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2 章 第五十二章 惯作离歌
偌大的停云阁,仙道各宗派要人在列,其中却至少一半都是梁国扶持而起,是国师司徒衍的拥趸。
其中以太清宗和九仪宗为首。
当年太清宗宗主信物失窃,宗主莫璇玑在证据并不充分的情况下,认定是李无疏所为。
这是李无疏第一次遭人构陷,也为他后来的反叛埋下铺垫。
当时太微宗力保李无疏,太清宗也无直接证据拿人,从此便与太微宗结下梁子。
纵使后来查出元凶另有其人,两宗的嫌隙也早已无法修补。
而九仪宗前宗主柳无双,觊觎太微宗宗主信物。
在李无疏叛离道门之后,柳无双对孤寡年少的李刻霜下手,被暗中保护的李无疏诛杀当场。
九仪宗继任的宗主上官枢自也与太微宗不相往来。
神机宗宁断尘则是不屑与人站队,两不相帮。
在场数得上号的宗门里,只有剑宗与无相宫真正与太微宗站在同一边。
局势僵持不下。
有太清宗和九仪宗在旁帮腔,司徒衍又以李无疏为挟。
谁都看得出,他想要挑唆李刻霜与阮柒相争。偏这两人在李无疏一事上从来互不相让。
李刻霜以剑相决的话一出口,众人便都看向了阮柒的方向。
做李半初,要比做李无疏降一级辈分。
李刻霜和林简,一个霜师兄,一个林师叔,占尽了他便宜。
只有阮柒没占他便宜。
他喊阮柒“师尊”,分明是他在占阮柒便宜。
想到这里,他脸上浮现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
阮柒无法得见,却立刻捕捉到了他的变化:“怎么了?”
“弟子想起师尊站在海棠花雨下的样子。那花虽然不合时宜,是应谶文而开,但如果天道有情,当为师尊催遍人间花。”
他讲完才想起自己答应李刻霜的话,后悔地闭上嘴巴。
占惯了阮柒便宜,撩拨的话顺口就讲了出来。
阮柒却一本正经地摇头道:“我是个瞎子,看不见此等美景。”
当真是不解风情!
李半初长出一口气,不知是该庆幸,还是埋怨。
“我当时在想,”阮柒又开口,难得颇有谈兴,“若无疏醒着,见到七月海棠之奇景,会作何感想。他与你一样少年心性,喜爱新奇事物,定会为之赞叹不已。”
“……”
又是这样!
这个人的心里面就只有李无疏!句句不离李无疏!
李半初不想接话,深深把脸埋进书里。
他这本书是净缘所藏的灵枢宗典籍。
衍天宗心法宗学等都是口口相传,并无典籍。唯一的传书就是那本《衍天遗册》,李半初自是不能翻阅。
为引他入门,阮柒便让他看些道门他宗典籍。
他有一搭没一搭翻着手上的书页,心中酝酿着一个困扰又不敢问的疑问。
不知多久之后,他开口问道:“师尊,何为天道?”
阮柒不知他何出此问,却对他一向有问必答:“天地无心而成化。天地无心,而人有心。人以大愿感天地,可为天地立心,以大能御劫运,可为人间立道。”
阮柒点头,他听得出来。
“宫主!凌原朝李少侠刺过去了!他身法好快!”
“李半初身法更快!他闪过去了!他把凌原的剑格开……不是!他把凌原的剑送回了剑鞘!”
无须铜板讲解,阮柒听得出来。
剑风凛冽,院中两道剑花闪过,宛如莲生并蒂,花开两朵。
凌原手中本也是一柄好剑,此时却似不听主人的话,反倒顺李无疏的意,被覆水剑带着抡了一圈。还未等他反应过来,手里的剑便归了鞘。
“这……”
李半初似懂非懂。
这句话,他在《道门通鉴》里看过,但是当时难以意会。
他又问:“昔日道祖易太初便是有了‘大愿’与‘大能’,才得以成为天道?”
“不错。天道循圣人之心,可以垂泽万物生灵。天道存,则天地守心,生生不息。天道意志,主导人间是非善恶,因果报应,事物兴衰,或有小节不应,大运必彰。”
李半初道:“这意思就是,好人或有不顺,将来必得善果?恶人一时得意,来日定有报应?”
阮柒点头:“但看天道本人,善恶观念如何。道祖道心无错,错在事无巨细都要运筹,但他飞升时的能为,支撑不起‘万世太平’。道门那五百年足以证明,妄想凭借天道演算维持人间太平,终究不过是一场空想。”
李半初不忿道:“让万物生灵一生都遵从天道安排的命数,恕我不能接受!试想一个人无论怎样努力,都不能打破眼前的困境,无法赢过天命,他这一生与囚徒何异?”
阮柒嘴角微弯,略带怀念道:“你这番话,简直像是从无疏嘴里亲口说出。”
“……”
李半初被他的笑意一激灵,清了清嗓子:“弟子曾受他点拨,想法自然不谋而合。”
李无疏的一生不正是与天命作对的一生?
他不但靠自己打破了天命,还最终为天下人赢取了同样的机会——当然,这其中也包括阮柒。
阮柒曾身负维护天道的使命,却反而帮助李无疏颠覆旧的天道。
他救了李无疏一命,意外改逆后者的命运,后者也将他从无法逃离的使命当中救赎而出。
这并非写好的命数,却是冥冥之中破出死局的唯一险着。
“为什么偏偏选中了李无疏呢?”
这问题让阮柒脸上流露出复杂的神情。
他微微颔首,缓声道:“《衍天遗册》上,唯独没有关于他的记录。我无法得知他的任何命运。并非我选中了他,而是《衍天遗册》选中了他。”
李半初紧紧盯着阮柒被蒙住的双眼,《衍天遗册》就藏在那条黑绫后面。
车厢狭小,两人抵足而坐,膝盖几乎碰到一起。
“师尊,您会将此书传给我吗?”
阮柒撇过头,淡淡道:“这是一本不详之书。”
他拒绝了。
李半初一把拽住他的袖子:“我愿代你承受眼盲之苦。”声音一顿,又急忙解释道,“弟子绝无其他用心……”
“半初!”阮柒语带斥责制止他的话。
他自是不会怀疑李半初索要《衍天遗册》的用心。
亲自收的弟子,又怎会心怀戒备?
李半初将那截袖子拽着不放,执拗地又问一遍:“你会将书传给我吗?”
