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文学 > 现代言情 > 乌鸦折叠 > 340-348
    第341章 末日列车 VIII:时间之楔(1)


    暴风雪正在城堡外肆虐。


    所有人都说今年的冬天格外冷, 即使待在室内,也会产生血液已经停止流动的错觉,就连呼吸里都是从肺里吐出一股寒气。从城堡的窗往外看去, 远方的冰海就像是一片连接天地、横贯四方的镜子, 无数雪花在看不到尽头的冰面上飞舞,仿佛两场一模一样的大雪正在纯白的天地间起舞。


    灰色的鹰掠过天际。


    他从城堡书房的床上醒来, 视野里是雾蒙蒙一片, 像是昨晚失眠到深夜,又睡过了头。


    触目所及是城堡的书房,周围陈设跟他在城堡的时候似乎没什么不同,但他很快就意识到了不对——这双手, 是属于七八岁小孩子的手。他可不记得自己是在维兰德的书房里入睡的, 也不记得自己有换成这个年纪的样貌, 就算他现在的记忆没有刚变小的时候那么好, 也不至于分不清此前发生的种种。


    他后知后觉摸向自己的头发, 才发现本应垂落在身侧,变成这个年龄的身体时多半会绊脚的长发不见了。


    “……”


    有点不习惯。


    他下了床, 赤脚踩在地毯上,抬头看跟记忆里有些许差异的书架, 视线扫过窗外的风景, 又落到书桌一角的茶杯上。这茶杯他就有印象了, 据说是维兰德的老朋友送的, 但后来被他跟维兰德打架的时候砸碎了,剩下的一半被做成小花盆, 里面养了块奇形怪状的石头, 摆在楼下的大厅里。


    行,他应该是在做梦。


    想到这里, 黑泽阵安逸地躺回去,决定继续睡觉,反正不会有人来吵醒他。他早几年就过上了悠闲舒适的养老退休生活,看风、看雪、看天空,属于他的故事已然终了,他可以睡到任何喜欢的时间——


    脚步声。


    吱呀。


    书房的门被推开了。


    一个年轻的金发男人站在门口,看到他刚躺回去,就放轻了语气说:“再睡就要中午了,跟我下去吃点东西。”


    书房里银发的小孩重新坐起来,一句话都没说,一动不动地看着来人。两双墨绿色的眼睛视线长久交汇,窗外的暴风雪依旧肆虐于天地间。


    风声呼啸。


    金发男人反手关上门,走到银发的小孩面前,伸手试了试他的体温——在接近他的时候金发男人先顿了顿,确定不会被攻击才把手贴在他的额头上,然后露出了然的神色。


    被束起来的金发垂在身前,在黑泽阵的视线里晃来晃去。


    “有点发烧。记忆紊乱?还记得我是谁吗?”金发男人问。


    黑泽阵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慢慢叫出了这个人的名字:“维兰德。”


    挺久没见了。


    维兰德听到他叫自己的名字,放了心,说你要休息吗,等晚饭的时候我再来叫你。


    坐在床上的银发小孩点了点头,好像有点心不在焉。


    窗外的风似乎静止了那么一瞬间,很快又躁动起来,裹挟着大片银白的雪花,往冰川的方向去了。


    维兰德把书房的窗帘拉上,转身要走的时候,一直安静坐在那里的银发小孩忽然动了——他一把抓住维兰德的手腕,另一只手攥成拳就狠狠地往维兰德脸上砸去!


    拳头带着劲风袭来,维兰德早有预料,反应极快地躲开,但下一秒黑泽阵已经抄起桌上那个本就该碎的杯子砸向维兰德,两个人撞到地面,瞬息之间就扭打在了一起!


    沉重的书架被撞倒、掀翻的桌椅被当做武器,锋利的匕首划开人的血肉,飞溅的血被碾在木地板上,这怎么看都是仇敌间才会有的较量!


    “Juniper!”


    维兰德试图叫醒他,但黑泽阵很清醒,甚至比维兰德还要了解现在的情况,听到过去的名字他也只是微微停顿了一下,就再次扑向了维兰德!


    他在笑,一种畅然快意在胸腔中沸腾,当时他只有一个想法:他想打维兰德很久了。


    ……


    假设有一本《Juniper重生日记》,那它的第一页应该是这么写的:


    「重生回小时候第一天,把我父亲打了一顿,没打赢是因为我不想杀他,但成功打到全城堡的人都来震撼围观。维兰德表示是他的问题。我也这么觉得。」


    「啧,没打够。」


    要不是刚好来找维兰德、走到书房外的铃兰——也就是城堡的医生——推开了门,他们确实要打出一条人命来。


    黑泽阵半条,维兰德半条。


    论经验,多活了几十年的黑泽阵当然比刚来城堡的小孩要强出太多,也知道如何针对人类和披着人皮的畜生,而不是只会应对雪原里的野兽;但他的身体确实是七八岁小孩的,打不过维兰德也不怎么丢人。


    丢人的是维兰德!在他们打斗的最开始,维兰德很明显是想放水的,是真不怕他被刚捡回来不久的小孩打残这件事传出去。


    黑泽阵想到这里就不满地咬牙,但他坐在城堡的塔楼上,往远处看的时候,又忍不住笑了。


    他伸出手,接落下的天光,灰蓝色的天空中拉出一道青色的长线,又缓缓晕染开来,那是流淌在极地天空中的极光。


    他小时候就喜欢坐在这里,不只是为了能眺望远方的天空,透过那片雪山的淡淡影子回忆起他的雪原;还因为从这里能看到这座城堡的正门,他低头就看到维兰德正在跟人交谈,那个金发的男人跟客人告别,若有所感地转身抬头,跟城堡上方的他对上视线。


    这个距离其实看不清人的表情,黑泽阵散漫地跟维兰德挥了挥手,风将他尚未长长的银发吹起,苍白的火焰在末端燃烧。


    他攥灭手心里的火苗,花了半天的时间终于确认,这并非梦境,也不是自己又意外落到了其他世界,他只是通过某种途径回到了过去——对他来说有三十年前的过去。


    而活着的维兰德就在他面前。


    他记不清很多东西,但从未忘记过关于这个人的分毫;站在他面前的男人无疑是维兰德,他的同盟、他的父亲,以及颠覆他前半生的罪魁祸首。


    在过去的二十年里,他从未想过跟他的维兰德再见,如果有这个机会,黑泽阵觉得他应该先考虑怎么把被复活的维兰德重新送回地狱。世界是活人的世界,毋需死人插手围观,人的生活更用不着毫不相干的物种来摇旗呐喊。


    不过,死者不能复生是一回事,回到过去就是另一回事了。至于怎么来这里的?


    他不是很关心。既然来都来了,先吃饭吧。


    黑泽阵下了塔楼,顺着熟悉的旋梯向下,穿过走廊,往最热闹的地方去。他进餐厅的时候其他人都到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身上,此时跟他还不算熟的西泽尔凑到他身边,小声问:“听说你跟维兰德打架了?”


    西泽尔说着比划了一下,生怕他听不懂。


    ……什么散装英语?


    哦。黑泽阵想起来了,这会儿他来城堡不久,刚学会其他的语言,他的英语和俄语还是阿法纳西教的,其他人说得复杂一点他就听不懂了。


    西泽尔的母语是日语,比他早来几年,英语用得相对简单。因为自己就有学第二门语言的经历,小时候的西泽尔将心比心,跟他交流的时候都是连说带比划。


    很久远的回忆了,黑泽阵想,要不是回到这里,他根本记不起来。


    “嗯,我打了他。”


    他坐在西泽尔旁边,轻描淡写地回答。语气有点敷衍,但打维兰德的时候不敷衍。


    宽敞的餐厅里,长长的桌子上坐满了大大小小的孩子、城堡的老师、医生……还有几个刚从厨房帮忙回来的年长孩子。没什么特定的位置,也没有长幼的秩序,那是有客人来的时候才会用到的礼节,平时他们都是随便坐。不过小时候的黑泽阵向来坐得距离维兰德很远,等阿法纳西他们离开后,他就坐在维兰德身边了。


    就在他回忆过去的时候,另一个红发的脑袋从旁边探过来,好奇地问:“维兰德没生气?”


    ……忘记这人也还在了。


    黑泽阵看了Abies一眼,没回答他的问题,这个时期的Abies跟他更不熟了,对他这副冷淡的模样见怪不怪,耸耸肩,靠回椅子上,托着脸往门口的方向看,等维兰德回来,又或者计划着找个时间跟他打一架。


    所有人都期待着维兰德说什么,起码要问问Juniper的事,但维兰德到餐厅的时候什么都没说,从他脸上也看不出任何异样,城堡里的大家安安静静地吃完晚饭,唯独餐桌上充满了特别小声的讨论。


    嘀嘀咕咕,嘀嘀咕咕。


    听说维兰德被那个从雪山捡回来的小孩打啦!第几次啦?以前没那么严重过!铃兰说他们把维兰德的书房都砸啦!


    维兰德充耳不闻。


    黑泽阵听到他们的议论,并无感触,只余笑意。


    这会儿跟他相识的这些人都还是小孩,最大也不过是阿法纳西的年纪,再往上的几个已经离开了城堡,此时的他应该还不认识。他没有加入到话题里,跟维兰德一样什么都没说,安安静静地吃完晚饭,又想起了后来给他做饭的人。


    他确实有点想伏特加——做的饭了。不过依照他对伏特加的记忆,这会儿帕维尔还在苏联,以小帕维尔先生现在的年龄绝无参军的可能,黑泽阵又不知道伏特加的老家在哪,更没有找到人的可能。


    谁能想到这种事?谁会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能回到属于自己的过去?他不喜欢别人探究自己的过往,当然也就不会询问别人的旧事,这是平等的、互相尊重的事。不过如果他问,伏特加肯定是会说的,而且很乐意说。


    黑泽阵记得伏特加似乎在那本回忆录里说过自己的来历,但具体说了什么,已经记不清了。他已经没有了能完全记住所有事的能力,虽说没以前那么方便,却少了许多麻烦,所以这应该是一件好事——起码Fafnir的希望落了空。


    至于其他人……


    黑泽阵想了一圈儿,发现除了姓赤井的外,他后来认识的那些人不是还没出生,就是尚且作为人类幼崽被淹没在社会的海洋里。很遗憾,现在他除了能顺着可能参政的降谷清一郎找到三四岁的降谷先生外,就只有可能见到贝尔摩德那个女人了。但这一年,莎朗·温亚德还只能算是影视界的新星,远远没到后来家喻户晓如日中天的地步,找人也很是费事。


    烦。麻烦。懒得找那个女人。


    他站起来,就要往楼上走,维兰德却跟他说:“Juniper,来书房。”


    西泽尔偷偷拉住他的衣服,说如果维兰德要找你算账,记得不要再跟他打架了,毕竟维兰德是我们的老师,给他一点面子。


    他说好,我打轻点。


    经过阿法纳西的时候,阿法纳西跟他眨了眨眼。阿法纳西比他们两个都大,也更了解维兰德,一看就知道维兰德没有生气,暗示他不用担心。


    黑泽阵往楼上走,听到背后有个声音在嘀嘀咕咕“打起来”“打起来”,还有个声音弱弱地说“还是不要了吧”,黑泽阵已经离开这里太久,没能立刻分辨出都是谁的声音,他回过头,餐桌上忽然变得鸦雀无声。


    他看起来很可怕?小时候的他不就是懒得理人,也没欺负这群小孩吧。


    算了,搞不懂小孩的心思,以前是,现在也是。


    (西泽尔:是的,打架不叫欺负,那叫友好切磋交流感情,打不过就多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


    (黑泽阵:?)


    挂钟发出“当”的一声。


    黑泽阵抬脚跟维兰德上了楼,回到了那间书房。他见维兰德的时候多半都是在这里,在这间书房,谈论形势也是、上课也是,加深洗脑的刻印也是。他对这里再熟悉不过,但对这个年轻的维兰德……却不是那样。


    并不是因为他忘了,而是因为他从未真正了解过维兰德——他知道维兰德的习惯、手段和行事风格,却很少去想这个人的过去、思维和感情。维兰德到底抱着什么样的目的、怀着怎么样的恨意去执行他的一个个计划,直到将自己也埋葬在复仇的漩涡里,那都是他在维兰德死后才去想,于是再也找不到答案的事。


    “Juniper。”


    维兰德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黑泽阵本以为维兰德会跟他谈上午没打完的那场架,也想好了如果再打一架应该从哪里下手,但维兰德提前预判了他的想法,完全没提上午的事,而是说起了接下来的安排。


    “玛丽和她的丈夫要来,我抽不开身,让馆长替我去接待他们两个。她说想见见你,你……”


    维兰德顿了顿。


    虽说他跟那对夫妻彼此知晓大概的身份,他们也清楚他的不甘心,但维兰德从不打算让外人知道这座城堡的位置。


    赤井玛丽也好,维兰德的其他旧识也好,他们知道的维兰德家都不在这里,而是在德国,在芬兰,在别的什么地方。


    维兰德问:“你要去吗?”


    黑泽阵在他已经变得有些模糊的记忆里翻了翻,依稀记得以前也发生过同样的事。见到赤井家人后发生了什么他记不清楚了,只记得维兰德跟他谈话的场景,以及那个黑毛没来——据说是在滑雪的时候伤到了腿,在医院里躺着呢。


    但现在的他跟小时候不同。


    他平静地看着维兰德,知道维兰德这是在支开他;或许是维兰德要做什么不能让他知道的事,又或许是城堡里要来不能让他见到的人。


    以黑泽阵对维兰德的了解,应该是后者。


    维兰德做什么都不会避开他,即使没说,他问的时候维兰德也会解释。维兰德并不打算在短时间内就教会他所有的东西,他也只是看着维兰德做事,不会妨碍维兰德。他们两个一直如此,不理解是一回事,合作是另一回事。


    但有一点例外,那是维兰德到死都没告诉他,甚至死后都要从自己的记忆里删去、不愿留给他的。


    那就是格陵兰岛、冰川研究所、老学者和“奥丁计划”的事。维兰德将这个秘密藏在心底,埋进土里,直到死后十五年,才被人挖出来,连他的心、他的血肉、他的记忆一起。


    唯独没有他的灵魂。


    黑泽阵大概能猜到来的人是谁,无非是教授,或者跟教授有关的人。不可能是乌丸,维兰德跟那人没什么交情,除开“永生之塔”外唯一的交集就是黑泽阵本人。


    维兰德不想让教授知道他的存在,黑泽阵也不会跟维兰德刻意唱反调,就说:“好。”


    他答应得这么轻易,维兰德反而多看了他一会儿,半晌才说:“不要打架。”


    “好。”


    “也不要跟玛丽的儿子打架。跟玛丽打架也不行。”


    “好。”


    “也不要看着好看的就咬,那是玛丽的儿子,不是你的儿子。”


    “……”


    银发的小孩面无表情地看着金发的男人,两个人对视了几秒,终于还是又打了起来。


    打到最后银发的小孩骑在维兰德身上,也往维兰德身上狠狠咬了一口,傲慢地宣布:“就是我的。”


    维兰德:“……”


    维兰德用手臂挡住脸,叹气,说:“好好好,我是你的,但你咬了我就不能再咬别人了。”


    黑泽阵哼了一声,没有同意。


    第二天他离开城堡,去小镇上找到老馆长。他去得很早,清晨的图书馆还没有开门,老馆长从家里往外走,沿着老旧的小路出发,到了图书馆门口。


    一个银发的小孩就倚在墙边,手里拿着今天的报纸。老馆长眯起眼,确认这就是维兰德新拐回来的小孩。


    小孩抬头看向他:“维兰德给你的信。”


    被递过来的是一封没有封口的信。也没必要封,维兰德只在信里写了一对朋友夫妻要来,带着孩子,他自己忙于工作,又不能让朋友白来一趟,所以才请老父亲出面。


    老馆长看完,骂道:“不孝子!净给我找麻烦事!”


    一对普通的夫妻?他那个混蛋儿子能有什么朋友,这说的不就是那两个MI6吗?好啊维兰德,你把这事扔给我,自己窝在你妈的城堡里享清福!


    黑泽阵听老馆长在那嘟囔,看似骂骂咧咧其实对儿子找他帮忙很受用,就在心里摇摇头,干脆从老馆长口袋里掏了钥匙,先去开了图书馆的门,又把门口打扫了。再过一会儿早上的图书管理员就来了,他们就可以离开,去另一个城市接赤井夫妇。


    其实老馆长没必要亲自来开门,他只是习惯了,每天早上都要逛个街,顺便来开个门,拉开窗帘,让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现在是极夜期,极光也行,书不挑。


    “小银啊,”老馆长叹气,说,“维兰德让你跟我走,你……”


    他转头没看到人,伸长了脖子四处张望,就看到小孩跟刚到的图书管理员说馆长要离开几天,老图书管理员慈祥地笑着说好嘞,又问你是馆长家的亲戚吗?小孩说,他是我父亲的父亲。


    老图书管理员立刻看向老馆长:老维兰德!你有孙子了!你不是说你儿子十多年前就死了吗?


    老馆长:……收养的。


    他再次展开信看,确定维兰德丢给他的是个“没怎么见过人类”、“不会跟人交流”、“脾气暴躁”、“随时可能跟看见的活物打起来”的小孩。他看一眼信,再看一眼小孩,又看一眼信,再看一眼小孩,揉了揉眼睛。


    到底是维兰德瞎了还是他瞎了?小孩这不是很正常吗?!多懂事啊!多听话啊!


    银发的小孩走回来,把钥匙放回到老馆长口袋里,说:“走吧。”


    “我们先回家收拾行李——你知道要去哪吧?”老馆长折起信,直接撕了扔进垃圾桶,带着小孩往回走。


    他难得有带小孩的机会,上次带着小维兰德散步起码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老馆长边走边絮絮叨叨地说出门在外要小心,嘴角却不由自主地翘上了天。他还沉浸在老友说“你有孙子了”的快乐中,仔细一想——妈的,他那个混蛋儿子收养了十好几个小孩,没有一个叫他爷爷的!一个都没有!


    还是这个看着省心。


    老馆长牵着小孩的手,察觉到小孩有一丝僵硬,就拍拍小孩的肩膀,说:“小银啊,维兰德是我儿子,我太了解他了,他就不是个好东西,要是他欺负你,你就跟我说。”


    “嗯。”


    “你穿得也太少了,看这手冰的,维兰德到底怎么养小孩的,哎,我怎么就有了这么个儿子!”老馆长捶胸顿足,恨不得现在就冲到维兰德面前把儿子打一顿。


    “……嗯。”


    “等会儿到了家,爷爷先给你找两件厚衣服再走……”


    老馆长唠唠叨叨,黑泽阵就一路点头,倒不是在敷衍,或者打算安慰老人,他只是在想记忆里他初次跟老馆长见面时的情形。


    那次他没能按时抵达小镇,因为他出门前先跟维兰德打了一架,他觉得维兰德要甩开他,然后带着一点伤进了森林。血的味道吸引了周围的野兽,他又跟森林里的野兽打了架,等到小镇的时候已经晚了,他就先去了医院。老馆长到医院的时候吸气,大骂维兰德,小时候的他不跟老人打架,这才没有发生下一场惨剧。


    但这次不同,他跟维兰德打得极有分寸,出门进森林的时候先把各个窝里的狼群薅起来打了一顿,森林狼受了这场无妄之灾,当场拖家带口挪了窝。其他野兽听到这场风吹草动,也没有找他的麻烦。


    已经不一样了。


    他散漫地想,自己根本没怎么掩饰,维兰德会发现吗?


    如果维兰德已经意识到了,是会直接问他,暗中调查缘由,还是跟上次见到的那个世界的维兰德一样,动用手段试探他呢?


    一只渡鸦落在屋檐上。


    黑泽阵抬起头,跟它对视,黑色的鸟儿歪头,啄了啄羽毛,就从他的视线里飞走了。


    “喜欢鸟吗?”


    老馆长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看到了一簇鸟的尾羽。


    黑泽阵轻声说:“喜欢……可以越过阻碍直接抵达目的地的自由。”


    老馆长笑起来,说那就只是鸟儿的专属权利了,人是长不出翅膀的,但可以坐飞机,等回来的时候我们乘飞机吧!


    黑泽阵说好。


    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那只鸟儿飞走的方向。路要一步一步走,这种事他早就清楚,但如果有足够可信的“捷径”,他和维兰德也都不介意去走一遭。


    比如说……先杀了某个老东西,以绝后患。


    ……


    下午,他们见到了年轻的赤井玛丽、赤井务武,和不到四岁的赤井秀吉。


    这家的大儿子没能跟来,据说是跟学校班级去滑雪场的时候,被其他人撞到,伤了腿,进了医院。


    黑泽阵听了,想,蠢,这都躲不开。


    赤井家当然不是来玩的,他们也没这个闲功夫;这次来北欧是为了MI6的工作,不过不是他们的,他们来接应别人。


    看维兰德是他们的幌子。


    维兰德知道,才让老馆长来,事分轻重缓急,当然是他手上那件分量更重一点。


    至于把某个银毛小孩也叫上,百分之百是调狼离山的诡计——指不定这才是正事,招待那对夫妇才是添头。


    “维兰德怎么舍得放你出来?”赤井玛丽问他。


    黑泽阵语气平淡地回答:“他被我咬了。”


    赤井玛丽:“咬得好!”


    赤井务武:“……”


    算了算了,他当没看见吧。虽然他是维兰德的远亲,但玛丽才是跟维兰德更熟的那个人,他俩年轻时是校友,还做过几年邻居。当然,彼时维兰德用的不是现在这个名字,也不是如今这般身份,不然赤井务武早该想到他是谁了。


    维兰德有好几个常用的身份,每个都是温和又良善、在其他人眼里稳重体贴、值得信任的形象。


    真的吗?


    赤井务武曾经想告诉玛丽,维兰德这人绝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温暖柔和,以他对维兰德过去经历的几分了解,这人只是看起来完好无损,内里早就碎了。他记得维兰德小时候是个极其记仇的人,他五岁的时候偷偷踹了维兰德一脚屁股就被记了两年——后来维兰德不但报仇了,还踹了两脚!


    于是他挑了个好日子,要跟玛丽谈谈维兰德,玛丽一听他提起这个人,就严肃地说:维兰德不是什么好人,你跟他表面上认识就行了,不要深交。


    赤井务武:……


    也是,认识了那么多年,玛丽还不知道维兰德是什么人吗?


    话虽如此,那次维兰德出了事,赤井务武和赤井玛丽听说后,都丢了手头的工作去救人,而且是分别去的,没有知会彼此,于是两人见面的时候略显尴尬。


    赤井务武:我记得你跟我说过,维兰德不是什么好东西。


    赤井玛丽:对,但他是我的朋友,他做事确实不怎么样,可做人还行。问题是你,你跟维兰德无亲无故的,来干什么?


    赤井务武:……其实他是我表弟,小时候还在我家住过。我们真是亲戚。


    赤井玛丽:哈?


    夫妻两个站着干瞪眼,此时就躺在他俩身边的维兰德说你俩一定要当着我的面谈这个吗,要不先救一下我,我觉得我还有被抢救的价值。当时维兰德身上都是血,却还笑得出来。


    赤井务武想,维兰德这辈子就这样了,从那件事发生的一刻开始,他就沉入深渊,越坠越深。


    但维兰德的儿子……赤井务武看得出来,维兰德对这个孩子是不同的。


    不是怜爱,不是期待,也不是纯粹的利用,更不像见了旧日的影子。


    赤井务武不知道维兰德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想法去看这个小孩的,但是,当维兰德对玛丽说“他是我的”的时候,他忽然意识到,其实维兰德也不是一无所有。


    “小银姐姐!”


    赤井秀吉跟在黑泽阵后面,像只小尾巴。


    “是哥哥。”


    黑泽阵面无表情。


    赤井玛丽和赤井务武在跟老馆长谈话,小小秀吉就被塞给了黑泽阵——老馆长敢让他看孩子,玛丽也真敢同意。


    老馆长:怎么了怎么了,我们小银跟维兰德可不一样,我们小银好着呢!看看,多听话的孩子啊!


    赤井玛丽:只要打维兰德,那就是好的。


    赤井务武:……


    在这个外人都敬爱崇拜维兰德、自己人嫌弃维兰德的世界上,只有他像个清醒的正常人。赤井务武往银发小孩的方向看去,正好跟小孩对上视线,于是他在心里补了句:小银也是。


    黑泽阵不再看赤井务武了,他把小小只赤井秀吉提溜起来,再纠正了一次我是哥哥,赤井秀吉眨眨眼,说我哥哥告诉我小银是姐姐。


    小银哥冷笑:你回去告诉他,再这么叫一声,我就回去把他宰了。


    赤井秀吉懵懵懂懂地点头。


    第二天。


    在城堡里送走了客人的维兰德接到了老馆长的电话,老馆长说他们要跟赤井夫妇一起去英国。


    维兰德问:怎么回事?


    老馆长在电话里叹气:哎,玛丽的儿子在电话里叫你儿子小银妹妹,小银说要去宰了他。


    维兰德:……你没拦住他?


    老馆长不以为然:小孩子打架而已,你急什么啊维兰德,玛丽都没反对呢,不说了,我们要上飞机了。


    维兰德:…………


    第342章 末日列车 IX:时间之楔(2)


    英国伦敦。


    赤井秀一接到小银要来看他的消息, 不免有些意外。他当然还记得那个半年前咬了他一口的女孩——现在他知道小银是男孩了,但完全没想过他们两个还能有交集。


    毕竟母亲说他们家跟小银的家庭不熟,那只是她亲戚的亲戚, 父亲也说那位金发的先生是他朋友的朋友, 他们两个没什么交情。


    (赤井玛丽:是的,维兰德是赤井务武的亲戚, 我老公也是我的亲戚, 没毛病)


    (赤井务武:是的,维兰德是玛丽的朋友,而我老婆也是我的朋友,这很正常)


    总之, 玛丽和赤井务武告诉儿子, 你的小银接完电话, 决定来跟你见个面, 交流一下感情。


    赤井秀一回忆了一下小银在电话里说话的语气, 以及他们上次见面的情形,无比确信:小银是来打架的。


    他直觉小银会单独来找他, 事情也确实不出他所料,第二天下午, 医院的护士刚走, 他病房的窗就被从外面打开了, 然后一个银发的小孩身手利落地从窗外跳进来, 不是小银又是谁?


