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明太子的话悄然无声传递到夏以崖那边去了。
夏以崖立即对冯渊肃容应了一声。
但实际,夏以崖的人员安排已经在战场划过南都冲向虞陵那一刻就开始了。他两边同时开始的,明太子和朝廷大军,都已经在进行当中了。原来打算观局势变化随时中断某一方的。
明太子若占据上风优势,看占多少,必要时他甚至会用这个帮裴玄素一把,顺便擢升自己的圣山海大军的地位;倘若朝廷大军占上风的话,那就直接把放在裴玄素那边的人给处理掉了,把这个重要部署留给明太子这边利用。
但这些打算,现在统统都用不上了。
现在朝廷大军和圣山海不分胜负,两军在一触即发的紧张对垒当中。明太子状态这么糟糕,裴玄素的恨意如此深浓,夏以崖必须赶在明太子去世楚淳风彻底掌权之前把大局定下来了。
明里暗里,于公于私,黎明的前深沉的夜色,江风呼呼吹着,偌大的牛皮大帐里一盏烛火扑簌簌急速抖动着,夏以崖快速吩咐下去,夏弘玮简应等人快步出帐门,钻进无声无息的黑夜里。
夏以崖独坐在长案之后,眼神阴鸷,亟不可待冲破胸臆的嗜血和志在必得的眼神。
紧绷,在黑色的夜里,无声蔓延,覆盖整个圣山海大营所有知情的人。
……
在今日天濛濛亮的时候,顾敏衡接到一个意料之外的准确消息。
消息的起因,源于河道安置使团里面的一名胥吏。
说起这个河道安置使团,目前正负责是葵水、怀水大堤修筑完成后的百姓回迁安抚事务。
前年葵水怀水大决,淹没了几乎整个嵊州平原,这里可是大燕“五大粮仓”之一,于朝廷可是一件不小的事情。当年国库连续拨了多次大款,国库不算很宽裕的,但神熙女帝还是第一时间就下旨拨款和选调官员南下赈灾并重筑两河大堤。
重筑两江大堤工程浩大,连年累月不间断也花了快三年的时间,直到今年年初才竣工。河堤完工之后,由中央朝廷派遣的工部、都水监、河利司以及大量当地官员、胥吏组成的修堤使团就精简了一些成员后原地改为河道安置使团。
因为大堤修筑好了,洪水引渠泄去并晒干之后,还有一个重要百姓回迁工作。当初早遭灾的百姓极多,都被安置在附近一带的州县,靠着地方和朝廷补贴以及以工代赈活着,如今大堤修好,终于可以开始回迁了。
回迁工作做了大半年,已经差不多了,这次两军大战从虞陵直冲嵊州平原北部顶端,大部分都是丘陵山地较多相对比较人烟稀疏的区域,沿途百姓和富户要么龟缩要么惊慌躲避这是不用说的了。
河道安置使团恰好也在葵水西的唯州一带,见势不好,这个由朝廷官员和地方官员、胥吏组成的安置使团也赶紧四散跑了。
如今正面大战,不是东西提辖司缇骑擅长也不是能发挥他们最佳优势的事情,故裴玄素并没有把他们放进十二宦营中去跟着大军冲锋,除去南都应京、葵水淮州一线的五大军事要塞遣出去的人之外,剩下的一半,裴玄素放在大军之外,去巡哨去监察大军和大战的整体情况,以及负责传讯——沈星在京畿大战的时候就负责过这个工作的一环。
这次两军大战轰然东进,所过之处的镇甸庄村县郊如鸟兽四散,人车骡马纷踏一大片。
河道安置使团,想想也就马上把它想起来了,本来不作理会的,但一个胥吏无意间的做的事情——在个个都惊慌往远离大军的方向奔走的时候,这人左看右看,河道安置使团的人都跑光了,这人逆流而上,冲往唯州光县(毗邻河堤的一个小县城)东郊的一个小别院里,然后发现里面原来负责看守也起了贪念,已经打开了地窖,把白花花的银子往外狂搬,搬上了他们找来的骡车。
然后大家一起使劲砸屋子,伪装出一副被乱民冲入抢劫的模样,然后赶紧各自驾车、背包袱的,带着他们偷的银子,赶紧找地方打算藏好再回来或者直接跑路不回来了。
当时几名便装缇骑在这条街上飞马而过,发现了这个院子有点不对,对视一眼,也就进去看了眼,好家伙!满满一地窖的白花花官银。
那名胥吏跑最后,被踹门进来的缇骑堵了正着,当场吓得魂飞魄散,跪地求饶胡言乱语。
原来这是本地县令在参与该辖地河堤修筑的时候,配合贪污下来的银子。带头守院的是县令的小舅子,不过已经被打死了。
当时那几名缇骑震惊得,娘的,一个县令竟然就贪了这么多?!
他们对视一眼,立马就觉得这是一个可能有些价值的消息,于是立即逮住胥吏,一边飞马上报,一边剩下的人刚跑的人也给逮回来了。
这几名缇骑属顾敏衡手底下,顾敏衡当时接到消息,也觉得有些价值,因为当时正在大战当中,这个不是当务之急也不知能不能用上的事情,顾敏衡就没急着上报,于是先增派了人手去审问以及追查。
很快就把工部遣出来的主官逮住一个,紧接着,把都水监的河道安置副使(原河堤修筑副使)也给逮住了。
一审,好家伙啊!
顾敏衡唐盛以及底下宦卫简直是开了眼了,你多贪一点,我多贪一点,都以为只是自己,结果说着说着,彼此脸色都变了,两边大堤都是豆腐渣工程啊!
但此时此刻,朝廷大营和圣山海大营都驻扎在葵水西岸,昨天午夜后,裴玄素强撑着精神收敛勉强开了军事短会,最大的重点,就是最快速度让兵士休憩防风寒,以及这个葵水淮州一线的五大军事要塞。
明太子现今身体已经差到极点,这人很可能会走唯一水路的葛阳矶的。
一刹那,顾敏衡脑子里想过很多东西,他和唐盛对视了一眼,几乎是马上,两人扔下一句收拾一下,霍地转身,快步往中军主帐去了。
这个无意中得到的讯息,很可能是非常重大的消息啊!
……
从昨夜傍晚到今日黎明,天黑沉沉的,滚滚硝烟搅动阴云,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江风冰冷凛冽。
裴玄素是下半夜处理完所有事情睡下的,他满身血污的战甲已经卸下来擦过了,摘了头盔直接躺在行军床上,身体已经极度倦怠了,可根本睡不着,情绪如飓风潮浪翻江倒海似的。
但他必须睡,这会儿他连不休息的资格都没有。
最后裴玄素勉强撑起身,让人去叫老刘熬一碗安神汤来。
这次大战,跟在裴玄素身边更重要,老刘也来了,酽酽一碗汤药冯维端上来,滚烫就喝下去,裴玄素躺回床上,黑黢黢的夜里呜呜的风声,他终于睡过去了。
但他睡得并不安稳,风吹大帐呜呜的声音好像他母亲的哭声,他梦回囹圄那一刻,那个向来高贵冷艳的美妇一身狼狈坐在他的身边,他高烧躺在麦秆堆里,她低头看他,熟悉的面庞流露出一种从来未有过的关切和爱护,那双柔软但冰冷的手很轻柔地抚摸过他的脏污的额头、脸颊、下颚,很多地方。
这是他从来未曾品尝过的母爱啊。
她就这么坐在他的身边,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给予了他。
然后画面一闪,是灰暗的腌臜陈旧一成不变的牢狱,那个高贵美艳的夫人被人拖出去,她咬着牙关,露出青筋暴突的狰狞之色,她嘶喊着,被捂住嘴巴,挣扎,撕扯,厉声,撕心裂肺。
她被按在肮脏地方桌上,那些牢头百户和狱卒□□着,背着灯影,扑了上去。
她凄厉的呼喊,撕裂一切一般,拚命的撕扯,浑身赤果脏污,披头散发,那些肮脏无比的浊白,挣动间,她终于摸到刀柄,猛地抽出来,狠狠捅进了一名百户的腹部!
血腥喷溅。
她的头被狠狠砸在地上,血花迸起,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大大睁开了,汗水和污浊混着血液淌下来,就像是两行血泪。
整个大狱都惊动了,惊慌的呼声,胡乱套衣服的声音,外面纷踏急促往这边奔来的声音,上官破口大骂的声音,那个赤果破碎披头散发的美妇,却再也不会动了。
她最后冲的方向,是囚禁裴家兄弟那条长长的甬道,她仿佛是在睁大她的眼睛,想最后看一眼她的孩子们。
血红一片的画面,有火焰在焚烧,从凄厉的有声,变成无声。
慢动作,橘赤的火焰往上蔓延,逐渐把那个美妇的身体舔进去,那脏污凌乱的黑发烧掉了,她那双美丽的和他如出一辙的精致煞人丹凤目也最终被吞噬,连颅顶也看不见了,这个画面终于被彻底火焰吞噬,梦境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裴玄素痛苦极了,他就像身处地狱,他想拚命摇醒那个高烧的年轻的自己,还想拉住母亲,还想把那些人全部杀死了,可他根本无能为力。
裴玄素睡梦中,他跪下,他流下了两行血泪,他痛苦的快要死去了!
而现实里,黢黑的帐篷行军床,他拚命摇头,无声哽咽着,两行眼泪潸然落下。
心肝像被人扯出来,一寸寸碾成粉碎,他痛苦到了极致,恨不得撕毁这世界上的所有一切!
裴玄素睡了两个时辰,药效一过,他就醒了,天色已经大亮了,牛皮大帐被江风吹动不断扑扑,他脑袋有些昏沉沉的,撑着坐了一会儿,才感觉好多了。
这才抿唇站起,俯身直接在脸盘架的铜盘抄冷水洗脸。
秋水冰寒,裴玄素脸庞也像覆盖上万年不化的冰盖,僵硬的,嗜血的,双目满满的血丝泛红,却又像是冰山覆压下随时要喷发的火山。
裴玄素梳洗的时候,顾敏衡和唐盛匆匆就赶过来求见了。
裴玄素几乎是立即,就命梁彻陈英顺顾敏衡分别率人去葵水怀水大堤实地勘察去了。
一场持续了两天两夜的超级鏖战,两军将士都很疲累,尤其是普通兵卒,昨天一躺下去一秒就睡过去了,今天还爬不起来,等今晚才会开始互相揉捏筋骨肌肉。
这样的连续急行军和一场大战过后,起码得有个四五天时间,普通的兵卒才缓得过来。
但这四五天的时间里,火头营昨夜下半夜就开始制备干粮了,并且接下来几天会昼夜不停;朝廷大军大营和圣山海大军大营内部的调整也是接连不断的。
五十万大军的大营铺陈开来,至少方圆百里,接下来的战策会怎么样,现在就要开始准备了,譬如调整各部驻扎的营区。毕竟这么大的大军范围,临时才去组合,倘若一东一西,那是绝对拖延又缓慢,夹裹在一起未行军先混乱了。
所以哪怕明知会被敌军窥察到一些,这些事情也是必须要做的。
譬如如今,巢州关、怀安、葛阳叽、宜黄平原和古榕关五大军事要塞,不管接下来怎么打,兵分五路那是必然的。
朝廷大军大营在密锣紧鼓地调整,圣山海大军大营亦然,既然兵分五路,那么正好前、后、东、西、中五大营区,正好一营一路。
夏以崖在中军,明太子所在的中军水师众多,已经有将领缓过气后带着小队去察看葵水下游的大量战船去了;朝廷大军这边亦然。
明太子这个破身体,水路战船确实在非常合情合理的选择。
并且,这绝对是真的,因为圣山海大军的所有水师都已经调整调集到中军。
到时候南下绕路到巢州关的东大营掉头一去,一空出位置,中军水师就能立即往葵水上船去了。
一个白天,朝廷大军和圣山海大军大营内的调整已经初步显露出来了,并且至入夜时,较远的梁彻陈英顺飞鸽传书,较近的顾敏衡让唐盛亲自回来了,有关河堤的第一波消息已经回来了。
裴玄素手下能人不少,一路扫上去,各自看了数十里的河堤,结果触目惊心,那个胥吏引出来的河堤消息,竟是真的!
今天午后,下了一场雨,风一下子阴冷了起来了,夜幕降临,没有星月,裴玄素处理完了军务之后,就接到了这一连串的消息。
猛烈的风扑扑吹动牛皮大帐,有种山雨欲来的怵然感,帅案之侧有一座烛山,扑簌簌的烛光忽明忽暗,裴玄素的侧脸被阴影笼罩,这一刻,他眉目凌然嗜血,森然道:“好!很好!非常好啊!”
裴玄素毫不犹豫就决定,炮轰葵水怀水大堤!
于公,于大局,他绝对不能让圣山海大军成功拿下五大要塞分裂南方自成一国。
于私,嗜血的恨意吞噬着他的血肉,来自地狱的业火焚毁他的理智,他全身血脉都在叫嚣着,去死!去死!他必须手刃仇人!他绝不能让明太子伤重油尽灯枯自行死去,也绝不可能让夏以崖有机会达成目的春风得意!
这两个人必须死啊!
现在就死!!
他亲手要将他们一寸寸血肉都剥下来,手刃他们的血肉尸身!现在,马上——
裴玄素压抑得也够久了,这一刻他连手战抖了起来,嗜血自胸臆井喷而出,他身上连头发丝都在嘶喊,他连一刻都等不了——
他绝对不会允许这两个人有逃脱他手刃的可能!!
……
偌大的灰黄色牛皮大帐之内,猩红色的地毯,八扇褐黄色猛虎下山大折屏风在上首正中,台阶之上,长长的泛赤紫檀帅案之后,一身玄黑暗红铠甲的裴玄素端坐在帅案之后,灯烛在他身侧剧烈的闪动着,他修长有疤的右手拿着密报仅仅只是片刻,那艳红色的薄唇吐出一句话:“马上传令给梁彻陈英顺顾敏衡,何舟张韶年你俩也去,加紧勘探葵水怀水大堤,必须在一天半内全部完成!”
在场都是裴玄素的铁杆心腹,能听绝密情报的那种,除去东西提辖司的何舟张韶年赵怀义三人之外,还有冯维孙传廷等人,以及董道登汤永吉瞿望几个。
都是聪明人,一听秒懂。
董道登原本心下一跳,紧张起来,结果当场骇得猝然失色,他几乎是马上就跳起来了。
何舟张韶年神色凌然,已俯身应了一声,转身快步出去了。
裴玄素坐在上首,看得清清楚楚,他现在不想和董道登说话,脸色冰冷阴沉,人已经起身,快步往外,炮营还得安排。
他一起身,呼啦啦带出绝大部分的人,当场就散了。
董道登有点跛的,日常行走都刻意缓慢,但这会儿根本顾不上了,他一推方桌上的图纸,绕过侧帐的方桌,一瘸一拐往外急步跑着追了出去。
帐帘一掀,人一跨步出去,带着水汽的冷风的呼呼铺面而来,裴玄素神色狰狞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沁冷的空气,只恨不得这蚀骨的冷风来得更猛烈一些。
军靴沓沓,他带着人快步往左边走着,足下是雨后湿漉漉的泥土,裴玄素淡淡掀了掀唇:“兵士营帐的排水都做好了吗?”
眼下这样的天气,最要防的就是兵士大范围受冷生病,火头营的姜汤已经十二个时间不停熬起来了,还有普通兵士营帐必须排水防水。
“禀主帅,方才褚帅和李将军来过,已经差不多了,……”
“上清!上清——”
董道登追上来了,一把拽住裴玄素的手,老头昔日一副高人摸样的镇定和从容已经不见了,半幅下摆也长靴都溅满了泥水,十分狼狈。
有些事情不能在外面说,董道登急忙连拉带推把裴玄素拉进身侧的一个营帐。
营帐里面空荡荡的,是贾平等人的帐篷,贾平冯维等人于是就在外面守着。
“这不行的!这不行的!上清!你是不是疯了?!这可是嵊州平原,一旦炮轰决堤,起码得死几十万人啊!!!逾千万百姓流离失所。还有,短短几年时间葵水连续大决,这嵊州平原该完了!这誉满天下的五大粮仓之一就该完了你知道吗?!”
裴玄素明明知道的啊!
董道登快急疯了,在帐内来回走动,在裴玄素面前举着手连连说道:“这影响之深远,何止眼下这千万百姓啊!”
“你简直疯了!这不行,绝对不行!!”
“上清!”
董道登说的太激动,连花白的胡子都乱飞,可裴玄素冰冰冷吐出一句:“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这一刻,裴玄素压抑的情愫一下子就上来,他神色扭曲又狰狞,那双泛着淡淡血丝的丹凤目看起来可怖极了!
从家变到现在,血腥和皇权残酷碾压,裴玄素本来的就变得冰冷又漠然了很多,他这个世上,真正放在心里的人和事情还真的没有很多个。
这些天残酷的真相,此刻疯狂叫嚣的恨意和嗜血将这些催化到了极点。
大开大合,相比起他必须要做到的事情,其余所有都直接倒退一射之地了!
这一刻的裴玄素,锋芒而阴鸷,冷酷无比。
董道登都呆了一下,他都仿佛不认识他似的,但仅仅只呆了一下,他是知道一些事情,知道仇恨盈满了他这学生的胸臆了,他能体谅他的,董道登急忙说:“不不!上清,你会后悔的!这神武大炮轰下去,你的名声就要完了!”
“你想想以后,圣山海大军一破,太初宫如今攒成一把齐心协力的一党,兴头过了,就会很快分崩解析的!”
没有了共同的敌人,面对各种利益,绝对就拧不成一股的。
“你本来于国有大功,还有女帝陛下摄政的圣旨,可这一顿炮轰下去,千万百姓再无家园,嵊州平原也彻底毁了!你阉人掌权,他们会攻讦你!你会成为众矢之的的!!”
哪怕是张陵鉴那些真正的爱国忠义之士,震怒之下,也绝对会出手了!
裴玄素就真的恶名昭著了。
不管有私心的,没私心,群起之攻。朝廷上下的、民间海内外的,只有拍手称快的。
“那就是万劫不复之地的啊上清!!”
董道登和裴玄素说大义说百姓说不通,立即就转口,说起了个人利益和以后处境,他简直是急得不行,痛心疾首。
昏沉的帐篷,风不断掀起帘帐,可裴玄素道:“不会的。”
“把他们全部解决了就是了!”
裴玄素冷冷道:“有私欲,就可利用。这天底下并没有多少大公无私的人。”
他拿着神熙女帝的圣旨摄政,随后挑个小皇帝上去,裴玄素有这样的自信,他并不认为自己会败!
来一双,杀一双;来一党,解决一党。
在莲花海丧父丧母一切皆无挣扎在蚕房内的他,可以爬出来走到今时今日的高位;难道封太师封双孤实权爵位皆有手持圣旨的他,会解决不了这些事情吗?
“老师,你杞人忧天了。”
裴玄素克制而隐忍,把上述的一段话淡淡说了一遍,他面无表情,但各种肺腑中碾过多少他自己的献血,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董道登还说了一些其他,但裴玄素根本听不见去,最后他一转身,直接撩帘出去了。
“上清,上清!”
“把老刘叫过来,看看老师的脚。”
董道登每逢阴寒,脚骨就不舒服,这一下子奔跑断骨那个位置已经疼起来了,他跛得更厉害了。
换了旁人,看不出来,因为他们没见过董道登跑,也分辨不出来;裴玄素也没怎么见过,但他刚才看董道登走了几步,就看出来了。
他心绪阴沉,满腔恨仇嗜血,但依然把董道登放在心里,冷着脸转身,却吩咐人去叫老刘。
董道登追出来,一颗心犹如浸在酸涩在水里,他是又焦急,又很难不窝心,这孩子,本来是个好孩子来着。
老天爷啊,您真是作弄人啊,作孽啊!
裴玄素走得很快,迈开大步三两个转过弯已经不见人影了,董道登追出一段,根本追不上,他急忙掉头,跑去找何舟和张韶年。
两人已经点齐人马,并且下令后者化整为零,立即出营,到指定地点汇合了。
两人换了一身普通甲胄,拉低头盔,检查好袖箭匕首等物,正要出发。
被董道登堵了个正着。
但何舟和张韶年两个东西提辖司重要人物的青年一辈,对裴玄素忠心耿耿可甘愿赴死,颀长的戴甲身姿站在营帐之内,听董道登如此这般说完,两人只十分坚定简短地道:“督主有命,请董先生恕罪。”
何舟张韶年毫不理会,直接肃容绕开董道登,快步出去了。
他们只听他们督主的。
……
朝廷大军在圣山海大军有细作耳目,圣山海大军在朝廷大军内也有。
到了今时今日,重要的细作已经全部被拔出了,影响不了丝毫战局的。但探听一些动静还是可以的。
这边的细作打起十二分精神留意着,很快就从炮营的调度察觉一点他们等待已久的疑似动静,急忙传讯回去。
夏以崖亲自处理这件事,他和他的心腹们包括冯渊都在屏着呼吸等着 。
除了这则密报之外,夏以崖亲自叮嘱过切切隐蔽小心但密切关注的葵水、怀水大堤那边,果然传来的裴玄素命人加紧勘探的消息。
消息一传回。
包括夏以崖在内的所有人,大喜过望!
连冯渊这个向来严肃沉默的的明太子亲信,都喜形于色,他立即道:“我马上回去禀报太子殿下!”
夏以崖哈哈大笑,笑声有些压低,但无比的畅快而至,他一拍案,眉目凌然,终于成了!
夏以崖立即道:“好的,那你快去。”
冯渊立即掉头,从刚开的侧门出去了。
……
与不为人知的圣山海大军内部的狂喜截然相反的,就是董道登的焦急。
劝阻何舟张韶年也失败了之后,老头简直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这还是绝密,他也不可能告诉其他原本不知情的人。
他急死了。
怎么办?
现在怎么办?!
第162章
董道登跟着何舟张韶年跑出帐篷,但两人走得非常快,已经不见了踪影了。
他站在灰黄色的军帐之前,深秋的冷风飒飒,湿寒入骨,昨夜半宿的小雨,却驱不散大军压境带来的紧绷凝肃和浓郁的硝烟味道,东边天际灰云露出一抹冷白,但见戈戟如林,旌旗猎猎,两军大营连天接地,暗流汹涌,一触即发,随时都有可能发生抢攻引爆大战。
董道登深呼吸,不行,他立即就掉头,跑到十几丈急忙喊了个宦卫小伙子背他,急急忙忙就往最近的储马厩去了,他要去找沈星。
他算拼了一把老骨头,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劝住此刻的裴玄素,那只会是沈星。
……
董道登跨上快马,带着几个人,一路往莫平县赶去了,陆路辎重粮草转运路线节点,距离大军后军约莫五十里的路。
快马加鞭一路急赶,堪堪一个时辰就到了,马蹄踏翻泥泞,打听着冲到一处小院门前,直接提缰冲进去,把徐延徐喜和正房门前守着的邓呈讳张合徐芳等人都惊了一大跳。
往西总是学富五车镇定老文生姿态打扮的董道登,如今是半身泥泞花白头发胡子乱飞,忙忙翻身而下,跛的左脚还趔趄了一下,最近的邓呈讳急忙伸手扶了一把,他看着董道登和近身跟着后者的黄年几个人,急忙问:“董先生,您怎么过来了?”