“不会。”
这句回绝没有半点转圜的余地。
李半初无法再说什么,俯身埋进自己臂弯里,蜷成一团。
似乎重获人身,他也无法为阮柒做些什么。
半晌,雨势小了些许,车厢里的雨声微微缓和。
“半初,我并未为你取道号。”阮柒忽然开口。他抖了抖宽大衣袖,压在李半初手底的那截袖摆自然滑落。
李半初知道他的意思。
“师尊不愿衍天一脉继续传承,想要断在弟子这一代。”
阮柒微不可察地一笑,像为这名弟子的通透而欣慰。
经过这几日的反复尝试,李半初都未能销毁那批谶书,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可能真的与衍天一脉宗学无缘。
难道阮柒连这也算到了?
“师尊不愿收庄澜和凌原为弟子,是怕耽误他们前程,却为什么要收我?”
“我在你身上,没有看到与旁人的因果牵连。你就像是……”阮柒顿了一顿,“你像李无疏一样孤独。”
真正孤独的人分明是阮柒。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两人才会为彼此吸引,走上殊途同归的道路。
暴雨带来的潮气充斥着车厢的每一个角落。
阮柒端坐对面,两眼被黑绫蒙住,也不知是在打坐凝神,还是睡着了。
他像是一樽没有自我的空壳,里面盛满了对李无疏的思念。
最终,李半初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搅弄得烦了,悄悄使一阵狂风吹散那浓重黑云。
他现在拥有实体,对周围的感知大幅下降,从前方圆十里的动静了若指掌,而现在的状态需要凝神聚气才能感知,操控风雨也不像之前随心所欲。
好在那云还是被吹散了。
天色将晓。
马车奔波一夜,雨停之后反而放慢了速度,最后嘚嘚停在一处无名湖畔。
这对白马是净缘用术法所化,停下来后就变回了两只巴掌大小惟妙惟肖的木马。
当年道门执掌天下,百家之学皆被列为禁忌,净缘为了求证百家之学的存在,遍览群书,杂七杂八学了一大堆本事。
这些本事后来应用于无相宫的建设,无往不利,事半功倍。
阮柒下了车。
“快到了,再往前是天心宗地界。天心宗终年极寒,路面冻结,乘不了马车,要委屈你走一段路。”
怪不得这一路越来越冷,好在阮柒未雨绸缪让他多带两件厚的衣服。
刚上路时,天气炎热,蝉鸣阵阵,待他们行到此处,所见一草一木甚至都带了霜,眼前的湖泊甚至上了一层薄冰。
李半初才一下车,一阵冷风拂面,差点给他冻出鼻涕来。
“好……好冷!”
他一阵哆嗦,吐息在面前化作一团白雾。
阮柒似乎才想起他没有灵力,无法抵御严寒。还没到地方已经冻成这样,再走一段恐怕坚持不住。
他朝这不成器的徒弟伸手,示意他将手搭上来。
谁知李半初反倒后退了半步,恭敬道:“弟子不敢逾距。”
好像方才拽着师尊袖子觍着脸索要《衍天遗册》的人与他无关似的。
“你在与我置气?”阮柒面无表情道。
“不……弟子曾对霜师兄发誓,不对师尊有任何亲近之举。”
阮柒不说什么,只是点点头,便顺着道路朝秦州方向走去。
单薄的袖袍被风卷着,他不觉冷似的,步履平稳如常。
李半初望了眼那道萧瑟背影,只得裹紧衣服,跟了上去。
不消片刻,路上便见积雪,而且愈来愈厚,确实马车难行。秦州城不知还有多远,遥遥望不见城头。
李半初冻得牙关紧咬,深一脚浅一脚,呼吸逐渐沉重。
“唔……”
他一个踉跄,往前扑倒,眼看就要栽进雪地里,忽地眼前掠过一片乌黑袖摆。
没有意料中的寒冷刺骨,他栽进了阮柒臂弯里。
手腕被握住,一股灵力顺着经脉流遍全身,并不霸道充盈,却淡泊缥缈,片刻便驱散了身上的寒气。
“师尊……”
“为师看不见,你也不知道扶一下?”
阮柒没有拆穿他的难堪,表面上由徒弟搀扶,实则反过来暗中撑持着他。
两人每迈一步,便行十丈之远。沿途风景在李半初身畔飞快后退。
当然,这是阮柒独有的诡谲身法,没有他带着,李半初断不可能有此造诣。
“我无法御剑载你,这样走快些。一会儿到秦州城,再给你寻一件上好狐裘。”阮柒道。
知道这个徒弟灵力微薄,没想到竟稀薄至斯。
不一刻,那点灵力又散了。
李半初原本就体温不高,这下愈是冰冷如雪,阮柒只得给他持续不断地输入灵力。
这师父做得真是无可挑剔。换做是别人做他的弟子,不管是身怀天灵根或有血海深仇,都得对这师父感激涕零生死相许了。
只可惜,他的弟子是李半初。
李半初脸色发白,苦中作乐,强撑着体面不让自己依赖他搀扶:“师尊,一看你就没当过师尊。做师尊的,不能对徒弟太好,容易令人动心。”
“……”
阮柒一阵无言。
“但也不能不好……”
“为何?”
“容易因恨生爱。”
“……”
“半初,你还是少看那些书罢。”阮柒一身磊落道,“我总不能任由你冻死在路边。”
“不对啊,你怎知道是书上看来的,你该不会看过?”他看着阮柒,试探着道,“你把那本《判官渡我》要过去,莫不是为了自己一个人看?”
李刻霜两眼涨红,死死盯着李半初。
他总被保护着,像被关在垫满金丝软线的鸟笼当中,朝各个方向冲撞,都飞不出去,也伤不到自己和别人。
就算是拼了命,也总是护不住李无疏。
“李无疏……”
他喃喃着上前,却看到阮柒搭着李半初肩膀,把他护得更深,让他够不着。
“啊——”
他嘶吼出声,却被江问雪拖拖拽拽拉下场去。
净缘对那看戏的国师道:“司徒大人,李宗主输了,你还打算把李无疏交给太微宗吗?”
司徒衍用羽扇盖着下半边脸,并不回应。
净缘以为他要出尔反尔,正要痛骂。
这时江卿白缓步走向场中。
“剑宗江卿白,前来领教。”
第 53 章 第五十三章 剑名裂冰
凭李刻霜简单的脑子,如何也想不明白,将他当众挫败的李半初究竟是不是李无疏。
若是,他为何不坦诚身份,大大方方与阮柒在一起?
