,他只是用带有哭腔的声音,一声接一声地喊妈妈。
到最后,肖舒城说,“妈妈,我好疼啊,我的腰落下来的石头砸成了两半,如果不是为了替姣姣找做标本的蝴蝶,我就不会进山了。”
蔡月猛地从梦中醒来,她原先的决定就在这一场梦后改变了。
有了新的决定,蔡月又去找了跛子李。
对于她的再次登门,跛子李似是早有预料,他告诉蔡月,他虽有些本事,可这引魂入纸人然后配阴婚的事儿,却是不擅长。
“还请先生指条明路。”蔡月有了决定后,整个人收拾得很干净,面对跛子李,也不再像先前那样失态,反倒是进退有度。
“梅山主人或许可以做到。”
蔡月并不知道什么是梅山主人。
好在蔡月和肖舒城的父亲人脉很广,找来找去,竟也找到了知晓梅山主人并能帮他们牵线搭桥的人。
蔡月并没有同自己的丈夫说明,她要替肖舒城办阴婚的事儿。
她只说总是梦见舒城,心神不安,想要替肖舒城办一场法事,好让舒城安息,也让自己安心。
老年丧子后,肖父也有些浑浑噩噩的,如今与他相伴的,便只剩蔡月了,能让蔡月不那么难过的事情,他自然不会阻止。
只是,虽然找到了操办的人,蔡月一直没有想到什么好的借口请岑姣过来一趟。
正当蔡月在想自己是不是再跑一趟川都,骗也好求也好,怎么也要让岑姣跟着自己回余唐的时候,她接到了岑姣的电话。
电话那头的人说总是梦见舒城,想要来余唐,看一看肖舒城的旧物。
蔡月险些按捺不住心中的兴奋笑出声。
她想,是注定的啊。
岑姣自己来了余唐,说明老天爷也是想要自己可怜的孩子不再孤孤单单一个人的。
都是天意。
……
火锅吃到最后,岑姣和桑寻已经有了主意。
岑姣暂时不出现,等桑寻先去会一会肖舒城的父母,看看他们究竟想要做些什么。
桑寻吃饱后颇为餍足地靠在椅子上,“姣姣,这两天你就在余唐玩一玩,松快松快,等我先去会会他们。”
岑姣点了点头,她虽然没什么游玩的心思,却是赞同桑寻的说法。
现在对方还不知道她们两个认识,而且已经互相交换了彼此知道的事情,自然要藉着这一点,挖出更多的内情。
桑寻拉着人回了自己住的酒店。
她在外面,向来是怎么享受怎么来的,挑选的酒店自然也是余唐最好的酒店。
星级高,风景好,距离旅游景点山渭古镇只隔了一条马路。
桑寻让前台又开了间商务套房。
两人坐上电梯往上走的时候,桑寻对着岑姣挤了挤眼道,“明儿你帮我去古镇里逛逛,那些摊位上的古董字画看着给我买些。”
岑姣微微皱眉,她有几分无奈地看向桑寻,“你还没放弃鉴别古董的大业呢?”
桑寻靠在电梯梯厢,“这些到时候我都是要让请我来的人报销的,无本万利的买卖,傻子才不干呢。”
岑姣笑了一声。
她倒是知道,桑寻此举,算是再给自己出气。
那些人既然想对她动手,那么总要先出点血才行。
一下接收了那样多的信息,岑姣本以为自己会失眠,谁料躺在床上,很快就睡了过去。
也许是知道一墙之隔的地方是可以全心信任的人,岑姣并没有失眠,她非但没有失眠,还睡得很沉,连梦都没有做过一个。
只是岑姣并不知道,一墙之隔的房间里。
桑寻点了安魂香,小姑娘卸了红唇,坐在桌前出水芙蓉似的,只是眉眼间微微蹙起,看着有些担忧。
方才在岑姣面前,她不想让岑姣看出自己的焦虑。
师父现在也不知道在哪里,联系也联系不上,如果对方铆足了劲儿要对岑姣下手,自己作为师姐,该怎么才能护岑姣安全呢。
想着,桑寻长长叹了一口气,而后一脑袋磕在了桌子上。
她虽比岑姣年纪小,可是辈分却是比岑姣高,自然要承担起保护自己人的责任。
桑寻三岁时就拜师了,她们师门的宗义只一点,护短。
不能叫自己人被人害了。
之前,桑寻还想呢,梅山的名号虽鲜少有人知晓,可知道梅山的人,多多少少都会带着些敬畏,又怎么会来找梅山人的麻烦呢。
那时候,师父并没有回答桑寻的问题。
只是以桑寻看不明白的目光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一旁苦着脸驯虫的岑姣。
现在想来,师父早就预见了,岑姣日后会遇见的事情。
而桑寻既然是岑姣的师姐,那么无论如何,都会保护好自个儿的师妹。
第二天,桑寻起了个大早,给岑姣留下口信后,便联系上了肖舒城的母亲。
显然,电话那头的女人听桑寻说她今天就可以问魂时有些慌乱,甚至提出了要改时间。
桑寻毫不留情地打断了蔡月的话,“改来改去的麻烦得很,要是今天不行,那你还是另请人帮你吧。”
蔡月听桑寻这样说,连忙改口说今天也可以。
桑寻按照蔡月说的地址找了过去。
肖家收拾得很干净,桑寻进门时,一眼就看到了肖舒城的黑白照片。
只是照片并没有挂起来,而是端端正正地摆在桌上,桌子前面,是一块黑色的,看着便让人心生不适的石头。
“小师父。”蔡月倒没有因为桑寻长得面嫩而轻视她,反倒愈发恭敬了,“我这一个多月,总是梦到舒城,在梦里他一直喊疼,我想请您看看,是不是要做场法事。”
桑寻瞥了蔡月一眼,没开口,却是抬手轻轻挥动。
她手腕上的七枚铜钱随着桑寻的动作轻轻晃动,片刻后,铛铛铛,三声干脆利落的声响。
蔡月瞪圆了眼,看向桑寻的目光更显尊敬。
方才并没有什么撞上那七枚铜钱,铜钱却自己发出了震鸣。
桑寻收回手,她看向蔡月,“你儿子,怨气很大啊。”
蔡月一听,便又红了眼眶。
她突然身子一矮跪了下去。
桑寻见状微微侧身,没接蔡月这一跪,也没开口说话。
一旁的肖父见状忙上前想要将蔡月扶起来,“你这是干什么。”
“小师父,实不相瞒,我儿子是被害死的。”
桑寻还没有反应呢,肖父倒是一愣,“你在胡说些什么?舒城那是意外……”
“不,不是。”蔡月抬起头,满脸坚定,“舒城在梦里全部告诉我了,都是为了替岑姣抓蝴蝶,他才会死在山里的。”
肖父满脸的无奈,他伸手想要将蔡月扶起来,可蔡月却是一动不动。肖父脸上多了些讪讪,抬头看向桑寻。
听蔡月提到岑姣的名字。
桑寻心中一凛,“哦?你说是你儿子梦里告诉你的?”