    于是赤井秀一坐起来,问:“你是怎么上来的?”


    这里是五楼啊。


    黑泽阵到了小时候的赤井秀一的病床前, 看到这个时期的小只黑毛, 挑剔地打量了一番,心想这人小时候看着倒是没那么烦人。他站着看了一会儿, 墨绿色的眼睛里是这个年纪的赤井秀一尚且看不懂的情绪。


    赤井秀一:“小银?”


    不好,小银有点走神,该不会是在想怎么跟我打架吧?


    黑泽阵从黑发小孩的眼里看到了几分警惕,不由得在心里嗤笑一声,却没有表现到脸上。他坐在了赤井秀一的病床边,慢吞吞地说:“你想知道?我可以教你。”


    赤井秀一缓慢地眨眨眼:“你不是来找我打架的?”


    他对面的银发小孩低笑。


    黑泽阵翘了翘嘴角,道:“不,我是来绑你走的。”


    于是,等赤井玛丽、赤井务武来接孩子回家的时候,才发现……赤井秀一不见了。据说是跟银发的小孩跑了,两人还在桌子上留了一张纸条。


    纸条上写着:「你儿子很不错,但现在他是我的了。」


    赤井务武看完,沉默了足足一分钟,才把纸条给了玛丽。


    赤井玛丽:……


    她火速给维兰德打电话,但还没开口,维兰德就在电话那边无奈地问:“玛丽,你不会真要抢我儿子吧?你打算什么时候把他送回来?”


    赤井玛丽噎了一下,才幽幽地说:“我没打算要你的儿子,你这人我还不知道吗?你的东西要是被人抢了,你准会把人算计得渣都不剩。但现在的问题是,就在两个小时前,你儿子绑架了我儿子,跑了。”


    “……玛丽,你对我有点误解,其实我不擅长算计,也很少记仇。”维兰德说。


    玛丽冷哼一声作为回复,说她在找两个小孩了,赤井秀一本来就有腿伤,现在不知道去了哪里,希望回来的时候别变成小瘸子,那样我就让秀一赖你们家小银一辈子了。


    维兰德说好,反正小银也想当你家秀一的父亲。


    赤井玛丽听完,缓缓打出了一个问号。


    而维兰德挂断跟玛丽的电话,才拿起旁边尚未挂断的另一个听筒,换了个语气,问:“Juniper,你打算什么时候把玛丽的儿子还回去?”


    电话那边本来是一片寂静,直到维兰德开口,才传来了声音——


    “不还。”


    小孩的语气非常冷淡,维兰德都能想象出Juniper“我抢的就是我的,凭什么要还”的表情。他闭上眼睛叹气,只觉得对不起玛丽,还没把小孩教好就让馆长把人带出去,事情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可他不能把Juniper放在城堡里。以Juniper的个性,只要维兰德说,Juniper就会待在城堡的某个角落里不出现,也不会跟来访的客人见面,但是——


    Juniper会问维兰德为什么,而维兰德答应过他,不会对他说谎。


    维兰德不想让Juniper知道那件事,所以他选择让老馆长带小孩出去溜溜。


    他对自己的父亲、老馆长也就是T.O.R.O在母亲死后临时代理的首领非常清楚,父亲是个非常安于现状的人,是个与疯狂的世界格格不入的普通人,所以他说让父亲带着小孩出去玩,父亲虽然能猜到有别的目的,却真的只会带Juniper出去玩,而且大概会很高兴。


    只是没想到事情会变成现在这样。


    维兰德再次叹气,终于在一阵沉默里,艰难地说:“Juniper,如果你真的想要玛丽的儿子……”


    “嗯。”


    “那我们偷偷把他带回城堡也可以,我会帮你瞒住玛丽的。”维兰德艰难地说。


    对面是长久的沉默。


    黑泽阵幽幽地说:“那犯法,维兰德。”


    维兰德说没关系,虽然我尊重法律,也尊重玛丽,但这种事做了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我清楚我在做什么,希望你也清楚你在做什么,Juniper。


    黑泽阵笑了声。


    “维兰德,”他说,“不准试探我。”


    “什么叫不准?”维兰德反问。


    “不准就是不准。”黑泽阵语气散漫,嘴角却往上勾了勾。


    他不介意维兰德试探他,但维兰德介意,这人不会有负罪感,但会考虑这么做会造成的后果,然后愁得掉毛。黑泽阵不想看到维兰德掉毛了,干脆跟维兰德说清楚。


    在需要的时候,他们一向坦诚。


    听筒里是维兰德沉默的呼吸声,窗外的风雪声,以及时钟滴滴答答的声音。


    很久,维兰德才说,你跟以前不太一样了,我有点担心,Juniper。


    黑泽阵就问,哪里不一样?


    维兰德:“你的英语一夜之间变好了。”


    黑泽阵:“……”


    维兰德:“……”


    黑泽阵:“我以为你会说我的战斗习惯跟以前不一样了。”


    毕竟多了三十多年的经验,又学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比起以身体的劣势对付动物和大体型的人,他现在更擅长居高临下、自己作为强者的较量。


    维兰德顿了顿,才迟疑地说:“有什么不一样吗?还是又扑又咬……”


    黑泽阵:“……”


    维兰德:“……”


    黑泽阵冷笑了一声。


    很快啊,很快,维兰德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甚至没问黑泽阵一夜之间突击英语学习的秘方,只对他说既然是这样,什么时候把玛丽的儿子送回去,玛丽正在到处找人呢。


    黑泽阵懒洋洋地说他又没对那个黑毛怎么样,只是带黑毛出来玩而已,等会儿就送回去了。


    挂电话前,维兰德问:“那我呢?”


    黑泽阵想了想,说,不用担心,我很快就把你父亲送回去,保证完好无损。


    维兰德:“……”


    黑泽阵终于轻松地笑起来,说:“好吧,还有你儿子。”


    他挂了电话。


    维兰德还是沉得住气的,什么都没问,等他回去再说。不过这也只是现在的维兰德,再过几年,维兰德遇到某些事后——现在黑泽阵知道维兰德是去跟永生之塔的人打交道了,到时候经历过那群老年神经病折磨的维兰德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当然,也可能是维兰德折磨他们,但黑泽阵表示那些(未来的)人都死了,现在是他说了算。


    黑泽阵走出电话亭,看向坐在一边长椅上的小只黑毛。


    “你打完电话了?”


    “嗯。”


    黑泽阵走到小只黑毛面前,说走吧,我带你去。


    ——去探望那位受伤的滑雪场工作人员。那场事故发生的时候,这位工作人员为了救几个学生受伤住院,后来转到了距离较远的其他医院。


    赤井秀一想去探望他,不过父母不在,自己又有腿伤,医生也不可能让这么小的孩子拄着拐杖出院,到现在都没能去成。


    现在有小银背他去啦!


    黑发小孩趴在银发小孩背上,心想小银虽然看起来有点不耐烦,但他背着我走了好久,小银肯定好喜欢我!


    美滋滋。


    黑泽阵:“……”这小黑毛在乐什么,探个病就这么值得高兴?算了,还是小孩。


    他连从小看到大的雪莉都看不懂,还管脑回路跟正常人不一样的赤井秀一呢。要不是得找个借口避开老馆长和玛丽去联系某些人,他也不会特地来找赤井秀一。


    背上的黑发小孩小声问他:“小银,你累吗?”


    “这点路而已。”


    要不是怕你妈找不到人杀到维兰德面前,我甚至可以直接背你去挪威的那座城堡,或者雪原,或者FBI。


    嗯,FBI,反正FBI和MI6打起来跟他没什么关系。


    赤井秀一趴在他肩膀上,又问:“妈妈那边没说什么吗?”


    黑泽阵本来懒得回答,但正好走到了红灯的路口,就说:“我让维兰德跟她说了。维兰德会解决。”


    维兰德会解决一切问题。


    向来如此。


    “维兰德是你父亲吗?”


    “嗯。”


    “为什么叫他的名字呢?你们吵架了吗?”


    “没。”


    当然没有,黑泽阵从不跟维兰德吵架,他们都是直接打,不会把架留到第二天。如果他们真的吵了,那一定是「假的」。


    为了防止烦人的小只黑毛继续问,黑泽阵面无表情地说:“我们被跟踪了。”


    赤井秀一立刻警醒起来,不说话了。


    黑泽阵满意地继续向前走。


    等把赤井秀一送到了那家医院,借了个轮椅推进病房,他才蹲下来,去喂那只跟了他们一路的小猫。


    猫比人好。


    小猫吃完,挠了他一爪子,跑了。


    那也是猫比人好。


    黑泽阵坚持自己的看法,并找到那只猫,捏住小猫的后颈皮,连赤井秀一一起带了回去。他问过了,猫是住在医院里的一个病人小女孩养的,前几天她病逝,小猫没人管,就在附近转来转去。


    警卫好奇地看着一个银发小孩拎起小猫,问“你跟我走吗”,小猫扑腾,小孩就把猫放回去了;但银发小孩要走的时候,那只小花猫又跟着他走。


    于是小孩把猫揣走了。


    ……


    晚饭是在赤井家吃的。


    玛丽看看自己儿子,叹气,这看看维兰德的儿子,又叹气。


    她不能打秀一,秀一还受伤呢,更何况儿子是去探病的;她也不能打小银,那是维兰德的儿子,不是她的儿子;她更不能打维兰德,这个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维兰德人不在这里。


    于是她说:“赤井务武,你过来。”


    赤井务武点点头,丝滑流畅地往厨房走:“我去做饭。”


    夫妻两个认识多年,当然清楚对方心里在想什么,赤井玛丽坐在沙发上撑着脸,轻轻一巴掌拍在二儿子脑袋上,于是赤井秀吉就软乎乎地抬头看他。


    赤井玛丽说没事,你继续玩吧。


    她看着沙发对面那只到了她家就睡的银发小孩,又看向被拐了还不自知的大儿子,长叹一声,闭了眼睛倒在了沙发上。


    小银才几岁,所以这件事肯定是维兰德指使的!


    (维兰德:?)


    (维兰德:……对,是我。)


    赤井玛丽越想越气,决定扣下维兰德的儿子;赤井务武本想说你从半年前开始就想这么做吧,但看到玛丽的表情,他还是把话给咽了回去。算了算了,算了算了。


    于是赤井玛丽先问了小银,要不要在这里住几天,我会跟维兰德商量。


    银发小孩说可以。


    赤井玛丽立刻给维兰德打电话,说维兰德,你儿子不要你了,以后他就住在我们家,跟你没有关系了。


    维兰德:……你认真的?


    赤井玛丽:你这几天不是忙得没空吗?让他在我家住几天,等你那边没事了我再给你送回去。


    维兰德:好。


    他答应得很快,快到有些出乎赤井玛丽的意料,她本以为维兰德会说什么,但这个人竟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同意了。


    赤井玛丽直觉维兰德那边出了什么事,但她没有多问。


    这么多年来,她大多数时候都搞不清楚维兰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如果真的想弄清楚,那就是工作,不是友人的事了。


    她挂断电话,转身对其他人说:“小银可以在我们家住下来哦。”


    赤井秀吉很高兴。


    老馆长也很高兴,看,维兰德的儿子跟维兰德不一样,小银还是个小孩,跟朋友一起玩怎么了?


    银发小孩看起来也很高兴,平时冷淡的脸上多了一丝笑意。


    只有赤井秀一端详着朋友的脸,想:小银好像……不是来玩的。


    ……


    黑泽阵当然不是来玩的。


    他又不是真的七岁,也懒得扮演这个年纪的小鬼,只不过他小时候本来就不是那么“普通”,所以他显得平稳又冷淡的时候其他人也不怎么往有问题上想。


    现在他走在伦敦的深夜里,脚步平稳,周围没有一个人。


    那只绑架来的小猫就悄无声息地跟在他身后,肉垫踩过他的脚印。小猫时不时躲一下,再偷偷探头看一眼,又继续跟着。


    直到黑泽阵停在一幢小楼前。


    这幢小楼平平无奇,似乎跟街道上的其他建筑没什么不同,门前的木牌上写着奥兰多侦探事务所,前面的“奥兰多”已经有些模糊不清。窗户里透出温暖的灯光,一切看起来都很温馨而平静,但小猫前爪刚踏入这幢小楼的阴影,就猛地弓起了背。


    这是动物对危险的敏锐直觉,小猫踌躇不前,最终停在光与影的分界线上,而走在前面的银发小孩步调悠闲,似乎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毫不在意。


    他步入阴影,走上台阶,然后按响了门铃。


    没响。


    但就在下一秒,那幢小楼的门就被打开了,好像里面的人一直在等待他的来访一样。来开门的是个穿着管家服的老人,面容慈祥,看到外面是个小孩的时候他露出了些许惊讶的表情——老人一开始并没有往下看,他将视线放在了同一水平上,过了半秒才意识到门外站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孩。


    不过老人很快就收回了那一丝惊讶,微微躬身,对门外的银发小孩说:“我家先生年事已高,无法离开伦敦,劳您拨冗而来,实在不胜感激。”


    “无妨,我刚好在伦敦。”黑泽阵随意地说。


    两边说的都不是真话,不过是心照不宣没有拆穿罢了。


    黑泽阵可不是“刚好”在伦敦,他是特地跟玛丽来的,维兰德听懂了他有事要做,就没有拦他,但等回去的时候,维兰德肯定是要一个解释的。维兰德相信他,他也相信维兰德,所以维兰德能等他回来,可人与人的信任都有极限……他不知道维兰德对他的底线在哪里,但好在他并不打算对维兰德做什么。


    至于这家的“先生”,也就是那位“永生之塔”的“教授”……呵,他可不在伦敦。


    明面上已经几十年没有离开过伦敦的林教授,在黑泽阵给他打电话的时候可不在伦敦,不然也不会提出“请允许我考虑几天”的说法。某种意义上这也是教授不在伦敦的把柄,但黑泽阵很清楚,教授敢这么说,就意味着这个人早有准备。毕竟“教授不能离开伦敦”和“黑泽阵不能离开挪威”,是分量完全不同的两件事,可没有疯狗天天盯着教授在哪。


    他跟着老管家进了会客厅,那位【D】先生也就是“教授”一直在等他。


    这人很久都不用真实的面貌出现了,不过黑泽阵扫了一眼,出现在他面前的确实是教授的真容——约莫五十岁的欧洲男性的脸。


    “我以为您的年纪会再大一点,先生。”教授看到他的时候没表现出惊讶的情绪,但还是以这句话作为开场白。


    “我没遮掩过身份。”黑泽阵冷淡地说。


    不过也正是因为“身份”的明确,其他人才难以相信,进而怀疑、调查,然后陷入更深的怀疑。人只愿意相信自己本就愿意相信的事,古往今来都是如此。


    黑泽阵不打算浪费时间。


    他坐在沙发上,心平气和地说:“谈谈我们的交易吧,林先生,我能终结你的夙愿、给你蹉跎百年都没能得到的东西……但你,能给我什么?”


    黑泽阵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的中年男人,他知道再过十年左右,教授就会跟乌丸一样迎来身体急剧老化、衰退,重新步入死亡倒计时的时期,而这两个人也都很清楚,他们获得的“奇迹”只是暂时的。他们的年龄重新开始流动的那一刻,属于人类的恐慌就回归到了他们偷来的生命里。


    “我已经向你证明过了。现在,轮到你了。”


    看起来不过七八岁的银发小孩慢悠悠地说着,无论语气还是内容都与他的外表产生了强烈的割裂性,但教授并未问及这件事,也没有因此轻视对方,而是在短暂的沉默后,说:“关于这件事,我还没有得出能让人满意的答案。”


    银发小孩微微皱眉:“我给过你时间。”


    教授颔首:“倘若交易的双方都是用于自己而言不重要的东西,去换取对自己有价值的东西,那这会是双赢的合作,但可惜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合作都完全相反——我们先赋予一件事以合作的价值,再以此为基础去谈合作。现在您拿来跟我交易的东西太过贵重,我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跟它等价的东西,也就得不到答案。”


    “……没人嫌你废话太多?”黑泽阵面无表情。


    “以前有,不过他们都过世了。”教授摇摇头,将茶杯放到了黑泽阵面前。


    他说,我们开诚布公地谈谈吧,您想要什么,只要我能做到,都可以给你;你既然知道那些事,也就了解我,我是个求索百年的疯人,为了达成那个目的,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黑泽阵说如果我让你死呢?


    教授说那可太值得了,但您不必问,我活着不过为了这一件事,事办完了,我本来就会死。


    就像吊着一口气,苦苦寻觅的时候总挣扎着不要死,活下来,无论如何都想要活到完成那件事以后;等到真做到了,也就离死不远了。


    “你收养过几个孩子,”黑泽阵慢吞吞地说,“也有忠于你的手下、帮助你的朋友,几位故人的后代,以及看好的年轻人。你欣赏一些人,帮助一些人,你也以其他的身份结交过一些人。这些人对你来说又如何呢,教授?”


    教授跟他对视,脸上的笑慢慢地、慢慢地收了回去。


    很久,教授说:“我希望您是在开玩笑,Juniper先生。”


    这是威胁,也可能是认真的,教授无法以外表来判断眼前的小孩,从这个小孩过往的表现推断也毫无意义。教授可以保证,维兰德绝对不清楚这个孩子是这样的,不然也不会把小孩保护得那么好——要不是对方主动出现在他面前,教授让人在伦敦调查,看到了老馆长,他也猜不到这个小孩跟维兰德的关系。


    维兰德把自己的姓氏给了他,足以证明这个小孩对维兰德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教授想,维兰德教不出这样的人来,唯一的可能就是维兰德自己也被蒙在鼓里。


    黑泽阵端起茶杯,回答:“我从不开玩笑,林先生。我只是想知道,你可以为那个答案付出多少。”


    这次教授沉默了更久。


    黑泽阵没有催他,就坐在那里,直到老管家低头给自己家的先生续茶,活过百年的游魂才如梦方醒。教授摇摇头,语气无奈地说:“我已经老了。”


    他老了,其实他早就已经放弃了,时间过去了这么久,那份资料、那个人打几十年前就是根本找不到的东西了,他只是不甘心,无论如何也不甘心。但这份不甘心已经比不过他周围的人,他在这百年里真正拥有的一切,所以在面对这明晃晃的试探时,他依旧给不出肯定的答案。他可以失败,继续经历无数次的失败,但他已经无法失去。


    “你确实老了。”黑泽阵站起来,就要往外走。


    他走向窗边的月光,走向地面的影子,走向门缝里吹来的风。教授就坐在满溢灯光的会客厅里,看着他离去。


    老管家快步向前,为黑泽阵打开门。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可以,那就没必要谈了。”黑泽阵走到小楼的门口,抽出一个黑色的信封,交给了老管家,轻描淡写地说这是你要的东西,无论你想不想要,我都会把它给你,而且给你是有条件的。


    你必须拿走它。


    你也必须同意我的条件。


    教授问,那条件呢?


    他已经做好了所有准备,去听无数种可能的答案。他想不出来对方——不知是用着幼年人外表的成年人,又或者被困在躯壳里的特别的灵魂,教授想不出这个人想要什么。对方知道那些秘密,那么金钱、权力与荣誉就都唾手可得,可这个人偏偏来找了自己,总不能是为了复仇。


    教授看得出来,那个小孩说话的时候很是随意,似乎并不执着于这件事,所谓的“条件”也不过是就算得不到,也有无数种方法可以弥补的东西。


    “我的条件很简单,劳你记住——离维兰德远点。”


    什么?


    教授还没从这句话里品出具体的含义,又或者个中关系,黑泽阵就重复了一遍:“离我的维兰德远点,这就是条件。”


    他抱起地上的一直在等他的小猫,消失在了黑夜里。


    ……


    几天后,赤井秀一的伤好了,回到了学校;黑泽阵和老馆长也跟赤井一家告别,从伦敦回到挪威。临走的时候,赤井秀一小声问黑泽阵:你那天晚上出去做什么了?


    黑泽阵问哪天。


    小赤井秀一说我看见了,你那天晚上半夜出去……他有点担心,本来想跟上去,但腿还没好,翻窗户的时候挂在了上面,只一眨眼的功夫小银就消失了。于是赤井秀一尴尬地挂了一会儿,趁没人发现,偷偷又把自己给挪回去了。


    黑泽阵漫不经心地说:“我每天晚上都出去,你说的是哪一天?”


    赤井秀一:“……”


    黑泽阵想,还是小时候的黑毛比较单纯。他摆摆手,跟那个小黑毛告别,就跟老馆长离开了伦敦。在他背后,赤井秀一问他的妈妈,小银是不是跟你们一样的特工,每天晚上都出去执行秘密任务?


    赤井玛丽说不是,你别乱想,他那是雪原动物特有的喜欢在领地周围溜达而已,到了陌生的地方他只会警惕。维兰德跟我说了,小银在城堡里的时候也是这样。


    赤井秀一:可是妈妈,这里是我们家。


    赤井玛丽顿时陷入了沉思。


    ……


    从伦敦往回走的时候,黑泽阵带上了那只小猫。


    小猫是普普通通的杂毛猫,看不出有什么高贵的血统,从脾气上说也不怎么讨人喜欢。老馆长几次想抱一下猫,都被小猫躲开了,只能无奈地叹气。


    老馆长:这猫像维兰德,又好又坏的。


    黑泽阵:猫比他好。


    老馆长:那确实,猫比他好。别跟他学。


    他们回程的时候坐了飞机,老馆长说你看,人已经学会飞了,在失败的尝试中学会了飞上天空,能够绕过一切阻碍,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黑泽阵说是啊,还能因为没找到机票被拦在外面……


    老馆长立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使劲儿压低了声音,说:“这事不准告诉别人!”


    黑泽阵觉得维兰德已经知道了,但为了老馆长的面子,他还是答应了。


    他们下了飞机,转乘火车,到了城堡附近的那座城市。天色还不算晚,他们就回了城堡,但在半路上遇到了事故,所以到城堡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深夜的城堡寂静无比,老馆长对黑泽阵说你先去休息吧,这个时间大家都睡了。


    黑泽阵说好,就往楼上走。


    但他没有回到自己的房间,而是继续向上走。


    ……


    维兰德在书房读信。


    他收到了一封信,是“教授”寄来的信。信里说他就要死了,希望维兰德能去参加他的葬礼,并且告诉维兰德,他多年来唯一的夙愿已经完成,百年蹉跎终于结束,维兰德也无需再按照约定帮他寻找当年丢失的那份资料。


    这本应是件好事——对教授来说,这不是死亡,而是解脱。


    但维兰德还收到了另一封信,那是他的朋友,或者说母亲的朋友寄给他的信。信里只有几行字,其中一行是这么写的:我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教授还没动手,【C】就已经死了。死得彻彻底底、干干净净,什么都没留下。


    比起被什么人杀死,【C】更像是死于自身势力的反噬,杀死他的也是他自己的人,不然事情不会发生得这么快、这么平静,以至于还没有多少人听说这个消息。


    从事情的结果以及朋友收集的情报来看,那确实不像是教授的手笔。维兰德对教授还是有点了解的,而且如果真的有了进展、找到了那样东西,以教授的性格肯定是徐徐图之,也一定会告知维兰德。但教授没有,这件事就变得有点耐人寻味。


    如果不是教授做的,或者说教授也不过是对方计划中的一环,那在幕后操控这件事的人,到底是谁呢?


    金发的男人倚着月光,将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将它们折起来,收入抽屉。就在这个时候,有声音从门口的方向传来,维兰德抬头看去,只见一个银发的小孩推开了门。


    “维兰德。”


    第343章 末日列车 X:时间之楔(3)


    我们得谈谈。


    维兰德是这么想的, 或者说他们必须这么做。


    他很想告诉自己Juniper的变化和教授那边的情况同时发生只是巧合,他是个理智的人,不会毫无理由地去怀疑, 于是他平静地看着Juniper走进来, 看着Juniper走到他面前,拿信扫了一眼, 说了句“消息挺快”。


    维兰德:“……”


    有时候理智好像也没什么用。


    Juniper用手撑着桌子, 翻到了维兰德面前,一双墨绿色的眼睛直直地盯着维兰德看,比起审视和打量,更像是让他知道“我在看你”。


    维兰德觉得这人像Juniper又不像, 理智告诉他, 他从雪原里带出来的小孩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忽然变化, 就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可他不是个理智的人, 他的直觉告诉他, 这个小孩就是他养的那只,还会咬人。


    他又看了一眼。对, 真的会咬人。


    黑泽阵本来想跟维兰德直说,然后回去睡觉的, 这几天他都在忙, 没怎么睡, 现在很困;但他看到维兰德欲言又止的神情, 忽然又有了别的想法。


    他故意将声调压低,脸上是平淡的神情, 说:“你应该知道我是谁, 维兰德。”


    维兰德知道吗?维兰德觉得他不知道。


    金发的男人表情复杂地看着对面的银发小孩,心里的念头百转千回, 最后他终于张口,用干涩的喉咙发出声音:“我当然知道。”


    他抬手,手速极快地摸了摸小孩的脑袋,镇定地说:“你是我的儿子,Juniper,这点始终不会变。”


    黑泽阵:“……”


    维兰德:“书房我收拾过了,你想打架吗?我可以陪你。”


    黑泽阵:“…………”


    眼看着银发小孩就要动手,维兰德想,你看,能有什么问题呢,这就是我养的小孩,我的Juniper,我年少的王。


    不,也可能……不再年少。


    黑泽阵抬起手又放下,最终还是没跟维兰德见一次就打一次,不是因为维兰德没惹他生气,是因为他早已不是小时候那样只用打架解决问题了。


    他决定待会去厨房,把维兰德喜欢吃的菜都扔了,让维兰德明天吃不下饭。


    “谁是你儿子,维兰德。”他一把抓住维兰德束起来的发尾,把人拽到他面前,说,“你还没我大呢,Juniper先生。”


    “……”


    维兰德用目光比划了一下他们两个之间的高度差,虽然他的动作很快,但还是被一直盯着他的黑泽阵发现了。黑泽阵表示……要不然他还是把维兰德给打一顿吧。


    “咳。”


    维兰德几乎是立刻就发觉了黑泽阵眼底的危险色彩,他熟练地轻轻咳了两声遮掩过去,心想他肯定是吃了跟他家小孩太熟的亏,如果惹恼Juniper的是不熟的人,他家小孩绝不会扑上去打,而是找个时机直接咬断对方的脖子。


    “那你是谁?”


