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摄政王(1)
谢闻刚下早朝回来, 这个世界的他,身份是个刚刚掌握实权不久的傀儡皇帝。
尽管他的羽翼已经丰满,更在朝堂上崭露了锋芒, 处置了一些人, 但今天上朝,依旧有不少人找他的麻烦, 想看他这个软弱没用的小皇帝当着那么多朝臣的面,出笑话。
还有人当着皇帝的面,讽刺他根本不懂帝王权术,江山社稷要是落到他手里,迟早都会完蛋。
因此退朝之后, 谢闻都面色微沉, 没说一句话,跟着他的宫人自然也惴惴不安,不敢多言。
皇帝虽处置不了前朝的人,但杀几个宫人, 还是很容易的。
长乐宫内,谢闻坐在桌案前, 认真地看那些奏折,看完一本摔一本,他的贴身侍卫齐明一头雾水地将地上的奏折捡起来,等他看清了奏折里面的内容,总算是明白皇帝为何龙颜大怒。
齐明将奏折整理好,重新放到案上,他道:“其实陛下也不用烦心, 杀了这些人就是。”
就跟今天上朝一样,那些人想看皇帝的笑话, 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这个命。
照他来看,全都应该拖下去处死,齐明是个纯粹的武夫,他的想法最是直白,皇帝要想坐稳龙椅,不见点血怎么行。
齐明旁边的人轻笑,齐明看过去,不满地问:“你笑什么?”
余白和齐明不一样,他不会武功,在皇帝身边的身份更像是谋士。
余白道:“齐明,要是人人都不服陛下,陛下难道要将这满朝文武都杀光吗?”
“那你有什么好法子?”齐明瞪着余白,余白要是说不出来什么好法子,他就把他也拖下去,和那些人一同处置了。
“杀一儆百。”余白慢慢吐出这四个字,他和齐明并肩而立,目光却是落在谢闻的身上,“陛下,为帝王者,最是要心狠。”
齐明不可置信:“你说要杀了……”
齐明没有继续说下去,满宫里,已经整整十天,没有提起那个名字了。
有可能以后,这宫里,再也不会有那个人存在了。
转眼,谢闻又往地上扔了一本奏折,上书陛下尚且年轻,不可没有摄政王辅佐。
左一个摄政王,右一个摄政王,谢闻站起来,漫不经心地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被压皱的龙袍,他勾着唇道:“那就去看看皇叔吧。”
齐明和余白跟上去,齐明看着皇帝的背影,难不成今天就是摄政王的死期?
……
宿安言被关在皇宫的暗牢中,这暗牢自建成以来,就只关过宿安言一个人,像是专门为宿安言准备的。
谢闻让齐明和余白站在暗牢门口等他,领头的侍卫将皇帝带进去,暗牢里阴冷潮湿,侍卫担心皇帝受到冲撞,但谢闻却一步一步走得分外坦荡,甚至隐隐有加快的趋势。
侍卫心里疑惑,皇帝就这么急不可耐想要这位摄政王的性命吗?
没有那个帝王会忍受自己的江山被人把控十年,侍卫这样想,也就释然了。
关押宿安言的牢房,在整个暗牢的尽头。
侍卫将牢房的门打开之后,就退了下去,留这对皇家的叔侄,在暗牢里对峙。
其实摄政王也并非是皇帝的亲叔叔,他只是先帝的结拜兄弟,当初先帝大病一场,预感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于是先封宿安言为异姓王,又让他在太子登基后辅佐,是为摄政王。
皇室有血缘羁绊的都斗得头破血流,何况是没有血缘的,陛下想要杀摄政王,应该分外容易吧?
早在侍卫开门的时候,盘坐在床上的宿安言就睁开了眼睛,他以为是小皇帝要见他,但没想到,居然是小皇帝亲自来了。
宿安言踉跄着跪下去,“臣请陛下安。”
他到现在还记得为人臣子的本分。
宿安言乌发雪肤,坊间传他素有玉人之姿,即使已经三十岁了,但他的相貌依旧很出众,和他这副好相貌搭在一起的,是他不卑不亢,宁折不弯的气质与仪态。
他还是那个摄政王,只不过双手和双脚上的锁链让他的动作不太自然。
开局就囚禁,谢闻捻了捻有些发冷的手指,这确实不是个好的开始。
“皇叔请起。”谢闻主动揽住了宿安言的胳膊。
宿安言身子一僵,有着些微的颤抖,但被他克制住了,他苍白一笑:“陛下是君,臣身为人臣,跪着听就好了。”
谢闻挑了挑眉:“皇叔想要跪着听?”
“是。”
“可我想要皇叔起来听。”谢闻扯着宿安言手上的链子,硬生生将宿安言扯了起来。
宿安言头晕目眩,差点跌进谢闻的怀里,宿安言与谢闻拉开距离,不过这么个小小的动作,宿安言就已经喘着粗气了。
宿安言靠着墙平复了呼吸,他垂着眸问:“陛下此来,是为了什么?”
其实宿安言心中清楚,他监国十年,如今小皇帝想要将江山夺回去,那他这个摄政王,肯定不会有好下场。
只是宿安言不知道,到底有怎么样的下场等着他。
小皇帝是会直接赐死他,还是连个全尸都不愿意留给他。
宿安言越想,心中就越发冷,他和小皇帝即便不是亲生的,但小皇帝到底是他看着长大的。
“皇叔觉得我想做什么?”
宿安言身上的链子是原主专门命人打造的,自原主成年以后,就一直放在床头的暗格里,等着有一天用在他的皇叔身上。
这链子除了钥匙,什么都无法打开,链子上还坠了不少的铃铛,宿安言走动之间,就会发出铃音。
就像是现在,宿安言蜷缩着身子,他不停地发着抖,身上的铃音就无从断绝。
宿安言咬着牙道:“臣不知道。”
宿安言抬头看着安然坐在床上的谢闻,他有一双风雪侵染过的眼眸,却不冷淡,只是透着清冷,同时清亮得可怕。
不像是谢闻,黑白分明的眸子,在谈笑间,就有超脱世俗的残忍。
谢闻和他的父亲一样,都是天生的帝王。
先帝当初要他这个异性王以摄政王的身份,护好小皇帝和他的江山,宿安言如今完成了。
宿安言攥紧手,像是下定某种决心,迎上谢闻的双眸,他问:“陛下是来赐臣死的吗?”
“不是。”
宿安言有些意外,抬眼之间,谢闻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
谢闻伸手挑起宿安言的下巴,原以为会在宿安言的脸上看见愤懑,但什么也没有。
宿安言双眼失焦,脑袋一歪,就贴着谢闻的手掌,与此同时,身子跟着软倒,被谢闻接住了。
谢闻伸手探向宿安言的额头,滚烫一片。
……
摄政王被皇帝从地牢里放出来了,还是皇帝亲自抱出来的,此事知道的人很少,除去余白和齐明之外,就只有那个看守暗牢的侍卫。
齐明去太医院请来了一向为摄政王诊治的张太医,现在知道此事的人,变成了四个。
齐明在心中估计,陛下以后会不会让他动手灭口?
但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摄政王的病情。
张太医是清楚宿安言的情况的,这位摄政王一向身体不好,白日里殚精竭虑,夜中又多梦,怕是等不到皇帝杀他,他这副身子就先熬坏了。
这些日子又被皇帝关在暗牢中,不病倒就奇怪了。
张太医收回诊脉的手,去向谢闻回话,“陛下,摄政王这是高热之症,臣需回太医院配药。”
“齐明。”
“在。”
“送张太医回去。”
齐明提着药箱,将张太医送回太医院,余白站在谢闻身边,谢闻挥了挥手,也让余白下去了。
偌大的长乐宫,就只剩下了谢闻和宿安言两个人。
谢闻看向床上躺着的那个,仿佛连呼吸都微弱的人。
帝王家,伪叔侄,病弱,全都拉满了,谢闻觉得头疼,刚才应该让张太医也给他看一看。
药很快熬好,由齐明送进来,齐明将药碗放下,他问:“陛下,可要属下去请余白进来喂药?”
他是个粗人,喂药这样的精细活,还是余白来干最好。
“不用。”
看来陛下连余白也不信任了。
齐明便道:“那属下去找个宫人进来?”
“你先下去吧。”
齐明只好出去。
长乐宫的宫门全都合上,连窗子也紧闭着,一切都因为张太医说了,依照摄政王如今的情况,万不能再受寒,殿内甚至这个时候,就烧上了地龙。
热到宿安言的眼皮都是红的。
谢闻拿起来的勺子抵在宿安言的唇边,宿安言牙齿紧闭,无法往前一步。
撬不开?
谢闻将宿安言扶了起来,捏着宿安言的下巴,迫使宿安言张开嘴,将药往下灌。
依旧不行,喝了是喝了,但都被宿安言吐出来了。
要是再折腾几次,宿安言估计会病的更加严重。
谢闻想了想,用嘴将药全都渡给了宿安言。
喂药的时候,他不容反驳,那些药总算是被宿安言咽了下去。
最后一口的时候,宿安言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他与谢闻的距离近在咫尺,唇瓣发麻。
宿安言的脑子空了一瞬,谢闻居然是在亲他?
要杀他的皇帝,居然在这样折辱他。
第092章 摄政王(2)
宿安言怒不可遏地瞪着谢闻, 后者却只是散漫地轻笑了一声,“皇叔醒了。”
皇叔皇叔,谢闻叫他皇叔, 却做出这样的事情。
“你怎么能……”宿安言还没说完, 就猛烈地咳嗽了起来,他原本惨白的脸色, 都因为这震动胸腔的咳嗽红润了几分。
谢闻轻拍着宿安言的背,好不容易缓和了下来,宿安言依旧喘着粗气,对刚才的一切心有余悸。
谢闻递了水到宿安言的唇边。
水因为谢闻的动作荡起涟漪,涌上了宿安言的唇, 湿润的感觉不由得让宿安言想起方才的事情。
他被他看着长大的小皇帝轻薄了。
宿安言鲜少生气, 他的性子和他的长相截然不同,可以称得上寡淡,朝堂上的人都怕极了他这份寡淡。
原本称得上万事看淡的宿安言,这个时候却气到浑身发抖, 用这无用的身躯蓄起一股力气,打翻了谢闻手中的杯子, 连谢闻都一时不察被推的一个踉跄,温热的水弄脏了谢闻的龙袍。
看见谢闻站不稳,宿安言的眉目间闪过担忧,最终他还是闭上了眼睛,一副任凭发落的样子。
宿安言的眼尾有些发红。
只是亲一下,反应就这么大吗?
谢闻抬手,就按在了宿安言的眼角底下, 摩挲过那发红的眼尾,谢闻企图让手底下的人, 再可怜些。
偏偏他这个时候要装的衣冠楚楚,徐徐图之。
“皇叔,要是不想喝水的话,可以不喝,还是皇叔看我这身龙袍不顺眼?”
谢闻的话语里充满了试探。
“你……”宿安言睁开眼睛看了谢闻一眼,不知道想到什么,他攥紧拳头,骂了谢闻一句恶心。
肖想自己的皇叔确实恶心。
谢闻却问:“皇叔想到了什么,觉得我恶心?”
宿安言将头转到一边,他只觉得头昏脑涨,心里像有一团火在烧,手指隐隐泛白,连骂谢闻恶心的力气都没有了。
“张太医为皇叔看过了,说皇叔是得了风寒之症,皇叔要是不喝药,恐有性命之危,我才……”
谢闻欲言又止,但他已经说的足够清楚了。
宿安言反应过来,当时他除了唇瓣发麻之外,口中确实有药的苦涩味道,他病体沉疴,平常不知道要喝多少药,但他却是最怕苦的,唇齿间沾上了药的味道就忘不掉。
难道真的是自己误会了小皇帝?