“是。”蔡月认真道。
“你同我说这些,应该不是只为了替他办一场法事那么简单吧?”桑寻看向蔡月,“你倒是说说,你想要做什么。”
“我梦到舒城之后,就找了余唐最厉害的人观落阴。”
“舒城告诉我,他不舍得岑姣,想和岑姣结婚,当一对真正的夫妻。”
桑寻心绪微沉,面上却是不显,反倒带上了笑,“你儿子是个死人,听你的话音,那个叫岑姣的应该还是个活人。你倒是教教我,死人和活人要怎么当一对真正的夫妻。”
蔡月听出了桑寻语气中的揶揄同不满,却仍旧没有起身,而是咬着牙继续道,“李先生告诉我,您有大神通,能够将舒城引到纸扎人里,等纸扎人和岑姣拜过天地后,自然就是一对真正的夫妻了。”
“哦——”桑寻心中掀起怒火,只是她仍旧笑盈盈地看着蔡月,“原来你是说配阴婚啊。”
“可是,活人和死人配阴婚,可是缺大德的事情……”
“小师父,只要您能帮我儿子圆了愿望,无论你要多少钱,我都给你。”
桑寻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并不达眼底,“是吗?那我得想想,等我想明白这交易值不值得,自然会通知你的。”
“毕竟……”桑寻扫过肖舒城的照片,“就算我同意了,你不把那个叫岑姣的带过来,我也没法子让你儿子和她成为真正的夫妻。”
听桑寻松了口,蔡月也不去看肖父铁青的脸,而是感恩戴德将人送出了小区。
桑寻走出去一截后,从口袋里摸出了手机。
另一边,岑姣醒来后便按照桑寻说的,帮她去古镇里搜罗各种各样的假古董。
买了四五个,手机收到了桑寻的消息。
【这肖舒城的爹妈可厉害了,想着用你给他们儿子配阴婚呢。】
岑姣一愣,还没来得及回消息,桑寻又发来了一条。
【有人偷摸跟着我,姣姣,像以前那样,瓮中捉鳖。】
第28章 -
岑姣确认了桑寻发来的位置。
是避开主街的一个小巷子,胡同口,有一棵高大粗壮的歪脖子树。
胡同只有两个出口。
只要桑寻领着跟踪她的人拐进胡同,岑姣堵上进胡同的路,那么跟踪的人便逃无可逃,就可以轻而易举地瓮中捉鳖。
岑姣藏好后给桑寻去了消息。
她等在了胡同入口处的店里,这样不显眼,不会打草惊蛇。
等了大概十分钟,手机嗡的一声响。
桑寻已经领着人进胡同了。
岑姣起身也拐进了胡同,能远远看到桑寻以及跟在桑寻后的人。
看身形是个男人。
“桑寻——”岑姣开口喊道。
听到岑姣的声音,原先装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闷头往里走的桑寻猛地转过身,她轻哼一声,眼皮抬起看向跟着自己的那个人。
“哪条道上的?!敢跟踪你姑奶奶!”
通常来讲,这种时候跟踪者发现自己落入陷阱,一般会慌乱,而后慌不择路。
可桑寻转身,却没有看到预料中的场景。
因为跟踪她的那个男人,转身转得比自个儿还快。
岑姣出声的时候便做好了准备。
按照以前的经验,跟踪桑寻的人会想要从桑寻处突破,但大概率不是桑寻的对手。
等那人在桑寻身上尝到了苦头,那么或许会想着从进来的地方出去,岑姣只需要在这时候拦住她就行了。
然而,这次跟踪桑寻的人却是在岑姣出声的一瞬间转过身来。
那人的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戴着口罩墨镜。
岑姣一时有些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身形有些熟悉。
另外,虽说那人戴着墨镜,可岑姣无端觉得,被墨镜遮挡的那双眼睛,正目光灼灼地望向自己。
“姣姣,拦住他!”桑寻咬牙切齿道。
那个朝着岑姣走过去的人并没有回头看一眼桑寻,他只是抬手摘下了鸭舌帽和墨镜。
在那人摘下帽子的瞬间,岑姣也认出了来人究竟是谁。
她下意识退了半步。
朝她走过来的男人口罩也取了下来,之前看着总是正气凛然的脸上,竟是染了一丝不羁。
是魏照。
魏照居然也到了余唐!到了余唐也就算了,还偏偏跟上了桑寻。
岑姣眼前一黑,她转身就往胡同外跑。
可魏照跑得更快,几乎三两步就追了上来,他抬手,抓住了岑姣的手腕。
岑姣一时也顾不上那么多,用没有被抓住的手猛地向后一掌,拍在魏照的心口处,想要将人推开。
魏照面容有一瞬扭曲,显然岑姣这一掌拍得着实有些疼了。
可他抓住岑姣的手并没有松开,反倒是咬着牙开口,“岑姣,你跑得倒是快。”
桑寻叫这变故惹得一惊。
怎么情况变成岑姣要跑,那个原先要抓的鳖追着岑姣不放呢。
只是见岑姣被那个男人抓住,面上竟是有些惊惶失措,桑寻顾不上多想,只见她抬起右手。
桑寻的右手手腕上,戴着复杂的手链。
只见她轻轻摆动手腕,随着她的动作,手链上方的银片发出清脆的声响。
岑姣心中一惊,忙喊停了桑寻,“是认识的人!别下死手!”
桑寻手腕的动作微微一顿,那些缓缓飘起的银片这才落了下去,贴着桑寻的手背。
魏照这才回头看向了桑寻。
他遇上桑寻,是个意外。
在发现岑姣不告而别后,魏照找蔡宇杰联系上了肖舒城的朋友,从肖舒城朋友那儿问到了肖舒城在余唐老家的地址。
魏照不敢耽搁,生怕耽搁一下,岑姣就从余唐离开了。
如果在余唐找不着岑姣,那便是真的不知道去哪儿找岑姣了。
魏照到了余唐就找去了肖舒城家在的地方。
只是他在小区外,就遇到了肖舒城的父母。
当然,肖舒城的父母并不认识魏照,就在魏照打算上前和他们说明来意的时候,他才发现肖舒城的父母身边,还有一个穿着艳丽的女人。
直觉让魏照停了下来。
那个与肖舒城父母一起的女人身上,有着和岑姣一样的东西。
具体是什么,魏照说不上来,可直觉让他停了下来,他没有露头,而是等在那儿,等那个和肖舒城父母一起上楼的女人下来后,才偷偷跟了上去。
魏照在跟上桑寻的时候,也还没有想好,是该和她说些什么。
他自己也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莫名,明明是来找岑姣的,放着已知的肖舒城父母不去找,反倒跟上了一个陌生女人。
只是心里觉得自己的行为奇怪,魏照仍是跟上了桑寻。
他是个相信实打实东西的人,这还是第一次跟着所谓的直觉走。
只是现在看,这直觉竟是准得吓人。
桑寻的视线在魏照和岑姣身上转了个来回,见魏照仍旧拉着岑姣的手腕,脸一冷,“你先把姣姣松开!”
