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为什么?这个世界会有同族存在的痕迹。
记忆将他卷入无尽海浪。海浪的深处,是遥相呼应的鲸鸣,与月光下同族飘渺歌声。
人鱼的灵魂沐浴满月夜的辉光诞生,承载月相与群星之力。
他们生性独来独往,信奉自由主义,绝无可能干涉其他同族的行动。但就像群星间隐秘空幻的联系,人鱼之间始终存在着彼此感知的声波频率。
闻歌漫长到混乱无序的记忆里,这份频波日渐微弱,被浪声掩盖。到最后的回光返照,人鱼濒死挣扎、遗憾与悲歌穿透海域,再归于深海波涛寂静。
他听过太多同族死亡前的呼声。闻歌以为他忘了。原来只需要一个契机,那些惨呼和诅咒又会如附骨之疽席卷而来。
耳鳍上残存着人鱼的强烈痛苦与怨恨,让闻歌看到其临死前的幻影。
在一个隐秘、隔绝外界一切干扰的暴雨夜。寝宫外侍卫重重把手,浑然不知殿内剑拔弩张。未知浓黑中,火光倏尔照亮一双少年赤红双眼。
路烈披发赤足,手提黄金剑,无情洞穿夜袭人鱼心脏。剑尖血液淌落,人鱼面孔因痛苦扭曲,旋即又露出怨恨嘲弄的神情,以献祭生命为代价,对她所仇恨的卡特蒙施加无尽诅咒。
“以弥弥之名,去死吧……”
如同毒蛇狠咬一口,诅咒扎进路烈精神海,迅速扩张污染。路烈头痛欲裂,反倒低笑起来:“母亲也要对我动手吗?”
下一秒,神情突然变得冷厉阴沉至极:“真可惜。”
路烈硬生生拔下人鱼耳鳍。
血液喷发的瞬间,染红少年指骨。而后撕裂口蓝血缓缓流出,象征人鱼性命终结时,星月之力的消散。
人鱼诅咒与精神海互斥,路烈精神力不受控制暴.乱。再睁眼,火焰从脚边燃起,数秒之内,宫殿彻底沦为火海,暴雨夜残忍疯狂烧尽一切求饶与鲜血。
缓缓消散的星月之力成了临时屏障,那对耳鳍上逃过烈火吞噬,落在不起眼角落。
……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雾蒙蒙的四周变为夜的深黑。
闻歌心神俱震,耳鳍全然张开,纤长泛着金属冷色的鳍骨,撑起完美的弧度与光泽。
和114失手打翻在地面的陈旧耳鳍如此相像。
冷寂的月光斜斜从萧条垣墙空茫窗眼侵入,仿佛浸透其中的寒冷。
“闻歌……”114并不能感知到耳鳍上的幻影:“我们回去吧。”
水母透明触爪软软碰上人鱼手腕,不知要怎么安慰。它不想看到宿主这样的神情,冷寂如千万年不化的冰雪,却又笼着一层哀伤的意味。
但就算它升级成最先进的系统,此时默默翻遍数据库,也找不到应对之策。乌云不知何时蔽住月光,四周一片浓黑,只有水母本体发出的幽幽荧光。
像极了闻歌那段望不见底、自我放逐的深海岁月。
114越来越慌,要是有谁能在就好了。正这样想着,沉闷气氛中,蓦然响起一道古怪语气:“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空气中,隐约飘动蔷薇余烬的气息。
自从莫名其妙被发现,114很怕对上路烈。
但这种时候,路烈竟然成为它心中最可靠的存在。小水母怀揣一丝感激,可怜巴巴回过头。
窗外暴雨倾盆,惨白划破浓黑,骤然现出路烈身形。
竟然就在它旁边!不知来了多久。
救命,这是……要灭口的节奏吗?
114吓得缩回珊瑚手链,随时准备带宿主跑路。
“啧。”昏暗中倏尔亮起火光,照亮路烈略带嫌弃的表情。
耳垂骨钉幽红闪烁:“这个破地方。”
其实宫殿地砖有打扫过的痕迹。
这样说,门口的机器圆球会难过到掉机油吧。
114不敢吱声。悄悄看看路烈,再偷偷看看宿主,十分之忧愁。
闻歌听到熟悉的声音,恍惚眼前耳鳍与路烈一剑贯穿心脏的画面重合。
“你杀了她。”人鱼开口。没有什么起伏,只是在陈述事实。
他知道了多少?
“啊。”路烈瞥去一眼,漫不经心应声。
如此不以为然。
分化不久的双腿承受不住一天之久的行走与站立,闻歌倚着断柱,不知何时跌落在地面。
蓬松卷曲的长发遮掩住人鱼脸上表情。从刚才开始,他始终没有抬头看过路烈。
路烈步伐轻巧,凑近撩起闻歌几缕银发。因精神力本人的烦躁,火焰绞缠连绵,炙热到密不透风。
他只轻轻撩起一点就停下,刚好半遮半掩露出人鱼一小截下巴尖。
要是小冰花脸上露出丝毫恐惧厌恶,他要……做什么呢?
——杀了他?
路烈手指微动。周身流焰霎时更亮几分,危险暗流涌动。
114如芒在背,沉不住气手滑按到保护模式。
暴君阴晴不定的目光很快对准了它……住着的手链。
人鱼手腕上的珊瑚手链是他给的。
似乎一直戴着,从来没有脱下来过。
路烈沉吟片刻,还是放下手,任由人鱼银发滑落。
起初,路烈从荒星带回闻歌,不过觉得他是个娇里娇气、新鲜有趣,足够无聊打发时间的宠物。但现在么……
暴君衡量利弊,起码,他还没有觉得腻味。
比起在火焰里彻底安静下来的灰烬,他喜欢鲜活的,就算冷着脸也能让他高兴的小冰花。
他舍不得杀,就不去探究人鱼此刻会是什么表情。
路烈欲起身。火焰几息变换,人鱼周身贴心暗下一层,变得朦胧昏暗。
然而他要离开,闻歌却伸出手,拉住他的袖口。
两人都没有再动作,也没说话。
流火曳曳下,出了奇的安静。
炽热的蔷薇余烬萦绕在闻歌四周,当来自人类的温度,拂上人鱼冰冷肌肤。那样滚烫鲜明、格格不入,提醒人鱼血液与心脏的冷寂。
闻歌讨厌这样的感觉。
“你会杀了我吗?”闻歌抬起脸,冰蓝色泽的瞳孔凝视着路烈。
他终于看到小冰花的神情。
没有一丁点害怕,反之格外平静。
路烈皱眉,反问:“为什么?”
为什么呢?
闻歌寒霜覆雪的记忆纷涌而来。
每当人鱼逝去,散落的月相与星辰力量受潮汐指引,会回到活着同族的灵魂之上。
人鱼生命漫长,出生与死亡都是稀少的事情。但是,星象轮.盘出现变化,人鱼大量大量死去。
随着族类凋零殆尽,海域寥寥无几的人鱼无法承载浩瀚磅礴的力量,相继灵魂破碎而死。
闻歌灵魂强大,承载全部月相之力,只是让他陷入深海沉睡。
一无所知的十年长梦醒来,他已是世界上最后一条人鱼。
他用无数个孤独幽寂的漫漫长夜确认,世界上再没有他的同族。
往后数不清的岁月里,再没有听过任何歌声。
月相之力与人鱼相伴相生。
海月亘古长辉,那么最后一条人鱼,便成为不死不灭的化身。
这并非闻歌本意。他被禁锢在永生之海。
对此,人鱼愤怒过、迟疑过、痛苦过,最后归于平淡无休的厌倦。
他报复人类,不用精神力撞上那艘臭名昭著的豪华游轮,拖着他们葬身海腹。
涡轮叶片锋利高速,割破穿透人鱼身体。他破破烂烂,流血、疼痛,但绝不会死去。
……
他的记忆里流血与疼痛日积月累,到了无法忍受的极限,月相之力会让他忘掉一部分记忆。
终于有一天,闻歌变得谨慎。
他愿意避开无所谓的伤害。
……
如果这个世界有其他同族,他永生的桎梏还会存在吗?
他应该试一试。
这个世界的人鱼,外表和同族如此相像,有什么千丝万缕的联系也未可知。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人鱼心脏跳动因意外而微微加快。
这方废弃之地,破败墙垣全然挡不住湿雨。火焰煌煌之中,闻歌余光所见的黄金剑越发耀眼美丽。
他直起身,指尖眷恋触到剑身。
和路烈之间的姿势,近似更为靠近的拥抱。
“你真的不能杀了我吗?”
闻歌的语气是那样真挚。因为,路烈是他最想要的选择。人鱼无法对自己造成伤害,而这个世界对人鱼的全是软性待遇。只有路烈,杀人的动作那样干净利落。
看起来一点都不疼。
兴致来时,路烈教过小冰花下棋。小冰花并不多喜欢棋局,总是用他教的招数,谨慎保守着被他吃光将军。
可眼下,他变成了高明的棋手。柔软恳求的语气,像突如其来的“将军”,打得残忍暴躁的少年君王措手不及。
一直以来,人鱼情绪都是清浅不明显的。由于两人精神力相契的缘故,路烈虽然无法直接看到,却能感受到闻歌记忆里几乎能把人吞没的深海孤独。
精神力狂乱带来挥之不去的烦躁一下淡去,路烈愣住。
他这是在害怕孤单吗?
“不会哦。”路烈捧住闻歌的脸,眉毛紧紧拧起,就像看一个任性的笨蛋。
他不会杀掉小冰花。
哦。
失望。
他们维持着近在咫尺的距离,近到连对方睫毛颤动都清晰可见。
人鱼眼瞳里的冰蓝色泽,从最初空茫,慢慢浮现出了谴责。
连那对耳鳍都因遗憾收拢。
小气鬼。
起码,这段时间以来陪吃陪.睡的情谊呢?
只不过是要路烈稍微动动手,用剑贯穿他的心脏而已。
如果还有同族存在,或许他终于可以结束永无止境的宿命了吧。
连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子爵都知道路烈“手握鲜血、众叛亲离”。对生灭予夺的暴君来说,杀人不应该和游戏一样轻松吗?
闻歌到底没有这样说出来。
只是低声抱怨:“你真的很小气。”
第42章
头痛隐隐泛起,路烈居高临下,看着人鱼银发在火光下熠熠生辉。小冰花总是带着生人勿进的冰冷气息。但冰冷之下,有种无谓命运如何的随波逐流。
军装平整的袖口被握出几道褶皱,人鱼还在试图说服他:“运气差的话,是不会死的。”
哈?什么叫运气差的话?那运气好呢?
少年终于暴躁开口:“闭嘴。”
于是闻歌就不再说话。
他这么配合顺从,就好像在希冀路烈回心转意,同意尝试把他杀掉。
精神力构筑成的火海呼啸翻涌,几度蹿上天花板残缺不堪的油画,烧出道道深重痕迹。火焰在人鱼轮廓之外镀上一层流光。宛如覆着薄冰的雕像,美丽无辜,有种一碰就碎的脆弱。
可是路烈看到他这张漂亮脸蛋就生气。生气到想随手杀几个人,或者随便怎样发泄。一片狼藉中,到处都是被火焰吞噬的断壁残垣。窗边彩色玻璃缺了半扇,狂风呜咽可怖。
114紧盯着摇摇欲坠的残窗,心都要拎到嗓子眼。
恶劣的天气才不会被一只小水母的想法左右。终于,玻璃“哗啦”一声掉到地面,少年脸色越发莫测。
呜哇——
不可以动手不可以动手不可以动手……
114吓得触爪捂住眼睛,只敢从缝缝里偷看。
“别傻了。”路烈伸手按住小冰花毛茸茸后脑勺,不由分说把人鱼按进怀中。
动作是与郁躁桀骜气息一点都不相符的温柔。
114整个傻掉。
这和它新升级算法自动推演出几百种残酷到需要打马赛克的场景有任何关系吗?退积分!不过,宿主没事就好呜呜呜……
闻歌猝不及防落入满怀蔷薇气息,一切杂音都像消失了。
怀抱的热度,就像海洋暖流。闻歌纷杂记忆里出现守护身边的鲸群轮廓。每当海日喷薄而出,人鱼浮出水面,凝望寥无边际的海平面。那一刻世界寂静无声,他会听到鲸鱼的心跳。
不同于鲸鱼一分钟十次、缓慢沉重的心跳。此刻少年的心跳有力、清晰,且炽热。
真是,吵死了。
闻歌脑袋被迫埋进路烈胸口,郁闷地想着。
“闻歌。”不安分的危险火焰带来沉沉压迫感,114依旧硬着头皮提醒:“再这样下去……很大概率……会炸哦。”
唯独隐晦跳过了一些不能给路烈听到的词。
发现同族耳鳍的冲击巨大,闻歌情绪陷入混乱之中,思考都变得比平常迟钝。
过了几分钟,他才轻轻动了一下,意识到114说了什么。
每当闻歌面对任务摆烂,114都会碎碎念的大致剧情走向。前世路烈精神力失控溃乱,彻底摧毁整个世界,一切都归于终焉。
可是这关他什么事呢?今天以前,他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最初在拍卖会醒来,闻歌有意无意问过114,如果任务失败,他是否会随之消亡。
114很肯定地说不会。
因为闻歌不属于【这个世界】。
但现在不一样。
闻歌竟然发现了同族的耳鳍。如果这个世界毁灭,意味着或许存在的同族也会死去。他厌弃孤独永生的桎梏。因此在确认同族存在前,他绝不允许世界重回原先的轨迹。也就是说,不能放任路烈精神力走向溃乱失序。
可是,闻歌都不用特意感知,周身少年精神力流火铺天盖地赤红,焦黑狰狞得很稳定。
再看看摆烂至今系统界面尚未过半的进度,闻歌自闭。
——他就知道路烈是个麻烦鬼。
从最初就知道。
所以说,这个时时刻刻有毁灭世界风险的人怎么好意思生他的气啊?望着刚好卡在49.5%的进度,和底下一堆即将解锁的条条框框,闻歌直觉性想要凑整。
但路烈抱得太紧,他动不了,只好闷闷出声:“路烈。”
路烈侧过头,收获一朵自闭小冰花。
闻歌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冰冷柔软的唇贴了上去。只是单纯碰触,像小兽挤在一起寻求安慰。也许在雨夜,就适合依偎着度过。路烈怔了一瞬,旋即反客为主亲了回去。
犬牙划过唇瓣,濡湿后锐利明晰的触感。
114叮叮当当解锁了一堆成就。闻歌嫌吵,第一时间选择静音。
按理说,114藏匿在瞬息万变的星网信号流中,关掉声音后只有文字更新提示。路烈应该感知不到才对,但他还是往114的位置看了一眼。
闻歌不在乎被发现会怎样,索性直接问:“那个人鱼,她从哪里来?”