若不是,那他又为何要替阮柒上场,同自己争夺李无疏?
他看得出李半初对阮柒的倾慕,就像自己对李无疏那般眷恋不舍。
他是圣人?还是真洒脱?
李刻霜扪心自问,自己断然做不到如此。
他知道自己当中沮丧崩溃的样子很难看,但看到江卿白上前挑战李半初,他仍是趔趄着追赶过去。
“你……你要做什么?”
“宗主!”江问雪忙扯着他后襟,“我哥自有分寸。你别上去了!”
江卿白施施然停在师徒二人对面,行了个礼:“我并无恶意,只是见令徒天赋卓绝,颇有故人之姿,想要一试身手。”
“我来。”阮柒上前一步,将李半初完全遮挡在身后。
江卿白一顿:“阮道长,我是想与令徒切磋。”
场下众人不明就里。只有道门这边几位心下了然。
江问雪终于将李刻霜拉回场下,便听到莫璇玑阴阳怪气道:“这算怎么回事,倘若江宗主赢了,是不是要将李无疏交托给剑宗?”
上官枢附和道:“若江宗主赢了,证明剑宗实力强大,足以护住李无疏,你们说是也不是?”
净缘和宁断尘都不说话,只轻轻瞥了他们一眼。
莫璇玑意有所指地看向司徒衍:“当年李无疏修补破碎时空的情形,众人都瞧见了。他身上藏着天道之秘,不论他现在是否苏醒,若有人能将李无疏金身捏在手中,当比旁人更要接近飞升之境。”
司徒衍轻摇羽扇,笑而不语。
“哈,怪不得这阮道长被称作‘仙道第一人’。他可是与李无疏的金身同睡一张床十年!”上官枢阴阳怪气地一笑。
莫璇玑道:“我看江宗主也是野心不小,竟要与阮道长一争这‘仙道第一人’的地位。”
他们张口闭口,竟是将李无疏金身比作一个物件,一个能辅助修士参悟的道具。
江问雪见李刻霜脸色难看,凑到他耳边小声道:“师父莫听他们胡说。我哥绝不会如此!”
李刻霜黯然点头:“我知道。”
他早已习惯这帮人的嘴脸。当年问罪于李无疏时,同样是只顾自身利益,一味攀诬构陷。
眼前的背影修长挺直,没有一丝动摇,李半初不可查觉地一笑,轻轻抓住对方的衣袖:“师尊,我可以的。”
“你的手。”
阮柒言简意赅,语调听不出情绪,但从他说话内容,李半初就能听出对方的关切。
正如李无疏在天心宗地界会功体受抑,浑身冰冷凝滞,阮柒身中冰魄莲极寒药性,在太微宗地盘动用灵力也一样会痛苦难耐。
他原本就伤势沉重,方才截断李刻霜剑招,动了气。此时已有汗珠顺着脸颊滚落。他脸上不动声色,实际上却不知正遭受着怎样的煎熬。
李半初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右手,那里仍在颤抖,血滴滴坠地。
他不甚在意,面上淡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剑换到左手。
“不妨事。”
江卿白也微露异色。
眼前的少年实在是太像李无疏了。
帷帽下半露的一双眸子里仿佛燃着无法猝灭的火苗。
李无疏也正是如此屡败屡战,百折不挠,像是一株遭斫断的向阳之花被弃置幽暗之地,竟在夹缝中攀生出勃勃生机的藤蔓来。
李半初越过阮柒,停在江卿白面前。
他知道落在自己身上的一道道视线是在探寻着什么。
人们在揣测这少年的真正身份,包括对面的江卿白也是如此。
“在此之前,”李半初冷冽的目光投向国师,“司徒大人,是否我与在场各宗派都比试一番,你才肯将人交出?”
“你若能赢,自然好说。”司徒衍羽扇轻掩,又笑着道,“便是仙道翘楚也无法连番应战高手,你有如此豪气,不禁令本师想起另一个人。”
他意有所指。任谁都听出来,这说的是“洛水之约”的李无疏,浴血奋战连战八宗而不退。
这话无疑令在场众人加深了对李半初的猜疑。
李半初不在乎他说,横竖自己不亲口认名,就不会失去这具人身。
他是晚辈也不必谦让,率先攻向江卿白腰间,那里别着一把折扇,是冯虚剑化身。
为速战速决,他打算夺剑。
江卿白却不能让他如意,冯虚剑被挑飞后,在半空化剑。他凌空御剑,与李半初周旋数招,看得人目不暇接。
李半初虽为左手使剑,却剑技精湛不输右手。
“你面前这把剑叫做冯虚。”江卿白应招间隙,忽然说道。
“……”
“我曾将此剑借予李无疏。他右手裂冰,左手冯虚,双手同利。”
“……”
李半初不说话,招招猛切要害。他剑法灵动,素白剑光纷纷落雪,乱中有序,虽无灵力加持,却没有一式废招。
场下都看得呆了。
“灵微剑法。”莫璇玑咬牙切齿,“是李无疏!”
她化成灰都认得李无疏的剑法。
李半初顾不上什么掩藏实力,只有这样才能尽早结束与江卿白的比试,应对接下来可能存在的持久战。
阮柒听到剑器交击碰撞响成一片,在旁提醒道:“半初,莫急。”
他还是太心急了,阮柒才一出声,下一刻,江卿白就找到破绽一剑挑飞了覆水。
堂堂剑宗宗主可不像李刻霜那么好对付。
眼看江卿白身姿轻盈,飞身一把接下覆水,身御冯虚悬停于半空。
而他两手空空,竟无计可施。
他此时左手也已经震麻了,暗将颤动不止的左手藏于袖中,不大敢去看阮柒的脸色:“我输了。”
江卿白将覆水剑掷下,剑身铮然插进地面:“你身无灵力,又甫经恶战,是我胜之不武。”
“事已至此,不必多言。”
“再比一场。”
“……”
李半初仰头看向自己的这位旧友,对方多半已经猜到了。
“大可不必,再比一场,也是一样的结局。”
江卿白却道:“你没有灵力,为何不用裂冰剑?”