魏照没动,他低头看向岑姣,“别跑。”
岑姣盯了魏照一眼,察觉到桑寻的眸光带着些揶揄,她有几分没好气地开口道,“你松手,我又没做亏心事,为什么要跑。”
魏照这才松开了手,只是视线仍旧粘在岑姣身上,像是怕极了她又突然消失。
桑寻抱着手臂走到了岑姣面前,她先是将岑姣拉到了自己身边,然后抬眼上下打量着魏照,视线里带着些许审视。
她上上下下将魏照看了个仔细,然后偏头凑到岑姣身侧,小声道,“看着比肖舒城顺眼,比陈玉生舒服,也比赵明焱要靠谱。”
岑姣看向桑寻,“胡说什么呢,他就是我和你说的那个魏照。”
桑寻啊了一声,又一次将魏照上上下下打量了遍。
跟踪的事情,算是一场乌龙,暂时解决了。
桑寻也不再揶揄岑姣,她收回了落在魏照身上的目光,眼神变得有些冰冷,“肖舒城的母亲,铁了心要对你下手。”
岑姣抿了抿唇,“也不是不可以试一试。”
桑寻没答,微沉的目光代表她正在思考岑姣的提议,想了好一会儿,桑寻摇了摇头,“不行,太危险了。”
就算她们决定顺势而为,桑寻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倘若以身入局的人不是岑姣,那么桑寻半点不会迟疑,可如果这个人是岑姣,那么她对自己的术法就变得不自信。
就算九成的可能,她们能够顺着揪出对付岑姣的人。
可还有一成呢,万一是那一成呢?桑寻不敢也不能拿岑姣去赌。
岑姣知道桑寻的顾虑,“桑寻,如果那个人是想我死,那就不用耗费这么多心思了,他不会让我死的。”
“我们只需要顺着他,一定能一点点摸清事情的来龙去脉。”
“等等。”魏照在一旁听得有些云里雾里,“岑姣,谁要对你下手,你们要做什么?”
岑姣瞥了眼魏照,有些不耐烦,却还是开口将事情大致解释了一遍。
“不行。”魏照听完,也管不了配阴婚这事儿多么荒谬,迳直开口反对,“岑姣,这变数太大了。”
见岑姣抿唇,魏照知道她并没有被自己说动。
“岑姣,你说要顺着她们的意思去做,那是你要假装被他们控制住,和肖舒城配阴婚吗?”
魏照的语气有些着急,听起来也有些冲人,“你倒是说说,活人怎么和死人配阴婚。”
岑姣瞥了眼魏照,“我不是说了吗,如果做这些事情的人真的是想我死,就不会这样大费周章了。”
“那你又凭什么认定有这样一个人存在?!”魏照板下脸来,他看向面前的人,一字一顿,“如果根本没有这样一个人呢?如果真就是肖舒城他死了,成了鬼,不想放过你呢?”
“难不成你也要死了当鬼再去和他算账吗?!”
见岑姣不说话,魏照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从岑姣一言不发地离开,这股气就已经在魏照心口了,现在,这股气膨胀得升空,然后炸开,几乎让魏照失去理智。
他眼尾微微有些红,死死盯着岑姣,“你这一趟,究竟是抱着什么念头?岑姣,在川都的时候,我们说好了一起去查!你答应得好好的,转头就不见了。”
“我他//妈//好不容易问到了肖舒城在余唐的地址,找到了你,你现在和我说你要去送死?”魏照深吸了一口气,“我不同意,我他//妈就不可能同意!”
魏照显然被岑姣的态度气得狠了,竟是接连爆了两句粗口。
他盯着岑姣,可岑姣仍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样子,光是看着,那股气便更加浓重,几乎要将魏照吞没,要将他的理智燃尽。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岑姣看着魏照,“肖舒城的事情和你要查的事情毫无关联。魏照,你何必牵扯进来。”
眼看着再说下去,面前这个叫魏照的要被岑姣给气晕了,桑寻开口打断了两个人的针锋相对,“都先别争了,先回酒店吧,让我想想。”
比起和魏照的针锋相对,对于桑寻的话,岑姣并没有表示出反对的意思。
“那回去吧,从长计议。”岑姣抬脚便要往巷子外走,也不去管一旁被她气得脸色都有些发白,胸膛起伏着的魏照。
“一起吧。”桑寻看向魏照,她抬了抬下巴,“来都来了。”
魏照呵了一声。
【这事儿与我不相干,我为什么要跟你们一起。】
【我就当是来余唐玩儿的,你们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关我屁事。】
诸如此类的狠话在魏照喉咙里转了一圈又一圈,最终半个音节都没有吐出来。
他深吸一口气,跟上了岑姣和桑寻。
岑姣走得快,将桑寻和魏照落在后面四五步的距离。
桑寻倒不急着去追岑姣,反倒是几次偏头打量魏照,“你和我们姣姣什么关系?”
“朋友。”魏照答道,只是过了一会儿,他又自嘲般开口,“我是这样觉得的,至于岑姣是把我当朋友还是什么陌路人,我不知道。”
“朋友……”桑寻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魏照的话,她垂着眼没再说什么。
只是在快到酒店的时候,桑寻站定,她抬眸看向魏照,“我倒是第一次见到岑姣有你这样的朋友。”
魏照有些不解地看向桑寻。
只是桑寻并没有解释的意思,而是抬脚三两步追上了已经进了酒店的岑姣。
电梯里,岑姣低头看向手机。
肖舒城的母亲蔡月给她打了好几个电话,只是岑姣都没有接。
似是察觉到了岑姣不接电话,蔡月又给岑姣发来消息。
光看消息,蔡月并没有表现得很着急,反倒满是对岑姣的关心。
【姣姣,你来余唐了吗?给你打电话没有打通,我有些担心你,空了记得给我回个电话。】
岑姣垂眸看着消息,肩上一重。
是桑寻靠了过来,她将蔡月的消息逐字念了出来,而后嗤了一声。
“人呐。”桑寻摇了摇头,“最是会演戏,不如和鬼打交道来得畅快。”
岑姣瞥了眼桑寻没说话。
而魏照站在角落里,垂着眼,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电梯很快就停了下来。
岑姣回房,桑寻跟在她身后进了屋子,魏照落在最后,也想往里走,但是却被岑姣拦在了门口。
岑姣仰头看向魏照,“这是我的房间,你走错了吧。”
声音刺刺的,让魏照想起了刚认识岑姣时的事情。
岑姣不让进,魏照也不是什么硬闯的性子。
他只是点了点头,道了一声行,就往自己的房间走——魏照的房间在岑姣的隔壁,他特意让前台开的。
门禁卡滴得响了一声。
魏照推门准备进去的时候,又微微后撤,看向岑姣,“岑姣,你的事儿,我还掺和定了。”
话毕,也不管岑姣是什么反应,迳直进了屋子,然后砰一声关上了门。
反倒是岑姣,站在门边,许久没有什么反应。
“倒是少见让你口头上吃亏的人。”桑寻靠在沙发上,朝着岑姣看过来。
岑姣眨了眨眼,她关上门往里走,“不明白你什么意思。”
桑寻坐直了身子,她黑漆漆的眼睛眨了两眨,“姣姣,你没发现自己和魏照相处的时候,有些人气儿了吗?”