    维兰德最终还是顺着黑泽阵的意思问出了这个问题。他确实很想知道——


    你是本应同我无缘的陌路人,还是本就与那座冰川研究所有什么渊源的同路人,又或者只是得到了某些馈赠,抑或从我不知道的地方归来?


    他本应该直接问的,但他想了半天,还是没把自己的猜测说出口,只问了半句话,等待着回答,或者说等待着对未来的宣判。


    银发的小孩哼笑,终于开口:“我是来自雪山的神灵,原本沉睡在雪海的深处,你把我尚未苏醒的躯体从雪原里带出来的事我可以不跟你计较……不过,我可不是什么善良的神明,维兰德先生。”


    维兰德缓慢地眨了眨眼。


    “既然你是神明,那你掌管什么?又想要什么?”


    “……死亡、瘟疫和孤独。”


    说这话的时候黑泽阵很平静。


    他的一生都在与这些东西相伴,从他在雪原里的时候,离开雪原的时候,属于A.U.R.O的时候,在黑暗里踽踽独行的时候,以及走到生命最后的时候。只是到了旅途的终末,这些东西早已无法对他产生任何影响;他向后看去,看到的是冰海的天空、一望无际的雪,和昨日的阳光。


    轻飘飘的回答似乎预示着另一种答案,维兰德听完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不太好,能换吗?


    黑泽阵说不能。


    他抬腿踩在维兰德的椅子上,跟被扯住头发的金发男人靠得更近,说:维兰德,倘若我的存在只能带来这些东西,你还打算让我待在这里吗?


    维兰德叹气。


    金发的男人说:好吧,那我确实没有办法,带来麻烦的人会被赶出城堡,所以我们一起上路吧,Juniper。


    黑泽阵无趣地松开了手。


    维兰德去倒了杯热水,掀开城堡窗帘的一角,往外看到的是一场暴风雪的开始。漆黑的夜里,除了漫天的雪,整个世界都空无一物。


    这是1983年,黑泽阵来城堡的第一年。


    他还记得这年冬天,挪威北部下了一场大雪,是以维兰德留在了城堡,哪里都没去,他们也有更多时间了解彼此——不过他们并没有那么做。当时他们的时间都很宝贵,维兰德总是很忙,但见到他的时候又故意做出一副悠闲平淡、胜券在握的模样,直到有天他对维兰德说,别逞强了,维兰德,我不是看不出来。


    维兰德说,人的世界就是这样的,即使明知道对方能看出来,也必须摆出游刃有余的态度,倘若对方开始示弱,你就要考虑这是不是陷阱了。


    他问维兰德,这样不会很累吗?


    维兰德说是挺累的,但你不需要做这些,我说过了,你不喜欢的东西都可以不做,我会为你准备好需要的一切。


    那时候,年幼的他对维兰德说:“那维兰德,起码在我面前,别逞强了。”


    维兰德说好。


    后来——后来维兰德会找他偷懒了。金发的男人把他叫到书房,有时候并不是交代事情或者反复训练记忆,只是维兰德想睡觉而已。


    于是黑泽阵就看着维兰德睡在书房的床上,他自己随手翻开一本书,等维兰德睡醒。


    没人会来。


    没人怀疑维兰德会偷懒,从来没有。


    所以维兰德能睡到第二天的天亮,可惜那只是理论上的,黑泽阵还记得维兰德睡着的时候是什么样,这人只能睡两三个小时,然后就会因为噩梦惊醒。黑泽阵从不问他噩梦是什么,只看着维兰德醒来、坐起来、一动不动地发呆好一会儿,直到某个时刻忽然回神。


    “……维兰德。”


    黑泽阵说。


    维兰德把水杯放到他面前,不是黑泽阵前几天摔碎的那个,维兰德的朋友很多,他当然也有很多杯子——“朋友”也是可以利用的一部分,维兰德向来很珍惜。即使黑泽阵觉得他对其中的一些人确实抱有真正的感情,但维兰德还是会嘴硬地说他将利用所有可以利用的手段。


    现在放在黑泽阵面前的,是个黑色的、沉重的石质杯子。黑泽阵按成年人的习惯力道去拿,没能一下拿起来,然后对上了维兰德的视线。


    他干脆不拿了。


    他对维兰德说:“维兰德,我从很远的地方回来……来实现你的愿望。任何愿望。”最后一句话被他咬得很重,他知道维兰德能听懂他话里的含义,维兰德也知道他知道。


    来吧,维兰德,就当你遇到了从雪山来的神明,他许给你一个愿望,什么样的愿望都可以,无论创造还是毁灭,不管现在还是未来,也无须担心许下的愿望会造成什么样的麻烦,因为我会排除这世界上的一切阻碍,为你完成心愿。


    那么,你的愿望是什么?


    维兰德问:“什么都可以?”


    黑泽阵说:“什么都可以。”


    是的,什么都可以。无论需要什么、违背什么、牵连什么、毁灭什么。你该知道我在说什么,维兰德,我向你许诺一个未来。


    黑泽阵看着维兰德,想了想又把视线从维兰德身上挪开,这人肩膀上的重量已经足够沉重,不需要更多的压力。


    他看向书架、看向书桌,看向拉上的窗帘,看向维兰德背后的的挂画,以及他们打架时划出来的痕迹。那痕迹还很新。


    维兰德伸出手,他会意地将手放到了维兰德的手心。


    维兰德重新向他确认:“无论我提出什么样的愿望,你都能实现?”


    黑泽阵说是。


    维兰德笑起来,语气温和地说:“那太好了,我一直想要一个儿子,你能实现我的愿望,真的成为我的儿子吗?”


    黑泽阵:“……”


    他面无表情地甩开维兰德的手,想把袖子挽上去,但维兰德死死抓着他的手,说:“你不是会帮我实现愿望吗?不是什么愿望都可以吗?你不能反悔……”


    黑泽阵冷笑,把指头捏得咔嚓咔嚓响,说:“我只答应帮你实现愿望,可没答应过不打你。”


    把我的承诺用在这种地方上,该说是年轻的维兰德……还是维兰德这个人从头到尾都是这样,黑泽阵不清楚,但不妨碍他生气。他觉得维兰德应该将这个承诺用在更重要的地方,他们两个本来就是互相信任、互相利用的关系,但现在维兰德既不信任他的能力,也不利用他的价值,这让黑泽阵觉得很亏。


    两个人都很亏。


    他亏了,是因为无论维兰德是否提出,他都会帮维兰德解决隐修会、解决永生之塔,解决所有能解决的问题,至于是他亲自动手还是协助维兰德,那要维兰德自己的意思。维兰德知道这点,或者说猜到了这点,才会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来试探他。


    但维兰德也亏了,因为维兰德提了一个……早已完成的条件。他跟维兰德确实是父子,只是在维兰德还不知道的时候,这项契约就已经完成。


    所以黑泽阵不爽,很不爽。他自己亏了不爽,维兰德亏了他更不爽,双份的不爽加在一起,他决定——


    打!


    两个人终于还是打了起来,滚在地上,明明说好了今天不打,现在两个人都默契地忽略了那句话。


    打到最后维兰德躺在地上,说别闹了,我用大人的身体跟你打架只是在欺负你。黑泽阵说那我们可以来真的,我想杀你的话结果就不是这样了——那才是我擅长的事。


    维兰德说,我还想多活两年,活到你们长大、所有的一切都结束的时候,所以还是算了,而且我不想死在你手里。


    “为什么不能死在我手里?”黑泽阵问维兰德。


    “你会为亲手杀死我而难过吗?”维兰德反问。


    “不会,我会让你死得痛快点。”


    “那你还是难过的,”维兰德说,“幸好未来不是你杀死了我。”


    他的话轻飘飘的,好像刚才的一切不是沉重的试探,他说的话也不过是轻松的自语。可话已经出口,黑泽阵也不是没听到,只是没有立刻回答。


    很久,黑泽阵才对维兰德说:“也差不多。”


    从格陵兰岛的研究所开始,到维兰德隐藏的秘密,到教授的事,再到乌丸、组织、世界树集团、利维坦运动和隐修会,毫无疑问,这一系列的事件被一条线索穿在一起,而这条线就是他自己。


    “维兰德,你是怎么确定的?”


    “……我只是猜测,承认的是你自己,Juniper。我也没想过能见到未来。”


    “平白无故猜测这种事?”


    “西泽尔最近在看一本小说,写的是上帝命牧羊人回到过去,然后牧羊人最终发现上帝是魔鬼假扮的故事。他跟我说‘Juniper好像忽然长大了,维兰德,你要不要问问他是不是忽然想起了成为人类前就有的记忆’。”


    “……”


    黑泽阵就听维兰德胡说八道。


    维兰德当然是掌握了证据,这证据八成来自于教授那边,为了让教授相信他的身份,黑泽阵确实给出了一些情报,而教授跟维兰德的关系向来不错,或许在他刚跟教授接触的时候,教授就经过考量,先联络了维兰德,确认了他的情况。


    至于教授和维兰德之间的博弈,黑泽阵就不清楚了,不过有一件事——教授和维兰德是单方面帮忙多于互相合作的,特别是在维兰德刚刚捡到他的时期,这个时期的维兰德还没有做好准备去拿回【A】女士的东西,也没有开始出现在某些地方,按理来说维兰德应该隐藏自己的存在,可他主动去调查了教授。他本没有这个必要,除非怀疑教授那边出了什么事。


    而这就是黑泽阵的事。


    这也是维兰德能很快就答应赤井玛丽的原因。


    黑泽阵想了一会儿,大致想清楚教授和维兰德之间发生了什么,就抛下这个问题,去问维兰德:“维兰德,你想听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我死后的。”


    “……”


    “所以我死了。”


    “……闭嘴。”


    为了避免维兰德无休止地、时不时就在温柔的声调里冒出来的试探,黑泽阵决定从头开始讲。他从深夜说到黎明,还没能讲到这段漫长故事的十分之一,但走廊里已经传来了声音,像是有孩子在城堡的楼梯上蹦蹦跳跳——也可能是真的。


    黑泽阵说我困了,明天再讲。


    他就在书房里睡着,睡了一会儿又睁开眼睛,看向也没有离开、就靠在沙发上睡了的维兰德。他看了维兰德很久,直到这个人从噩梦中惊醒。


    维兰德再一次做了那个噩梦,睁开眼睛的时候却看到一团银色。


    一双冰冰凉的手捂住了他的眼睛,小孩钻进他的怀里,低声说:“睡。”


    维兰德先是迟疑了几秒,才把小孩揽在怀里,终于睡了一个安稳的觉。他睡到下午,然后就因为抱枕太凉,感冒了。


    黑泽阵:……废物。


    ……


    一月,“永生之塔”的人开始一个一个地消失。


    二月,乌丸死亡的消息传来,乌丸财团解散的消息传到了挪威。


    三月,“教授”的葬礼。


    四月,一些势力被迫浮出水面,又永沉海底。


    五月,春天。


    维兰德要去找“永生之塔”的人时,黑泽阵说要跟他一起去。维兰德说那个名号下已经没有多少人了,教授临死前已经警告过他们。


    黑泽阵皱眉,说,没有多少人也还是有人,我不想看到你被老年神经病包围。


    维兰德无奈。


    他带着儿子,去见“永生之塔”的残余,那些人看到他的时候都露出非常微妙的表情,好像是在说“在这个所有人都怕得要死的时候里为什么还敢出现”。


    维兰德:很简单,我有这个(举起儿子)。


    按照一般的逻辑,其实维兰德已经不需要“永生之塔”,教授也不再需要这个东西,但这漫长的几个月里牵扯到得事太多,黑泽阵也见到了不少以前未曾知晓的事,在这个过程里维兰德的势力不断发展,发展到最后,他们都快把隐修会忘了。


    实在是在这个情况下,隐修会对他们完全造不成威胁,如果不是明日隐修会那边主动给【A】先生递请帖,黑泽阵就真的把这个他每次都不怎么放在眼里的组织给忘了——维兰德没忘,维兰德只是很清楚,当他随手就能收拾对方的时候,什么时候动手、是否由自己动手就不是很重要了。


    他们见面。


    隐修会来的人黑泽阵不认识,或许是他了解隐修会的时候,这个人就已经死了。对方跟维兰德谈了很久,维兰德始终在笑,语气不紧不慢,也没有做出多少回应。


    最后,那个人问:“【A】先生,他是?”


    问的当然是和维兰德一起来的黑泽阵。


    维兰德就真真正正地笑起来,说:“我儿子。”


    他们看着客人离开,黑泽阵问你跟他谈做什么,你又没有跟他们合作的打算。维兰德说隐修会的人各有各的毛病,临死反扑起来很是麻烦,先稳住他们才不至于被报复。


    黑泽阵说,你上次可不是这么做的。


    维兰德摇摇头,说,因为上次需要临死反扑的人是我。


    七月,隐修会消失了。


    八月,维兰德带城堡里的小孩出去玩,在附近的城市里攒成一大团矮个子的身影。黑泽阵没去,他在城堡里睡觉,占了维兰德的卧室,把维兰德踢了出去。


    老馆长来的时候大惊失色,还以为城堡出了什么事,所有人都匆匆撤离了,他也赶紧收拾东西要走,迎面就碰上了带着一群孩子回来的维兰德。


    老馆长:“……”


    老馆长:“我没有过这种儿子!”


    于是维兰德花了五分钟把老馆长哄回去,具体的过程是上楼找Juniper,叫醒,下楼,被踩一脚,把Juniper交给老馆长,好了。


    黑泽阵:“……”


    拿我当刷好感道具是吧,维兰德,你等着。


    他看着带一家人回来的金发男人,决定暂且原谅维兰德这一次,但他记仇,可以下次加在一起算账。反正维兰德是跑不了的。


    十月。


    西泽尔说他想回日本看看。他已经知道了母亲的身份,但不知道母亲现在身在何方。那个应该说是外曾祖父的人死后,他的势力四散八方,没人知道具体有多少,也没人知道母亲在哪里,原本可能的场所都找过了,可是没有亚莉克希亚的身影。维兰德知道西泽尔最担心的是什么,他也在找,只是到现在都没能找到亚莉克希亚的踪影,而且根据“教授”那边曾提供的情报,就算亚莉克希亚还活着,她现在的状态也不会很好。


    黑泽阵刚送阿法纳西上了飞机,阿法纳西说要回家看看,黑泽阵虽然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却没有告诉阿法纳西。他无权选择历史,也不觉得自己会去改变什么……也或许不过是因为,如果他说了,阿法纳西就一定会死在那里。


    他回到城堡,听西泽尔说要回日本,想了想就说我跟西泽尔一起回去。


    维兰德不放心他们两个小孩——起码看起来是两个小孩走,就跟他们一起去了日本。当然,维兰德从不会平白无故地做一件事,来日本也是因为维兰德有想见到的人。


    飞机落地。


    黑泽阵跟着西泽尔溜溜达达,听西泽尔跟他讲自己以前居住的地方,黑发的小孩神采奕奕地说着,黑泽阵只负责点头以及“嗯”。


    西泽尔习惯他这样了,就一直说,他知道Juniper其实听到了,也记住了,只是不喜欢做出明确的回应。最后他们到了西泽尔家的老房子附近,西泽尔说不知道父亲有没有搬家,家里有没有人。


    他就要往前走,却看到身侧的银发小孩忽然停住脚步,揪住一个路过小孩的后衣领,把小孩给拎了起来。


    “Juniper?”


    西泽尔有点意外。


    Juniper平时对小孩子脾气都很好,这只小孩是做了什么才惹到他?西泽尔认真端详这个小孩:金发,较深的肤色,正在挣扎,而且挣扎得很有劲儿。


    金发的小孩完全不认识他们两个,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提溜起来,但他实在是太小了,只有三四岁的样子。


    西泽尔问:“他怎么了?”


    黑泽阵有点嫌弃地把咬着他手的小孩给了西泽尔,说:“这是你弟弟。”


    西泽尔看看小孩,看看黑泽阵,再指着他自己:“可我们不像啊?”


    黑泽阵:“……”


    这件事应该问你爸和你妈,我也像知道你弟弟为什么和你差别那么大,可能你们两个人里有一个发生了基因突变吧——起码在肤色上是这样的。


    西泽尔没得到黑泽阵的回应,又去问维兰德。


    “维兰德,你说话呀!”


    维兰德被西泽尔拉住袖子,又对上黑泽阵冷淡的视线,熟练地咳了一声,说你们刚才在说什么,我在想事情,没有听到。


    西泽尔就从黑泽阵手里抢过那个金发的小孩,把人举高去问维兰德:“我跟他长得像吗?”


    维兰德立刻坚定地回答:“像,很像。”


    西泽尔:?


    他不理解!他跟这个小孩就没有一点像的!


    此时,被他们抱来抱去的金发小孩正在蹬腿:坏人!坏人!为什么警察不来抓走这几个人,都是坏人!


    黑泽阵再次认真地端详这个出现在他面前的小孩,从那双紫灰色的眼睛里看到了十足的警惕,确定这就是小时候的降谷零。他想起降谷先生以前跟他说的降谷清一郎没怎么管过他,以及模模糊糊记得的降谷零小时候经常受伤的描述,向维兰德提议道:要不我们把他带走吧。


    反正维兰德捡过的小孩够多,根本不差这一个。


    维兰德:……认真的?(是你上次说别再往城堡里捡小孩了吧,Juniper)


    西泽尔:认真的吗?


    黑泽阵抖了抖那个再次咬住他手的金发小孩,慢悠悠地说:我捡的,不是抢的。


    当然,他们捡小孩的计划并没有成功,西泽尔强烈反对,表示就算这真的是他的弟弟,也不能就这么带走,于是降谷先生还是有了一个正常的童年——指没有被抓到北欧变成所有小孩里最小的一个,并硬生生多出一群不同国籍且各具特色的哥哥姐姐。黑泽阵对此表示遗憾。


    PS:多年后,上小学的降谷零回忆起那个差点就被绑架的秋天,对好友诸伏景光提起了当年的事,并发誓一定要抓住那个家伙,为此他要当警察……


    第344章 末日列车 XI:时间之楔(4)


    他们找到了降谷清一郎。


    在黑泽阵的记忆里, 要找到降谷清一郎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只需要从日本的年轻官员名单里翻一翻——反正“降谷”是个极其稀有的姓氏,全日本姓这个的人都没有几个。


    但在维兰德这里, 事情还要更简单一点:从跟亚莉克希亚见面、收养西泽尔开始, 维兰德就在关注降谷清一郎这个人,来日本前他不但知道降谷清一郎在哪里, 还知道降谷清一郎最近交了什么朋友, 做了什么工作,以及有希望更进一步。


    黑泽阵看维兰德:但你没告诉过西泽尔。


    西泽尔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他对父亲的印象就是一个很忙的地方官员,这个年纪的西泽尔也对“降谷”这个姓氏的稀有程度没什么概念, 还以为找到父亲需要一些时间。


    然后维兰德说我跟你父亲约好了见面, 我们一起走吧。


    西泽尔:诶?


    “维兰德, 你什么时候找到的我父亲?”西泽尔大声问。他怀疑维兰德早就做了准备, 而且他不需要证据!


    维兰德说就在出发前, 刚调查的,他以前也没有来过日本, 怎么可能见过西泽尔的父亲呢?


    黑泽阵:呵,你就骗吧。


    他不会相信维兰德的鬼话, 西泽尔也不信;西泽尔抱着黑泽阵的手臂, 说Juniper你看他, 你看维兰德!他又骗我们!


    黑泽阵说好好好, 回去我打他,我们先去跟你父亲见面吧, 降谷先生在等我们。


    西泽尔回头看维兰德, 跟维兰德做了个鬼脸,脸上的表情还有点得意:维兰德, 你能骗我,但你敢骗Juniper吗?


    维兰德叹气。


    他觉得,自己在这个家里的地位是越来越低了,他八岁的儿子才是食物链的顶端。


    但维兰德是很开心的。他记得在很久很久的曾经,他也是个纯然天真无忧无虑的人,只是那个时间已经过去了太远,以至于他都快要不记得那是什么时候的事,那个时间的世界又是什么样的色彩了。所有的一切都蒙上了死气沉沉的灰雾,一直跟随着他到了时间的彼岸,直到一片雪花落到他怀里,将黑夜永久驱逐。


    “走了,维兰德。”


    黑泽阵回头看到金发男人在出神,就喊了维兰德一声,于是维兰德跟上来,脚步轻松还带着笑意。


    他们见到了降谷清一郎,这个人跟西泽尔长得有几分相似,但也不过是几分。西泽尔有些像他,但据亚莉克希亚说,他更像死去多年的外祖父——也就是亚莉克希亚的父亲,只是他们都没有见过这个人。


    见面的地点是一间茶屋。


    黑泽阵负责喝茶,维兰德坐在他旁边,降谷清一郎见到他们的时候先是一愣,随后看着西泽尔过了几秒,叫出了西泽尔的名字。


    “……莲?”


    “爸爸!”


    西泽尔大声回应,往父亲的方向跑过去,然后一下子跳起来扑进了降谷清一郎怀里。


    降谷莲是西泽尔以前的名字。黑泽阵起初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也在皱眉,但亚莉克希亚为他起这个名字的时候,还不知道“乌丸莲耶”也是外祖父的名字。


    她想给西泽尔的是最好的祝福,即使她自己的人生从未逃离过旧日的牢笼。


    降谷清一郎手忙脚乱地接住儿子,西泽尔差点把几年没见的父亲扑倒,眼神亮亮地跟父亲说话。降谷清一郎站稳后偷偷抹了把汗,一大一小两个人就这么在茶屋的门口说了起来。


    黑泽阵依旧坐在那里喝茶,他放下茶杯,看着西泽尔和降谷清一郎,看向了一边的维兰德,维兰德本来也在看那两个人,忽然察觉到有人在看他,转过头,就对上了一双碧绿色的眼睛。


    维兰德想了想,向黑泽阵伸出手,小声问:你也要?


    黑泽阵:……


    他在桌子下面踢了一脚维兰德的腿,让这人不要得寸进尺。维兰德又不是不知道他已经比自己大了,这人是想做什么?让黑泽阵给维兰德当父亲?


    如果是这样的话,黑泽阵倒不是很介意,反正他家的小孩也不少。


    维兰德叹气,羡慕地看着跟儿子久别重逢的降谷先生,开始盘算什么时候能再抱一下他随着年龄增长不再那么可爱但依旧很小只的儿子。


    Juniper没跟他说过现在的年龄,也没说过后来的后来发生了什么,只说有一个很大的家族,以及经常有些意外让他掉落到别的世界里,会有人接他的,没有也没关系。


    什么叫做“没关系”呢。维兰德没问,但他能大致猜到,他的Juniper,应该也已经死了。


    “维兰德先生,所以您是……”


    降谷清一郎终于跟西泽尔说完了父子间的悄悄话,转头看另一对父子的时候,却发现西泽尔说的“养父”和“养父最喜欢的小孩”坐在茶屋的桌子旁,各自喝各自的茶,谁也没有说话,看起来不是很熟的样子。


    他有点拿不准了。


    还好维兰德从来不会让话掉在地上,他微微笑起来,跟降谷清一郎说了当初亚莉克希亚把西泽尔托付给他的事,又说他试图找寻亚莉克希亚女士的下落,却到现在都没有结果。


    两个大人聊了一会儿,降谷清一郎说他收到了一封信,一封奇怪的信。


    那是大概五月份的事,有人从北海道寄信来,信上只有两个汉字:平安。


    那个时候他不知道这封信是什么含义,现在或许已经知晓了。


    西泽尔说,那我想去北海道,找找妈妈。


    降谷清一郎也很想去,但他不能抛下手里的工作——即使他愿意为了妻子辞职,他手上的事务如果放开,却是会引起麻烦的。维兰德说我会让人帮忙找,我在北海道也认识几个熟人。


    “维兰德,你认识的朋友好多。”西泽尔把手肘撑在桌子上,吐槽道。他看到降谷清一郎想说了,但降谷清一郎不会直接问这种问题,于是西泽尔就对维兰德明知故问。


    “毕竟我是个商人。”维兰德笑着回答。


    商人是个很好的身份,可以解释很多问题。作为商人的维兰德先生是一所大学商学院的学生,跟赤井玛丽是校友,毕业后他几经挫折成了个还算成功的商人,走过很多地方,也见识过很多东西,喜欢交朋友,也热衷于帮助遇到困境的年轻人。


    最近一年他多了个新的爱好,那就是逢人就炫耀自己的儿子,看得出来维兰德先生非常非常非常爱自己的孩子,炫耀到每次他开口,那个银发小孩就露出有点不耐烦的表情。但他们父子感情很好——见过的人都这么说。


    降谷清一郎也这么觉得。


    他们在茶屋谈了一会儿,又去了降谷家;降谷清一郎跟他们说他和亚希(亚莉克希亚)的小儿子还在幼稚园的年纪,但因为亚希失踪以及有人在调查他家的事,那个孩子并没有时刻养在他身边。


    西泽尔(在吃东西,愣住):我有个弟弟吗?


    降谷清一郎(点头):有,亚希带你走的时候你弟弟刚出生,他跟你长得不太一样,是金发,眼睛跟我比较像。


    西泽尔(回忆起两小时前被Juniper拎起来的金发小孩):……


    他缓缓转头,看向坐在另一边的银发小孩,果然看到Juniper在笑。


    ——好哇你!Juniper!你跟维兰德一样早就知道什么吧!所以只有我一个人被蒙在鼓里!好气!