宿安言犹疑地看向谢闻,误会小皇帝要对自己……宿安言的耳朵悄悄红了,他闷声道:“有劳陛下为臣如此费心。”
到底还是宿安言看着长大的人,即便谢闻要杀他,他到底还是会有几分心软。
如今发生了这样的误会,正当宿安言不知道怎么面对谢闻的时候,谢闻道:“那皇叔好好养病,我先出去了。”
宿安言微怔:“陛下……”
只传来门开合的声音,温暖的殿内仿佛都少了几分生气。
宿安言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才慢慢地睡了下去,这是在长乐宫内,他睡的是谢闻的龙床,锦被上有着帝王独有的龙涎香。
许是刚刚吃完药,宿安言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这一觉睡到天黑,宿安言刚刚想要坐起来,就感觉到有一双沉稳有力的手,从背后托着他。
宫人鱼贯而入,点亮了殿内的烛火,让宿安言看清了身后的人是谁。
“陛下……”
因为谢闻挡在床边,宿安言为了礼仪周全,只能跪在床上,他的膝盖陷进柔软的被子里,腰却挺的笔直。
宿安言不是礼部中人,却是这朝野上下,最重规矩的人。
“皇叔觉得如何了?”谢闻的口吻一如往昔。
宿安言愣了愣,“好多了,多谢陛下关怀。”
“皇叔虽然好多了,但张太医说了,皇叔如今不可随意挪动。”
“只是回到暗牢,应无大碍。”宿安言道。
更何况他本来就是该死之人,现在死和以后死,都没有分别。
无论如何,他都不应该待在这里。
在宿安言的眼中,谢闻如今已经不需要他了,他的下场是注定的。
“皇叔以为,我是想杀皇叔?”谢闻笑得漫不经心。
宿安言有些摸不清谢闻的脾气,一方面他难以割舍谢闻,觉得谢闻不会杀他,一方面他又确实把控了朝政十年,谢闻如今掌握了实权,不杀他杀谁?
他怕是成了谢闻唯一的眼中钉,肉中刺了。
倘若他不被拔除,余下的,谢闻也不会安心去收拾。
宿安言早在答应先帝的时候,就料想到会有如此结局,但等真的到了这一天,宿安言却有如同剜心的苦楚。
他不想要和谢闻走到这样不死不休的地步。
“皇叔,我不明白父皇如何要将我交给你。”
“是,”宿安言苦涩道:“但那时内忧外患,你父皇也没有别的选择。”
“他已经做的够好了。”
“我的意思是,”谢闻不经意地在宿安言的脸上蹭了一下,“皇叔是个过分的人。”
宿安言的眼中流露出茫然,“你说什么?”
“皇叔以为我要杀了你,皇叔这样想我,难道不过分吗?”
“什么?”宿安言怔怔看着谢闻。
“难道我在皇叔眼里,就是可以杀了你,这样无情无义的人?”谢闻反问。
宿安言下意识地反驳:“不是……”
除了不是,宿安言说不出来更多的话了,谢闻将他关进暗牢是事实。
如果不是想杀他,那就只能是为了做戏……
这场戏,只可能做给一个人看。
宿安言脸上一片恍然,他好像明白了,谢闻却拍了拍宿安言的肩膀,“皇叔这些日子,就在这里好好休息吧。”
宿安言问:“臣在这里,陛下去什么地方?”
“偌大的长乐宫,难道没有我的栖身之地?”
说完这句话之后,谢闻就出去了,连片影子都没有留下。
余下的几日,除了宿安言喝药的时候,其余的时间,宿安言从没有见到过谢闻。
余白奉旨守在宿安言的身边,余白是谢闻的心腹,谢闻让他闭嘴,宿安言要想从他口里打听消息,几乎是不可能的。
殿中的烛火再亮,总有照不到的地方,那些昏暗的地方,像是谢闻的失望凝为了实质,一直在这殿中纠缠着宿安言。
他是真的得罪了小皇帝,宿安言叹了一口气。
……
宿安言在长乐宫中养病的第五日,他成为阶下囚的第十五日,朝堂上吵了起来。
宿安言在朝中十年,却没有为自己培养一个亲信,没有人为宿安言说话,那些人吵来吵去,无非是宿安言是杀还是留,杀或者留,到底哪种的价值更大。
以丞相为首的官员认为皇帝要想将实权牢牢地握在手里,就要杀了宿安言绝了被夺权的后患。
只要没了宿安言,谢闻就不至于再当个傀儡皇帝。
而以兵部尚书为首的官员认为宿安言有些手段,是皇帝身边不可多得的人,再说宿安言始终是皇帝名义上的皇叔,要是杀了宿安言,皇帝岂不是成了无情无义的人,必定落下口舌,遭百姓非议。
到了最后,竟然成为了兵部尚书和丞相之争。
……
宿安言知道这件事情,源于一场偶然,齐明来告诉余白关于朝堂上发生的事情,两人就在窗下,齐明说话毫不避讳,都被宿安言听见了。
宿安言无心去想这是故意的还是无心之失,他拧着眉就这么一直坐着,不发一言。
晚间,谢闻过来,看着宿安言喝药。
比起第一次被谢闻渡下去的药,这几次喝药的时候,宿安言意识清醒,眉头都没皱一下,就将药喝了。
旁边碟子里摆着谢闻让人送过来的蜜饯,当着谢闻的面,宿安言没去碰。
他总想着谢闻还是小孩子,谢闻在这里,他却连喝个药都要吃蜜饯,着实没用。
宿安言这样想,谢闻却问他:“皇叔难道不会觉得苦吗?”
他舌尖被苦得有些发麻,那沾满糖霜的蜜饯,就这么轻松地被宿安言含在了口中。
谢闻正接过宫人手中的帕子擦手。
宿安言低下头,等到蜜饯吃完,他才敢抬起头,看着谢闻。
“既然如此,我也该走了。”谢闻站起来。
“陛下。”宿安言开了口。
谢闻道:“皇叔,怎么了?”
“陛下心中烦恼的事情,臣有解决的法子。”
谢闻盯着宿安言的眼睛,两人像是在对峙,半晌,谢闻先开口:“皇叔不会是要让我杀了你吧?”
宿安言握紧手,“这确实是一个法子。”
“皇叔还是这么想我?”
宿安言的睫毛颤了颤,“还有另外的法子。”
“什么?”
宿安言话里要的东西,谢闻让齐明去暗牢一趟,取了过来。
那四条金色的链子,在宿安言的碰撞下,发出当啷的响声。
“陛下。”宿安言双手将链子奉到谢闻的面前。
谢闻将链子接了过去,他愈加好奇:“皇叔想要做什么?”
宿安言伸出手,白皙的手腕上还依稀可见当初被链子磨损留下的痕迹。
“只要陛下继续将臣缚住,断绝了臣夺权的可能,朝上便从此……”
分明了。
但谢闻的眼中只剩下宿安言的一双手。
第093章 摄政王(3)
铃音响起, 宿安言即便做好了准备,却还是因为这铃音想到了在暗牢里面永无天日的十日,双手双脚都被缚住, 犹如粘板上的鱼, 动不了分毫只能任人宰割,何况那个宰割的人, 还是他看着长大的小皇帝。
身心都被侵扰着,任凭宿安言如何随遇而安,却终究还是在那样的日子中有了惊惧,手微微地发颤,却控制着自己, 没有将手收回去。
可是他等了一会儿, 只等来链子坠地的声音,那样价值千金的链子,就被谢闻毫不在乎地扔在地上。
宿安言微怔:“陛下。”
“这个法子不够好,”谢闻握住宿安言颤抖的手, 道:“我不想用。”
这个法子确实不够好,斩草不除根, 总是会春风吹又生,比不上杀了他,来得干净利落。
“陛下是想……”
就算是杀了他,也没关系。
宿安言垂下头,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像是等待着谢闻将刀架到他的脖子上。
他还是跟十年之前一样,无限度地包容小皇帝。
两指抬起宿安言的下巴, 被风雪侵染过的清冷眸子浮上一些茫然,之后, 宿安言才意识到这个姿势不太妥当,往后退了一步,却又被谢闻分出来的另一只手攥住了衣领。
宿安言一抖,无论如何,小皇帝对他做这样的动作,都算是过了。
“陛下……”宿安言艰难道:“陛下想要做什么?”
“我是皇叔看着长大的,皇叔难道不相信,我有本事处理好这件事?”谢闻反问,语气里带着不满。
温热的手指贴在宿安言的后颈上,这样熟悉的触感提醒着宿安言什么,他看着小皇帝长大,私下里,也对小皇帝多有照顾。
但现在跟之前不太一样了。
小皇帝之前没有他高,如今宽阔的肩膀却可以挡住他整个人。
小皇帝比他更适合在朝堂上,那欲来的风雨,小皇帝也不会放在心上。
难道小皇帝真的长大了?
他完成了先帝的嘱托,是时候可以放手了?
心里升起难以言喻的感觉,宿安言清了清嗓子,对着谢闻行礼,礼数周全之后,他才缓缓道:“陛下乃人中龙凤,朝堂到了陛下的手上,必当焕然一新。”
而他是时候,退场了。
听宿安言说的这么正式,谢闻有些想笑,那些弯弯绕绕到了最后,都化作了一句:“皇叔相信我就好。”
宿安言这才敏锐地注意到,谢闻忘了自己的自称,他身为皇帝,这江山的主人,怎么能一次又一次在人臣面前,忘了自己身份的象征。
这根本不妥当。
“皇叔说的有理,”谢闻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可我想这样。”
谢闻坚持,宿安言也只能任由他去了。
只是他有些恍惚,仿佛他们之间不是帝王与臣子,而仍旧是皇叔与侄子。
皇室的无情并没有对他们之间的关系造成影响,但……
这是十分僭越的想法,只是出现了一瞬,就被宿安言迅速否定了。
“陛下,”齐明在殿外道:“张太医来了。”
“让他进来。”
张太医是来给宿安言诊脉的。
诊完之后,张太医道:“陛下,摄政王的风寒,已经快要好了。”
他心中有些犹豫,要是摄政王的风寒好了,陛下是不是又要将摄政王再关进暗牢里?
到时候,摄政王还会有命在吗?
他考虑良久,终究本着医者的本分说了一句:“摄政王不能再受寒,否则后果难以预料。”
谢闻颔首:“知道了。”
这怎么都不像是放在心上的样子,但张太医也没办法,他已经尽力了。
张太医出去之前,谢闻向他要了一些涂抹的药膏。
拉着宿安言在榻上坐下,谢闻掀开他的衣袖,不知道为何,仿佛要比刚才偶然看见的一眼,要严重一些了。
手脚上面的红痕,全是宿安言自己磨出来的,被这样束缚住,实在是太过屈辱,宿安言认了小皇帝要杀他的命,却不能忍受小皇帝如此对他。
此时明晃晃地显露在谢闻眼底,宿安言耳根发烫,看着谢闻打开了药膏的盖子,宿安言伸出手道:“陛下,臣自己来吧。”
谢闻静静盯着他,宿安言被看的有几分不自在,他忍不住解释:“只是小伤而已。”
“皇叔体弱,便是小伤,也能要皇叔的性命。”
谢闻张口就来,指尖沾了药膏,谢闻托住宿安言的手腕,将细腻的药膏慢慢抹在伤处上。
倒是不疼,只是宿安言不太习惯,好不容易忍受完了手上,宿安言注意到谢闻又去碰自己的腿,当即往后一缩。
“陛下……臣不敢劳烦陛下。”
他再一次向谢闻伸出了手,想要自己处理脚腕上的伤痕。
“是我害的皇叔如此,难道不该向皇叔赔罪吗?”