裂冰是参阳断剑重铸而来,参阳的半截残剑断在天心宗绝情岩,吸纳至纯地气,更与另一半断剑遥相感应。
也就是说,此剑可以为主人提供源源不断的灵力,补足灵力之缺。
李无疏当初被阮柒以因果之术所救,身体修为俱返少年之龄,便是靠此剑才得以屡屡杀出重围。
剑宗队伍里一名弟子道:“听闻这少年一剑捅破了净缘禅师设下的黄昏结界,不知是真是假。”
白术纠正道:“不是用剑,是用一根竹竿。”
那弟子满脸惊愕地看了眼净缘,又道:“那被他拿到裂冰还得了?”
净缘不动声色地清了清嗓子。
李半初已经输了,哪有换把剑再比一次的说法。但阮柒不会容忍李无疏金身旁落,定要亲自比试。
他看向司徒衍,后者倒是一副好说话的样子:“只要你能胜,本师定信守诺言,让参阳仙君现身。”
此人奸巧狡诈,李半初自然不会信他,但他眼下别无选择。只有先见到自己的肉身,才能另想它法。
裂冰剑在阮柒身上,他看向阮柒。
阮柒就站在他不远处,方才他与江卿白比试,他却没躲开战圈,留在近处好随时出手相救。
李半初回想曾经,阮柒似乎总是如此,让他自由去搏,在这浑浊的红尘绽放光彩。
自己却选择默默做他的后盾,一次又一次为他托底,为他力挽狂澜。
因为阮柒在,所以他从不畏惧山高水远,荆棘塞途。
“我说过要将裂冰给你,你却不愿意。”阮柒道。
他语调温柔,几乎让人难以置信,这竟是从步虚判官口中说出的话。
莫璇玑凑向上官枢:“我看这个李半初就是李无疏没跑了。你那东家究竟打的什么主意?什么‘参阳仙君亲登云阶’,人家这不是已经登上来了?”
李半初却听不出阮柒语气有什么不同,他对自己常常是这么说话,前世今生,都是如此。
“你若早开口,先前两场何须那般艰难。”
“……”
一时间,李半初感觉重重压力逼迫着自己坦诚身份,在场所有人、李刻霜、江卿白。仿佛一张罗织的网,正从四面八方收拢。
阮柒在静静等他开口,他几乎从相见的第一天就在等待相认。
每一次止乎于礼的手,每一次如隔山海,每一次临近道破的欲言又止,都让他付出许多耐心与克制。
此时此刻,李半初那边却不闻半点动静。
他脸色微黯:“我并非是勉强你开口。它原就属于你。”
随着他指尖一抬,空气中亮起一线冰蓝色,光点凝成一柄短剑,长不到二尺,剑身银白,寒芒毕现,充盈灵力流转其上。
“裂冰!”
虽然从前表现得百般不在意,裂冰现身时,李半初仍是双眼一亮。
这剑跟随李无疏饱经风霜,饮血无数。虽然短了一截,但他用着十分趁手,感情深厚。
他走上前去,还没碰到剑身,却被一道剑气击退,要不是他躲得快,险被削去手掌。
“!”他难以置信地看向裂冰。
裂冰竟然不让他碰。
不论是道门那边还是其他宗派,都发出一阵阵惊呼。
一个几乎已经成立的事实被推翻了——李半初竟然不是李无疏。
“这怎么可能……”
李刻霜口中喃喃,心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这又是国师的阴谋诡计!
净缘也错愕地看向始作俑者司徒衍。
他知道避尘符的事,却没想到裂冰剑竟是个蠢物,叫区区避尘符骗了过去。
司徒衍执着羽扇朝李刻霜一拱手:“李宗主明鉴,本师得知那妖物魅惑步虚判官,化作他道侣的形象混入无心苑,才出此下策,将参阳仙君的金身夺走,转托于太微宗。本师实是一心与太微宗交好啊!”
这司徒衍竟然将李半初诬为妖物。一石激起千层浪,在场众人听着一句,纷纷哗然,俱都半信半疑。
“你……”李刻霜脸色青黑,心里一时有些动摇。
江卿白倒是不露声色,只是在国师此话过后,朝李半初瞧了一眼。
只因这有意无意的一眼,阮柒再次上前,将李半初护在身边。
“师尊……”李半初无从辩解。
阮柒微微侧头,对他道:“你且勿多言。”
众人见此情形,反倒对国师的话又信了三分。
正在此时,江问雪身边的秋暝忽然小跑着上来递了句话。
江问雪听了脸色一变,凑到李刻霜耳边道:“宗主,值守弟子看到有人顺着云阶上山了,好像是……”
“参阳仙君。”
第 54 章 第五十四章 参阳仙君
云洛山的浓重雾霭被渐午的阳光照散,万丈云阶方显全貌。
半山腰一道人影顺着阶梯缓步而上,飞涧玉练与葱翠绿树被遗留身后。那人如一只野鹤穿云而过,太微宗稀松平常的白色道袍,被他穿出玉质仙姿的气韵来。
众人趴着台边的石栏争先恐后朝下张望。
“真的是参阳仙君!”
“百闻不如一见,这李无疏果真生得毓秀不凡。”
“登阶的是李无疏,那上边这个怎么说?莫非真是妖物?”
……
听栏边的人议论不止,各宗派要人却碍于身份不好挤过去看,只能端着架子站在原地。
原本大家笃定眼前的少年就是李无疏,却不防国师来这么一出,当真让李无疏亲登阶而来,一举推翻众人心中的猜测。
此时此刻,就连李刻霜和净缘心中都产生了些许动摇,不停将视线投向场上的李半初。
无论如何,李半初都不算骗过他们,他自始至终没有承认过自己是李无疏,一切都只是他们的猜测而已。
然而一道道窥探的视线中心,李半初脸色开始变得难看。
他不惧天心宗的酷寒与凶兽,也不惧深入钦天监重重艰险,更不惧刀剑相决战无止境,但他竟应对不来此局。
司徒衍如此设局,杀人诛心。
诛的却不是他李无疏的心,而是阮柒。
一张张布满怀疑的面孔后方,司徒衍轻摇羽扇,神色从容回望着他,上半张脸隐在晦暗当中。
他藏头盖脸,不露真容,出手却俱是阳谋,让人能够识破而无从破解。
九仪宗不愧为大梁的鹰犬,上官枢立刻把握住风向,朝李半初怒斥道:“竟敢化作李无疏的模样蛊惑步虚判官,你是个什么精怪?!”
——你是个什么精怪?
阮柒也曾如此问过,只是他当时语调温柔,纯是问他来历,毫无上官枢那高高在上的鄙夷。
精怪鬼魅难道低贱?身为人又哪处高贵?