    于是在回去的路上,西泽尔气呼呼地去捏黑泽阵的脸,黑泽阵本来想躲开,但对方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最后还是让小孩扯了。事后维兰德笑他,他没跟维兰德打,也去扯维兰德的脸,引得路过的人都在看他们。


    维兰德:幸好在日本没人认识我,无论怎么丢脸也不会……


    他这么想着,就看到了从不远处路过的“永生之塔”成员。


    维兰德:……


    “永生之塔”的人:……


    就当不认识。


    西泽尔跟他们一起回酒店了。刚才临走的时候,黑泽阵问西泽尔不在日本住下吗,西泽尔说他要找到妈妈,那之后才会回到日本。


    而且降谷清一郎始终对亚莉克希亚失踪的事,以及那背后可能存在的隐秘有些担忧。


    再加上维兰德使用的身份只是个商人,他不可能对降谷清一郎说“我知道这件事背后有什么秘密,请不用担心”,而西泽尔对Fafnir和乌丸集团了解不多,只从维兰德那里听说了母亲跟一个组织有关、那个组织已经覆灭,他们已经安全了的事……他们最终决定暂时离开日本。


    走的时候降谷清一郎再次恳求维兰德能照顾降谷莲,维兰德说请您放心,我一直将西泽尔当做自己的孩子看待,而且我家里的孩子也有很多,在我那边不会无聊的——等找到亚莉克希亚女士,我会联系您的。


    出门后西泽尔就对黑泽阵嘀嘀咕咕:我可不想被维兰德当自己的孩子……


    维兰德听到了,很受伤,问:为什么?


    西泽尔:还用说吗?你跟Juniper打架是真打诶。


    维兰德:……


    有没有可能,这根本不是他的错,是Juniper想打。


    黑泽阵:哼。


    在他们回去的路上,黑泽阵往降谷家附近的一户人家看了一眼,维兰德看出他表情不太对,问他在看什么,黑泽阵说没什么,只是故人的家。


    是个不会再接到乌丸集团的邀请,也不会再分崩离析的家庭。


    他们多半也不会再相遇。那样最好。


    ……


    傍晚,小降谷零回到了家。


    他回来得有些晚了,但到家的时候父亲在门口等他。父亲平时工作很忙,回家的时候都没有多少,更不用说等他了。


    “父亲?”小降谷零抬头,就看到了父亲相当高兴的神情。


    父亲说零的哥哥今天回来了,小降谷零疑惑抬头。


    “我有哥哥?”


    “有。他叫莲,跟你妈妈离开了,现在他回来了……你想听你妈妈的事吗,零?”


    小降谷零点了点头,脑海里却浮现出今天在外面见过的几个人的身影。难道……


    他猛地摇了摇头。


    不可能,那两个坏人不可能是他的哥哥!绝对不可能!


    ……


    他们在日本停留了几天。


    A.U.R.O代号为樱花的酒井先生刚好在日本,这里是他的老家。这位酒井先生有个儿子,叫做酒井樱生。


    如果事情按照原本的轨迹发展,那么这位酒井先生就会在去年的冬天过世,酒井樱生会被维兰德接到城堡,成为未来的风信子(Hyacinth)。但现在,那个未来已经不会再发生了。


    黑泽阵见到Hyacinth的时候多看了一眼,维兰德就知道酒井先生死在了那个未来。


    他看向黑泽阵,黑泽阵动了动嘴角,还是没说维兰德你省点心吧,那些事已经不会再发生了,你也不需要从北欧一路担心到东亚。


    但维兰德都用目光询问他了,黑泽阵也只能在回去的时候告诉维兰德,当年的酒井是如何死的,Hyacinth又是什么样的结局。这些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故事,也只有维兰德会问,并且问到底,将时间的重量从他手里接过。


    “我想去见个人。”


    准备离开日本的时候,黑泽阵忽然这么说。他想一个人去,不带西泽尔,也不带维兰德。


    维兰德说好。


    于是黑泽阵离开机场,消失在了人海里。他穿过街道,走过小巷,坐在黄昏的樱花树上等路过的人。


    这是下班的时间,无数人从这棵树下路过,有人抬起头就看到了坐在树上的银发小孩,更多的人只是匆匆路过,并未注意到他。


    他一直在等。


    得到太阳快要沉进地平线的时候,黑泽阵终于看到了他要等的人。那是个二十余岁的年轻男人,黑发,提着一个纸袋,正沿着夕阳的余晖往家走。


    他偶尔看向周围的人,又很快将视线收回;他的脚步很平稳,每一步都踩在最稳的位置,他从街头走到街尾,天边的最后一抹光晕也悄然散尽。夜幕降临,路灯刚刚亮起。


    路过那棵树的时候,他停下脚步,他抬起头,就看到了坐在树上的银发小孩。


    已经留到半长的银发被风吹起,陌生的银发小孩从墨绿色的眼睛看着他,一言不发,眼底倒映出路灯雾蒙蒙的颜色。


    从树下路过的年轻男人迟疑片刻,对坐在树上的银发小孩问:“你需要帮忙吗?”


    虽然他觉得那个小孩应该不需要帮助,但万一是到了树上下不来的小孩呢?他不能就这么路过。


    “不需要。”


    眼前吹起了一阵风。


    风里是个声线稚嫩但语调沉稳的声音,等年轻人再往上看去的时候,那个银发小孩已经不见了。


    就像是在逢魔之时遇到的小小神明,只是来看他一眼,就从普通人的世界里消失不见。


    黑发的年轻男人对着空无一物的树上看了一会儿,继续往回走。


    在他离开的地方,银发的小孩靠在树后,背对着他的方向,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黑泽阵抬起头,看到不出意外在这里的维兰德,说:“……你一定要随时知道我在哪里吗,维兰德?”


    维兰德走到他面前,停下脚步,说:“我没跟踪你,只是你太久没回来,我就来找你了,Juniper——我怕在我没注意的时候,你跟着其他人跑了。”他也往那个年轻男人的方向看去,那是个全然陌生的人,Juniper也没有跟他说那是谁,但具体说来,他还是能猜到一二的。


    “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你就这么到处找我?”黑泽阵问。


    “啊,是啊,我会一直找你,去你可能去的任何地方。”维兰德回答。


    “找不到呢?”


    “那就回家睡个觉,你想回来的话总会回来的。”维兰德说到这里先顿了顿,才继续说,“如果你死了,我就要重操旧业,想办法给你复仇了。”


    “你不适合做那个。”黑泽阵说。


    “我很擅长做这些。”维兰德说。


    我们说的根本不是同一件事。黑泽阵想,维兰德有这个能力,也能做到那些事,不代表维兰德就真的只能将全部的人生丢进复仇的漩涡。维兰德可以,但他不会允许。


    他很少干涉别人的选择,如果有,多半是对方先想取走他的性命,或者拦在他的面前。也有例外,比如维兰德——他会去阻止维兰德,但维兰德最终怎么做、迎来什么样的结局,还是只能看维兰德自己。他决定不了维兰德的决定,反之亦是。


    “维兰德。”他说。


    “唔……”金发的男人蹲下来,想去摸他的脑袋,但被黑泽阵躲开了。于是维兰德收回手,轻声说:“你可以直接说,不想让我死,Juniper。”


    黑泽阵就看着他。


    维兰德说:“我向你保证,在我老得走不动路前,我不会自寻死路,所以你也要向我保证……Juniper,看着我。”


    他们对视。


    维兰德的话没有了后文。


    黑泽阵问:“只是这样?”


    维兰德说:“只是这样,你看着我就好。”


    跟他对视的时候,Juniper不会说谎。这是他们从未说出口过的,心照不宣的小小约定。


    黑泽阵说好。


    他们往回走,维兰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摸了一把黑泽阵的脑袋,被狠狠地踩了一脚,还得背着他家的银发小孩往回走。


    回北欧的机票被推迟到了晚上,西泽尔会等他们,所以他们两个可以慢悠悠地走回去,踏着一路星辰和月光。


    维兰德问:“他是谁?”


    问的是黑泽阵专门来看的年轻男人。维兰德确定自己从未在任何地方见过这个人,也没有在黑泽阵对“过去与未来”的描述里见到过相似的人。


    黑泽阵说:“一个不会再认识我的人。”


    “他叫什么?”


    “桔梗浩一。”


    也就是黑泽阳。


    这个时期的黑泽阳还是日本公安,还没去执行潜入那座研究所的任务,也就没有因为药物变成银发。黑泽阵也是第一次见到黑泽阳以前的样子,年轻又沉稳,又比他认识的黑泽阳多了几分轻松。他认识的黑泽阳总是平静的,虽然看不出什么疲惫或者悲伤,但很少有什么事能掀动黑泽阳的情绪。


    他记得那个时候有人跟他说过,黑泽阳就像是一张活着的遗像,随时准备把自己刷成黑白,贴到墓碑上。不过他自己不这么觉得,他认识的黑泽阳还是鲜活的,或许是年少的他确实难以体察其他人的情绪,又或许有什么东西在那段时间里改变了黑泽阳这个人。


    维兰德问:“所以他是……”


    黑泽阵说:“你给我准备的后爸。”


    维兰德:“……?”


    黑泽阵补充了后半句:“之一。”


    维兰德的问号更大了。他停下脚步,转头去看自己背上的黑泽阵,果然看到了得逞的笑意。


    黑泽阵环着维兰德的脖子,低声在他耳边说:“维兰德,你后悔了吗?”


    维兰德发现黑泽阵没在开玩笑,沉默了大概五秒钟,问黑泽阵到底有几个,黑泽阵说一堆。


    维兰德郑重地说:“不可能,我不会给你找那么多父亲,最多让人帮我照看你。”


    黑泽阵刚想说什么,就听到维兰德又说:“我确实后悔了,Juniper,所以这次你只能叫我父亲。不会有第二个人。”


    不是“不能”,是“不会”。


    黑泽阵知道维兰德的意思,维兰德会自己把所有不想看到的结果排除,虽然不至于把所有他可能叫父亲的人做了,但维兰德真要做一件事的时候,他的手段也好不到哪里去。


    可他完全没有阻止的想法。


    他说好啊,维兰德,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但无论如何,你知道最重要的是什么。


    维兰德说我知道。


    他们又走了一段,维兰德说,讲讲那位桔梗先生的事吧。


    黑泽阵说好。


    星辰在他们背后隐去。


    维兰德已经听了很久的故事,但Juniper的故事好像永远也讲不完。在那几十年的人生里,好像有无穷无尽的值得说道的事,可维兰德自己却无法陪伴在他的身边。


    Juniper讲故事的时候总会略去一些细节,有时候维兰德会意识到他在隐瞒,有时候又难以察觉,直到遇到具体的人或者事。


    倘若……倘若是在最开始的时候,如果Juniper不告诉他,会发生什么呢?


    维兰德一边背着银发小孩往机场走,一边想这个问题。


    其实他知道答案,只是在Juniper主动开口的时候,他就将那个答案埋藏在了心底。如果Juniper不说,他会以洗脑的手段得到所有真相,然后抹去Juniper的记忆,去重新创造一个更好的结局。但不知道为什么,有个声音让他不要这么做。是谁呢?是过去的自己,还是他的潜意识,又或者某种他以为自己已经失去的东西呢……


    “维兰德。”


    黑泽阵低声说。


    他的声音很低,维兰德很快就抬起头,问他什么事。


    黑泽阵把脑袋搭在维兰德的肩膀上,说:“我困了。”


    维兰德先是怔了一下,才轻声说:“睡吧,我背你回家。”回家,回北欧,回到属于他们的城堡。


    那座城堡存在的意义,也正在悄然发生变化。


    ……


    十二月,寒冬。


    A.U.R.O找到了与亚莉克希亚的下落有关的线索,但查到最后,线索指向了当红女星莎朗·温亚德失踪的消息。


    没有人知道她在哪里,只知道她在去年的某个时间忽然消失,再也没有踪影,无论尚未拍完的电影的导演、与她相识多年的经纪人,还是其他可能联系上她的朋友,都对莎朗·温亚德的下落一无所知。而她失踪的那个时间,大概是去年的五月份。


    黑泽阵得到消息,没立刻说话,他慢慢将阿法纳西寄来的诗看完,才对维兰德说:“我去美国找她。”


    维兰德知道他认识“莎朗”,也就是“贝尔摩德”,但黑泽阵知道莎朗·温亚德的下落还是让他有点意外。


    “你们很熟?”


    “不熟,那是个很麻烦的女人,我可不想被她缠上。”黑泽阵嫌弃地皱眉,“我只是在某个时间的未来里,窥见过她可能做出的选择。”


    是在时间不远的那个过去,贝尔摩德与那个世界的琴酒离开组织,带着亚莉克希亚逃离认识他们的世界,从此过上平静生活的选择。而黑泽阵从那个世界回去后问过贝尔摩德,贝尔摩德说她早就买好了房子,还准备好了住处,那甚至都是三十年前的事。


    只是在他们的世界里,这些准备一直没能派上用场,她没能拯救亚莉克希亚,也无法带着琴酒逃离,幸好结局还不算那么坏,至少当红的影视新星“安室先生”是这么想的。


    他站起来,去美国找贝尔摩德。


    城堡里的小猫跳上他的肩膀,这是那次从伦敦捡回来的小猫,黑泽阵把小猫拎下来放到维兰德怀里,对小猫说你不能跟我去,小猫就张牙舞爪地扑腾,直到维兰德低头看。


    维兰德抬头,小猫又开始伸爪子。


    维兰德低头。


    维兰德抬头。


    最后维兰德得出了结论:“它很喜欢你,带它去吧。”


    他把猫放在黑泽阵怀里,黑泽阵皱了皱眉,还是把那只杂毛小猫带上,踏上了去美国的道路。


    找莎朗·温亚德并没有花多少时间,但这个女人在意识到有人找自己的时候,第一反应是拉着他同归于尽,幸好黑泽阵的外表足够有迷惑性,年轻的莎朗·温亚德看了都得愣一下。


    黑泽阵说:“我只是来告诉你,不用躲了,那个老东西已经彻底死了。接下来要过什么样的生活,你们可以自己选择。”


    莎朗·温亚德依旧警惕地看着他,枪口都没有挪动半分,如果黑泽阵打算做什么,她动手不会有任何迟疑。她问:“你是谁?”


    黑泽阵回答:“我是西泽尔的朋友。也是亚莉克希亚的故人。”是在时间尽头相识,现在斩断了联系、但双方都能过得更好的故人。


    他对这个发展很满意,亚莉克希亚也好,黑泽阳也好,也许他们在未来的人生里还会遇到其他坎坷,让他们变成与黑泽阵记忆里的他们完全不同的人,但他还是会想,起码他们的人生没有中断在这里,成为被困于笼中的囚鸟。


    “我不认识你。”


    莎朗·温亚德再次打量她面前的小孩,真的是小孩,不管怎么看都是个八九岁的小孩。所以,一个小孩到底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又是怎么知道她的过去……他的背后是谁?


    黑泽阵知道贝尔摩德在想什么,他不打算跟这个女人多说,直说“不认识是好事”,就转身离开了。


    往回走的时候,他路过柏林,看到一场音乐会即将举办。


    音乐会上有叫做约纳斯的年轻音乐家,他初出茅庐,但也小有名气,此时他还未受到生活的二次打磨,正是他最年轻最张扬的时候。黑泽阵对着音乐会的海报看了一会儿,决定去听这场音乐会。


    他买了票,想了想又给维兰德买了一张。


    他在归途中暂且停在柏林的事瞒不过维兰德,黑泽阵很清楚,维兰德肯定会找来,所以不如先帮维兰德把票买了,这样就能稍微省一点事——省去维兰德找到买了他旁边位置的票的人、把票从对方手里买来的事。维兰德会这么做的,黑泽阵保证。


    维兰德果然来了。


    黑泽阵给了维兰德音乐会的门票,维兰德问他什么时候对音乐感兴趣了,黑泽阵说我不是对你说过吗,你给我请过一个钢琴老师,今天有他的演出,我打算来听。


    维兰德知道他说的是约纳斯,却不是很赞成,说:“喜欢他的话,我可以把他请到家里,他不会拒绝。”


    黑泽阵:“……”


    黑泽阵叹气:“待会我给你弹。”


    维兰德就笑了一下,说好。


    有时候……有时候黑泽阵也觉得,维兰德挺幼稚的,但这人幼稚的时候很少,他可以原谅,也可以纵容。


    反正这一次约纳斯不会受到学生的磋磨,也不会因为看到某些场面落荒而逃,离开音乐界苦练十数年才再次出山。约纳斯老师将有更顺遂的人生,黑泽阵想,每个人都值得有这些。叫做约纳斯的音乐家或许不会再有个叫Silber的学生,但他应该有更精彩的未来。


    当晚,他们两个在音乐会的大厅里,听着舒缓的音乐,时间从他们身边缓缓流过。维兰德听过的音乐会无数,对鉴赏年轻音乐家的作品没什么兴趣,所以他一直在看黑泽阵。


    银发的小孩靠在椅子上,音乐会开场没多久就睡着了,也不知道是来听音乐会的还是来睡觉的。


    维兰德把自己的外衣盖在了他的身上。


    黑泽阵睁开眼睛看了他几秒,就继续睡了。


    音乐会结束后,黑泽阵如约给维兰德弹钢琴,弹的是他在伦敦那次,跟约纳斯老师合弹的曲目。其实他对曲谱记得不是很清楚了,但他也只需要一个开始,音符自会讲述他的故事。


    维兰德坐在他旁边,等他弹完,轻轻鼓掌,说:“这是今晚最好的音乐,不愧是我的儿子。”


    黑泽阵说算了吧,我只学过两个月的钢琴,走了,我们回家。


    他合上钢琴,跟维兰德回去,而就在他们背后,本应空无一人的大厅里,有个回来拿东西的年轻男人僵在墙角,一动不动,好像一座雕塑。


    约纳斯的脑海里回荡着刚才他听到的话:只学过两个月的钢琴……只学过两个月的钢琴……只学过两个月的钢琴……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一大一小两个人就已经不见了。约纳斯老师抱着脑袋尖叫一声,冲出了音乐厅,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那对父子的踪迹。第二天,人们听说了年轻的音乐家约纳斯毅然决然地离开柏林,决定回到乡下继续打磨音乐、等到自己满意的时候再出山的事。


    黑泽阵看到了这条消息,也看到了报纸上约纳斯老师的自述——“我绝非真正的天才,也不是通晓一切的智者,我用尽我全部的智慧去思考,得到的唯一答案就是我必须更加努力,才能追得上天才的步伐。现在,才是我音乐生涯的真正开始。”


    唔……


    约纳斯老师怎么又去闭关了,发生什么事了吗?没有吧,应该没有啊……


    黑泽阵陷入了沉思。


    第345章 末日列车 XII:时间之楔(完)


    过了几年。


    一个春寒料峭的日子, 火车从西往东跨越欧洲大陆,风与苍鹰从低空掠过。银发的少年倚在窗边,往火车的车窗外望去, 在那个方向, 一片灰色阴影般的城市正缓缓接近。


    黑泽阵来接阿法纳西。


    原本来的人应该是维兰德,但馆长所在的小镇爆发了一场大规模的传染病, 维兰德作为附近的医生去帮忙, 于是去接人的就变成了黑泽阵。黑泽阵觉得维兰德是知道阿法纳西需要时间——或许还是很长的时间,才没亲自来莫斯科找阿法纳西的。


    火车开到了1992年春的莫斯科。银发少年下了火车,无视了一路上所有的人与街景,略微确认了地图, 就往这座城市的街道深处走去。


    他看了阿法纳西给的地址, 知道大致的路。


    黑泽阵来过这里三次, 两次是为了任务, 一次是为了伏特加。那次他随手接了个任务, 带伏特加穿过这座城市,走的就是这条街道, 只是周边的店铺与老旧的建筑,全然不是他记忆里的模样。


    他找到阿法纳西的时候, 阿法纳西正在跟朋友告别。他们彼此拥抱, 什么都没说, 黑泽阵就站在不远处看着, 直到他的兄长转过身,一眼就在人群里看到他的身影。


    “Juniper。”


    阿法纳西走到他面前, 个子很高的青年看起来有些疲惫, 他下意识地往黑泽阵身后看去,问, 维兰德没来吗?


    黑泽阵接过阿法纳西的行李箱,说:“他觉得你不希望他来,所以让我来接你,但我怀疑他其实来了。”


    阿法纳西笑了一下,说:“我也怀疑他来了。”


    他伸出手,轻轻环住黑泽阵,把下巴搭在银发少年的头顶,很久都没有说话。黑泽阵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直到有人从他们身边路过,才伸出手拍了拍阿法纳西的背,亦是无言。


    就跟维兰德说的一样,阿法纳西需要时间。


    他们两个坐在街边的长椅上,从一年前阿法纳西离开城堡说起,说到纳尔维克不冻港的风声,说到斯堪地纳维亚山脉的雪,说到去年城堡的聚会和寄往莫斯科的书信,一直说到他们早就知晓的现在。


    是的,阿法纳西知道会发生什么。


    当时黑泽阵没说,但维兰德把未来会发生的那件事告诉了阿法纳西,所以阿法纳西决定回来——回来能做什么呢?


    黑泽阵不清楚,他跟阿法纳西不一样,他生于雪原,对国家这个词汇没有多深的感情。维兰德则完全相反,他人生的颠覆来源于国家的背叛,所以维兰德总是置身事外,但面对阿法纳西和其他孩子,他又显得小心翼翼。


    “Juniper,”莫斯科的冷风里,阿法纳西紧紧抱着黑泽阵,说,“走吧,我们回家。”


    现在他只剩下一个能回去的地方了。


    他们准备动身回到挪威,火车即将开拔,但阿法纳西又说他还有一位朋友需要告别。这位朋友原本在军队任职,不知道现在作何打算,他们本应见个面,可对方被一些哪里都有的麻烦事绊住了脚。


    阿法纳西说:“是我去年认识的朋友——他把人打进了医院,不过我觉得他做得很对。我们在这里等他。”


    他们在车站等了很久,直到火车即将启动,马上要就驶向远方的时候,车窗外有人在喊阿法纳西的名字。


    阿法纳西听到那个声音,说我的朋友来了,立刻从包厢里站起来,去跟他的朋友见面。


    黑泽阵从车窗外看去,远远看到车门的方向有个穿灰色大衣的青年,对方靠在车门上,正在激动地说着什么。他就是阿法纳西的朋友。这是个体格健壮、戴了帽子的年轻男性,声音有些活泼,看得出来他跟阿法纳西关系很好。


    火车就要开了。


    那个青年跟阿法纳西告别,最后爽朗地笑起来,用力挥挥手,目送阿法纳西离开了。


    火车路过他身边,一个银发少年隔着车窗跟他擦肩而过,那个瞬间青年意识到了什么,可那个陌生的银发少年已经把目光从他身上挪开,火车也在鸣笛声中往远方开去了。


    阿法纳西回到车厢里,坐在黑泽阵对面,望着远离莫斯科的方向,说:“他叫帕维尔,是个很有趣的人。帕维尔邀请我有时间去他的老家,但是……”


    他垂下脑袋,摇摇头,说以后应该见不到这个人了。


    黑泽阵还在想以前的事,看到阿法纳西这副模样,他抬起手,戳了一下阿法纳西的脑袋。


    “想去就去吧。以后的时间还长着呢,阿法纳西,你还年轻,他也是。”


    失去是生命的一部分,未来还会有很多重要的东西,阿法纳西,你会遇到它们的;伏特加也是。


    刚才那个年轻人是伏特加——另一个未来的伏特加。


    黑泽阵看到了,却全然没有跟对方打招呼的意思。


    虽然伏特加叫他大哥,但其实伏特加的年龄比他还大上几岁,大得不多,毕竟是在组织里错过了一切,最后连自己的过去都彻底失去的人。


    但这次不同,伏特加在好好地继续他应有的人生,有光,有风,有朋友,也有……酒精和打架。好吧,他就知道伏特加喜欢这个。但伏特加已经不再需要那副墨镜了。


    阿法纳西抓住他的手,无奈地说:“Juniper……你又用这种语气说话了。”


    黑泽阵把手收回去,用无所谓的语气说:“你知道。我比维兰德大。”


    阿法纳西知道,但他看着自己14岁的弟弟,还是想就这么把Juniper当自己的弟弟。因为Juniper会叫他哥哥,这是跟所谓“真实的年龄”毫无关系的事。


    于是阿法纳西若无其事地引开话题,说你猜维兰德在不在这列火车上,黑泽阵轻而易举地放过了上一个话题,顺着阿法纳西的意思说了下去。


    “维兰德?他不可能不在。”


    他们决定去找火车上的维兰德。至于有人跳火车失踪,回家后坚决不承认自己去了的事……那就是后话了。


    ……


    第二年的秋天,阿法纳西接到了帕维尔的信,打算去奥伦堡探望朋友。黑泽阵给了他两瓶伏特加,说是让阿法纳西带给帕维尔先生的礼物。


    阿法纳西拿着那两瓶伏特加左看右看,还是没看出它们有什么特别来,就问黑泽阵:“为什么要给帕维尔送伏特加?”