回忆对路烈显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少年脸色阴沉不定,危险莫测,但有闻歌与他相契的精神力安抚,并未发作。他定定看向闻歌,顿了许久才恹恹回答:“不过某个小国进献的奇珍,女皇将她赐给了皇储妃,也就是我的母亲。”
路烈忽然唇角一弯,露出颇为冷淡的微笑。“那条人鱼一直都是她最喜欢的。仅此而已。”
只是在这黑夜暴雨、流火肆虐的环境中,这样的笑无端端带着让人后背发凉的恶意。他轻抚闻歌卷发,若有所思低头,睫毛几乎互相碰到:“不过,那个人鱼,她倒是和你有着相似的特质。”
闻歌没有说话。同族之间当然有相似之处,那就是人鱼生而具有的月相与潮汐之力。这份力量与广阔天海融为一体,就算有意感知,外族也无法分别。人类追逐又畏惧深海之物,编织一个又一个充满恐惧奇诡的名称,“海妖”、“塞壬”……辅以各种怪诞艳情奇诡的深海流言。
他有什么呢?只有一份注定淡退消磨的记忆,反复被人类口口声声的故事冲乱。闻歌度过那么久漫长孤寂,久到无法忍受怀疑同族的存在是否为虚构。
闻歌沉入海底深远,一片漆黑寂静,只有鲸鱼迟缓厚重心跳,再听不到各怀目的篡改修饰过的人鱼传说。
这样就好了。
固守深海,远离人群,延缓记忆的消失。在拥抱死亡之前,他不想忘记“闻歌”是谁。
闻歌没有想到,路烈竟然发现他们的一丝不同。有他以外的人,觉察到同族的存在。
一颗惶惑孤独了很久的心,第一次得到了安慰。
闻歌不可避免恍惚,身体像被抽走了什么,又被注入新的力气。
路烈斗篷铺在地面,雨水在火焰屏障外倾盆。尽管是在荒弃宫殿,他们两个都不那么想打破安静,默默靠着彼此,说到时光旧影。
要是侍从宫女看到这样破陋的环境,恐怕得内疚惶恐到以死谢罪。
114那边进度条过半,解锁新功能,触发场景瞬间灌入庞大的剧情。闻歌没有时间消化全部,只能草草看个大概。
身为皇室准继承人,路烈出生时就检测出前所未有的强大精神力。战争刚刚接近尾声,星粒灾害也进入休眠时期,亿亿星众欢欣期盼,认为他的降临会是帝国光明坦途的前兆。
然而在宫内,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守着一个秘密。
即路烈的生母,斯图尔特前耀光骑士,患有严重的家族精神类疾病,导致女皇陛下非常厌恶这位皇储妃。继承人一经出生,女皇便派人将她秘密送入高塔疗养,单独把路烈养在虹心岛处的宫殿教导。
三岁面向公众的生日宴上,路烈因意外第一次见到名义上的母亲。
那是个极为美丽的女人,金发耀眼如辰砂,脸色因幽囚生活呈现出不健康的苍白,她的谈吐言行文雅,极富教养,现场照很快经媒体传播到星际各处。
女皇让步于舆论,同意母子每周一次在严格监视下的会面。
起初,皇储妃对他很温柔。母亲形象的迷惑性,很快让她打动了监视官,同意他们脱离监视相处。然而,皇储妃几次试图掐死自己的孩子,以及在他睡梦中尝试精神力攻击。
等她清醒过来,补偿拥抱被避开后,又捂着脸哀哀哭泣。
路烈不会相信那个女人的。
他与母亲被迫共处一室,面向媒体,皇室用餐,许多相似角度的神情,以及无形展露出的军事敏锐程度。都被媒体大肆书写,成为皇室营造亲情的宣传材料。
政.治.局势瞬息万变。一百多个联邦国结盟东进,在星球前线挑起战火,皇室与斯图尔特家族关系缓和。女皇不得不越过子代,亲立路烈为储君。他的母亲也从全封闭的高塔放出,重获小范围自由。
那时候路烈脚下已经踩了亲族的骸骨。
他懒得和疯女人计较。只当她两不相干的皇室陌生人。
但他的母亲等不及了,派出人鱼密谋暗杀。
……
再后面不过烈火如陨石从天而降,了结所有斗争恩怨。
少年骨钉红光幽微。
他是那样毫无犹疑走向王权顶端,俯瞰众生。眼底的利刃锋芒,撕裂一切阻碍,遮掩不住的强势与野心。
就算是在同族当中,闻歌也是更为淡漠的类型。他很难理解人类的欲望争夺,试图在路烈脸上找到答案。
少年若有所觉,轻轻一点闻歌眼角。
像是在问,看他做什么?
绝无可能承认有在看路烈,闻歌转移话题:“剑。”
悬垂着的黄金剑,经火焰淬炼过后越发耀眼。
流焰卷着剑送到路烈手边。
那是路烈几年前使用过的剑,如今拿在手中,太轻太小巧了些。
路烈牵住闻歌的手让他握剑:“孤寂乃王者之剑。”
“说什么傻话。”闻歌握紧剑柄。这柄剑杀了同族,他却感知不到分毫气息。
同族会听从人类命令吗?
闻歌原先所在的世界,人鱼与人类间的仇恨矛盾剧烈激化。人类的贪婪追逐,与人鱼怨恨报复,无时无刻不再上演。鲜血大片大片染红海域,再恢复澄净透明。
无论是听命人类的人鱼,还是看似和他毫无关联的陌生人鱼。
这个世界,似乎比他想的还要错综复杂。
*
闻歌不太记得后半夜他和路烈之间说过什么,强撑到最后似乎迷迷糊糊睡着了。
密林露出第一丝光亮,照醒了他。他坐起来时,114贴心变出的超轻软被子滑落下来。
路烈在一旁,不知道盯他看了多久。
视线一经对上,便不约而同转开。
奇怪,为什么会觉得有些不自在呢?
这一晚过得不是很舒服,闻歌身上发酸。路烈也是。
两人都有不同程度的发懵后悔。
关于为什么要在这个破地方待上一整夜。
回到寝殿,洗漱换好睡衣的闻歌,倒向那张他最钟意、舒适柔软的床:“你走吧。”
“为什么?”路烈奇怪看他一眼,同样上了床,极为顺手把小冰花抱住。
差点忘了,他可是随心所欲的暴君。与其面对阴晴不定的路烈,那帮贵族倒巴不得政事取消。
两人倒头就睡。丝毫不知私底下“陛下宠幸了闻歌殿下一天一夜”的谣言传遍了整个虹心岛。
第43章
不然殿下为什么今天盯着看她这么久呢?
虽然被注视着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但嘉利更加珍视殿下的心情呀。
幼崽翡翠绿的眼瞳中不含一丝杂念,映照出的世界只是充满美好与善意。
闻歌摇头,轻声说:“没有。”
无论他怎么感知,嘉利都没有任何与同族相关联的信息。这个世界的人鱼,和他的族类外表是如此相似。但也仅仅限于外表相似,就好像抽去所有灵魂所蕴藉的力量,剩下的一具具空壳。
嘉利眨了一下眼睛。
——殿下忽然一下变得好低落啊,看上去比她闯祸被惩罚吃不到冰淇淋还要难过好多。
她说不上来这种感觉具体是什么,下意识游得更近一些,握住闻歌漂亮的手指。“殿下,要听我唱歌吗?”
事实上,嘉利知道,殿下很少会拒绝幼崽的请求。
她随性哼唱起圈养生活中从荧幕学来的流行歌曲,身后是一眼能望到底的清澈浅蓝湖水。
科技的飞速发展不仅带来生活上的便利,更是催化了许多行业的革新。音乐领域亦是如此。嘉利所唱的歌,同样出自某家公司最尖端智能的完美无缺编曲。
小人鱼的歌声治愈甜蜜,一瞬间唤起闻歌心底模糊不清的遥远深海旋律。但那样的记忆太过久远散乱,很快消于无形。
她的哥哥兰顿,趴在靠近闻歌的浮板上聆听。这对双胞人鱼性格截然不同,嘉利勇敢好奇心强,曾是人鱼园管理员最头疼的小家伙。而兰顿性格与年龄不符的沉稳波澜不惊,从不招惹任何麻烦。
超忆症并未给兰顿带来什么好处。相反,他无法控制何时会冒出记住的事物画面,人鱼体质娇贵脆弱,这样大容量的记忆荷载总是伴随痛苦。为了尽可能减少记忆带来的麻烦,兰顿更习惯循规蹈矩按部就班的日常。
同胞妹妹的失而复得让兰顿不受控制反复想起最初生存的实验室。
他和妹妹手牵手,住在同一个胶囊的营养液。胶囊外衣是柔软透明的,随他们心跳呼吸起伏。从里面往外看,四周都有序排列着其他胶囊,每个胶囊都上下连接三根管道。里面有的是人鱼,有的不是。但除了他和妹妹,其他胶囊都是孤零零的。
是什么时候离开胶囊的呢?兰顿飞速掠过重复的胶囊片段。
找到了。
那天,亲自挑选是……
“……多瓦医生。”
又是多瓦。
闻歌开始追寻同族存在的蛛丝马迹。随着深入了解,他发现,无论国家图书馆,还是皇室藏书,对“人鱼”相关信息的收录都不过是些泛泛概述。
见到象征皇室权利的蔷薇,馆内工作人员殷勤备至,表示人鱼产业由多瓦家族垄断,外界并没有多少研究统计人鱼的资料。正如邓肯家族对伊文星球特产布料的垄断,这些贵族绝无可能将自己家族的核心资源公开流传。
如此一来,在闻歌授意下,米亚随便拟了个“筹划多部国家级人鱼纪录片”的借口,要求多瓦开放一部分与人鱼相关的书籍文件。
皇室谕令不容怠慢。多瓦家族自然应允,不仅如此,还让族中对人鱼最为熟悉的文森特前来协助整理。
至于是真的想帮忙,还是以“协助”之名观望皇室下一步动作,就很难说清了。
听嘉利唱完第二首歌,就已经到了与文森特会面的时间。
侍卫已经将一部分多瓦藏书送到闻歌名下宫殿的偏厅。文森特·多瓦同样等候在偏厅
“日安,殿下。”见到闻歌身影,文森特手抬至心脏位置,绅士欠身。
“……”闻歌目光冷淡看了他一眼,聊作回应。
尽管受到冷遇,文森特的神情依旧泰然自若。藏在眼镜后着的绿色瞳孔,眸光温和无害。“您打算从何处着手呢?殿下。”仿佛他与新夏节背后的秘密行为毫无关联。
——将人鱼打上残次品标签,截下他们流出人鱼园的后路,榨取全部资源和价值。
这种多瓦对“失格”人鱼无伤大雅的“特殊处理方式”,早已被压下舆论。
贵族之间纽带关系错综复杂,更有大量知情并乐于得到人鱼器.官的“精英人士”。当然会心照不宣为多瓦丑闻转移视线。
平民倒是义愤填膺,可是人鱼离普通人类太过遥远。星网四通八达,紧密连接着数千个星球的瞬息变换。
在这个热点更新迭代极快、信息量爆炸的时代,大部分群体都是健忘的,容易被舆论煽动裹挟的。普通人愤慨一段时间后,便不了了之。
路烈倒是把决定人鱼去留和处置多瓦的权利交给了闻歌。
要是他想,多瓦的人可以现在就为伤害人鱼付出同等代价。
但那又如何呢?