随着上官枢大声质问出声,人们纷纷开始对李半初出言声讨。
司徒衍站在人群之后,幽幽地道:“我听说颍川百草生写过一篇话本。”
众人听他忽然开口,说的话是风马牛不相及,纷纷摸不着头脑,静候下文。
“哦?原来那书名是《判官渡我》?你不是不认得那四个字?”
阮柒问得漫不经心,但话里多少带点意味深长。
——这书只有书名不认得,这里面的字我都认得。
李半初信口胡诌的话就这么被拆穿了。
他先是一慌,但很快就镇定下来,思绪飞转。
这本《判官渡我》是颍川百草生用那支来路不明的秃毛笔所写的谶书。
写的是李无疏转世投胎后,成为阮柒的弟子。
虽然只有半卷,却和李半初重获人身以来的诸多经历相重合。因担心阮柒以为自己是书里化形的精怪,李半初便谎称那是一本艳|情小说。
阮柒双眼失明,连账本文书信件都要旁人念给他听。
想来他断不希望有其他人看到此书。
那他是如何得知书名?
莫非阮柒自有阅读之法,而不需假他人之手?
那他岂不是已经知晓书中内容?更知晓李半初有所欺瞒?
最重要的是,他让李半初给他读书读信读账簿,难不成是为消遣?!
想到这里,李半初又疑又气。
“那书里写了什么?”他选择直接问。
“既未能印发,只能是一些荒唐之言。”阮柒道。
对于看没看,他没承认,也没否认,答得滴水不漏。
李半初脚步慢了下来,瞪大眼睛瞧他。
到了此时,他才意识到,枕边人是怎样一只城府深沉的老狐狸!
“师尊,我以后不看那些闲书了。”
“无妨,无疏也爱看。消遣罢了,不耽误修行即可。只是有一点……”阮柒话锋一转,“内容太过的不准看。”
听他此言,李半初熬着泼天的寒气,嘴角得逞地笑了起来。
“太过是有多过?师尊请给弟子一个准线。”
“为师不知。”
“师尊袖中藏的那本艳|情小说,可否为准线?”李半初刻意强调“艳|情”二字,想看他作何反应。
“为师不知准线。”
“借我一阅便知。”
“不可。”
“为何不可?”
“……内容太过。”阮柒终于还是如此说道。
也就是承认看过了?
不知他说的“太过”,是细节描写太过,还是师徒情分太过?
李半初似笑非笑,深深一脚踏进雪里:“师尊也要少看闲书,尤其是不要熬夜看闲书。那日清晨我一开门,就见您脸色憔悴,早是知道您是熬夜熬的,我就让铜板师兄给您熬点参汤补补了。”
“……”
阮柒稳稳地托着他的手臂,不动如山。
有时候李半初觉得他脸皮还挺厚的。
两人执手在雪地里跋涉,一个脸色极差步履艰难,另一个是瞎子。若有旁人在场,应当会以为这是一对落难恋人。
“不知看完了闲书……弟子每回喊‘师尊’的时候,师尊心里在想什么呢……”李半初声音低了下来,如同耳语。
阮柒目不斜视,沉声道:“你不必试探,我对无疏以外的人断无非分之想。”
同样的话李半初说过两次,现在终于送回到自己身上了。
真是天道好轮回。
他轻笑一声,声音益发低弱:“我知你不是那种人。我这样喊你,是因为你的反应太有趣了,忍不住想要……想要……”
话未说完,他膝盖一软,顺着阮柒如削的肩膀滑倒在雪地里。
“半初!”
分明上一刻还在调笑的人,下一刻竟昏了过去。
阮柒连忙托着肩膀将他扶起,同时去探他脉搏。
先前给他输送的灵力,原本缥缈轻灵游遍全身,助他抵御寒气,此时竟都在灵脉当中凝滞,流转不通。
他把李半初背到身上,只觉得肩头驮着的是一座冰雕。
自双眼受伤失明以来,阮柒从未走得如此之急。
原本还在十里外的秦州城,他背着李半初只花了一炷香的功夫,便赶到城门下。
秦州如今是座空城,城门洞开。
街道被风雪掩盖,摊位久无人问。横斜的朽木,破败屋舍,都坠着大大小小连城一片的冰凌,在没有热度的日光下泛着晶莹的光。
天心宗闭宗时带着全族离开,而今只有锋锐凛冽的寒风笼罩着这座空城。
此地极为苦寒,外族人难以适应。城中只有一间客栈,以供外族人歇脚。
每年此时天心宗开放,大量商贾云集此处,也会有阮柒这样的修士。这些人如有早到的,需要留宿,也只有这间客栈可供选择。
这客栈每年也只这时候开张,前前后后半个月便歇业了。然而只这半个月,却能赚够梁都里的寻常客栈一年收入。
地方也好找,进城门直走穿过一条街,就能在街口看到一座小楼,是城里唯一清理了冰凌子的建筑。
整栋楼新近翻了一遍,招牌上“锦福客栈”四个字是新漆的。后厨还冒着袅袅炊烟,让没有人烟的冰封街道飘着一股馄饨香气。
阮柒进了门,立刻把李半初放在火炉旁边,给他揉搓双手。
“两间上房,要最暖和的。”
大堂有好几桌吃着馄饨早茶闲聊的,俱是些往来商贾、云游人士,见一个瞎的背着一个昏迷不醒的破门而入,个个面露讶色。
而那两人气质出尘,相貌不俗,昏迷的那个更是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
观此二人衣着像是仙道中人,怎会如此狼狈?
小二嘚啵嘚啵跑过来:“唉哟,这是怎么了?冻的?最暖和的上房,小的这就给仙长带路!”
“慢着!”一声高喝从门外传来。
只见一行二十多人不知何时来到客栈门口,当先一人气势跋扈迈进大门。
“最暖和的上房,当留予我家大人!”
那二十多人身着武服,上面绣的是梁国禁军侍卫的纹章,一个个还随身带刀,看着就惹不起。
小二大概是没见过这么大阵仗,愣神道:“你家大人呢?”
为首那人显然其中头领,在大堂环视一圈后,挑衅地看向火炉边最显眼的阮柒:“我家大人明天才到。先给我们开三十间房。”
“三十间?!”小二喊破了音,“官爷,小店只剩三间客房!你看这……”
侍卫首领昂了昂下巴:“清场。这店我家大人包下了。”
其余客人自是不满,小声议论起来。
“这……这方圆百里只有一间客栈,咱们不住这里要住哪里?”