    黑泽阵正坐在椅子上逗猫,当年的那只小猫已经是大猫了,正趴在黑泽阵的腿上晒太阳。黑泽阵站起来,把猫放到椅子上又摸了两把,才说:“因为没有叫帕维尔的酒。”


    他记得伏特加是喜欢伏特加的,只是不知道现在的伏特加是什么样的。人类在不同时间遇到不同的人和不同的事,终究会变成不同的模样,就像他认识的几个完全不同的维兰德。


    维兰德。


    想到这个人,黑泽阵低头注视着那只猫,按住猫的脑袋,对阿法纳西说:“他会喜欢的。”


    ……


    又过了几年。


    维兰德的睡眠渐渐好了很多。这几年城堡里的孩子们按着他休息,他无论如何都睡不着的时候也可以抱着Juniper,银发小孩虽然是一脸的“你想感冒吗”,但还是会坐在床边陪他。


    维兰德的生活似乎回归了正轨,他也从一个复仇者变成了过着平静生活的普通人。


    他看着城堡里的孩子们一个个长大,去往或近或远的地方,就像看着羽翼渐丰的鸟儿们离开巢穴,飞往远方。


    有几个孩子回到了家乡,也有几个孩子留在基金会工作,也有人没有想好,被黑泽丢去读书了。


    双胞胎还是读中学的年纪,但她们两个吵着要去当演员、演电影、做大明星!维兰德说你们两个还太小,于是双胞胎气呼呼地跟维兰德吵架后离家出走,但每个月都会有信寄回来。


    橡木(Oak)腿脚不便,一直坐着轮椅,也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他就在附近小镇的图书馆上班,跟老馆长住在一起。老馆长很高兴,他的孙子忽然多了好几个,而且都很听话,和他那个以前只会将自己的命和别人的命一并放在火上烤的儿子不一样。


    冷杉(Abies)也在那座小镇上,他在当警察,说是“如果周围发生了什么事或者有人误入城堡的话会很麻烦吧”。但他每隔几天就跑回到城堡一趟,黑泽阵表示这里最麻烦的人就是你。


    阿法纳西没有离开,他住在城堡里,望着窗外的极光与风雪写诗。他总是在写,又总是划掉一行行的字,最后对黑泽阵说或许我应该出去看看。于是他时不时出去旅行,回来的时候总会给他们带来新的东西。


    雏菊(Daisy)没有来过城堡,风信子也没有,还有其他几个小一些的孩子都没有出现过。至于Linnea,她住在瑞典,过着平静的生活。


    只有黑泽阵一直在城堡,跟维兰德住在一起。


    他们偶尔会出去,去周围的冰湖上散步,在落雪的森林里穿行,他们去最近的那座城市里跟朋友见面,也会在日落的黄昏听音乐会。黑泽阵把那架钢琴找了出来,偶尔会给维兰德弹曲子,他们会很慢很慢地度过一天的时间,然后看着白昼越来越短,黑夜越来越长,好像还能这样慢悠悠地走过无数个日夜。


    黑泽阵成年的那一年,老馆长过世了。


    离开城堡的所有孩子们都匆匆赶回来,参加了老馆长的葬礼。老馆长没有遗嘱,但留下了祝福:他希望每个孩子都能平安幸福地度过一生,包括他的孩子和维兰德的孩子。


    有人到这个时候才知道,老馆长竟然是维兰德的父亲。


    那天下着小雨,黑泽阵打着一把黑伞,为维兰德撑开。


    葬礼上来了很多人。


    老馆长生前在那座小镇的图书馆里待了三十年,整个小镇的人几乎都认识他,听说老人过世后,都自发地来参加葬礼。葬礼上有个撑着伞的银发青年,他沉默地站在那里,长发像银色的极光一样铺开,被湿蒙蒙的雨浸润。


    等到人群散尽,天幕黑沉,这里只剩下他和维兰德的时候,黑泽阵收起了伞,让他们两个一同站在雨里。


    “维兰德。”


    “……”


    他侧头看向维兰德,发现这个人沉默得可怕。葬礼由黑泽阵一手操办,维兰德从始至终都有些出神。


    倘若放在几年前,这些事当然是维兰德经手,黑泽阵什么也不需要管,维兰德会为他做好一切的准备,更何况这是老馆长的葬礼。


    黑泽阵又喊了一遍:“维兰德。”


    站在他旁边的金发男人开始叹气,将黑泽阵手里的伞拿过来,重新打开,撑好。黑色的大伞遮蔽了雨色。


    维兰德忽然抱住了他,抱得很用力,好像一不留神怀里的人就会失踪。


    “Juniper,你想回去吗?”维兰德低声问。


    “回哪里?”


    “雪原。”


    于是他们离开挪威,离开他们的城堡,坐上了去往格陵兰的邮轮。


    邮轮在海上航行,走得很慢很慢,似乎不愿靠岸。他们时不时下船,去认识或者不认识的城市散步,从清晨走到黄昏,从街头走到巷尾,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最后看着夕阳睡去。


    六月份,他们到了格陵兰。


    带着松木与雪海味道的风从远方吹来,邮轮在岸边停靠,游客们三三两两地下船,最后走下甲板的是一对父子。十数年前,维兰德从格陵兰带走了“海拉的芬里尔”。现在,他要……他也不还。


    是“海拉的芬里尔”自愿跟他走的,凭什么说要还?


    时隔多年,他们再次一同踏入海拉小镇,当年居住在小镇的居民早已所剩无几,放眼望去看不到一个认识的面孔。只有到小镇酒馆的时候,酒馆的老板多看了维兰德几眼,说您很像我以前见过的一个人,不过我应该是认错了,如果他活到这个年纪,肯定不像您这样年轻。


    维兰德就笑了一下,说我从来没有来过这里,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他确实没怎么变老——黑泽阵在长大的时候,维兰德的外表几乎没有变化,于是银发的小孩慢慢从需要跳起来才能抓住他的头发的高度长到比他还高一点,他们每年夏天拍的合影在城堡的书房里放了一整排。


    他们在小镇的酒馆里住了一夜,第二天就告别人类的海拉,前往了属于风与雪的海拉。


    黑泽阵已经很多年没回去过了,也从来没跟维兰德或者其他人说过他要回到雪原;他总是睡在城堡的一角,或许是书房,或许是大厅,也可能是主卧室,等醒来的时候他会望着窗外的风雪,慢吞吞地对维兰德说“我饿了”。


    他能吃维兰德做的东西了,维兰德问过他,他说习惯回来就好,刚开始是演过的,现在真的能吃。


    风声呼啸,掀起地上的雪花,纷纷扬扬一片就像是还在下雪的日子。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雪原深处,看她封冻的血管与嶙峋的肋骨,看一片纯白将她的脸颊覆盖,看黄昏的阴影打在她的脚下。


    “我以为你会找不到路。”


    到小屋附近的时候,跟在后面的黑泽阵对维兰德说。


    一路上都是维兰德走在前面,雪原里很冷,黑泽阵没有说话。他自己不怎么在意,但如果维兰德要回答他,那等到的时候维兰德就要变成冰冻维兰德了,所以到了小屋附近他才开口。


    多年间没人来,虽然那座雪原小屋还完好无损,里面的大多数东西却需要换一换了。


    黑泽阵推开门,看到一团灰白色扑了出来。


    他伸手接住,发现那是一头成年狼,个头比普通的白狼要大,皮毛光亮,但并不凶。黑泽阵把狼放下,看向小屋内,发现了黑暗里更多的幽绿色眼睛。这里没有被路过的旅人破坏,或者遭受熊的侵袭,多半是因为它成为了狼群的庇护所,又或者它们本来就住在这里。


    小屋原本的主人并不打算赶走这群狼,毕竟在狼群的观念看来,抢到了就是自己的,没人拿等于是我的,别说主人不在了,就算主人就在他们面前,只要需要,狼群也是会去抢的。


    狼群也没有攻击他。


    黑泽阵蹲下来,摸了摸白狼光滑的后背,随后听到维兰德说了什么。他没听清。


    “什么?”


    “我是说,它们竟然没有咬你,Juniper。”维兰德回答他。


    “它们也没咬你,维兰德。”


    “也许它们只是知道我们两个都不好惹。”维兰德进了门,反手把风与雪关在门外。


    “……也许吧。”


    黑泽阵站起来,往小屋周围看去,发现这里确实很需要打扫。


    他可以住,但维兰德不行,这个身体脆弱还怕冷的人非要跟他住在雪原里,也不知道是谁惯出来的毛病。


    他给维兰德搬了一把椅子,擦干净,让维兰德坐在上面,不要碍事,然后把整个小屋打扫了一遍。狼群围着他转来转去,时不时凑上来闻一闻他身上的味道,有的狼警惕,有的狼好奇,但被他瞪一眼后就谁都不敢接近了。幼崽除外,它们没从这个人类身上感受到危险的气息。


    黑泽阵花了半天时间来整理小屋,修补了屋顶的漏洞,扔掉了一些东西,剩下的要回到小镇上买。维兰德说你休息吧,我回去买了给你带来,黑泽阵说你在这里坐着,别碍我的事。


    维兰德:“……”


    维兰德:“好吧,好吧。”


    他乖乖坐在那里,活像个等家长忙完的小学生。那只头狼跟他对视,趴在他脚边,低低呜了一声,就趴下睡觉了。


    所以这里到底是谁的家?海拉的芬里尔的啊,那没事了。


    等小屋彻底收拾好,已经是两天后的事了。维兰德果不其然冻感冒,黑泽阵在小屋里生起了火堆,但禁止维兰德靠近他。他面无表情地说维兰德,如果你死在雪原里,我一定不会给你收尸。


    于是维兰德只能遗憾地放弃了在雪原的小屋里抱着海拉的芬里尔睡觉的想法,睡在了壁炉边。


    他们在这里住了一个月,直到有一天维兰德说他有事要出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黑泽阵在小屋里等他,没有出去找,也没有做别的事。


    直到又一场风吹过,他坐在小屋的椅子上,看到外面雪花扬起,那头狼熟练地跳上了他的腿,钻进了他怀里,暖和和的身体将温度传递到黑泽阵身上。白狼叼走了黑泽阵的手机,霸占了他的视线,才满意地准备睡去。


    被抢走了手机的银发青年忽然开口:“维兰德。”


    没有回应,那个金发的男人不在这里。


    黑泽阵垂眼看那头狼,问:“你不回来,是因为不想跟我摊牌,这样就不会结束,是吗?”


    白狼咬住了他的手,这本来是个很危险的动作,但黑泽阵一动不动,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察觉到一样。


    外面的风雪越来越大。


    银发青年注视着那头狼,很慢也很平静地说:“那只鹰是你。”


    刚回到城堡的时候,从雪原的窗外看他的鹰。那只鹰落在窗边,歪着头看他,墨绿色的眼睛里倒映出他的身影。


    “那只渡鸦是你。”


    他跟老馆长去见玛丽的时候,在小镇的屋檐上看他的渡鸦。那只渡鸦心虚地啄了啄羽毛,就从他眼前飞走了。


    “那只猫也是你。”


    他在伦敦捡到的,一直跟着他和赤井秀一走的杂毛小猫。那只小猫一路跟着他到了城堡里,和谁都很好,唯独不亲近维兰德。


    “……狼,也是你。”


    在他怀里的狼。


    白狼把脑袋蹭进他怀里,假装什么都听不懂,直到黑泽阵抬起手,要把狼拎下来的时候,他手下的皮毛忽然变了模样。


    金发的男人攥住他的手,叹气,说:“你可以不说出来的。”


    这是维兰德。


    黑泽阵看着跟他记忆里并不相同的维兰德,没说话。眼前的维兰德穿着一件黑色的大衣,神情有些疲惫,长长了许多的头发也没怎么打理,唯独在看他的时候是笑的。


    维兰德变回了原本的模样,丝毫不为自己刚才假装白狼时的得寸进尺感到尴尬,他甚至俯下身去摸黑泽阵的脸,只是被黑泽阵按住了手。


    “你可以不说出来。”维兰德重复了一遍。


    整个雪原小屋里一片寂静,就连外面的风声也停止了。黑泽阵跟维兰德对视,能看到维兰德眼里的悲伤。


    黑泽阵说:“我给了你足够的时间,维兰德,但你一直在逃避。”


    维兰德再次叹气。


    他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黑泽阵回答:“太顺利了……一切都太顺利了,维兰德,你知道,我的人生永远不可能一帆风顺,哪怕是在梦里。”


    维兰德无奈地苦笑。


    黑泽阵又问:“多久了?”


    维兰德回答:“十二年。”


    黑泽阵看着维兰德,说:“我问的不是这个时间。”


    不是你在这里把我从雪原带走,或者我从那个冬天的城堡里醒来的时间,维兰德,你知道我在问什么。


    两双墨绿色的眼睛对视,视线交汇的瞬间仿佛有风雪从世界的边缘吹过。


    在这一片静寂的天地里,维兰德低声说:“没有多久,只是一场梦的时间而已,等你醒来的时候还会见到你认识的那些人。”


    黑泽阵伸出手,动作很慢地攥住了维兰德的头发,一字一顿地说:“我问的是——你尝试了多少次、把我困在这里做了多少场梦,才达成了现在的结果。”


    维兰德没有回答他的话。


    金发的男人顺着动作俯下身,亲吻了黑泽阵的额头,用很轻的声音说:“别问,你不需要知道,我会重新开始,我会做得更好,我向你保证。睡一觉吧,我会叫醒你的。”


    “……维兰德。”黑泽阵说。


    “我会一直在。”维兰德回应道。


    黑泽阵知道,他知道维兰德一直在,到了最后他们都彼此清楚对方对这件事的知情,只是谁都没说。黑泽阵觉得自己已经不止一次地捅破过窗户纸,但维兰德从来都没有听过哪怕一次。


    他被维兰德反复困在这个像是梦境的世界里,一切的一切都很美好,每次要发生什么的时候,维兰德总能解决一切的问题,化险为夷,让他们的生活重归平静。


    这也意味着维兰德见过所有的危机,并找到了解决它们的方法。黑泽阵不想知道维兰德到底这么尝试了多少次,但维兰德自己要知道——维兰德,你需要知道你在做什么。


    “还不够吗?”黑泽阵说,“我还不够纵容你吗,维兰德?我给你的还不够多吗?”


    维兰德笑起来:“怎么可能够呢?我要给你的是永远。”


    永远,永恒。黑泽阵最不想听的就是这个词。他闭了闭眼,说:“没有永远的东西,维兰德。没有。”


    维兰德说有,不用担心,你什么都不需要做,跟以前一样,所有的事交给我就好。


    黑泽阵终于叹气。


    他说:“维兰德,我已经长大了。”


    他踩了踩地面上自己的影子,说出了某个古老的单词,似乎是以人类社会的任何语言都无法表述的音节,那是某个存在的名字。


    一条巨大的银色尾巴横在他们面前,隔开了黑泽阵与维兰德。巨大的、像是燃烧的苍白火炎一样的生物出现在他的身后,这次祂没有阻止黑泽阵看祂,可黑泽阵也没什么心情。


    维兰德站在那条银色尾巴的对面,动了动嘴唇,没有说话。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神情看起来更难过了。


    黑泽阵问那只银色的生物:“你能带我离开,对吗?”


    世界港的首领向他点点头,用巨大的尾巴扫过黑泽阵的身体,力道恰好不会把他撞倒。


    银发的青年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却不怎么高兴,在长久的沉默后,他问:“那我不能跟你走的理由,是什么?”


    他不可能是第一次叫祂出来。


    即使世界港的他不会每次都回应他的呼唤,但维兰德把他困在这里的时间里,他一定会去找能解决事情的人。那个银毛就在这里,那他至今还在被困在维兰德的世界里的原因呢?


    黑泽阵跟银色的生物对视,直到他听到一个声音——不属于人类的语言,但他意外地听懂了全部。


    “因为你离开,他就会死。”


    这个只剩骨架的世界被绑在了维兰德身上,或者说世界的血肉就是维兰德本身,要剥开表皮、挖开血肉去带走里面的心脏,那它和维兰德都会死。


    所以,黑泽阵不会离开。


    他一次次地被困在这里,维兰德也一次次地尝试,直到打出最好的结局,又或者那也不是终结。


    “你要走吗?”维兰德笑了一下,对他说,“我不会拦你,也拦不住你,我和这个世界诞生于一场梦境,不比一张纸更牢固。”


    甚至不需要那只魔法生物动手,黑泽阵自己只要想,就能轻而易举地把这个世界撕得粉碎。


    但他不会这么做,维兰德用更牢固的东西把他锁在了这里。


    黑泽阵想,他对维兰德够纵容了,这个大概是失去了什么……失去了他的维兰德。只要看到这个人的真容,他就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以及维兰德到底为什么这么做。


    他会一次次地纵容维兰德,因为他自己已经死了,没有再回去的必要,就算有人在等他,他们等到的也只是信件或者他的葬礼。


    所有人都会面临死亡,他只是选择了自己死亡的时间,不早不晚,反正以他的身体,也只能再活几年。九年前的那时候……他往自己的血管里注射药物,不是没有代价的。


    维兰德看着他。


    那只银毛也看着他。


    黑泽阵想,这样的场景一定发生了不止一次,每一次他都做了同样的选择。他可以这么下去,但维兰德不行。这个维兰德……连外表看起来都不怎么好,以维兰德的那个性格,内里多半已经彻底空了。


    现在的维兰德还能保持理智,以后呢?他会为了所谓的永远,把黑泽阵变成什么,又把他自己变成什么呢?


    没人知道,现在的维兰德也不会知道这件事。


    黑泽阵对维兰德说:“我不会离开,你赢了,维兰德。”


    维兰德想做什么的时候,总会做好万全的准备,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会达成目的,哪怕是被记仇,哪怕是从此跟自己的儿子成为彻彻底底的陌路人。他总能做到的。


    可维兰德的脸上并没有多少高兴的意思,或许他也知道,再过一段时间他还会看到这个场面,而他的征途尚未结束。


    黑泽阵并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


    他抬起头,对那只银色的魔法生物说:“帮我做一件事——杀了我,让他解脱。”


    他不会离开,也不会让这个世界消失,但他可以。维兰德不会死,即使是脆弱如薄纸的世界,也有它生存的权利,但是原本已经死亡的人,终归要回到死亡的世界里去。


    巨大的银色魔法生物似乎并不愿意。


    祂说了什么,黑泽阵听懂了:黑泽阵的灵魂是属于祂的,如果祂动手,那黑泽阵的灵魂也会消亡,祂不愿意。


    黑泽阵盯着祂,语调缓慢地说:“我可不记得我什么时候成了你的所属物。”


    银毛把巨大的尾巴拍在了他脑袋上,动作很轻,但对黑泽阵来说还是重了点。他啧了一声,说那也可以,但你要帮我的忙。


    ——给你一个名分,杀死我结束这一切;或者什么都没有,你选吧。


    世界港的首领:……


    祂很久都没有被人这么威胁过了,该说不愧是同一个颜色的灵魂吗?祂低着头,将脑袋放到距离黑泽阵很近的高度,问:真的要这么做吗?


    黑泽阵说:“嗯。”


    维兰德就在这个时候用沙哑的语调说:“不行,你不能死。”


    黑泽阵没看维兰德,背对着那个金发男人说:“这是我的事,是我的选择,不是你的。”


    他顿了顿又说:“我给你自由,父亲。”


    苍白色的火焰从视野的边角划过,随后将眼前的一切遮蔽,黑泽阵最后看到的,是维兰德逐渐变得惊惶的表情。


    “Juniper!你不能!”


    维兰德大喊,想向这个方向跑来,却有一道苍白色的火焰挡住了他的去路,他触碰火焰的时候整条手臂都瞬间变成的飞灰散尽,于是他站在原地,看着那只巨大的魔法生物用尾巴将银发的青年卷起来,然后——缓缓碾碎。


    从出现裂痕,到彻底崩裂,只花了不到一秒钟的时间,最后那个银发的青年往维兰德的方向看来,他刚张开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变成了炸开的碎片。


    灵魂的碎片四散纷飞,有几片落到维兰德脸上,为他拭去了眼泪。


    维兰德跪在了地上,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他想要喊黑泽阵的名字,可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最后他掐着自己的喉咙,在无法呼吸的间隙,从胸腔里吐出几个带血的音节。


    “Juniper……”


    银色的魔法生物低头看着那个金发的梦境魔法师,看了一会儿,也用爪子按了按他的脑袋。


    祂说:我说过了,你会输,维兰德。


    来自梦境世界的维兰德低着头,血顺着金发往下流。他低声说:“……我早就知道了,我只是想跟他多待一会儿。”


    他怎么会不知道Juniper是什么样的人呢。


    维兰德抹掉嘴角的血,站起来,说:“我输了,履行我们的约定吧。”这一刻,他是真真正正,轻松地笑了。


    结束了,他想。他从别人那里偷来的片刻光阴,终于在这一刻走到了尽头,但他想要的东西已经得到了。


    ……


    雪原的小屋。


    黑泽阵在椅子上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黎明。他睁开眼睛,看向外面,风雪正在小屋的窗外肆虐。炉火烧得很旺,他身边除了依旧在睡的狼群没有任何活物。


    没有任何人的气息。


    他拿起桌子上的日历,发现这是十一月,年份是他真正死亡后的某一年。不是他在等维兰德的那个日子。日历旁放着一盆蓝色的花。


    他低头,看到自己脚下的影子,浅淡的影子晃了晃,明目张胆地显示自己的存在。


    “一个世界的破碎换一个人的复活。”祂说,“有人给了你一条命,所以我下次再来接你。”


    “他呢?”黑泽阵问。


    “他在梦里。”


    影子重新变回到了人类的形状,不动了。黑泽阵知道那个世界港的银毛已经离开,它不总是在这里,只是偶尔会将目光投向这个世界。只是他每次叫它的时候,它都是在的。


    维兰德……


    他想起那个跟他见过的所有维兰德都不同的维兰德,想,维兰德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他也知道维兰德是什么样的人。如果有办法救他,维兰德一定会做,所以……世界港的银毛知道他会活下来,维兰德会死,才那么痛快地动手。那他自己呢?黑泽阵想,我自己在赌什么呢?


    他离开雪原,离开那座小屋,回到海拉小镇,住在了那座旅馆里。当晚,他睡着的时候,只看到了一片白茫茫的雪,别的什么都没有。


    空无一物的世界。


    黑泽阵在雪地里站了很久,直到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快要醒来的时候,他说:“维兰德。”


    有人迟疑了很久,攥住了他的手。


    世界陷入一片黑暗。但紧握的手掌温度依旧。


    ……


    日本东京。


    为了引出暗中的敌人,降谷零决定暂时假死、利用自己的葬礼设局。他的朋友和家人都参加了葬礼,工藤新一明明知道降谷哥在自己家借地方办公,却还是得装出一副悲伤的模样来到举办葬礼的地方。


    他想起前几日收到的黑泽哥的信,还没想好到底要不要告诉其他人,一方面他不能确定这是否是恶作剧,或者新的阴谋,另一方面现在也不是什么好时机。新的敌人在暗中潜藏,所有人都精神紧绷,这种时候得知黑泽哥的死讯……一定会影响计划。


    工藤新一抬头就看到了诸伏景光,年轻的公安警察站在拐角处,正在跟不知道什么人交谈。


    名侦探想,等这个计划结束后,如果黑泽哥没有回来,就跟降谷哥和赤井哥说那封信的事,我们去调查看看吧。至于景光哥……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把烫手山芋塞到降谷哥手里。


    他快步上前,想跟诸伏君再确认一下计划的细节,就看到了站在诸伏景光对面的人。


    一个银发的、穿着黑风衣的男人。


    黑泽阵微微皱眉,打量着站在他面前的诸伏景光,问:“你是谁?”


    诸伏景光退后了半步。


    眼看着就要出事,工藤新一立刻蹦了过去,扑到了他们两个中间,大喊:“黑泽哥冷静!这是诸伏君、那个——这是另一个景光哥!另一个!”


    所以跟你不熟是正常的!正常的!


    黑泽阵看到名侦探着急忙慌的样子,不由得笑了一下,说我知道他是诸伏景光,只是想问他是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银发的男人语气平常,就好像他从未离开过,当初的那些东西也不是他留下的一样。


    工藤新一松了口气,抱住了黑泽阵的手臂,虽然他早就不是撒娇的年龄了,但管他呢,这可是黑泽哥!


    他跟黑泽阵解释说这是被复活的另一个诸伏景光,用的就是当初基金会寄来的几个灵魂芯片,当时降谷哥和景光哥想了很久,最终还是把死去的人带回到了这个世界。


    降谷哥说:我有私心。


    景光哥说:他们有自己选择的权力。而且我有事想问萩原,希望他做事前已经想好后果了。


    于是曾经出现在日本的几个人重新回到了世界上,至于在美国沙漠里的那个基地,他们去的时候,发现所有的资料都已经被摧毁。如果有人提前带走了部分资料,那……那就是侦探接下来要忙的事了,起码现在他还没有收到相应的线索。


    “那苏格兰呢?”黑泽阵问。


    “景光哥,他,他……”工藤新一卡了壳,求助地看向站在一边的年轻诸伏景光——这个诸伏景光的年龄甚至比他还要小,以至于他喊前辈的时候被这个诸伏景光拒绝了,萩原君和松田君也是。


    小一点的诸伏景光说:“他让我替他上班,他休假去了。”


    黑泽阵:“……”


    算了,是苏格兰会做的事。


    说话间他们就站在原地,赤井秀一和风见裕也从他们身边路过。没被告知内情的风见裕也抹了一把眼泪,看到黑泽阵,还以为是自己眼花,揉揉眼睛才看清这是许久不见的黑泽先生。


    他哽咽着说:“黑泽先生,你也是来参加降谷先生的葬礼的吗?我就知道你跟降谷先生的情谊……”


    ……什么葬礼?


    黑泽阵缓缓打出了一个问号。谁的葬礼?谁死了?哪个降谷先生?他语气不善地问:“谁杀的?”


    工藤新一倒吸一口凉气:“黑泽哥!等等!你听我解释!”


    后来,公安的计划彻底失败了——大失败,计划完全暴露级别的失败,但好消息,目标全部被抓住了,问就是有个路过的热心市民帮忙。


    什么?那几个出现在现场帮忙抓捕犯人的奇怪人物?那是黑暗组织培养的杀手。


    第346章 命运齿轮 其一


    赤井家有三个孩子, 分别是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


    每当赤井玛丽领着大点的两个孩子出门的时候,都会有朋友问:玛丽,这是你家的双胞胎吗?


    玛丽会说是。


    黑发的那个孩子会说:是哥哥和妹妹。


    银发的那个孩子会说:我是哥哥。


    黑发的那个孩子又说:他是妹妹。


    不等朋友搞清谁是哥哥谁是妹妹, 玛丽就会把黑发的孩子按住, 告诫他说别欺负你弟弟。


    于是朋友搞明白了——啊,难道是姐姐和弟弟?他蹲下来问两个小孩:你们叫什么名字?