“赔罪?”宿安言喃喃道,谢闻为什么要向他赔罪,这一切都是他应该做的,这十年里,他殚精竭虑,只怕自己做的还不够好。
“是啊,赔罪。”
谢闻抬起宿安言的腿,径直除了宿安言的鞋袜,宿安言紧张得绷紧了脚趾,白里隐隐透着粉——除了对规矩的顾忌之外,宿安言还有些不好意思。
他始终是谢闻的长辈,却要谢闻来为他处理伤势。
“这是什么?”
谢闻在宿安言的脚踝上不止看见了被链子弄出来的红痕,还看见了一团淤青。
宿安言浑身都太白,这样的淤青不止突兀,还有些吓人。
宿安言不以为意,只是道:“臣在自己府里扭伤了。”
也就是,将宿安言关进暗牢里的那日,宿安言先是在自己府里扭伤了,然后强忍着疼痛来上朝,等到下朝之后,又被骗到长乐宫,被齐明擒住了关去了暗牢。
原主还在暗牢里,亲自给宿安言上了链子。
受了这些,宿安言居然连一点委屈的情绪都没有,怕是打落了牙齿也只会和着血往肚子里吞。
谢闻叹息一声:“皇叔难道不会觉得痛吗?”
宿安言一顿,直接道:“臣习惯了。”
他身上的伤病不少,久而久之,让他养成了忍耐疼痛的性子,只要不是特别难受,他都可以加以忍耐。
总会过去的,宿安言常常这么安慰自己。
过不去也没关系,不过就是一死。
谢闻沉默着给宿安言上完了药,至于这淤青,怕是需要揉开。
“皇叔,我要开始了。”谢闻提醒宿安言,让宿安言做好准备。
“嗯。”
当温热的手掌覆上来的时候,宿安言的睫毛颤了颤。
刚开始揉,宿安言就有些受不了了,会忍痛,但又怕痛。
他攥紧衣袖,咬紧唇,所有声音都被他封在了唇齿之间。
谢闻瞥见宿安言苍白的脸,狠狠心,还是继续揉了下去,不知道过了多久,宿安言觉得自己都痛的麻木了,谢闻才松开手。
到旁边的铜盆里洗了手,谢闻才拿起另外准备的湿帕子,擦了擦宿安言脸上的冷汗。
“陛下,臣没事。”
他的脸色苍白,唇色却是格外艳丽,是被他硬生生咬出来的。
谢闻想也没想,手指直接碰上了宿安言的唇,宿安言狠狠一颤,谢闻在唇上摩挲过后,才道:“没破。”
宿安言的手攥的更紧,头往旁边偏了偏,他张了张口,劝说道:“陛下毕竟是陛下,要担心遭人非议。”
那些言官可不是吃素的,宿安言担心今日之事走漏风声,谢闻会遭到他们的弹劾,到时候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千年之后,谁还说得清。
“皇叔多虑了。”
宿安言依旧语重心长:“你要小心。”
因为朝堂之上,对谢闻威胁最大的,从来都不是一个摄政王,朝中党派林立,谁都虎视眈眈。
宿安言突然就有些放不下,想为谢闻再挡十年的腥风血雨。
“我知道了。”
谢闻想了想,又说:“那史书会怎么写我们?”
宿安言摇头:“我不知道。”
谢闻握着宿安言的手,勾着唇凑近:“那当然是我以暗牢困住皇叔,又让皇叔锁链加身,还与皇叔有了肌肤之亲。”
宿安言听见最后一句,惊愕一闪而逝,他迟钝地低头,看向自己与谢闻握在一起的手,慌慌张张地将手抽了出来,他道:“陛下不要胡说。”
他顿了顿,又道:“不要往自己的身上,妄加罪名。”
“我只是实话实说,而且……”
“什么?”
谢闻站起来,他不以为然道:“日后的史书肯定比我说的,还要精彩。”
添油加醋,哪怕是宿安言成为他的唯一珍爱,都是有可能的。
宿安言仔细想了想,觉得真有这样的可能,他方寸大乱,只能求助谢闻:“那臣与陛下,当如何?”
他自己的名声也就算了,最重要的是,不要牵连谢闻的名声。
谢闻道:“皇叔与我,撇清关系就好了。”
宿安言愣了愣,他仰起头,眼神一如既往地清澈:“来不及了。”
从十年之前,他和谢闻的名字就绑定在了一起,史书怎么也绕不开他来写谢闻。
想写谢闻,就必须要写他。
谢闻又在床边坐了下来,他轻笑着问:“皇叔是舍不得与我撇清关系吗?”
第094章 摄政王(4)
宿安言眨了眨眼睛, 他的眼睛有些晦涩难言,只能靠眼泪带来暂时的湿润缓解,他艰难道:“不想。”
他眼里的泪珠出现得快, 消失得也快, 宿安言的软弱也在一瞬之间消失了,宿安言垂眸道:“臣失职。”
他整理好心情劝说道:“陛下高坐帝王之位, 第一要做的,就是心狠,再亲近的关系,都只不过是陛下可以拿来运用的筹码而已。”
他这话说的断情绝爱,要是他的声音没有颤抖, 谢闻也许会相信他真的是这么想的。
不赞同的话也要说出来, 只为了谢闻能够成为合格的帝王?
谢闻道:“皇叔深谙帝王之术,但其实,皇叔用的也不怎么样。”
在这十年里,表面上, 宿安言掌握着朝政大权,谢闻只不过是个傀儡而已, 但实际上,宿安言没少以身作则,教给谢闻一些道理,这些,就是帝王之术。
宿安言一直都在为以后他不在谢闻身边的那一天做准备,他是最希望谢闻可以独当一面的人。
可整整十年的时间,连他自己都做不到和谢闻撇清关系, 也就不能再来要求谢闻利用和他之间的关系。
被谢闻这样说,宿安言也不生气, 他只是苍白一笑,缓缓道:“好歹撑到了现在。”
不知道是说他的身体,还是说他本来就不适合官场的性子,却在朝堂上撑了十年。
再说下去,恐怕宿安言就要把心挖出来给他了,这样的人,在系统给他的剧情梗概里,却没有什么好下场。
谢闻的手按在了宿安言的肩膀上,宿安言很瘦,有些地方骨头突出,甚至硌手。
“皇叔不要胡思乱想,我不会和皇叔撇清关系的,”谢闻柔声道,他转而握住宿安言的手,宿安言手心冰凉,谢闻便将自己的温度渡过去,“千年万年之后,史书之上,我与皇叔的名字,还是会在一处,皇叔只要安心养病就好了。”
“陛下……”热的不止是宿安言的手心,还有宿安言的胸腔。
宿安言只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十年之前的那场大雪终于稍稍停歇了一些。
可他又很矛盾,他确实不想和谢闻就这样断了关系,但他又怕自己这样优柔寡断,反而连累了谢闻。
宿安言犹豫的时候,谢闻已经站了起来,他要走了,走之前,还记得让外面的人进来,往炉子里添一次炭火。
今日殿内已经不烧地龙了,地龙太热,宿安言受不住,谢闻便让人搬了炉子到殿中。
火势渐旺,映得谢闻的眸子也是火光一片,像是这位帝王熊熊燃烧的野心。
这是宿安言从未见过的谢闻。
猝不及防,谢闻探上宿安言的额头,宿安言往后退了退,又觉得自己实在是小题大做,尴尬地往前凑了凑,跟主动往谢闻的手掌上贴没有分别。
宿安言一阵脸热,都这么大的年纪了,却要做这样的事情。
谢闻轻声道:“皇叔不发热了。”
“嗯。”宿安言恍惚地点点头,他记得这话,张太医之前就说过了,当时谢闻也在这里,那谢闻为什么还要再试探一遍?
谢闻只是借机和宿安言亲近一下而已,他心满意足地收回手,“皇叔早点休息吧。”
“陛下要走?”
谢闻点头,道:“皇叔只管在这里好好养病。”
宿安言皱了皱眉,他提醒谢闻:“这是陛下的寝殿。”
现在他在这里,谢闻却要日日到别的地方,这像什么样子?
谢闻笑了笑,“又有什么关系,说起来,整个皇宫都是天子的。”
“是这样。”
道理是道理,但宿安言总觉得他如今和谢闻之间,坏了太多规矩,只是小病而已,不值得谢闻这么对他。
“我原先也以为是这样,但别的殿,总是缺这个缺那个,又要去库房取,太过麻烦。”谢闻抱怨着,留心着宿安言的反应。
果然,宿安言放心不下他,眉拧得更紧了:“在陛下身边伺候的人,怎可如此马虎,陛下乃万金之躯,吃的用的,都要是最好的。”
“陛下也该让总管好好管教。”
宿安言一担心起来,就什么都顾不得了,他性子和顺,为了谢闻,却连管教都说的出来。
谢闻很是受用,只是这样,他就没出息地觉得心中慢悠悠地泛着甜。
“嗯。”谢闻兴致不错,他看着宿安言:“只要皇叔好起来,我就可以安心了。”
言外之意是,至于其他的,无关紧要。
他这样含糊其辞,宿安言应该也能明白吧?
“陛下……”宿安言拉住谢闻的手,反应过来之后又松开,“其实这殿中,并非不能住下两个人。”
他的睫毛微微发颤,“只是要委屈陛下了。”
“嗯?”谢闻达成目的,但他挑了挑眉,问:“皇叔说什么?”
“陛下可以留下来,与臣同住,只需再委屈一晚,明天臣自请去别殿而居。”
谢闻仔细想了想,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皇叔这样说的话,眼下也就只能这么办了。”
“只是委屈了皇叔。”
宿安言手指蜷缩,“臣不委屈。”
很快便有宫人,将谢闻的东西搬过来,连锦被都新准备了一床,就放在宿安言的旁边。
宿安言的脑子轰然一声,他磕磕巴巴地问:“陛、陛下这是、这是什么意思?”
说完之后,宿安言觉得太失礼了,敛眉低首,一副等着降罚的样子。
“不是皇叔要我留下同住的吗?”谢闻无辜问。
“可是……”宿安言脸发烫,“臣的意思、臣的意思是……”
宿安言的舌头就像是舌头打结了一般,是同住不是同床共枕,这样一句简单的话,因为太过羞耻,他始终说不出来,只是紧紧地拽住自己的衣袖。
手足无措的样子,看着可怜极了。
“皇叔放心,我不会对皇叔做什么的。”谢闻柔声宽慰。
“臣没有这样想!”
那些龌龊的东西,他揣测过一遍就罢了,怎好当着谢闻的面,再揣测第二遍。
无论如何,他都是谢闻的皇叔,谢闻敬他爱他,他上次一定是在病中走火入魔了,才会那样胡思乱想。
“嗯,我也没有这样想,只是如今天色已晚,让人进来重新布置,又是一场劳心劳力,不如先就这样,皇叔觉得如何?”
“嗯。”宿安言细若蚊声。
这龙床足够大,可是两个成年男子躺在上面,总是会有摩擦,宿安言的耳根子红了一片。
烛火被熄灭,只留下最靠外的两盏,周遭的一切都静下来。
原本两人都是平躺,只是谢闻忽然换了姿势,宿安言睡在里侧,谢闻这样一转身,目光便径直落在宿安言的身上。
宿安言的眼皮抖了抖。
“皇叔睡不着么?”