“这天寒地冻的……”
“那位大人身份定不一般,咱们惹不起躲得起。”
“任他身份再不一般,最多不过是个凡世大官,能招惹仙道中人么?那边那个看着更不好惹,你没见他蒙着眼都能瞧见路吗?你是没见过仙道中人出手,这么几个凡俗武夫,都不够人家动动小指头。”
“净会鬼扯!你以为这都是寻常武夫吗?大梁国王室手底下养了不知多少修士,更有九仪宗辅佐,现今除了太微宗,哪个仙道门派敢跟王室叫板?”
阮柒侧对着那群不速之客,头也不回,冷声道:“谁要清场?”
门外明亮的雪光映在他半边脸颊,如同剑在暗处折射的一点寒芒,令人不寒而栗。
那侍卫首领也不禁被他身上的寒意震慑,仍壮着胆子道:“我家大人身份尊贵,不喜欢吵闹,好清净。诸位可以自己走,也可以由我请你们走。”
住客们接连起身,房里东西也顾不上收拾,贴着墙战战兢兢往门外挪。
虽然这趟要赔本,但总比丢了小命要好。
阮柒手指一弹,一柄长剑扎进门框,拦住了逃窜的客人。
“谁允你清场了?”
这下无辜住客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侍卫首领不敢轻易与他动手,对小二颐指气使道:“叫你们掌柜的出来!”
小二连忙喊来掌柜。
掌柜一进来就看到这对峙的场面。
左边二十多个气势汹汹的官爷,右边一位黑衣服仙长孑然一身——哦,还带个昏迷的小白脸。
一群哆哆嗦嗦的住客左右为难,谁也不敢得罪。
众目睽睽之下,掌柜径直走向右边,恭敬地行了个礼。
“拜见宫主!是属下怠慢了。”
说罢,他压低声音斥责小二,声音不大却令在场所有人都听得见:“我不是再三叮嘱过!若遇着盲眼的仙长,直接带到天字一号房?”
小二道:“啊?他看着也不像盲的啊。”
“蠢货!”掌柜一个脑瓜崩敲在他头顶。
这下那群侍卫脸上精彩纷呈。
不知哪位住客幽幽道:“我还一直寻思这‘锦福客栈’跟无相宫的‘锦福茶楼’有没有关系,原来都是无相宫的产业啊!这位仙长想必就是传说中的步虚判官阮柒了。”
任谁也没想到,无相宫这么会做生意!竟然把手伸向了寥无人烟的秦州城,经营起方圆百里唯一一家客栈。
那位大人要想包场,任他身份再尊贵,也得看店家做不做这笔生意。
做还是不做,现下是阮柒说了算。
天下没有不忌惮梁国的仙道宗门。但阮柒是仙道第一人,衍天宗传人。
一个人就是一个宗门。
从前道门鼎盛时期,十一宗加起来也不敢与步虚判官叫板,遑论如今的梁国王室孟家。
小二连忙上前给阮柒带路:“宫主这边请!小心台阶。”
阮柒抱起李半初跟上了楼:“给他们留两间客房。”走到楼梯中间时又淡淡地道,“若喜清静,就住雪地里。”
走到二楼时,听见底下有人一掌拍碎了桌子。
“叫他照价赔偿。”
掌柜的自不必他吩咐,对那侍卫首领道:“官爷,这是上好的梨花木,五两银子。”
“你们怎么不去抢!”
“官爷,此地偏僻,物资输送困难,所耗人力也贵,价格自然不比别处。”
现在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你们,”那侍卫首领朝着身后的一众侍卫一指,把所有人划拉了进去,“你们几个住马厩。”
楼上。阮柒对怀里的人道:“委屈你与我同住。”
他也不指望李半初回应什么,因为后者靠在他肩头,人事不省。对于得不到回应的情况,他已经再习惯不过。
李半初嘴唇冻得发紫,身上没有一丝温度,全靠阮柒源源不断输送的灵力撑着一口气。
因他灵脉未开,阮柒怕他撑不住,也不敢传输过多灵力。
此时听他气息,竟益发微弱了。
到了客房门前,阮柒对小二道:“备一桶热水,越热越好。”
“诶,好嘞。”
小二刚走,对门走出一人,对阮柒道:
“这位道长,令徒所患是失温症,一时半会儿,恐怕不能泡澡,越热,死得越快。”正在这时,场上不知何处传来一声石破惊天的琴弦颤响,令所有人猛地一震。
弦声一响,场中央忽生异变。
阮柒怀里的参阳仙君并指为决,腕子一转,原本悬立半空的裂冰剑随之一动。
剑身一转,飞向阮柒身后,在空中曳出一道优美的冰蓝色尾迹。
“阮柒,闪开——”李半初惊叫出声。
参阳仙君要杀他!
阮柒自然察觉这一异动,但他不能闪躲。
一旦闪开,身前的李无疏便暴露在剑刃之下。
又接连几声弦动,金戈铁马,铿金戛玉。
噗呲——
李半初已来不及阻拦。
裂冰剑一剑刺出,势如破竹,从背后将阮柒贯胸而过。
“无疏!”
阮柒顾不上自己的情况,他垂手摸向李无疏的胸口,顿时心神震荡,肝胆俱裂。
怀中之人同样被裂冰贯穿,鲜血沾湿他的手心。
第 55 章 第五十五章 向天借力
“好狠的一剑!”
“阮道长只是被妖物蛊惑,一时行差踏错,何至于此?”
“参阳仙君怎对自己也下此狠手?”
“我看参阳仙君这是心灰意冷。”
……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场上议论纷纷,各宗派骚乱不止。
参阳仙君这一睡就是十年。然而,久别重逢,他对道侣做的第一件事,居然是捅对方一剑。
不止如此,他还玉石俱焚,将自己也一并捅穿。
一股不知属于谁的鲜血,顺着剑尖流淌而下。
“无、无疏……”
阮柒急切地摸索着怀中之人身上的伤口,想要确定对方的伤势,对自己身上同样的剑伤浑不在意。
李无疏却决然从他怀中脱出。
这一离开,阮柒怀里便空了,没了支撑,整个人朝前缓缓倾倒。李无疏回身一把将他接住,面无表情地抽出裂冰。
他自己胸口顶着个透明窟窿,却跟没事人似的。
昨晚在那块荒芜的半山腰呆了一宿,李刻霜千呼万唤,都没能再把李无疏喊出来。
这让他疑心那时月光投在山壁上的警示之言,不过是他对李无疏思念过度,而产生的一段幻觉。
太微宗长徒江问雪晨起梳妆,将宗门诸多事务处理完毕,才来师父居所询问昨晚战况。
以李刻霜的斤两,定然赢不了阮柒,但必要的关心还是要有的。
进门却见李刻霜如坐针毡,抓耳挠腮,一会儿来回踱步,一会儿铺纸研墨。
江问雪自行在椅子上坐下,看这位宗主来回折腾。
“宗主,你这是起了风疹?脖子都挠红了。”
“我要给阮柒写信!”
