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孝,”一个老头手里拿着根烧火棍敲敲斜扣在墙边的大铁盆,“先别弄了,吃苹果不?”
秦孝没抬头:“不吃。”
这是个石头墙围起来的大院子,秦孝正坐在中间一个老树桩上埋头忙。
他脚边散了些螺丝刀老虎钳黑胶带之类的工具,面前是个拆成两半露出一堆零件和线的灰色电视机。
院子里四处是杂物,还没往屋里收的纸箱子、横七竖八的酒瓶子、堆一块的破麻袋、踩扁了的塑料瓶易拉罐,还有数不清的一眼看不出原貌的物件儿,全是李老头收敛回来的宝贝。
李老头年轻时候没了媳妇儿又没了闺女,给孩子看病房子地老黄牛全卖了,只剩下这个破院子。
后来买他田地的人家想把地还给他,也有人给他说亲,他都不要。
白天搬水泥晚上捡废品,过了些年把账还清又买了辆脚蹬的三轮车,骑着去各村和邻近镇上收收废品破烂。自己过日子没个好坏,有口馒头饿不着算事。
哦,还从桥底下捡了条狗。
这破院子没什么人来,有卖废品的也不会专程上门找,都是搁家里不碍事的地方攒着,等李老头蹬着三轮车走街串巷吆喝时喊一声就行了。
再说院子里乱七八糟实在埋汰,东西多的时候都能乱得没处下脚,李老头又是个脾气古怪不爱唠的,谁闲着没事上垃圾堆里触霉头。
也就秦孝熟门熟路,隔三差五来一趟。
李老头裹着个有年头的黑棉袄蹲在屋门口,在门槛上磕磕烟枪,从挂着的烟袋里捏出一撮烟丝子摁进去,又摸索出盒压瘪了的火柴抽出两根在纸盒侧边擦了几下,随着“哧”一声点着火就用手挡着风慢腾腾往烟丝上点,嘬着烟嘴连深吸两口,长长吐出一片烟。
秦孝给弄回原样的电视拧紧最后一个十字螺丝,搬起来放回一堆废电器边上去。
李老头咳了声:“没弄好哇?”
“里边大件烧了,”秦孝垂着眼皮没再看那个电视,“修不了。”
“不着急,快到年底了肯定有换新电视的,我碰见卖的给你留着。”
“嗯,有录音机游戏机也先留留。”
“行呗。”李老头抽了口烟,心下还怪稀奇。
他屋里电视换过两三茬,全是秦孝从他收回来的旧电视里修的。这年头家家户户都有电视,坏电视不少见,秦孝碰见就试试能不能修,修好了能卖贵点,修不好还是破烂也亏不了。
中间碰上过两台挺好的,修完了连上电,显影清楚不说屏还大,修好之后他让秦孝搬回去,弄个锅盖就能看,秦孝回回说不看不要,现在倒专门跑来找了。
不光找电视,还找这个机那个机,李老头挑着烟袋子晃了晃,拖长调子哼了句听不出内容的曲。
这才像这么大的小孩儿嘞。
“那边有个音响还是什么东西,”李老头使烟杆朝南指指,“你看看啊?”
“没法修,我骑三轮出去一趟。”
“嘿,你属孙猴子的啊光看就知道没法修。”
秦孝没说话,自顾把他三轮车后边的烂铁锅塑料桶都搬下来堆边上去。
那三轮车够老了,绿漆掉了又刷刷了又掉,没留神就上了锈,跟院子里的废品破烂挨在一块根本看不出来区别,真弄到废品厂去就是一堆烂铁。
可也够结实,骑着走街拉东西顶用。
拉破烂归拉破烂,李老头可宝贝这三轮。刚买那几年有人借他都不愿意,后来有了烧油的三轮,他的也破了,别说借,送出去都没人骑。
就秦孝有时候用得着说骑就蹬着走。
李老头问他:“骑了干什么去?”
秦孝说:“买炭。”
“买炭你急着走个什么劲,水都没喝一口,炭还长腿了?”
“呛得慌。”
李老头“嘿”了一声,举起烟杆想抽他。
秦孝蹬着三轮出去了李老头才想起来,秋风凉的时候炭比冬天便宜,秦孝那时候就买了啊。他屋里头晚上烧的那袋子就是秦孝一块拉回来的。
这小子年年比他个老头还省炭,今年转性了?