说到人气儿,岑姣倒水的动作一顿。
以前在梅山的时候,师父爱带着岑姣去山下逛市集,她推着岑姣去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
桑寻不解,师父向来不是强迫人的性子,可岑姣明明清冷冷的,不爱同人打交道,怎么就要逼着她去做不喜欢的事情呢。
“姣姣身上没有什么人气儿,没有人气儿是留不住的,要沾染些人气儿才行。”
那时候,桑寻还小,不理解师父口中的人气儿是什么意思。
只是这些年,她渐渐能够独当一面,也开始理解了师父口中的人气儿。
这人气儿,指的是情绪。
岑姣不是没有情绪,可她的情绪却是因为某些事情。
譬如,她会与陈玉生争吵,会感到愤怒。但那是因为发生了让她不满的事情,所以岑姣愤怒。
先前和罗芍一起打麻将的时候,岑姣也会觉得开心,可那是因为她们在一起玩耍,玩耍这件事情让岑姣感到开心。
可什么都没发生的时候,岑姣和任何人在一起,都不会有什么情绪起伏。
可是人的情绪,同呼吸一样,是一直存在的。
可能会无缘无故看一个人不顺眼,这种讨厌的感情可能会像旱地拔葱那样,凭空出现。
又或是和亲近的人在一起,就算什么都不做,也会有欢喜的情绪。
而岑姣则是缺少这样的情绪。
她只会因为好事开心,坏事伤心愤怒,像是设定好的程式,少了些人气儿。
可刚刚对着魏照,岑姣却有了这样的人气儿。
若是从前的岑姣,在魏照非要介入她的事情的时候,应该不满,不满会滋生愤怒。
可刚刚,桑寻没有从岑姣身上感受到愤怒的情绪,反而感受到了一丝丝难过。
“姣姣,魏照对于你来说,不一样。”桑寻继续道。
岑姣放下了手中的水壶,她在桑寻对面坐了下来,“可是我和他认识没多久。要说相处,更是只相处了几天。”
桑寻摇了摇头,“可是人之间的情感,从来不仅仅依靠时间来判断。”
“有些人,一眼抵过万年。也有些人,经年累月地相处,感情不增反减。”桑寻认真道,“你和魏照之间,冥冥中一定有什么关联。”
岑姣垂着眼,像是在思索桑寻说的话。
而桑寻却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稍显兴奋起来,“姣姣,我知道有什么万无一失的法子了。”
“我可以让你和魏照暂时联系到一起,到时候,就算出现了什么我意料之外的事情,这阴婚也结不成。”
因为在鬼的眼里,岑姣身上缺了一块,它是不会接受一个有瑕疵的贡品的。
岑姣知道自己该答应,可她仍旧有些迟疑。
“桑寻,我不想让魏照掺和进来。”岑姣攥紧了指头又缓缓松开,“太多人因为我的缘故出事了,现在我想要尽可能地避免再有人牵扯进来。”
“姣姣,像你说的,魏照三年前就已经牵扯进你的事情当中了,不是吗?”
“我们这种人,信命中注定,信冥冥之中自有安排,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没有你,魏照他三年前就该死了,死在幽幽峡谷,连尸骨都无法收捡。”
“早在你我都不知道的时候,你们就已经牵扯在一起了,现在,又怎么可能让他抽身离开呢?”
“更何况……”桑寻顿了顿,她笑了起来,声音中多了些揶揄,“我看那个叫魏照的,挺乐意掺和进你事情里去的。”
岑姣看向魏照,她没再说不好,只是缓声道,“总要把事情的利害关系和他说清楚。”
“魏照这个人,好管闲事儿,莫名有种侠气,可总要让他知道,他现在帮着的人,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要掺和进的事又究竟是怎么样的事。”
第29章 -
魏照有些百无聊赖的时候,有人敲响了房门。
打开门,余光中,岑姣站在门边,正仰头看过来。
魏照见状也没让开,只是侧了侧身,靠在门框上,“岑小姐是不是走错了?你的房间在隔壁,这是我这个和你毫无关系的路人的房间。”
说到毫无关系几个字的时候,魏照几乎是咬着牙。
岑姣没在意魏照的情绪,她抬眸看向面前的人,“有些事情我想和你说清楚。”
岑姣的语气十分严肃。
魏照也微微皱眉,他挺直了背,看着面前的人咽喉一阵阵发干,过了好一会儿,才沉声道,“岑姣,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去冒险。”
岑姣抬脚走进了魏照的房间。
她在离魏照几步远的地方站定,而后回头看向身后的人,“可是魏照,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魏照看着几步外的岑姣,眼眸中升起一丝疑惑。
他听到岑姣平静到几乎让人绝望的声音。
“魏照,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身上究竟藏着什么样的秘密,就算是这样的,有可能会把你拖进无间地狱的我,你也执意要掺和进来吗?”
魏照怔怔看着岑姣,“我不明白。”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岑姣,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魏照,我和你说过,我的父母,和我有血缘关系的人都死光了。”岑姣眨了眨眼,她的语气平淡,好像在说另一个人的事情一般,“我是六岁的时候被赵侍熊接到身边的,而我的记忆,也只从六岁时开始。”
魏照微微皱眉,他看向岑姣,“六岁之前的事情记不住很正常。”
“是,小孩子记不住事情很正常,可总有些模糊的影像。”岑姣低声道,“对于印象模糊的童年,小孩子总会记住某个特殊的东西,或许是一件事,一个玩具,一个朋友……”岑姣顿了顿,“至少,你从不会怀疑自己没有经历过那六年。”
“可是魏照,我六年前的记忆是空白,它不是模糊不清,而直接是断层。”
“我有时候会想,会不会我的人生就是从六岁开始的。”岑姣抬眼看向魏照,“这显然不正常,只是我不想去深究。但是魏照,我身上的秘密,于我而言是迷雾,可能迷雾散去什么也没有,也可能藏有谁也无法承受的炸弹。”
“我也不是孤身一人。”岑姣悠悠叹了一口气,“桑寻会帮我,如果她也解决不了,师父不会不管我。”
“她们帮我,因为她们早就知道了我身上可能有的秘密,可是魏照,你不一样,你现在离开,完全可以回到以前的生活。”岑姣眸光闪烁,似熠熠星光,“我也答应你,如果有一天我在解决自己事情的时候,发现了与你当年的事情相关的线索,一定会把消息捎给你。”
“但也有很大的可能,我要探寻的事情和你要找的真相根本就是两码事……”
“岑姣,我不是说过了吗,我没法看你一个小姑娘去应付这些事情。”魏照打断了岑姣的话,他往前走,原先被他挡着的门失了阻挡的力,晃晃悠悠地关上了,锁舌搭上锁扣的瞬间,发出卡嗒一声清脆的声响。
魏照停在了岑姣身前,他身形高大,头顶的白炽灯照出他的影子,将岑姣一整个拢住。
“何况,我的直觉告诉我,我要找的真相和你要解决的事情,源头在一起。”魏照笑了笑,笑容有些晃眼睛,“虽然我从不信直觉这种东西,但是岑姣,在和你相关的事情上,我相信我的直觉。”
“你就当大发慈悲,行行好,给我一个找到当年真相的机会,行吗?”
岑姣眸光闪了闪,她抬眸看着面前的人,没说话,却是切实感受到了刚刚桑寻所说的自己的人气儿。
把魏照换成别人,自己现在一定是不耐烦极了,半点没有商量的余地。
可是对魏照,岑姣的情绪竟是复杂到让她无法描述。
过了许久,她才动了动唇,“算了,怕了你了。”
这话听着是告饶,也是妥协。
见岑姣松口,魏照才松了一口气,他笔直的背微微塌了些,整个人斜斜站着,多了一分痞气,“不过岑姣,你那个同伴,是神婆?”