“徐家丫头呢?快快,我有急事要找她!”
董道登是掌核心内政的首席幕僚,裴玄素的老师,他一身狼狈焦急形于色,邓呈讳等人也不禁急切起来了,但董道登也顾不上通报了,急忙上前拍门,门没栓,他猛地一拍就开了,董道登直接冲了进去。
这是一个普通的二进小院子,后院正房很浅,悬挂了一幅靛蓝色棉布分隔内外室,充当门的部分挂起来了,可以直接看见里面的床头。
沈星生病了,主要的负伤后正常反应,加上连日奔波疲劳,带着曹青晔回归大军后就有些发热,头昏沉沉的。
虞陵大战的时候她正发烧,没有参与,不过为了安全原因也没有离大军太远,最后就停在莫平县的南郊,运输线上的最后一个节点上,先等病好了再说。
——她要跟着大军急行军大战,裴玄素也不会同意。
沈星断断续续发烧四五天,肩胛骨的伤口已经初步结了一层薄薄的痂了,她人年轻,这次生病时间略长主要还是因为当时没顾得上包扎失血有点多了,缓过来就好了,昨晚有点低烧之后,她上午睡醒就感觉恢复得差不多了。
睁开眼睛一会儿,又活动了一下左臂和肩胛骨,她正琢磨着要不可以回去了,外头就忽然骚乱骤起,董道登急促的说话声,然后门一推,董道登就冲进来了!
董道登连连挥手,让邓呈讳安排防窃听,邓呈讳赶紧吩咐张合去了,徐芳也急忙转身吩咐下去,张合徐守几个立即掉头冲出去,外面很快脚步声纷踏,整个正房外和院子严阵以待警戒。
这个严峻谨慎万分的态度,让屋里所有人更加紧张,沈星已经一撑就坐起来,边急忙问道:“董伯伯,这是怎么了?”
沈星和裴玄素是未婚夫妻,她原来在裴玄素的笑语下跟着他一起叫了一阵老师,后来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如今天地君亲师,师生是一个很重要的关系,她就改叫董伯伯。
董道登大冷天的跑出一头热汗,但也顾不上这些了,如此这般压低声音把这个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现在我说什么,这孩子也听不进去。”
“我知道他心里难受,我知道他是个倔强执拗的孩子,我都知道,我都知道的!”
董道登说着说着,老泪都下来了,这年头亲密的师生关系,不亚于父子。他从裴玄素六岁的时候,启蒙完成了之后,就得东翁兼知遇之恩的好友裴文阮的请托,成为了裴玄素的老师。
裴家内宅的母子夫妻矛盾,他们这些人多多少少都有知道一些的。
那一边,那个有点肉墩墩但格外精神的精致男孩被他父亲牵着手沿着甬道行来,接触没多久,他就知道这是个天资极聪颖但格外硬脾气的孩子。
但他被他父亲牵着前来那天,他端端正正下跪叩首,口称老师,尊师重道从来没有一点敷衍过。
他带着这个孩子,比带自己的亲儿子都还多。
这个孩子太聪明了,他总担心他慧极必伤,一帆风顺过于骄傲将来会遇上大挫折,于是谆谆善诱,教导他如何收敛自己的脾气,带他去市井民间,讲述昔年游历经历种种,让他知道这世间有多么大,人不过沧海一粟。
如此费心去引导教育,他和裴文阮两人,有些事情是父亲身份不好做的。
方有了后来的裴上清。
这孩子已经懂得收敛自己的执拗和自傲,变成一个惊才绝艳等懂得处理俗事融入环境的人,倘若不是那样意外,他当回为官入朝,继承爵位,就这么继续走下去。
青年才俊,佼佼之者,甚至很可能入阁登相,青史留名。
谁知道,谁知道一个急转直下,竟变成这样!
董道登泪流满面,他急切在屋里走来走去:“可是这么做是不行!”
“这数百里大堤这么轰决,至少得死个五六十万人啊!甚至百万都不止!这可以已经快到入冬了。”贫民冬季厚衣少,就算普通百姓有,湿透了也是一个样啊,一旦这么泡冷水冻病,那可是一倒一大片,缺医少药彻底就完了,百万都打不住啊。
“受影响的,岂止千万人口,岂止千万人口啊!”
“还有,这可是嵊州平原啊,自来盛产粮米之地啊!这葵水沙大又碱重,这短短三两年间,连续两次大决,还预见久泽不消!这嵊州平原要废了!这可是嵊州平原,嵊州平原啊——”
董道登痛心疾首:“这一轮炮轰下去,他真的就要遗臭万年了!”
说到这里,董道登真的又气又急,连胡子都抖索起来了,他霍地站定:“本来!明太子谋逆弑帝罪证确凿,他领朝廷大军出征平叛。而圣山海大军声势之浩大,掌控兵马数目之巨,所谋之大,震撼朝野四海大江南北。他若平叛成功,就是国之功臣,建不世之功勋,不管他如何出身,都没有任何人能对此功有所异议。”
阉人掌权摄政,自古以来,都是阉宦乱政祸国的代名词。
但裴玄素若成功平叛,他于国有大功,就能把这个阉人短板给补上的。
于国朝之大功加神熙女帝的圣旨,以裴玄素的能耐,他摄政足可无懈可击。
在宗室里挑个年纪小的继位,等以后小皇帝长到足够大,起码也十年过后,裴玄素早就稳如泰山了。
他甚至可以好好治理这个国家,裴玄素肯定不会还政,但正如西汉霍光,后者确实是个摄政权臣,连皇帝都废立,但连诟病霍光的人,都不得不承认其对国朝的功勋、其数十年种种国策对国朝深远且好的影响卓越贡献。
后人评其,也毁誉各有,没任何人会说霍光是个绝对的负面人物。
其实董道登已经想了很多很多,裴玄素是不可能放权的,但经此大战,裴玄素真的很有可能走出一条新的路,不说没有一点磕绊,这是不可能的,但比起从前的黑暗血腥和荆棘遍地,这简直就是一条很有光明展望的坦途。
裴玄素是紧抓权柄,或许他甚至还会换上不止一个小皇帝,但他有功勋,该做的也做了,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
一生过去,盖棺定论,后人怎么评论,自随他去吧。
董道登有时候睡不着的时候,他甚至想着,若此战大胜之后,他该怎么辅助裴玄素去制定国策,处理这场大战的尾巴,尽快消弭其带来的影响,让国朝回归正常轨道。
但若是这一轮神武大炮轰下去,一切都不用想了。
先前设想的那些好的,绝大部分都不会出现。
董道登也难以承受自己的学生在自己辅助的情况下,炮轰大堤水淹千里,无数人死亡千万流离失所,整个嵊州平原都彻底毁在他们这群人的手里。
他只要想一想那个情景,他都要像老了十年似的。
“沈丫头,沈丫头,星星啊星星!无论如何,我们一定要劝住他啊!!”
沈星知道的,她也快急死了。
她赤脚跳下床,原来尚算缓和的情绪已经彻底消失不见了,“可这该怎么劝?有什么事最好的办法?”
这是公事,这是战策,这是大军,裴玄素是三军主帅,发号施令,万千将士何去何从和性命。拿私人情感去说这个事情,本来就是不合适的。
而董道登刚才已经说了,他拦住裴玄素已经把该说的都说过了。董道登可不是别人,他是裴玄素的老师,董道登本来是裴玄素心里就是有着不轻的地位的。这个沈星很清楚。
董道登把道理都掰碎揉烂说过一遍了,没用,她再去把这些老调重弹又说一遍,就能行了吗?
沈星并不觉得。
董道登来找她,是无计可施了,沈星也急得不行,但她真的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偏偏这个事情,最好尽快完成,并且是一次性中的,一举成功,不然可能性就几乎没有了。
所有沈星再急,没想清楚之前,她也不敢直接跑回去。
她得有个腹稿。
……
不大的正房,秋冬窗纱厚厚的,房内有些昏暗,外面厨房药熬好了,徐容翘首望着正房这边端过来,张合接过了,心里急切又急忙推门掉头把药碗托盘单手捧进去。
屋内瞬间就弥漫开了滚烫浓郁的辛涩苦药味,但甚至没人留意这个。
沈星焦急,在床前低头蹙眉不语。董道登也是,正在来回踱步。邓呈讳徐芳方才没有出去的两人,现在眉头已经打了死结,包括刚出去安排警戒又急匆匆捧着药推门进来的张合。
大家都在拚命地想,焦躁急切的氛围都快凝结成实质了。
最后还是沈星自己先想到一个方向的。
她被董道登突然闯入告知的消息惊得,直接就撑起跳下来的,这民房的脚踏很小,她急切踱了两步踩下底板,冷冰冰的,这才想起自己没穿鞋,身上穿的也是中衣。
董道登虽然年纪大了,有急事,但这也是非常不合适的,并且邓呈讳他们也站在棉帘门外的位置。
她一边蹙眉想着,一边急忙去床尾把不大的衣箱打开,胡乱扯了件外衣出来,董道登邓呈讳等人这时也发现不妥了,急忙背转过身。
董道登一瘸一拐急忙往外间去了,邓呈讳他们也急忙退后。
可沈星扯衣服间,扯到箱底一个包裹在两件衣裳之间的巴掌大些的墨绿色细绒布囊袋子了,“哗啦”一声,啪嗒啪嗒撒了一地的不规则木珠子。
黑褐色的,最大两个指头,最小的拇指大小,幽幽暗香溢散,深沉而宁静的独特贵重木质香味。
这是南海黑奇楠山子沉香木珠,当初她在新平大相珈蓝寺所得,未经打磨,形状各异的十来颗。
前生那人手上的那串。
沈星一直没舍得去打磨它们,一直珍藏在身边,收拾行囊的小太监,见她自从新平那次回来之后,有好几次她都把这个墨绿绒布囊袋特地带上(那是每次都是重要变故,离开后不知会不会再回来),于是就把这个也塞进沈星的行李箱子。
这会儿用力一扯,被包裹在两件衣服之间的墨绿色细绒布袋子就被扯了出来,哗啦吧嗒吧嗒撒了一地。
沈星心里焦急又乱,但她到底是很在意这个袋沉香木珠子的,下意识俯身胡乱去捡,但指尖直达心脏,前生耳鬓厮磨无数次,直到两人最后一次见面,他在城头给她整理披风领口的时候,她的脖颈和下颌都还触到那串沉香木珠子,唯一有区别的,就是沾了体温和冰冷。
当指尖碰触到沉香木珠那熟悉坚硬但冰凉的触感的时候,她脑海自有意识的,闪电般就触及了前生很重要的那个情景。
那是她和他的诀别,最后一面。
在那个硝烟滚滚,风大又冷的清晨,围城万军集结完毕,正在敌军主帅指挥之下,往庞大城池的方向一步一步开始推进,那黄尘滚滚,在又远又近的地方蒸腾。
城头之上,却一片紧绷的肃杀,隐隐血腥的味道,又沉沉的寂一片,甲兵无数,却只听见旌旗猎猎招展的风声。
她和他站在箭楼之下,城头之上。
他暗金甲胄,艳红帅氅猎猎而飞,站在城头墙垛的前面。
他无声站了很久,只不过只垂眸静静看了不远处兵临城下的大军片刻,却抬目,那双艳丽无匹的凌然丹凤目远眺极远,久久不动。
他对死亡毫无动容,只是那时那刻,远眺的面庞侧颜和眼底却有着沈星当时看不懂的出神。
沈星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他,这人素来都是凌厉的,残酷的,阴郁的,雷厉风行,让人闻风丧胆的。
可那一刻,她可以感受到他平静的表面之下,剧烈的情绪在翻涌,那面庞和丹凤目眼底压着很多她当时根本看不明白的东西。
——只是沈星经历过前世今生,她经历了太多,也成长了太多,在这个突然闪电回忆想起和董道带来消息的焦急之间,就像一道闪电,她就在这个瞬间,她突然就读懂了当初他的那个眼神,还有藏在那个眼神之下的很多东西!
滚滚硝烟,兵临城下,他最后一刻,已经坚定地殉城之意。
他一生骄傲,纵横至今,再阴郁再深沉,也当之无悔一句人杰枭雄。
最后一刻,他站在城头俯瞰,很难说不是在回望自己的一生。
他痛苦,他压抑,他难受,又冰冷自讽。
短暂的一生,剧变无数,十九岁那年,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自此阴郁血腥如影随形。
他做过很多让人发指的事情。
包括,但不仅限于掘太.祖祖陵鞭尸明德帝,纵火东陵。
最后固守一城,兵败身死,毕生事业和爱恨情仇即将化为飞灰的一刻。
他不后悔明德帝夏以崖之流,但他后悔自己的阴郁疯狂,与心上人最终失之交臂,把身后的所有人都带进了死地。
明明义父所托;明明他们忠心耿耿出生入死,殉城无悔;明明,他当初其实可以采取更缓和一些的手段。
他恨自己的病。
他更恨那个自己。
他回望半生,当然也回想起爹娘兄长,曾经幸福美好了十九年的家。
想起那个曾经鲜衣怒发意气风发的少年状元郎,春风得意马蹄疾,有着和父亲一样的满襟的理想和志向。
和如今已经形相狰狞面目全非的自己。
他大概是后悔的,自己阴暗和歇斯底里,自己的选择自己负责没什么好说的,但他连累了心上人,相爱而不能告;却更把所有忠诚于他的心腹亲信,全部带进了死地。
但直到明知殉城的一刻,他们依然义无反顾地追随自己。
那么多人啊。
明明当初,他答应义父赵关山,要努力给他们带出沼泽,寻求一条生路的。
可最后他发现,自己把他们都带进了地狱了!
——那人的病,他自己都难以自控,他这个人,大概也刚强从不言悔。他一路疯狂执拗走到了最后,走到穷途末路兵临城下的绝境。他终究还是心潮起伏。
他大概后悔了。
不是后悔复仇。
但他后悔把身后所有的人带到了此刻的绝境。
沈星俯身捡着捡着,突然吧嗒一声有滴水落在砖红的地板上,她愣愣看着掌心的几颗沉香木珠子,五脏六腑像被人用力抓了一下似的,她难受极了。
但难受之余,她又生出一种猝然的喜,霎时之间混合搅在一起,像浆糊似的滋味难以言喻。
但这会儿,她也顾不上去回忆前生了。
沈星紧紧捏着那几颗沉香木珠,顿了半晌,急忙把它们都塞进袋子里,急急把剩下的都捡回来了。
她使劲咬咬牙,忍过突然翻涌的情绪,她人已经急忙抓着袋子站起来了。
“我,我可能有个法子了!”
沈星胡乱装好沉香木珠,披上外衣外裤,之际就冲了出来,她对董道登邓呈讳他们大声说了一声,掉头就往外冲去。
她冲到马厩,扯出坐骑,直接翻身而上。
战马长嘶一声掉头,她仓促把手里的墨绿细绒袋子揣进怀里,握住缰绳狠狠一扬鞭。
战马顷刻飙了出去,凛冽北风,直接冲出了院门,往大军扎营的方向狂奔而去。
冷风呼呼,沈星这才发现眼尾微湿冷冷的,她这才发现自己原来情绪突然冲上来那一瞬,竟是有泪了。
她赶紧胡乱抹了,她心道,我知道,我知道的,我不会再让你重蹈覆辙,再留遗憾,更不会让你们俩再后悔多一辈子了。
不会了。
沈星喉头一阵发哽,鼻尖眼眶发酸,她竭力忍下了,深呼吸,伏在马背上剧烈起伏狂奔。
她现在就一个念头,她想尽快见到裴玄素!
院子内外所有人几乎一起上马,呼啦啦跟着冲出去,紧随其后出。
一队人马望大营方向狂冲快马而去。
第163章
连天接地的大军营寨,黑压压的兵甲和灰黄色的帐篷,神色肃然,一列列矛尖向天泛着冰冷的光芒,举目尽头隐隐可见高高的葵水河堤,是黑色的,犹如一条磅礴的地平线。
大营之内,经过几番的调整挪驻,新一场大战硝烟的前奏已经隐隐可嗅到了,井然有序中一种绷紧的肃杀。
沈星带着人快马回营,从外围后军进来,一路长驱直入到中军主帐附近,她翻身下马,泥混着枯草的地面踩下去仍一坑坑,她快步往帅帐跑过去了。
“夫人!”“夫人!”“夫人。”
沈星撑着笑了笑,撩起帐篷进去了。
裴玄素没在,她出来找了人问了问,往裴玄素所在的东营找去了。他正在和李骁说话,沈星心里焦急但也没有直接上去,等了大约两刻钟,他才结束的东营的军务。
裴玄素转身,立在原地看了沈星片刻,她站在一个灰黄色的帐篷旁边,身后和不远处站在邓呈讳徐芳等人,和冯维孙传廷两个。
快中午了,天空灰云盘旋,但比清晨要亮了不少,她脸上的苍白好看了很多,看行动肩胛骨的伤口应也好转不少了,她正一身苍蓝色的棉布扎袖劲装,外面套了黑色软甲,脚穿深棕色短靴,走过来一路沾了不少泥泞,这会儿正站直一瞬不瞬看着他。
裴玄素眼睫动了动,薄唇抿紧,但他没说什么,快步往她的方向走去。
裴玄素当然知道董道登去找沈星了,他心里一阵压抑的情绪,但不管如何,他在外面还是没有表露出来。沈星什么都没说,他也不能不给沈星的面子。
两人并肩快步往回走,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也没有亲密动作,这不合适。
等骑马回到中军帅帐,裴玄素和沈星率先下马,裴玄素直接撩起帐帘的进去了,沈星则停了一下,问午膳好了吗,得到肯定的答案,遂让人端进去。
端餐食提篮的何平几人提进去了,沈星就让直接放方桌就可以了,于是何平他们就告退出去了。
沈星把餐篮盖子打开,把面点肉菜的盘子都端出来,有五六样,和家里不能比,但现在也不追求和兵士同寝同食了,她看了看,见有蒸蛋肉糜清炒蔬菜等,都是好克化的清淡饮食,显然注意到裴玄素状态并紧张关心他的人并不少。
裴玄素已经把手和脸都洗了,他情绪不佳,因为沈星的到来也压着一团火,薄唇紧紧抿着,一声不吭,胡乱洗了两把手脸那棉巾擦了下,掷下,转身往外面走出来。
“裴玄素!”
她摆好了碗筷,闻声转头,轻声喊他,走过来他身边握住他的一只手,抬头细细端详他的侧脸,不禁露出心疼之色。
裴玄素已经完成了炮营的安排了,暗中的调度,很快就会完成,并且炮轰大堤的任务交给李仲亨,他的铁杆心腹宦将。
李仲亨肃容领命,单膝下跪,铿声道,保证完成任务!已经匆匆去了,联合何庭等将,亲自监督接下来的暗中部署去了。
这些详情沈星不知道,但她这次重聚骤看裴玄素一刹,却是一惊。
短短几天,裴玄素瘦削了很多。有人说悲恨过度会一夜白头,沈星不知道真假。但此时此刻,在裴玄素身上,她却清晰地知道了,情绪过度的悲恸含恨,是真的会在短短时间内对人的外表有影响的。
不过几天时间不见,裴玄素有种明显瘦削了感觉,轮廓有种砭骨冰冷,眉眼间那种阴沉的感觉挥之不去,幽黑的瞳仁压抑着嗜血的山海般巨大的情绪的感觉,沉沉的,似是一动,就能掀起滔天巨浪。
现在不过死死压抑着。
看着沈星难受极了,心疼又不敢相信,这才几天,他竟经历了这么多?
而在裴玄素在东营忙碌的时候,沈星已经先叫了冯维和孙传廷,三人躲进一个小帐篷里,她已经把该问的都问了。
她生病的这几天,裴玄素这边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也已经一清二楚了。
实际上,孙传廷冯维两个心里也有些乱,他们当然也知道沈星为什么问他们,但一方面和裴玄素感同身受的愤恨——没有人任何人比他们俩和邓呈讳更清楚以前的裴玄素是怎么样的。
他们同样的情绪汹涌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恨极。两人甚至没有劝一句裴玄素不要这么做。因为他们真的太清楚裴玄素内心感受了。
——那天晚上,裴玄素生生咬死曹闵,用剑戳砍成肉泥,命令拉尸体下去的时候,冯维孙传廷赶紧扑上去扶他。裴玄素一头一身一脸一嘴都是猩红和血肉,像个地狱爬出来的恶鬼,他甚至自己站不住,浑身战栗难以自抑。
冯维孙传廷当场落泪,根本控制不住,痛哭失声,急忙扶着裴玄素。裴玄素爬了好几次,才勉强站了起来。
之后,他还要强行压抑,开重要的军事小会。
那个小小的军需帐篷,棉衣都已经搬发下去了,里面空荡荡的,有些棉絮的味道,昏暗沉沉的,冯维哽咽声音在耳边回荡:“主子身体有一大团火,鲜血淋漓的,不让他发泄出去他要疯了!”
冯维把心一横,他不是好人,也不做好人了,这世间虐待他们,他们就虐待回去!冯维是一心一意支持裴玄素的选择的。
孙传廷倒是年纪大些,他是冯维邓呈讳三人中年纪最大最稳重的。董道登劝的时候,他和冯维就守在帐门,也听到了,他一边和冯维一样,这样的情绪真焚毁人的理智一意孤行,但一方面又迟疑。
难得,孙传廷这个素来寡言稳重的男人也这样了。
可见,裴玄素的创伤真的太大了。
孙传廷最后说:“我舍不得让主子饮恨终生。”不能亲手复仇,裴玄素会疯的。
但他确实清楚这个极端战策的弊端,最后他同意沈星去劝,并拉住了冯维,但这个寡言稳重又可靠的男人直接跪在地上,恳求她:“如果劝,夫人,请您不要伤害他。不然,我宁愿您不劝!”
他担心沈星和裴玄素再起争执,对裴玄素情绪压抑又多一重。
裴玄素真的已经快承受不住了,他心里那根弦大概绷得快断了。
孙传廷绝不能眼看他再经受多一些了。
孙传廷一个三十岁的大男人,平时不怎么爱说话,但最是稳重可靠,他最后目泛泪光说的。
沈星这才清楚这几天裴玄素经历了什么,她一下子都触目惊心,震撼得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沈星赶紧扶起孙传廷,冲他点头:“我知道的。你们要相信,我对他的心,和你们是一样的。”
沈星绝对舍不得伤害裴玄素一丝一毫。
但她还是必要要劝。
沈星对孙传廷和冯维认真说:“因为他冷静下来之后,肯定会后悔的。”
她坚定地说。
她和裴玄素同衾共枕,耳鬓厮磨,还有不为人知的前世今生,她了解他家变后的内心世界。她百分百肯定,他不能手刃仇人固然饮恨终生,只是这件事情若这么做了,往后的人生了,裴玄素早晚百分百会更加后悔的。
因为。
已经有一个前车之鉴了!