被谢闻看穿,宿安言只好认命地睁开了眼睛,他解释道:“臣不太习惯与人同床。”
“我也不太习惯。”
“那……”
宿安言想要坐起来,又被谢闻按着躺下,宿安言担忧道:“陛下久久不睡,恐会耽误明日上朝。”
没有人更比宿安言适合当一个良臣,偏偏就是这样的良臣,群臣都以为他有狼子野心。
其实真正有狼子野心的是他吧。
“那皇叔想要怎么做?”谢闻问。
“臣想唤人进来,为陛下点安神香。”
“安神香不管用。”
宿安言惊讶地看着谢闻:“那陛下,恐怕是龙体有恙,需要请太医来看一看。”
“不需要太医。”谢闻离宿安言更近了,他伸手环住了宿安言,宿安言大惊之际,谢闻却在宿安言的颈窝蹭了蹭,就跟他孩童的时候一样。
“皇叔不是会唱哄人入睡的童谣吗?皇叔唱一遍,我也就睡着了。”
宿安言羞愧难当,他通红着脸,嗫喏道:“那样哄小孩子的童谣,臣早就忘了。”
其实宿安言还记得,但眼下的情景并不合适。
以前是他将谢闻抱在怀里,而如今是谢闻可以轻松地将他揽进怀里,他们之间的地位与力量,都已经进行了颠倒。
过去与现在,差的不仅仅是一首童谣。
“陛下还是让人进来点安神香吧。”
“皇叔真的不记得了?”谢闻问。
宿安言坦然地摇了摇头,他以为这样谢闻就会放弃了,要么是寻太医来看,要么是点上安神香,但谢闻道:“我可以为皇叔唱。”
宿安言微怔:“什么?”
“我还记得,皇叔不是也睡不着吗?我可以为皇叔唱。”
“陛下……”
同床共枕本就于理不合,谢闻怎么能给他唱那样哄人入睡的童谣,连辈分都颠倒了。
可他是臣,谢闻是君,谢闻想要干什么,他是拦不住的。
低沉的歌声慢慢在宿安言的耳边响了起来,气流拂过宿安言的耳朵。
宿安言的心中升起一股奇怪的感觉,仿佛他和谢闻之间明确的界限正在弱化,也许在不久的将来,他和谢闻还会更加亲密。
更加亲密……
宿安言一头冷汗地醒来,外面早就天光大亮,他旁边的锦被发冷,谢闻走了很久了。
可是谢闻留下的那些痕迹却仍旧包裹着宿安言。
宿安言羞愧难当地闭上眼睛。
第095章 摄政王(5)
“皇叔起了吗?”
不知道过了多久, 床边响起谢闻的声音。
宿安言心里一惊,猛地坐了起来,起的太快了, 他感到一阵晕眩, 身子将将要软倒下去,又被一只温热的手掌托住了。
他知道这是谁的手, 以前都是他将谢闻托住,现在轮到谢闻来撑住他了。
等到宿安言缓过来之后,他看见的是谢闻带笑的脸,谢闻应该是下了朝直接赶过来的,身上的朝服都还没来得及换。
宿安言是看过谢闻穿朝服的样子的, 但不知道今日是不是因为角度的关系, 他忽然觉得小皇帝身上有先帝的影子。
先帝虽是明君,但行事雷厉风行,他在位之时,朝野上下, 没有人不怕他。
宿安言不由得苦笑,谢闻是他的儿子, 两个人能不像吗?
这样的念头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只不过是在一遍一遍提醒宿安言,小皇帝已经不需要他了,他没有自己的价值了。
宿安言脸色苍白,漂亮的眼睛也像是蒙着一层阴霾。
谢闻在宿安言身前坐了下来,他问:“皇叔起的这么急做什么?”
宿安言这才从刚才的情绪抽离出来,他想要跪在床上为谢闻行礼, 被谢闻拦住了,宿安言一顿, 道:“陛下,这于理不合。”
“嗯,”谢闻眼睛都没眨一下,“我知道,但那有什么关系。”
“陛下……”
在宿安言的心中,礼法总是最重的,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都坚守礼法。
但对于谢闻来说,他是个现代人,能平静地接受他们在他面前跪下,就已经很好了,更何况,要想和宿安言更近一步,就需要打破礼法。
“皇叔还觉得头晕吗?”谢闻伸手,按了按宿安言的太阳穴。
宿安言摇了摇头:“不晕了。”
他对谢闻的触碰说不上习惯,但也没有之前的心惊胆战了,他们只是叔侄,谢闻这样,也是因为担心他。
这样想想,宿安言就能说服自己。
“那我去换衣服,皇叔准备梳洗,之后我们一起用早饭?”谢闻提议道。
已经许久不曾与谢闻同桌吃过饭了,宿安言道:“好。”
谢闻转身去了另外的地方,余白带着人捧着铜盆和衣服进来。
宿安言洗完脸,看向那件衣服,上面的花纹异常精美,不是他常穿的,应该是宫里新做的。
余白看出来宿安言的疑虑,道:“陛下吩咐的。”
这一句话对宿安言永远有用,只要是谢闻吩咐的,他都愿意照办。
宿安言将衣服换上,月白的衣裳,衬得他整个人长身玉立,连头顶上的玉簪,都是与这衣服登对的。
寻常人不知道他的习惯,也许这也是谢闻吩咐的。
小皇帝还将他放在心上。
……
宿安言到的时候,谢闻已经在等着他了。
仿佛知道他要干什么,谢闻先一步搭在了宿安言的手腕上,轻轻一拉,就将原本要行礼的宿安言,拉到了他的身侧坐下。
谢闻递了筷子到宿安言的手里,“皇叔请用。”
“嗯。”宿安言生涩地点了点头。
这顿饭吃的悄无声息,宿安言有心想要问一问朝堂上如今的情况,但担心谢闻生气,以为他还是想要掌权。
他的指甲陷进掌心里,宿安言强迫自己不要去过问。
但谢闻居然在席间主动提及了。
“丞相还是想要我杀了皇叔。”
谢闻有些动气,宿安言宽慰他:“丞相跟我是政敌,早在你父皇还在的时候,就看我不顺眼了,受了十年的气,他当然想要尽快处置我。”
宿安言熟知丞相的那些手段,他并不放在心上,但他的云淡风轻,往往让丞相更加变本加厉,宿安言自己都搞不清楚,丞相为什么想置他于死地。
“那兵部尚书呢?”谢闻看着宿安言,“皇叔手中没有兵权,他这样又是为了什么呢?”
宿安言被谢闻的目光烫到了一瞬,“臣不知道,陛下要想知道,臣可以去查。”
说多错多,等到宿安言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宿安言跪到地上,宛如月亮坠地,只剩下淡淡的清冷月光。
怀中都尚且不能收藏一片。
谢闻不应该生气,就像是丞相对宿安言使出的那些手段一样,这也只是他的手段。
但看见宿安言跪下,谢闻发现,他高估了自己。
一个坐着,一个跪着,谢闻居高临下,宿安言自愿俯首,君臣的界限在这一刻分外分明。
谢闻觉得前几日都白干了。
他挑眉问:“皇叔这是什么意思?”
“臣只是……”
“皇叔还是认为我会杀你,认为我从来没有相信过皇叔?”
宿安言心中突然浮现一阵隐痛,他垂首,避开谢闻的目光,“臣不敢。”
“皇叔怎么会不敢呢?”谢闻轻笑着,也单膝跪在了地上,让宿安言只能撞进他的眼中,“不管我说什么,皇叔都不会相信我。”
“陛下……”光是谢闻跪在他面前就足够耸人听闻了,宿安言拽着谢闻的手,想要将谢闻扶起来,他警惕地盯着外面,担心会有旁的人看见。
但谢闻反而扣住了他的手,让宿安言动弹不得,谢闻的手指拂过宿安言那些自己作弄出来的印子。
谢闻问:“皇叔觉得疼吗?”
“臣不疼。”
宿安言试探地想要收回手,但没什么效果,谢闻还没用力,他就已经被谢闻困住了。
他跟谢闻本应该是方才的位置,可现在变得平等,宿安言手足无措。
“可是我有些失望。”
谢闻的语气淡漠至极,却将宿安言心中的隐痛扩大了,如今变成了闷痛,疼痛越来越清晰。
宿安言张了张唇,最后道:“是臣失职。”
“我是因为皇叔才失望的,皇叔难道不应该哄哄我吗?”
宿安言身子一僵,这一次他倒是没有拒绝,没有回避,他只是目光茫然地问:“要怎么哄?”
要怎么样,小皇帝才不会生气?
“首先,”谢闻拉过宿安言的手,他道:“忘了君臣。”
“什……么?”
宿安言震惊之余,被谢闻拉着站了起来,他一个踉跄又被谢闻扶住。
“之后,忘了自称。”
“臣……”
宿安言看见谢闻变了脸色,又硬生生将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最后,叫我的名字。”
宿安言没什么反应,谢闻松开他的手,“皇叔要是不想哄,就算了。”
“等、等,”宿安言伸手去拽谢闻的袖子,却拽了个空,他的心也跟着一空,是他的怀疑先得罪了谢闻,如今可以缓和两人关系的机会就落在他自己的身上,用不用,只是取决于他自己。
谢闻本来作势要走,听见宿安言那不成调的句子,又坐了回来,看着宿安言握着个空拳,掌心里空空荡荡,谢闻还将自己的衣袖主动塞了回去。
手中有了东西,宿安言的眼神慢慢聚焦,“我知道了。”
“嗯?”谢闻歪头等着宿安言叫他的名字。
宿安言细若蚊声:“阿闻。”
“嗯,皇叔。”
宿安言还是不太自在,他皱着眉说出自己的担忧:“要是被旁的人听见了,要如何?”
“长乐宫里里外外都是我的人,要是传了出去,不就是有奸细潜藏在这里?”
还能用来测奸细,宿安言不能不吃惊。
“其实兵部尚书不想我杀你,也许是以为,你的手里还有些东西。”
话题又回到了这上面,宿安言怔愣地摊开手,“臣、我的手里,没有东西。”
谢闻笑起来,毫不避讳地说:“皇叔很可爱啊。”
“可、爱?”宿安言的脑子更加迟钝,像是生锈了一眼,缓缓转动,才明白了谢闻的话,被小辈这样夸,宿安言的脸直接红了个透,“请陛下,不要再玩笑臣了。”
他一时不察,又说出这样的话,担心谢闻生气,但谢闻没计较,“我没有玩笑皇叔。”
他转而轻声道:“皇叔,其实你也只是比我年长了十岁而已。”
更何况,这多出来的十年,在宿安言的脸上看不见任何风霜的痕迹,宿安言已经三十岁了,但依旧很年轻。
谢闻试探着,想要在有意无意之间,突破这一层屏障。
“陛下,十年很长。”
并非弹指一挥,但等到了十年后,又觉得岁月如梭。
宿安言问:“陛下提起这个,是想要什么?”
谢闻凑到宿安言面前,他道:“皇叔觉得,我想要什么?”
宿安言握紧了手,一不小心又在方才弄出来的印子上,雪上加霜了,“倘若是想替臣定下婚事……”
婚事???
谢闻直接站了起来,面沉如水。
023:看见没有,这才是真正的生气。
“皇叔想与何人定下婚事?”谢闻问。
宿安言不明白谢闻为什么突然大发雷霆,比起他的婚事,显然是兵部尚书有什么企图,更为要紧。
可在谢闻这里,就像是颠倒了一般,仿佛,他比朝中的事情,要更加重要。
宿安言心口发烫,他闭了闭眼睛,“没人。”
谢闻也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大了些,他神色如常地坐下来。
没人不就意味着,他也可以成为皇叔的枕边人?