原先情绪莫名有些沮丧的岑姣猛地抬眸,眼眸中满是不满,“什么神婆,桑寻以后是梅山的主人,和那些江湖骗子可不一样,她有实打实的本事。”
“是是是。”魏照忙抬手告饶,“你们都顶顶有本事,只是你们之前说得配阴婚,究竟是怎么个配法。”
岑姣白了魏照一眼,抬脚往外走,见魏照没动,开口催促,“不是要和我一起去调查吗,还不跟过来,耽误时间。”
语气有些冲,可魏照并不在意,反倒低头笑了一声,然后顺着她的话道,“是我不好,全听姣姣的指挥。”
岑姣步子一顿,看着魏照停下了动作。
魏照含笑看过来,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岑姣却觉得浑身都起了一层疙瘩,不少人喊她姣姣,可不知道为什么,魏照喊起来却让她浑身不自在。
可如果说出来,却又显得自己格外在意。
岑姣又哼了一声,索性不再理会魏照,迳直回了自己的房间。
桑寻在岑姣房间里等着,她右手边是白天岑姣给她买的那些古玩器具,左手边则是裁剪成张的白纸。
听到声音,桑寻抬眼去看,见岑姣和魏照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并不惊讶,而是抬了抬下巴,“坐下说。”
“要想姣姣百分百平安,魏照,我需要你的帮忙。”桑寻手中我这个桃木雕刻成的小人,她抬眼看向魏照,将手中的桃木小人递了过去。
魏照抬手接过桃木小人,他将小人翻了几圈,发现这桃木小人做工精细,远看平滑,近看却是细密成线的刻痕。
“桑寻会帮我们暂时建立联系。”岑姣也看向那株桃木小人。
“建立联系?”魏照有些不解。
“就是会在我们彼此身上种下烙印,算是昭告鬼神,我们……”岑姣顿了顿,话音一转,“由彼此照着。有了烙印的人,算是残次品,鬼神都不会接受这样的贡品。”
岑姣说的话,对于魏照而言完全是新的理念。
好在他接受能力还算强,对于鬼神之说,以前虽然不信,可现在岑姣她们这样说,魏照也没有什么怀疑。
“该怎么做?”魏照问道。
因为他的干脆,桑寻反倒多高看了他一眼,只见她摸出一把小刀,“伸手。”
魏照照做。
桑寻手起刀落,在魏照掌心划下了一个刀口。
直到鲜血涌出,魏照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疼痛。
岑姣已经从他手中接过了桃木小人,在魏照掌心有鲜血涌出后,忙把桃木小人往前送了送。
血滴在桃木小人的身上,很快就沁了进去。
桑寻则是收回小刀看向岑姣。
岑姣倒是不用桑寻动手,她自己划破了手掌,鲜血顺着纹路淌落,也滴在了桃木小人的身上。
收集了岑姣和魏照两人鲜血的桃木小人身上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
桑寻接过小人,咬破了食指,以血为墨,在那桃木小人身上画下符咒。
“封盒。”桑寻低声道。
岑姣闻言将一旁准备好的木箱子放了进去。
桑寻抬手将桃木小人放了进去,手腕一翻,盖上了木箱子的盖子。
不知是魏照的错觉还是什么,他总觉得在木箱子被盖上后,听到了嘟嘟两声,像是箱子里面有什么活了过来,拍打着箱壁。
而岑姣在木箱放好后,则是摸出手机,给蔡月去了电话。
她点开了公放。
“伯母。”岑姣开口,“之前有些事情耽搁了,我明天就能到余唐。”
“人没事就好,人没事就好。”即便隔着冰冷的电话,也能听出蔡月那难以压抑的激动。“明天我和你肖伯伯一起去接你吧。”
“不麻烦了伯母,明天到了之后我再给您打电话。”
蔡月又絮絮叨叨说了好些,言辞间甚至有几分颠倒,她却恍若未觉。
等到挂断电话,桑寻才悠悠叹了一口气道,“她受了很重的影响,这个肖舒城,活着没有好好孝敬父母,死了,还给他母亲带来这样的灾祸。”
岑姣看着手机微微有些出神,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阿寻,我之前用引魂香试过,没能唤来肖舒城的魂,照理说,他死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怨气,不该成鬼才是。”
桑寻冷哼一声,“谁知道呢,有人在装神弄鬼也说不定。”
话音未落,桑寻的电话也响了起来,是蔡月。
接通,蔡月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小师父,不知道您考虑得怎么样,我儿想要结亲的对象明天就能到余唐了,还请小师父帮帮忙。”
“我仔细想过了。”桑寻清了清嗓子,“帮你们不是不可以,毕竟按你们的说法,那人该去陪着你的儿子才是。”
“是是。”蔡月应和道,她的声音有些扭曲,“小师父,这是大善事,既能让我儿安息,又能让一对有情人不再阴阳相隔。”
这话说得,桑寻险些呕出来,只是她并没有表现出来,而是顺着蔡月的话,“话虽如此,可是结阴婚这事儿,多少有些折损阴德。我向来不做这些。”
听桑寻像是要拒绝的意思。
手机那头传来了嘟嘟声,听起来,似是蔡月正对着手机磕头,“小师父,你发发善心,要多少钱我都给你。”
“不是钱多钱少的事情。”桑寻故作推脱,蔡月那头闻言,字字恳切,仿佛只要桑寻点头,就算是太阳月亮,她都会想办法找来给她一样。
见人上钩,桑寻才叹了一口气道,“我是看你们母子情深才答应你的。”
“只是这结阴婚的确要耗费些心力,为了抵消所耗费的功德,得捐三十万给希望工程的孩子。”
“行,我现在就去办。”蔡月忙应了下来。
桑寻这才笑了一声,“那我这边先准备着,等人到了你通知我就是。”
挂断电话,桑寻哼了一声,“这三十万算是给他们积德了。”
通知过蔡月后,便要准备结阴婚需要的东西。
桑寻抬手捏起身旁裁剪好的纸张,动作灵活,三两下就拼接出了手臂,然后是身体,很快,一个活灵活现的纸人就出现在众人面前。
毛笔沾上黑色的液体。
那支毛笔在桑寻的手中,显得十分服帖,轻轻一动,一张惟妙惟肖的脸就出现在了纸人的脸上。
魏照盯着那具纸人,后背止不住地发毛。
他知道,那是死物,不久前,还只是一张一张的白纸。
可现在,魏照看着那具纸人,却觉得这死物会活过来一样,而这个念头只是起了一点,整个人便如坠冰窖,浑身发毛。
岑姣察觉到魏照的背脊微微有些僵硬。
她突然伸手抓住了魏照的手腕,魏照的身子更显僵硬了,他看向笑盈盈的岑姣,声音有些轻,“怎么了?”