    黑发的那个孩子会说:他叫小银。


    银发的那个孩子会说:他叫小黑。


    当然其实他们并不叫这两个名字, 也不是什么双胞胎, 两个人里只有黑发的小孩是玛丽的儿子,名字叫做赤井秀一。银发的小孩似乎叫做Juniper,是赤井务武的一位远房亲戚暂时养在他们家的。


    事情发生在赤井秀一七岁的时候,母亲玛丽带回来了一个银发的小孩, 叮嘱他招待客人, 就匆匆离去。他本想跟那个银发的哑巴妹妹好好相处, 却被恶狠狠地扑上来咬了, 然后两个人扭打在一起。


    于是等玛丽回来的时候, 两个小孩打得天翻地覆,就差咬断彼此的脖子。


    跟玛丽一起来的金发男人把自家小孩拎起来, 结果那个不听人话的银发小孩转头又跟他打了起来。


    这件事的最终结果是赤井秀一、银发的弟弟和叫维兰德的先生都受了伤,维兰德没能带银发的弟弟离开, 赤井秀一的夏令营也去不成了。至于为什么是弟弟而不是哑巴妹妹……赤井秀一在打架的时候已经搞清楚了。


    叫维兰德的先生跟他道歉, 说银发的弟弟是雪原里的小动物变的, 不会说话, 也听不懂他们的话。


    赤井秀一问:那我能养他吗?


    玛丽:……


    维兰德:……


    赤井务武:……


    银发小孩歪头。


    那天,维兰德最庆幸的一件事就是:他带回来的小孩不会英语, 听不懂玛丽的儿子在说什么。


    不过那两个小孩还是又打了一架, 原因是赤井秀一摸了银发小孩翘起来的头发,并坚信那是小银的动物耳朵。对, 他给银发弟弟起名叫小银,小银没有反对(指听不懂)。


    玛丽敲他,说人家小孩是有名字的,不要乱给别人起名,秀一。


    她问维兰德小孩叫什么,但维兰德语气特别愉快地说,其实小孩还没有名字,不如就叫他小银吧,我也觉得这个名字很合适。


    银发小孩歪头。


    玛丽:?


    玛丽谴责了自己儿子和维兰德的审美,对维兰德给他儿子起名叫“银色杜松子”的事耿耿于怀,但户籍是赤井务武去建的,维兰德说什么赤井务武就写了什么,所以玛丽又嫌弃了一把自己的丈夫,并决定在维兰德起出正式的名字前用姓氏来称呼那个小孩——也就是Juniper,杜松子。


    顺便一提,Juniper虽然听不懂英语,但他能听出维兰德在开他的玩笑,于是又跟维兰德打了一架。


    当晚,送走维兰德和维兰德家的小孩后,赤井务武感叹:幸好不是我们家的孩子,你看秀一和秀吉(3岁),多听话啊。


    十天后,维兰德在英国境内失踪。


    赤井务武把小孩接了回来,捂着脸叹气。他对秀一说,小银要暂时养在我们家,你不准跟他打架。


    赤井秀一对父亲说:你先不准他跟我打架。


    赤井务武低头叹气:我也想,但他听不懂。


    父子两个面面相觑,最终偷偷约定,打架可以,不要让玛丽知道。这将是他们多年的秘密……如果他们拉勾的时候玛丽没忽然出现在他们背后鼓掌的话。


    Juniper住在赤井家第一天,就深刻认识到了这个家真正有地位的人是谁。


    当时他们都以为他住不久,维兰德很快就会回来,但事实上,维兰德失踪了两年,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除了Juniper。他知道,只是始终没说。


    ……


    Juniper学英语花了很长时间,他不是很爱开口,而玛丽和赤井务武又都是MI6的特工,不会有大把的时间来教他,所以这项重任最后落到了同龄的赤井秀一身上。


    于是,赤井秀一的打架水平肉眼可见地提升了。


    不过他在一次次的艰苦战斗中掌握了给小银顺毛的技巧,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把技能等级堆得越来越高,终于在第二年的春天教会了小银日常水平的英语——能见人的那种,日常用语考试及格的那种。


    当天晚上玛丽感动得亲自下厨,Juniper吃完后决定学做饭。


    他决定把玛丽排在他见过的人里厨艺排行榜的倒数第二名,倒数第一是维兰德。By the way,这个排行榜上一共就只有四个人。


    不过,虽然小银不爱说话、不想上学,各种意义上都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赤井一家却都很喜欢他,尤其是秀吉。四岁的秀吉很喜欢银色的哥哥,因为银色的哥哥不上学,可以陪他在家玩一整天!


    玛丽:我还是希望他上学的,虽然他在家里秀吉会很安全,警察偶尔上门的时候他也会很乖巧地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歹徒一进来就倒下了”,但我要重申,我还是希望他去上学的!


    赤井务武:我猜你不想听到他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同学一进门就死了”。


    玛丽:……


    她放弃了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


    在父母担心这担心那并满世界找维兰德的时候,赤井秀一的注意力都在他的小伙伴身上。他发现小银对小孩子都很有耐心,直到有天他带小银出门,发现小银只是对他没有耐心,小银会允许不认识的小孩摸自己的头发,也会帮大一些的孩子们拿挂在树上的东西,甚至会对着一朵平平无奇的花看很久等它开放……他破防了。


    愤怒和委屈涌上心头,他第一次那么生气,抓住小银的衣领问为什么。


    银发的小孩没听懂,但也没跟平常一样被碰到就跟他打架,墨绿色的眼睛眨了眨,Juniper问:“谁欺负你了?”


    那双眼睛像北地的极光,冷静又空明,赤井秀一看了几秒,撇撇嘴,也不闹脾气了,松开了手。


    他跟小动物变的人生什么气呢,小银什么都不懂啊。


    维兰德叔叔说过,小银是雪原里生活的动物,变化成人的时候没藏好耳朵;他不喜欢被困在房子里,下雪的时候总会坐在屋顶,不怕冷也不怕寂寞,跟他们天生就不一样的。


    赤井秀一给了朋友一个紧紧的拥抱,语气闷闷地说:“小银,你不喜欢我吗?”


    银发的小孩眨了眨眼:“喜欢呀。”


    诶。


    赤井秀一得到的是跟预想中完全不同的答案,他愣了半天,放开小银,跟那双墨绿色的眼睛对视,又过了一会儿才语气怪怪地问:“哪种喜欢?”


    决定了!要跟小银结婚!让妈妈带我们去民政局!


    银发的小孩认真地回答:“你是我的东西,无论活的还是死的;我会统治你、保护你、训练你;我们将相互争斗,直到你杀死我,抑或我看着你迎接死亡。”


    赤井秀一:妈妈,不去民政局了,我们去警察局吧,把小银送进去。


    话虽如此,赤井秀一哽咽了半天,还是没打算把这件事告诉玛丽。他再三叮嘱小银这话不能告诉任何人,小银不理解,说我只会这么对你说。


    赤井秀一直觉他们说的不是一件事,但起码小银答应了不是吗。


    往回走的路上,他不死心地又问:“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小银思考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说:“用你们人类的话来说……”


    赤井秀一期待地等着。


    小银说了后半句:“我是你的父亲。”


    赤井秀一:“……”


    爸爸,你失业了。但不是你的错,都是维兰德叔叔的错。


    这么一打岔,他原本郁结的心情也彻底舒展开,随之而来的是新的郁闷,赤井秀一开始认真考虑起小银的教育问题。


    他得让小银去上学。


    这件事刻不容缓,小银必须上学!赤井秀一八岁的小脑袋瓜高速运转,终于得出了一个绝对正确的答案。


    于是,就在这一年,Juniper不情不愿地被一家四口轮番说服,终于同意了去学校的事。


    深知小孩性格的玛丽根本没想过把他放去一年级,她毫不担心Juniper被欺负,她担心的是生活这部剧下一集的标题叫:《骇人听闻!伦敦公立小学恐怖事件,无人死亡的特大血腥惨案背后,真相竟然是——》。


    赤井务武:相信小银,他不会主动打死人的。


    第一天放学,提心吊胆的玛丽和赤井务武没收到老师的“传票”,也没接到警察的电话,玛丽感动得亲自下厨,Junper吃完后决定在学校里整点乱子,省得玛丽天天做饭。


    这个计划被赤井秀一阻止了,赤井秀一说你别动手,我来搞定玛丽。


    他略施小计,成功糊弄了玛丽,今天是赤井务武做饭。


    第二天,赤井秀一又用隔壁的猫引开了玛丽,赤井务武在厨房里光速做饭。


    第三天,赤井秀一用晚回来的理由糊弄了玛丽,一家人到外面的餐厅吃饭。


    第四天,玛丽提前做好了饭等他们。


    赤井秀一:……


    赤井务武:……


    Juniper:……


    这一天,雪原来的小孩再次认识到了这个家谁才是霸主的问题。


    但他不属于这个家,他有自己的族人、自己的领地,所以他只是牵着秀吉,看赤井家三口人闹得鸡飞狗跳,然后熟练地去跟敲门的邻居道歉。


    维兰德说过,在他回来之前,要暂时住在这里。


    这个时间有点太长了,Juniper想。他即将失去耐心。


    那之后不久,维兰德寄了一封信来,信上没有寄出的地址,收信人一栏填着“小银”这个潦草的名字。


    这封信在一个清晨出现在了赤井家的信箱里。


    他把信拿回来,在所有人都在的时候打开信封,看到几行流畅干净的英语,维兰德说自己在法国遇到了一点麻烦,希望赤井夫妇多照顾Juniper一段时间。


    报酬随信寄来,一张让玛丽眼皮直跳,怀疑维兰德这是写了遗书的支票。


    那封信字的行间透露的情况不容乐观,排除“遗书”的问题不谈,MI6确实得到了法国那边的某些情报,于是为了工作也是为了老朋友,赤井夫妇最终决定去法国找维兰德。至于孩子们……有邻居帮忙照顾,而且他们也习惯了父母时不时出差的情况。


    “你们真要去找维兰德?”临出发的时候,Juniper对他们说,“他会让你们惹上麻烦。”


    他知道维兰德在做的事,那跟MI6、跟他借住的这家人无关。除此之外还有一点,赤井家离维兰德越远,他们就会越安全。


    玛丽弯下腰,对他说:正因为我们会冒着遇到麻烦的风险去找维兰德,我们才会自称他的朋友。


    Juniper没说话,跟黑毛一起到车站,送赤井夫妇离开了。


    回家的路上他们遇到了几名罪犯,Juniper在冲突里受了伤,理所当然地从学校请了假。赤井秀一自告奋勇地说帮小银补课,学校的老师委婉地表示不会耽误课业的,反正他本来就听不太懂,也不怎么跟其他小孩用人的语言交流,但Juniper学东西很快,只要他愿意,就能很快学会。


    于是赤井秀一花了一个晚上去思考,为什么自己教小银说话用了快一年的这件事。


    他想问小银,但小银已经睡着了。


    银发的小孩睡觉从来不盖被子,英国的气候对海拉的芬里尔来说有些太热。赤井秀一不知道这点,他总是热衷于给小银盖上被子……不过那是冬天的事,现在是夏天。银发的小孩睡在床的外侧,即使在睡着的时候,小银也会做出随时可能起身进攻的姿势,赤井秀一在这方面深有体会。


    他趴在枕头边看了小银好一会儿,最后还是气鼓鼓地去睡觉了。他明天要去学校,而小银负责在家里养伤、睡觉、做饭,以及去接秀吉——四岁的秀吉在读学前班(Reception)。


    赤井秀一睡着后,Juniper睁开眼睛看过去,把被子踢到赤井秀一那边,翻了个身,才真正睡着。


    房间里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第二天,赤井秀一去了学校。夏季学期即将抵达尾声,再过一个暑假他就是四年级的小学生了。


    Juniper送完秀吉,却没有回赤井家,而是转身去了一家糖果工坊。在过去的一年里他从未来过这里,甚至没接近过这片街区,现在他仿佛轻车熟路地踏入这家老店,手工糖果原料甜丝丝的香气扑面而来。


    他在二楼见到了维兰德,据说是在法国遇到了点小麻烦的维兰德。


    这是他跟维兰德的约定:当收到信的时候,就来这里找维兰德。


    金发的男人刚把抽屉拉上,里面是放得整整齐齐的药瓶。维兰德还跟以前一样,没什么变化。


    “有进展吗?”他问维兰德。


    维兰德没立刻回答,而是先关上了窗,发自内心地感慨:“你英语学得不错,玛丽教你太辛苦了。”


    才不是玛丽。


    他盯着维兰德看,脸上仿佛写着再说一句就打架。


    雪原的领主没有见面就打已经很给面子了,要不是还有正事要说,再加上这里是商铺可能被楼下的客人听到动静,他已经跟维兰德打起来了。


    看懂了自家小孩在想什么的维兰德只好举手投降,说好吧好吧,不说这个,事情还有点尾巴没处理掉,我暂时不会接你走。


    银发的小孩皱眉,说:“维兰德,去年七月我们离开雪原,八月你带我来这里,然后你把我扔下一年——”


    有点常识,维兰德,我会不会生气你心里有数。


    “我会留在伦敦。”维兰德快速打断了他的话,“这几天来找我,有件事已经是时候了。”


    “那件事?”


    “那件事。”


    “那我也有件事。”Juniper捏了捏拳头,坐在桌子上面无表情地宣布,“维兰德,你准备好挨打了吗?”


    维兰德:……没有。


    他真的没有。还有,他真的在法国遇到了“一点”麻烦,现在是受伤状态,不然也不会用这么隐蔽的方式见面。


    “Juniper……”


    “哼。”


    这次就放过你。


    接下来的日子像一帆小船,在时间的水面上静静漂过。


    七月中旬,夏季学期结束,小学生迎来了暑假。玛丽和赤井务武还没回来,说是已经有了维兰德的消息,人没死,喘气儿,不过他们有另一项工作在身,所以临时推迟了回英国的时间。秀吉气鼓鼓的,但赤井秀一已经对此习以为常,并提议一家三口出去玩。


    一家三口:赤井秀一,Juniper,四岁的秀吉。


    他提出建议是在暑假的前几天,夏令营还未开始,赤井秀一刚想对小银说“怎么样!我们去坎特伯雷玩吧,姑妈住在那里”,却发现银发的小孩已经靠着他睡着了。


    不是平时那种即使睡着也很警惕的浅睡,而是毫无防备的深眠,赤井秀一戳了戳小银的脸,发现银发的小孩还是没醒。


    不对,平常这个时候小银已经睁开眼掐我脖子了。


    赤井秀一忽然想起他最近一段时间总是看到小银很困的样子,最开始他还以为是小银懒得动,作为动物世界的捕猎者本来就有保存体力的天性,再加上受伤更需要休养,多睡几天就好了;现在他发现小银的情况完全没有好转,不免有点担心。


    他放弃了旅游计划,偷偷观察了几天。


    这几天里小银一直在睡,而且不仅是很困,还很累的样子,也不愿意跟他打架,他晚上给小银盖被子,小银都没反应了。小银……到底怎么了呢?


    赤井秀一上网搜索:养的小动物忽然开始嗜睡怎么办?


    网友列举了疾病、衰老、营养不良、不适应新环境、受到刺激、天生弱智等等原因,还有好心人问他养的是什么动物。


    赤井秀一回复:雪原里来的,白白的,很小只……我推测是雪原狼!


    他认真地翻阅过北方雪地相关的所有动物的资料,小银毛茸茸的,首先排除海里的生物,而且小银很能打架,所以肯定不是什么性情温顺的动物……


    热心网友:可你说的是家养对吧?狼是不能家养的哦,小朋友,你爸爸妈妈也不会放心你养它吧。


    热心网友:所以,我觉得你养的是雪鞋兔(北极兔)!比起一般的兔子它们体型比较大,它们不仅能站立行走,还会打架!如果一直养在家里,有可能导致换毛期异常,始终是白色的哦。


    热心网友:如果是这样的话,七八岁对雪鞋兔来说已经是高龄了。你的朋友可能……就快离开了吧?


    赤井秀一被说服了。


    原来小银是兔子啊,只是比较能打的那种类型,而现在小银短暂的寿命已经到了尽头。赤井秀一看着快死的小银,很是伤心,抱着小银坐了一整晚。


    第二天,Juniper睡醒了,看到一宿没睡、整个人都无精打采的赤井秀一,还没问就被紧紧抱住。


    赤井秀一低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就快死了,剩下的时间就让我来照顾你、为你送终吧。以后的每年我会在你的墓碑上放上花环,为你拉响手风琴。虽然我刚开始学手风琴,但以后就好听了。


    Juniper:?


    他推开赤井秀一,在问清楚发生了什么之前,他决定先把赤井秀一打一顿,让这只黑毛的脑子清醒一下。


    赤井秀一说等等小银,你都这么大年纪了不要打架!对身体不好!


    于是,就在赤井玛丽和赤井务武回家的当天,他们看到了鸡飞狗跳的家里……和打得天翻地覆的两个小孩。


    以及习以为常地拍手加油的赤井秀吉。


    赤井秀吉:秀一哥哥加油!小银哥哥加油!加油!


    赤井玛丽关门,开门,关门,再开门,看到Juniper骑在赤井秀一身上,就要咬断秀一的脖子,但被她的好儿子拽住了头发,两个人扭打在一起,整个客厅都像是被两头熊撞过一样七零八落。


    两头熊,北极白熊和英国黑熊。幼崽,但破坏力超群。


    赤井玛丽好不容易把两个小孩分开,问Juniper发生了什么,维兰德的儿子不说话,但她摸小孩脑袋的时候小孩没有躲开;她大儿子低着头,小声说我搞错了小银的种族,以为他是白白软软的小兔子……然后他就生气了。


    赤井玛丽:……


    赤井玛丽:他是人,不是动物变的,是跟你一样的人类小孩。


    黑发的小孩眨了眨眼,终于反应过来,大喊出声:“不可能!维兰德叔叔说过,小银是小动物变成的人!”


    赤井玛丽捂住了脸,叹道:“维兰德的话你也信。”


    她一向聪明的儿子怎么会在这种事上栽跟头,维兰德糊弄小孩的时候也没想过秀一真的信了吧,秀一也是,难道Juniper就那么像……像……好像确实很像野生动物。


    就在母子两个说话的时候,Juniper已经拿起桌子上的水果刀往外走了。赤井务武问他要去哪里,小孩面无表情地说我去杀了维兰德。


    赤井务武赶紧把他拉住,说维兰德没跟我们一起回来,你找不到他的,他还在法国呢,等他回来了你再打他。


    他想,幸好维兰德没来。维兰德,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当晚,维兰德:……


    便宜父亲收到了赤井务武的信——直接截留了,很快就到了他手里。他看完信,翻窗就要跑,打开窗户就看到了冷着一张小脸,脸上写着“你要几分死”的银发小孩。


    “维兰德,你知道我来是为什么。”


    Juniper开口。


    小孩的声音很冷很空,带着点干燥清冷的风雪气息,每个字都很清晰,像他写出来的拉丁字母。


    说白了,太过标准、规整,没什么感情,缺了点人味儿。


    唯独喊维兰德名字的时候,他还是有点语调变化的——虽然大多是在心情不好要找维兰德麻烦的情况下。比如说现在。


    维兰德叹气。


    “我的王,打个商量,我明天还有工作,能不打吗?”


    “……”


    Juniper盯着维兰德看了一会儿,墨绿的眼睛里倒映着月光,像化不开的森林雾色。嘴角的弧度又降了几分,银发小孩最后不满地说,可以,你先欠着。


    维兰德说好好好。反正债多不压身——他家小孩还没学会这点,但没关系,这种小事习惯就好。


    他提醒道:“玛丽和务武回来了,你别继续翻窗了,他们都是MI6的特工,会发现你不在。”


    Juniper说:“他们知道我出来了。”


    维兰德适时沉默几秒,才问:“你对他们说你出来做什么?”


    Juniper坐在桌子上,晃了晃腿,回答:“出来找你。”然后没找到,生气一晚上,就可以回去了。


    那两个人不会怀疑的。起码这次不会,因为他真是去找维兰德了。


    第二天清晨。


    Juniper在一棵悬铃木上睡觉的时候,听到有人喊他——喊他小银。他睁开眼睛,看到树下转来转去的赤井秀一。


    赤井秀一不是不会爬树,是十几米高的树对他来说有点太难,黑发的小孩站在树下,只能看到倚在树干上的银色脑袋。他喊了两声,小银就醒了。


    “小——银——”


    不能再睡了,再睡全街区的人都知道你气得离家出走在树上睡觉了!至于怎么知道的,是我喊的时候他们听到的:D。


    银发小孩坐在茂密的树叶见往下看,他视力很好,能看到黑发小孩的衣服,没换,还是昨天那件。身上还有他扯开的线头呢。当然他也没换。


    看在“再不下去全街区的人就全都知道赤井秀一梦游”的份上,Juniper从树上跳下来,几个借力平稳落在了地上,拽住赤井秀一就往赤井家走。


    赤井秀一被他拽着走,快到家的时候忽然不走了,从背后抱住他,小声说:“别生气了。”


    “我没生气。”银发小孩微微侧头,平淡地说。


    不是生你的气,是维兰德的。我不跟小孩一般见识。


    “真的吗?”


    “嗯。”


    然后他们就和好了。


    两个孩子在外面灰头土脸地滚了一晚上,玛丽不担心秀一走丢,但维兰德的儿子不通人性又胆大包天,谁知道他能去哪。她愁得头发都掉了一根,见到人后终于松了口气,勒令两个小孩先洗澡,吃点东西再去补觉。


    赤井秀一洗完澡的时候看到小银在对着镜子看,用右手捻着自己一侧的头发。小银平时就喜欢给自己顺毛,但这几撮毛……大概是永远顺不开了。


    银发小孩的头发被他揪掉了一撮,还有一部分在桌角犁过,弯弯曲曲卷了好几个卷儿。


    赤井秀一跟镜子里的小银对上视线,有点心虚。


    “没什么。”


    Juniper放下手,说。


    他本想说毛还会长,但那个黑毛眼神亮亮地跟他说我赔你。


    于是他问那个黑毛,怎么赔?


    黑毛想了一会儿,说,我可以留长发,到时候你可以随便摸!我的就是你的!


    他觉得黑毛很蠢。


    他说,我可以自己留。


    黑毛说,那我们可以一起留长发,到时候你就有双倍的头发可以摸了!


    “……”


    他觉得黑毛更蠢了。他给自己顺毛只是因为头发容易翘起来,刚见面的时候维兰德说这样挺好,看起来挺可爱的,他不知道维兰德是什么意思,但觉得维兰德肯定不怀好意,就跟维兰德打了一架。


    黑毛的头发是比较柔顺的,只有很少一部分天生就是卷的,不知道遗传了谁。对,他们刚学到遗传学,他只听了几天就跟学校请假了,但他看了整本课本。


    赔偿是让我摸你的头发?……哼,那本来就是我的。你都是我的。


    他答应了。


    黑毛给他擦头发,说别那么用力啦,我给你擦。他说没这种必要吧,黑毛说头发要好好爱护,皮毛也——亮亮的毛看起来也很帅气吧!


    嗯,那样比较有威慑力是真的,但只是意味着捕猎者能吃饱,多数时候不会饿肚子,食物看到它的时候会更加警惕,这是一种宣告,不是用来欣赏的。


    “小银?”


    “嗯。”


    算了,黑毛听不懂,随他怎么想吧。Juniper一边任赤井秀一给他擦头发,一边想。


    就在他回忆雪原里那些一定要跟着他的白毛狼的时候,赤井秀一问:“小银,你真的不是动物变的吗?”


    “不是。”


    “真的不是吗?”


    “不是。”


    “真的啊……原来真的不是吗……”黑毛低落的声音。


    他恼了:“是。”


    黑毛顿时支棱起来,问他是什么动物变的。他说是狼。


    他是狼群的王,打赢打来的。


    黑毛特别高兴,偷偷摸了两把翘起来的头发,还以为他不知道,然后小声嘀咕:“可是你没有尾巴。小银,你的尾巴去哪里了,是被邪恶的巫婆收走了吗?”


    Juniper:“……对,维兰德拿走的。”


    说起来巫婆是什么东西,有没有人跟他解释一下黑毛在说什么。


    第二天,维兰德收到了玛丽寄给他的信。玛丽说他儿子要留长发,还想当小美人鱼,所以他们一家决定去德文郡看海。


    维兰德:o_o


    维兰德:o_O


    维兰德:O_o


    维兰德:O_O


    第347章 命运齿轮 其一


    第二年, 维兰德回来了。


    玛丽给他打电话,说维兰德你要是再不来,那两个天天打架的小崽子就要把我家的屋顶给掀了。


    维兰德说这就来。


    玛丽放心地挂断电话, 转头就有两伙匪徒在她家外面的街道爆发了激烈的冲突, 直接把她家的屋顶掀飞了。


    玛丽:……


    几天后,维兰德到了玛丽家, 看着她家被掀飞的屋顶感慨:玛丽, 我已经尽快赶来了,没想到就这么几天,他们就把你家的屋顶给掀了。刚好我在附近有座房子,不如你们搬过来住吧。


    玛丽说:维兰德, 我那是夸张的说法, 你不会真的信了吧?


    维兰德:没有, 我知道是哪两个帮派在你家附近打斗, 已经想办法把他们的老大送进监狱了。但我真的在附近有座房子, 不远,就在对面, 孩子也不需要换生活环境。


    玛丽:……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维兰德一直说他幼年时代过得比较幸福, 但母亲去世后家道中落, 他身负巨额债务, 还要赡养受到严重创伤的父亲, 不过他始终积极乐观,并用这段故事在他的学生时代博得了不少人的好感与同情。


    就算维兰德对外表现出来的人设一直是个空壳, 其实这个人的内里早就被另一种东西填满, 而且玛丽和赤井务武都对此心知肚明,但这种“我不演了, 现在我随手帮你搞定两个伦敦帮派,还得送你套房子”的做派是想干什么?


    “维兰德,有什么事你直说吧,别绕弯子。”玛丽叹气。


    维兰德对真正熟悉的人毫不含糊,就直说了:“我继承了一笔遗产,那座房子是遗产的一部分,但接下来我有些麻烦需要解决,不常在家,所以想让你们再帮我养两年儿子。”


    他说完,又补充道:我的新家就在那座房子隔壁,让小银住在那边就好。


    “再养两年,”玛丽幽幽地说,“他到底是我的儿子还是你的儿子?”