天真如白纸、易碎如瓷器的人鱼,在他走后,大概率会重回如今的局面。
除了孤独,闻歌在漫长的时间中得到的,还有强大到可怕的耐性。他并不急于展现出对多瓦的冷酷之心,语气平静淡漠:“纪录片会从人鱼的起源开始。”
言下之意,他希望能在藏书中寻找人鱼来源的线索。
这完全出乎文森特的意料。
多瓦为医学世家,研究重心都在医药学领域,一时之间他也不知哪些藏书会与人鱼起源相关。
不止是人鱼,往前数三万年,所有种族都历经过一次文明大断代。
大部分书籍对此都语焉不详。文森特所知道最常见的说法来源于神化,即世界伊始,诞生卡俄斯。卡俄斯陷入沉眠后,渐渐分化出天、地、海三女神。三神昼夜不歇,创造出钟爱的生灵。海之女神撷取月光,以命运经纬创造出第一个她的孩子——人鱼。
……
但这终究只是神话。
历史车轮滚滚向前,世界历经无数次革新,虚无缥缈的信仰早已被科技取而代之,湮灭时间沉砂之下。
再者,像他这样的显赫贵族世家,藏书浩瀚如烟海。
别说偏厅这几个人,就算派四象院所有学者过来,也得整理十几年之久。
有114顶级算法辅助,闻歌省了很多事,一堆书看都不看就让人抱到一边。
文森特渐渐放下警惕。
突发奇想大张旗鼓索要多瓦藏书,只是为了指使侍从抱着书玩。果然人鱼内心里,都是些天真烂漫的生物。
但是,文森特并不因为眼前差事的幼稚无聊而消极对待。他早对这尾特殊的银发人鱼充满探究之心。借着整理藏书的契机,文森特一遍又一遍揣测。
时间稍纵即逝,天光暗了下来。
在虹心岛,除非得到路烈首肯,贵族没有资格多呆哪怕一分钟。
他踩着白骨上位,一路积威尤甚,无人敢擅自僭越。
晚上六点,庭院中灯盏次第亮起,宛如星河天阶。
米亚提醒文森特,到必须离去的时间了。文森特如梦初醒,怀着不可言明的遗憾起身。
闻歌正专注于检索藏书信息,没有发觉。
文森特在米亚引领下踏出门外。
他以宫廷礼仪行告别。
微微欠身时,文森特在地毯上捕捉到明灯投下的一抹清冷美丽身影。
与他经手的人鱼同样的纤细,却看起来有种强大的支撑力量。就好像……在追寻到什么之前,绝不允许倒下。
文森特缓缓直起身。视线经过墙壁上琳琅满目的奇珍异宝,以及悬垂着的一柄黄金宝剑。
余光所见带给他几分熟悉,更多的是违和感。
他有意无意多看一眼。
那柄剑,有所有贵族必须认出的、属于暴君的印记,是早该尘封于往事的绝对禁忌。
文森特瞳孔骤缩,陛下对人鱼的宠爱,已到如此地步了么?
可惜,为什么这条不是他们家族献上。便宜了斯图尔特那帮疯子。
“文森特大人。”米亚在前半步,不见他跟上,转过身尽责催促。
文森特所有情绪都扫进温柔体贴的笑意,表达歉意后又不是分寸恭维了人鱼侍女几句。
庭院中央坐落着一座人鱼雕像,一手持天平,一手握羊皮卷。在尚未完全暗下去的暮色中,雕像垂眸,神情显出博爱平和。
似乎有段时期,人类相信,人鱼掌管世界法律和文学。时至今日,法院和四象院经常可以见到人鱼形象的存在。
多么充满浪漫幻想。
文森特脑海晃过银发人鱼的身影。
很难说清这是怎样一种预感。文森特像要再确认什么,猛然回过头。
只是,眼前宫殿大门闭合。窗帘深重,唯有轮廓透露出一丁点微光。
*
昏黄阅读灯照出床头一小块光亮。路烈百无聊赖歪着,摆弄人鱼卷发。
小冰花已经有十个小时没有理他了,只有该死的系统在大呼小叫:“我又发现三个可以检索的相关词条~”
“聪明机灵是我114哒!”
终端阅读器温柔发出“阅读疲劳”提醒。
路烈终于不耐烦到极限,直接捂住闻歌眼睛,完全不给他反应时间。
闻歌视线陷入黑暗。
淡淡的蔷薇甜香,夹杂着三分火焰噼里啪啦烧起来的焦躁感。
是还能再招惹一两次,运气不好就会折腾到腿软的微妙程度。
闻歌不想腿软:“路烈。”
路烈借着灯光欣赏漂亮小冰花:“你想做什么?”
“人鱼。”闻歌努力仰起脸,试图从眼前黑暗里移开:“那条人鱼……”
“这对你很重要吗?”
闻歌一时间没有说话,摸索着碰触到眼睛上覆着的温热手指。
自从荒弃宫殿的那个雨夜,他好像知道什么姿态会让少年暴君心软。
柔软睫毛轻轻扫过路烈手心:“帮我。”
少年的呼吸明显一促。
眼睛上覆着的手下意识收紧,又飞快松开。
闻歌得以重新睁开眼睛。
短短几秒路烈已经恢复了气定神闲。
“我说过,那条人鱼来自某个小国的进献。”
“它叫木峰自由区。”
事关同族,闻歌注视着路烈,神情十分之认真。
“你乖乖的,我会解决好一切。”少年视线落到闻歌脸上,忽然咧开嘴巴,锐利的小尖牙若隐若现。
“等等……”闻歌:“不要开战。”
他差不多摸清了暴躁少年的脾气。绝对的实力差下,路烈行事无所顾忌,使用精神力一点都不收敛,总要遍地火海。
战争这样挑起路烈征服欲的行为,会加剧他的精神力暴.乱。
没想到闻歌会猜到他的打算。路烈一愣,然后颇为遗憾安慰小冰花:“不会开战哦。只要听说我在场,他们自己就会主动投降。”
“都是一帮超级无聊的废物。”
怎么会有这么嚣张臭屁的家伙啊。
闻歌冷冰冰:“不行。”
冷冰冰的小冰花虽然格外好看。
但是路烈搞不明白,他怎么突然生气了。
八百年前巴塞呈上的人鱼指南发挥了妙用,路烈恍然大悟:“这么在意我啊?”
在意任务进度是在意他吗?
闻歌勉勉强强:“……算是吧。”
小冰花亲口承认又是一种感觉。
“哦——”路烈尾音上扬,闻歌看他仿佛看到甩尾巴的大狮子。
这人到底得意个什么劲。
闻歌觉得很不自在,抿起嘴唇,裹着被子翻身。留给路烈一个正在生闷气的毛茸茸后脑勺。
好想咬上一口。
路烈目光沉沉,眼尾现出一抹赤红。
喜欢人鱼的同时,他还忍不住想欺负。相处的时时刻刻,路烈多少都在压抑把小冰花弄坏的冲动。
直到精神力流火稍微平复,他才若无其事开口:“木峰自由区有一半属于帝国。”
“次月巡礼,去哪颗星球才好?”
闻歌一动不动,但是耳鳍张开,明明一直在听。
他这会又变成气鼓鼓的刺豚。
路烈翻到闻歌面前,捏住人鱼脸蛋。
“我答应你。”
少年一脸“真拿你没办法”的神情:“听到没有?我答应你。”
闻歌要被路烈宛如捏软面团的笨蛋手法烦死。
什么臭毛病!
第44章
王座之下的星球数不胜数,自然不是每颗都能成为巡礼之地。
如何选择最有利于维持统治、政治利益最大化的星球,又如何排布亲疏远近,其中大有讲究。
但是,路烈对此兴致缺缺。与其维系统治,他倒不介意有地方叛乱,也算是添些乐子。
贵族大臣丝毫不敢有任何意见。
活着就已经很不容易了,谁那么想不开违背陛下的意旨呢。
所以,当晨会听到巴塞伯爵提出下一项事宜为木峰自由区巡礼,大臣们们第一反应是怀疑自己耳朵。
第二反应怀疑伯爵他老人家糊涂病犯了。
可路烈并无反应,依旧闲坐在王座上把玩红宝石,令人无从揣度喜怒。
难、难道真要巡礼?
还是去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什么自由区。
大臣们都有一颗千锤百炼锻炼出的强心脏,尽管无比惊愕,表面仍然强行装出一份淡定,硬生生消化了陛下心血来潮的决定。
他们甚至还有一丝宽慰。
紧接着又迎来一记更加不可思议的信息。
——闻歌殿下将与陛下一同出席这次巡礼。
众人赶在脸色变化前纷纷低头,一时鸦雀无声。
开什么玩笑?那可是娇贵纤细的人鱼!怎么能够轻易接触其他环境恶劣简陋的星球。
要是稍微不小心发生意外,依照宫中传闻的宠爱程度,谁知道会是什么焦头烂额的场面。
想起暴君生杀予夺的种种手段,大臣不由打了个冷噤。
人鱼的存在很容易塑造皇室亲和形象,以及博得外界好感与支持。在这一点上,大臣们自然是认同人鱼积极出席一系列皇室活动的。
可是这也要看选择的星球。
那个叫什么木峰自由区的,完全在帝国排不上号。
就算主星在那里部署准备好一切,真的就能避免人鱼出现不良反应吗?
唯一一个经过女皇时代的遗老大臣,苦苦思索,终于想起木峰自由区是哪号星球。
前木峰自由区是星际再普遍不过的小国,领地仅有两颗星球。
为了在强国环伺的境况下生存,前区首领四处结盟联合,企图讨好谄媚大国。
可惜它离青牙公国太近,很快就被吞并掉一半领属星球。
剩下的一颗见形势难以保全,主动倒向蔷薇帝国。
由于这个星球实在太穷,也没有任何拿得出手的资源,女皇当政时的智囊团连名字都懒得赐予,官方一直沿用“木峰自由区”的称呼至今。
在大臣们眼中,这项决议太任性妄为,挣扎着是否要冒着生命危险劝说的。
但贵族都明白。巴塞伯爵形式上提出议程,实际是陛下命令他们着手安排,而并非商议。
巡礼是全国上下瞩目的节日庆典,皇室参与信息很快传了出来。
星网上讨论热烈不绝。
对普通民众而言,这绝对是一件令人狂热兴奋的事情。
年轻的君王极少公开露面,新闻偶尔出现画面,总是伴随着火焰、血腥与杀戮。上至宫廷贵族,下到民间,人人敢怒不敢言,充满对他的负面评价。
也就人鱼出现后,宫内偶尔传出两位旖旎有意思的小道消息。
让这位似乎泯灭人性的暴君有了一丝真实的色彩。
和最初深恶痛绝不同,民众现在对他们陛下情感实在复杂。
他罔顾民意,可被折磨致死的贵族名下财产都流向了公共建设。他是战争狂热分子,可领土在他手中扩大了三倍。
……
闻歌的存在,让民众一改绝对的敬畏恐惧,审视思考他们的君王。
人鱼不仅赢得帝国民众在内的无限好感。还有他们陛下,自从有了人鱼后,似乎嗜杀欲望收敛了不少,勉强做正事的样子。
而且,更重要的是,银发人鱼很美。那种独特清冷的气质,以及宛如来自于灵魂的吸引力。在星网上的视频,是多少人类最初一眼万年的怦然心动。
也不知道是哪个幸运星球,能得到垂青。
皇室对外公开的官方网页访问量飞速飙升,星网白广场上,不断有用户被挤进挤出。
三天后,网站终于以皇室名义发布了巡礼安排。
当看到最为关心的巡礼地点,没有来自哪个星球的民众欢呼雀跃,反而都在怀疑人生。???
木峰自由区?
那又是什么地方?没听过。星网热点瞬息万变,难道睡个觉的功夫他们又落伍了吗?
星网用户绝不承认自己孤陋寡闻。一个个悄悄退出白广场,唤醒万能终端智能,搜索文件里出现的“木峰自由区”。
可无论他们怎样搜索,出现的结果都是那个没有存在感、超级弱小贫穷的自由区。
当星际大部分星球都因星墨、云晶等能源的发现利用,文明科技飞速发展,木峰自由区进行了一场百年内战。
它没有赶上任何颠覆星际格局的革新变化,就因青牙公国的吞并,被强行拽入进新文明时代。
木峰自由区的形象是那样封闭保守,闭塞落后。时至今日,“自由区”更像一个讽刺符号。
连出入议事厅的贵族都无法理解巡礼地点,又何况普通民众。
木峰自由区得到空前关注。
而它的本土民众,由于星网建设形同于无,比其他所有星球更晚才知道。
傲慢残忍的君王竟会垂悯他们么?
面对这则天方夜谭,民众反应不一,有的担心露怯,有的惊疑,但更多是高兴与期待。
而在决策领导层内部,大部分人并不把这件事当成一件荣幸。
官员们会议从早晨开到深夜,围坐在长桌,一个个面色严肃、气氛压抑。
当初领主决定将自由区并入帝国,只是迫于生死存亡的威胁,并且料定卡特蒙皇室统治版图之广,无瑕拨冗关注他们这个无足轻重的小星球。
事实证明,这是个相当正确的选择。女皇接收自由区,似乎只是为了彰显国力,而并未对自由区投入过注意。同时,帝国的后盾让自由区免去战争的可能,他们才能在这几百年内偏安一隅。
可现在,这种平静无扰的状态被打破了。
自由区领主日子过得太闲太安逸。太闲就容易想太多。
其他星球挤破脑袋也想得到的殊荣,落到自由区,领主他只觉得这是主星要对自由区动手的预兆。
他捏着鼻子小心翼翼委婉暗示自由区能力不够。毫不意外地,主星并未理会,只让他们正常准备。
他不知道宫廷大臣同样无从揣度皇帝陛下的想法,只能稳为上策,一切按照先前的流程推进。反而误以为是那些傲慢的主星官员有意为之。
眼见无法阻止巡礼的到来,也无法得知一丁点内部消息,领主在会议上大发雷霆。
深夜回到私人府邸,坐在办公室,领主止不住唉声叹气。
“父亲。”他的女儿希尔送来热红酒:“您这几天为何如此忧虑?”
领主将正式的文件扔到桌上。皇室蔷薇漆金印章格外尊贵耀眼。他冷哼:“还能有什么?”