第096章 摄政王(6)
谢闻自然地握住宿安言的手, “既然皇叔说了没人,婚事可以以后再相看合适的人。”
宿安言沉默着点了点头,想了想, 他又道:“臣的婚事并不着急, 如今最要紧的,还是朝堂。”
谢闻心想, 宿安言不着急,他着急啊,他恨不得明日就当着满朝文武宣布他的“皇后”就是如今的摄政王。
但凡事不可操之过急,要是他真的下了这道圣旨,满朝文武先不说, 光是宿安言, 也要被他吓死了。
关于这个世界,老婆的攻略太慢这件事,谢闻也只能发发牢骚。
023:你也有今天!
谢闻嗯了一声,“我知道了。”
他扫了一眼席间, 问:“皇叔还想要再用点什么吗?”
“臣、阿闻,我够了。”宿安言心内忐忑不安, 一句话也要说错,比那些牙牙学语的小孩子还要不如。
宿安言羞愧地低下头。
“可是我看,皇叔都没吃多少东西,是不合皇叔的胃口吗?”
“宫内的东西都是最好的,怎会不合胃口,”宿安言看向谢闻,他的眼睛湿漉漉的, 很漂亮,“我是真的够了。”
“好。”
宫侍将席间的菜都撤了下去, 谢闻与宿安言说了一会儿话之后就离开了。
张太医说宿安言已经痊愈了,他没再喝那苦的要命的药,自然,谢闻也没借口过来。
但他没想到,谢闻会来陪着他用饭,一日三餐,从不缺席。
宿安言晚上还是与谢闻睡在一起,他找余白提过想要别殿而居的事情,但余白告诉他,太医嘱咐,他不可受寒,如今深秋季节,只有长乐宫是最温暖的。
要是他搬去别的殿中,受了寒,皇帝大发雷霆,余白担待不起。
宿安言一向仁慈和善,他不愿意为难余白,这事也就暂且搁置了,但宿安言不常在宫中住,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长乐宫最温暖。
在他的心里,皇宫的所有宫殿都是冷冰冰的。
只有谢闻,他看着长大的小皇帝是热的,想起小皇帝,宿安言心中一动。
他虽然十年位居高位,但其实是个孤臣,没有哪位大臣同他交好,在宫里的这些日子,小皇帝与他亲近。
他……求之不得。
宿安言知道自己有这样的心思不好,他只能战战兢兢地藏起来,期盼着永没有被发现的那一天。
……
如此大概过了半个月,这半个月里,朝堂日日都在吵架,关于要如何处置宿安言,始终没有个确切的主意。
好在年关将至,这些人总算是歇了一口气,谢闻也少些心烦意乱的时候。
“皇叔。”
宿安言抬起头,谢闻正将厚厚的披风脱下,余白捧着披风下去了,谢闻想要过来,却一时停住了。
“怎么了,阿闻?”
即使在殿中,宿安言也穿着厚厚的衣服,白色的绒毛拥着他那张脸,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地龙熏的,有了几分血色,他此时歪了歪头,漂亮的眸子里,映进谢闻的影子。
谢闻不争气地被诱惑到了,他笑了笑,“我刚从外面进来,等我身上的冷气被这火烤散了,我再过来。”
这半个月里,宿安言受到了谢闻无微不至的照顾,他也终于卸下心防,但他还是低估了谢闻对他的用心程度。
堂堂天子,竟然连这样的小事都放在心上。
宿安言的脸上也有了笑意,他主动拽住了谢闻的手,将谢闻拉到近前,“我没这么脆弱。”
“是。”
宿安言说了什么,谢闻心中都只有个大概,他的心思全在宿安言拉住他的手上。
谢闻不动声色地拽紧了,他问:“喝了这些日子的补药,皇叔觉得如何?”
“好些了吧?”宿安言不太确定,他一向体弱,便是再多的补药下去,都是无济于事。
“那皇叔还是继续喝吧。”
本来想要谢闻断了那些补药,但现在看着小皇帝明媚的脸,宿安言点了点头:“嗯,有劳陛下美意。”
“我有另外的事情,要与皇叔商量。”
“可是朝堂上,又出了什么乱子?”宿安言紧张起来,尽管在这半个月里,谢闻展现出了非凡的才能,他确实是帝王之才,可是宿安言还是不放心,老是担心谢闻会受到朝中那些人的算计。
朝中重臣,大都阴险毒辣,他有时不小心都会中了他们的计策,何况是谢闻。
“难道我与皇叔之间就没有私事吗?”看见宿安言紧张的样子,谢闻哭笑不得地问。
宿安言一怔:“什么私事?”
他想起来了皇帝在半月之前有意为他议亲的那件事,难道谢闻是想旧事重提?
可他……
“今年过年,我想到皇叔的摄政王府去。”
这是比宿安言的婚事,还要让人惊讶的一句话。
宿安言不由得问:“陛下您说什么?”
他怀疑是他听错了,天子在新年之际,移驾臣子府中,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皇叔难道不欢迎我吗?”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想去哪儿,都是可以的,可是……”
为什么偏偏要去摄政王府呢。
“可是什么?”
“……没什么,那需要臣先回摄政王府准备吗?臣会为陛下打点好一切。”
说完之后,宿安言才发现自己是如何语出惊人,他忙解释道:“陛下如若不放心,陛下可以让侍卫陪同,要是仍然不放心的话,陛下可以将臣的手脚重新锁起来,钥匙放在陛下这里,等到臣回来,陛下再为臣解开。”
谢闻皱了皱眉:“你说什么?”
都这样了还不行吗?宿安言的唇色有些发白:“或者宫中秘药无数,陛下大可赐臣一样。”
这回谢闻听明白了,什么秘药,分明就是威胁宿安言性命的毒药。
宿安言被他握着的手微微发抖,升腾而起的怒气消失得无影无踪,谢闻只是叹了一口气,就将宿安言抱住了,“皇叔在胡思乱想什么?”
宿安言快要呼吸不过来,他如实回答:“臣只是不想陛下有所后患。”
如果这个后患是他,他能毫不犹豫地为谢闻扫清障碍。
谢闻看着宿安言的脸,他问:“锁链加身回到王府,皇叔连自己的脸面也不要了吗?”
从皇城到摄政王府还好,可以隐藏在马车里,等到了王府前又当如何,众目睽睽之下,宿安言当真受得了吗?
要是旁人这么逼他,宿安言只怕是早就身赴黄泉,偏偏这个人是他。
“……臣的脸面不重要。”
谢闻喉中一哽,他道:“我会让余白去摄政王府中传话,皇叔不用担心此事。”
“陛下?”
谢闻又抱住了宿安言,这一次更是孩子气地将宿安言的脑袋往他怀中按了按。
“至于锁链……”
宿安言昏昏沉沉地没听清楚。
至于锁链,谢闻有别的用处,不可能是摄政王府,眼下这张龙床就很合适。
谢闻目光幽深地盯着那些床柱,刚好有四根。
“那臣要做些什么?”
宿安言的语气里有些不安,皇帝亲临他的府邸,他却不能回去安排。
谢闻揉了一把宿安言的头发,宿安言身子一僵,谢闻笑着道:“还有两个多月呢,皇叔不用担心。”
“臣知道了。”
谢闻将宿安言松开,他想了想,取过旁边架子上的披风,道:“皇叔先陪我去一个地方吧。”
宿安言茫然道:“什么地方?”
谢闻将披风披到宿安言的身上,他正要低头去给宿安言系带子,宿安言微凉的手指握住他的手,宿安言磕巴道:“臣、臣可以自己来。”
“嗯。”
宿安言低着头,脸上烫的厉害,等他系好之后,谢闻也将他来时的那件披风披好了。
一黑一白,在这肃杀的冬日里,缓步慢行。
“皇叔觉得冷吗?”
临行前,谢闻又让余白塞了个汤婆子到了他的手里,宿安言摇了摇头:“臣不冷,陛下冷吗?”
他说着,就要将怀里的汤婆子递给谢闻,被谢闻挡了回去,“我不冷。”
谢闻算是发现了,宿安言只要一紧张,便不由自主地想要拉开他二人的身份,没办法像之前那样,和他熟稔。
就像是现在,一口一个臣,一口一个陛下。
两人转过长廊,停在一棵在冬日里,分外寥落的梨树前。
这梨树在春日里,也是一树繁花。
宿安言是见过它满树繁花的样子的,只是他不明白,谢闻为什么要带他来这里。
两人到后不久,齐明也过来了,在离梨树不远的石桌上放下一坛子酒就离开了。
那坛子是被密封好的,宿安言知道,喜饮酒的人,喜欢将酒埋于树下,等到明年开春再启出来。
但……
“皇叔。”
宿安言看向谢闻。
“这棵梨树前面的那间屋子,便是长乐宫存放皇叔口中秘药的地方。”
宿安言的视线落到那间屋子上,小小的一间,其貌不扬,只会让人怀疑,天子寝居,怎么还会有这样的屋子。
“皇叔是选秘药,还是选和我一起埋酒于树下呢?”
谢闻说着说着忽然笑了起来,他靠近宿安言,轻声道:“一旦选定了,皇叔就不能反悔了。”
第097章 摄政王(7)
离得近, 谢闻可以清楚地看见,宿安言长长的睫毛在发颤,他单手抱着汤婆子, 另一只手费劲地拽紧, 快要连这点温度都舍弃了。
皇叔好像一直很可怜,可怜到他现在就想把皇叔抱紧, 勒进自己的骨血之中,告诉皇叔,这世间仍然有一个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谢闻一直很有耐心地等着,在等待的过程中, 他还将宿安言拽紧的那只手扣住, 共同伸向汤婆子,宿安言终于颤声道:“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谢闻轻轻拍了拍宿安言的心口,“皇叔大概知道。”
宿安言低下头,他确实知道。
谢闻给出的这两个选择, 一个是离谢闻越来越远,也许到最后, 两人会到兵戎相见的地步,可他又怎么愿意与他看着长大的小皇帝兵戎相见。
哪怕是刀剑相向,宿安言都舍不得,他算不上一个合格的权臣,他太心软,又凭什么要求谢闻用他教的帝王权术,来和他斩断关系。
一个是离谢闻越来越近, 最后的距离,宿安言不知道, 但谢闻要的是宿安言与他并肩,至少要等到明年春天,再去期盼下一个春天,一个又一个春天。
在这些春日里,他要对小皇帝全无疑虑,更加不要如同今日一样,妄自菲薄。
想着想着,宿安言觉得有些眼热,小皇帝其实不必为他做这么多。
“皇叔选好了吗?”谢闻握住宿安言的尾指。
“我选……”
“皇叔能看着我的眼睛说吗?”
宿安言抬起头,他发现小皇帝原本残忍的眸子带了些温度,就如在这冬日里,却仍能为他提供温暖的汤婆子一样。
只不过汤婆子是物,站在他面前的,却是鲜活的谢闻。
宿安言心内翻覆,冰冷的心添了些热意,他轻声道:“我选埋酒。”
“皇叔会反悔吗?”
宿安言积蓄起来的勇气本就少,被谢闻这样一问,就有些溃散,他又想低下头,这一次谢闻直接用手指挑起宿安言的下巴,他又问了一遍:“皇叔会反悔吗?”