江问雪脑子里蹦出两句话,顺口说了出来:“太阳打西边出来。黄鼠狼给鸡拜年。”
“我是黄鼠狼?!”李刻霜恼道。
江问雪连忙改口:“我说反了。鸡给黄鼠狼拜年。”
李刻霜没听出问题来,顺着她的话茬气急败坏:“给他写信比给黄鼠狼拜年还难受!”
江问雪又问:“可是,有什么话不能当面问?你给他写信,他也瞧不见不是吗?”
“对啊,阮柒是个瞎子!”李刻霜一拍脑袋,“那他肯定瞧不见那些字,我就算写信问他也是白问!”
“什么字?”
李刻霜也不解释,想通了什么似的,脸上云开雾散,冷笑道:“我要是写信问他,反倒提点了他。不急着告诉他,且让他蒙在鼓里,多受两天相思之苦好了!”
这世上敢给阮柒找罪受的,大概只有李刻霜这么一位了。
想通后,李刻霜只觉得气血浑身通畅,想要舒展一番筋骨,于是亲切地拉起大弟子:“问雪,你今日倒是来得早。我带你把《参阳剑法》温习一百遍再用早膳吧!你看,几天不见,手上剑茧都没了。”
“……”
那是她好不容易才养回来的纤纤玉手!
江问雪,太微宗长徒,道号雪晴,人称“雪晴仙子”,为人率真亲和,颇擅经营之道,是太微宗实际的掌事之人。出身望族,哥哥江卿白是剑宗宗主。
漂亮贤惠性子好有背景,谁不想娶回家当老婆供着。
当年她却偏要跟着比自己大不几岁的便宜师父来重振宗门。愣是把灭了门的太微宗,重建为成天下第一大宗。
李刻霜毫无惜才之心,也不怜香惜玉,每天押着这位如花似玉的大徒弟练入门剑法。
那套剑法江问雪练了千百遍,已经使得比李刻霜还要好了。
“大师姐,昨夜一队大梁皇家特使在涓流镇被劫,丢失一件仙器至宝,据说凶徒使的是太微宗的剑法。国师已派人上门要个说法,现在人在前山!”
李刻霜听到“大梁”二字就恼火不已:“涓流镇离太微宗几百里远,亏他敢说?!”
倒是江问雪不慌不忙:“我宗几位峰主近日都在宗内,从未外出。在外游历的弟子也大多修为不高,如何劫得了皇家特使?”
太微宗复宗才几年,吸纳的高手一个巴掌都能数过来。
秋暝瞟了眼李刻霜,犹豫着开口:“昨晚宗主不在宗内。想是国师的眼线瞧见宗主清早才回山。”
“??这意思是我劫的?”李刻霜一掌拍断了桌腿,“真是睁眼说瞎话!我李刻霜使得出太微宗的剑法?”
秋暝:“……”
阮柒点头,他听得出来。
“宫主!凌原朝李少侠刺过去了!他身法好快!”
“李半初身法更快!他闪过去了!他把凌原的剑格开……不是!他把凌原的剑送回了剑鞘!”
无须铜板讲解,阮柒听得出来。
剑风凛冽,院中两道剑花闪过,宛如莲生并蒂,花开两朵。
凌原手中本也是一柄好剑,此时却似不听主人的话,反倒顺李无疏的意,被覆水剑带着抡了一圈。还未等他反应过来,手里的剑便归了鞘。
“这……”
江问雪:“……”
这则消息几乎在同一时间传到无相宫阮柒跟前。
阮柒拂开茶沫缓缓道:“当真无稽之谈。李刻霜使得出太微宗的剑法?”
他坐在市务司上首,几位主事在他前方站成一竖溜,战战兢兢候在大堂。
全场反倒只有铜板一个垂髫小童最适然,大大方方站在阮柒身侧:“甭管李宗主使不使得出太微宗剑法,昨夜国师的眼线亲眼瞧见他下了山,清明时分才回山。据说他回山时欣喜若狂,定是这趟下山有所收获,所以国师才一口咬定是李宗主截了宝物。”
听到他说李刻霜回山时“欣喜若狂”“有所收获”,阮柒端茶盏的手不禁顿了一顿。
铜板冷哼一声,又继续道:“被那帮狗叼着可不是轻易就能松口的。看样子,李宗主必须证明自己昨晚去了哪里,干了些什么事,才能洗脱罪名。只是不知有没有人可以为他作证。”
唯一能为李刻霜作证的也就只有阮柒。
阮柒放下茶盏,淡漠道:“我昨晚什么都没见。”
铜板:“?”
好吧。
他本无试探之意,这下被迫得知,原来昨晚李刻霜是来夜袭无心苑了。
既然阮柒都不想帮忙,那也轮不到他来操心。他手脚麻利地给阮柒续上茶水,又铺开纸笔,毛笔蘸上墨水递到阮柒手里。
“宫主,我把账念给你听。”
阮柒眼上蒙着黑绫,清凌凌的脸转向大气不敢喘的主事们:“都找净缘过目了?”
主事们忙不迭点头,甚至不敢拿正眼瞧他。
无相宫靠经营黑市起家,全宫上下皆是凡士。
都说阮柒是仙道第一人,半步飞升。
太微宗宗主三不五时找他切磋,次次败阵而归。
对于他们这帮凡夫来说,仙道第一人自是不敢冒犯,令人敬畏。
相比之下,无相宫掌事的净缘禅师,虽也是仙道中人,却要亲和得多,毕竟打交道这么多年。
阮柒道:“既然净缘已过目,就不必念了。”
他说着,拿笔洋洋洒洒把账目全都勾了。
几位主事恭敬地退出市务司大堂,才大大松了口气。
离开市务司后,往无心苑的路上,铜板板起一张小脸:“传到净缘禅师耳中,他又要发脾气。宫主,你可长点心吧!净缘禅师指着你全权掌管无相宫呢!你这样敷衍行事,以后容易被下属蒙蔽。”
“这些事情交予他最是妥当,我尚有要事在身。”
铜板猜想,他的要事就是天天守着李无疏的金身,好让对方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自己。
阮柒又问他:“大梁怎忽然刁难太微宗?总不能是无缘无故。”
“昨夜大梁国君摆宴庆寿,国师并手下上百名术士算出的天象,本该一夜晴朗,却在宴会将尽时突降骤雨。国师趁机进献谗言……”
阮柒点头:“无妄之灾。”
“宫主,我瞧市务司往各院分发的气象图,梁都近半月都是晴天,怎会突降骤雨?”