“在这世上,除了家人,没有人在我的心中的位置能比得上他了。你们要相信。”并且,家人是不一样的。
“裴玄素此刻被恨仇冲昏了头脑,我必须让他清醒过来,把他拉出来。”
“如果他冷静下来,还决定这么做,我无话可说。”
“但我不能让他再后悔一辈子!折磨自己一辈子!”
沈星坚定说完,扶孙传廷起身,直接转身就出帐篷了,越走越快,她小跑起来了。
孙传廷和冯维对视一眼,两人也听见“再”了,听不明白,但沈星话里明显裴玄素已经悔恨过一次了。
但两人没来得及问。
连冯维一意孤行的情绪都不禁一顿,他和孙传廷对视一眼。
——冯维稍稍冷静下来,如果裴玄素能冷静下来,自己选择不这么做,这当然是好的。
就是希望,换个战策,也能干掉明太子夏以崖这两个狗杂种!
两人心里乱七八糟,急忙跟着掀帘出去了。
……
偌大的帅帐内。
风不断的吹着,帐顶微微轻动,因为沈星的来意很多人隐有所觉的缘故,并没有人进来点蜡烛。
裴玄素心里也很烦躁,他已经拿定主意,并且没有丝毫回斡的余地,可谓心如铁石阴沉嗜血,压抑着的恨毒猩红随时都回井喷而出。只是沈星又是不一样的,好端端他没法冲她发脾气,所以他心里其实很烦躁抗拒的,他不想和沈星吵架,但他更不会改变主意!
他情绪也不好,压抑沉沉的,胡乱转身抽出烛山架子上的火折,把燃了一半的蜡烛都一一点燃了。
沈星也没说什么,她真的很心疼他,他这么转身去点蜡烛,她也就跟着,安静站在他身边,看他点蜡烛。
蜡烛点好了,裴玄素把火折吹灭盖上,他烦躁把火折扔回去,她也只当不知道他的燥烦,拉着他的手说:“咱们先吃饭吧。”
她知道,裴玄素这几天肯定食而不知其味,如同嚼蜡,甚至忙碌起来都没怎么吃。此刻沈星的心境在看见裴玄素的一刻,又和莫平县时有些不一样。也不差这一会儿,她想他先把饭吃了,不然担心说开了等会他顾不上吃,没心情吃。
沈星微笑看他,摸摸他的脸颊,拉他到大帐左侧的方桌坐下,给他舀了点热汤,又把筷子塞他手里,给他夹了好几样他爱吃的。
她还是那么温柔关切他,偏裴玄素明知道她来说什么的,这样若无其事的顿刀子割肉让人更加难受,他强压着吃了几口,整个人肉眼可见的暴躁起来,把筷子一撂,问:“你没什么要说吗?”
“你不是要劝我来的吗?伤都好了?”
“老师不是去找你了?”
裴玄素一点食欲都没有,这几天都是硬塞往嘴里怼的,要说他唯一想吃的,只有夏以崖和明太子这两个人的血肉!
这会儿再也咽不下去了。
他冷着脸,侧头冲沈星说,语气很难不冲。
裴玄素咬了咬牙关,一开口就表明了立场:“我不会改变主意的。你若看不惯,我也没办法。”
“可是我也不会允许你离开我的,我们要一辈子在一起的。”
他沙哑着声音说,语气貌似平静但沉沉,说到最后一句,有种死也拗不过的倔强。
沈星本来真想让他先吃饭的,但现在已经不可能继续吃了,她也放下筷子,认真听着他说话,听到最后一句,她一愣,皱眉不高兴:“你说什么呢?咱们肯定是不会分开的。”
她侧头望他,情绪起伏有点多了,突然被他这句话戳了心,她眼圈突然泛了红,说:“就算你最后真的这么做了。我们也是要永远在一起的。”
她睁大泛红的眼睛看他,黑白分明的杏眼里泛起一层水光,她努力忍住,“要是真有罪孽,真有阴私报应,那我们就一起承担好了。”
不管上刀山还是下油锅,都有两个人。
她情绪一下子上来了,努力不眨眼,但还是突然滑下了一行眼泪,她赶紧用手擦去,继续睁大眼睛和他对视。
不得不说,这几句笃定的话和她的心和神态,就像是万里荒原上汹汹业火,燎原燃烧了几个日夜,终于获得了一道甘霖。
裴玄素心里突然好过了一些,一直绷得恨得他快要死了内心,突然有点决堤,他一瞬间咬紧牙关,泪目,倏地紧紧抱着她,眼泪无声落下来。
裴玄素绷得太久了,他浑身都在战栗着,他张了张嘴,想说话,但哽咽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好半晌,他感觉沈星想要说话,他充血的嗓音,哑声:“别说话,别说话好吗?”
他心里难受极了,他真的舍不得和她吵架,但他不会改变主意的了。情绪太激动了,他甚至连双手都在战抖着的,不知道他想起了什么,大约是想起那天夜晚的血腥和震撼,他喉头悲鸣般呜咽一声,他不禁俯身埋头进沈星的肩膀,泪水滚滚而下。
他痛苦至极,恨到了极点,他早该痛哭一场,可是他一直没找到这个机会。
在得到沈星温柔的一瞬,他再也绷不住了。
裴玄素痛哭失声,他咬着牙关,不允许自己发出太多的声音,死去活来一般的痛苦,如果有地狱酷刑,他已经在承受了。
他快死了!
“不要劝我,不要劝我!”
狠狠哭了一场之后,他抬起头,通红双眼和充血声带,裴玄素撕心裂肺般:“如果什么都不做,我会疯的!”
“我不能让圣山海大军成功分裂南方,我更不能让明太子自然伤死!还有那个夏以崖,我绝对不能让他得逞的!!”
“我必须亲手杀死他们!!必须——”
裴玄素双目赤红,神态狰狞,犹如一头凶兽般的狠戾眼神,歇斯底里!
他心神随即转向沈星,甚至有一种急切,握着她的手:“别劝我,别劝我!老师说的,我都知道!我可以做到了,恶名昭著我不在意,既然我已经摄政,我就不会让任何击败我!”
在这个风声呼呼,只有两个人偎依的牛皮大帐里,他一字一句:“我可以做到的。我有这个自信!”
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裴玄素低头,捧着她的脸,用近乎哀求语气,但坚定无比,“别劝我。”
“别劝我好吗,星星?”
沈星一瞬不瞬看着他,这一刻的裴玄素,嗜血而哀求,让人动容,她连心肝都被人抓拧在一起似的,她也分不清究竟是难受还是心疼还是其他。
但她该说的,还是要说出来的。
沈星反手覆盖着他捧着自己的脸颊的手,她说:“可是在东都的时候,你说过,有什么事情我们可以商量的,这还算数吗?”
裴玄素噎了一下,他不得不说:“……嗯,是的,我说过。”两人商量好了的。
裴玄素不禁敛了目,他放下手做好,垂下眼睫,“那你说。”
他下意识又绷起来了,放下那种温馨过、痛哭发泄过的氛围消失了很多。他听着,但他心意不改,他甚至是排斥听的。
裴玄素这样的隐隐抗拒,但沈星一点都不在意,她轻柔着,搂着他的隔壁,偎依过去,侧头把脸贴着他上臂冰冷的铁甲片上。
她感觉,这样的氛围反而是好的,最起码,他不会在她还没开口的时候就吵架或甩袖就走了。
“你知道吗?我等你的时候,我问过冯维和孙传廷了,并且我答应过他们,我绝对不会伤害你,让你为难的。”
“在这世上,除了家人,没有人在我的心中的位置能比得上你了。”
沈星摸了摸自己心脏位置,轻声说道。
她感觉裴玄素侧头看她一眼,手下紧绷的肌肉和被她握着的五指,比刚才松懈了一些。
裴玄素没吱声,抿唇静静听着。
沈星继续轻声说:“我唯一想的,只是把话说完。要是你听完了,还是继续维持原来的决定。那……所有的一切,就由咱们一起承担好了。”
不管是骂名是罪孽,都一起。
这次,是她心甘情愿的。
“但我必须要让你冷静下来。”
沈星慢慢直起身,侧头认真看他,一字一句:“因为我怕你将来会后悔。”
“因为我知道,在你心里,其实有和亲手手刃这两个人宣泄一切恨仇同样重要的东西。”
她轻轻说着,犹如一脉涓淙流水,沉溺于岸上的人不知,但她旁观者视角,一清二楚。
“谁不想杀死那两个人呢?”沈星抿唇说,她也极想,为前世今生,为那个人,复仇,她也很想很想!
“但我知道,我有更重要的东西。”
沈星有点眼眶发热,但她深呼吸一口气,强行压下了,冲裴玄素露出一个笑中隐有泪感的笑容,她认真说:“是家人,还有你。”
她握着他的手,贴在自己心脏的位置,“是你们。你们比复仇还重要。”
裴玄素是个多么聪明的人,他心一震,紧接着,沈星毫不犹豫问他:“我知道你很能干,我也相信你的自信,你一定可以扫清所有反对你的人。包括张陵鉴,甚至如今很多簇拥在你麾下的太初宫重要人物。不拘文的,还是武将。”
“只是,”沈星问他,“在这个过程中,你能保证你身边的人一个不死吗?”
很多人很多人,包括韩勃、梁彻、陈英顺何舟顾敏衡张韶年及东西提辖司从上往下的所有人,甚至此刻毫不迟疑要为裴玄素开炮的李仲亨何庭几个。
另外,还有冯维孙传廷邓呈讳贾平房伍等,杨慎陈元等,甚至张时羁、何杨肃等早早就重新回到裴玄素麾下的亲信文官武将们。
甚至云吕儒、房载舟、岳肇等在裴玄素入狱期间不顾自身为他上折发声雪中送炭的许多人。
这些人,都是值得的。
非必要死一个,都很难过自己那一关。
“你忘了他们了吗?”
沈星含泪道:“义父当年把韩勃他们托付给你的时候,你是怎么说的。”
她不是来说服裴玄素,为难裴玄素的。
她只是让他冷静下来,忆起其他也极其重要但被此刻他仇恨冲昏头脑忽略了东西。
“甚至,还有窦世安、卢凯之等等,这些一直都和你交好或早早追随了你的人。”
沈星声音不高的,但她开口说完第一句一瞬,裴玄素心猝然震了一下,那慢慢仇恨火焰充斥一意孤行的头脑,突然被他意识到东西震开了一条裂缝。
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甚至有一刹那的不知所措。
他确实被仇恨的火焰盈满心胸头脑,他先前根本没有想这些东西。
沈星的一番话,好像突然把他的心绪拽回地面,他哑口无言起来了。
好像数九寒冬的一盆冰水,重重的浇在他的发热的头脑上。
这次是真的,一下子清醒了一半的感觉。
和先前的坚定混合在一起,他整个人都有种天旋地转惊慌失措的感觉。
“……”
裴玄素张了张嘴,但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对啊,对啊,他还有韩币陈英顺何舟他们,还有张时羁杨慎的等明暗忠心耿耿为他卖命的人。
他答应了义父,要带着这群可怜可悲的阉人寻找一条生路的。
倘若真的朝堂血战,哪怕是裴玄素,也清楚必然炮灰扑簌簌一地,他是不可能保证身边的人一个不死的。
甚至,他身边最亲近的人都可能会在这过程中死去。
“明明,已经见到曙光了。”
“明明,你可以不选择这个战策的。”
“我们未必就不能用其他手段和战策击溃圣山海大军和明太子,杀死他和夏以崖。”
裴玄素的眼神,一瞬间闪动起来了,他神色大动,沈星就知道他听进去了。
她一把握住他的两只手,她情绪也激动:“裴玄素!还有你的爹娘。他们真的愿意看见你这个样子吗?”
“还有。”
说到这里,沈星终于落泪:“你忘记他了吗?”
她松开手,从怀里掏出那个墨绿色的细绒布袋子,不大不小鼓鼓的一个袋子,她塞进他的手里,“前车之覆,后车之师。”
沈星打开墨绿囊袋,辟辟啪啪的沉香珠子落在她的手上,桌子上,她的声音充满了伤感和难受,但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了:“你知道,我也知道,一个人,一个阉党群体,背着无数骂名,想要获得最终的胜利,是很难的。”
“哪怕胜,也必是惨胜。”
“我有时候忍不住想,这会不会又是明太子的一个阴谋。”
“他有可能是故意的,想你万劫不复!”
沈星看来看去,总觉得明太子不怀好意更甚,正如前生,沈星是通过那人掘.太祖陵焚烧东陵而想到的。
明太子这人真的非常恶心,他要葬太.祖陵地宫,肯定是故意的,是最后临终的算计。
明太子那么恨太祖皇帝,要不是名分和立身根本在,他估计恨不得头一个扒坟毁陵的,怎会愿意和太.祖同葬?
“他这是猜到‘他’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被刺激疯狂,‘他’有病,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啊!”
沈星捂嘴,她终究是眼泪哗哗往下掉,那人最后肯定也想明白了,可惜他当时根本没法控制住自己。
裴玄素心身巨震,几乎一刹那,一些梦境画面倏地翻转,那人的遭遇,和他此刻是何等的异曲同工。
一瞬间思及那人最后的境况,他连拳头都硬了,青筋暴突。
沈星还在说:“时至今日,我终于读懂了他。他后悔了。他祈求未来,如果可以,他希望我能变得更好,也自己能有一次挽回的机会。”
“他”希冀救赎她,更希冀救赎自己。
沈星哽咽,她紧紧握住裴玄素的手:“所以我希望你冷静下来,我希望你想清楚,不要将来和他一样,悔之晚矣。”
裴玄素只是暂时这个状态,他的病情轻多了,并且都快痊愈了;而那个人,重病贯穿半生,他经常连自己的情绪都控制不住。
“他”已经没法挽回了。
所有的东西,都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他”经历的一切和病情,她回望其半生,其实很多东西真的很难避得过去的。
但裴玄素不一样。
裴玄素好多了,并且还有了那人作为前车之鉴,他是可以避过去了,他是可以和非常有可能后悔终生的结局绝缘的。
他明明凭借自己,已经杀出了一条光明坦途出来了。
他只要接下来获得大胜,他就能带着他身后的所有人,踏上这条近乎新生一般的道路了。
沈星使劲擦眼睛,她伤感前生那人,但她更深知此刻不是回忆“他”的良机,她和“他”所盼,她眼前的这个人啊!这个男人,她的心上人啊。
沈星带着泪,努力笑着:“你知道吗?裴玄素。我偷偷想像过你家变前的模样很多次,有多俊,又多惊才绝艳满堂喝彩,又多君子如玉,自信优雅,又有多么的神采飞扬意气风发精彩绝伦。”
那真是一个集天地之最钟爱的男子啊。
“那大概是原来的我,一生都无法企及的男人。”
“我知道我肯定不会感激苦难。”
“但我有时候忍不住会想,我竟然拥有了你,命运竟然将这么优秀的一个你送到我身边了。”
裴玄素这一刻心潮起伏得厉害,他立即下意识说想说什么,但被沈星摇头,她都知道,她轻轻摇头,让她说完好吗?
她凝望眼前,放在她心坎上的爱人,这辈子,两人都完好走到今日,她真的很盼望能好好走下去,走完这辈子。
奈何桥上,谁先走的就等谁。
他们永远在一起。
只不过,该如何的过一生,区别还是很大的。
沈星握着他手,不眨眼看着他:“现在,复仇结束之后,你本来有机会回到过去的。”
“回到阳光底下去。”
“哪怕和从前有些不一样的,但,你还可以兼顾一些你当年想做的东西。”
“百年之后,哪怕遇上你的父亲,你也坦然,你也可以问心无愧了。”
而不是丑陋得不敢面对。
面目全非得可怕,再回首,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
裴玄素已经很久很久没想想起当初那个自己了,那个意气风发的自己,那个从小在父亲影响熏陶之下,自觉为官者应该至少为民不能昏庸的自己,有着满襟的豪情和理想。
临水清谈,他能佩佩而一整夜。
父亲微笑捋须,身死志不改的面庞。
裴玄素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沈星娓娓道来,她的憧憬爱慕,那些电光石火恍如隔世的记忆,还有她说的未来,他这一次,是真真正正听见耳朵里了,多种情绪翻涌,太多太多他都分不清了,但这一刻,他全身都战栗起来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想,还是不想。
但过去拿二十年,是很深刻很深刻,不可能磨灭的一切。过去造就了他,那些过去就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沈星给他鼓劲,最后在他心口敲上一记重锤,经历了这么多,沈星也不再是最初那个懵懂的自己了:“这些年,朝廷上下东都内外,发生了太多太多事情,很多人经历了改变一生的变故,大多都是不堪回首的惨剧。”
这里头,不泛聪明人,席卷回来,兴风作浪。
可久视深渊者,深渊必予回望。待在黑暗中久了,不知不觉已经同化成黑暗的一部分。
再也出不来了。
有时候,就是一次机会没抓住,一个念头,甚至一步岔道的区别。
沈星回想了很多人,神熙女帝,义父赵关山,甚至明太子夏以崖曹闵这些人,难道就没有一丝可怜之处吗?
“但他们最后全部被欲望和仇恨吞噬了。”
“女帝陛下如是,夏以崖如此,曹闵如是,甚至明太子亦如是。”
就连“他”,也如是。
所以最后“他”后悔了,只是悔之晚矣,已经不可挽回了。
真的,只有最亲最近,最衷心盼着你好的人,才会掏心掏肺说这些话。
沈星不希望生灵涂炭,她更不希望裴玄素奔往黑暗一去不回头。
眼下这一刻,正如董道登所说的,真的是重新拐上一条新的道路,回到阳光底下的最佳也是唯一的机会。
错过了,就再也不会有了。
一步天堂,一步地狱。
悬崖勒马,真的至关重要。
沈星目含泪花:“我和他,都盼着你好的。”
“你爹你娘在天之灵,也盼着你好的。”
“还有你哥哥,韩勃、董先生,陈英顺梁彻何舟顾敏衡冯维孙传廷他们,全部都是。”
沈星噙着眼泪,松开他手,认认真真和他说:“你想一想,当初那个自己,你还愿意想起他吗?还愿意做回他吗?哪怕只是一部分。”
她的手,柔腻洁白,但上面还有擦伤,结了痂,有些掉了,有些没有,纤细而坚韧能承受很多东西。
裴玄素感觉她这一只手,简直触碰到了他的心脏和生命,承载了他一切的东西。
他终于彻底清醒过来了。
那些被血腥和恨怒遮蔽的理智已经全部回笼。
他心潮起伏,激烈到极点,仰头看站起的她,浑身都战栗了起来。
他真的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还能伸手触及当初。
裴玄素战抖了片刻,他突然一扑起来,紧紧抱着她,她没站住,两人摔倒了地上。
他的手垫住她的后脑要害,两人重重撞在地上,那种疼痛和震颤的感觉简直直达了裴玄素的心。
裴玄素难以形容此刻心里是什么感受,但他泪盈于睫,真真切切地哽咽:“对不起,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我知道了,我全都知道了。”
他把脑袋迈进她的肩窝,用力咬住她的脖颈,沈星一疼轻哼一声,抱住他的脑袋。
这份温柔和贴心,裴玄素用额头和侧脸,紧紧贴着她温热的几乎。
他心道,谢谢你。
谢谢老师,谢谢所有关怀他的人。
裴玄素从来没想过,他翻过山越过海,蹚渡了黑暗血腥,改变了太多太多,连他都觉得自己已经面目全非了。
当今天,他真切意识到,他竟然可以从黑暗中重新走出来,回到阳光底下,将来会不再忌讳,谈及当初的自己。
真的好险!
他差点走上了另一条路。
幸好有她。
有他们。
第164章
裴玄素与沈星紧紧拥抱了好一阵子之后,两人终于牵着手爬起来,重新站在帅帐里。
帅帐仍然是那个偌大的帅帐,八扇楠木虎啸山林屏风,紫檀木帅案太师椅无声伫于上首,两边各整大幅的大燕和南方局部的军事舆图,帅帐扎得犹如一个大屋子十分坚固,但凛冽的北风依然一阵紧过一阵让帐顶微微颤动,从未停止,一如外头已经枕戈待旦的极致紧绷大战局面。
裴玄素站在帅案斜前方,这时候他已经彻底冷静下来了,在回忆先前那些天,他真的感觉好像小死过一回一般。
裴玄素看见了摔在地上的墨绿色细绒布囊和撒了桌上地上一地的不规则沉香木珠子,他静静站在原地,垂首盯了好一会儿。
他迈步上前,蹲下来捡起那墨绿的绒布囊袋,小心地,把那些深褐色的沉香木珠子一颗一颗捡起来,小心放回囊袋里面。他甚至侧头低声问了句沈星,一共有多少颗,以免滚到不起眼的地方丢了一两颗。
这某种意义上,算是沈星前生那人的遗物。
过去沈星收藏着,裴玄素虽默认了,没有去强行去硬触这个最后雷区去伤害两人之间的感情,但他其实也不大喜欢那个人和象征着“他”的东西,他没碰过着袋沉香木珠子,只当看不见。
但经历了这么多之后,他的心境,渐渐和当初已经不一样了。
蹲下来,和沈星一颗颗捡着这些沉香木珠子,沈星捡到了,也放在他的手里,让他装进袋子里,沈星心里多少有点小惊异但没表露出来,她侧头瞅了他一眼,他勉强扯唇,冲她笑了下。
再低头,重新瞥手上这一颗颗形状各异的深褐色沉香木珠子子,裴玄素抿唇,他心道,……也谢谢“他”。
“他”真的给了他很多很多的人生重要急转弯上的提示。
从一开始的厌憎、深恶痛绝,到排斥,到后来的心情复杂、默认对方的存在,到了今天,他不能不承认一点,对方的存在于他的生命而言,是有很大的正面意义的。
哪怕对方是这样的阴郁沉沉的悲恸一声。
时至今日,经历过这一次小死般的脱胎之后,裴玄素抿唇,他仍然不认为自己的是对方重生,这是两个人,没有联系的。但经历了这么多之后,在今天,他终于想,或许某一小部分的程度上,他不排斥承认是对方生命的延续。
毕竟,他几乎是已经通过梦境拥有了对方绝大部分的记忆和当时的情绪变故。而不管是梦,还是沈星,对方前生这个因,在他的今生也结出了一些果实。
好像有点分不开了。
行,就这样吧,他终于不再有半丝讨厌对方的情绪了。
哪怕对方先他一步,拥有过沈星。
裴玄素低头,把沉香木柱一颗颗放回墨绿囊袋里面,拉紧系绳,他低声道:“这确实有可能是那个该死的东西的算计。”
明太子,或许再加上一个夏以崖。
忆起这两个人,裴玄素露出一抹难以用言语表述的彻骨恨意。
但这时候的裴玄素,已经彻底冷静下来,这是白日正午,帐内长明烛点亮,偌大的帅帐可以听到巡逻兵甲军靴落地的有序铿锵声和呜呜的风声,他心道,‘他’没有赢。
但他想,他可以的!