宿安言艰难道:“不会。”
“好。”
齐明重新出现,将那坛酒和两把锄头递给谢闻。
谢闻给了宿安言一把。
一个天子,一个摄政王,便在冬日里蹲在一棵梨树下刨坑。
有些好笑,但感受到温暖的宿安言笑不出来。
宿安言用力的时候,手背上青筋凸起,更显得他的手漂漂亮亮的,不专心挖坑的谢闻看见了,抿了抿唇,仿佛那双手不是在挖土,而是在他的心上挠了一下。
不然怎么会这么痒。
坑很快挖好了,谢闻将酒放进去,和宿安言一起,往上盖土,到了最后一捧土的时候,谢闻握住宿安言的手,和他一起将土撒了上去。
“好了,皇叔。”
谢闻扶着宿安言站起来,两人净了手,谢闻拉着宿安言的手仔仔细细地擦干。
宿安言手指蜷缩,觉得这有点过于亲密了,但看着谢闻认真的眉眼,他不想拂了谢闻的好意。
“皇叔,我们回去吧。”
“嗯。”
宿安言点点头,只是在转过长廊的时候,往那间平平无奇的屋子看了一眼——
里面真的有所谓秘药吗?
……
转眼便到了年关,按照往年的旧例,天子会在宫中设宴,与朝中大臣、后宫众人,一起辞旧迎新。
但谢闻后宫空置,后宫等于摆设,宫宴跟上朝没有分别。
兵部尚书和丞相分坐两边最高的位置,依旧互相看不顺眼,丞相原本坐的位置,应该是摄政王的,这也是摄政王十年来,第一次缺席如此重要的宫宴。
丞相有些志得意满,期盼着宿安言再也不要出现,偏偏没了宿安言,又来了个碍眼的。
更要命的是,兵部尚书一介武夫,骂人的时候可不会拐弯子,等到他文邹邹地开始阴阳,兵部尚书早将他的祖宗都问候完了。
要不是谢闻有言在先,这两位一定又会吵起来。
他们心里明白,天子听多了也会厌烦,犯不上在宫宴上得罪天子,因此两人只是暗中较劲,目光交接,如同刀剑碰撞,也带着火星。
宴席结束之后,谢闻便上了停在长乐宫外的马车,宿安言正坐在马车上看书,听见响动,他抬眼,“陛下。”
“嗯。”
谢闻靠着宿安言坐下,他问:“皇叔在看什么?”
“诗经。”
他只是闲来无事,随便寻了本书打发时间,幸而才看几页,谢闻就来了。
宿安言才发现,他等谢闻等的有些难耐。
谢闻的脸色跟平时不太一样,宿安言问:“陛下喝酒了?”
“喝了几杯。”
丞相和兵部尚书连给他敬酒都要争,谢闻知道自己喝醉了是什么鬼样子,本来想滴酒不沾的,但无奈他们两个……算了,不提了。
谢闻现在感觉还挺好的,难道是因为古代的酒和现代的酒不一样?
023:等会儿你就知道厉害了。
“陛下难受吗?”
宿安言这样一问,谢闻迅速抬手按在了自己的额头上,他委屈道:“头疼。”
还怕宿安言不够紧张他,他继续加码:“疼得快要裂开了。”
宿安言担忧地看着谢闻,他伸出手道:“臣为陛下缓一缓?”
正合谢闻的意,“嗯,有劳皇叔了。”
谢闻往宿安言身上靠。
宿安言一边为谢闻按着脑袋,一边认真观察着谢闻的反应,谢闻舒服得闭上了眼睛,有点像露出肚皮任由旁人摸的老虎。
宿安言问:“陛下觉得如何了?”
谢闻皱眉道:“还是难受。”
他都这样说了,宿安言不敢松手。
出了宫门,谢闻才睁开了眼睛,他虽然难受,但他的眼里并没有醉酒之后的迷蒙。
他掀开车帘,有冷风灌进来,吹的他清醒了不少,他道:“皇叔,出宫了。”
宿安言也看了一眼,“嗯。”
谢闻握住宿安言的手,他问:“皇叔开心吗?”
对于宿安言来说,在摄政王府也好,在皇宫里也罢,他都是个没有家的孤家寡人,但看清谢闻问他的神态,宿安言点了点头:“开心。”
“皇叔开心就好。”
也不枉费他如此安排,比起在皇宫,谢闻以为,宿安言更喜欢待在摄政王府。
平常的日子,他可以将宿安言拘在皇宫里,但过年这样的大日子,无论如何,他都要将皇叔送回王府中。
马车停在王府大门,齐明过来传过旨意,门口的人搬了马凳到马车边。
谢闻先下来,那人知道这人便是当今的天子,有些腿软。
过了一会儿,宿安言也下来了。
谢闻担心宿安言摔跤,亲手扶住了宿安言,两人往王府里走。
王府里的景象,与谢闻想象的,大不相同。
摄政王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某些朝臣的眼中,甚至可以将他这位皇帝取而代之,可王府却万分冷清。
一点儿过年的气息也没有,府中的人也只有零星几个,都低头做着自己的事情。
谢闻看向宿安言,宿安言别过目光,他哑声道:“外面冷,陛下先进屋去吧。”
他没觉得这样的冷清有什么错,他早就习惯了,唯一的忐忑可能就是要在这大年三十的晚上,让谢闻和他共同经受这一份冷清。
谢闻应该让他来打点的。
关上门,屋里烧着炉子,倒是不冷了,府中的厨子被齐明领着,送来了热气腾腾的饺子。
齐明余白、还有这摄政王府上下的人都有,只是齐明余白都不留在这间屋子里吃,其他的人更不敢进来了。
一盘饺子被谢闻分成两份,他是南方人,过年不吃饺子,但按照文中设定,到了过年这一天,京城家家户户的人都会在晚上吃饺子。
谢闻入乡随俗,也为宿安言准备了一份。
他知道宿安言的心是凉的,他想要宿安言的心热起来,但按照眼下的情况看,好像不是太成功?
“皇叔。”谢闻将饺子递给了宿安言。
饺子还在冒着热气,氤氲了宿安言的脸,谢闻迷迷糊糊看见,在那些热气的背后,有着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
他的皇叔在哭。
这让醉酒的谢闻手足无措。
他捧住宿安言的脸,宿安言微怔:“陛下,怎么了?”
他伸手探向谢闻的额头,“你是不是又难受了?”
谢闻蹭了蹭宿安言温热的手,他又心疼,又不满,心疼宿安言在过年的日子里,还要如此寂寥,不满宿安言不叫他的名字。
“皇叔为什么不叫我的名字?”
宿安言一顿,他始终没有习惯,通红着耳根,唤了一声:“阿闻。”
“嗯。”
谢闻觉得心中的这口气顺了,他的手掌湿湿的,宿安言还在哭,眼尾发红。
皇叔这么难受,他必须要做点什么。
“陛下?”宿安言身子微僵,反应过来,有些颤抖,他问:“陛下在做什么?”
谢闻在替宿安言擦眼泪,用他的心和唇。
“皇叔不用再哭了。”
宿安言茫然地眨了眨眼睛,这一次更是被谢闻吻在眼角底下。
宿安言攥紧手,连推开谢闻的力气都没有。
“你不是孤身一人,你还有我。”
“我们可以一起回家。”
第098章 摄政王(8)
“皇叔、皇叔。”谢闻喃喃了两声, 等到他睁开眼睛,他发现宿安言正被他抱在怀里。
宿安言似是被他这两声吵醒了,抬起头, 两人四目相对, 宿安言很快别过了脸。
谢闻一怔,他小心翼翼地问:“昨夜发生了什么?”
他发现这古代的酒比现代的还要过分, 他到现在头都还在一抽一抽地疼,喝的时候也没发现有这么大的后遗症啊。
宿安言看了谢闻一眼,见他目光茫然,像是将什么都忘了的样子,忘了也好, 忘了就不用他费心解释了。
“陛下昨夜醉酒, 拉着臣的衣袍不愿意松手,臣只好……”
宿安言没说完,但谢闻已经明白了,他盯着明显有些奇怪的皇叔问:“只是这样?”
宿安言身子一颤, 回忆起了那阵被小皇帝亲吻带来的心惊肉跳的感觉,他迅速变了脸色。
宿安言隐忍道:“陛下不要再问了。”
看他这个样子, 谢闻就知道不止如此,他该不会是做了什么亵渎宿安言的事情吧?
谢闻拉住宿安言的手,宽慰着他:“皇叔不用紧张,我喝醉了就什么也不记得了,才会这样问,如若是冒犯了皇叔,还请皇叔不要跟我计较。”
堂堂天子, 在他面前如此卑微,说到底, 也不是谢闻的错,他也不应该耿耿于怀,损了小皇帝的颜面。
“陛下什么都没做,陛下很……”宿安言的睫毛一个劲儿地抖着,到最后才出来两个字:“很乖。”
谢闻轻笑着反问:“很乖?”
他清楚自己喝醉之后是什么德行,肯定和乖丝毫不沾边。
宿安言咬了咬唇,对着谢闻行礼:“是臣失言。”
再问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反而会将宿安言吓着,谢闻将宿安言扶起来,他噙着笑道:“今年是新年的第一天,皇叔只想跟我说这些生分的话?”
谢闻期待地看着宿安言。
宿安言想了想,才道:“阿闻,新年快乐。”
“皇叔,新年快乐。”谢闻将宿安言抱住,气息吐在宿安言颈侧,他发现这一次宿安言的反应要比之前大。
很像是那次他给宿安言喂药宿安言却醒来时候的样子。
谢闻盯着宿安言逐渐红透的耳根,他想,难道他昨天晚上,也亲了皇叔?
谢闻捏捏眉心,后悔他倒是没有多少,只是担心宿安言心有余悸。
“陛下还在难受吗?”宿安言漂亮的眸子里满是对谢闻的担忧。
谢闻这下放心了,尽管他昨天晚上有所出格,他跟宿安言的关系,也不会变得糟糕。
是不是因为宿安言也在试图接受他?
“难受。”谢闻点了点头,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这里在抽痛。”
他借机环住宿安言的腰,往宿安言怀里倒,“皇叔,我该怎么办啊?”
谢闻明显是在撒娇,但宿安言听见他喊疼,只顾得上担心他,他手足无措,抬手按上了谢闻刚刚指过的地方,慢慢替谢闻揉着。
但这样终究没什么用,令谢闻安心的味道撤走了,谢闻看向宿安言,“皇叔,怎么了?”
他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委屈。
“我去让厨房煮一碗醒酒汤来。”
也是他疏忽了,小皇帝昨天晚上离不开他,一直都要跟他在一起,他也就忘了跟厨房吩咐这件事。
“皇叔要离开多久?”
“我很快就回来。”
“不行。”谢闻不松手。
宿安言难得拿出了做长辈的口气,“阿闻想要继续难受下去吗?”
谢闻摇了摇头。
“那我很快回来。”
谢闻也下了床,抓起床边备下的新衣服往身上套,宿安言一怔,“阿闻想要干什么?”
“我和皇叔一起去。”
谢闻坚持,没办法,宿安言只好同意。
余白和齐明就守在门口,只需跟他们说一声就够了,谢闻和宿安言却走到了厨房。
厨房里的小厮在打盹,锅子上炖着粥,他一个低头,头发差点被火烧了,彻底清醒了过来,忙去查看锅子,幸好没烧糊,接着就看见了宿安言和谢闻。
左边的这个是整个摄政王府的主人,右边的那个,是如今的陛下。
小厮颤颤巍巍就跪了下去,觉得他这条命怕是要完蛋了。
只是他跪着,许久没有听见对他的处置,他也不敢抬头打量。
宿安言看向谢闻,他拉了拉被谢闻拽住的手,轻声道:“陛下?”
“这是皇叔的府邸,皇叔是这里的主人,皇叔自己处理吧。”
“是。”
宿安言让那个小厮先起来,他向来不是苛待下人的人。
小厮惴惴不安地站起来,宿安言柔声问:“会煮醒酒汤吗?”