木峰自由区本身就是一个多种族融合的星球。由于历史遗留因素,自由区内部治理松散,尤其是靠近海域多雾的区域,分布着大量克里蒂族。“克里蒂”是当地话,意即令人恶心、黏腻、怪异的。
领主一直想要秘密清理掉这些招人厌恶排斥的怪胎,可是几次派去的武装都在雾气中失去方向。
他并不希望这些丑恶的存在被主星发现,继而引发一大堆麻烦事情。
希尔一下就明白了父亲在担心什么,柔声宽慰道:“可是父亲,他们从来没有主动踏出过雾区。就算出了雾区,巡礼地点也有相当长的距离。不如暂停那些地方一切通向核心区的交通,同时设置检查卡。如果有媒体发现,嗯……因为财政困难无法维系交通运行,我觉得也不会引起太多关注。”
领主没有作声。
“父亲,这又如何不是一个机会呢?”因为巡礼一事,其他星球纷纷开辟通往自由区的星轨航道,这段时间以来资源货物大量流通。市场一改往日死气沉沉,前所未有热闹起来。
领主一直清楚地知道自己政绩平平,才能平庸。可他女儿却变通机敏,对局势有所敏锐判断,倒有几分当初领主的样子。
筹备工作交给了希尔。
木峰自由区无权拥有军队,仅有十万人左右的特卫队,希尔令特卫队遴选出最优秀的三百人,在巡礼当日表演。其余前往其他地区加强戒严。
*
主星以及闻歌去过的周边星球,流程正式严谨,充满贵族阶层特有的精致浮夸风格。114从来没见过这样人挨着人的接待场面,捕捉到远远人群传来的惊叹吸气和欢呼。默认设定了分析记录的系统脑瓜子嗡嗡,没出息发出了“好多人啊”的感概。
混杂的气息与杂音惹人心烦,路烈眉眼恹恹,在小冰花手心画圈圈转移注意。他实在无聊,要不是看在小冰花的面子,早就放任精神力把现场清理干净了。
领主原来准备了冗长的欢迎词。但他过惯了好日子,这个时候能在路烈面前稳住不失态,就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还好一同前来的那位人鱼殿下,缓和了暴君残存在外精神力带来的压迫感。
如此一来,整个进程又往前加快了许多。
军号嘹亮划破长空,预演过无数次的特卫队方阵从西门正步进入。
路烈觉得很无聊,闻歌也觉得很无聊。
看着看着,闻歌心里划过古怪的感觉。还没等他抓住这丝感觉,下一个领航员方阵就已经开始缓缓入场。
当方阵越来越近,守卫一齐抬头行注视礼以示崇敬。
闻歌发现了异样。那个最先抬头地方守卫,脖子处隐隐露出青灰色皮肤。制服下完全不起眼,但是……
他忽然抓紧了路烈的手。
这是他们人鱼深海的伙伴——奎因!
奎因身体素质强悍,攻击时皮肤会变成青灰色,曾心甘情愿俯身听令于人鱼,却比他的同族还要更早消亡。
显然这只奎因感应到了来自人鱼的气息,不然眼神中的愤怒为何会迅速消失,转而如此震惊地看向闻歌。
但已经来不及了。
那酝酿多年的恨意早已毫不留情沿着暴君的方向袭去。
“路烈!”无数镜头记录到人鱼银色长卷发在空中飘起的弧度。
闻歌来不及做其他反应,转身扑向路烈,纯白衣摆次第绽若花瓣。下一刻,鲜红血液喷薄而出。
花瓣染出一丝凄艳。
青灰色的攻击穿透了人鱼身体。
第45章
闻歌急速向前游去,可他只来得及看得到一段透明如纱的尾鳍末端,消失在海岩石的转角。
当闻歌再想追去,一条坎因毫无感情拦住了他:“她已经被放逐了,这是无可更改的决定。回去吧。”
对幼小的人鱼而言,坎因是那样高大,像一座海底火山,彻底挡住了闻歌的视线。
他想绕开她。可坎因只用一只手就把幼崽拎了起来,并且让他无法挣脱。
“放开我!”
闻歌生气又着急,尾巴拍向坎因,毫无章法地攻击。他没能在坎因坚硬的皮肤上留下丝毫痕迹,反而是自己的银色尾巴在拍打中掉落了几片鳞片。
坎因有些束手无策。他们是人鱼群族沉默的守卫,很少具有人鱼那样细腻的情感。
耳边响起一声轻轻叹息。远去的人鱼回来了,坎因如释重负,松开对人鱼的钳制。
“祖母。”宛如冰雪揉成的银发幼崽,扑进雌性人鱼的怀抱。他的眼泪流进水中,化成一颗接一颗的小小珍珠。
“小歌,我们应当告别了。”祖母声音幽缈如月光。她的面容与其他人鱼一般,定格在最美丽年轻的状态,只是眼神闪烁着更为深邃、智慧的光芒。
闻歌从小生活在祖母身边,与她的感情最为深厚。“请不要离开我们。”
——请不要离开他。
他那时候还小。他还不知道,此后的漫长岁月,无论愿意与否,他将经历更多同族的离开。每个人鱼都有属于自己的宿命,坎因也是。
没有谁会为他留下。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祖母抚摸他的脑袋:“无论是谁,到了祖母现在的位置,都会自然而然选择离开。”
“再也不回来了吗?”闻歌肉眼可见的伤心,可他不愿祖母为难,竭力忍住湿漉漉的哭腔。
“会回来的。”祖母轻轻抱住幼崽,安慰道:“但不会是祖母现在的样子。”
“成为新的人鱼?”
祖母笑了笑,温柔抱着他,游到雌性坎因身前。“祖母更想成为坎因保护你。”
她把闻歌交给坎因,最后恋恋不舍摸摸幼崽的脸:“真想看到你长大后的样子。”
“我们小歌,一定是好好带领群族,最让祖母骄傲的了不起的人鱼。”
祖母走了。
闻歌用力闭紧嘴巴不许自己哭泣。如果他哭了,祖母听到一定会难过。
目光终于再也追随不到熟悉的身影,闻歌突然发现,他不会哭了,就好像被什么扼住了全部宣泄口。
坎因试图安慰无声无息的人鱼。她唱安抚曲,模糊的遥远的调子。
“……”
闻歌喉咙发出不明呜咽,挣扎着从碎忆里醒来。
“醒了?”他第一眼看到金色的脑袋。
是谁?熟悉的声音问:“难受吗?”
坎因身上带着深海最强烈的毒素,不过并不会对人鱼造成特别大的伤害。
但闻歌还是感到一阵一阵麻痹下的疼痛。
他头脑晕乎乎。忍不住怀疑起来,他是不是太久没受伤,变得脆弱了?
医护团队第一时间上前测量诊断。
闻歌刚刚转醒的空茫眼神,看到路烈后清醒了几分。“……路烈。”
“那个坎因还活着吗?”
路烈似乎没有听到,伸向闻歌眼睛:“你还很虚弱,再睡一会。”
“不。”闻歌躲开他的手,眼神中含着湿润水光:“他还活着吗?”
路烈没能盖住人鱼眼睛,而是抓到他的几缕发丝。
那样柔软连绵,却一点也不听话。
他的手背青筋浮现,声音因不悦低缓:“你说呢?”
闻歌失去意识前,只对路烈说了一句话:“别杀人。”
寝殿内气氛没由来令人紧迫。
医护人员个个如芒在背。
好在殿下没什么大碍,静养一段时间就会康复。这群人告退后,偌大的寝殿就剩下他们两个。
知道坎因还活着,闻歌就没有那么紧绷。他隐隐觉得路烈不高兴,捏着被角好长时间没有说话。
“你就那么想死吗?”
没想到第一句会是这个。
“也不是。”闻歌慢吞吞解释:“这种程度我是不会死的。”
少年眉头拧起:“那你凑上去做什么?”
以路烈的能力,怎么会被这种程度的攻击伤到。
但闻歌偏偏挡这么一下。
不仅如此,他倒向他,和他说话,以及释放出的一些精神力,都像临时设计过的行为。
闻歌几乎成功了,可路烈始终是敏锐的,在他昏睡的时间里稍微一想,就发现破绽重重。
他禁不住冷笑:“因为那个凶手?”
闻歌没有正面回答:“他很重要,对我来说。”
“小冰花。”隐约沾着蔷薇香气的手伸了过来,握住人鱼下巴抬高,迫使他看向手的主人。
少年绯红瞳孔盛怒翻涌,以及更多闻歌看不清楚的情绪。“你以为直接和我说,我会不同意吗?”
“所以你挡了这一下。”
是的。
他的生命孤独静默了那么久,忽然遇到了活生生的坎因。这样的相遇是如此珍贵,他害怕路烈动杀意,害怕路烈失控,害怕哪怕再微小的失去的可能。
但路烈这样挑破,闻歌心里忽然难受了一下。
“你不相信我。”下巴上的力度一松,那只手转而落到了人鱼脖颈。
闻歌不爱说谎话,移开视线。
而他们都知道移开视线意味着什么。
路烈虚虚握住这段纤细,心中气且恨,喉咙口咽下腥甜气息。
可是他好不容易养起来的小冰花这两天瘦了一些。
显得更加明显的白皙下巴尖,沾着他用力过猛留下的指痕。
路烈气得脑袋越发疼,在失去控制前,摔门而去。
他拿门撒什么气?
好不容易遇到的坎因还活着,这本来是最值得期待的事情。
可是闻歌心里理不清楚的乱。
任务进度还倒退了。
也是。路烈都那么生气了,稍微讨厌他一点很正常。
“不是哦。”114急忙解释:“任务进度是和精神力状态关联。”
“好感度没有下降过啦。”它根本没有好感系统,可是114就敢说得这么肯定。
那天的录播早就全网失效了,但是114自身就是个超级移动记录仪,早就把闻歌失去意识后的场面保存了下来。并且由于距离的原因,它录的可比那些镜头更为清楚。
路烈的精神力瞬间铺天盖地倾泻下来,不少人承受不住,吐血跪倒在地。可是因为闻歌的话,他又赤红着双眼,硬生生把那暴.乱不息的火焰压了回去。
逆转的精神力流动对精神海伤害很大,何况路烈的精神海早就乱七八糟。鲜血从唇齿间溢出,他随手擦去,先用精神力止住闻歌伤口毒素扩散。
……
闻歌看不下去了,把心口堵得慌归咎于睡一觉醒来任务进度掉了一截。
“那个坎因在哪里?”
114磕巴了一下:“我、我不知道啊。”
QAQ它该怎么和宿主说呢?
其实,路烈那个大坏蛋把它和宿主一起软禁了。闻歌出不去寝宫,114也没法联上星网。
只知道那天在场的所有人都被关进了监狱。
这几天,宫殿里气氛格外凝重恐怖,本以为随着闻歌殿下醒来,会有所好转。
可没想到,陛下从寝宫出来,周身气场更为慑人。侍从很久不经这个阵仗,一个激灵盔甲碰上佩剑,发出一道刺响。
巨大的恐惧让他瘫软下来,跪坐在地上嘴唇颤抖无声求饶。路烈阴沉着脸盯了他许久:“滚。”
闻歌醒来的第一个晚上,路烈没有出现。这明明是属于他的寝宫。
可是114带回了原来那只小狮子。
水母绞着触爪结结巴巴解释了半天:“闻歌,我回来的时候看到他站在草丛上看着窗户。”
“我我发誓哦,我什么也没干,可是一直他跟着我。”
“所以,就……”
“要、要是你不喜欢的话,我就把他赶……不是,请出去!”
小狮子安安静静,没看闻歌,找了个地方就伏着闭上了眼睛。
闻歌不会为难一个小狮子,何况他还是哑巴狮。
他被软禁了,夜里做的噩梦充满混乱的记忆。
有时候是祖母,有时候是染红海水的鲜血,有时候是突然出现的坎因,有时候是路烈。
闻歌半夜醒来,小狮子总是莫名睡到了他身侧。
一伸手就能摸到耳朵。
小狮子总是团起来,脸对着闻歌睡。好像比上次见到胖了,这样团着越发像颗球。
这颗球的存在却让他安心许多。
只是不知道,如果祖母知道后来群族走向分崩离析,又会说些什么呢?会安慰说“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还是对他表示失望呢?
白天,除了寝宫,闻歌没有地方可以去。114被迫戒网,没事可做,去那个荒弃的宫殿偷回来了那天的机器球兄弟。
它自以为修理一个落伍老古董轻而易举。但是忙活半天拆开后才发现,机器球其貌不扬的老土外表下,是无敌精密的零件芯片,甚至远远超出现在的市场水平。
它不会修,闻歌也懒得参与。工作台上永远摊着一大堆零零散散。
一个星期后,专属的医护团队再次无微不至为闻歌诊断了一遍,确认殿下已经彻底恢复。这真是个好消息,一时缓和了宫中压抑多时的气氛。
米亚拿进来一份手信。
文森特·多瓦约见。说是找到了一些“新的”“有价值的”信息。
“殿下。”守卫为难地看着格外美貌的人鱼。如果可以,他一点都不想当这个坏人。
闻歌被拦在门口。“我不可以出门?”
人鱼很平静,完全没有责怪的意思。守卫反而愧疚:“不……”
只是命令人鱼不允许接触到巡礼上的囚犯,以及在恢复前不可以乱跑而已。
“当然可以。殿下,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们将派人与您同行。”
文森特见到闻歌后,谦谨殷切表示了关心。
他果然查到一些资料——与人鱼无关,暴打在木峰自由区的恐袭事件。网上自由区原先的信息少得可怜,那天巡礼仓促结束,文森特没有离开,而且想法设法找到当地新闻资料。
而在几份互相抄袭的报刊社,统一在一次恐袭事件中,谈及恐袭作俑者的外形很像传说中失去人鱼的坎因,容易暴走的古老物种。
文森特一下想到巡礼上的突发一幕,似乎有什么呼之欲出,但却缺乏了关键信息。所以,他等不及前来论证某些猜想。
“殿下。”文森特温和劝诱:“巡礼现场的行凶者已经进了监狱,过不了多久,那位必定会杀了他。”
“如果您想做什么,多瓦愿意给予协助。”
闻歌皱眉:“他不会的。”
真是无知的人鱼。
文森特忍不住笑起来,他可是对宫中情况一清二楚。
“这些天的冷遇难道还不够您清楚认识到,那位的不择手段,残忍多变吗?难道您还天真地期待着,事情会像皆大欢喜的局面发生吗?”
“他大可以允诺您空头支票,将那些无辜有罪的统统流放荒星。又或者,半路杀害推给星匪。谁又能知道呢……”
……他在,说什么瞎话?