手里握着墨绿细绒布囊沉甸甸的,生命不可承受之重,前世今生,裴玄素要把两人的份一起赢回来!
就让他来,为两人复仇好了!
并且这一次,他和沈星,肯定能幸福圆满地过一辈子的。
裴玄素如是想。
他低头看着手心的那个墨绿囊袋,用大拇指摩挲片刻,慢慢抬起眼睑,看着眼前的猩红地毯。
他想起了方才和沈星的最后那段对话。
至于他自己。
他想做回当初的自己吗?哪怕只是一部分。
在这个万军簇拥的偌大帅帐之内,静悄悄的,沈星安静待在他身边,裴玄素有些怔忪,他回忆当初,想起那个已然十分陌生,十九岁及再往前的自己。
恍如隔世,好像是另一个人似的。
但慢慢想着想着,又好像熟悉了一些。
他回忆父亲的期盼,他自己当初少年得志后种种志向和畅想。
此刻的裴玄素不禁哼笑了一声,那个年少的自己,真的太理想化。
不过那个少年人不理想化呢?人不风流枉年少呢。
裴玄素低低哼笑几声,情绪复杂,他敛了笑,深吸一口气,抿唇盯着帐顶片刻,又低下头。
捏紧手上的绒布袋子,他慢慢得以一个答案,或许,他是想的。
裴玄素拉着沈星的手站起身,沉声喊道:“去把老刘和医女都喊过来!”
外面冯维立即应了一声,亲自跑去了。
裴玄素拉着沈星的手,进了内帐,亲自打开他的衣箱,把墨绿色的细绒囊袋放在最底下收妥,而后阖上盖子。
快步走和放东西的时候,他想。
假若,他能顺利复仇!他能干脆利落一举获得眼皮子底下这场大战的大胜的话。
那他,大概就真的如方才所想的那样,将会走上一条和从前有些重合但崭新的道路!
……
现在裴玄素已经否定了先前炮轰大堤的战策了,他必须尽快定制定一个新的战策。
时间还非常紧迫。
老刘和一个医女赶快跟着冯维回来了,裴玄素说了沈星两句,让她进了内帐,让老刘和医女给她把脉看伤。
沈星侧身坐在床尾,在医女的帮助下把衣服卸下了一边的肩膀,老刘才进来,剪开绷带细细察看她肩胛骨后的淡褐色薄薄一层新痂的伤口。
裴玄素亲自看了眼伤口,见恢复得挺不错的,这才放心。
老刘给沈星把脉,询问,稍候医女给她重新包裹伤口,这边低声说着动作着,裴玄素则坐在床沿在垂眸沉思。
大家都知道他在想要紧的事情,尤其沈星,她清楚内情知道当务之急是新战策,心里紧张得很。大家都不敢发声,轻手轻脚做好这些,老刘就带着医女无声出去了。
沈星也没打搅他,她出来收拾一下方桌的午饭,小声和冯维孙传廷他们说了裴玄素相关事情两句,让他们把饭热一热。
饭菜直接在隔壁的帐子用炭炉给热好了,提进来,裴玄素也慢慢踱步出来了,两人安静而快速而用了午饭,裴玄素终于抬起眼睫,把银箸往桌面一放,简单漱口后,他直接起身,把冯维喊进来:“传令下去,各营主将、大将们,除去必要当值的,马上召至帅帐!”
裴玄素点了一系列的人名,东西前后中五大营区,整个朝廷大军,如今细作几乎已经被他剔了个干净的,尤其是能当重要统兵大将的,百分百不可能和明太子有关系的。
这里面的人,有是他原来的亲信心腹的将领如张时羁岳肇卢凯之李仲亨等等,也有原谅太初宫这边的将领如副帅褚世梁大将陈序,更有原来像京营蒋绍池带过来的、一些真正忠于帝皇和大燕朝廷的将领另一名副帅郑铮、大将李跋范昌琪等等。
不拘文武都是如此,文官那边,张陵鉴的三个儿子张聚之张宣之张允之都在。目前是文,但必要时也能转换成武将。大燕很多文官都是文武俱全的。
一如当年的少年裴玄素。
裴玄素思忖良久,他有个新方向,也有些腹稿,但他不是个做好事不留名的人,既然他做出了一个这样的选择,他当然不会放过这个顺利成章大肆收拢人心的机会。
不管因为腹稿还是后者,裴玄素立即就把军中的重要文臣和武将全部召集而来了。
这样核心军事会议,在如今的局势之下,非常常见。
昨天深夜才刚刚开过一个,但今天中午再召开一点都不稀奇,大家一得传召,哪怕昨夜值夜今早才睡下的,也立即呼地翻身而起,战事大家都是戴甲而眠的,抄起兵刃急匆匆就往中军帅帐赶来了。
中军大帐之内,两侧的方桌已经挪到最边上了,两副巨大的羊皮舆图架子也搬到最边缘,五大张拼接而成的巨大长方桌,大家入内见礼之后,纷纷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和身边人低声说着目前的局势和自己那边的准备情况。
大家都以为,这一次也是如先前一样的军事会议,但没有想到,完全不一样。
如今是正午,帅帐的烛山并没有全部点燃,但也非常之亮堂,呼啸山林的大折屏和沾染了硝烟味道的两幅偌大舆图注视之下,所有核心的文臣大将都被裴玄素开口的第一段话震撼了。
上首这位,其实是个阉人,即便甲胄在身,凌厉非常气势摄人,他脸色依然比常人要苍白一些,眉目五官艳丽阉人的阴柔相当明显。
中军帅帐的近卫,基本都是宦卫。
而军中还有十二宦营部。
他们其实和正常男性是有些区别的,尤其在大军中这一阳刚野性极盛的地方。
这些细微的不同,在面对强大叛军之际,大家都下意识忽略过去了。但不代表它们不存在。
但在今天,上首的帅案之后,身着暗红玄黑重甲头戴同色头盔、面庞艳丽气势摄人的摄政主帅,那双冷电般的丹凤目扫了底下所有的重甲、软甲在身的武将和文臣,那朱红如涂丹的薄唇一掀,吐出一番令人触目惊心的话来。
裴玄素端坐,环视一圈,淡淡道:“数日前,本帅擒获河道安置使团一干官吏,得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消息。葵水、怀水数百里新堤如同蜂巢蚁穴,炮轰必摧枯拉朽,全线崩溃。”
他深呼吸一口气,沉声:“我承认,我与那逆太子和夏以崖有不共戴天的之仇!不能手刃此二贼,我百死魂难安!于公于朝廷,我不能让叛军割裂南方;于私,如上述,我可不惜一切代价,手刃仇敌!”
“然,大堤一决,又逢冬日,数百万百姓将为此殒命,千万黎庶流离失所。我中土五大粮仓之一的嵊州平原,将毁于一旦。生灵涂炭,遗害千年。”
“我犹豫了两天,也准备了好一切,但最终在今日,我不能这么做!”
“我们要胜,我们不能让叛军成功割据南方,我们要平定叛乱还国朝之安宁一统。但绝不能以此为代价。”
代价太大了,他们付不起。
他裴玄素,不能以一己之私,陷整个朝廷大军于不义,害生灵涂炭,千万百姓流离失所,整个嵊州平原毁于一旦。
“我想,在座诸位,所想亦然。”
正午天光最明亮,烛光灼灼,落在高坐上首的戴甲颀长主帅身上,他的脸颊如此艳丽俊美,他的气势如此摄人威势,但此时此刻,再也没有谁能够在他的脸上看出对阉人的微词和压着的异议。
他的坐姿如此端正,他眉目轮廓即便有些阴柔,也如此的武德威肃正气浩然。
裴玄素言简意赅道:“所以紧急召集诸位到此,便是要尽快重新商议出一个新的战策。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裴玄素在上面说着,他的嗓音华丽而有些沙哑,后者是大战中缺水普遍有的。当然,此刻没有人关注这些。
裴玄素说话的期间,几大叠大大小小的纸笺由孙传廷冯维取出递给最上面的褚世梁郑铮孙鹏举张聚之几人。这是从发现那名胥吏开始,一路到工部都水监找到的官员的口供、大堤各处带着匠人的查实情况,还有圣山海大军那边细作传回的种种大小情报。
大堤何舟他们带着匠人查实的情况,没有画押,都是很匆忙简洁的记录和汇禀,用的都是私印。
但这些事情,根本没法假冒,不相信的,立马派个人出去,就能得到答案。
也没有人怀疑裴玄素会在这上头造假,无事生非,没有必要。
所有人都震惊地无以复加,褚世梁郑铮孙鹏举张聚之几人接过那些厚厚的纸笺之后,急忙低头迅速翻看,骇得脸色大变,天啊,天啊!他们怎么敢啊!
边上的人已经俯身过去一起看了,有情急的,等裴玄素话音罢,也起身抱拳告罪,冲上去一起看了。
一个人起来,哗哗大家都起身,纷纷告罪冲上去看了。
刷刷的翻纸声,纷乱这些纸,除了提前知情的少许,几乎所有文臣武将都不敢置信,天啊。
有很多人,真的就对裴玄素彻底改观了。
所有说的,传闻的,所有固执的印象,都不如此刻做出的这个重大抉择让步来得真切表明一个人底线,来教旁人感到震撼。
这些纸笺,很快的翻完了,过去裴玄素的遭遇,随着这个人的登顶,基本在场的文武就没有没听说过的。
裴玄素轻描淡写说两天时间,但可想而知,他的挣扎和决断的过程是有多么动魄惊心。
裴玄素一番话下来,几叠厚厚的口供和情报,让在场的很多人,震惊过后,都不禁心悦诚服。
张陵鉴的长子张聚之,这个已经年过四旬两鬓微见白丝的沉稳内敛的男人,他抱拳拱手,端端正正对上首的裴玄素行了一个大礼,肃容:“裴公大义,张某钦佩至极!过去,是张某人小人之心了!!”
褚世梁郑铮是武将,也没有多话,心潮起伏得厉害,直接一撩铠甲下摆,抱拳单膝着地,行了军礼。
啪啪啪啪,跪下来了好多个。
原应京大营都指挥使孙鹏举原来是最固执己见排斥阉人的,也就是因为当初情况太危急,他才接了裴玄素的令。
但这老将沉默了很久,他细细看过着一张张的情报和口供,他放下东西,抬头看上首的青年主帅良久,最终跪下了,认认真真叩了一个头。
为自己的过去的耿介,为过去自己的固执己见。
所有人都行了礼了,帅帐之内,所有文官武将情绪都难以言喻,哪怕确实有零星很想胜利残留些惋惜心绪,但谁也不敢直起背说以千万百姓和嵊州平原为代价。哪怕心里对自己说,也直不起这个腰来。
全部人,在场的所有文官武将,这一刻心悦诚服,不少人感慨得热泪盈眶,纷纷的跪礼到了最后,汇聚成一个整齐的声音:“裴帅高义!我等之幸,大燕之幸——”
……
跪礼和钦佩之后,裴玄素亲自亲身,下来把前面的人全部亲自扶起,后一些的能扶也扶了,让大家都起来。
时间很紧,他们得赶紧商量新的战策。
孙鹏举被扶一把,他跳起来之后,立马破口大骂:“我观前后的事态发展,还有那逆太子和那个姓夏的狗贼都在中军水师,走到是顺葵水而下直抵葛阳矶的那一路分兵,这很可能是他们的毒计了!”
谁也不是傻子,明太子和夏以崖这个毒计的核心,也就是裴玄素被刺激得失去理智,疯狂不顾一切要复仇罢了。
原来,他们也确实成功了。
只是如今,裴玄素一旦冷静下来,就立马生出了怀疑来了。
而孙鹏举他们这些没有牵涉其中的旁人,都是经年的老将或者老道的智囊文官,几乎马上也想到了这一点。
要说对最终控制住自己做出选择的阉人出身的主帅裴玄素有多么的钦佩,这一下生出多少的认同感,大义之士无关乎出身,甚至有人想起了昔年裴玄素的父亲裴文阮的官声。裴玄素就算是是个阉人,他也是有大义底线的!
那么对明太子和夏以崖这两个人,尤其是前者,太.祖嫡子啊,王朝曾经名正言顺的皇太子啊,呸!也配!就有多么的切齿和不屑,深恶痛绝,简直难以用言语来表述。
“是啊!是啊!”
“那现在咱们怎么办?时间很紧了。”
“额……要不,咱们能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呢?”
“怎么个说法?!老张,你快说啊,急死我了!……”
“是啊,是啊!”
一时之间,帐内嗡嗡声不断,大家唾沫横飞讨论的如火如荼,虽然大家都很焦急,但此刻的人心前所未有地凝聚的,都紧紧团结在裴玄素的身边。
他一句发话,底下回应如潮,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先前,裴玄素也是如臂指使,毕竟从上到下面对同一个强大的对手,全军上下都想要胜利,关乎绝大部分人的身家性命。而裴玄素也确实用经惊艳本事能耐来说话的。
但眼下,这是第一次丝滑得如同加了润滑油。
真正自主以他为中心,包括张聚之孙鹏举之流,所有人群策群力争先恐后,竭尽自己之全力。
连不擅计谋者,也不怕人笑话,想到什么就说出来了。
裴玄素高居上首帅案的太师椅上,斜倚靠坐,心里不禁有些讥讽地暗哼了一声。
哼,这群人。
但他垂了垂眸,片刻后,他忽想起了当年的自己,当年的自己,大约也算是这其中的一员吧,如同张聚之般的人。
他心里到底有些滋味难言。
好吧,还行。
裴玄素实际并没有像表现的那般伟光正,黑暗深渊和血腥中长长走过来的上位者,谁能不变?
但从前和现在交集,他心绪到底是很复杂的。
最后,他想,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
最起码,他召开这个军事商讨之前想要得到了,都已经达到大半了。
剩下的第二个目的新战策,也铺垫得很顺。
死去活来一遭之后,到目前还算顺利。希望接下来的大战也能一直顺利下去。
至于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现在说这些还是太早了些,不是吗?
……
裴玄素五味陈杂,但心绪转瞬就被他压下了,他专注投入到接下来的战策讨论当中去。
就这么一阵功夫,前线和外围的哨兵讯报依然不间断地不断传回帅帐,由孙传廷带着云吕儒等人在那边忙碌地不断整理,整理和提要完毕之后直接就递进来。
在场从上到下,从主帅裴玄素到地下的充当幕僚的文臣以及各部大将们,都非常清楚。
接下来的两三天内,随时有可能开战的!
这可是决定圣山海大军是否能成功分裂南方、朝廷大军是否能短期内成功平叛的至关重要一战!
倘若大堤一事,真的就是毒计,明太子那边肯定一缓过气就动兵了!不会再等哪怕一天半日的。
他们很可能只剩下一两天的时间了!
——若非这两天有冷雨,天气不好,可能还要更短。先前还有将领抱怨着该死的雨的,但这会儿悉数转为庆幸了。
所以,朝廷大军这边还能利用的时间真的非常少,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异常重要的。
——裴玄素即便放弃的炮轰大堤的计划,但他这个人是心气极高极执拗的,他并没有因此就放弃了复仇熟稔和一战平叛的念头。
他心底反而更加恼恨和生出紧迫心了。
同理,在场的所有文臣武将也是,他们对明太子和很可能牵涉到大堤计划的的夏以崖简直的恨的咬牙切齿!没有一个人会希望圣山海占领任何一个军事要塞,让其成功分裂南方的。
全军上下都盼着一战能够鼎定乾坤!
尤其是此刻在帅帐之内的所有人。
裴玄素在午饭之前,其实已经有些腹稿的,但他需要眼前部分原本不是他亲信心腹的大将去倾尽一切全力配合。
这也是他除了收拢人心之外的第二个目的。
现在已经完成了一半。
所有人众志成城,切齿的恨意和对裴玄素的钦佩把士气提升到最巅峰,这也是最好的决胜条件之一。
大家嗡嗡商讨了一会儿,很快就有人把裴玄素腹稿所想的大致内容提出来了。
张聚之对上首拱拱手,他毫不迟疑道:“我们何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将计就计啊!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张聚之说:“当初那逆太子以那不知真假的九皇子安陆王之名,让京营蒋无涯、戈阳卫指挥使柳潜,祁山关大营都指挥使丁国荃等人毅然投向他!他可是为此平添了二十万的兵力啊!”
都是精兵强将,非常能打能扛的营部啊!
先前的大战的过程上,上述的这些将领所率的营部表面可是非常可圈可点,厉害得很啊。
其实九皇子是真的,张聚之从他爹张陵鉴那边已经确定了,但现在他避重就轻,加了个“不知真假”。
明太子用楚淳风圈了多少真正心怀家国、志于国朝未来的忠义文臣武将。也实在是当初寇承嗣是在太拉跨了,再加上神熙女帝对楚氏宗室的深恶痛绝,绝对不还国祚给楚氏。
这个寇承嗣的毛病就被放大了无数倍,很多人真的没有办法接受他,既不认可能力又不认可为君德行,才被明太子钻了这个空子。
但现在明太子都恶心成这样了!
这些个忠义将领,真心爱家爱国、为了国朝未来为百姓福祉愿意两弊相权取其轻、捏着鼻子选择了明太子的他们,一旦知悉了炮轰大堤千万百姓和嵊州平原这一恶毒至极的毒计,他们还能继续跟着明太子下去吗?
张聚之其实很熟悉他们之间不少人的,他几乎百分百断言:“绝对不可能!”
“我们可以劝降!”
“悄悄劝降。”
“这是一个最好的机会啊!”
张聚之兄弟三人对视一眼,他们随爹,都是聪明人,几乎一确定这件事,他们就几乎断定了这就是针对裴玄素一条毒计啊!
他们简直不敢置信啊。
这就是太.祖皇帝的亲生子嗣!
太.祖皇帝虽然有些地方让人诟病,但纵观历史,绝大部分英主其实也是这样的,瑕不掩瑜。太.祖皇帝在家国黎庶这上面是绝对没有任何能让挑剔的地方的。
足可以称得上一代英主。
可谁知道,作为他的儿子,这个明太子竟然恶心都这个程度。
张聚之三兄弟简直是怒不可遏了!
呸!
也不知那个安陆王知不知情?不过身处圣山海大营,作为明太子的继承人,张聚之只当他知了。匹夫无罪,怀壁本其罪!
不过明太子既然用了夏以崖这个毒计,有得自然会有失,他直接把自己笼络人心的一个大破绽暴露出来了。
裴玄素中计了,那没什么好说的;只是裴玄素一旦不中计,不仅仅是裴玄素本人,连张聚之兄弟几个,这些思维敏捷锐利过人的人物,几乎是马上就锁住了这个破绽!
朝廷大军和圣山海大军之间,如今表面两军抓紧休憩勉强平静,但实际因为重重战策毒计的发生和擦身而过,已经在剧烈倾轧之间。
“对!逆太子既然这么恶心!就让他自己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中军大将李骁立即种种一击案附和。
“对!对!”
“就是——”
不少人文臣武将心念一转,喜出望外,登时就纷纷附和起来了。
这个策略真的非常好,几乎是众口一词,裴玄素很快就定下来了。
大家埋头商议,很快就选定了三个暗中策反的候选人了。如今圣山海大军中的京营部都指挥使、已经是圣山海大军如今五大主将之一、率京营部将近十一万精兵将士的蒋无涯当然是头一个;第二个就是戈阳卫指挥使柳潜,连同他的好友燕山卫指挥使石坤一,算一个人,麾下五万精兵。
另外还有一个,则是祁山关大营都指挥使丁国荃,麾下四万许的西线军精锐。
只是张聚之微微蹙眉:“但我们成功策反,只怕是相当不容易啊。”
就说头一个,想暗中悄悄联系上这三名将领,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整个朝廷大军之中,各核心文臣武将,除去从帅帐这边得到敌军的消息之外,他们本身也会密切去关注敌军军中的减员情况和将领、营部的调配。
张聚之兄弟三人不上战场,在这上头用的心思最多,所以他们的情报也是最接近裴玄素手上的。
至于裴玄素,他挥挥手,那边舆图后头的方桌侧的小门,从隔壁附帐中,等待已久的贾平立即把孙传廷董道登他们紧急整理好的敌军军中大致情况给呈上来了,一式好几份。裴玄素挥挥手,贾平直接把东西交到几张大长桌的张聚之孙鹏举等文臣武将这边分看。
明太子这个人 ,真心不简单啊。
他用这样的方法去收拢京营、各卫所如蒋无涯柳潜丁国荃等这样的爱国将领,难道他就没有防备吗?
这不可能的!
尤其是他现在采用这样的毒计,难道就没有考虑过一旦不成功,裴玄素会从这个角度抓他的漏洞吗?
当然,明太子和夏以崖对这次的战策信心还是非常高,非常有把握的,不过再怎么有把握,该有的防备他也防备了起来。
孙传廷和冯维云吕儒他们一直忙碌各不停,董道登赶回来之后,裴玄素低声和他的老师说了两句私话之后,董道登也马不停蹄进去到这个忙碌进去了。
沈星也在那边,她整理这些和绘树状图厉害得很,一吃了饭忙碌到现在了。
现在大体整理出来了。
树状图一出,清晰明了,也触目惊心。
裴玄素简洁道:“这还不包含明太子放的暗子,这是咱们没有办法获悉的,但肯定很多。”
蒋无涯、柳潜、丁国荃等这些人,都被安排了搭档,并且不止一个,其中有非常了得非常优秀,连蒋无涯都自认后辈的人物,如开国顶级功勋之一的太保兼龙武大将军李如松,和李如松的儿子们。
这些,确实也是英雄赫赫的人物,可不是没有让蒋无涯敬服的地方。
唯一就是,后者忠心耿耿于明太子罢了。
这些都是源自于最开始的京畿大战的排位和配合,自然而然成了搭档的。
蒋无涯等人大约也明白,但也没什么好说的。
但现在这样,加上明太子必定众多的眼哨和耳目,想要暗中劝降蒋无涯等将领,可就非常有难度了。
毕竟蒋无涯等将,正身处于圣山海大营深处。
头一个,想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联系上,都非常艰难。
这也是裴玄素建立在召开这场军事商讨,建立第一个目的强势收拢人心之上的第二个目的。
要说和这些爱国将领们的联系,他和对方不熟,但在场有人熟的,毕竟大家都是武将或同为开国功勋,从前交往不错太正常了。
也确实如此。
只是问题是,现在明太子这样的防御底下,想要不动声色送信进去,并且确保收信的人不会声张,大家都没有十足的把握了。
而偏偏现在,他们需要十足的把握!