李老头眯着眼看看天,今儿日头好,大太阳就在天上挂着呢,正经从东边出来的。
-
“今天太阳真好啊。”
元京墨眯着眼睛伸了个懒腰:“对啊,最重要的是没风,前两天刮风冻死我了。”
高阳跳起来抓住单杠晃了晃身子又跳下来,连忙呵着气搓手:“太阳这么晒着我还以为单杠不凉,冻得跟冰渣子似的。”
“冬天太阳又不是夏天的。”元京墨伸完懒腰手就收回口袋揣着,非必要不离开。
这学期以来就没上过体育课,体育等于随机语数外,偶尔有个活动或者集体扫除都放在体育里,今天算是特例,体育真的是体育。
不过元京墨宁愿语数外随机。
没别的,老师让一会儿跑八百米。
这会儿班里同学陆续往操场这边走,已经到了的除了爱打球的那些男生在篮下争分夺秒,其他人都零零散散在边上站着等上课。
学委拿了张纸条在默单词,不出声背了会儿抬手拍拍前边的人:“元京墨,[合适的]怎么拼来着?”
“suita——”
“想起来了后边是ble。”
元京墨点点头:“对。”
高阳好奇挤过来看学委手里的东西:“你不是带着了吗?光字啊?不知道的得以为你在背语文,这背错了也不知道啊。”
学委把刚才默背完的折过去:“这些是我背了没背熟的,错了也没事,我回去还要挨着背一遍,到时候记错的都有印象再单独背,那样记得牢。”
高阳身为抵触英语第一人,对这种反复自我折磨的精神简直佩服到五体投地:“你太牛了,厉害。”
学委继续看剩下的几个词,边看边说:“元京墨才厉害呢,每次老师听写单词他都不带错的。”
高阳叹气:“行,你俩都厉害,这个互捧的世界容不下学渣。”
元京墨被逗得笑了会儿,远远看见体育老师还在那边和别人说话,回头跟学委说:“我觉得记单词硬背字母不好记,也容易记错,平时都是拆开或者想点别的容易记住的。”
学委一听来了精神,把纸条收起来挨近元京墨:“求秘诀!”
“也不算秘诀,就是比如那个合适的,我记的是桌子。”
“桌子?”
“嗯,”元京墨声音小了点,“我当时背到这个单词的时候困得慌,‘虽然在学习,但桌子太适合睡觉啦’——就是虽然的拼音sui和桌子的单词table。”
学委一下笑出来,元京墨也没忍住跟着笑:“这么记其实也不省事,简单的单词还不如直接背快呢。我感觉不是大家都合适,反正你看情况吧,如果特别容易混的或者不好记的,可以这样试试。”
“明白明白,因地制宜因人而异嘛,”学委冲元京墨一抱拳,“少侠受我一拜。”
元京墨也煞有其事:“公子速速平身。”
高阳长叹一声:“两位真不愧学霸是也。”
体育老师吹着哨子往这边走了,大家都往操场中间走集合。高阳在旁边问元京墨:“你这周天没事了吧?我去找你写作业,听数学课代表说这次的几套试卷一回来就收!”
元京墨“啊”了一声,话说得有点心虚:“有事儿,我应该不在家。”
“又有事儿?”高阳不死心,问:“那周六呢?我周六去也行,下午我抓紧写。”
“......周六也不在家。”
高阳傻眼了:“你最近周末都忙什么呢?都不在家你作业什么时间写啊?”
“我都带着作业出门。”
高阳朝他竖了个大拇指:“您真行。”
体育老师吹着哨让体委出列整队报数,高阳没机会再继续问,元京墨跟着队形站定悄悄松了口气。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不太想告诉高阳自己周末是去秦孝家。
明明他和高阳关系也很好,明明秦孝和他说的话不到高阳的十分之一甚至百分之一,可心里还是觉得不一样。
总觉得高阳为了抄作业能做出跑到秦孝家里去的事。
就,不太想让别人也去秦孝家呢......