“够了。”人鱼容颜冷如霜雪,径直让文森特闭嘴:“你根本不了解任何事。”
再听下去他耳鳍都要脏了。
文森特神情微讽:“您竟然相信他。”
闻歌完全平和不起来,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要反击回去。
“我当然相信他……”他刚张口,就感知到精神海的异动。
【唔唔!】
114忽然哼唧了几声,接着诡异安静到没有一丝动静。
能让114强行静音的,除了那个大麻烦鬼还能有谁?
那些据理力争完全垮掉。
又是闻歌平平无奇想死的一天。
第46章
他留下自由区恐袭的关联情报,识趣告辞。
偏厅暂时只剩闻歌一个人。
窗外视野开阔,连绵绿荫与缤纷鲜花围绕着人工湖,正是落日熔金的时刻。
闻歌看了,不带丝毫犹豫选择跳湖。
——傻子才会留在这里受冷战对象的气呢。
他坐到窗棂上,双腿变回人鱼引以为傲的尾巴,银色鳞片在阳光中闪闪发亮。
然而还不等闻歌发力,横空出现的流火铰链牢牢束住了他的腰。
“想跑?”身后传来人鱼此刻讨厌得要命的声音。
闻歌执着于看着窗外粼粼湖水,完全不打算回头。
可他的精神力偏偏能感受到,路烈的视线把他从上到下看了个遍,最后好不好脸逗留到尾巴。
就不给看。
闻歌很不高兴,手抱住尾巴,连同头发一起。
遮得严严实实。
“难道我不可以在水里吗?”
“可以。”蔷薇热气袭来,少年低缓尾音落在闻歌耳边,惹得他耳鳍都完全张开。流焰铰链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温热的手臂:“但现在不行。”
视线一阵旋转,闻歌莫名其妙变成被路烈困在怀中的姿势。
闻歌免不了一瞬紧绷。
这人居然趁机捏他的尾巴!
人鱼背脊抵着窗框。长发有一部分落在窗外,被风吹动,随湖水潮润气息飘舞。而银卷长发的大部分堆叠窗内,在彩色窗玻璃、闻歌和路烈之间缭缭绕绕。
“多瓦并非良善之徒,你都和他说了什么?”
“……你不是都听到了吗?”人鱼卷发有些落到路烈手背上,随动作轻微扫过,简直就像在别扭撒娇。
“啊。”路烈手指勾住那些发丝,绕了又绕:“我想听得更清楚嘛。”
烈火焦烬气息,混着淡淡蔷薇,传递而来。
窗外,风丝从落叶松枝干间隙不疾不徐穿过。虹心岛气候温润适宜,季节变化并不明显。距离在荒星与路烈满怀警惕戒备的初见,已经小半年过去。
可闻歌总有种一切都是昨天发生的错觉。
“我说,我相信你。”闻歌轻轻说出这四个字,尤为明亮的眼瞳望向路烈:“你会释放坎因。”
他就非要提这个话题。
路烈脸上期待慢慢收敛,面无表情盯着闻歌。良久的岑寂,只剩下湖边孱弱风息,他唇角向下压了压:“会。”
闻歌无意识回应:“谢谢。”
路烈轻哼:“谢谢?”
他一歪头,倏尔咬至人鱼脖颈。
闻歌不受控制后仰,后脑勺抵在壁画墙上。脖子上明显传来濡湿的灼热。“起来。”他蹙眉,想要推开路烈。
小冰花从来没有过这样明显的抗拒。
就因为那个行凶的怪物?他算个什么东西?
路烈心头一下涌出无限烦躁。本就不安分精神力瞬间暴起,酝酿着占有与摧毁。
其实,多瓦并没说错。
流放截杀的密令早就拟好,躺在终端只差路烈最后一道签署。他怎么可能容许小冰花眼里有其他人存在。
但想起闻歌专注的恳请的眼神,路烈迟迟没有签署,怕他哭鼻子,哄不好。
“……你真是笨蛋。”闻歌看路烈完全不动,只好又用了一点力,把他推开。
人鱼伸手揉在脑袋被磕到的地方,郁闷抱怨:“痛死了。”
路烈浑身戾气忽然被冰雪拂去,生出一段柔软怜意,他的小冰花这么娇气怕痛。
转而又横生不悦。
这么娇气怕痛,却为了保下袭击者性命,主动受伤。
真是一点都不爱惜自己。
路烈臭着脸摸到那里时,闻歌已经好的没感觉了。
但他把一分疼说成十分,当然没有拆穿自己的道理。只能闷不做声任由路烈揉了半天,然后再次被按到墙上。
只不过这一次,有一只手护住了他脑袋。
“这样呢?”
手的主人问。
却不给闻歌答。
路烈咬住总是说出惹他生气话语的唇瓣,凶巴巴地进入,尝到小冰花的味道。
淡淡的、冷冽带着甜味的。
蔷薇香气随着温度升高,越发显得甜腻。闻歌反应慢了一拍,就跟不上路烈亲上来的节奏。
配合得乱七八糟。
干脆摆烂。随他怎么折腾。
他这样闭上眼睛,不亚于交出大部分主动权。
微微仰起的脸,在窗外葱绿绵延的背景中,有种柔软易碎的氛围感。
路烈骨钉从未如此滚烫,眼尾都染上绯滟之色。精神力狂乱汹涌着,意欲将眼前唯一冷色标记吞噬。
他脑袋一热,手伸进小冰花衣领。闻歌瞳孔不受控制泛起湿意。
火舌冰冷,可时而又会在他腰侧撩起灼烫,为留下印记沿着纤瘦腰肢无声游移。
……变态。
闻歌心里偷偷骂路烈,没有出声。但冰蓝色瞳孔的指责显而易见。
流焰反而更兴奋了,争先恐后在人鱼腰肢腹留下印记。
……
闻歌睡梦中,感到身上的重量。
他迷迷糊糊想,小狮子绝对是长胖了吧?
爪子会这么重……
精神力与体力的双重透支让他想继续睡下去,可那种奇怪的感觉却挥之不去。
他睁开眼,哪有什么小狮子,原来是路烈。
闻歌明显感到身上到处都是来自路烈的蔷薇气息。他竟然在腰间留下了一个又一个印记。
标记的行为似乎令路烈颇为愉快,他像只餍足而疏懒的大猫。
“我没控制住。”他柔软了声音:“还疼吗?”
闻歌本来很生气。可路烈怎么能够这么快就从暴烈强势切换成纯良无害状态。就像他精神力,那样狡猾变换的火焰。
原本强烈到想要咬死路烈的生气,变成想用尾巴狠狠拍他的生气。
闻歌试图弄清缘由:“……你精神力又失控了吗?”
路烈目光闪烁,无异于默认。
这下闻歌连尾巴都没底气拍了。
路烈巡礼当天强压下精神力的损伤,一直还没有好。加上不明闹别扭的几天,闻歌把精神力完全收起,没有提供半点安抚的条件。
那他今天被路烈脱控的精神力折腾到晕过去……几乎是自己造成的?
小冰花脸都气红了,越发显出粉雕玉琢的娇贵感。
路烈忍不住笑起来。
真好骗啊。
他的精神力一直处在狂乱无序状态,因人鱼对他吸引,越发渴求靠近占有。
他很清醒。
他就想要闻歌浑身上下都是他的标记。锁住关起来,是只能他独自欣赏占有的小冰花。
……
明确感受到越来越古怪的氛围,人鱼耳鳍炸开。“你在想什么?”
“没有哦。”路烈按捺下不可说的念头,不动声色去摸精神力留下印记。
手才伸进衣领,就遭到小冰花阻拦。索性扣住手指玩耍:“你不打算说出来吗?”
路烈早就觉察闻歌不同之处,但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选择了睁只眼闭只眼放任。
闻歌已经摸清路烈的狗脾气,知道他不会因为系统之类的事情动怒怀疑,反而更会是一种有趣看乐子解闷的悠闲心态吧。
何况,到了现在这种地步,似乎也没有什么值得担心。
反正再怎么样,还能比今天路烈对他做的更过分更变态么?
“114。”
【诶?】114从睡眠中听到宿主唤醒,一秒开机。
按以往的规律,只要到了某些时候,他就得关机到起码第二天早上!
这次怎么把它喊醒了呀?
然而刚开机,114就不小心看到宿主漂亮手腕上意味不明的粉色。
【诶诶?】
114无济于事捂住眼睛。
接着是亲亲宿主冷淡动听的声音。“任务的事情,你和路烈说一下。”
【诶诶诶!】
什么什么?这样超级重要的秘密真的要说出去吗?
114整个傻掉,为什么是它啊TAT
眼前的任务对象超可怕好不好!
尽管如此,114还是很熟练地开始介绍起系统业务,由于它对路烈的敬畏,在介绍途中果断略去八百字拐弯抹角对自己的夸夸。
当然,没有宿主的明确首肯,114是绝对不会透露闻歌许愿细节。也没有提到掌握的有关路烈的剧情,这个主要是不敢说。
路烈玩着小冰花漂亮的手指,若有所思:“你来自另外一个世界。”
“那家伙也是如此么?”
荒弃宫殿里,那条为路烈亲手所杀的人鱼,力量中有着与小冰花相似的特征。
闻歌摇头:“我不知道。”
“但是,那个世界只有我一个人鱼。我能确定,其他同族,都已经消亡很久。”
是这样么,所以才会害怕孤单啊。
“那个坎因?”
“坎因是人鱼朝夕相处、关系密切的同伴……”
路烈不爽:“和你朝夕相处的难道不是我?”
——他到底为什么这么计较?
闻歌:“你只是例外情况。”
“是吗?”他说完就看到少年咧开嘴巴,嚣张的犬牙尖尖若隐若现。
闻歌后知后觉感到这话背后的意味,十二分生气:“不许打断。”
一改以往不爱说话的样子,闻歌说了很多。
多到他自己都在困惑。怎么能有这么多事情要说。
小冰花贴着他轻声讲述。
踩着白骨一路走来的少年忽然涌出奇异的感受。
他有一朵玲珑剔透的小冰花,那么郁郁寡欢、漂亮易碎,路烈多怕伤害他。
终于有一天,他愿意在他手心初初绽开花瓣。
……
114想都不敢想眼前这一刻的岁月静好。
它扭着屁股,挪回珊瑚手链安静享受这一刻。
然而路烈很快朝它看了一眼。
114当场石化。
不过因为小冰花的安抚,路烈表面上看起来懒洋洋的,精神力也相对平和。
“为什么你会找上我?”
不愧是路烈,一下问到了关键核心。
啊啊啊,还以为混过去了呢!
114头皮发麻,cpu高速运转。“那当然是因为,经过本系统强大的匹配运算得出的结果!你们是最契合的呀!”
也不知道路烈信没信,侧头看向小冰花:“连它都知道谁能对你最好。”
所以114才是世界上最不靠谱的系统啊。
“你真的会对我最好吗?”暗夜灯光褪去闻歌气质上的一层冰冷。他抬起眼睫,看起来乖乖的,发丝松散如烟如雾。闻歌握住路烈的右手,放到心口位置。
人鱼心脏跳动轻缓孤独。
他会满足他的一切心愿吗?会同意把他杀了吗?
“好。”路烈允诺:“你表现好一点,也许我会同意呢?”
“什么叫表现好?”
“要像我在乎你一样,在乎自己。再出现无谓伤害,我可是什么都不会答应哦。”
好麻烦。
听起来也好像空头支票。闻歌闷闷:“可是……”
路烈竖起手指,按在小冰花唇瓣。不容商量:“你要是受伤,会减少我的乐趣。”
第47章
“闻歌闻歌——闻歌!”
闻歌起床后换衣服的间隙,水母形态的114像小狗一样围着他绕了好几圈,就差把“快搭理我”几个字写在脸上。
几个侍从各自手头动作没停,但都不约而同偷偷笑起来。他们一直以为114是陛下特意为闻歌殿下定制的礼物。
殿下伤情的恢复就像驱散阴云的曙光,整个宫中气氛不像前几天那样凝重。加上路烈不在,贵族出身的侍不由拾起压抑多日的活泼。
114少有这样兴奋的时候。闻歌不紧不慢找到它在的位置:“怎么了?”
这样视线扫过寝殿,并无小狮子身影。他去哪里了?
114飘在前头,领闻歌来到外间临时征用为工作室的小花园。
桌上本该那个它拆开外壳后,机器球零零散散的银白部件。114一直无从下手,没想到一夜之间,机器球被修复了七八成。
最复杂核心的部分已经完成,只是外壳尚缺,机器球软金属骨架呆呆愣愣站在工作台上。
晨曦从高高在上的彩色玻璃窗倾泻而下,空气中弥漫着金色细尘。机器球微微仰起的角度,宛如人类迎接的姿态,迎接如斯长夜后黎明初露的曙光,迎接擦拭雕磨它芯片的主人,迎接终于踏入这片寂静的闻歌与114。
不过,它的眼珠还没有安装,漆黑的眼眶部位,显得大而空洞。
“不知道是哪个好心人,竟然做到了本系统都无能为力的事情。怎么不来说一声呢?我一定要好好感谢他救好了好兄弟!”
水母情绪高涨说了一大堆,两只黑润润的豆豆眼流露出恳切:“不过闻歌,可不可以我们一起修复呀,那些碎壳重塑对我来说有些吃力。”
和路烈说开后,虽然少年脸色很臭,但还是乖乖同意了小冰花和行刺之徒见面。
闻歌很早就醒了过来。
现在离会见之时还有些时间。
他拿起一块断裂的残片,显然被114仔细清洗保养过。
114竟然会对荒弃宫殿的一个故障机器球有这样浓厚的兴趣。
是因为……寂寞吧。
毕竟,虹心岛上不被允许人鱼以外的非人生命踏足。所有人类自然而然把闻歌身边的114视为终端智能,忽略它的声音,无视它的情感。
正用触爪感触着机器球的114。
它是从哪里来呢?