“让你感受一下纸人的触感。”说着岑姣手上的力气便大了些,带着魏照去碰那具纸人。
手离纸人越近,魏照的心砰砰砰跳得越激烈。
他想要抽回手,可看岑姣那笑盈盈的,略带些狡黠的脸,魏照便做不出抽手的动作。
岑姣分明是看出了自己心里有些惧怕这具纸人,故意整他呢。
魏照不想在岑姣面前露怯,无论是因为什么,他都不想在岑搅面前露怯。
哪有不久前才信誓旦旦要和她一起去调查,现在就吓得瑟瑟发抖的道理。
魏照深吸了一口气,由着岑姣拉着他的手去碰那具纸人。
“别吓他了。”桑寻看向岑姣笑了一声,“等会儿摸着发现和真人的皮肤没有区别,再吓得弄坏了我的纸人。”
岑姣也笑了一声,她转眸看向魏照,眼底有恶作剧得逞的笑意。
魏照看向岑姣,心下突然一横。
在岑姣松开他手腕要收回手的时候,魏照突然反手握住了她。
岑姣愣了愣,她抬眸看向魏照,眼睛瞪得圆圆的。
只见魏照面色有些苍白,眸光却是坚定,他拉着岑姣的手一起,轻轻放在了纸人的手臂上。
仿若有一股电流顺着魏照的掌心一路电到他的天灵盖。
魏照总算明白了桑寻口中的没有区别,如果不用眼睛去看,他肯定会认为手掌碰到的是另一个活生生的人。
可是,掌心手臂的主人,是一具纸人。
纸人黑洞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瞅着魏照,仿佛下一刻就会活过来一般。
“欸——”察觉到魏照的动作,岑姣下意识开口想要拦一拦他,可拉着她手的人却是下定了决心,明明怕极了,手却没有收回来的意思。
“行了,知道你的决心了。”岑姣力气大了些,她抽回了手,不去看魏照,反倒是看向桑寻,“你今天不能离开这儿,我去给你买些吃的回来。”
桑寻点了点头,给纸人画上五官有些耗费她的心力,她整个人靠在沙发上,抬了抬手,“要昨天的那家火锅,重麻重辣,多要两份毛肚。那家不送外卖,姣姣,你只有煮完了帮我带回来。”
岑姣点了点头,“那你歇一会儿,我去买。”
说着她站起身往外走,走到门边时,发现魏照没有跟上来,回头去看,“你不去吗?不去的话,就留你在这儿看着纸人了。”
“去——”魏照猛地站起身,他后知后觉自己的反应有些大,清了清嗓子,虚握成拳的手遮掩似地抵了抵鼻尖,“我和你一起去。”
进了电梯,岑姣盯着不断变化的电梯数字突然开口道,“你是怎么找到余唐的呢?”
“肖舒城有个朋友,和蔡哥关系不错。”魏照解释道,“我托蔡哥帮我要了地址。”
岑姣唔了一声,“蔡哥没问你为什么要肖舒城老家的地址吗?”
“没问,他也知道我要地址肯定是有事儿。”
“那他不知道你是来找我啊?”
“……”魏照没有立刻回答,过了好一会儿,才道,“知道。”
电梯响了一声,一楼到了。
岑姣抬脚往外走,她回头看了眼跟在身后的魏照,“他知道你来找我还给了你地址?我还以为蔡哥不喜欢我呢。”
“怎么会呢。”魏照轻声道,“蔡哥对你印象挺不错的。”
其实,蔡宇杰在接到魏照的电话后,有些生气。
虽说他还是帮魏照要来了地址,挂断电话前,声音却是有些冷硬,“魏照,你知不知道和岑姣有关的都是些什么人?”
“江湖术士,和尚,神神叨叨的道士。”蔡宇杰顿了顿,“还有一群训练有素的,士兵一样的人。”
“那天我注意到他们运来了很多东西,看那箱子的大小,装步枪正正好。”
“你执意要去管她的事儿,别怪老哥没提醒你,不然哪天死了都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儿。”
第30章 -
因为纸人是在岑姣的房间扎出来的,所以夜里,岑姣和桑寻换了房间。
魏照有些疑惑,回房前探头探脑地,小心翼翼地开口,“纸人……不能挪位置吗?”
岑姣瞥了眼魏照。
魏照察觉到身侧人的视线,低头朝着岑姣的位置看了过去。
看清岑姣表情的时候,魏照有些恍然,岑姣今天晚上,似乎一直在笑。
笑着的时间,比起先前加起来还要多。
“魏照。”岑姣压低了声音,她微微偏过头,像是要与魏照说什么不能叫第三个人听到的秘密。“纸人刚扎好的那个晚上,如果不在出生的地方好好待上一晚……”
岑姣的声音愈发低了,声音也成了气声,落在魏照的耳朵里,丝丝缕缕的,让他脑仁发痒。
“会活过来的,活过来的纸人会把它遇见的一切活物同化。”岑姣脸上的笑意更甚,好像说着的事情并不怎么毛骨悚然一样。
只是魏照听着,却觉得有一双爪子,正顺着他的背脊缓缓向上,最终扣在了他的天灵盖上。
猛一抖,魏照扶着门框的手也是一颤。察觉到自己露怯,魏照咳了一声。
岑姣见状,也不再逗弄魏照,她抬了抬下巴,“去休息吧,不会有事儿的。”
岑姣回过头,看向屋子里正大快朵颐的桑寻。
目光投过去的时候,火锅浓烈的香气也飘散开来,“有桑寻在呢。”
魏照的视线顺着岑姣看向屋子里。
桑寻已经卸了妆,不似白天那般浓妆艳抹地,仿佛从画报上走下来的样子。
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时,与岑姣有几分相像。
念头至此,魏照一愣,他将视线移回了岑姣身上,定定地看着身侧的人。
岑姣察觉到魏照的目光,有些疑惑地看向他。
却见魏照扯唇笑了笑,“岑姣,虽然我有些怕鬼……”
岑姣眉头微挑,她还以为,魏照会强撑着不承认呢。
“但是和人打交道,我却是不怕的,有我在呢,别担心。”魏照低声道,话毕,也不等岑姣回答什么,只是抬手拍了拍面前人的肩膀,便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而岑姣则是站在门口,久久没有反应。
“人都回去了,你还傻站着做什么呢?”桑寻含混着开口。
岑姣这才回过神来,她抬眸看向桑寻,见桑寻两颊鼓着,腮帮子轻轻动着,有几分无奈道,“如果师父在这儿,肯定要好好罚你——”
桑寻嘿嘿一笑,她将嘴巴里过着的食物咽了下去,“外人面前高深莫测些就行了,那些会求到我们头上来的人,都心虚地很,不敢细看我们的。”
岑姣看着桑寻无奈地摇了摇头,她眨了眨眼,“那我也回房去了。”
桑寻大手一挥,“去吧,好好休息,明儿可有得忙了。”
似是为了应和桑寻的话,原先好好躺在桑寻身边的纸人竟是缓缓坐了起来。
岑姣离得远,本不该听到声音,可那声音却像是从她耳边传来的。
沙沙,沙沙。
那是纸张摩擦时发出的声音。
而那个缓缓坐起来的纸人,用那张画出来的,显得有几分空荡荡的眼睛,将岑姣直勾勾地盯着。
下一刻,原先平平的,代表嘴巴的那条横线,猛地弯起。
纸人冲着岑姣笑了起来。
下一刻,桑寻的巴掌落在了纸人的脑袋上,“安分点。”
刚刚还诡异得仿佛从什么恐怖电影里爬出来的纸人瞬间安静了下来,看着还有几分委屈地重新躺了下去。
“可惜了。”岑姣幽幽开口,“吓了个不怕它的,要是魏照在,才有好戏看呢。”
……
岑姣和桑寻得分成两路。
一大早,岑姣就离开了酒店,魏照虽然担心,却也知道现在不是什么非要跟上去的时候。
“人都走远了,收收你的眼珠子。”桑寻抱着怀里的木箱子,斜眼看向魏照。
那木箱子颜色很深,上头还能清晰地看到木头的年轮。
看起来,桑寻抱那木箱子有些费劲儿。
魏照抬手,示意桑寻将那个快有她人高的木箱子递给自己,“昨儿装桃木小人的时候,没觉得箱子有这般大。”
桑寻对着魏照,可半点不客气,见魏照抬手,半点没有迟疑地就将手里的木箱子递了过去。
等魏照接住了,桑寻才开口道,“你说桃木小人啊?那个箱子不在这儿,这里头装的是纸人。”
见魏照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得僵硬,桑寻嘿嘿笑了一声,她仰起头,“你可抱稳了啊,这纸人脾气可大了,你要是颠着她了,我可不知道它会怎么报复你。”
魏照笑了笑,只是那笑看着有些别扭,“我手稳得很,不会颠到它的。”
桑寻笑了笑,没接话,而是抬脚往外走,示意魏照跟上来。
魏照深吸了一口气,抱稳了怀里的木箱子,才抬脚跟了上去。
桑寻睨了眼魏照,“回头场面乱起来,你自个儿保命,我不见得有心思护得住你。”
“不用担心我。”魏照道,他的声音从木箱子后面传过来,显得有几分沉闷,“我自己能顾好自己,你先确保姣姣的安全。”
“姣姣……”桑寻笑了一声,“你叫得倒是顺口。”
魏照咳了一声,有些局促,“我和她是朋友嘛,我看姣姣的朋友都这样喊。”
——局促归局促,可还是要喊姣姣的。
“魏照。”桑寻突然连名带姓地喊她,“你是不是喜欢我们姣姣啊?”