    维兰德听到玛丽这么问,就知道她不会拒绝。他笑起来,回答:“当然是我的,他只会听我的话。”


    他会听我的话,执行我的命令,成为我意志的一部分,无论我把他放在哪里、对他做什么,他都不会因此背叛我,直到我们的契约结束。


    他是我的。


    ……


    玛丽没有接受维兰德的礼物,但跟赤井务武商量后,他们还是搬到了维兰德给的地址附近。那个街区刚好有人急着出手住宅,价格不错,不过背后有没有维兰德就不知道了。呵,玛丽现在看什么事都觉得背后有维兰德的手笔。


    但她懒得管了。


    朋友就是朋友,维兰德都把自己的儿子交到她手上了,赤井玛丽当然能感受到维兰德要做的事的危险性和紧迫性。信任和利用她还是分得清的,维兰德对朋友向来是两者皆有。


    她对赤井务武说:如果维兰德出事了,我们就带着三个儿子跑路。


    赤井务武根据对老婆的了解自动翻译:等维兰德死了,他儿子就是我们的了,我们要把他留下的儿子安全养大成人。


    赤井务武:……


    玛丽还是太天真了,对维兰德抱有不切实际的期待。


    赤井务武跟维兰德甚至不如玛丽和维兰德熟,但他从长辈那里听说过维兰德那一家人的事:他们跟你结交,一定是因为用得上你;给钱没有关系,随便收;但当他真的对你好、跟你打感情牌的时候,你就要小心了——他们给你的东西,背地里一定是有价格的。


    那个家族的人,从不做亏本的买卖,不过他们要的不是钱。


    “维兰德,”他找到维兰德,问没怎么联系过的表弟,“你到底想做什么?”


    金发的男人正在打哈欠,好像昨晚没睡好,看到赤井务武,维兰德笑着跟他招招手,说好久不见啦,表哥。


    赤井务武:……你以前可没这么叫过我,维兰德。


    他们两个小时候是认识的,维兰德还在他家住过,不过忽然有一天维兰德家的人都失踪了,再也没有出现。当时赤井务武问过长辈,可所有的长辈都对这件事讳莫如深,告诉他不要问,于是他就再也没见过维兰德这个人。


    结果十多年过去,他们兜兜转转又在伦敦这座城市里见面,彼此间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对方,却都没有谈及那些往事的意愿,直到现在。


    维兰德走下楼,给赤井务武倒茶,两个人坐到沙发上,他才说:“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现在你可以认识我了,表哥。”


    是“可以”认识。


    赤井务武很想对维兰德说表弟啊,别讲谜语了,但他又知道维兰德是个什么样的人。所以他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说:“我还是不认识你吧。”


    对我们彼此都好。


    维兰德说好,等能说的时候我再告诉你吧,那个时刻已经不远了。


    “所以——”


    赤井务武站起来,注视着维兰德的眼睛,重新问了一遍他来这里最初想问的问题。


    “——你到底想做什么?”


    其实他已经猜到答案,但那也是他最不想听到的答案。他等着维兰德回答,等着维兰德给他一个说得过去的解释。


    金发的年轻男人没有避开他的是视线,在下午的阳光里放下茶杯,露出跟以往没什么区别的笑容。


    “我要复仇。”


    这就是他迄今为止都没有抛弃过去、作为“维兰德”活到现在的理由。


    ……


    赤井务武回到家,本想跟玛丽再谈谈维兰德的事,但他推门就看到玛丽在做饭,顿时把要说的话给忘了。


    玛丽问他:你站门口干什么呢?


    赤井务武的脑子自动回答:孩子呢?


    玛丽说你忘了吗,秀一说他要学手风琴,Juniper陪他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哦哦、对了,确实是这样。赤井务武想起来了,秀一昨晚忽然跟他们两个说想继续学手风琴,而且说想成为一名音乐家,他和玛丽问为什么,秀一说想弹给小银听。虽然不知道两个孩子是怎么商量的,但赤井务武看小银的表情有点嫌弃,秀一却是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不过他们两个平时好像就是这么相处的,没事了。


    秀一前两年在姑妈家学过几天手风琴,当时没见他怎么喜欢,也没有要正经学的意思,但赤井务武看他这次不是心血来潮,就为他请了一位手风琴老师。小银对此没什么兴趣,但还是跟着去了。


    玛丽坐在餐桌前叹气。


    “赤井务武,如果你儿子真的要当音乐家,你会支持他吗?”赤井玛丽从早上开始就在想这件事,她和丈夫都是MI6的探员,如果儿子一定要成为抛头露面的音乐家,先不提MI6方面的反应,这件事本身就有一定的危险性。


    回到家的黑发男人沉吟片刻,看起来像是在思考,他脱掉外衣,关上门,将帽子挂在衣帽架上,才对赤井玛丽说:“要不,你先担心哪天维兰德的儿子要走,秀一跟着他跑了的可能?”


    玛丽:……


    这确实好像是个更严峻的问题。


    幸好维兰德的儿子没走,两年后维兰德又失踪了,Juniper又在她家住了一段时间。玛丽看着她家的三个孩子,心想什么维兰德的儿子,这是我家的。


    等回来的时候,维兰德住在了她家隔壁,但时不时消失,于是银发的小孩就经常去玛丽家蹭饭。不知道是不是维兰德的意思,银发的小孩学了一手很好的厨艺,把玛丽从厨房里解放出来了,其他人都感动得热泪盈眶。


    又过了两年,维兰德失踪得越来越频繁,玛丽知道维兰德家没人,就让Juniper在维兰德不在的时候留宿赤井家,反正以前也是这样的,根本没什么区别。


    维兰德每次回来,都很郑重地跟她说:谢谢你帮我照顾儿子,玛丽。


    玛丽:呵。


    这一年,秀一和Juniper十三岁,在读中学。赤井夫妇早就习惯了家里多了个儿子的事,邻居也都默认小银就是他们家的孩子,至于维兰德这个人,在不在的都没什么区别,反正他就算回家也待不了多久。


    玛丽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随着年龄的增长,两个小孩的头发越来越长,赤井秀一也明确了自己学手风琴的目标:他并不是真的想成为什么音乐家,只是想弹给小银听。


    于是,赤井务武担心的事发生的概率增加了。


    他私下里问过两个儿子。


    他问秀一,如果小银要离开,去很远的地方生活,你会怎么做?


    赤井秀一:我不能一起去吗?


    他问小银,如果你父亲要带你回北欧,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回来,你会……


    Juniper:我会?


    赤井务武:你会想念秀一吗?


    Juniper:不会,他会自己来找我。


    赤井务武:……


    他回家,对玛丽说,完了,我们儿子好像要跟着维兰德的儿子跑了。


    对此维兰德表示不可能的,他家小孩是那么单纯的人,来自人迹罕至的雪山,刚在人类社会过了没几年,要拐也是玛丽的儿子把他的儿子拐走。而且他这几年都住在伦敦,根本没有回北欧的打算,起码最近的几年里没有。


    玛丽:维兰德,你睁开眼睛看看,你儿子已经十三岁了!十三岁!他不是三岁!


    维兰德:赤井务武十三岁的时候还……


    他还没说完,赤井务武冲上去捂住了他的嘴,玛丽狐疑地看着这两个男人,赤井务武横着挪动脚步,说没事没事,我跟维兰德谈谈,谈谈,然后扯着维兰德跑了。


    赤井玛丽越想越不对,一直坐在没开灯的沙发上等赤井务武回家,结果吓到了从手风琴课回来的赤井秀一,赤井秀一赶紧把上次跟小银打架和上上次偷偷倒掉玛丽做的草莓布丁的事给交代了。


    于是赤井务武到家的时候,就看到玛丽正在用MI6的信函敲大儿子的脑壳,而维兰德的儿子就乖乖坐在一边,正在做他们的数学模型。


    赤井务武蹑手蹑脚地钻进卧室,但还没来得及关上卧室的门,背后就响起了玛丽幽幽的声音:“赤井务武,站住。”


    赤井务武:“……”


    他叹气。


    赤井家总是在上演类似的场景,赤井务武都快习惯了,坐在一边沙发上的Juniper也习惯了。他从小看到大,到十年级的时候,已经对玛丽接下来会说的话倒背如流。


    玛丽会教训赤井秀一,会教训赤井务武,也会语重心长地跟秀吉讲道理,但不会这么对他。玛丽一向分得很清,即使嘴上说着“什么维兰德的儿子,这是我儿子”,也不会真的把维兰德排除在外,也不会插手Juniper的教育——那是维兰德的事,维兰德有自己的判断。虽然她很怀疑维兰德是怎么教小孩的、到底教了没有,但这不是她和赤井务武要干涉的事。


    Juniper觉得这样就很好,虽然维兰德说的是管一管也可以,毕竟他没有时间。


    银发少年在赤井家的鸡飞狗跳要再度升级的时候恰到好处地说该睡觉了,明天秀吉还要上学,就终止了这场家庭战争。他站起来,把黑毛拽去睡觉,又跟玛丽说下周就是假期了,如果有出行计划需要看家的话尽管找我。


    两个少年回到房间,即将关门的时候又钻进来一个小脑袋。秀吉抱着枕头说想跟小银哥哥一起睡,赤井秀一抱着手臂,说秀吉你已经长大了,你可以去缠着妈妈一起睡。


    秀吉说我不。


    一大一小两个少年对峙,但当他们回头的时候,银发的少年已经侧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小银哥总是很困呢。”赤井秀吉趴在卧室小沙发的边缘,小声说。


    赤井秀一说小银一直这样,我问过他,他说是因为英国太热了,小银以前住在雪原,体温很低,不适合住在伦敦,他偶尔会在深夜醒来,得不到完整的休息,太困的时候就会睡着。


    赤井秀吉说真的吗?可我记得小银哥刚来的时候不是这样的啊。


    是啊,刚来的时候不是这样。


    赤井秀一让弟弟去床上睡,自己上了沙发,轻手轻脚地把银发的少年圈在怀里。今晚外面下雨,很凉爽,希望小银能睡个好觉。


    ……真的吗?


    他将怀里的人抱紧,想,小银又在骗他了。骗子。他需要找个时间……找个时间跟小银谈谈。


    假期。


    他们去了夏令营,刚好还是赤井秀一小时候没去成的那个。赤井秀一说夏天的英国很热,我们往北走一走吧,于是他们去了北欧。


    赤井秀一带上自己的手风琴,路上给小银演奏,又碰到两个同在夏令营的、带了乐器的少年,于是他们简简单单地组成了一个小小的乐队。几个少年唯一固定的观众就是那个银发的少年,他总是很认真地听,然后指出弹错的地方,于是几个少年就笑作一团。


    他们还遇到了一位背着大提琴的年轻音乐家是从德国出发、在欧洲各地旅行的音乐家新人,名为约纳斯。虽然小小乐队的几个少年都并不知晓,但这位约纳斯先生在各种意义上都备受关注,他本人又非常善良,于是在旅行的时候经常被各种事绊住脚步。


    而在芬兰,他见到了这几个尚且稚嫩的少年,一同被困在屋檐下等雨。


    他心血来潮地想教他们音乐。不是约纳斯吹,他能演奏所有常见的乐器,并且在绝大多数乐器上都有职业音乐家水平的造诣,如果不是这样就不可能成为音乐大师——至少他对自己的要求是这样的。


    不过很显然,现在的约纳斯还没有达到音乐大师的程度,也没有自称一位天才音乐家的自信,因此他没有报上自己的姓氏,只以一名路过的音乐老师的身份跟几个少年交流。


    拉小提琴的少年活泼且热情,非常讨人喜欢,不过约纳斯很快就判断出他没有多少天赋,于是他认真地教了少年一些东西,告诉少年如果想成为音乐家,需要更加慎重地考虑。


    弹吉他的少年腼腆而沉默,不是很擅长与人交流,他似乎丧失了某种与外界交流的窗口,于是音乐成了他表达情绪的方式。约纳斯曾见过这样的人,他们有着独特的“天赋”和才华,能演奏出直击灵魂的音乐,可当这份沉淀的天赋被烧光的时候,他们的生命也就走到了尽头。约纳斯对他说,你可以选择自己最喜欢的音乐,和演奏它的方式。


    拉手风琴的少年就有趣啦,约纳斯想,那是一种纯粹到极点的音乐,无论是高兴还是悲伤、欢快亦或沉郁,都是讲给另一个人的故事。


    每当那个黑发少年开始拉手风琴的时候,坐在旁边的银发少年就会抬起头,安静地听,从头到尾不说一句话。只有在黑发少年高高兴兴地问他的时候,银发少年才会低头,用不怎么在意的语气说:“嗯,很喜欢。”


    约纳斯始终觉得,他自己的音乐是在讲述故事、分享情绪,不管其他人的看法如何,音乐总是在向其他人传递什么的;而他现在说看到的、为单独一个人演奏的音乐,就是将自己的思想、生命和灵魂与对方分享,这是献给年少最好的、弥足珍贵的礼物。


    “祝你们友谊地久天长。”约纳斯这样对两个少年说。


    黑发的少年一把揽过银发少年的肩膀,说那当然啦,我和小银可是永远密不可分的关系。


    银发的少年没说话。


    在雨渐渐变小后,其他人几个人去收好乐器,银发少年主动去送约纳斯,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慢吞吞地开口:“承你吉言,约纳斯先生。但您的音乐会要迟到了。”


    约纳斯:“……”


    他的音乐会!来不及了!都怪这场大雨啊啊啊啊——


    年轻的音乐家就要跑出去,又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转头问银发的少年:“你怎么知道我有音乐会?你认识我?”


    银发少年站在黑夜的路灯下,微微抬眼,说:“我是那场音乐会的投资人,你的邀请函也是我让维兰德给你的。”


    约纳斯:“…………”


    起猛了,迟到的时候遇到大老板了。


    年轻的音乐家缓缓收回脚,既然提到了维兰德的名字,这件事八成也就是真的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音乐会的投资人是个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年,但约纳斯从这个少年身上感受到了跟维兰德一样的气息——有钱人的气息。不用怀疑,是真的!这个少年肯定跟维兰德先生是一类人!


    他几乎是立刻就相信了银发少年的说辞,羞愧地向少年老板道歉说他真的无意迟到,但他背着的大提琴不能淋雨,那是他从德国一路带来的伙伴。


    “如果您愿意,我可以在这里为您拉上一曲……”约纳斯试图补救,但银发少年始终没什么表情。


    他的心越来越沉,这次音乐会对他来说意义重大,音乐会的另一位投资人是音乐家相当有名的大师,这位大师有个非常知名的特点,就是厌恶不守时的人。等雨而且无论如何也搭不到车的时候,约纳斯已经说服自己放弃了,但现在跟音乐会相关的人出现在眼前,他又不安起来。


    约纳斯低着头,很小声地说:“对不起,我……”


    “来了。”银发少年忽然开口。


    约纳斯抬起头,看到一辆车开到他面前,银发少年跟司机说了两句,就对约纳斯说:“我叫了人来接你,现在去还来得及。”


    年轻的音乐家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银发少年的嘴角扬起一抹浅淡的笑意:“祝您演出顺利,约纳斯先生。我还有事,先走了。”


    他摆摆手,就消失在了街道尽头。


    不久后,年轻的音乐家约纳斯先生创作了一首曲子,叫做《在银色的雨中》。


    他说这首曲子是献给一位友人的,但被问及这位友人是谁的时候,他却闭口不谈,只说那位友人已经有了更好的朋友,而他们的友谊比水晶还要闪耀,他会将那日的所见刻在记忆里,一直记到自己死亡的时候。约纳斯相信,等他下次再见到那位友人的时候,他就能以一位音乐大师的身份去跟友人打招呼,并为那位友人演奏音乐了。


    而此时,这位被约纳斯钦定的“更好的朋友”正在跟踪那位银发的友人。


    赤井秀一悄无声息地穿过街道,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父亲曾教过他潜行和跟踪的技巧,母亲也曾告诉他遇到危险的时候应该怎样快速脱身,诚然赤井秀一没有多少实践的机会,可他还是很快就掌握了技巧,并如同一片树叶飘过街道。只是他以前从未想过,这样的技巧会被他用在小银身上。


    他在跟踪小银。


    前面的银发少年双手插在浅灰色风衣的口袋里,像是散步一样随意地走着,银发在他的背后飘荡。他走得很悠闲,就好像是在度过一个普通的下午,可现在的时间已经是深夜,而两个小时前他们已经入睡,赤井秀一很确定小银睡着了。


    可现在呢?


    赤井秀一想,为什么不能叫上他呢?他可以接受小银的全部,哪怕小银有无数瞒着他的事,可他并不在意那些。赤井家有很多秘密,父亲有秘密,母亲有秘密,所有人都不会将自己的秘密全部说出去,这是赤井秀一从小就知道的事。秘密是家庭的一部分,他们一直是这样的,所以小银不说,他就不问。


    可是小银不能每天晚上偷偷离开,不知道去做什么,等回来的时候又很困。在夏令营的这段时间里,赤井秀一一直在观察自己的同伴,他发现小银总是在某个时刻忽然消失,或者晚上离开房间,但他不知道小银是去做什么了。


    再往前想,小银在伦敦的时候也是这样吗?晚上外出,所以白天才会很困?那小银出门……


    难道是梦游症吗?赤井秀一严肃地想。


    他记得自己曾经读到过的知识,离家太久的人更容易得梦游症,他们会在梦里下意识地寻找自己的家,而他的小银刚好就是从遥远的雪原里来的,已经几年都没有回去过了。


    所以、所以小银是想家了,想回到雪原,所以才会在夜晚的街头游荡,但又因为小银太好面子,不可能把这种事说出口,就坚持说只是英国太热了,睡不着——


    原来真相是这样的!


    赤井秀一这么想着,却听到了前面传来的声音,他下意识地抬起头,发现那个银发的身影不见了。他立刻向声音前来的方向跑去,谨慎地贴在墙角看里面的情况,却看到了令他毕生难忘的一幕:


    银发的少年站在小巷里,满身血迹,手里攥着一个人的喉咙。他松开手,让人坠落在地上,而小巷的地面已经躺满了倒下的人。有假装倒地的人猛然跃起向银发少年开枪,但扳机还未按下,那个银发少年就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一样转身,抬腿,一脚把枪扫到了十米开外。


    “别浪费我的时间。”银发少年踩着袭击者的脑袋,居高临下,用跟平时说话一般无二的语气说。


    一抹亮银色倒映进赤井秀一的瞳孔里。


    他没有贸然接近,而是等小银丢下这群人离开后报了警,让警察带走了他们,才往回去的方向走。他知道小银会回去的,每次他醒来的时候都还能看到小银。


    不过他见到小银的时候不是在房间,而是在回去的路上。银发少年坐在路边的长椅上,把不知道从哪里买来的冰激凌递给赤井秀一。


    “看到了?”Juniper问。


    赤井秀一点点头。


    他坐在了小银旁边,一边吃小银给的冰激凌一边问:“刚才那些是什么人?”


    银发少年侧头看他,又很快把视线收了回去,说:“你真想知道?”


    赤井秀一知道小银每次用这种语气说话的时候,都是在说很重要的问题。他想了想,认真地回答:“我无条件地相信你,小银。刚才我检查了他们,深夜集群带武器出门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人,所以你一定是对的,但我想听你说。”


    Juniper:“……”


    他在想,黑毛好像不太聪明的样子,直说你没找到实际的线索所以来问我不就好了吗。


    算了,都认识这么久了,也习惯黑毛这个样子了,他不聪明没关系,我可以养他。


    Juniper也想了想,才说:“没关系,只是内部矛盾。”


    赤井秀一:“……”


    都打成那样了,真的只是什么内部矛盾吗?真的吗小银,你不要骗我……我家小银好像不是很聪明的样子,语言表达能力到现在都有所欠缺,真的没关系吗?


    算了,都认这么久了,也习惯小银这个样子了,小银不聪明没关系,我可以养他。


    赤井秀一假装听懂了,问:“是像狼王更替那样的内部矛盾吗?”


    Juniper:……他怎么还记得当年那个幼稚的童话,算了,他还是个幼崽,原谅他。


    他说服了自己。


    Juniper点了点头,顺着往下说:“嗯,简单来说就是变成人的动物间的争斗,因为白天不能以真面目现身,所以他们都是晚上出没,我就是出来找他们的。”


    赤井秀一:……小银怎么还记得那个小动物笑话,算了,小银才从雪原里出来没几年呢,原谅他。


    他说服了自己。


    赤井秀一吃完最后一口冰激凌,做出一副很感兴趣而且信了的模样,说:“真的吗?所以今晚那些人……”


    “他们啊。”


    夜色里,Juniper的声音变得很低,他站在残月的影子里,像一把放在暗处的利剑。


    他望向那个小巷的方向,说:“不过是一群披着人皮的畜生。”


    那是隐修会的人。


    明日隐修会,维兰德的仇敌、母亲的遗产、幼时的刻痕和如今只剩下复仇的记忆。Juniper当然很了解他们,也知道他们大致的活动地点,但还没到维兰德一直在等的那个时间。


    这几年里他们一直在布置、设局、推断,希望能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将内里早就彻底腐朽的隐修会一网打尽,但计划总有疏漏,原本隐藏的维兰德被人找到,为此他不得不消失了两年,并提前接过了【A】女士在【塔】的身份,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好消息是维兰德能提前拿回不少本应属于他们的东西,坏消息是他被拉到了明面上,也将成为整个棋盘上可以被人推动的棋子。


    不过维兰德是个总是在经历失败的人,所以维兰德并不介意情况的改变,他对Juniper说暂时不要跟他走在一起,他有了新的计划,结果就在那天晚上差点翻车,Juniper找到他的时候维兰德甚至听不到他的声音,也暂时醒不过来。


    后来他对维兰德说,如果你死了,我会把你带回我的雪原。


    “你是我的,我是你的,这很公平。”


    不过维兰德总是命大的,他活了下来,第二天还能笑吟吟地跟玛丽和赤井务武说话,没人看得出破绽。Juniper一直看着,没说什么,回头开始研究下厨。


    原因很简单,频繁跟赤井家接触会暴露维兰德受伤的事实,毕竟那夫妻两个都是经验丰富的特工;但维兰德在家的时候他又不能去蹭玛丽家的饭,他还不能吃维兰德做的东西,于是只能自己做一些,顺便让维兰德吃点能吃的。


    这些年里,维兰德一直都在忙关于明日隐修会的事,偶尔会回到伦敦的住宅,跟他讲述最近的情况,以及用洗脑的方式加深他的精神刻印。维兰德很忙,【A】的身份代表了很多东西,所以关于A.U.R.O的工作,这几年一直是Juniper替维兰德做的。


    维兰德会教会他需要的一切,他也可以将自己的一切给维兰德——除了一样东西。


    他们两个将自己放在了赌桌的天平上,只等某个特殊的时刻到来,将最后一枚筹码放在天平的一端。


    “维兰德。”


    “就快了。”


    他们总有这样的对话,但两个人都很清楚,谁也不知道那个时刻什么时候会到来,也许明天,也许明年,也许更久。


    Juniper一直在伦敦扮演一个普通的少年,也为维兰德扮演了A.U.R.O的管理者,他这次跟赤井秀一来到芬兰,有明日隐修会的成员通过某种手段确认了他的身份,并试图暗杀他。


    这种事他遇到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就那种程度的杀手怎么可能杀掉他,不过黑毛总算是发现了,有点晚。


    哼。


    “我们回去吧。”他对黑毛说。


    “……那你要好好睡。”


    “嗯。”


    当晚,小银睡得怎么样赤井秀一不知道,但他睡得很好。心里的大石头落了下来,小银也跟他保证了,而且抱枕凉凉的,也很软,他下次还要来这里!


    Juniper:……


    算了,原谅他。


    当然,没有继续问不代表赤井秀一就相信了Juniper的话,他去找到赤井务武,跟赤井务武说了见到的情况,以及一路上收集到的情报,说他觉得小银那边有点不太对劲。


    赤井务武说小银跟你不一样,他是我和你妈妈的同行,我们也不能过问他和维兰德的事。但如果你真的想知道,我会帮你去问问维兰德。


    赤井秀一想了一会儿,说算了,那是小银的家事,小银不喜欢我问维兰德先生的事。


    赤井务武张了张嘴,摇头叹气。


    ……


    就在这一年的秋天,维兰德忽然传来了很简短的消息,只有一行字:让Juniper来找我。


    字越少事越大,玛丽看完维兰德的消息直皱眉。她本想跟去看看,但维兰德连地址都没给,于是她挑了个家里其他人都不在的晚上,到维兰德家去找Juniper。


    她有钥匙,但还是敲了维兰德家的门。


    为玛丽开门的银发少年已经快长到跟她一样高了,月光的阴影落在少年长长的头发上,玛丽低头,看到Juniper精心编好的头发,一条银色的长麻花辫垂在背后,正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


    Juniper穿了一身玛丽从没见过的白色礼服,墨绿色的胸针玛丽倒是见过,那是维兰德的东西,维兰德说“会用在最合适的时候”。


    现在,银发的少年站在玛丽面前的月光里,礼貌又平静地问:“晚上好,玛丽。是维兰德让我去找他吗?”


    显然他早就做好了出行的准备,只是在等玛丽而已。


    换句话说,那条消息并不是要通知Juniper,而是在通知赤井玛丽和赤井务武。


    玛丽沉默。


    银发的少年已经从她的沉默里得到了答案,他说谢谢你,玛丽,我要去找维兰德了。


    他离开家,走了几步,就听到背后玛丽的声音:“你会回来吗?”