114觉察到宿主视线在它这边的短暂停留:“诶?闻歌……”
闻歌冰蓝色瞳孔流露出疑问。
美丽的面孔上,是看上去有些迟钝的神情。
“没什么!”114飘过来,触爪搭在闻歌手腕:“我好喜欢宿主呀。”
“?你也开始和路烈一样说傻话了吗?”
114:“嘿嘿……”
闻歌自己还没有发现吧。
他注视着114的时候,目光中出现了一丝温度,不再是那样漠不关心、与世无求。
封闭已久的心,为何又开始在意到他人的悲欢孤独呢?
闻歌坐着和114一起耐心拼接机器球的外壳。重铸机器生命并非简单的双手使用工具,还需在过程中加以精神力。倒不如说,精神力才是创造机器生命的关键。
因为机器生命,是伴随着智慧生物而诞生的永远的信徒。
曾在路烈孩童时期的荒芜之殿履行职责的机器球,碎片上痕迹斑驳,哪怕时光转瞬,仍有许多路烈精神力留下的痕迹。
闻歌一开始修复的动作很生疏,但有114的协助,以及,当精神力无比相契时来自路烈的指引,他找到过往的影子,渐渐熟悉起来。他的精神力,明明冷如冰雪,落在残片上,却像冰雪消融的轻柔,春风抚去伤口。
过了一会儿,米亚通报讲,安洁莉娜来了。她听说人鱼殿下恢复康健,带着一束卡特兰配薰衣草,早早前往看望。
“殿下。”
哪怕安洁莉娜并不喜欢顶着家族之名,但进入虹心岛问候人鱼这样的行为,已经涉及政治行为。某种意义上,她来,她必须代家族而行。
因此安洁莉娜胸口别了一枚黄金般闪闪发亮的族徽。
——双翼怒张的狮子,以两柄交叉的剑为背景。
四名侍女布置出合乎礼节的精致香茶与点心。安洁莉娜愉快坐到沙发上,却之不恭开始品尝宫廷风味。
闻歌和她就看望问候浅聊了几句。
得体的深红贵族裙装上,领口那枚族徽如此闪亮。
闻歌忍不住开口:“安洁。”
安洁莉娜放下茶杯,总是闪烁着诙谐有趣光芒的灰色眼眸望向她眼中格外美丽勇敢的人鱼:“是的,殿下。”
“你的家族。”
“斯图尔特家族……族徽上的,是精神体吗?”
啊,怎么会问这个?但因此,安洁印象中冷淡不可冒犯样子的人鱼形象,又添上一份出乎意料的可爱:“是的,同样是斯图尔特精神象征。”
“可以……看看吗?”
“不不。”一口香茶险些呛到,安洁莉娜连忙摆手拒绝:“我的精神体,不太适合被看到呢。”
翼狮的形体巨大,以她的能力,精神体足以塞满整个花园。
那也太有失骑士风度了。
闻歌没有坚持。他会问起斯图尔特精神体,也是因为从安洁的族徽想到了小狮子。
“你们家族,有年轻些的孩子吗?”
“哈哈,孩子吗?好像没有哦,自从我成年礼以后,就很少听族人说起这个词。话说回来,我们家族许多成员都是独身主义呢。”
“殿下,您问这个是为了什么呢?请别在意,我这样问并非探听,只是为了能更为准确给出答案。”
“没什么。”闻歌注意力集中在修复碎片上,比了一下机器球的高度:“我看到过一只和它差不多大小的小狮子,稍微有点在意。”
安洁诧异:“什么?在宫中吗?”
她顾不得品味茶之香气,打开终端家族谱系查看,边皱着眉回想。不放过任何一桩哪怕旁支的联姻。
可是,觉醒出精神力的人类本就凤毛麟角。族人精神体完美觉醒继承狮鹫体态的无非那几个人,还要“小狮子形态”……
“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安洁莉娜喃喃:“流淌着斯图尔特血脉当中,陛下就是最年轻的那位了吧……”
等等!
如果是她那位年纪轻轻踏平邻星的堂弟陛下,因为某些缘故,精神体完全可能变成那样的吧!
再怎么长于社交,安洁莉娜不可避免一慌,与闻歌面面相觑。
好像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情呢——
“当然,只有初觉醒者精神体才会这般大小。抱歉了殿下,我见识浅薄,实在无法为您推断出那个狮子的来历。”
“不。”
所以小狮子那些无比幼稚的行为,都是厚着脸皮的路烈所为?
比如装成哑巴猫?比如表面冷战偷偷若无其事睡寝殿?
闻歌艰难开口:“可能……那只是猫。毛茸茸的,很容易看错。”
——实在不想陛下/臭屁少年在他的人鱼/有亲缘关系的人类面前丢脸。
安洁莉娜和闻歌两个是这么想的,下意识在对方面前找补。
再聊了一些人鱼学院琐事之后,安洁莉娜适时提出告辞,结束了这场探望。
闻歌继续机器球的拼图搭建游戏,精巧部位。残片焦黑掩盖下的蔷薇底纹。
底座左边,有个严丝合缝的凹槽,正好能够放下机器球的冰晶。也是机器生命的核心。冰晶上的几道深浅裂纹,让人不忍心。
闻歌指尖触及冰晶,停留片刻,精神力刻注其中。
这是修复、唤醒机器生命的最后一步。
“咔。”随着一声并不明显的动静,机器球缓缓行动起来。
“滴——开机自检测。”
“检测扫描中……”
“性能完好……”
几分钟后,圆球“嗖”的一下亮起红光。“闻、闻歌……主人。”
“要叫殿下!”最最盼望好兄弟醒来的114炸毛。
它才不愿意分享宿主。
谁知道机器球立刻改口:“殿下主人。”
“球球二号为您服务。”
“啊啊!”114很生气,气成球!
*
距离巡礼逮捕已经过去了十天,坎因在心里默默计算。
他今天一早就被卸去镣铐,由狱警押至一间颇为高档的纯白牢房。
洗漱、衣物、美食……
一切应有尽有,坎因换上干净的新衣服,温暖舒适饱餐一顿。
他是到了处决之日么?
传说中的断头饭?
坎因并不畏惧,也不懊丧。他只是怀着强烈的恨意与遗憾,没能与剥削屠戮人鱼与坎因的暴君同归于尽。
浓烈的情绪之外,还有一丝迷茫与怀疑。过去了这么多天,坎因越发痛苦自责。巡礼上人鱼的翩然影踪,是幻觉?亦或是真实?
他这副模样或许招致了看守不快。狱警冷冷呵斥:“老实点!”
坎因想到无休止的海洋纷乱,山洞海边的冰冷雾滴。那些沉默蒙昧的脸庞。
更多的是那只人鱼的细节。如果他真的袭击了一只人鱼,哪怕并非出自本意,坎因都会无止境感到痛苦与绝望。
狱警愤愤不平收走餐具:“收起你粗鲁的言行,真怕你这畜生伤害到殿下。你这个罪孽深重的家伙,真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运!”
“明明犯下不可饶恕之罪,却能得到闻歌殿下的宽容。”
——“殿下。”
坎因并不知晓这个词的含义。他不像人鱼生来听懂万事万物的言语,星际大部分国家通用的斯兰语,他是在自由区学会的。
偏远封闭的自由区用不上“殿下”之类的词。
他说的“殿下”……会是人鱼吗?
时间不会因期待畏怯之类的情感而加快或放缓。
会面的时间来临。
他感受到了坎因和人鱼之间,曾经千年万年默守的呼应。
坎因激动站了起来,死死盯着几步之遥的人鱼。
坎因一向有“沉默的海巨人”之称。
雄性坎因更是身材高大,须发蓬松竖直宛如刺猬。站起时,身躯直接挡住讯问室灯光。而站在他面前的闻歌殿下,对比之下显得如此纤细脆弱。
尽管坎因低着头,影子看上去驯服又温柔。
守卫手持训诫棍,轻喝:“老实点!”
他不明白,闻歌为何定要见上这家伙。要不是命令所在,他恨不得把害人鱼殿下受伤的罪魁祸首直接斩首。
如同绝大部分海底生物,坎因依赖着水元素充沛的环境,多日囚禁生活,坎因青色鳞片越来越多。而他的瞳孔黑沉不见光亮。那是因为坎因大多生在深海,不需要视力,更依靠声波与精神力传递信息。
不过眼前的坎因看上去不像全瞎。
“你是人鱼。”
一旁狱警听来,犯人说了一句废话。
只有坎因和闻歌意味着这是什么。
闻歌:“是。”
坎因点头,示意已将他的名字记住。
“我没有名字。怎么称呼,随你。”
巡礼之前,坎因大部分混入特卫队。特卫队里只有代号。
“坎因。”
人鱼说话时,哪怕只是单字,坎因都会心口鼓荡。那是流淌在血脉里的服从与信任。
“没想到经历那场浩劫之后,我还能再见到人鱼。”
“浩劫?”
坎因闭口不谈。
这不是一个理想的谈话场所。到处都是窥伺之眼与徘徊的监视者,完全没有深海的安全。
闻歌明白他的顾虑,放出精神力,在整个小屋里铺开。“说吧。”
现在就不会有人听到了。
坎因吃惊看着人鱼为中心流淌出的精神力,像月光,像冰雪,天地间强大而悍然的美,沉淀着无尽力量。
——他究竟是怎样一条的人鱼啊。
“闻歌,是吗?”坎因试着念了一遍闻歌名字。
“你该知道自由区那些人类无比厌恶唾骂的地方——常年生长大雾,寄居着怪物的那些地方!”
过往的悲剧、仇恨与屈辱再度揭开,高大的坎因双拳紧握。说到痛苦之处,无意识锤击起桌面。
坎因告诉他,女皇同意接收自由区,就是为了毫无顾忌在星球投放怪物。而那些怪物,都是人为制造出来的。
——“用来自深海的血脉。”
“本来以为,那批失败品只是意外。”辰砂星球,多瓦家族宅邸内的密室,族长紧紧盯着文森特与心腹,声音无比压抑与阴鸷。
“但事实上,融合基因制造实验品,造出帝国杀伤力兵器,是多么异想天开的事情。”
“无数次失败遭到反噬,诞生的怪物越发邪异扭曲,它们存在足以抹杀任意接近之人的精神,不仅如此,它们的细胞突破分裂限制,根本无法用常规手段消除。”
女皇无从驾驭这种怪物。任何人都不能。耗费两座星球的资产才将那群怪物丢弃,皇室终于叫停这个计划,保密协定处死千万人。
多瓦家族,不过还有用处,才幸存下来。他们的用处,继续研究,找到消抹怪物的方法,永久抹去那段行径。
否则,有精神力契约束缚的多瓦全族,都会走向死亡。
“十多年过去,我几经实验发现,提取人鱼组织的人鱼素,或许可以瓦解那些怪物。”
“去杀死它们,抹去痕迹。”
文森特提醒父亲:“人鱼素吗?父亲,没有经过足够实验,它的效果还不稳定。”
“没有时间了。”正处于盛年期的多瓦族长,却已是久经风霜。皇室人鱼直奔自由区而去,巡礼当天离奇走向,以及那个……犯下杀身之祸却迟迟未有宣判死刑的坎因。种种违和之处叠加,给了族长极为不妙的预感。
“要快。赶在被人发现之前,解决这一切!”
第48章
这所监狱与世隔绝,守卫森严,所容纳的囚犯,往往都是涉及政权、皇室隐秘的重要人物。
不过,自从路烈上位以后,监狱已经空置许久。少年君临帝国、统御臣民的手段,总是恩威难测。他冷眼旁观贵族弄臣的表演,而后陡然发难,快而狠将目标置之死地。
巡礼突发袭击事件,让第三区秘密监狱时隔多年大门重新缓缓开启,关押近万人。
外界三缄其口,不敢议论这群人下场会是如何。
从万千星球得到巡礼的顶级殊荣,到沦为阶下囚生死未卜,身为偏安一隅的领主千金,希尔表现出远超旁人的韧性平静。
短短数日历经大起大落,自由区政要权贵都充满颓丧绝望之气。封闭环境与优渥生活惯坏了他们,他们只是安稳享乐的,可就像做梦一样,巡礼发生了那样难以想象的意外。
自从监禁以来,他们每天都遭受着不同花样的讯问手段。
可是巡礼上的意外,自由区大部分人都不知情。翻来覆去身心双重逼问下,这群人只是声泪俱下说着并不知情的求饶话语。
编造?那不是没有人这样干过。结果被虐待得更惨了。
那个刺杀未遂的家伙,资料上简单且毫无破绽,显示仅仅是特卫队的普通成员。
他隐匿如此完美,自由区并未有人发现坎因的不同,不仅如此,负责部分事宜的希尔还将他选进了巡礼表演之列!
今天的她被注射了某种精神类药物。但还未真正展开讯问,审讯室的一切就被提前叫停了。
希尔步履虚浮、冷汗涔涔回来,如同一块从水里打捞上来的浮尸。
她与领主父亲关在一处稍微好一些的监牢。
“我现在开始觉得,那是点头是一个错误。”希尔父亲只是个怯懦的领主,悲哀绝望地连连抱怨。
他就知道,巡礼落到自由区头上就不会是什么好事情。果然,暴君就等着这个契机对他们动手吧!