确定了蒋无涯、柳潜和丁国荃三个将领之后,大家立即向在场其中七八个人看去询问去了,那七八个人抓耳挠腮,立即就把自己能联系的方式都说了,但他们也说了,不敢保证。
偌大的帅帐之内,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了。
气氛非常紧张,大家眉心紧锁。
这时候,沈星飞快举起手。
她在旁边小帐忙碌,这边的动静也能大致听见,树状图做好之后,她把最后的两份也送出来了——五条长桌,一条一份。
之后,她和贾平就站在帅案一侧,她旁听着。
大家商量出来的三个人员,已经写在中间大桌的案上,裴玄素都起身下来了,张聚之兄弟褚世梁孙鹏举窦世安等文臣武将都围拢在中间这个桌子。
她也看见宣纸上写的三个大大的人名。
一听见在商讨联系方式,她的心就一动。
但她没敢马上就开口,见大家讨论的结果出来了,不敢保证送信方式的可靠以及收信人不声张。
她等了一下,还是这样,她几乎立马就举手了。
窦世安推了一下裴玄素手臂,裴玄素立即回头,他多聪明的人,几乎闪电一般,他就想到了什么,嘴角不禁往下撇了撇。
裴玄素立即道:“你说。”
沈星立马上前一步,在场的文臣武将全部看过来,实话说,这些人气场都是很厉害的,尤其是武将,战甲缝隙还有没擦掉的血迹,沙场血战,新一轮的大战一触即发,个个眉目绷着神色紧张,杀气腾腾。
但到了今时今日,沈星也不是吴下阿蒙了,她站在这里的身份,也不是摄政太师和主帅裴玄素的未婚妻,她有正经官衔品阶的,并且是女帝封的,并且还有战功和南都应京的种种功劳。
娇小瘦削的女子,身姿如杨柳般坚韧挺拔,一身蓝色布衣打底套黑色软甲,脚踏同色军靴,面庞眼睛都很漂亮,但没有人注意这些,历经风雨洗礼,这个女孩眼神在这样的场合很坚毅。
沈星深吸一口气,她说:“我有个联系蒋无涯的方式,应是很保险的。”
第165章
一只草编的小蚱蜢,一件蓬松白兔毛的斗篷和手套,他不知道女孩子会不会喜欢,但每一件小礼物都是精挑细选,十分贴心。
那个对她笑得露出一口大白牙的俊朗青年,那年瑞雪纷飞,两人纵马郊外,他牵着她的马缰下坡,回头一笑,白雪黑树,旷原郊野,夕阳为他镀上一片金灿灿的镶边。
当年神熙女帝赐婚,在齐国公府侧门的小巷路,他泪洒当场,但沈星只得硬着心肠,说清楚之后,转身离去。
过后,他让蒋平私下送来的一封信。
信中看似已经平静,叮嘱她要好好过,照顾在自己还有沈爹。
信的末尾几段,留了特殊的联络方式,说是绝对隐蔽的,宫中神策卫、蒋家的国公府邸、京营。蒋无涯身兼二职,他也不知道会不会长久这样,但他设想了很多的情况,好的、不好的,沈星只要想,都能联系到他。
这些种种,沈星不知情。
但信中他说,绝对隐蔽可靠的。
将来,若裴玄素负她,或她遇上什么解决不了的困难。
千山万水,只管寻他。
他们当不了未婚夫妻,仍是多年世交,可以当兄妹。
最后短短两句话,让沈星当时的心绪百转复杂难言,蒋平一直在外面等她,她就提笔给他回了一封信,寥寥几行,好,你也有珍重自己。
当时的心情就不赘说了,沈星本来从来没想过用的,但不料计划赶不上变化。
并且更重要的是,她了解蒋无涯的为人,只要真相写入书信,蒋无涯大约惊怒交加,但他绝对不会声张的。
只要蒋无涯接到信,并遣心腹去查实大堤情况——数百里的大堤,不管是裴玄素还是明太子都不可能有那么多的暗中人手去盯得密不透风的。只有有心且提防着,很快就能勘察清楚真实的情况。
只要蒋无涯勘察清楚大堤情况,这事儿就成了一半了!
——蒋无涯的京营部兵力足足十一万有余,占据圣山海大军的五分之一。在其他两人找不到合适保险的联系方式的情况下,甚至只要成功策反劝降蒋无涯一个就够了!
只要蒋无涯这边后续一切顺利,他一个人引发的变化就足以影响这场大战的胜败!
沈星说得认真,但兹事体大。
张聚之等人急忙看裴玄素。
裴玄素心里有些醋,但他点点头:“她曾经是蒋无涯的未婚妻,很多年,蒋无涯待她情谊极深。”
他面无表情说道。
沈星:“……”
张聚之等人对视一眼,大家恍然,原来如此,但大家默契闭上嘴巴,没有再问其他。
“好了!”
这点插曲一过去,大家马上回到正事上,精神一振,大喜过望,张聚之忙道:“主帅!若不嫌,在下来写这封劝降书如何?”
裴玄素颔首:“可。”
这次劝降,都不用再说出来,很明显就分两个阶段进行。第一是先送书信,说明情况和大力劝降,留一些时间让蒋无涯去确定大堤情况。
若成。第二,则是见面,亲自劝降。
“若成,到时候,老夫随沈大人等去劝降如何?”孙鹏举拱手。
书信为什么张聚之自荐亲自去写,裴玄素立即允了,因为张陵鉴之子和张家,本身能为信上所叙情况背书,并给劝降重重加上一层砝码。
张聚之道:“届时,老夫也去。”他匆匆往侧帐写信区了,他得好好腹稿一下,这边太吵杂。
孙鹏举也是同一道理。
作为神熙女帝亲信心腹之一,俱是国朝重要大营中的主将,蒋家父子、蒋无涯肯定是知道他的,和孙鹏举本人齐名的还有他的又臭又硬的脾气秉性和一贯厌恶盒大力抨击阉人出内应任外官。
孙鹏举的出现,本身就是一个有力明证。
裴玄素点头:“可。”
他言简意赅说罢,在场所有文官武将都硬压着有些激动又紧张的情绪。
张聚之和沈星已经掉头往侧帐去了。
沈星肯定也得去信一封的。
两人前后脚快步进了侧帐,董道登和孙传廷云吕儒等人已经急忙起身把桌面乱糟糟的东西搂到一边去,连忙帮忙铺纸研墨。
沈星侧头冲云吕儒笑了下,她敛了笑,坐下来,酝酿措辞一阵子,急忙提起了笔。
现在时间紧迫得很,所以裴玄素也十分言简意赅直击重点,他方才那句话说出来,她有些尴尬,但这点情绪转瞬即逝了。
有些事情不去细想,但不代表不存在。
曾经赤忱对待自己的人,并且是恩人,虽缘悭一面,当不成夫妻,但沈星是一直盼着蒋无涯能事事顺遂,能一直好的。
偏偏现在两人各有阵营。
沈星是绝对不会盼着己方失败了。
但圣山海若兵败,蒋无涯大约不会有太好的下场。
前生,他是那样的一个惊才绝艳的人。
如果可以,沈星想己方获胜,也想蒋无涯能有好下场。
现在终于有一个这样的契机,她情绪是有激动的,几乎是一气呵成,她把她知道的事情都原原本本写到信上去了。
包括裴玄素冷静下来之后立即命赵怀义再度严刑拷打,从胥吏和其他人口中得出更加详细的一些零碎东西,有些东西拼凑一下,终于影影绰绰似乎有人幕后推动的疑似痕迹,还有张聚之等人的判断。
她不知道张聚之是怎么写的信,但她把裴玄素变好的了事情告知蒋无涯,并且在这个基础上真情实感去劝降他。
言语朴素,娓娓道来,有些激动,但全都是真的。
张聚之的笔锋则要犀利太多了,结合重重的情报和现实已经发生的事情,他几乎百分百断言,这必是明太子或许还要加上南方门阀那个姓夏的算计!真是一群该死的东西啊,竟然拿千万百姓和整个嵊州平原为代价来算计裴玄素!
这样的人,真的值得你为他卖命吗?
你蒋无涯真的要眼睁睁看着数以百万计的百姓淹死在这个初冬?千万计百姓流离失所卖儿卖女困病交加,整个嵊州平原毁于一旦?!这可是养育了中土民族千载的沃野肥田啊!!
简直罪在千秋万代!!
你蒋无涯若敢这么做了,我回头就把你老子坟头头扒了,让他敢养出这么一个儿子来!
张陵鉴和蒋绍池当年是很熟悉的,毕竟开国之前一起打天下的,只是近十来年因为政治的原因,张家渐渐淡出台前,和大家也不怎么联系罢了。大家也默契不去打搅张家。
张聚之和蒋无涯是同辈,但因为蒋绍池晚婚晚育的原因,张聚之比蒋无涯大了二十多年,张聚之和蒋绍池当年也是熟悉的。
这里这样的口气,完全没有问题。
两人很快就写好了信,携带封皮火漆匆匆拿出来,先呈于裴玄素过目。
张聚之那封自然没有问题,裴玄素看沈星那封,在“无涯哥哥”这次称呼上视线顿了一下,心里哼了一声,但他也没说什么,迅速把信递回给两人。
张聚之和沈星亲自给信装封加火漆盖上私印,然后沈星用一个略大一点的信封,把两封信都装进去,然后也加了蜡,提笔在封皮写“蒋无涯亲启”。
然后,她赶紧叫来徐喜,让他跟着裴玄素那边的人赶紧出去,马上按照她说的方式,赶紧尝试联系圣山海大军京营部的人。
徐喜前段时间负伤,已经不再沈星跟前和帅帐这边走动有一段时间,他伤好得差不多了,这次悄悄去送信再合适不过。
徐喜连忙把信小心揣进怀里,匆匆掉头,从侧帐那边小心出去了。
帅帐这边也没有散,仍然一副商讨严峻的样子又持续了一个多时辰才散,这是预防着有眼线盯着,为徐喜那边掩护
蒋无涯当然不可能把一切消息渠道都交由明太子发下来的,他对明太子这人的节操可一点都不信任。
他在大军之外是有耳目渠道的。
虽如今两军非常紧绷,大营之外的巡哨异常严密,但若本身安排各营巡防的内部人物想私下安排一条自用的线,只要能力足够,那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蒋无涯当初设想的情景实在足够充裕,徐喜带着几个人小心徘徊寻找了没有太长的时间,很快就和蒋无涯放在外面的人给联系上了。
那封信,很快就秘密送进了圣山海大营,交到蒋无涯的手里。
厚厚一封信,褐黄色的封皮,上书“蒋无涯亲启”,娟秀的字迹。
沈星小的时候,就个沈爹沈云卿徐景昌他们一起写过感谢的信给蒋绍池。每收到东西,就写一封。蒋绍池每每收到回信,就会把沈星的那封抽出来给蒋无涯看,专门告诉他,这是你的未婚妻写的。
——这是再三潜移默化告诉儿子,这门亲事他们蒋家是认的。
蒋无涯当时并没有意见,不过他当时并不认识沈星。
后来认识了。
他让沈星想要什么东西,就写个字条给他,他买了送进来。
沈星不经常写的,偶尔写过一两次,是她在宫里看见别人有的小玩意。
所以,蒋无涯对沈星的字迹一眼就认出来了。
虽然眼下这个情况,也不知沈星为什么写信给他,但他还是立即就拆开看了。
但谁知信封拆开,里面却掉出了两封信来。
一封是沈星的,另一封是张聚之的。
一看张聚之这个署名,蒋无涯登时就意识到了什么,心下一凛,面上的微微急切顷刻就收敛了,马上变得严肃万分,他沉着脸拿起着两封信,还是先拆开沈星的。
先看了沈星的,再看张聚之的。
但从第一封信匆匆看了几眼,他脸色霎时变了,简直不可置信。
刷刷刷飞快看完沈星的信,他都顾不上其他,立即拆开张聚之的心。
真的岂有此理!!
真的岂有此理啊!!
这是疯了吗?!
蒋无涯也是经过无数烽火和战役走出来的人,从十六鹰扬府到边关,又从边关回到东都和京营,他可是历练出来的人,蒋家继承人,能从他父亲手里毅然带走一半的京营兵马,如今又称为圣山海大军的五大主将之一,真的全凭真本事的,绝对不是那浪得虚名只借祖荫的二代来着。
他也算见多识广了,不管官场军中还是民间。
但这一次,他真的被震动了,蒋无涯简直不敢置信,数百里的葵水怀水大堤,过去朝廷再不趁手的时候也保证南方的修堤拨款,修了足足几年的时间,竟然修出了的是脆如累卵的伪劣大堤,这些国蠹害虫,他们怎么敢啊?!
还有这个什么夏以崖?!
还有明太子!!
竟然敢这样掏空大堤,竟然还敢以炮轰大堤千万百姓和整个嵊州平原为代价,冷血阴毒算计裴玄素?!
蒋无涯登时一股血气直冲天灵盖,不可置信和巨大的愤怒几乎井喷而出。
“该死的东西,该死啊!简直该死!!”
现在还没考证,但几乎是看到这两封信上提及的事情一刹那,蒋无涯闪电般就想起另外一件事了。
楚淳风那边出事了。
要知道蒋无涯之所以选择明太子,完全因为其继承人楚淳风,他本身是很讨厌明太子的。
比起寇承嗣或权宦小皇帝组合,明太子命不久矣,最多两年,而楚淳风比太初宫那边的要明显优秀太多了。
算是矮子里面拔高个的选择。
明太子虽然很恶心,但想着这人活不长了,蒋无涯捏着鼻子忍了。
但蒋无涯一直担心明太子对楚淳风不真心,私下他非常关注楚淳风的。
因此楚淳风不见人第二天,蒋无涯就发现了,他去过帅帐几次,最后一次看见了楚淳风,不过楚淳风确实生病了,当时发热昏迷当中,蒋无涯亲自探看过,把过脉,这才放下心。
但先前几次都见不着,和见楚淳风是昏迷状态的。
接到这两封信之后,蒋无涯一下子就闪电般触及真相了。
倘若楚淳风知情,他百分百不会同意这个计划的。
所以,楚淳风先是不见人了两天。
但蒋无涯一再坚持要看到楚淳风,最后楚淳风只得真“生病了”。
明太子固然只有一个亲弟弟;明太子固然养大的楚淳风。
但明太子是个疯子,明太子只要一天没死,蒋无涯就会一直对楚淳风存着一丝担忧。
这会儿,闪电一刹,蒋无涯思及楚淳风那边的异常,这天底下真有那么凑巧的事情吗?他几乎霎时就意识到信上说的内容很可能是真的,蒋无涯甚至对楚淳风的处境做了不大好的打算。
但楚淳风那边,这会儿他已经顾不上了。
蒋无涯再度拿起两封信,又详细看了一遍,简直咬牙切齿啊,明太子这个疯子!
“去,蒋平!马上把蒋安几个叫进来!”
蒋无涯放下这两封信,立即提笔,飞速写了一封用文字和密语组成的短信,这是命令他放在外面的亲信,马上前方葵水怀水大堤,去检查大堤情况的!
“小心一点,咱们很可能被主帐那边的眼线严密盯梢着,出去一定要切切小心!”
蒋无涯几乎瞬间就想明白了这一点,明太子肯定会防范算计裴玄素失败对方反过来想策反自己这边的将领的,并且先前他一定要探望生病的楚淳风,明太子对他的盯梢和暗中警惕监视必然是最高级别的。
蒋无涯咬紧牙关,重重锤了一下长案,肃容再三叮嘱蒋安几人,后者急忙应了,整理一下,匆匆如常出去。
蒋无涯真是忿懑得喷火,倏地侧头隔着帐壁望一眼中军水师以及明太子驻跸的方向,他片刻才勉强收回视线,亲自抽出火折,把那两封信给烧了。
蒋平方才也在场,听蒋无涯的吩咐以及看蒋无涯写的那封短信,简直动魄惊心完全不敢相信。
属随其主,蒋无涯的贴身近卫和亲信,都是如他一般想法的人物。
这个明太子简直疯了,这就不是个人啊!
蒋平极小声问:“主子,倘若,倘若那是真的,那咱们咋办?”
一思及这个明太子的冷血残暴,这个圣山海大营他站在里头都浑身不自在了,简直一个脑子有病啊!
烧信的时候,火焰燃烧吞噬,蒋平也看见末尾张聚之劝降策反的好几段话语了。
蒋无涯脸色沉沉,抿唇片刻:“等蒋安那边消息回来再说。”
明太子那边觊觎蒋无涯已经多年,往京营内的渗透和放眼线也一直在进行当中。
但怎么说呢,蒋家也不是没底蕴的功勋高门,京营蒋绍池经营多年,渗透不容易,往蒋无涯身边放眼线更是没有成功了。
京营部体量这么大,蒋无涯如臂使指多年,他要确保不泄露传递消息,并不困难。
很快,外面留的亲信蒋东紧急兵分两路,带人很快就勘察了葵水、怀水,好几个位置了。
勘察还在继续,但蒋东立即把目前的讯息急忙发回营中给主子了。
这时候,已经入夜了,站在浩汤湍急的大江边,看那黑乎乎的天地,流水急促奔涌,足下的大堤却如同豆腐渣一样,他们的心脏怦怦重跳,都目眦尽裂了起来。
第一则消息悄悄发回圣山海大营之内,蒋东他们还在继续往一头勘探上去。但其实到了这里,已经基本百分百可以确定了。
蒋无涯重重踹了一下长案,克制又隐忍,但神色都不禁狰狞了起来了。
他简直怒不可遏!
张聚之和沈星信上最后都留有约见,进圣山海大营中来见他,这是要劝降了,地点时间由蒋无涯来定,主动权交给他。
蒋无涯一身玄黑重铠,铠甲缝隙仍残留着血迹,他在大帐内踱步,大约踱了四五个来回,牙关一咬:“研墨。”
他要给那边回信。
蒋无涯提笔垂眸,思忖片刻地点,转念想到沈星,他在纸笺上写下“东大营,火头营西,白骁羽营,军马第七营。”
“马上送出去!”
“是!”
……
朝廷大军那边一边忙碌一边焦急等待着。
蒋无涯在当天夜间就传回了回信,敲定了明天黎明换防时的见面。
几乎是所有知情者,喜声一片。
沈星张聚之孙鹏举马上就准备起来了,今夜没有当事人能睡得着。
裴玄素也非常忙碌,这个劝降策反计划不管成不成功,后续的军事准备都非常之多。
但看沈星露出笑脸,拿着蒋无涯写给她的那张短笺匆匆跑进帅帐去换布甲了,他心里不免不是滋味。
东大营,是蒋无涯目前身处的营区。至于火头营西的白骁羽营的军马第七营,则是圣山海大营很边缘的位置。
裴玄素几乎百分百洞悉了蒋无涯内心,既然走了这条传信的道路,蒋无涯和沈星又有这么亲近的关系,那么这次劝降,沈星肯定会来的。
不管如何,蒋无涯这里尽可能地减少沈星要冒的险,尽可能隐蔽的见面地点,却同时极之侧重朝廷大军这边来人的安全。
裴玄素匆匆吩咐下去之后,也急忙起身往内帐去了。
他其实本心不想沈星去的,进入圣山海大营冒险性有些大了。但正如上面所述,沈星不去不合理,他若硬不让沈星去,不是不行,但张聚之等文臣武将面前,就显得私心太重。
这在此刻,其实是不合适的。
另外,沈星不是他的笼中鸟,他早就告诫过自己,不能犯那个人的错,以爱为名把沈星禁锢起来。
因为沈星本身是很愿意为这件事出力的。
他只得再三叮嘱邓呈讳等人,甚至私下去寻了张聚之和孙鹏举等去的人,以私人的名义请托,务必请照顾留心沈星。
他甚至半真半私,卖了一次惨,垂眸黯然,他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她了。
张聚之孙鹏举二人不由慨叹,不想裴玄素竟也是这样的儿女情长有软肋的人,不过转念一想,合情合理,可怜可悲,俱郑重答应了。
甚至孙鹏举还把心一横道,除非他死了,否则肯定带沈星全须全尾回来。
这会儿,这些私下的事情,裴玄素也没有说。
他进去的时候,沈星已经把布甲很快穿戴妥当,马上就先动身离开帅帐了。
他没别的说的:“一切小心,多想想我。”
沈星不禁瞅了他一眼,想起先前,但舍不得多说他,只道:“你记得就好。”
“嗯,我知道了。”
废话不多说了,沈星还要去和张聚之孙鹏举他们汇合,裴玄素将她送到侧帐,她撩起新开的小门,回头冲他点点头,带着邓呈讳徐芳匆匆就钻出去了
沈星和蒋无涯是去年盛夏匆匆一别的,赵关山去世后没多久的时候。
时间不是很长,也就一年多,但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太大,好像很漫长的样子。
但回头细思当时和对方,就发现其实并没有很久。
还记得那日暮色四合,那条满是砖石和青苔的长长小巷,彼此眉梢眼角的伤感和身影。
不过此时此刻,在这场涉及了整个国朝命运走向的一触即发的超级南北大战面前,那些儿女私情不过匆匆一闪而逝,不管是沈星或者蒋无涯,都无法分多少的心神在这上面去怀缅或者黯伤。
沈星他们花费了很多时间,从亥时接信就开始离开自己的营帐,化整为零悄悄离开了己方的大营,汇合后,和蒋无涯那边安排的人碰头之后,再换上圣山海大军那边对应的军服以及别上特有标志,等到快天明交班的时候,由蒋无涯安排的人接应,进了圣山海大营的最边缘的一出军马区。
人马混合,吃喝拉撒,麦秆草豆,铲屎不断,马匹和人不一样,想补膘就得不停喂,想拉就拉,这边是最吵杂的区域之一,也是最合适碰头见面的地点之一。
沈星一路上都在思考,要说什么?怎么说?蒋无涯迟疑的会是什么?
而蒋无涯这边已经悄然更衣,换了普通的士官服饰,带着几个人快步来到了白骁羽营的军马第七营边缘。
他一路上脸色沉沉,微微蹙眉,心事重重的样子。
这次蒋无涯和沈星再见面,是在一个临时堆放马粪点不远的青储帐中,内里草料用了大半,不大,有些杂乱,帐子也不高,只不过没人在意这些。
这时候,天色已经亮起来了。
蒋无涯一撩起帐帘带人进入,这是个一层的普通帐篷,双方十几个人立即打了照面。
蒋无涯一身士官的普通甲胄,但铁血俊朗,铮铮铁骨无声而威肃的模样,甲胄摩挲有声,步履铿锵沉稳,气势与曾经两人私下的相处相差很大,已全然是个独掌一军的威严军方大将军的样子。
沈星变化也不小,她一身普通骑兵的甲胄,眼神清澈但坚毅,气质变化引动的是整个人,脱胎换骨似的。
蒋无涯一眼就看出来了,裴玄素把她照顾得很好。
他心里难免一涩,但又替她感到高兴。
私人情感,百转千回,但稍纵即逝,双方心神很快回到了正事上了。
两边的人互相见过礼,接着试探性地交流了几句,张聚之沈星他们这边很快就发现了蒋无涯的沉吟下的犹疑。
沈星立即道:“无涯哥哥,你是不是担心,权宦和小皇帝?”