桑寻身后没了声音。
只是她也没有非要问出个答案,见魏照不答,她耸了耸肩,便又继续往前走。
就在桑寻快要忘了自个儿问了什么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了魏照的声音——有些轻,却又坚定,不带一丝迟疑。
“是啊。”
只是这一声是啊说完,开口的人又失了原先的底气一般。
“她……很讨人喜欢,不会有人不喜欢她的。”魏照有些懊恼,开口找补却又不知该从何找补起。最后只剩一句没什么底气的话,“你别告诉她啊。”
他不想在岑姣重要的人面前掩藏自己的心思,却又不想岑姣知道他的心思。
这一份喜欢,来得让魏照都觉得莫名,要说相处,岑姣和他相处得并不算久,时间可以说得上是短。那样短的时间里,又能培养出什么感情来呢。
可要说一见钟情,魏照见到过的美人并不算少,怎么偏偏就对岑姣见色起意了呢。
更何况,这种时候,着实不适合谈什么风花雪月。
桑寻回头看向了魏照,“行,我不告诉姣姣。”
“但是魏照,你要做什么让姣姣伤心的事情,我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
蔡月在收到岑姣的消息后,便下楼等在了小区外。
她独自一个人,肖舒城的父亲并没有跟着下来。
蔡月握紧了手机,前后左右来回踱步,看着十分心焦。
直到一辆绿色的出租车停在了她面前,蔡月面上焦急的神色才淡了两分,她换上笑脸,迎了上去。
“姣姣,你可算来了。”蔡月微微弯着腰,直勾勾地盯着岑姣。
岑姣笑了笑,她垂下眼,不叫蔡月看到她眼中的情绪,“让您久等了。”岑姣下了出租车,她抬眸看向面前的小区,“之前临时有些事,没告诉您,让您担心了。”
“没事儿,没事儿。”蔡月抬手挽上了岑姣的胳膊,“一路上累了吧?先好好休息休息。”
岑姣不着痕迹地往前走了半步,挣开了蔡月的手。
刚刚那双攀上她胳膊的手掌冰凉,带有沁骨的寒意,岑姣回头看了眼蔡月。
果不其然,在蔡月身上,萦绕着比那栋楼上更浓郁的鬼气。
鬼气之下,岑姣几乎感受不到蔡月的存在了。
只看了一眼,岑姣便移开了视线,“麻烦伯母了,我这突然提出想要来看看舒城的旧物,着实有些唐突。”
“这有什么。”蔡月搓了搓手臂,她抬脚往小区里走,“舒城的东西我都收着呢,走吧,你去看看,如果有什么舍不得的,就带回去。”
说到最后,蔡月的声音变得很低,像是喃喃絮语。
岑姣跟在蔡月的身后爬上了有些年头的楼梯。
很快,蔡月就停了下来,她从口袋里摸出钥匙推开了门。
在门推开的瞬间,岑姣侧了侧身,饶是如此,她抬手摸上侧脸时,指尖仍旧是染了一抹红。
这屋子里的鬼气,丝毫按捺不住,竟是在开门的瞬间,凝成一股罡风朝着岑姣的脸颊冲来。
饶是岑姣躲避及时,她右脸脸颊,仍旧是留下了一道血痕。
蔡月回头看向岑姣,见人好端端地站在自己的身后,眼底的怨毒几乎隐藏不住,翻涌而出。
她缓缓侧过身,“进屋吧。”蔡月道。
也不知是懒得遮掩,还是已经神智不分明,快要变成一具行尸走肉了。
当岑姣抬脚跨进屋子,心中便明了,大约两个原因都沾了些。
这屋子里,竟是布了阵法。
抬眸去看,屋子东南,西北,正上,都放有一只有些丑陋的泥塑蟾蜍。
岑姣收回视线,当蔡月朝她看过来的时候,脸上挤出乖巧的笑,装作自己什么都没有察觉的样子。
蔡月抬脚去了厨房,“姣姣,你坐,我去给你倒水。”
岑姣应了一声,她走到桌边停了下来,视线却是环顾着屋子。
砰——
突如其来的一声巨响让岑姣收了视线,她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声音是从关着门的房间里传出来的。
那间屋子,在岑姣的左前房。
砰砰砰——
似是一声响还不够,紧闭的房门后,接连传来好几声。
岑姣抬脚走过去,只是还没有走到门边,蔡月便急匆匆地从厨房冲了出来。
小老太太弓着腰垂着头,钻头一样撞开了岑姣,停在了门前。
岑姣肩上传来痛感,她吸了一口气,抬眼看向蔡月。
岑姣没说话,她只是静静地看着蔡月。
蔡月的面色渐渐由青紫变为苍白,最后转为红润。
“舒城的父亲……”蔡月开口道,“精神不大好,我怕吓到你,就把他关在了屋子里。”
岑姣的视线从紧闭的房门上移到了蔡月脸上。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道,“伯父身体不舒服,还是得去医院,要是在家里越来越严重就不好了。”说话时,还带着两丝怯生生,看起来,有些懵懂无知。
蔡月这时,紧绷的背才松了下来,她往前走了两步,“舒城的东西都收在另一间房里呢,来,我带你过去。”
岑姣顺着蔡月的意思,进了那间稍小些的屋子。
里头堆满了肖舒城的东西,和岑姣的合照,被蔡月收在杂物的最上方。
岑姣抬眸看过去。
是黑白的照片,看着十分有厚重感,照片里,自己冷着一张脸,与肖舒城有些距离。
而肖舒城则是没有看镜头,反倒是转头看向自己。
即便是在照片上,也能看到那绻绻的目光有多么灼热。
然而,岑姣对这张照片却没有半点印象。
她记得分明,自己和肖舒城在一起的那段时间,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留下的呢?