“父亲。当过往我们在享受远比常人优渥的生活,就应当抱着遭受远比常人更为痛苦的觉悟。”
“享受?”已沦为阶下囚的领主毫不认同女儿:“我的小希尔,你该睁眼看看,与他们相比,自由区那点算什么享受。”
希尔精神力上的疲惫让她虚弱,失去与父亲讨论的欲望。她一言不发关上房间门。
她至今尚能保持相对稳定的心态,甚至希冀着事情出现转机。
或许因为几年前发生过的事情。
哪怕偏僻封闭如自由区,帝国权利更迭这方面的消息也传得格外快速。
年仅十六的路烈皇储,以强硬手段扼杀了所有混乱,登上皇帝宝座。
那天希尔刚过十六生日。
她不明白,万千星球相隔的地方,为什么会有人能做到这样的事情。
她却不能。只是作为被父亲大人宠爱着,拥有不重样的裙装与宠物的领主女儿而存在。
家庭教师告诉希尔。“做常人不能的人,往往忍常人不能忍之寂寞。权利金钱顶端的人,一旦跌下去,必定会粉身碎骨。”
“小希尔宝贝呀,你的父亲是那样爱你,我也是如此。木峰虽然偏远,却让庸常之人拥有着幸福。”
……
下午时分,希尔见到了闻歌。昏暗狱中,他是美貌足以照亮周围的人鱼。
希尔不由想到巡礼上他倒下时鲜血飞溅的一幕。
真是值得庆幸,看起来他已经恢复。
希尔心里松一口气,生疏行礼:“殿下。”
闻歌对人类并不抱有多余的感情。
但视线触及希尔摇摇欲坠的身形,还是不可避免心中一紧。
这样严格冷酷讯问监狱犯人。
不用多想,一定是路烈授意的吧。
闻歌生出一阵憋闷感。
那个笨蛋。做事这样不择手段,真当不会精神力溃乱吗?
闻歌示意她坐下:“你……先休息吧。”
“没关系的。”希尔绽出一个浅浅的笑,在不太美妙的环境下,显得十分真诚可爱。
“比起休息,我更想能够做些什么。那为让我觉得,‘这又是有意义的一天’。”
与昏聩的领主父亲相比,希尔更倾向于寻求希望。
她的生命历程才刚开始,没有经历过父亲那样的磋磨与无奈。
她还是个少女。
少女总是有资格期盼着所谓的“转机”。
坎因早已将他的行动完全告知闻歌——没有人类参与的,纯粹的单方面的坎因复仇计划。
闻歌知道希尔在审讯室陈述的内容属实。她不知道自由区与皇室过去的密约。
接收实验残次品这样的事情,应当是相当机密、不被允许透露给别人的。哪怕是亲密的家人。
只是,如坎因所言,木峰自由区存在着充满怪物的雾区。
那些通过人鱼血脉强行制造出的失败品,被皇室授意藏匿在雾区中。生性多疑谨慎的女皇自然不会允许雾区外毫无警戒。那些雾区周边困锁的重重机关,不是自由区虚张声势的落后武器,而是来自帝国尖端的防御。
坎因混迹在特卫队,大部分时间都在私下打听雾区的情报。但在特卫队的行动受到限制,他并不是百分百清楚自由区通往所有雾区的路线、武装。如果贸然前去,谁也不知道会遇到什么。
闻歌需要一个有最高权限、熟悉自由区的向导。
在巡礼那天,他的印象中,希尔就是一个出色的人类少女。
果不其然,当闻歌说出需要她作为重返木峰接近雾区的向导时,希尔只是讶异一瞬,很快收敛情绪,屈了屈膝:“我的荣幸,殿下。事实上,我对那些地方有所了解。”
*
坎因,希尔。
自由区,实验失败的造物……
一天下来,闻歌会见了十二个被关押的自由区囚犯。这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除开与希尔的会面还算顺利,之后总是碰上面对人鱼沉醉而前言不搭后语的人类。
闻歌有一搭没一搭品尝着别出心裁的烤橘子甜品,独自整理思路。
球球二号察言观色,时刻为殿下主人添上红茶。茶水的温度、香气都完美把控在最佳时期。
114唯一的水母实体,小且无法搬运重物,只能在一旁酸溜溜看着。
有什么了不起嘛!他才不羡慕呢。
完全——不羡慕哦。
何况,球球二号傻愣愣的。114隔着老远就感应到路烈可怕精神力的靠近,机器球却还在往大门的方向走。
什么大笨蛋球球呀!
担心这个看起来不太聪明的球惹怒路烈,114掐着嗓子,像早晨更正它对闻歌称呼那样,颇为谄媚地说:“这是路烈陛下。”
结果球球二号履带转啊转,准确拦住了路烈进门的道路:“小主人。”
啊啊啊——
114内心无声尖叫,你惹到大魔王了知不知道兄弟!就算你是他小时候寝宫的机器球也不行!
果不其然,路烈面无表情,低扫下来的视线像是在说“什么垃圾东西”。
——“走开。”
机器球呆愣在原地,肉眼可见的委屈。
路烈不耐烦“啧”了声,绕开它走了过去。
114收起先前看球球倒红茶的酸不溜秋心情,涌现出同病相怜之感。“好兄弟,看开点。”
犹豫几秒,114说出了绝对不愿意承认的事实:“其实,虽然我宿主看上去温柔漂亮,但他也对我爱答不理T^T。”
闻歌听到路烈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举起手,将最后一口烤橘子递到路烈嘴边。
路烈不爱吃甜腻腻的东西,握住小冰花的手腕,按到桌边。
然后亲了上去。
他虽然不爱甜口,但并不讨厌橘子的味道。小冰花冷冽气息中夹杂一丝橘子清甜,尝起来越发美味可口。路烈没忍住,抱着多亲了几下。
金色的长而浓密的睫毛。
绯红色如同玻璃珠的眼睛。
这家伙……
就是小狮子么?
闻歌一下涌现出难以形容的微妙感觉。
其实仔细想想,小狮子行为和路烈有很多相似之处。比如都喜欢动手动脚,还有如出一辙的狡猾。
他想起抱着小狮子摸毛的画面,免不了一阵懊恼慌乱。
不,等一下。
路烈都好意思做出这样装哑巴小猫的事情。他摸摸毛又怎么了。
虽然意外发现了真相,但闻歌不打算揭穿路烈。这么会演,那不如就看他能演到什么时候吧。
“我需要再去一次木峰。和坎因……”
路烈咬一口小冰花的粉色唇瓣。隔着薄而软的衣料,不安分摸到印记所在:“和谁?”
——当然是和坎因、希尔,以及另外几位自由区的土著。
他今天跑了一天,就是为了这个。
但闻歌没说。他一下就明白,路烈在吃哪门子酸醋。
“和你。”
路烈手上动作一顿。
闻歌再接再厉:“你不是说,对我最好吗?”他眼睫颤了颤:“要说话不算话吗?”
已是黄昏的尾巴,人鱼冰蓝色瞳孔凝望着他,银卷发随风微微摆动。无以言喻的漂亮。
“噗……”路烈突然笑起来。
“小冰花。”笑到双手紧紧搂着闻歌腰部,整个身子都在颤:“演得太假了。”
……这个人太讨厌了点吧。
闻歌不由生出一阵羞恼,翻脸比翻书还快,冷冰冰要拍开少年停在他腰间的手。
鲜明情绪的小冰花,看起来实在是太好玩了。
路烈边笑边把他抱到怀中。“好哦,我会和你去。”
交叠在一起的影子落到地板上。球球二号还在影子不远处转来转去。
哼。闻歌耳鳍微微张开。
还不是这么好搞定。
第49章
“啊。”宁茉急匆匆站起:“可是……殿下才刚刚恢复啊。为什么这么着急呢?”
“这我不知道哦。”侍女安抚性质牵起她的手:“而且殿下这次是私下出行,你千万不可以对其他人说起。”
宁茉点头:“我明白的。”
……没法见到殿下了。
人鱼少女坐在烤箱旁边,漫无目的发了一会呆。
原本打算送给殿下的甜点,完全没必要做下去了。
她向梵苜夫人请求过,本该昨天到宫中见一见闻歌殿下的。
夫人因家族业务所需,这段时间绊在遥远星球无法抽身。她们用终端联络,也许是隔着茫茫星际信号不稳定的原因,梵苜夫人面色看起来很差劲,不过对待宁茉的态度就像过往那样温柔慈爱。
她同意宁茉想要进宫探望的请求。并且额外附加了一个好消息:一切顺利的话,用不了一个星期,梵苜夫人就能结束外星球的公差回来,能“好好吻一吻她亲爱的小茉莉”。
宁茉难得拥有好心情,想从庄园小径深处那个人迹罕至的门离开。
可是,偏门守卫比正门更为刻板谨慎:“宁茉小姐,在下没有邓肯主人准许您外出的命令。所以,恕难从命。”
昂贵脆弱的人鱼如果出了什么岔子,不管结果如何,都是普通人无法承担起的。他可不想冒着这样的风险。
他说“邓肯主人”。
宁茉又一次意识到,主宰她命运的人类,如果梵苜夫人不在,那就会轮到柏肖子爵。
“我知道了。”邓肯家族下仆眼中,宁茉总是这样柔顺且通情达理。
他们又怎么会意识到,宁茉的沉默顺从,不过别无选择。
宁茉不得不穿过后花园,往热闹的宅邸走去。她拜托侍女小姐,通知司机在一旁林荫道停车。
经过客厅,宁茉看到了柏肖子爵与人夸夸而谈的身影,下意识拎起裙摆小跑。
不巧的是,子爵隔着一堆人,都看到了人鱼的显眼红发。他追了出来。
“跑什么?呵呵,这么怕我?”三分醉意的青年不由分说拉住宁茉。
他强硬要求宁茉一同出席宴会。“人鱼不是很擅长唱歌么?过来,为我唱几首。”
“我还有事。”宁茉试图挣开。
“你能有什么事情?邓肯家族豢养的人鱼,就该好好招待到来的客人。”
“呵,不明白?”青年只是随意谈笑的语气,话语本身的内容落到宁茉耳中却不啻于威胁。
宁茉指甲掐在手心。
她知道,子爵绝对不可能将她放出去了。
“放开我——”宁茉挣脱柏肖子爵的触碰,泪水从脸颊滑落,隐有珍珠光泽。“……请您。”
她真的很美。
人鱼相貌上拥有完全碾压的优越。
或许,最初的人鱼就是用这副柔弱无辜的模样蛊惑人类心智呢?
柏肖子爵冷冷暗想,掐着宁茉脖颈,在她娇靥粗暴印下一吻。
他的姑妈真是会挑人鱼。
这样含蓄、纯洁、热烈,挑的完全是他偏好的类型啊。
这个瞬间,宁茉浑身血液倒流。天性亲近人类的人鱼,第一次因为人类施予的亲密行为感到无比耻辱。
明明知道辩解是徒劳。
“夫人允许我出门,到宫中……”
她又怎么明白。
子爵正欣赏着她越发无助的模样呢?
“哈哈!你还什么都不知道吗?那位好夫人,为何会去哈因星?”
柏肖子爵强行别起宁茉鬓边碎发,以免人鱼哭泣起来遮挡了漂亮的容颜。他压低声音,宛若情人间呢喃:“那当然是因为,我们的梵苜夫人得了绝症呀。”
他就这样把梵音夫人未曾想好该如何告知人鱼的沉重消息说了出来。
“明白了吧?邓肯家族的全部,包括你,为何必须此时视我为主人。”
青年微微笑起来,看着宁茉的凄惶之色。
一个令她天旋地转的消息。
如果说,人鱼园的成长期犹如蜜糖味的童话。那翻过童话与后来的分界页——新夏节,之后留给她的只有慢慢走向残酷的现实。
“宁茉,司机先生已经在等我们了。啊,柏肖大人也在。”
侍女浅浅行礼,不动声色将人鱼解救到身后:“失礼了,我和宁茉约好了进宫。”
柏肖子爵将局势看得很清楚。
虽说暴君身边银发人鱼对宁茉有庇护之意,但无论如何,宁茉已经是属于邓肯家族的人鱼。而侍女在这里,身份是客,背后是帝都不大不小的蒙莱家族。在她的面前继续下去倒也没什么意义。
真是可惜。
子爵笑容中带几分恶劣:“祝你们玩得愉快。宁茉。”
没事人般施施然回到宴会。
宁茉正因梵苜夫人的病情满腔痛苦,再无法调整好心态出门。这样贸然前去,她带给殿下困扰。
梵苜夫人在邓肯家族掌舵数百年之久,地位高受人爱戴,身边起用的侍从,都是有些岁数的人类。他们对宁茉往往也都是长者般的引导与慈爱。
侍女蒙莱是宁茉第一个相处的同龄人类女性。她见人鱼沉没在水中,完全不愿交流的样子,细心关闭了玻璃幕墙。“似乎我也有些不舒服,既然这样,我们明天再去吧?”
宁茉点了点头。水波一圈一圈漾开。
蒙莱轻轻合上门之前,不放心最后看了一眼宁茉。
人鱼抱着自己,小小一团身影,那样美丽,值得怜爱。
和其他人鱼没有区别,本质温柔、乖巧,世界小到只有主人。
真真正正,完美为人类打造出的宠物。
*
星舰有如灵巧的梭,穿梭在太空这张广袤无垠的经纬之中。
从坎因口中得知雾区的存在,闻歌就有种必须尽快行动的预感。
一想到航行在宇宙,四周皆是空虚,既无海水包容一切,也无土壤托举万物,闻歌就会有一些不安全感。
但是,如果只是从窗户望向漆黑太空,以及远远近近不知具体的朦胧光物体,又会有一种缓慢深海游动,海水温柔包裹的错觉。
希尔和主星光鲜亮丽的大人物同处一艘星舰,免不了几分局促,自发在地图上标注许多只有当地人知道的细节,再三确认前往的路线。
而坎因则闷声不吭坐在大厅最角落的位置。
希尔几次余光看到他,虽说非常在意巡礼当天他所做的事情,但她完全不敢与之问话。说起来,他可真像座小山。
光是坐着的气势,看起来比库塔族还要高大“凶猛”?
她的感觉不错。
坎因终于弄清楚了“殿下”一词的意义。开什么玩笑,独属于帝国暴君的人鱼?
区区人类,一介暴君!他怎么敢!