具体原因元京墨一时没想出来,开始慢跑热身之后全部心思都放在了愁马上要跑的八百米,跑八百的时候保持喘气都很不容易了,什么原因都是天边一朵浮云。
四分钟半以内算及格,不达标的跑不了的就去跑不限时三千米。
元京墨被这三千米吓得恨不能插一对翅膀围着操场飞两圈,最后跑下来合格倒是合格了,人也基本废了。
短短四分钟,元京墨感觉自己跑了四十来分钟的整节课。
后来让自由活动,元京墨只想一动不动。
末尾老师又让女生仰卧起坐男生俯卧撑,最后吹哨提前下课放学大家的欢呼声都是蔫的。
这时候体质怎么样就看出来了,跑完八百做完俯卧撑都是一样喘,可回教室收拾完书包往外走高阳已经歇过来能跑了。
他着急去外边小书店买漫画,周五人多,等会儿大家都放学了挤不进去。
元京墨朝高阳挥挥手,龟速前行。
离放学铃响还有几分钟,路上人不太多,元京墨看见门口等着的家长心想但凡早知道今天下午上体育课他求都得把元长江求来接他放学。
一步都不想走了,救命——
“元京墨。”
元京墨猛地转回头,两只眼睛瞬间亮得简直要冒星星。
“秦孝!”
骑着自行车的秦孝!
“想什么——”秦孝本来想说他刚才拨了两遍车铃元京墨都没听见,话才开头就戛然而止。
元京墨几乎是扑到他身上,扬着声调又连喊了两遍:“秦孝秦孝!”
喉咙口像是忽然生出来细微的痒,秦孝清了下嗓子答应:“嗯。”
元京墨从没有哪一刻觉得“上车”两个字能这么动听,坐上自行车后座感觉自己整个人都活了。
人活了话也多了,元京墨坐在后座和秦孝说下午的体育课,说万恶的八百米,说只想俯卧不想撑......秦孝偶尔应两声,他话一直不多,元京墨也不觉得有什么。
隔了两周才发现,从那之后每个周五下午秦孝都在学校外面。
发现之后元京墨到周五下午也成了着急走的大部分人,哪怕刚放学人挤人贴肉饼也不留在教室拖时间了,收拾好书包就走,绝不多留一分钟。
高阳很快发现问题,他每周五放学都着急走,习惯性不等元京墨,这天放学先去了个厕所回教室才发现元京墨居然已经走了。
而且据周五的值日生说,元京墨最近都是一放学就走,好几周了。
一下联想到最近周末元京墨的神秘行踪,高阳抓起书包就跑,快到校门因为学生多被迫降低速度,一直到出去也没追上人。
革命友谊之间也要允许秘密存在,高·福尔摩斯·阳经过一番推理大胆猜测,遮遮掩掩说不定是某方面有情况了忙约会呢!结果上一秒想完下一秒扭头就看见元京墨往远处跑的背影了。
看那匆匆的身影,看那欢快的招手,看那雀跃的发丝,高阳抬手推推不存在的眼镜,真相只有一个,让我们一起揭晓——
“哈?秦孝?”
高阳隐约记得在不算遥远的某天元京墨说他和秦孝不熟来着?
算了,不重要。高·福尔摩斯·阳安慰自己没有谁的道路一帆风顺,推理出现错误是难免的,坦然接受自己猜错了的事实愉快决定向新一期漫画进发。
“漫画?”元京墨仰仰头问秦孝,“什么漫画呀?”
“不知道,我没看。”
“那我明天去你家看看!”
“嗯。”
“还是后天下午再看吧,我得赶紧复习,马上就期末考试了。”
“那就放假再看。”
“也是,”元京墨把下半张脸重新缩回围巾里,“万一很好看一开始看我估计就忍不住想看完,还是等寒假着吧。”
“给你收着。”
秦孝骑得慢,又在前面挡着,没多少风,不多会儿元京墨又仰起脸和秦孝说话:“等寒假着我还想学自行车。”
“冬天不好学。”
“为什么啊?”
“冷,穿得多活动不开。”
“我就想着衣服厚才想冬天学呢,摔着不疼。”
秦孝在前边笑了声,又轻又短的,就像稍用力呼了口气差不多,不过元京墨有经验了,不用看秦孝表情就知道他笑。
“不准笑话我!”元京墨手怕冷揣在口袋里没法拍人,低头撞秦孝的后背以示抗议。
秦孝一动没动:“暖和了再学吧。”
“可是暖和了穿衣服就少了,摔着多疼啊。你不知道,我以前见过一个小男孩夏天骑自行车摔得可惨了......”
元京墨说起事情来总绘声绘色的,听着就能想到是什么样的表情,说到血淋淋的伤口脸肯定要皱起来。
秦孝听完没发表看法,只说:“我教你。”
“你教我骑能不摔吗?”
“嗯。”
元京墨伸着耳朵听见他答应,满意了,晃晃脚说:“那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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