蒋无涯立即抬眼,是的,唯一让他始终有些犹疑未能下决断的,正是这个。
明太子恶心,让他愤慨之余心生弃意,但朝廷那边的情况却没有发生变化的啊。
沈星和蒋无涯对视了一眼,她轻拉了一下他的甲胄袖口,虽然地方这么小,张聚之孙鹏举他们估计仍然能听见,但有些话,却始终不适合当着面说的。
蒋无涯偏头看了蒋安一眼,蒋安撩帘出去了,片刻就回来,无声冲蒋无涯点了点头。
蒋无涯和沈星肩并肩,两人出去了。
就在这个帐子外面,帐帘侧有一大堆草料,与帐篷的罅隙里,刚好能站一个人的狭窄罅隙。
这时候,天已经亮了,带着水汽的北风呼呼的,晨光朦胧,马匹吵杂的声音。
沈星和蒋无涯面对面站着,她抬头看他,小声说:“无涯哥哥,我不骗你,裴玄素他,以后肯定要在宗室选个小皇帝登基的。”
“他也绝对不可能放下权柄。”
风轻吹着,沈星没有忘记蒋无涯当年斜躺在雪坡上,和她闲聊事,又无奈轻叹,说过他的理想。
希望激烈的党争到了最后,可以解决了那些开国遗留的问题。先有一个厉君,接着再有一个让英明些的仁君,后者最好可以年轻些。那么,届时门阀朋党扫清,皇权归一,那王朝就可以真正有机会进入中兴的中叶,海晏河清,让百姓安居乐业。
那么美好的理想,多么美好的青年。
时至今日,沈星相信蒋无涯初心志向未改,否则他也不会因为楚淳风则最终选择圣山海。
眼前的人,依然是沈星衷心敬佩的那个青年。
“无涯哥哥,你知道吗?裴玄素被那曹闵刺激,他疯狂过,差一点就炮轰大堤了。但他最后想起他身后的人,想起他的父亲,想起当年的自己,他最终悬崖勒马,放弃了这个战策。”
“他真的一直在变好,越变越好。”
“他和我,还有和他的老师董道登先生都承诺过,若此战得胜。他就能重新走出阳光下,对国朝和黎庶,他像曾经他立志方向的方式去做。百年后,也不会无颜面对他的父亲。”
“他父亲是个很好的人,忧国忧民,真正的一心为民的父母官。”
“他曾经也是这样的人。”
沈星深吸一口气:“无涯哥哥,其实现在这样,倘若朝廷大军大胜,在接下来的一战一举平叛成功,不就和你最理想的那样子差不多吗?”
三十二门阀,两宫倾轧,这些开国遗留的问题不就正好全部解决了吗?
“唯一的区别,就是皇帝吧?”
沈星一瞬不瞬看着蒋无涯的眼睛,她问他:“可于天下的普通老百姓,底层的军民、官吏而言,顶头的是权臣还是皇帝,真的很重要吗?区别真的很大吗?”
对于这广大的底层,这大江南北绝大部分的人而言,区别其实是没有的吧?
只要这个权臣,不该做的他不做,不就一样吗?
沈星说:“张大人和孙指挥使,他们可以告诉你的。裴玄素他真的不是那等乌烟瘴气的阉宦,不然两位大人就不会来了。”
她认真地说:“并且,我和董先生,都会看着他的。”
是的,她不否认将来裴玄素会掌帝位更替,权势熏天,但只有他这个人把住底线,治理好这个国家,不就是和明君仁君在朝一样吗?
明君仁君就没有私心了?不可能的;他们治下就没有冤案错案或各种奇葩事情了,绝大部分都是有的,只是瑕不掩瑜罢了。
大姐夫楚淳风,想起他沈星心情复杂,但退一万步说:“明太子留下的人都不是省油的灯,还有夏以崖之流,这么多的门阀,姐夫就算成功割据南方登基,恐怕也不是不是没有掣肘啊。”
前世,就用事实证明了这一点了。
饶是帝党内部,张陵鉴这边和高子文等人都不是没有分歧的。
现在还添了夏以崖这样的人,还有这么多门阀。
其实圣山海大军这边,哪怕楚淳风称帝了,麻烦也是很多的。
“你姐夫出事了,不知道被禁锢还是被下药。后续如何,还不知道。”
蒋无涯深吸一口气,低声告诉了沈星。
不得不说,沈星说得这些,有些出乎了蒋无涯的昔日认知和三观了,但细思一下,不得不说,很有道理。
沈星和蒋无涯在外面待了有一阵子,蒋无涯侧头望了麦秆堆片刻,他和沈星很快就回到帐内去了。
其实里面也影影绰绰听到外面说话,张聚之和孙鹏举对视了一眼,两人都不约而同深呼了一口气,但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先解决眼前。
反正再如何,也不可能比明太子成功分裂南方更让人如鲠在喉了!
蒋无涯进来之后,张聚之和孙鹏举分别拉着他往青储堆的后面去了。
两人也没有废话,只说了裴玄素这次的表现,他们所知裴玄素的过去,还有他们的观感。
真的是太难得了!
哪怕将来会有些龃龉,哪怕将来会发生矛盾,彼此拉锯斡旋,但此刻他们愿意相信裴玄素有底线。
最后,大燕朝绝对不能分割南北,那么血战二十余年才一统的中土,必然就会重新陷入分崩瓦解的当中。
还有明太子和夏以崖这两个恶心东西的毒计!
绝对不能让其得逞啊!
葵水、怀水大堤一决,数以千万计的百姓遭殃,嵊州平原彻底毁掉。
倘若蒋无涯冥顽不灵,那他也当是这个千古罪人!!
张聚之说得斩钉截铁,孙鹏举唾沫横飞,心中那个天平其实早有倾斜得厉害了。
沈星加了一个强而有力的砝码。
张聚之孙鹏举最后的劝说可以说直击人心,没有花费了太长的时间,最终天平“匡当”一声彻底落下。
蒋无涯深呼吸,来回踱了几步,他牙关一咬:“好!我答应你们。”
这句话一出,自从知道这个消息之后就压着满腔忿懑怒火,也就跟着喷涌而出了。
明太子,让他去死吧!
纵观历朝历代,真的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个竟以千万百姓生命和整个大粮仓级别的平原沃土来最代价的。
简直疯子!
这直接踩过了蒋无涯的底线了,他不敢相信,他根本接受不了!
简直是,此人不死,此人不败,天理何在!
心底犹疑的那一关跨过去之后,蒋无涯当机立断,立即就答应了朝廷大军的劝降。
第166章
一旦做出决定,蒋无涯这边,事情又多又急。
朝廷把纵连串合圣山海内部其他将领的事情全部都交给他了,并且把昨日于帅帐商议的另外两个人选也告知他用作参考。
只是现今时间实在太紧张了,而明太子对大军的钳制和绝对存在的很多暗地里的眼哨,蒋无涯思考了片刻,直接放弃了设法联系柳潜和丁国荃。
——蒋无涯之所以一看见信就相信了大半这个大堤和毒计,除了楚淳风那边的异常之外,还有一个因素。作为圣山海大军主将之一,各种的核心圈的氛围以及军中的氛围,给他一种非常微妙的感觉,接下来的五点奔赴大战非常亟不可待,明太子似乎只要兵卒一缓过来之后,就会立即抢攻,不会等,不会对峙试探。连多一口气都不会喘的紧张感觉。
恰好和两封信上也对应上了。
优秀的将领,生死擦肩指挥战场这么多次,他们都有一种异常敏锐的直觉。
蒋无涯当时就直觉,这些就是真的!
而从虞陵大战停歇扎营至今,现在已经第四天的清晨了。
从京畿转战至此,已经将近一个月的时间,连续的急行军加辗转大战,全军将士连人带马确实非常疲惫,特别是普通兵士和军马,停下就起不来了。
但怎么说,到底是募兵,也就是职业兵士,操演是日常必须。如今战事氛围这么紧张,一触即发,歇个四五日也差不多了。
事实上,从昨日起,军中兵卒和普通军马的精神面貌和状态就有了明显的提升。
现在又过了一天。
今天清晨,众营已经几乎进入常军状态了。
蒋无涯心底紧迫感极盛,因为现在明太子随时有可能下令紧急集结大军,马上就开始下一场大战的!
没有多少时间了。
蒋无涯直接放弃了设法联系其他人,他必须赶在大战开始之前,把命令暗中传到京营部目前两支分兵里的心腹将领们的耳中。他和他们,必须立即准备起来。
至于朝廷大营,裴玄素的帅帐内外。
很多人从已经挑灯夜战了一个晚上了。
一大群人,文臣武将,里里外外,奉裴玄素之名在军中正忙碌进行调整的,帅帐内连夜商讨并索骥图纸制定战策的大小详细部分的。
从昨天午后到现在,一直都没有停止过。反毒计的大围剿战策,还有倘若前者未能最终成行,该如何堵截其余的敌军三路分兵。
这一场大战是在太重要了,绝对不能让明太子成功分裂南方的。彼此都是唯一获得大胜的机会。
一旦没能抓住,接下来麻烦可就大了,局面很可能会失控。
裴玄素无数好的展望,包括回握过去那个自己的手,起码百年之后,不至于无颜面对自己的父亲,都是建立上述的基础之上的。
蒋无涯成功策反固然极好,但明太子这人,对蒋无涯等非他心腹亲信出身并且麾下兵马众多的将领,暗地里的防范一直都没有停止过。
现在谁也不知道蒋无涯的仓促反叛在大战当中最终能达到什么效果。
裴玄素该准备的战策,他必须准备起来。
巢州关、怀安、葛阳叽、宜黄平原和古榕关,这五大南北分界的要害军事要塞。倘若蒋无涯那边的骤反不能达到理想的效果,最坏的情况下,裴玄素只得放弃葛阳叽和古榕关。
他熬夜看图,和副帅和大将褚世梁郑铮李骁等,以及知兵的文臣张聚之房载舟卢凯之等在不断商量讨论,各种分析和权衡利弊,最终裴玄素拍板定下来的。
帅帐内人不少,人人紧绷,过程一点都不轻松。
但裴玄素的内心情绪却也不为人知。
葛阳叽,双方大军兵分五路,唯一水师和水路直取的军事要塞。
嗯,这也是明太子和夏以崖所在的那路中军分兵。
裴玄素不炮轰大堤了,一旦蒋无涯那边不够理想,大包围围剿无法完成,那双方就要进入这个五路要塞的抢攻战了。毫无疑问,明太子夏以崖这一路水师大军,将会立即顺水而下,直奔葛阳叽而去。
放弃葛阳叽,对于裴玄素而言,就是放弃手刃明太子了。
这对于他而言,真的是个极其难受的决定。
但奈何,圣山海大军的战船占据葵水下游,距葛阳叽比朝廷大军战船停泊点要近,抢先抵达可能性低,不如转沣水直奔怀安城和巢州关而去,兵分两路,在原来怀安城巢州关的分兵上加码。如此,后者就非常有把握拿下了。
保底战策而言,这个决断非常正确。
只是私人情感而言,天知道裴玄素心路历程经历过多少的倾轧辗转。
但那天和沈星的对话言犹在耳,他想过父亲母亲、义父赵关山的临终含笑谆谆,韩勃冯维陈英顺等等人,还有他和沈星的未来。
他最终还是下了这个决定。
裴玄素一整个晚上,神色严肃,言简意赅,到敲定最后的战策三点那一刻,看起来都没有任何异样。
但他最终放弃葛阳叽那句话一出,沈星不禁抬头望了上首的他一眼。
为了不引起圣山海大军那边的怀疑,帅帐内灯烛点得不十分多,裴玄素的脸庞此刻有些背光,还戴了头盔,她看不清他的眼神。
但几个大战策终于定下来了,众人匆匆而出或直奔侧帐去跟董道登云吕儒拿更详细的要塞资料和最新情报的时候,裴玄素也返回内帐洗了把脸。
他撩帘进去之后,却站定在那里。
沈星急忙跟进去,她握他的手,发现手心冷冰冰的,有点潮。
黑暗里,沈星小声说:“如果咱们的大包围围剿能够成功,这个备用战策就用不上了。”
“咱们到时候,你就能亲手复仇了!”
裴玄素深深吐纳几口气,侧头冲沈星笑了下,“但愿如此。”
下这个决定看起来似乎很快很顺利成章,但他的心里那关过得并不容易。
但他想着,再如何,他大约也不会后悔的。
这个时候,儿女情长的时间也根本没有。
裴玄素转身用力抱了抱她,两人拥抱了一下,他在她的脸颊亲了一下,很快就分开了。
裴玄素上前两步,俯身铜盆掬水,用力拍几下脸,冷水洗去精神高度集中和紧张的通宵疲惫,用棉巾擦了两把,随手一扔回去,他和沈星就马上出去了。
……
蒋无涯也接到朝廷那边定下的详细战策了。
头一个,自然是正战策的大包围围剿计划。
双方大军届时都会兵分五路,每路约莫十万的兵马。但五十万大军体量是非常庞大的,虽说准备多时,急行军各自有序的奔赴,但从开始到进入预定的急行军路线上,这都需要非常大的动作和一定的时间的。
蒋无涯这边的京营部,十一万左右的精锐,分别奉军令负责古榕关和宜黄平原,也兵分两路。蒋无涯需要在大军离开了大营和明太子的眼皮子底下后突然展开动作,但却又不能跑出太远了
——前者,不能让明太子及时调遣兵马镇压来援;后者,五路分兵跑太远了,这个大包围围剿就不能完成了。
这个大包围围剿计划的起点在蒋无涯以及他的京营部身上,倘若他不能及时制胜,顺利干掉他的“搭档大将们”以及迅速击溃同一路的分兵的另外五万兵马,这个大包围围剿计划也就流产了。
两路京营分兵,蒋无涯自己亲领奔赴古榕关一路,而另一路奔赴宜黄平原的则由蒋氏铁杆的京营资深大将关振兴率领。
这两路的反叛战都非常重要,一定要在一个时辰之内完成反杀,并立即整军掉头,扑向来路。
这是一场非常典型的围点打援中路形成大包围的大战。
蒋无涯麾下两路京营的分兵都极其重要,时间也重要,任意失一个,这个大包围圈就难以形成了。
凭借明太子的本事,必然能挣脱出去的。
届时,只能不得不采用备用战策了。
都是久经战阵的人,蒋无涯一接到这两个战策,他匆匆看罢,立马就明白了其中的奥妙。
这两个战策定得非常好,是现在条件权衡下取舍的最佳。
但如果能用上正战策,谁会愿意不得不替补上备用战策呢?
那么现在,蒋无涯这边压力真的非常大,他的时间也非常紧张。
他甚至连提前布置都不能做多少,生怕走漏的消息,仓促之下,通知、命令、约定举事的大小暗号,研究这两条路径哪里最适合穿下手,如此这般飞速私下的传信。
剩下的也没法再做了,到时候只能看和部下属将营部的临场默契和配合了。
明太子给蒋无涯配的另一个搭档大将,可是开国名将功勋成国公、龙武大将军李如松的长子李鉴,后者乃蒙山关名将,和蒋无涯一样都是虎父无犬子青出于蓝的神熙朝名将;还有履国公司马南(这人为了让明太子出城,已经牺牲在东都的北城门神武门了)幼子司马荀,戴孝上阵,也是非常能打的。
这二人率的另外五万兵马,和蒋无涯的五万许京营部精兵合作一股,将奔赴古榕关。
另外一路奔往宜黄平原的蒋氏大将关振兴,明太子给安排搭档的则是一个熟人,意国公、武英大将军秦岑,及其所率的五万亲部。
秦岑也是个非常能打能干,上马能战下马能处理阴司,明太子真正核心圈子的人物,这个不用多说了。
总而言之,蒋无涯和关振兴的对手可不一般啊,即便是天赋绝伦和久经战阵、和手底下营部配合流利非常了得的两人,也不敢说能保证完成任务。
目前评估,也就五五之数。
最后的结果如何,谁也说不好。
……
这一场大战,在十月初三的正午终于打响了。
蒋无涯的预感非常正确,就在他送走了沈星张聚之,匆匆掉头折返自己的将帐,紧急安排未曾停下过。
当天中午,午饭一过,集结整军的号角突然就吹响了,呜呜长声响彻云霄。
几乎是马上,朝廷大军大营,也立即吹响了集结号!
普通兵士和军马才刚刚缓过一口气来,干粮制备的目标才堪完成,明太子一刻都不能等,几乎是马上,就下令全军集结,按原定战策以最快速度奔赴目标的五大要塞,并将其占领。
不能等!
绝对不能让裴玄素冷静下来。
实际这四天多的时间,明太子和夏以崖紧密盯梢紧张等待,已经不能再多等哪怕一刻钟了!
一种亢奋直冲天灵台,不管是明太子还是夏以崖,此刻紧绷之余,连四肢百骸都感到了战栗。
这一计,虽冒险(明太子必死),但这两个都是敢冒险或者疯狂的人,只要事成,他们一切的目的都达到了。
滑竿抬着明太子迅速随中军水师分兵往葵水西岸的战船停泊区域急行军而去,明太子头发枯黄,两颊却有一种很激动的晕红,他还担心露馅,用防风冻的面巾蒙住半张脸,低声吩咐,等大堤一决,马上就把楚淳风放出来。
楚淳风他已经秘密送到古榕关那路分兵去了,由张蘅功常尚峰贴身保护,开国勋贵闵国公、大将戚孟兆亲自带着保护照顾。
他一去,事成,楚淳风就能马上接掌军中挑起大粱。
冯渊低声应了,急忙把命令传下去。
大军鳞动,震颤大地,呼呼迎面的尘土和带水汽的冷风,明太子倏地侧头望向朝廷大军方向。
距离和高度问题,他望不见朝廷大军,但那边朝廷大营兵马急动的动静却非常清晰。
明太子棉巾下的脸庞,露出一抹痛畅得近乎狰狞的笑。
裴玄素是吧?
他不会输的!
倘若不能赢得彻底,那就两败俱伤!
让他们一起死,都一起下地狱去吧!!
中军水师之内。
夏以崖已经翻身上马,率江左夏氏部的三千人虽水师大部队一起急行军冲往战船方向。
他明知道危险,当然不能把江左夏氏的亲兵全部带上去,江左夏氏就驻扎在中军较边缘的位置,大军一动,除了这三千之外,其余就悄然汇入西大营区去了。
如今大军兵马鳞动,消息传递受阻很慢,哪怕裴玄素对江左夏氏部放有眼哨盯着,等消息传递到位,炮也轰完了。
他倏地转头往朝廷大营及其冲出的黑压压大军,又急忙转头望向葵水的战船区。
他这趟是有些冒险,但准备也准备了。
这个险,是冒得非常有价值的!
思及很快就能成功分裂南方达成他的目的了,夏以崖简直一阵战栗般的兴奋。
他简直急不迫待!
……
雄兵百万,两军对峙,猝然爆发,号角和战鼓响彻长空,滚滚的泥泞和硝烟直冲天际,搅动整个天空的阴云,整个嵊州平原地皮都在此刻震颤了起来了。
战前的军事推演已经反覆地做,调整各营部也已经早已完成,号角一响,各大营的大小将领几乎了马上给了反应,迅速集结部队,由小到大,以最快速度成片,直接把临时栅栏给卸了,从辕门往外急行军疾冲而去,往各自的目标方向明确奔赴而去。
沓沓急促的军靴落地声的马蹄声,从战事开始至今,蒋无涯及其麾下的将领们铠甲就未从身上卸下过。
最后回头望一眼大堤和战场方向,最先头的中军水师已经抵达战船,登上战船,迅速升起风帆了。
蒋无涯很快收回了视线,他心弦紧绷,浑身肌肉和战意都拉进都了极致,。
他和林麟蒋骁等心腹将领不动声色对视一眼,彼此都一样。
他们现在也顾不上理会其他了。
奔往古榕关和宜黄平原的这两路各十万分兵,已经迅速离开了大营,沿着预演的行军路线一路急行军而去。
沿途带起泥泞和震动无数。
在两三天之前,蒋无涯和李鉴、司马荀关系还是相当不错的,毕竟东都开国功勋圈子就那么大,就算不熟悉,也敬佩暗自神交过。
但现在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并且据整军到急行军这一路并不很长时间的微表现观察,蒋无涯发现,李鉴和司马荀很可能是对明太子那个毒计战策知情的。
不管对方有没有犹豫挣扎过,但此时此刻,能被安排和蒋无涯一路互相配合有挟制他的,其意志也必然十分坚决了。
蒋无涯面上不显,心里却出奇地愤怒起来了!简直啊,简直就是一群混账东西!
这天下虽是你们家随太.祖皇帝打下来的,但绝不是你们一己私欲的东西!
甚至你们打下的只是大燕朝,而不是这个开天辟地以来的南北神州!
蒋无涯持缰的双手都愤怒攒紧轻抖起来了,这些该死的东西啊!真的该死极了!
另一边的大将关振兴也差不多,他的搭档是秦岑,蒋无涯早已经把该知会的全部知会关振兴等人了,包括楚淳风的异常和明太子的这个毒计。
关振兴这群人同样愤慨得无以复加。
细心观察审视,秦岑同样有类似的微表现。
关振兴险些一口牙都要恨得咬碎。
过去,这位意国公的亲爹老意国公秦钦,同样忧国忧民,但也忠君忠主。当然,秦钦始终奉之为主的是太.祖皇帝。
曾经老意国公秦钦还是沈星他们徐家的恩人,流放、救人、没入宫籍的弱和小,老意国公是出大力去保护斡旋的,沈星父女叔侄几个到今时今日都没有忘记半分。
明太子能成功复出,老意国公秦钦出了大力气,让人把他的担架抬到太初宫前死谏,引发全城的开国勋贵和保前皇党、正义官将大聚集到太初宫大广场长跪不起逼谏。
这才有了神熙女帝不得不接回明太子以应对。
不知道老意国公秦钦,知晓了今时今日,明太子所作所为,他会不会后悔?