    他说:“如果我还活着的话。”


    Juniper很清楚,他和维兰德的运气都不好,想做什么的时候很少会有顺利的情况。计划总是会出现意外,敌人总是能找到帮手,如果一件事能顺顺利利地做下去,他们就要怀疑是有人在背后给他们设局了——不要怀疑,这一般是真的。


    坎坷和磨难才是他和维兰德人生的代名词。


    这次的计划同样不怎么顺利,期间出了无数意外,维兰德一度失踪,Juniper不得不作为【A】的继任者出现。这就是玛丽去找他的时候发生的事,他必须替维兰德赴约,没有第二种做法。


    幸好结局还是好的。


    他找回了维兰德、摧毁了隐修会,即使付出了相当惨重的代价,但他们依然是胜者。维兰德昏迷了很久,他本来想要不然就这么一直取代维兰德过下去吧,但躺在床上的金发男人还是醒了。


    维兰德醒来,睁开眼睛看到他,说:“Juniper……”


    声音有些沙哑,到最后连音调都连缀不起来。Juniper不得不靠近才能听清维兰德在说什么。


    维兰德反而不说话了。


    Juniper看了维兰德一会儿,给维兰德倒了杯水,很久才听到维兰德叹气的声音。


    维兰德说:“我不想给你自由,也不想把你送回雪原。”


    银发少年微微眯起眼睛。


    他忽然抬手,拽住了维兰德的衣领,把人扯起来跟他对视,说:“维兰德,别搞错了,是我不打算给你自由。”


    ……


    十一月,名为“明日隐修会”的组织彻底成为了历史。


    与【永生之塔】相关的、几乎所有了解这个组织的人都知道【A】跟它的关系,不过那个【A】的事他们可不想插手,就只是在一边看着,看着这个组织消失,而【A】虽然不怎么在意这个已经背叛了他的组织,却显然没了兴致,最近也很少出现了。


    有个少年会替他出席【塔】的会面,但少年很难相处,跟【A】先生是完全相反的人。


    这都不是什么秘密,只要有心就能查到,就比如说……赤井务武看完【A】的资料,点了根烟,慢慢抽完,才去找维兰德。


    维兰德还在养伤。


    Juniper不在,按理来说他不应该放任何人进来,但他还是告诉了赤井务武自己所在的地点。


    金发的男人脸色苍白地倚在床上,依旧是笑着对赤井务武说:“好久不见,表哥。”


    赤井务武把维兰德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知道维兰德是真的在养伤,随便来个小孩都可能将维兰德彻底杀死。赤井务武心想,就这样你也敢让人来见你。


    但他问的是:“现在能说了?”


    维兰德又笑起来:“能,你随便说,只要不怕跟我扯上关系会让MI6那群老东西炸毛。”


    赤井务武笑不出来。


    他叹气,说你可以找我和玛丽帮忙的,我不一定,但玛丽不会拒绝。维兰德摇摇头,说一切已经结束了,你们不用再担心因为我遇到什么风险,可以真正过平静的生活了。


    “那你呢?”赤井务武问。


    “我会回到该回的地方。”


    “那Juniper呢?”


    “他是我的——他的一切都属于我,我会带走他。”而我属于他,他会看好属于他的财产,所以他会跟我走。


    赤井务武再次摇头。


    但他没有再问维兰德了,只是说既然这样我就走了,什么时候需要可以给我或者玛丽打电话。


    他站起来,推开门,维兰德跟他告别,说我们以后可能不会再见面了。


    赤井务武回答,那应该是一件好事——表弟。


    他快步离开。


    就跟维兰德说的一样,接下来的几年内不会有人来找他,赤井家也不会再因为他而处于危险中。维兰德说让他们过上平静的生活,就不会让麻烦追上他们的脚步。


    但是——


    凡事总有例外。


    几天后,赤井务武接到在美国的好友羽田浩司的来信,启程前往美国,并就此失去了消息。玛丽接到他的信,决定举家搬往日本,但赤井秀一跟她吵了一架,他不想去日本,现在是寻找父亲的最佳时间,他打算前往美国,调查父亲的下落。


    他离开家,逃过玛丽的追查,离开伦敦的时候打电话问小银要不要一起去,他打算走FBI的路子。小银答应了。


    但就在Juniper要走的时候,维兰德叫住了他。


    第348章 命运齿轮 其一


    A.U.R.O长久以来的主要工作已经结束了, 目前是在排除危险、清扫残党、安置伤员、埋葬死者……以及与其他机构或组织进行事后交接。


    倘若前两年的A.U.R.O不是Juniper在管理,善后工作也少不了他的话,针对明日隐修会的行动一结束, 他就从欧洲大陆回到格陵兰岛了。然而现在有不少工作需要他亲自经手, 他也不放心让维兰德去做,毕竟维兰德已经当了好几年甩手掌柜, 即使维兰德这个人对A.U.R.O的掌控依旧完全, 他对实际情况的了解也肯定不如Juniper多。


    好没用啊,维兰德。


    Juniper想,现在A.U.R.O是他的,【A】的业务也是他的, 不如直接让维兰德退休算了, 反正维兰德也是他的。


    你说维兰德才是首领?


    哈。


    在最后的行动里, 维兰德受了伤, 从转移地点到照顾都是Juniper一手安排, 不允许任何人插手,只有他忙的时候老馆长帮忙照顾了维兰德几天, 基金会的主管都得不到维兰德的消息,这个A.U.R.O到底是谁说了算当然一目了然。


    当然, 这么做的真正原因是明日隐修会还有在逃的残党, 维兰德的身份又已经出于半公开状态, Juniper不可能让更多人知道维兰德养伤的地点……基金会的主管正是清楚这点, 才接受了Juniper的安排。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到这点,就比如“城堡”里的几个年纪稍小的孩子, 他们有段时间没见到维兰德、也没收到维兰德本人的消息了, 只能见到Juniper,渐渐开始变得焦躁不安起来。


    有几个少年拦在办公室的门口, 质问他“是不是你把维兰德关起来了”,对此Juniper的反应是——


    “是又怎么样?别忘了,他是我的,你们也是我的。”


    其实这句话他已经说了不止一次,但这次几个少年愤怒地要跟他打架,Juniper花五分钟把他们挨个打了一顿,又评价了一番他们的战斗水平,全部踹出办公室,这一幕刚好被Betula(白桦)看到了。


    Betula评价道:Juniper,你现在看起来很像个不折不扣的暴君。


    银发的少年如此回应:随便他们怎么说,我的东西就是我的东西。


    阿法纳西无奈叹气,说好的好的,我们的王,我也是你的。


    其实他们两个关系还不错。


    Betula,或者说阿法纳西是个性格很好很温柔的人。作为“城堡”里跟随维兰德时间最久的孩子,他经常帮维兰德照顾其他小孩,也懂得各种幼年期生物的顺毛技巧,即使是Juniper这种人性含量极低的狼王也能……


    咳。


    他没有说Juniper怎么样的意思,阿法纳西微笑。真的没有。


    Juniper:盯。


    那天Juniper从A.U.R.O下属的基金会回来,就接到了赤井秀一的电话。


    赤井务武失踪了,这事确实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Juniper本想跟去美国,帮那个黑毛简单调查一下,却又在这个时候收到了维兰德的消息。


    即使大概能猜到维兰德是要阻止他,Juniper还是去见了维兰德。他还没跟维兰德说他已经篡位完了的事,维兰德也没提,所以他还依旧会听维兰德的命令。


    ……到什么时候?谁知道呢。


    他回到【A】的秘密据点,用钥匙打开锁住的门,到卧室的时候发现维兰德还在睡。养伤期间维兰德睡得很久,Juniper就坐在床边等他醒来。


    维兰德醒是晚上的事了,他睁开眼睛就看到背对着他坐在床边的银发少年,Juniper腿上放着一沓文件,正在办公。


    很显然Juniper一开始就察觉到了维兰德醒来的事,但他没有回头,只是说:“等我看完这份文件。”


    是关于英国方面的一些小摩擦,MI6似乎在隐修会的处理问题上跟A.U.R.O产生了一些分歧,虽然有些棘手,不过这不是不能解决的问题,至少在Juniper看来不是。他已经习惯做这些了。


    他专心整理情报和信息,维兰德坐起来,看了一眼文件,就百无聊赖地捞起Juniper的长发,给他的孩子编了个麻花辫。


    Juniper:“……维兰德。”


    维兰德:“你继续,我玩一会儿。”


    银发少年面无表情地转过头,说:“维兰德,你才是应该工作的那个人。”


    甩手掌柜当得很开心是吧,维兰德。他扔下文件,反身跨坐在维兰德身上,没压到伤口。他把维兰德按回到床上去,一字一顿地说:“还是说,你想退休?”


    那你的一切就会属于我,包括你自己。


    墨绿色的眼睛里透露出再明显不过的意味,银发少年说这句话的时候非常认真,就像一只野兽盯着猎物的喉咙,随时都可能用牙齿咬穿脆弱的皮肤。


    维兰德跟他对视,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明晃晃的侵略性。


    “……尾巴。”


    “什么?”


    “我在想,身为女巫的我,应该怎么把尾巴还给你。”


    维兰德伸出手,给Juniper的头发做了两个小尖尖,然后满意地放手,说不愧是我儿子,这么可……有威慑力。


    Juniper开始磨牙。


    “维兰德。”


    维兰德听到小孩的语气不对,不慌不忙地说:“我是伤员。”


    “呵。”


    那天,老馆长来的时候,看到Juniper在厨房做晚饭,而维兰德安详地躺在地上,双手交叉放在腹部,好像已经死了一样。


    老馆长立刻瞪大眼睛,惊恐地跑了过去:“维兰德!!!”


    维兰德睁开眼。


    老馆长退了回去,假装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维兰德:“……”


    老馆长:“……”


    很久,老馆长问发生什么事了,维兰德艰难地坐起来,对老馆长说别问,没什么事,就是被打了而已,你看,我受伤的地方完全没被打呢。


    他抬起手,胳膊上还有一个明显的、深深的牙印。维兰德顿了顿,将袖子扯下来,又露出了那种若无其事的笑容。


    老馆长蹲在儿子面前,语重心长地说:“维兰德,你到底为什么想不开要养狼?他是养不熟的。”


    维兰德躺在地上低笑。


    “他养不熟没关系,只要让他相信我是能被养熟的就可以了。”


    只要让Juniper放心,Juniper就不会离开,那个孩子把他视为自己的东西,所以不可能轻易松手。


    维兰德是故意这么做的——交出A.U.R.O的权力也好,将【A】的事告诉Juniper也好,在明明能自己解决问题的时候还是非要喊Juniper来救也好,甚至他表现出来的亲昵和占有,都是他故意的、计划好的。Juniper知道,但没有提过,这等于默认。


    他们有不同的想法,不同的思考方式,虽然事情的本质在他们看来似乎并不相同,但既然能得到双方都满意的结果,为什么不呢?


    “你知道的,父亲,”维兰德很少这么叫老馆长了,但这次他回忆起了过去,“我很少向她索要什么,我都是自己去拿。”


    老馆长沉默了半天,摇摇头,说:“你跟她一样,都是我完全不能理解的人。”


    他走了。


    Juniper本想留他吃晚饭,但老馆长说他忽然感受到了亡妻的召唤,准备回到挪威去休假,度过一段轻松的时光。


    但这显然是谎言,老馆长在过去的八年里都没说过一句亡妻相关的话,如今突然提及总不可能是没有原因的。Juniper立刻猜到是维兰德的问题,谴责地看向维兰德,发现维兰德正躺在地上装睡。


    “维兰德。”


    没人说话。


    “……维兰德!”


    维兰德捂耳朵。


    Juniper扯了扯嘴角,对老馆长说对不起,维兰德就是这样的。那一刻老馆长觉得自己成了外人,Juniper才是维兰德的父亲,于是他的表情变得微妙起来,他匆匆跟Juniper告别,离开了英国。


    送走老馆长后,Juniper回到餐厅,发现维兰德已经在吃晚饭了。


    金发的男人把一份资料推到Juniper面前,说:“我已经查过了,赤井务武的朋友叫做羽田浩司,他被卷入到了跟【C】的势力有关的案件里。”


    资料上羽田浩司的情报、几个人的照片以及近期在美国发生的一些事。友情提供这些消息的是一直跟【C】先生不太合的【B】先生,FBI那边巴不得这群有恃无恐的黑衣人滚出他们的美国。


    Juniper坐下来,看了一眼资料,皱眉:“【C】?那个脑子有问题的日本百年老窖?”


    “对,就是他,你应该跟他见过。”维兰德反应了一下,发现Juniper说的就是乌丸。


    他带Juniper见过乌丸,那还是几年前的事。当时他们在北欧,乌丸为了追杀他手里一个组织的叛徒到了维兰德的地盘。当时维兰德才刚刚接过【A】的称号,乌丸先跟维兰德联系,再进行调查,某种意义上是友好的表示,但也是一种试探——如果新一代的【A】没有足够撑起这个称号的能力,那维兰德就会成为某些人眼里的一盘肥肉。


    对乌丸来说,这是投资。他有大把的时间和无数试错的机会,并不在意会得到什么样的结果。


    维兰德也知道这点,就让Juniper动手了。于是,在维兰德和乌丸会面、还在商谈这件事的时候,一个银发少年忽然踹开了门,把背叛者的头颅扔在了乌丸面前。


    他看到乌丸没反应,冷冷地开口:“你要活的?那应该早说。”


    后来乌丸问维兰德,维兰德说那是我的儿子,乌丸想了想,说,你们两个确实很像。


    ——维兰德不这么觉得。


    但乌丸很给面子,维兰德也会给乌丸面子,这件事就此过去,乌丸没有在意,维兰德也没有在意。


    可是,如果让乌丸发现Juniper插手了这件事,而且跟赤井务武以及赤井务武的儿子认识的话,事情就没这么简单了。


    Juniper把资料看完,又翻回到第一页,看着那几张照片,问:“那个老不死的怎么会对我们的人出手?”


    要撕破脸?要开战?还是纯粹的威胁?


    听到Juniper的问题,维兰德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他不知道赤井务武跟我们的关系——保密工作做得太好了,还没来得及说。”


    如果乌丸早就知道赤井务武跟【A】有关,那赤井务武根本就不会在美国失踪,就算遇到麻烦也会有人帮忙解决,但那是在事情发生前;现在人都已经失踪了,你指望那个老不死的能良心发现把人给你送回来……哈,这种事还是不要想了。


    银发的少年在维兰德面前抬起头,墨绿色的眼睛里倒映出维兰德的影子。


    “维兰德。”


    “Juniper,你打算怎么做?”


    你要为了赤井玛丽和赤井务武的儿子、你的朋友,将刚刚脱离深渊的A.U.R.O再次拖进险境吗?


    维兰德在等他的答案。


    Juniper平静地说:“我应该早点注意到的。我会去找人,我自己去就可以了,A.U.R.O就交给你了,维兰德。”


    维兰德:……


    维兰德:“我才是A.U.R.O的首领,吧?”


    Juniper越过餐桌,把维兰德按在椅子上,居高临下地说:“我才是你的王,你要听我的,维兰德。”


    是啊,我是你的,你是我的。


    维兰德注视着那双跟他颜色相似的眼睛,看了很久,才问:“如果我命令你不要去,你会听我的命令吗?”


    Juniper的眼睛里流露出明显的不满,但这个问题并不需要考虑,他立刻就给出了答案:“会。”


    他会听维兰德的命令,这没什么,只是他本人不去罢了,找黑毛的爹又不是只能他自己去。而且维兰德就不会找吗?那可是维兰德的“关系最好的表哥”。


    银发少年坐回去,问:“你要对我下达命令吗,维兰德?”


    维兰德抬起手,温柔地摸了摸Juniper编好的银发,说:“不。你去吧,在那之前帮我送一封信,送到基金会那边。”


    ……


    几天后,赤井秀一没等到他的小银,但等来了一封信。


    是小银给他的信。信里说维兰德的病情恶化,小银没法跟他一起去美国,但为他做好了出行的所有准备,时刻注意玛丽的动向、在英国帮忙调查赤井务武可能留下的线索,甚至为赤井秀一规划了加入FBI的路线。


    “……维兰德先生的伤?”


    赤井秀一低头继续看,小银在信里写了这几年的情况,说他和维兰德在一直对抗某个组织,不过现在工作终于做完了,维兰德在行动里受了伤。其实玛丽和赤井务武都知道,只是没有告诉两个孩子;现在的赤井秀一没法去求证,却知道这件事是真的。


    因为小银并没有向他掩饰太多东西,有时候就明晃晃地把异常放到他的面前。


    这不是因为小银没有察觉到他自己的不对劲,小银在外面的时候都是没什么破绽的,会这么做只能是出于小银对他的信任。小银觉得没必要在他面前伪装……起码赤井秀一是这么想的。他跟小银可是最好的朋友,别人摸小银的头发小银都会生气,但他可以抱着小银睡觉哦!那可是抱着小银睡觉哦!


    这封信的最后,小银说等维兰德伤好了就去美国找他,并约定了死信箱的地点,又说路上小心。


    “小银。”


    赤井秀一合上信。


    “……”


    这不是小银写的。


    即使字迹一样,口吻一样,就连折信纸的习惯都是他熟悉的小银的小动作,但这封信就不是小银写的。


    小银说过,如果有一天来告别,会亲自跟他见面。赤井秀一始终相信这句话,所以他一直在等小银来。


    可是……这封信里提到的事大概都是真的。


    所以,小银是被困在哪里了,还是说这封信根本就是别人在小银不知道的情况下写的?要回去看看吗?


    赤井秀一遥望远处的伦敦,最终还是决定先回去找小银。


    但他扑了个空。


    维兰德家没有人,他自己家里也没有。玛丽给他留了一封信,说你愿意去找就去找,但我不会给你提供任何帮助,也不会跟你联系,你好自为之。


    赤井秀一问邻居,得知小银昨天还回来过,就放了心。


    也许那封信是维兰德先生写的,维兰德先生不想让孩子参与到这种事里,是能理解的……十五岁的赤井秀一考虑事情异常认真冷静,他判断维兰德不会放小银离开,又在伦敦等了几天,直到远远看到一个银发的身影出现在维兰德家门口,才放心地离开。


    虽然小银不能跟他一起走了,但小银没事就好。


    赤井秀一这么想着,踏上了前往美国的道路。


    他花了几年的时间去调查,却发现自己父亲的失踪并非偶然的意外,或者单独发生的一起案件,而是涉及到某个组织的巨大阴谋。他跟小银联系,询问小银是否清楚关于那个组织的事,小银的回信异常简洁:不要查。


    小银知道。赤井秀一立刻就得出结论,让父亲失踪的不算小银和维兰德先生曾经对抗的那个组织,而是依旧隐藏在黑暗里的另一个庞大的组织。


    单靠个人的力量是不可能跟这样的组织对抗的,这些年来他在跟小银的交流里也对那些东西有所了解,而且母亲到现在都没有回到英国,足以说明父亲招惹的势力是多么庞大。但赤井秀一不想放弃。


    父亲不曾抛弃过他,他也不想放弃寻找父亲,寻找他从童年时代开始就仰慕和学习的对象。


    我要找回父亲。赤井秀一立下誓言。


    二十岁,他找到了一起调查那个组织的同伴,也了解了更多关于那个组织的事情。小银在读大学,似乎也在维兰德先生的机构里工作,没能在赤井秀一路过的时候抽出时间来看他。


    不过赤井秀一从学校的学生那里打听到了小银的情况:小维兰德先生虽然很难接近,但非常可靠、稳重、成熟,而且会照顾大家的人物,非常受周边同学和老师的喜欢。


    看,我家小银!


    赤井秀一非常得意,本来想等到跟小银见面,但他忽然得到了一条重要的线索,就追着线索离开了。


    二十三岁,他加入了FBI。他没有走预定的路线,先参军,以正常途径获得美国国籍后再加入FBI,他猜测小银和维兰德有其他的身份,如果自己太过高调引起注意,可能会对他们带来麻烦,所以赤井秀一花时间为自己编造了新的身份,是在一艘海盗船上出生、长大,并最终杀死海盗船长回到陆地上的人。


    为此,他真的去卧底了一个海盗团,学会了所有伪装成长期居住海上的人的技巧,并从海盗团长那里学到了不错的狙击技巧,最终在某天他觉得够了的时候,把海盗船长宰了、海盗船炸了,又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把船长的尸体交给了FBI。


    由此,他获得了FBI的关注,又因为没有身份、没有住所,以及似乎有着各种各样的经验,最终被吸纳进了FBI。


    不久后,他“意外”接触到了有关那个组织的线索,并展开追查,几经波折终于加入到了专门调查那个组织的小组里,并得知了那个组织的名字——乌丸集团。


    不是个好名字。


    赤井秀一一如往常地给小银写信,这次却没有收到回信。不知道小银那里出了什么事,但小银看到信就知道了,以后他可能很难再跟小银寄信了。


    FBI会注意他的行动,单纯给朋友寄信没什么,但信里有大量普通人不该知道的情报,就是另一回事了。


    小银……你在做什么呢?


    二十五岁,一个偶然的、绝佳的机会,让赤井秀一卧底进了乌丸集团。


    这事说到底还是跟当年那个海盗团有关,赤井秀一在某天追踪跟组织有关的线索时,意外发现被组织追杀的关键人物就是当年那个海盗船上的大副,还跟他有仇。死仇。


    因为大副是船长的弟弟,船上的人也都算是他们的兄弟,当年赤井秀一还以为船上的人都死了,没想到大副还活着,因此赤井秀一的选择是——


    灭口吧,反正大副也不是什么好人,这些人的所作所为早就足够判十个八个死刑了,到现在都没执行只是因为他们老家的州没有死刑,也没人抓得到他们。


    赤井秀一从大副那里得到了跟组织有关的情报,准备将其灭口的时候组织的人找到了,大副只喊了“他也是船上的——”就被赤井秀一干脆利落地开枪杀死,然后他跟前来找大副的组织成员对峙,最终抓住这个机会加入了组织。


    看,一个跟组织有共同的敌人,需要讲故事和听故事,没有身份也没有落脚点的人,难道不是最好收买和控制的对象吗?


    FBI:我们也是这么想的。


    总之,赤井秀一卧底进了那个组织,并成功得到了代号,就在他逐渐接近组织核心、就要打听到父亲下落的时候,他接到了一个前往英国伦敦的任务。


    跟他同行的是一位组织的老成员,代号是“贝尔摩德”,一个神秘的女人。


    贝尔摩德说这次的任务至关重要,如果你做得不错,也许能得到更接近先生的机会。赤井秀一趁机向贝尔摩德打听了父亲的消息,很隐蔽、很巧妙,而贝尔摩德虽然察觉到了他的别有用心,却还是笑盈盈地回答了——在这个组织里,谁没有什么秘密呢?


    她说,如果你要问前代莱伊的事,他已经死了,死在MI6手里。


    ……哈?MI6?


    你说什么都行,我可以假装信了,但是MI6?一个MI6莫名其妙卧底进了组织获得了代号然后被路过的MI6杀了?


    别的不说,赤井秀一对MI6的工作流程还是比较了解的,除非真遇到不可抗力导致的意外,MI6的人接触组织、杀死重要组织成员,是要跟上级打申请的!只要有脑子,他们就不会干掉一个MI6自己的资深干员吧?!


    赤井秀一的心里掀起风暴,但他表面上还是不动如山,语气平静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好奇,问贝尔摩德:“我们跟MI6是敌对关系吗?”


    贝尔摩德笑起来,说:“当然不是,亲爱的,以后你就会知道的,无论是我们的人杀了他们的人,还是他们的人杀了我们的人,我们跟他们都是——友好关系。”


    她对赤井秀一说你不用担心会被MI6追杀,莱伊,我们跟他们还是有点关系的,这可是一般成员都不知道的秘密哦。


    贝尔摩德看到赤井秀一惊讶的表情,非常满意。


    而赤井秀一确实大为震撼,但他震撼的地方不在这里,他忽然想起了小银曾经给他写的那封信——不要查。


    所以……他确实不应该调查,因为这不是一个组织的事,而是诸多组织和机构的“友好关系”里的弯弯绕绕。可寻找父亲有这么错吗?他想,如果父亲还活着,他就查明父亲的死因;如果父亲死了,他就带回父亲的尸体;如果父亲是被人杀死的,他就去为父亲报仇,这就是这么简单的事。


    他不相信父亲已经死了,起码不会因为一个组织成员的一句话就相信这种话。


    赤井秀一平淡地说,那就没事了,我们走吧。


    然后当天晚上他就被一个MI6用枪顶住了脑门。确实是MI6,贝尔摩德跟他通讯,也远远看到了对方,很确定地说那是个MI6的成员,原本在海外活动,他们见过。


    赤井秀一:“……”


    贝尔摩德在通讯里大笑,说不好意思,也会有一种情况,那就是我们被当做其他境外犯罪势力抓获,毕竟我们奉行的是神秘主义,你知道的,莱伊。


    赤井秀一:“…………”


    他有话要说。


    贝尔摩德的声音从他耳边的微型通讯器里传来:“放心,放心,我跟他打过交道,他调查的不是我们,你只需要拖延一下时间,我来帮你解决。”


    可她还没说完,另一边就传来了刺耳的电流声,通讯被切断了。


    哎呀呀。


    她想,忘记告诉莱伊了,那位年轻MI6的性格可不太好,而且很讨厌有人在他面前说悄悄话。金发的女人伸了个懒腰,并不在意同伴可能被做掉的事——她刚才不是说了吗?无论哪方杀了哪方的人,他们都是“友好关系”。莱伊只是个狙击技术不错的新人而已,根本无足轻重。


    另一边。


    赤井秀一先捏碎了自己跟贝尔摩德通讯的耳机,扔到地上,又踩了两脚确定贝尔摩德听不到这边的声音,才不太确定地看着眼前的年轻男人。


    银色长发,墨绿色的眼睛,长得比他还高那么一点。


    年轻男人穿着一件白色的高领毛衣,随意地将外套搭在手臂上,另一只手稳稳拿着枪,对准了他。他们在一个小巷里,转过去就是宴会厅,几乎没有人会注意到这里的情况。


    赤井秀一确定这就是他的小银,虽然十年没有正式见面了,但他还是能一眼就认出他的雪原小狼。


    他多看了几遍,确认小银没有在跟其他人通讯,也不是在进行什么行动的模样,就问:“小银,你怎么加入了MI6?真的吗?”


    银发男人依旧拿着枪,不耐烦地说:“你认错了。我不认识你。”


    赤井秀一硬生生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话是认真的,毫无伪装或者开玩笑的意思,银发男人的眼里也没有一点熟悉。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完完全全地不认识他。


    你是谁?


    你是小银。我无比确信,你就是小银。


    所以,是发生……什么了吗?在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才把你变成了现在这样?我是不是不该走?


图片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