蔡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退了出去。
屋子中央的白炽灯亮了起来,白色的光晕投在照片上,让那张照片多了几分不真实。
岑姣抬手,将相框取了下来,翻过来,照片背面,写了字。
字微微有些晕开,那两个字是陈郡。
陈郡。
应该是个地名。
岑姣来不及细想,她将相框中的照片拿了出来,收进了口袋。
得在桑寻到这儿,蔡月动手前,尽可能地找到岑姣觉得有疑点的东西。
肖舒城的东西各式各样,岑姣翻找了许久,除了那张照片外,没再找到什么特殊的。
正当岑姣有些不死心时,忽地听到了门铃声。
而蔡月的声音则是在门外响起,“师父,请您等一等。”
声音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岑姣所在的屋子外面,“姣姣,我请了个替舒城超度的师父,你出来,我们一起见见。”
“来了。”岑姣应了一声,推开门出去,岑姣看向大门的方向,她眸光闪了闪,面上情绪未变。
来人不是桑寻,而是个戴着墨镜拄着拐杖的男人。
蔡月对着那人微微躬身,显然是尊敬极了,“李先生,人已经在这儿了,您瞧瞧,该怎么开始?”
岑姣的视线一直落在来人身上,她将人上下打量着,没说话。
而蔡月则是转头看向了岑姣,她对着岑姣时,脸上仍旧揣满了笑,“姣姣,别怕,这位师父,只是要你的一点血,用来给舒城做长明灯。还有另外一个做法事的师父在旁的地方等着我们呢,我们得快些,这里处理完了再过去。”
岑姣脑子里思绪转得飞快。
面前的男人显然来者不善,想来这屋子里的阵法应该就是他布下的,那么故布疑云的,会是他吗?
自己是要顺着他们的话去做,还是现在就撕破脸呢。
岑姣的唇舌指尖有些发干,嗡嗡声从远处传来,越来越近,直到将她整个人包裹。
那阵法,不仅仅是养鬼的阵法,还能抽取人的力量。
岑姣一瞬间有了决定,她退了半步,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再抬眼看向面前的人时,多了几分害怕,“伯母,我有些怕。”
“别怕,不疼。”蔡月伸手握住了岑姣的胳膊,力气有些大,这让她的动作和面上的表情有些割裂,“没事儿的,都是为了舒城好,就要一点血。”
岑姣这才咬着牙点了点头,她看向面前戴着墨镜的人,“李先生,您要怎么替舒城做长明灯呀?”
即便有墨镜的阻隔,岑姣仍旧能感受到面前人那上下打量的目光。
带有审视的目光。
小刀在岑姣手掌当中划出一道口子。
鲜血涌出,带着细细密密的疼痛。
蔡月守在一旁,手里握着纱布,满脸的心疼。
她替岑姣将伤口包裹好,眉头紧皱,看着,像是恨不得替岑姣受这疼一般。
“姣姣,你在这儿歇一会儿,我送送李先生。”
蔡月跟在那人身后走了出去。
岑姣用另一只手按住了手心,她挑眉看向已经走出门外的两个人。
将自己的血交给那个李先生,着实不是一个良策。
毕竟他拿着自己的血,那么能做的事情可太多太多了。
岑姣眸光轻转,她低下头去,将所有的情绪收敛。
而这时,桑寻和魏照正在去余唐坟场的路上。
车是魏照租来的,毕竟他们带着这样大的木箱子,里头还装着略有些瘆人的纸人,这要是被别的人看到,难免惹来麻烦。
而司机的位置,自然也是魏照坐。
车子很快出了城,桑寻靠在车靠上,断断续续睡着,车子便是在这时失控的。
桑寻猛地醒了过来,她拉住了一旁的把手,转头看向魏照,声音高了些,“魏照!”
像是被桑寻的这一声唤回了神,魏照眸光闪了闪,握紧了方向盘,总算在车子撞上一旁护栏前稳住了车身。
他踩下刹车,停下了车子。
心脏跳动得厉害,在魏照出神前,他的心脏突然剧烈跳动起来,像是有什么从他身体里被抽离一般,整个人都陷入了神游,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桑寻缓缓吐出一口气,“怎么回事?!”
魏照摇了摇头,他抬手按在心口的位置,“刚刚,有些不舒服。”
“不舒服?”桑寻比魏照更敏锐些,听了个话头,转身便去够后座的背包。
包里放着装桃木小人的箱子。
果然,那箱子上多了一道裂纹。
“姣姣出事儿了。”桑寻道。
魏照猛地抬头,他的喘气声有些粗,目光直勾勾地落在桑寻的身上。
桑寻也抬头朝着魏照看过来,“蔡月刚刚给我来了消息,她告诉我自己正和姣姣去往坟场。魏照,现在得靠你了。”
魏照握着方向盘的手有些发紧,原先干燥的掌心渐渐变得濡湿。
而桑寻则是将装有桃木小人的箱子重新塞回了背包,她将背包递给了魏照,“现在,我没有办法确定姣姣是丢了魂还是只是受了些伤被人取走了血,你得去找。”
魏照接过背包,他眼底有些茫然。“我该去哪里找?”
桑寻已经解开了安全带,她推开车门弯腰往外走。
听到魏照的问题,桑寻并没有停下动作,她转到了车后,打开车厢,将装有纸人的木箱子抱了出来。
拖着木箱子,桑寻绕到了魏照这一侧,她垂眸看着坐在车里的人,“你会知道去哪儿的。”
桑寻言语间满是认真,她盯着魏照,“魏照,现在只有你知道该去哪里,去找什么。”
魏照闻言点了点头,他将手中的背包在身边的座位上放好。“那你小心些。”
桑寻点了点头,直起腰来。
车子在她面前划出一个弧度,朝着来路飞驰而去。
这条出城的路上,没什么车。
魏照从后视镜看过去,只能看到桑寻拖着和她人一样高的木箱子,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桑寻拖着木箱子到了坟场时,蔡明和岑姣已经等在那儿了。
桑寻和岑姣的目光在半空中相撞,而后又很快分开。
桑寻的视线向下,落在了岑姣裹着纱布的手上,她有几分不满,“怎么伤着来的,还要人多费些心血。”
听到桑寻抱怨的话,蔡月赔着笑,“帮我观落阴的师父要了她的一点血,还请小师父多多费心。”
听到蔡月的话,桑寻不着痕迹地看向岑姣,见岑姣缓缓点了点头,她才松了一口气,一点血,虽有些棘手,却不会难过取走了魂不是。
“那得加钱。”桑寻眼睛瞪圆,她看向蔡月,并没有别的动作,那意思明显,得先给钱才能办事。
蔡月连连点头,她很快就将钱转了过去。
收到汇款信息后,桑寻这才捞了捞衣袖,她看向岑姣,微微抬起下巴,“你坐到墓碑前去。”
岑姣闻言照做。
桑寻又看向蔡月,没好气道,“挡在那儿干什么,还不快让开。”
蔡月弓背点头,她眼眸中的狂喜之色落在了岑姣身上,丝毫不在意,岑姣现在是不是会起疑。
只是在事情将成的狂喜之下,蔡月自然也忘了去思考,为什么岑姣一句都不问,就乖乖地坐过去了呢?
蔡月已经移开了落在岑姣身上的视线,向后,落在了肖舒城的照片上。
黑白的照片上,青年人没有一丝表情,那双眼睛,仿佛正直勾勾地盯着岑姣的后背。
令人通体发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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