那可就不得而知了。
也没有再有心思去想。
关振兴给了眼色左右的将领们,大家心领神会,急行军潮水般震颤中,马背上的他们已经绷紧到了极致。
五十万大军的营寨铺开,那是铺原盖野,整个葵水以西、虞岭山脉异动都是黑黄一片的巡营兵甲以及灰黄色的营帐,火头营的日夜忙碌柴火炊烟不断,让那一片顺风的气温都仿佛上升了两个度。
可猝然之间,如同盘古开天辟地般,这两个一眼望不见尽头的超级大军营都突然动了起来,号角和战鼓骤起,戴甲的军士突然掉头和钻出帐篷,迅速集结,潮水般黑压压的,如同五条巨龙一般,往各自的辕门冲锋了出去。
势如海潮崩塌,声如滚雷倾轧,轰隆隆连大地都震颤了起来,山上的百姓惊起来了,都在俯瞰偷看。
这地方属于嵊州平原的最北边,山地丘陵较多,是人烟相对稀疏的地域。
当然,这也只是相对。
附近虞陵山脉的余脉、丘陵山包不少,当初大军激战着往这边不断地挪移而至,这一带的村镇乡民,非城廓里面的,不管三七二十一跑了,反正秋收都已经结束了,他们直接跑到最近的山上躲起来了。
更远些家没有被战场范围波及的,却有些胆子特别大的人,特地跑到这边的山背面爬上来,围观这场大战。
山下军潮纷纷,震颤天地,震耳欲聋,而各处山上偷看的百姓,议论声和紧张的喊声嗡嗡嗡也是一片连着一片。却说是望不见朝廷大军方向的莲花山着边,他们山头东南,往圣山海大军这边是却是极之清晰。只见五条黑压压的兵马巨龙冲出辕门,越去越远,已经彻底离开了营区范围,冲上各自的预定轨迹向着五个反向急速涌去。
可突然变了!
“怎么回事?!”有人激动尖叫,指着大喊:“哇!自己打起来了!!快快快!你们快看那边——”
“啊——”
“这边!这边!这边也是!这边也自己打起来了!乱了——”
“哇——”
藏在山上的百姓们,隐忧之余又紧张新奇,惊呼声一浪接着一浪,这个变化大得简直让人猝不及防啊。
然而在山下的远处,蒋无涯和关振英所在的两句分兵大军之中,却没有任何人有半丝嬉笑热闹的情绪了。
已经上了官道轨道半个时辰,蒋无涯一直在严阵以待观察着、寻找机会,但先前的配合紧密,如今统统成了掣肘,并且蒋无涯几次尝试接近李鉴进行斩首行动,但对方身边的亲卫本人一直没有放松过,蒋无涯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近身下手机会。
前后巡睃策马奔跑过,已经半个时辰了,不能再拖了。
最后一次接近交谈,蒋无涯也没有找到机会,他严肃点头,一扯马缰掉头离去走了十来步的时候,他当机立断,倏地接过亲卫的长弓,唰一下反手抽出马鞍后的羽箭,蓦地掉头瞄准!三支监视突然激射而出——
蒋平他们准备多时,几乎是蒋无涯手一动,蒋平厉声大喊:“吹号——”
蒋无涯身边的亲卫同时举起袖箭和拉开长弓,和蒋无涯一样直接冲李鉴方向出手了!
霎时,箭矢起飞,破空声锐利如刀锋,嗖嗖嗖嗖的,好在李鉴确实知晓明太子的整个计划,他们这些明太子的心腹将领的精神一直高度紧绷着,顷刻之间,立即就反应过来了!
李鉴也不是省油的灯!
一个伏身再翻起,避过一支打落两支,箭矢全部落空,他惊魂未定,目眦尽裂,厉声暴喝:“蒋无涯!竖子,尔敢——”
蒋平一声令下,早已经全身贯注注意着这边的京营部号角手立即就吹响的号角,令旗拚命挥着,不管事前知情不知情的京营部将领都立即反应过来了!
号角声长长,而后一短,短短短短,连续四声,声音浑厚穿透力强劲,直接压过的震动潮水般的急行军声音,刀锋般划了过去。
京郊大营这些年,是有操练过行军之中突然反水,化友为敌的战役的,并且有专门的号子。
京营部五万多的兵士一愣,但几乎是马上就反应过来了!
战场之上,听令行事非常重要,冲锋比后退生存几率要高得多,更甭提军规了。常年累月操演下来,京营全都是精锐兵士,并且配合能力非常强劲。几乎号角声一响,兵士就握紧兵刃在本部士官将领的带领底下冲原来的友军冲杀过去了!
蒋无涯一击不中,他已经策马冲锋过去了,连连的偃月长刀横扫,把李鉴身边因为突如其来箭雨多少有些乱的亲卫营杀倒一片。
李鉴暴喝一声,两人狠狠厮杀在一起。
十万兵马,一分为二,就这么狠狠冲杀在一起,你死我活。
蒋无涯武艺非常之了得,他深知到方才勉强占了先机,他必须抓住这个机会,连连暴喝,横冲猛杀,把所有事情交给林麟蒋骁等人,他一心对付李鉴,血腥的混战之中,他被砍落头盔,但根本完全不在意,趁着这个机会把战刀重重往前一推!
蒋无涯批头散发,乌黑的鬓发喷溅到了脸上的浓稠鲜血混合在一切,整个人犹杀神一般。
鏖战了半个时辰,李鉴被他砍掉了半个膀子,整个左半身和战马身上大片大片狂喷的鲜血,李鉴目眦尽裂,这位也算是当世名将了,不想小他十多岁的蒋无涯竟然如此的悍勇无双,身边厉喊爆起,还想扑过来救,李鉴当机立断掉头就跑,但蒋无涯怎么可能允许?!他一夹马腹就冲上去,连续斩杀三人,成功将李鉴斩于马下。
鲜血喷涌,泼洒整个泥泞的地面,蒋无涯低头,看着李鉴目怒圆睁不可置信的怒容,他曾经也十分敬佩对方,奈何!为什么要助纣为孽至此?!
剧烈大战,蒋无涯也喘息着,但他毫不迟疑砍下了李鉴的脑袋,用刀尖一戳往后一甩给蒋平:“马上枭首——”
“怎么样?哨马和信鸽都射下来了吗?!”
蒋安急忙打马上前,大声压下战声:“禀将军,已经全部截杀了!!”
“很好!”
蒋无涯深呼吸一口气,斩首行动终于成功了,枭首示众非常重要。原定大战策给这里预留的是一个时间,现在半个时辰已经过去了。
赶在最后的时刻终于斩杀了李鉴,还好,还来得及了!
蒋无涯气沉丹田,暴喝:“传令!立即将李鉴枭首示众,拉环形阵!立即反扑,半个时辰之内,必须解决战斗——”
暴喝声气吞山河,嗡嗡震耳欲聋,蒋无涯立即汇入大战之中,趁着敌军骤见李鉴首级的骇然和士气大挫,如同猛虎下山,五万原京营军士气势如虹,狠狠地扑了上去!
……
关振英那边也颇多惊险,但幸好他们总体来说,运气还是可以了,最终也达成了目的。
这整一场的大战的大转折起点,就真的完成了。
而在这个期间,明太子已经发现不妥了。
战船行进,尤其是顺水,那可比步兵急行军快得太多了。十万水师加步甲蜂拥成功冲上战船们之后,风帆一转,一盏茶左右,就抵达了朝廷大军的神武大炮轰炸大堤的最佳区域了;一刻钟左右,圣山海大半的战船就要彻底驶离这个最佳位置了。
可偏偏,朝廷大军那边水师已经全部上船了,一刻钟马上就过去了,可迟迟等不来对方的神武大炮轰击大堤。
突如其来,一种不祥预感搠获明太子的心。
明太子脸那种近乎疯狂般的嗜血讥笑戛然而止,他突然一把拽下面巾,“不好了!”
明太子这人亦是相当之敏锐的,他几乎是厉喊一般:“马上放飞鸽传书,蒋无涯!关振英!柳潜,丁国荃!马上发飞鸽传书!哨马!马上发信给秦岑李鉴他们,让他们接信即可回话!看其他四路分兵目前情况如何——”
“快——”
飞鸽展翅冲天,岸上的哨马立即掉头往各方狂奔而去。
然而消息回来的只有两路分兵,蒋无涯及其麾下的京营大将关振英所在的古榕道、宜黄平原一直都没有回音。
一刻钟过去了,明太子已经百分百,肯定出大事了!
他目眦尽裂:“快!下船——”
“传令巢山关和怀安两路分兵,马上掉头,驰援古榕关和宜黄平原!驰援李鉴和秦岑!!快——”
明太子当机立断,几乎是马上就连连急令,绝大部分的将士蜂拥下船,水师驱使战船立即顺水而下绕往葵水支流的萍水方向,岸上岸下,以最快速递,紧急驰援——
不得不说,明太子的应变和战策都是非常正确。
但可惜,已经晚了。
蒋无涯和关振英,赶在一个时辰结束前,堪堪完成了任务,趁机把另外五万圣山海兵马杀了一个崩溃四散,急追一段确定短时内再也整队不起来之后,他下令停下,整军掉头,立即按照战策计划的方向绕路急行军狂奔下去。
……
葵水大堤那边。
明太子的帅令一下,令旗挥舞,号角长啸,所有战船突然停下,将领虽惊诧,但立即按照帅令了立即泊岸,带着大部分兵甲冲了下去。
远处的朝廷大军战船却改变了方向。
这突如起来的变化,夏以崖本来已经下了船舱底下秘密加了精铁板防撞的底舱,他冲回甲板,脸色大变,“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满腔的亢奋,霎时断崖跳下,他目眦尽裂!
很快,古榕关和宜黄平原两路分兵的异常断了联系的消息,也送到了夏以崖的手上了。
一刹那,一股冰冻寒意从尾椎而起沿着脊柱直窜后脑,他脸色彻底变了。
夏以崖目眦尽裂,心跳几乎在这一刻停了。
不会吧?不可能的!
这怎么可能?
裴玄素怎么可能不中计?!
还有蒋无涯和关振英那边,两路分兵,倘若驰援不及时,最坏的后果不过一闪而逝,夏以崖厉声:“不可能的?!”
绝对不可能这样的?!
他咬着牙关:“快!上去,快上去!!”
……
风染上了硝烟,阴云滚滚自动而来,战船主桅上的风帆鼓到了极致,前面的帅旗和朝廷王师大旗在迎风猎猎翻飞。
裴玄素就在水师战船上,俯瞰全局。
大军出营后一个半时辰左右,岸上有哨马狂奔而起,军中的,东西提辖司的,先后抵达,追上了战船主舟,主舟立即停下了。
哨兵喜形于色,连爬带滚,是圣山海京营部反穿了布甲的心新降哨兵,在朝廷大军这边的哨兵带领底下,冲上了主舟,两人汗流浃背,新降哨兵甲胄染血,一身狼狈,但狂喜溢于言表。
他们这组是最先抵达的,几乎是扑上来就重重跪地,破音般的高喊:“报!京营蒋无涯本部古榕关方向,京营蒋无涯部大将关振英宜黄平原方向!不辱使命,已经成功拿下了古榕关、宜黄平原分兵!并成功将李鉴、秦岑部杀溃!目前,正往指定方位急行军而来——”
飞鸽冲破群山和滚滚的战声,在半空中盘旋寻找,也先后落下来了。
终于成功了!
几乎是马上,裴玄素露出大喜之色,陡然一敛,厉喝:“传令!下船。马上放信号箭——”
咻一声,一朵艳蓝的焰花信号,陡然在战船升空爆开,极致少见的艳丽颜色,穿透力极致强劲。
几乎马上,望见这朵的艳蓝焰火信号的人,马上拉爆了手上的信号箭。
艳蓝焰花一朵紧接着一朵连续爆起,接力就像四条引线一般,以极快的速度,将帅令传递到四方分兵的四十万大军那边过去了!
第167章
乌云滚滚自北而来,西北风凛冽,天空中的铅染般的厚厚云海在剧烈翻搅着,“轰隆”一声,远方天际尽头一道闪电划破长空。
沈星没有在五路分兵中,而是和陈英顺何舟等东西提辖司的裴玄素亲信负责一项极其重要的任务,就是放这个接力的焰火。
她和徐芳邓呈讳这一路所在节点的高岗上,朝廷大军中的文臣房载舟张聚之云吕儒及他们的近卫有数百人都在,不过大燕文臣大多会武,除非老得实在不大行的,现在所有人都已经戴甲提刀,紧紧攒着出鞘的刃柄,准备加入接下来的大包围围剿大战当中去。
所有人都严阵以待,心神绷紧到了极致。
高岗上,北风格外的凛冽,这已经是初冬了,居然有闪电,远方闷雷滚滚,和眼前震颤天地的行军声动混合在一起,整个人置身在天地间的轰隆当中。
沈星猛地一回头,天边尽头地平线紫蓝色的闪电在铅色的阴云中开出无数树杈子,霎时照亮一方天地。
距离这边非常远,但能想到那边是何等的动魄惊心的自然壮观,雷声稍候也轰隆隆滚过来了。
初冬惊雷闪电,阴云滚滚,似乎在预兆着,今天,一切都会有结果的样子。
高岗上,几乎所有人都回头望去,被那紫蓝色的惊住了眼睛。
狂风中,沈星急忙问:“我们这边会下雨吗?”
她担心兵士淋雨。
董道登急忙抬头左右仰看翻搅的铅云,张聚之等人也是,两人先后说:“应该不会。”
“目前来看,这雨下不到这边。”
沈星呼了一口气,心里这才稍稍一松,她就急忙望东边百里的两段战船方向望去,还有两军其余的四路分兵方向,重点是蒋无涯和关振英的圣山海古榕道、宜黄平原这两个方向。
这一刻,她真的很紧张,她既盼望着大胜,蒋无涯能一切顺利安然无恙,己方能顺利达到最佳的战略目的,除此之外,私心里,她更盼着裴玄素能够得偿所愿,手刃仇人,别留下终身的遗憾。
裴玄素做出这种种的决策,主帅身份的意义上非常完美,无可挑剔,但大约只有他们这些长久陪伴他一路走到今天的寥寥的人,才大约知晓他内心情绪起伏。
人世之间,有舍才能有得,但他一路走来实在太过坎坷,沈星盼着能两全其美,上苍垂怜不要在他的生命留下这么大的一个遗憾了。
希望能在今天,彻底复仇成功,从里到外,从公到私。
如此,裴玄素才有机会彻底和昨天往前的那一段家变过去作别,让那段时光和人成为一道已经愈合的创疤,哪怕难看,但它也算好了,让他可以以一个全新的心态走向未来。
而不是留下这么一个巨大的遗憾,烙在心底,未来总要时不时想起它。
高岗上,战船帅舟上,各路分兵的主将们,各个接力传讯放焰火的节点,所有人都绷紧心神地等待着。
然而,蒋无涯及其麾下大将关振英最终不负众望!
飞鸽振翅,划破长空;得得的马蹄,哨兵如箭矢一般以最快的速度狂冲而至!
在得讯的那一刻,裴玄素承认,饶是他,有一股热血狂冲直涌天灵盖,四周一瞬间所有动静都仿佛失了真,他整个人都在这个巨大的好消息冲击战栗着,。
裴玄素几乎马上就喝令放信号箭了,所有战船,全部领命泊岸,预岸中除去控炮控船的一万水师之外,余者倾巢而下。
凛冽的北风自身后呼啸而来,鼓动裴玄素鲜红如血的帅氅,他一身暗红玄黑的重甲在身,跨骑在膘健的战马之上,俯看黑压压抖擞战意勃发的朝廷兵士,“怆”一声,裴玄素毫不犹豫拔出王剑,斜指明太子大军所在的方向,声如霹雳雷霆,他厉喝:“将士们!这是鼎定胜负的最后一战!且随我冲锋——”
“啊啊啊啊——”
原地爆响一声山呼海啸般的齐声呐喊,全军将士拔出举起兵刃,厉声呐喊,齐声震天,压过滚滚雷鸣,“冲啊!杀啊——”
全军士气飙升到了顶点,黑压压的大军如同潮水一般,往东南方向,狂涌而去。
……
这一场大战,撼动天地。
然而明太子的驰援晚了,一子错,满盘皆落索,他下令各路分兵和亲率大军火速来援,但蒋无涯堪堪赶在一个时辰之间艰难解决了战斗;驰援已经晚了,半途哨马来报,明太子立即下令飞鸽传书和哨马飞驰传令,各路分兵立即掉头,他也连连暴喝亲率的十万分兵掉头,迅速调整战事策略。
可惜,都晚了一步。
裴玄素部署多时,等待已久,这场的围点打援的大战终于形成了大包围。
彼此,蒋无涯率京营部彻底倒戈,朝廷王师已经多达六十余万的大军;而明太子那边秦岑部和李鉴部的十万兵马被蒋无涯关振英全力杀溃四散,一时之间根本无法聚拢回来,明太子仅仅剩下三十万左右的兵马。
兵力倍数于敌人,一旦形成了想要的包围圈之后,是绝对不可能败的!
圣山海厉害将领和知名文臣还有,可朝廷大军也不缺这些,裴玄素本人更是一个异常优秀惊才绝艳的军事人物!
这场超级大战打了一天一夜,地动山摇一般的震撼,炮轰齐鸣,喊杀声震天,最终在朝廷大军连续的多次局部大冲锋之下,圣山海大军的圆阵彻底告破,进入的大混战的扫荡阶段。
朝廷大军越战越勇,全军上下亢奋不已,圣山海大军被分割成多股,仍在拚命抵挡和突围,但被越包越紧,已经大势已去了。
战至次日中午,天际的阴云翻滚着,厮杀当中,开始有小股的圣山海兵马放下兵刃投降了,朝廷大军的战声和含喜悦的呼声此起彼伏,很多被围攻的圣山海大将和绝望的门阀家主都自杀了。
在圣山海残部在坚.挺的马鞍岭东一带,明太子竟换上了软甲,抽出长剑,冯渊等人骇然失色,急忙帮着冲上去护着解决前面的敌军。
可朝廷大军乌泱泱杀之不尽,大将悍勇到了极致,己方的兵士不断倒下去,固守防御的范围越来越少。
马鞍岭这边地势略高,可以望见大半个战场,已经是彻底大势已去了,最近的青州曹氏部已经被彻底歼灭,显赫八百年的曹氏家主曹任醇在兵锋之下,自刎身亡了。
圣山海中军这边,所有人都浑身浴血,冯渊薛如庚等人冲上去,抱住明太子的腰,强行将主子拉回后方。
鲜血、焦土,硝烟,明太子浑身焦黑和被喷溅到的血迹,稀疏枯黄的头发,皮包骨的头脸,神情狰狞,不可置信,如同一个厉鬼一般。
冯渊薛如庚高子文等人扔下剑,扑上来抱住他,跪地苦求,声嘶力竭:“主子!主子!殿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属下/末将护着您走吧!”
无论如何,他们得保护明太子离开啊!
走?!离开?!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这怎么可能?
他很快就要死了!!!
明太子神色狰狞可怖,犹如疯癫一般,仰天狂笑这个留得青山在,他胸臆中的忿恨不甘和不可置信疯狂一般喷出来,他怎么可能走?
“不!不!孤是不会败的!孤怎么可能败?!绝对不可能!!不可以——”
他嘶声厉喝,声音尖利充血一般。
明太子拚命挣动,甚至举起长剑要劈砍再三不听他命令的人,最后还是郑密高声哭道:“还有九公子,九公子!您想想九公子!!九公子还需要您给他安排后面的事情,不然您放心么,……”
乍闻楚淳风,明太子近乎癫狂一般的热头脑这才短暂滞了一下,不过仅仅只是一下,但一下也够了,冯渊闪电般直起身,在他颈后位置不轻不重劈了一下。
明太子应声而倒,众人急忙扶住他,冯渊急忙将他抱起,一众人急急往后面去了,普通的骑兵和布甲等服饰衣物已经准备好了,迅速更换,往地上一抹焦土糊黑脸上,大家穿着最普通的服饰,背着明太子在掩护下急忙往后跑,跑到混乱的边缘,这才放下小心明太子一左一右架着,混进乱军当中杀了一阵子,很快顺着溃乱的兵士,往杂树丛生的方向逃去。
很多人的这样的兵士,也有很多架着同袍的,一点都不起眼,冲出去之后,一路上不断夺马,最终翻身上马,择了个方向,护着明太子狂冲离开战场。
……
可到了今时今日,裴玄素怎么可能让明太子和夏以崖这两个狗东西从他眼皮子底下跑脱。
他一直使人盯着,甚至让顾敏衡和何舟带着人换上圣山海的兵士的服饰,十几个人撑着最后的短兵相接的混乱,甚至已经混入了圣山海中军那边,远远留意到明太子薛如庚命人准备衣服的动静,就知道明太子要跑了,全神贯注盯着,拚命使人发信,急忙追了上去。
裴玄素鏖战了一天一夜,连续的高强度指挥大战,他亲率中军横扫冲锋,消耗绝对不小,但他此刻亢奋到了极致,根本一点都感觉不到疲惫。
终于,战事已经进入尾声了。
他驻马在土丘之上,远眺西边马鞍岭一带还在负隅顽抗的圣山海中军,一得顾敏衡等人的传信,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将指挥权暂时交给副帅褚世梁和郑铮。
他一扯马缰,亲自率人迅速绕过圣山海中军战场,往西后方方向狂追而去!
越望战场的外围,溃逃的圣山海兵士就越见多,甚至有人不断回头,停下了脚步——无他,战后一般情况下,这些败溃但成功跑出来的兵卒,他们正常情况下是会被打散重新收编了。
明太子一行数十骑,面露怒容,高子文郑密等人暴怒骂着抽刀砍杀沿途触及的面露庆幸的兵卒,惹得后者骇然急忙四散遁跑。
“该死的东西!该死的东西——”
明太子已经醒了,他颠簸的马背上咳血,撕心裂肺的怨毒怒骂,双目满满的血丝,滴血一般的红。
然而他的怨毒忿恨并未能持续太久,没能他身后的冯渊和高子文郑密等人流着泪劝服他,身后突然传来得得如滚雷一般的急促纷杂的大量马蹄声!
回头一看,所有人,很快就骇然神色大变!
裴玄素追来了!
裴玄素竟然追来了!
明太子这次也不乏高手,然丧家之犬的轰隆隆大战的心裂胆骇奔逃,竟然没有发现一直不远不近追踪着他们的何舟和顾敏衡。
何舟和顾敏衡带着的人一直绷紧心弦,终于等到了裴玄素,他们大喜过望,在两边山林疾冲而下。
明太子冯渊高子文等人也望见了,目眦尽裂。
在场的人,虽然不在意自己生死,但他们在意明太子的安危。
明太子到了这一刻,他却绝对不允许自己大败之后还要被裴玄素追上诛杀!
一场追逐战随即就兴起。
明太子那边全力的打马疾逃,然而,并没有什么用,裴玄素这边的全部都是一等一的顶级战马,耐力和明太子这边沿途夺来的马匹是完全不同等级了。
追上了一定距离,几轮箭雨下去,一切就成定局了。
冯渊高子文等十数人护着明太子下马飞掠奔跑,然多行不义必自毙,他们跑了三四里地,冲上高坡,前方彻底没有路了,是陡崖和葵水。
明太子算计葵水大堤和大堤下的千万百姓,他最终要实在葵水面前,真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一轮轮的绞杀,明太子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去,可偏偏裴玄素没有马上杀死他。
到了最后,裴玄素飞身而下,重重一脚,踹在拚命嘶声大骂形容可怖双手持剑乱劈的明太子的心口!