“小的会。”
“为陛下煮一碗。”
“是。”
谢闻和宿安言转身出了厨房,在长廊上缓步慢行,昨夜下了场大雪,所见的除了白墙黑瓦之外,就是白茫茫的雪,冬日里那些树木也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
偌大的摄政王府,就只有这些浅淡的颜色,越看越让人觉得萧瑟。
宿安言这十年里,便是在府中过完一个冷清的年,再在朝堂上,和人针锋相对,大多数时候,亲自看顾着长大的小皇帝,也不会向着他。
谢闻心里不是滋味,他突然停了下来。
宿安言一愣,才问:“陛下,怎么了?”
“皇叔这里,太过寂寥。”
宿安言有些无言,向来喜欢热闹的小皇帝当然不会喜欢这样的冷清。
他试探道:“那臣让齐明余白去准备车马,陛下还是尽早回宫吧。”
虽然三日不必上朝,但摄政王府,也不是谢闻应该待的地方。
倘若消息走漏,少不得又要在朝堂上掀起风波。
“皇叔是要赶我走?”谢闻挑眉,毫无顾忌地扭曲宿安言原本的意思。
“臣没有……”
“既然没有,皇叔只好一直跟我在一起了。”
宿安言茫然抬头,他有心想要提醒谢闻话里话外不要失了分寸,但小皇帝大概不会听他的话。
他已经掌权了,不需要所谓的管教了。
谢闻捏捏宿安言的手掌,“我是有事要吩咐齐明余白。”
“什么?”
齐明余白在谢闻的嘱咐下出了府,等到谢闻喝完醒酒汤,和宿安言一起用完早饭,两人才回来,手里拿着不少东西。
宿安言依旧一头雾水:“这是?”
“这是摄政王府里,该添上的颜色。”
余白和齐明将府里空着的家丁全都唤了过来,不到半个小时,摄政王府上下便焕然一新。
屋檐下挂上了红灯笼,窗户上贴着红色的窗花,就连那些光秃秃的树上也多出来一些小玩意,这样一布置,屋里屋内都生动不少。
沉闷被一扫而散,王府里总算是有了过年的样子。
谢闻拿着三两枝红梅,他问:“皇叔,有白色的瓷瓶吗?”
宿安言的房间,一向是由他自己做主,他从眼前的场景中回过神来,在架子上寻了个白瓷瓶过来。
谢闻将红梅放进瓶中,他问:“皇叔想要放在哪里?”
“那里吧。”
宿安言指着的地方是窗边的一张梨木桌子,谢闻将瓷瓶放上去,红梅与透过明纸渗透进来的雪色应和,仿佛仍旧长在雪地里。
梅花不怕大雪,再大的雪,它都能凌寒独自开,成为冰天雪地里,独一无二的景色。
倒是有点像宿安言。
谢闻便在那张桌子前坐下,折子看累了,就托着腮盯着宿安言的脸。
他不由得感叹,皇叔姿容绝世。
宿安言知道谢闻在看他,小皇帝的目光丝毫不懂得回避,他不太懂,热烈的目光中,含着的到底是怎样的情绪。
就跟昨夜一样。
谢闻毫无征兆地过来吻他,他发着抖,但他心里清楚,他没有之前喂药时的愤怒。
谢闻睁着一双眼睛,目光也如这般热烈,对待他,却如同一件上好的瓷器。
他小心翼翼地擦拭,虔诚地祈祷着这件瓷器不要碎裂。
宿安言心内滚烫,谢闻唇上的温度,早就胜过一切的温度。
甚至在谢闻擦过宿安言的唇的时候,宿安言想过回应他。
可是谢闻不清醒,他不能不清醒。
昨天晚上的事情发生之后,宿安言难以苛责那样的谢闻,他只能苛责自己,苛责自己那些不堪的想法。
谢闻不记得,他也要不记得。
……
入夜之后,又开始下雪了,谢闻和宿安言并肩站在长廊上看雪。
这雪下的真大,如同鹅毛一般,一片一片地在空中飞舞,宿安言接过一片到自己的掌心中,很快融化了。
“皇叔喜欢雪吗?”谢闻问。
“臣只是……”
“皇叔不会打算在这个时候,写一篇文章吧?”谢闻笑着打趣。
宿安言握紧了手,“陛下要是不喜欢听,我就不说了。”
谢闻侧过脸,红灯笼发出来的烛光映照着他的脸,这是一张分外明媚温暖的脸。
谢闻道:“皇叔说什么,我都爱听。”
宿安言轻声应了一句。
没有说话的声音之后,宿安言听见了雪声,簌簌地往下落,宿安言并不觉得冷。
也许是因为焕然一新的摄政王府不再冷清,也许是因为同他唯一有关联的小皇帝,此时就在他的身边。
总而言之,这个冬日,不再难熬了。
第099章 摄政王(9)
不上朝的这三日里, 谢闻都打算赖在摄政王府,没有烦人的朝臣,只有皇叔和他自己, 除了不能为所欲为之外, 其他的,谢闻都很满意。
他想和宿安言一直待在这里。
但这样惬意的日子才过了一天, 就有人找上门来,而且不是找他,是来找宿安言的。
彼时,谢闻正缠着宿安言和他一起写字,美其名曰见识见识皇叔的好字。
谢闻在现代的时候学过书法, 但他的字, 和宿安言的字,根本没法比,宿安言犹如天上清月,他的字也自带风骨。
宿安言的字要是到了现代, 肯定是上好的书法作品,会被人争相收藏, 他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宿安言停笔,谢闻拿起来,他毫不吝啬地夸赞道:“字如其人,皇叔的字和皇叔一样出众。”
“陛下说笑了,臣的字向来上不得台面。”
“我是认真的,皇叔是最好的,与皇叔有关的一切东西, 也都是最好的。”谢闻认真道。
分不清是不是因为小皇帝想要和他亲近,才说这些话, 但宿安言得到小皇帝夸赞,他心里终究还是很开心。
他这样一开心,面上也有了笑意。
宿安言不常笑,谢闻看着他的这张脸,喃喃道:“皇叔,春日到了。”
任何坚冰到了这样的笑脸面前,都会不堪一击。
宿安言没听明白,他问:“什么?”
谢闻去拉宿安言的手,“有皇叔在,外面的冰雪世界,也会跟着消融。”
知道这又是谢闻在拐着弯儿夸他,宿安言的脸红了红,他低声道:“陛下不必如此夸臣。”
“这是我乐意的。”
谢闻还想要再说,就传来齐明的声音。
“陛下,云相来了。”
谢闻冷哼一声,“我躲在这里,也让他找到了?兵部尚书也一起来了?”
一想到这两人又是来他面前吵架的,谢闻更没有好脸色了,他头疼,想要宿安言给他揉揉。
“陛下,只有云相一人来了,而且,”齐明顿了顿,才道:“他不是来找陛下您的。”
“那他是来找谁的?”谢闻冷声问。
身边的宿安言出声,“陛下,这是臣的府邸。”
所以,云相是来找他的。
云相和宿安言本来就不对付,说是宿敌也不为过,宿安言才出府,他就找了过来,
谢闻皱眉问:“人现在在哪里?”
“已经到了正厅。”
“好。”
谢闻准备去见云相,看他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不管这位云相想要对皇叔做什么,他在这里,不会让皇叔出事的。
但宿安言却拉住了谢闻,“陛下,他是来见我的。”
“我知道。”
“陛下,”宿安言仍旧拦着谢闻,“您出府乃是隐秘之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由臣去,好么,陛下?”宿安言看向谢闻的目光里,终于有了其他的波动。
谢闻没法拒绝这样乞求他的皇叔,他软了口气,“好。”
他反手握住宿安言的手,不容拒绝道:“我陪皇叔一起过去。”
“陛下……”宿安言有些犹豫,他担心谢闻会被云相撞见。
“我会留心的,”和宿安言接触,谢闻喜上眉梢,“走吧,皇叔。”
宿安言只好答应。
……
云台是由摄政王府的门房带进来的,他以前来过几次摄政王府,哪次不是萧条至极,特别到了冬日里,简直冷清得要命,何曾有过这样的风景。
也不知道是何人布置,布置得,比他的丞相府,还要热闹许多。
宿安言大难不死,还有布置王府的心思,难道陛下真就这么饶了他?
呵,云台冷笑着,不可能。
受到消息的时候,他揣测过,也许是因为所谓的叔侄情分,就像那个老匹夫说的那样,陛下总是要脸面的,才放宿安言回府,这应该是宿安言过的最后一个新年了。
最后一个新年,热闹些,也是应该的。
家丁上了热茶,云台刚刚端起那杯热茶,宿安言就到了。
时隔几个月,云台再次看见他的宿敌,宿安言并没有被折磨得形销骨立,反而容光越盛。
他裹着件白色的披风,脸上是温和的笑,仿若这几个月里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和云台寒暄:“云相怎么来了?”
云台最讨厌宿安言这副样子,明明大家是你死我活的关系,他却仍能这般惺惺作态。
做戏做到宿安言这个地步,他也算是不容易了。
云台将手中的茶放下,发出声响,既是故意,也是借此发泄心中的不满,“宿安言,你是如何侥幸得了性命?”
“这是陛下的意思,云相要想知道,大可去问陛下。”
躲在暗处的谢闻看见宿安言这个样子觉得新奇,宿安言在他面前时时刻刻都将自己放到最低,谢闻以为,他原本就是温和的性子,没想到是收起了爪子。
也是,倘若宿安言一味温和,又如何掌管朝廷十年。
只有这样的人,才能让那些大臣,俯首称臣。
“陛下的意思?”云台嘲讽出声,“宿安言,你是忘了这十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吗?你当真以为陛下会留你的性命?”
宿安言冷眼看着云台,“云相今日来,就是想说这些给我听的吗?”
云台笑了笑,只是这笑阴险至极,“我只是来提醒摄政王的,小皇帝早就对你心存不满,如果此时不痛下杀手,摄政王以为,小皇帝在想什么?”
宿安言的脸色惨白了一瞬,他低声道:“陛下不会杀我。”
但他的脸色实在是太难看,他自己也不信这话。
云台没想到三言两语就击溃了宿安言的假面,他继续——
“陛下一时半会儿是不会杀你,因为你的手中有他想要的东西,可是,宿安言,”云台沉声道:“他为什么不杀你?”
“你总以为你和陛下有着叔侄的情分,可陛下未必就这么想,你手中有权力的时候,就屡次遭到陛下的为难,何况是现在?”
谢闻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原主以前为难过宿安言?
每到一个世界,谢闻拿到的只有剧情梗概,随着剧情的慢慢展开,他才会知道更多细节。
云台将这件往事捅破,023只好将相关剧情给到谢闻。
小皇帝从小都被当做未来继承人培养,先帝为了锻炼他,养成了他草木皆兵的性子,小皇帝觉得任何人都有可能害他,因此喜怒无常,不相信任何人。
他也不会爱人,因为他从没得到过爱。
宿安言被先帝死前托孤,他是想好好看顾小皇帝的,但小皇帝从来不信他,动辄就会罚宿安言。
朝廷上下,没有一个听小皇帝,除了宿安言。
宿安言在这十年里,身体才会越来越差,而小皇帝韬光养晦,羽翼渐丰,第一个想要处理的,就是宿安言。
宿安言既然这么听他的话,就算是让他自己把自己绑起来,他也会做到的,但小皇帝偏偏准备了侮辱人的金链。
如同卧薪尝胆一样,他带着从未有过的狂热。
谢闻睁开了眼睛,看见的宿安言如同画面里面一样单薄,小皇帝对他如此恶劣,可等到他过来,他从未在宿安言身上发现任何端倪。
乃至他不会想到,在这十年里,他其实和小皇帝,也是水火不容的关系。
宿安言的躯体摇摇欲坠,云台戳破了他为自己编造的谎言,他跟小皇帝的关系早就无法修复,但他偏偏在这几个月里,一直都在往下坠落。
他在自欺欺人,而小皇帝在演戏。
宿安言心里发苦,连带着唇都被他咬破了,宿安言尝到血腥的味道,他想起谢闻如珠如宝地吻过他。
是在作弄他?