自从深海祸诞,群族分崩离析,坎因就在心中种下了仇恨的种子——对帝国皇室,所有姓卡特蒙的恶魔。他本以为人鱼凋零殆尽,全被帝国所毁。因此不惜破坏身体特征,伪装人群,混入人类之中,隐忍百余年。
存在的唯一目标就是复仇。
如今坎因好不容易上天垂悯重遇了还活着的人鱼。竟然,又有人类贪婪觊觎!
他是绝对的人鱼拥趸。
面对人鱼与人类共同行动这件事,坎因生不起任何指责人鱼的念头,而是痛恨自己的无力,与人类之狡猾。他断定,一定是暴君威逼利诱,胁迫人鱼留在他身边。
坎因毫不掩饰的仇恨目光几乎将路烈烧穿。
可那个暴君,只旁若无人与人鱼亲昵低语。借着研究地图的名义,他突然侧首,投来一记警告眼神。
哪怕离了相当远的距离,坎因仍然不受控制腾升出死亡没顶的恐惧。
这是实力巨大差别下的震慑,仿佛下一秒火焰就会由内而外,无声将他杀死。
几秒之后,压迫感很快消失了。
人鱼视线从地图上移开前,暴君又恢复成温和无害的神情。
他们决定去那个距离星舰停靠馆最近的雾区。
希尔父亲曾对这里大发雷霆,认为这块雾区在水上游,流过来的水都充满污染,并几次想要毁掉它。但都无功而返。
自由区的保守滞后,给了希尔行动的最大便利。雾区外负责封锁的哨口,意外见到希尔大人回归,惊喜不已,完全忽略了外边几个气势慑人的不明访客。
希尔编造了个差不多的缘由:“我需要带主星的大人们进入雾区,调查巡礼那个事件的缘由。”
雾区边缘的村庄稀疏荒凉,偶尔有几声觉察到陌生气息的狗吠,并不见居民。
“殿下,您难道要亲自进去吗?”
希尔捂住心口,回忆让她脸色难看:“实际上……里面有非常可怕的存在。”
其实希尔有个雾区的“朋友”。她的领主父亲对这里深恶痛绝,所以她从来没和任何人提起过。
但她的第六感告诉她,人鱼并不会像父亲那样伤害“朋友”。
第50章
视线里渐渐开始起雾,耳畔隐约响起海浪拍案之声。
走到一块漆着显眼红色的岩石,希尔站定脚步:“不能再往前了。”
前面,就是自由区民众厌恶恐惧的雾区,克里蒂怪物们的大本营。
每隔几年都有不信邪的个人或者团体,从其他星球赶来,不幸成为悬崖下堆叠的尸骨。
只要听到海浪里有鹰唳,盘旋进食。涨潮,海鱼蚕食。
极少数人误打误撞跑出雾区,拖着残肢,精神失常,哀嚎断气。
阴森腐朽的氛围,催生出许多有关雾与海的恐怖传闻。根据逃出者濒死前的胡言乱语,编纂了名为“克里蒂”的形象,与星际人鱼的纯善治愈完全相反。传闻中的克里蒂面容可怖,蛇尾,终日对人类施以漆黑怨毒的诅咒。
114根据新检索词,收集的诸多自由区资料里,有大量这类的惊恐传闻。
闻歌只觉得可笑。
因为,在他原来的世界,人类也是这么做的。被他们攥到手中的名为稀世珍宝,得不到的便编织捏造咒骂诋毁。
“雾区里有我的朋友。”希尔说:“它本性并不是那么可怕。”
“可否留在这里,允许我独自呼唤它呢?”
“失礼了。”得到首肯后,希尔踩上岩石凹陷的小坑,攀着凸起的石缝,在高处摸索了一阵子。
她取下造型古怪的壳哨,少顷从口中传出奇特的波频。
起先一切毫无变化,但半分钟过后,不远处雾区黏稠流体开始缓缓涌动。无从区分的白色,往上下左右扩散,就像往外吐着什么。
耷耳朵的……克里蒂怪物走了出来。它是个畸形,单手,另外一边袖口下若隐若现出鱼鳍青灰色末端。
看起来,它有个勉强类人的形状。
或许是脸的部位,眼瞳漆黑没有任何光泽,如同处在蛇的蜕皮期,裸露在外的皮肤不是剥落状态,就是布满红色斑纹或鳞片。它握着海葵,四指细长,指甲尖利,指间黏腻透明的膜。
衣服遮挡了它的大部分身体,就算这样,它身体那种拼凑在一起的不协调感也是如此明显。
光是看着,闻歌就涌起强烈的不适感。它有着非常压抑扭曲的微弱的同族气息……
怪物黑蒙蒙的眼睛看到他们的方向,看到路烈,浑身一抽搐。它没有张口,凄厉到顶点的尖叫就这样直达每个人脑海。
“呃……啊!”希尔痛苦抱住脑袋,向后趔趄。皮肤血管几欲爆裂。
闻歌释放精神力,稍微保护了一下它。与此同时,路烈火焰扼住了怪物命门。
怪物再也发不出声音,也挣扎不了。站立着浑身发抖。
它表现得和一般未开化的野兽没什么区别。
希尔缓过气来,求情:“请不要伤害它。”
“我并不是来伤害它的。”
闻歌看着克里蒂怪物:“放开你,不要再叫了。”
克里蒂怪物黑漆漆并无眼白的眼睛直勾勾看着他。桎梏松开之后,它没有继续尖叫。
过了好久好久,冰冷黏腻的爪子突然飞快握了一下人鱼的手指,转眼跑进雾中。
闻歌追了进去。
希尔思索片刻,决定留在外面。为防万一,联络不远处的特卫队守卫靠近。
浓重的雾气中夹带着海风的咸腥,沁满水汽,黏在皮肤上触感相当糟糕。
无论是谁,视线都被一片白色遮挡,分不清去处来路。
无论闻歌、路烈还是坎因,都擅长如何隐匿踪息。
雾中全然寂静。
也许是物极必反,闻歌开始听到沙沙低语。诡异的感觉挥之不去,宛如一张厚重白网,不由分说向他覆拢。
起初的小怪物已经不见身影。而雾中不知其数的怪物们,感应到近似同类的气息,不知想掠夺还是单纯好奇,窸窸窣窣凑近。
它们不关心外来者,千百只眼睛窥伺着闻歌。那些与人鱼同出一源却被污染的气息同样被吸引靠近,纷涌着想要侵蚀寄生人鱼纯粹强大的月相之力。
如同蚕食自动进入雾里的新鲜食物。
极度的扭曲混乱。
磅礴火光直劈而下,荡开雾气污浊,掀开沉寂数百年阴沉腐朽秘密的一角。
视线骤然明晰的瞬间,闻歌看到密密麻麻的克里蒂,围在他身边。
竟然离他们这样近。
浑身光溜溜的怪物,四肢趴在地上,爪子几乎快要摸到闻歌的发尾。
不明生物怪叫着逃离。
雾气不知疲倦再度往闻歌方向聚拢,可受火焰影响,只能在既定范围外徘徊。
“跟踪了一路,就没什么想说的?”路烈冷声。
随后传来骨关节错位声音。
追踪者两股战战,冷汗如瀑。
他是影族的佼佼者,拥有出神入化的隐匿跟踪能力,以及影族独有的死里逃生技巧。
可是,火焰快而准地对准了他的命门。
火焰的主人更是看他宛如在看一只死掉蝼蚁。
带着浓郁血腥与蔷薇气息的火焰,激起影族心中的死亡兆音。
这样摧枯拉朽焚尽一切的火焰,主人只有一个。
帝国生杀无数的暴君。
与其遭受残忍折磨手段,影族立刻决定自我了断,绝无可能背叛泄密。可他非但没能得逞,还因此多添了火焰造成的剧痛无比的伤害。影族痛叫起来:“吱吱——”
“等等。”坎因突然出声:“让我来。”
——这只是为了人鱼。
坎因告诉自己。
坎因一族的毒素极强,能对绝大部分生物造成神经损伤。只是套话的话,神经紊乱就足够了。他随意摘下一根坚硬如刺的头发,扎进影族体内。
影族瞬间化为一摊乱抽搐的烂泥。
看到影族对他毒素反应如此剧烈。
坎因越发为巡礼误伤人鱼感到无尽愧悔,同时也对暴君更为仇恨。在他看来,路烈不仅迫害毁灭了深海同伴的家园,还蒙骗人鱼为他挡伤。
如此卑劣、可耻的人类。
他打定注意,离开雾区之后,就要寻找到合适的独处时机,劝说人鱼杀死暴君,重回深海。
“吱吱——嗯……嗝。”
影族不明意义地惨叫半天后,开始按坎因的指示,吐露出现在雾区的缘由。他接受过训练,会说斯兰语:“工作。比巴卜努力工作,为了大人。”
“消灭痕迹,让它们不存于世。”显然毒素让影族很不好受,烂泥状在地上扭动着翻来覆去,玻璃瓶不知道从黑影什么地方掉了出来。
“吱吱……威胁,消除。”
“玻璃瓶,行动完备,可疑,追踪。”
……
再往后,就是些颠来倒去的话。确认没有更多可用信息。坎因再次动了手,受多瓦之命前来毒死实验失败品的影族,死于毒素发作。
闻歌不难从直白的话语中拼贴出影族的来意。
——有人在暗处,命令下属对雾区的失败品动手。这个影族正好遇上了他们,没法行动。他在雾里也看不清楚他们身份,只能跟踪着伺机而动。
为什么雾区怪物这么多年无人问津,却这个时候派人处理。很显然是因为巡礼上不同寻常的“克里蒂怪物”袭击,幕后之人担心种种实验被发现,所以抢先一步行动。
这样的话……其他雾区!
*
希尔留在外面部署的特卫队立即行动。
木峰共有十个雾区,不幸驻扎封锁特卫队意外接收到希尔的联络:“大小姐,日安,您怎么有心情……”
“啊。您问我这里的雾区?这该死的地方吗?”
“请稍等,在下即刻为您查看。”
“等等!”终端那头传来特卫队小队长结结巴巴的声音:“雾雾雾,雾区在消失?它它它它消失了!”
终端将他所处的环境投射在空中。
雾气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成了正常海边悬崖阴沉天气该有的样子。
人为造出的怪物正在消解,散发出浓烈的刺鼻酸臭,雾中残存着蠕动肉块。
其他雾区也是如此,只是程度不同。
只有闻歌去的第一个雾区,抓到了影族,才幸运没有被抹去痕迹。
坎因看着眼前悲剧,默默开口:“……这样消失,我认为它们得到了解脱。”
“你会认为我没有同伴的怜悯之心吗?”
“我明白。”闻歌摇头。他渴求生命终结,说是感同身受也不为过。
这一刻只有他们两个,坎因杀意锐利分明:“闻歌,你该为我们同族复仇。听我说,杀掉你身边的人类。”
“为什么?”
“眼前这难道还不够吗!”坎因恨意浓烈,眉毛倒竖:“他就是我们如今局面的罪魁祸首。”
“不会是他的。希尔朋友身上的衣服,出自多瓦实验室。”闻歌在实验室找到嘉利,嘉利的衣服就是这种布料,襟口还有一个双蛇环绕的小小图标。
坎因心中记下多瓦:“哼!人类都是一丘之貉。”
“路烈不一样。”闻歌强调。
在深海,一般都是坎因负责照看人鱼幼崽,自然对人鱼都有种长者的呵护之心。无论实力如何,坎因视角里,银发人鱼都是需要照顾的宝宝。
他觉得闻歌被坏人类骗到了,一时非常苦恼。
“我想知道发生过什么?”坎因对路烈的恨意非比寻常。可是114敢用积分发誓,除了那个雨夜行刺的人鱼,路烈在原本剧情里绝对没有与其它任何人鱼有所交集。
“没什么特别的。深海遗民侥幸组成地下联盟,暗中进行复仇行动。你问我为什么?只要你看过那些确凿的证据,你就会明白,他就是我们共同的仇人。”
坎因记得,他们生存的海星球,绝大部分领域都是海洋,海洋之中零星散布冰川岛屿。
人鱼渴望获得天空的力量,探索征服更远的未知。
可是后来黑暗吞噬了一切。
人鱼相继失踪、死亡,其他种族也是如此。
人类造成了这一切。
……
崖边雾气几乎散去,仅有零星淡薄白色,在海水之上。
不同于虹心岛永远风和日丽,清澈透明的海域。
这里浊浪拍岸,猛烈的海风扑面而来,生命之物原始、野蛮而脆弱。
在亲切海风的催使下,闻歌终于问出了他最在乎又想回避的问题:“你遇到过其他人鱼吗?”
“不。世界上没有人鱼了。”坎因眼神中充满深重悲哀。“遇到你完全出乎我的意外。”
漫游深海中,闻歌自己就给过无数次绝望的否定答案。
但是,这次他不会再灰心了。
或许是和路烈“也许杀掉你”的允诺,让他生出“总会有办法的”奇妙希望。
或许是发现了坎因,和雾区里有同族本源气息的人造怪物们。
月色升起时,寄居怪物的雾区,海水泛起白色泡沫。
实验室人为创造出的怪物,竟然也存在着灵魂。
该有人鱼为他们唱歌。
在海洋中,人鱼的歌声,为灵魂送别。
但是……
眼前多么丑陋的海啊。盘亘海面之上的,怪物们灵魂的幽泣,痛苦,一切的一切的黑暗压抑的情感。
“……”
人鱼的歌是怎样的?
闻歌的记忆总是断断续续。
他太久太久没有听过同族的歌声。
回忆里依稀现出过往的影子。同族空灵神性的歌声,在月光下。
[此风长存,此星澄明
昂首穹苍,应许之地
何日回归深海,便是安息之时]
……
闻歌闭了闭眼,只是用人鱼语说:“安息吧。”
冰雪气息的精神力悄无声息,落进星辉海面,安抚苦痛无知的灵魂。
月光下,海水澄明闪烁。
那些浮泛的泡沫,消失天地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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