一脚,就轻而易举将孱弱的明太子竭尽全力挥舞剑招动作破了,直接将他踹翻在地。
明明只是轻而易举的一脚,明太子胸膛像被踹裂般,剧痛和栽倒,他痛得蜷缩起身体,整个人却像要疯了一样,他根本无法接受这样的失败!!!
“啊啊啊啊——”
“裴玄素,你去死!你去死啊——”
明太子痛得一刹大汗淋漓,汗水混合焦黑的脏污和颜面血迹从眼角流下来,那充血可怖的双眼,一瞬间竟像流血泪一般。
明太子撕心裂肺,他快疯了,不他已经疯了!
裴玄素也全身热血上涌,他也快要受了不了,他等这一天等了多久啊!
这一刻,他想起父亲惨死游街的情景,想起母亲的侮辱死去,自己伤痕累累、绝望中挣扎往上爬的无数情景,一桢桢,一页页,倏地飞逝。
这一刻,他甚至想起了沈星前生的那个人,“他”绝望倒在冰冷城头地面,胸口锐物洞穿,失血模糊,无力而不甘苍凉的悲剧一生。
在今天,他终于将这个罪魁祸首之一要杀死在剑下了。
裴玄素最知道杀人诛心。
他倏地半蹲,明太子举剑欲杀他,裴玄素轻蔑一笑,就这剑这力道,还想杀他。
他轻轻一挡,明太子虎口剧痛,剑就往后飞了出去,直接掉入汹涌的葵水之中。
裴玄素一把抓住明太子的手腕,内劲一吐一拧,“卡嚓”一声,明太子腕骨折了,可他还没有放手。
裴玄素垂眸,勾唇冷笑,看着明太子这副枯黄头发皮包骨的丑陋样子,“你现在,真像个鬼。”
裴玄素伏低身,用又轻又清晰的声音,居高临下:“而我,有光明幸福的未来。”
“权柄,我有;我的心腹亲信们,也有很好的将来;我还有妻子,将来还有孩子。”
明太子倏地睁大双眼,裴玄素眼底含着居高临下的冷笑,他压低声音,一字一句:“我和星星的孩子,我会好好教养他,将来这大燕王朝,会是我孩子的。”
“我的一切,都会给他。”
所以,明太子以为的,权宦不得善终,不会发生的了。
那时候,裴玄素还是壮年,他大约会和沈星到处走一走。裴玄素没有忘记说起他少年游历的时候,沈星有点艳羡的眼神。
这一刻,风声萧萧,裴玄素提着明太子的衣领子,一字一句,脑海里却闪电一心两用,他忽想起,沈星困在一处长大,兜兜转转都在四面围墙的地方,长大出门,也忙忙碌碌,困心困身。
这是个好主意。
或许,以后他可以带她天南地北走一走,看看这开阔的天地。
可以说,这天底下,最了解你的,往往是你的敌人。
裴玄素没有窥视过明太子和楚淳风的那场争执,但一刻,他精准地搠获明太子内心最深处的隐秘,他下意识,就知晓该如何让明太子癫狂痛苦得痛不欲生。
人生,其实还有另一条路的。
他走出来了。
他有爱人,有兄弟,有亲信,有蹚渡黑暗后走出在阳光下的光明未来。他将会有着哪怕被人诟病但也不可磨灭的功勋声名,有着幸福美好的未来,有爱妻相拥偎依,有开心快乐日子,他甚至还会有自己的孩子。
他的一切将来会给自己的孩子的。
他可不会走上史书上任何一个权宦的那些个惨淡收场。
明太子算计一生,同类只有他自己一个人。
裴玄素曾经进来过,但他悬崖勒马,他要出去了。
“我什么都有!我更不会没了下场,我的一生,和你不一样。”
裴玄素哈哈大笑,飒飒江风,他的笑声畅快极了。
明太子心脏都扭曲在一起,他张嘴,想厉喊,他想抓住裴玄素,想撕扯掉对方的那张笑脸,他也确实这么拚命做了,但被裴玄素轻而易举一巴掌打倒在地。
明太子一生,从来没有这么狼狈绝望和愤懑过,这一瞬他的身体都承受不住了,心脏剧烈的绞痛,连接了脑部,剧烈抽痛,剧烈的情绪翻滚扭曲之下,他“噗”喷出一口血。
明太子显然已经受不住了,裴玄素眼疾手快,眉峰不动,眼神冰冷无比,笑声一收倏地站起,反手抽出腰间的王剑,“噗”地一下,重重刺穿明太子的心脏!
明黄的剑穗在剧烈晃荡,裴玄素冷冷地道:“说来,这柄剑,还是女帝陛下所赐的。”
用神熙女帝赐的王剑,杀死你,是不是很痛快?
这辈子,你连神熙女帝都赢不了。
明太子目眦尽裂,裴玄素重重的用剑身搅动了几下,心脏被割裂成割烂的冰冷梗痛和剧痛,明太子死死瞪着裴玄素,裴玄素吐出一句话:“我要将你和太.祖皇帝同葬。”
上辈子,这不是你的遗愿吗?我成全你。
明太子心脏脑海炸裂,死亡都没有这一刻难受,死去活来,他被刺激得“噗”吐出一口心头血。
明太子死死睁大眼睛,充血可怖,死不瞑目,头一歪,气绝身亡。
裴玄素倏地抽出宝剑,鲜血喷涌而出,他反手割断明太子的咽喉,力道之大,明太子半个颈骨都断了,头歪到一边,鲜血狂喷。
裴玄素连连砍了很多剑,半身血污,尤自不够,他恨极:“尸身留着,我要亲自挫骨扬灰!”
想葬?
做梦。
裴玄素紧紧握着剑柄,仰头望天,这一刻,浑身血液往上冲,痛快极了,也哽咽。
他要将明太子挫骨扬灰!
以告祭父母在天之灵!!
以及,牵连而死的义父、族人,和一众从前牺牲的亲信们,等等!
明太子根本不配获得葬身之地。
第168章
葵水堤岸上,明太子脑袋大幅度歪在一边,瞪着大大狰狞的染血眼眸盯着他曾经蔑视的葵水,猩红汩汩,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裴玄素踩着他的头碾了几下,垂眸痛畅至极,这个狗贼折腾了半生,到头来也不过一个该死的,永坠黑暗的弱者!
他真真正正戳到了明太子最在意之处,这才真正有一种成功复仇的痛快感觉。
顾敏衡朱郢带着人扯下一件披风,已经往这边跑过来要兜住明太子的尸身了。
裴玄素倏地转身,面向战场中心方向,他感觉雨丝飘落,蓦地抬头望一眼天空。
东南方向大雨已经断续下了一天一夜,被吹散的阴云重新聚拢,弥漫厚厚一层的烟灰色,在战场上的天空越压越低,越压越低。
一场雨很快就要来了。
裴玄素抬头望了一眼天空,又看战场,毫不迟疑下令:“传令褚世梁和郑铮!马上调整各部,加大力度包抄绞杀敌军马鞍岭这一块,一个时辰内必须完胜!”
“得令!!”
一名背着令旗的领兵在七八骑护送之下,飞速往战场方向狂奔而去。
大战大势已定,裴玄素下令完毕之后,遂不再理会。
他要亲自手刃,复得大仇,除了明太子之外,还没完。
还有一个夏以崖呢!!
……
江风呼呼,绵绵的雨丝不分敌我洒在每一个人的头脸上身上。
对比起歇斯底里和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的明太子,夏以崖可要清醒和惜命太多了。
隆隆的急行军,在前往驰援古榕道宜黄平原两路分兵的即将抵达的路上接到蒋无涯和关振英已经斩杀李鉴秦岑并血战赶在他们到来之前抢先杀溃了李鉴部和秦岑部,当时夏以崖就一阵晕眩,变化来得太快太多,他惊骇之后,当时就生出了一种极度强烈的不祥预感。
果然,后续大战,裴玄素挟六十万朝廷王师,堪堪赶在明太子指挥大军分三路急速离开之前,成功将圣山海三十万大军大包围。
接下来的大战,就非一人之力可操控的。
朝廷大军越战越勇,在兵马数量倍己方又成功形成了包围圈的情况下,明太子多次指挥突围都失败了,那裴玄素指挥是没有一点的失误。
夏以崖愤懑到了极点,一度不逊于明太子本人,他的半生筹谋,从十二三岁就开始奔走一直到了今时今日,一夕之间,所有东西都成了飞灰。
明太子和夏以崖甚至曾经疯狂试图用神武大炮轰炸葵水、怀水大堤——到了这份上,他们失败,也不允许裴玄素得到胜利。炸开大堤,两败俱伤!
但裴玄素早有防范,本来战场就尽可能拉离葵水怀水大堤的神武大炮射程范围。明太子和夏以崖专门留在后军的那二十三门神武大炮,被率先轰了一炮,事先安排的桐油燃起一片火海,这边安排的朝廷兵士齐声厉喝声传一片。对于炮轰大堤淹没千万百姓这种罪名,普通炮兵是难以承受的,一听慌了手脚,于是这二十三门神武大炮的炮弹储箱被桐油引发的大火迅速燎至波及,先行爆炸了。
轰炸大堤计划才终于彻底失败了。
这件事情,是韩勃全权负责,带领人和窦世安殷厚渠这边的亲军部互相协作,最终成功完成的。
韩勃半个月前就来了,他当初运气还行,博阳城中有个颇擅刀砭的大夫,被徐亨以最快速度打听到并背了回来,伤口处理得不错并及时——他运气也好,失血极多但幸好没有伤及重要的脏器。
之后,裴玄素得讯立即就遣了老刘带着小莫大夫赶过去。当时神熙女帝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他当然紧着韩勃,小莫大夫是老刘的心爱的徒弟之一,最擅刀砭外伤,青出于蓝,师徒两人亲自看过韩勃的伤口,都觉得处理得不错。之后,由小莫大夫随身照料韩勃,老刘匆匆赶了回来,很快东都大变,也加入了朝廷大军中。
可这样的情况下,韩勃怎么可能乖乖躺着养伤?他好不容易伤好了大半,得到了小莫大夫的允许,立即就坐船南下赶来了,然后被裴玄素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就小半个前,沈星在南都行动期间的事情。
韩勃被勒令回去养伤,从受伤至今一共一个多月的时间,前天他终于掉落了最后一点伤痂,原来伤口的位置成了一个狭长椭圆形的粉嫩新肉,赶紧赶回来大营,被裴玄素询问并亲自检视过伤后之后,终于允许被加入这场最后的大战——当然,当时并不知道是最后。
韩勃感同身受,恨明太子和夏以崖要死,明太子那边,裴玄素已经有安排了,他遂毫不犹豫自动请缨这个夏以崖。恰好裴玄素也想给他立功的机会,夏以崖肯定和炮轰葵水大堤连在一起的,遂把这一串的事情都交给了他。
炮轰失败之后,圣山海大军这边很快大势已去,夏以崖遁离的事情其实比明太子早太多了。
一轮轮围攻绞杀之下,江左夏氏这些年精心养起来的封兵和私兵被大势之下七零八落,他恨到了极点,但很快就下令心腹将领和其余亲信,舍弃这些江左夏氏的兵马了,他深知裴玄素如何的恨毒了自己,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夏以崖准备多时,他和明太子完全不一样,他可从来都给自己那排了后路的,从战船上下来的时候,他已经下令底下悄悄去准备了。
他带着一百多的亲信,化整为零,最终成功离开了战场,甚至马上把铠甲等物全部卸下了,马又转车,和慌乱带着家当骡马四散投奔的百姓一摸一样。
这个夏以崖,警惕心和反追踪的能力真的非常强劲,可以看出夏以崖是极之忌惮被裴玄素追踪的,他也非常肯定裴玄素一定会严密追踪他。
真的很厉害,准备的手段也足够多,但好在韩勃原本就是一个当世一流身手的佼佼者,如今已经进入了成熟的巅峰期,并且韩勃出身东西提辖司,这么多年下去,追踪手段炉火纯青。
韩勃身边的手下都已经被甩脱了,甚至连赵怀义都不得不被引开了,最后只剩下韩勃,韩勃不敢大意,一路极之小心的伪装追踪,最终成功追踪到夏以崖一行遁离了战场,翻过了马鞍山,之后换了平民衣着,赶着骡马和车,混入百姓的奔走的人流车马流中,往着通江州的望海县方向而去,看方向,好像不进城,直奔望海县的码头方向去了。
这个方向,甚至和江左夏氏封地容安州是背道而驰的。
——没错,实际上,夏以崖这个狠人,他直接连江左夏氏都放弃了。
他不甘至极,但这个是个心明眼亮的人,唯一只是心思恶毒不择手段罢了,夏以崖心里非常清楚,江左夏氏没法救了,裴玄素这人的能耐,他也不可能在中土有东山再起卷土重来的机会。
一失败,就是彻底失败了!
他和明太子不一样,他不会再有挣扎的机会。
夏以崖不甘狰狞,但他马上就决断,出海离开了。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但好在,他还有退路。
失去了江左夏氏,但在此之前,他转移了不少东西离开大燕。
他在别的地方发展,说不定若干年后,裴玄素失去了警惕,他还能回来给年迈的对方一记致命一击。
或许将来,资助或者帮辅对方的敌手,他还有可能有回来的机会!
世家和别的没底蕴家族不一样,只要不死,他们早晚能等到再兴机会或王朝末年的。
呼呼的北风,骡车上,夏以崖这才有时间重新清洗包扎手臂的战伤,他用牙关咬住绷带拉紧,露出狰狞之色。
骡车车队后面,韩勃用面巾蒙住脸,也背着大包袱骑在马骡上,他皱眉,到了这等需要迅如雷电的脑力激荡的时候,他就有点想不明白了。
这夏以崖不回夏氏,他这是要去哪?
但好在韩勃怀里还有飞鸽,他立即闪到一边巷口内,抽出炭笔和裁小的纸张飞快写好,然后取出装性格的竹筒,把信鸽掏出,纸笺卷好飞快塞进去,立即放飞,而后重新尾随而上。
裴玄素杀死明太子之后就收到了信鸽,彼时他已经下令完毕,往韩勃赵怀义他们先前传信的方向急追而去了。
裴玄素展开信笺一看,当即长眉一挑,闪电般的想到了,“望海县码头?”
望海县,顾名思义,是葵水一个重要水路节点通江州的辖下的县。
从通江州和望海县,是能直奔大江出海口的,一般的船只都是从通江州这个繁庶物资丰富造船工艺又强的州城停靠,补充物质、修补船只,然后直接就能顺着大江出海,沿着海岸一路北上,到青州齐州到商阜繁华之地的。
裴玄素几乎是马上道:“他要出海。”
葵水东下的大船出海,普遍都是北上的,因为南下山多,也是多不毛之地——南方鱼米之乡水网纵横,本就不用出海就能抵达,况且南方繁华之地和大海相隔着数百里的连绵群山,船靠岸本来就不到的。
所以出海的船,基本没有南下的。
只不过,裴玄素一下子就猜到了:“难道,他要去安南、身毒等地?”
说到葵水出海,常人只想到北上,但裴玄素何等敏锐,他立马就想到了,南下漫长的偏僻或不毛海岸线后,可以从海路抵达身毒、安南等外面的国朝的。
那些国朝当然远比不上大燕中土,但有的也有一个西南或南方诸州的大小。
当然,不管夏以崖想去哪里,裴玄素都不可能让对方去成的!
冷风呼呼,细雨濛濛,垂眸一扫手上的信笺,裴玄素眯眼,他冷冷道:“去通江州码头。”
望海县码头不够深,停泊的都是内河小船,只有通江州的深港,才停泊得了大船。
……
夏以崖真的很厉害,他在没有发现韩勃的情况下,甚至一度把韩勃给甩脱了。
不等韩勃的小船下水重新缀上他,夏以崖一行乌篷船仅短短行了三四里地,就在本州的通江州码头边缘上岸了,直接弃了乌篷船,直奔停泊在通江州码头的大海船去了。
然而才刚刚越过人声鼎沸因为战事不少船只提前驶离了通江州码头,让码头较往日显得有些冷清,后半截船坞仅仅只有几艘大海船——其中两艘是他的。
当时江风呼呼,又冰又冷,船坞的杉树枝叶索索在风中摇动,夏以崖带着人才刚刚飞跑至大船前十来丈,他心里甚至还在忖度着,留下一艘船给剩下的人,他上船马上就走。
可刚一转过船坞望见那艘熟悉的大船,冲出去才两步,他就发现了不对劲了!
静悄悄的,大船上下,没有任何一个人出现,明明已经接信,本应该在扬帆的,可一点动静都没有,甚至没有一个人冲下船迎他。
只听见江水声音哗哗,甚至连附近的几艘大海船也静悄悄的,完全没有前面码头那样急忙上下货的匆匆热火朝天景象。
静得诡异,像死了一样。
夏以崖脸色阴沉带着数十人疾冲而至,陡然刹住!他脸色登时大变,立即就挥手,他马上就掉头了!
然而,他这么一停。
后方刷刷响动,东西提辖司缇骑和高官赭色艳色的服饰之外套上软甲,还有身穿朝廷大军甲胄服饰的箭兵,全部都已经提刀在手,弓满上箭,对准他们中心的这一块。
里三层外三层,满满当当,箭兵本来距离颇远,但迅速逼近,已经是随时万箭齐发的状态。
所有人,脸色登时大变。
大海船上,军靴落地的清晰沓沓声。
裴玄素一身染血的暗红玄黑重甲,身后鲜红帅氅浓重的渲染了一层猩红的人血颜色,他脸上当然有硝烟和鲜血的污渍,但这一刻,却显得更加凌厉。
江风太劲,他身后那染血沉沉的帅氅,在鼓动猎猎。
夏以崖倏地回身望去,霎时,目眦尽裂!
但,裴玄素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和这人废话。
长筒的黑色军靴,一步一步下了舷梯,裴玄素来到夏以崖的面前,他冷眼欣赏着对方的骇然脸色,这还不够!
裴玄素勾唇,露出一抹冷冰至极的森然笑意:“你想去身毒?还是安南?”
“你的妻子和三个儿子素来深居简出,这是已经安排离开大燕了?”当然,妻子对于夏以崖来说大约不算什么,但嫡子绝对重要。找几个孩子,很少出门时候冒充,也不算什么。
裴玄素如果没猜错,夏以崖绝对已经把儿子转移走了,否则这样的一个人,这么南奔北走,还抽空生下三个嫡出儿子,绝对是为了后继有人。
并且,江左夏氏,这两年来,好几个和夏以崖关系非常密切的夏氏嫡系族人,已经很久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没见过人了。
韩勃也露头了,一跃跳上江岸,“哥!”
裴玄素点点头,那双锐利森然的眼眸始终不离夏以崖。
他冷笑,一脚将夏以崖踹倒在地。
后者倒是想避让试图脱身,但直接被韩勃和赵怀义联手压制下来,接着裴玄素一脚踢中夏以崖的心口。
这个昔日的所谓好友兄弟,直接被他踹断了七条肋骨,摔在冷硬的地面上吐出一口气。
裴玄素抽出长剑,锋利冰冷的剑锋,他蹲下来,俯身,冷冷道:“想来,你是不会告诉我你的儿子们和夏家的人在哪里的。”
“但没关系,去大燕周遭这一圈大小外国查问查问,这十年八载内,有哪个新落户并崛起的家族,不就行了?”
夏以崖暗中转移儿子和小部分的亲信族人,自然不是去这些地方吃苦受罪的,学习语言,交好当地,经营扎根,并且中原人的面貌到底和那些土番小国的人有些不同的。
又有时间限定,想找到这些人,不是很容易吗?
裴玄素这样的聪明人,根本就用不着去严刑拷打夏以崖的这些心腹。
夏以崖一直一言不发,冷冷盯着裴玄素,颜面衣襟染血,胸腹极痛,他心知今日必死,但这人却有一种成王败寇的目眦尽裂傲然。
但裴玄素最后语调冰冷而缓慢,讥诮森然,一字一句说罢,他脸色终于大变了,变得狰狞无比:“你!……”
裴玄素蓦地站起,一挥剑!雪色乍起,一抹血红泼洒,骨碌碌一个头颅直接砍在地上!
夏以崖身首异处!!
要是平时,裴玄素绝对会好好折磨夏以崖,但他现在不能离开战场太久。
裴玄素亲手斩杀了夏以崖,命人将尸体留着,他旋即将这边的事情交给韩勃和赵怀义,迅速带人渡江折返了。
……
裴玄素不可能不心潮激动了。
他终于手刃了明太子和夏以崖了!手背上甚至还清晰感受着仇人颈血泼洒在上面的滚烫热意。
烫得他浑身都战栗了起来了。
水路很短暂,裴玄素来得不动声色,走了悄然,船行仅仅几里路,就重新上岸翻身上马。
他不是夏以崖,也用不着左绕右绕,直接就抄近路回大战场。
呼呼的风,细细的冷雨,呼啸打在策马狂奔的他的身上。
在今日,乙巳年十月初四。
他终于为他惨死的父亲母亲复仇了!
为失去生命的所有亲人朋友复仇,还为那个彻底斩断光明人生蹚渡黑暗煎熬太久太久的自己复仇了!!
迎风狂奔,他突然泪流满面。
终于啊!
……
裴玄素迅速赶回战场之后,他面上已经看不出落泪过的端倪了,这时候,整个大战场都已经基本结束了这场大战,获得的最后的胜利了。
褚世梁和郑铮得到裴玄素的命令之后,立即全力调度兵马,加大力道对马鞍岭一带的敌军进行最后大围剿。
就在一刻钟之前,圣山海副帅上将军李如松自刎身亡,这位军威赫赫开国勋贵,声震四海满头白发的名将,最终晚节不保,落得一个叛军身份和自刎的下场。
李如松一死,剩下的亲部负隅顽抗了一阵子,最终彻底投降了。
全部放下的兵刃。
整场大战,宣告大获全胜。
裴玄素下令收缴投降将兵的军械,卸甲,清理原圣山海大营,驱赶降将降兵进去,命人看守,容后再处置。
救治伤兵,收缴神武大炮,注意防备炮弹箱引爆,等等。
这些事情,并不需要裴玄素去亲自处理,他下令下去就可以了。
底下人自忙碌去。
滚滚的硝烟,底下的人忙个不停,争取赶在雨下大了之前完成。
裴玄素驻足在赤红帅旗和王旗之下,他看了战场片刻,旋即一扯马缰。
这些琐碎事情用不着他去忙活。
裴玄素大战胜利,手刃仇人成功,身上的热血尚还沸腾着。
他百般心绪,俱在此刻翻搅在一起。
今天,才是他人生的真真正正的大转折,他想做,努力去做,也真的做到了!
裴玄素在飞马赶回来的时候,他就已经生出了想见沈星的念头,已经问了一次。
处理完了这些事情之后,他一刻都不能等,立即拨转马头,往东边沈星所在的方向,飞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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