可是小皇帝的演技实在精湛,他一点儿也看不出来。
宿安言眼前一黑,被温热的手扶住了,谢闻在他的眼里不太真切,宿安言张了张唇,嗫喏道:“陛下。”
谢闻听出来了,宿安言有些绝望。
“陛下。”云台诚惶诚恐地跪了下去,他没想到谢闻会在这里。
那他刚刚说的那些话……冬日里,云台却汗如雨下。
谢闻将宿安言扶住,“云相刚才说的话,朕都听见了。”
完了,云台心如死灰。
谢闻笑着问:“云相既有如此揣测,怎么不来问朕?”
云台看清楚了,小皇帝虽然在笑,但笑意不达眼底,更透着一种要将眼前人置于死地的残忍。
云台终于明白了,小皇帝,不是任何人可以挑衅的。
“臣不敢。”
谢闻手上重了些,原来是宿安言站不稳了,没办法,只能依靠谢闻。
“齐明,去请张太医,余白,送云相出去。”
两人齐声道:“是。”
云台怎么来的,就怎么出去的,但他知道,陛下迟早会发落他,他的脚如同灌了铅一样沉重。
齐明很快就将张太医从太医院请过来了。
“心神不定,喝两副安神药。”
兵荒马乱的摄政王府总算是恢复了昨天的宁静与祥和。
谢闻守在宿安言的床边,宿安言醒来后,自己撑着坐了起来,谢闻忙往宿安言背后垫了个枕头。
“谢陛下。”宿安言嗓音沙哑,他不愿意看着谢闻。
“皇叔,你难道宁愿相信云台,都不相信我?”
谢闻很委屈。
第100章 摄政王(10)
“陛下, 臣没有不信你。”
谢闻明显不信,他问:“那皇叔为什么不看着我?”
小皇帝的直白让宿安言手足无措,他只好抬眼, 朝着还在委屈的小皇帝看过去。
小皇帝不应该被他牵连, 就算是被骗,也是他活该, 宿安言轻声道:“是臣的错。”
“皇叔错在哪里?”
宿安言一怔,他只顾得上向小皇帝认错,至于他错在哪里,一时半会,宿安言还想不明白。
宿安言试探道:“臣不应该怀疑陛下。”
要是没怀疑, 宿安言不至于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他无法质问谢闻,便只好将所有苦涩都往肚子里吞。
谢闻道:“既然皇叔想不明白,就不要轻易说是自己的错。”
宿安言才刚刚醒过来,他的脑子还有些混沌, 被谢闻这样一绕,他只能点点头, “臣知道了。”
这件事好像就这样稀里糊涂过去了,谢闻摸摸宿安言的额头,不高兴地哼了一声。
“陛下……”
碰巧余白将药送了进来,谢闻亲自端着,一面搅弄一面和宿安言说话:“皇叔刚才真是吓死我了。”
原来小皇帝是因为这件事生气啊。
热气晕染开了谢闻棱角分明的脸,连带着谢闻的语气也透着若有若无的热意。
宿安言昏沉,险些被这样的脸和语气迷了心智, 他攥着盖在身上的床单,也不说话, 就这么看着那些缥缈的热气。
谢闻看见宿安言渴求的样子,有点想笑,下一刻宿安言舔了舔干涸的唇,那殷红的舌尖很快消失在他苍白的唇间。
谢闻一愣,他咬牙切齿,却不能趁人之危,想起宿安言醒过来还没喝过水,他放下药碗,倒了杯温水过来。
宿安言喝水的动作很慢,嗓子中的干涩缓过来了之后,宿安言便要自己捧着杯子,却被谢闻躲过去了。
谢闻握住杯子的手指分明,他低声道:“我伺候皇叔就好了。”
宿安言一时想不通为什么要用伺候这个词,他就着谢闻的手,将这杯水喝完了。
接下来就是宿安言怕苦的药,谢闻一勺一勺地喂给宿安言,宿安言从未觉得这么苦过。
才喝了半碗他就不想喝了,硬生生撑着往下咽,却又吐了半碗出去,什么都吐不出来的时候,他就伏在床边干呕。
余光只能瞥见谢闻的半片衣袍,宿安言还是担心弄脏了谢闻的衣服,想要谢闻躲远一点,他嗓子难受没有声音,就用手在身前挥着。
谢闻吓了一大跳,急忙握住了宿安言的手,又是为宿安言拍背,又是拿水来给宿安言漱口。
“臣没事,只是冲撞了陛下。”
说这句话的时候,宿安言的眼角还带着泪。
谢闻不合时宜地想敲宿安言的脑袋,看他这位皇叔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谢闻让余白带着人进来,很快,房间就被收拾好了。
含着谢闻递给他的蜜饯,宿安言才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
堂堂摄政王,却被药苦死,倘若史书这么写,千年之后,都要被人质疑是野史吧,宿安言苦中作乐地想。
谢闻的手还放在宿安言的后背上,他问:“皇叔还难受吗?”
宿安言摇了摇头。
他吐得脸色惨白,浑身的力气仿佛都用尽了。
谢闻以为他是肠胃出了问题,让暂时留在王府里的张太医重新来看了一次,张太医的诊断还是和之前一样,只是心神不定。
看着靠在床边的宿安言,谢闻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问:“皇叔是不是还在想云台的话?”
宿安言目光微微一颤,“陛下说了,云台的话都是假的。”
“都是假话了,皇叔为什么还要信。”
宿安言的眼睛缓慢地眨了眨,“臣没信,是方才的药太苦了。”
“嗯,是药太苦了。”
谢闻拍了拍宿安言的背,“皇叔已经信了我几个月了,再信我几个月,难道不行吗?”
宿安言朝谢闻看过去,他说话的时候噙着笑,黑白分明的眸子里也带着显而易见的笑意。
不知道为什么,宿安言这一刻觉得,他和曾经的那个小皇帝,有些不太一样了。
也许只是宿安言的错觉。
“陛下,臣信你,无论您说什么,我都会信您。”
听起来恍若甜言蜜语的话,只是宿安言脸色惨白,连眼眸里都十分灰败,慢慢来吧,宿安言总会相信他的。
谢闻将宿安言抱住,感受到怀里人的僵硬,又很快将人松开了。
……
正月初三,谢闻重新上朝,在朝上发落了一直战战兢兢的云台,兵部尚书不知道摄政王府发生的事情,看到这一幕,还以为是他和云台屡屡在朝堂上吵架,终于到了皇帝忍耐的极限,接下来的日子,他都老实本分,唯恐步上云台的后尘。
没了两人争吵的声音,谢闻觉得他这个皇帝当的还不错。
余下的时间就是和宿安言喝喝茶下下棋,他那三脚猫的技术根本下不过宿安言,宿安言宠他,他即便悔棋,宿安言也不会说他什么。
一晃到了正月十五,正月十五天子会上城楼放灯,百姓都聚集在城楼下,等着皇帝与他们共庆佳节。
谢闻登上城楼,点燃了悬停在城楼边的巨大花灯,花灯的光亮映照着每一个人的脸,衬得所有人的眼睛里都有了光。
这是个难得的盛世。
谢闻下了楼,去找属于他的那一个人。
今夜到处灯火明亮,人山人海,要一起去看灯,是宿安言早就答应了谢闻的事情。
他不能出尔反尔。
宿安言等到谢闻的时候,谢闻早就换了身寻常百姓的装束,可仍旧有着寻常人没有的贵气,往那里一站,便能让人知道,他并非池中之物。
宿安言想来想去,心中都是夸赞谢闻的句子,直到被谢闻拢住披风的时候,他才回过神。
谢闻将宿安言的大红色披风整理了一下,这是为宿安言裁制的新衣,他本来不乐意穿,但无奈谢闻太磨人了。
宿安言只好套上这件与他平时大相径庭的披风。
“皇叔刚才看见我了吗?”
宿安言点了点头,那时的谢闻那么高那么远,他在谢闻的眼中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他能看见谢闻,谢闻却看不见他,两个人隔着一道天堑。
但现在,同他隔着天堑的人,到了他的身边。
谢闻握住了宿安言的手,宿安言有些惊讶。
谢闻小声和他解释:“人太多了,我怕和你走散了。”
宿安言由着谢闻将自己的手攥紧,他提醒谢闻:“陛下总应该安排几个侍卫跟着。”
谢闻不在意:“就是有,也被隔得远远的了。”
谢闻拉着宿安言的手朝前走,两人被人流挤着,往往摩肩擦踵,就算是宿安言有所克制,和谢闻的接触也在所难免。
和自己的侄子在街上,宛如情窦初开的……宿安言的脸被那些花灯一照,更是白里透着红。
“安言,过来猜灯谜。”
宿安言被这一句刺激得懵了,“什么?”
谢闻凑到他的耳边,“我总不能还叫皇叔啊,会露馅的。”
“你可以叫我叔父。”
“叔父?”谢闻轻笑一声,“兄长还差不多吧。”
“陛下……”宿安言羞赧地低下头,“不要再开玩笑了。”
“那去猜灯谜吧,叔父,”谢闻低沉道,“我想要那个小兔子花灯。”
宿安言耳朵酥麻:“……好。”
哪怕谢闻现在说点更过分的话,他也会说好吧?
宿安言这真是……溺爱啊。
宿安言的才学甚佳,这些灯谜根本难不倒他,在喝彩当中,他接过摊主递过来的小兔子花灯,放到了谢闻的手里。
小兔子做的惟妙惟肖,里面的烛火还能随着小兔子的转动,发出不同颜色的光。
难怪这个是最难的。
谢闻晃了晃小兔子花灯,他勾着唇看向宿安言:“那就谢谢叔父了。”
宿安言手指蜷缩,这明明是他刚刚的要求,但经由谢闻的嘴说出来,好像全都变了味道。
“皇叔想要什么?”
称呼正常了,宿安言松了一口气,“我没什么想要的。”
“皇叔喝那些发苦的药的时候,最想要的难道不是糖吗?”
宿安言怔愣,对上的是谢闻的狡黠一笑。
他怕苦的事情就这么被谢闻在大街上捅破,尽管那些行色匆匆,只专注于自己和家人的人不一定听得见,但宿安言的羞耻心还是发作了。
“陛下……”他隐忍到眼眶发红,这一句听上去,很像是在跟谢闻求饶。
谢闻去买了两包糖,这件事就这么作罢了,谢闻和宿安言回到了长乐宫。
宿安言这两日还在喝安神的药,谢闻拆开一包糖。
端着药进来的,是一个谢闻眼熟但不记得名字的内侍,谢闻看了他一眼,那内侍颤声道:“陛下,余先生和齐统领都还没回来。”
“药放下,你出去吧。”
“是。”
内侍退出去的时候,回头看着谢闻正端着药碗,内侍放心了。
从宿安言吐了药的那日起,谢闻想知道皇叔喝的药到底有多苦,因此每一次宿安言的药送来,他都会先尝一尝。
今天,谢闻也尝了。
023:【这是春药!!!】
谢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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