阮柒闻言在檐廊下停了下来,像被庭院的景色吸引驻足。
但他其实连个树影都看不见。
他道:“天道之意,不可妄测。”
微风拂动他遮眼的绫缎,铜板仰头看着,微微出神。
他一直觉得宫主与旁的盲者不同,他蒙着眼,心却似明镜一样。
半晌,铜板才意识到,阮柒是在回答他的问题。
“天道?宫主的意思,那阵雨,是天道故意要搅黄梁都的宴会?”他想了想又道,“我瞧这天道不是什么好天道,如此这般,反而挑起纷争。”
“休得妄言!”
阮柒脸色陡然冷了下来,一拂袖,庭中苍劲青树都为之震颤。
铜板陡然失色。
虽然人人敬畏阮柒,但这还真是他头一次讲话这么重。他待人至多冷淡威严,不会动怒。
阮柒也知道自己语气重了,轻抚他头顶,缓声道:“天道有缺,人世无常。人间的祸端可比弓弦,引而不发,未必是好事。”
铜板点头:“听懂了。”
意思是,该来的迟早要来。
李无疏宿醉一宿,捂着脑袋坐在树上,昏昏沉沉。
他来得迟,只听见两人后边几句,云里雾里。
阮柒说“天道有缺”,他这是,飞升成了“有缺”的天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上官枢在李无疏手底下吃亏无数次,一见李无疏的剑招就怕,连忙领着弟子躲到太清宗队伍后面。
莫璇玑冷声道:“没用的东西!”
“这还得了?!李无疏手上有剑,还能向天雷借力,天下谁能挡得住他!”
净缘坐在轮椅上,被剑宗和太微宗弟子护在最后面,听上官枢此言,不禁冷笑:“方才不还口口声声将他指为妖物。”
“国师说他是妖物,他就是妖物!”上官枢梗着脖子道,“这必是我们不曾听闻的妖法!”
净缘指着江卿白:“你看江宗主见到故人舞剑的风姿,笑得多开心哪。”
江卿白只是看着那招精湛绝伦的“邺城题赋”忍不住微微扬了扬嘴角,听闻此言,又恢复了一副高傲的模样。
上官枢辩解道:“若他是李无疏,那方才捅了阮柒一剑的人又是谁?”
“你问我那是谁?”净缘嗤笑道,“我想这事你的主子应该最清楚不过了吧?!”
李半初站在场中,他没有用避雨术,一身衣袍被浇得透湿,形容狼狈,那双眼眸却明亮得像是无法被任何挫折浇灭。
他瞪着重围之后的司徒衍,像在透过一重重罗织的密网对视罪魁祸首。
“司、徒、衍!”
第 56 章 第五十六章 于无声处
天心宗重女轻男,男子地位低下,故而宗门高深心法只传女不传男。这以音律操控人心之术,自然属于最为精深的术法。
司徒衍手抱“揽秦淮”信手一弹,居然能够操控参阳仙君的一举一动,更令他才一见面就对阮柒狠下杀手。
在他琴音之下,参阳仙君就如傀儡一般。
李半初看透了他的伎俩。覆水剑斜指地面,宛如辰星坠落。
他甫经恶战,步伐不稳,袖口染红一片。有自己的血也有旁人的血,混着雨水与仓皇狼狈,像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相较之下,抱琴端坐的司徒衍则是仪容整洁,从容不迫。
李半初冷笑:“国师心思缜密,谋略过人,李某佩服。”
司徒衍朝他一揖:“小友年纪轻轻,能有如此武学造诣,才是令人佩服。在座不乏道门高手,我想这其中没有一位,能在如此劣势中杀出重围,而不伤一人性命。”
李半初身后站了两三百号人,都参与了对他的围攻。
不论是国师预先安排好的手下,还是被煽动的无关人员,每一个都被一剑挑破脉门而无法再战,身上找不出第二处伤。
阮柒要亲自去梁都,帮李刻霜澄清罪名。
后者若是知道自己最讨厌的人背地里为他千里奔波,该会作何表情?
想到这里,李无疏是一刻也没法待这儿看家了,只想去透露给李刻霜听,瞧瞧他的反应。
无心苑有黄昏结界,更有一左一右两个中看不中用的小崽子,出了问题他俩总会喊人吧!
谁承想,李无疏正要离开,一道人影快如旋风袭向院门。
幸好他还没走!
他往院墙下看去,两个少年都是惊慌失措,惊惶拔剑弹开人影。
“什么人?!”
“鼠辈!凭你也配惦记参阳仙君遗留的金身!”
“哈哈哈……”
来人爆出一串笑声,身形停稳在黢黑夜色当中。
无心苑晚上果然是不太平!
今晚夜袭无心苑的,是个蒙面黑衣男子,中等个头。
李无疏从他持剑的姿势便能看出,是个高手,恐怕还不在李刻霜之下。
庄澜显然也瞧出对方修为精深,到了嘴边的赞叹被他生生咽了下去。
“凭你们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也想拦我?阮柒不如在这拴一条狗。”
凌原暴跳如雷:“你说我不如一条狗?!”
“错。”黑衣人道,“我说的是你们两个加起来,不如一条狗。”
“你——”
“闭嘴!”庄澜黑着脸,喝止了凌原。
李无疏也黑着脸。
到底是谁说这俩傻小子像自己的!他李无疏何曾在嘴上吃过亏?
他要找出那人,夺其气运,让他以后切西瓜全是皮没有瓤。
两位少年相互对视一眼,各自握紧手中的剑,看样子是要与对方一决高下。
“什么?为什么不喊人?!”李无疏在墙上大呼。
只是他的提醒不被听见,只听两位少年各自低语。
“若是击败此人……”
“……必能让仙师对我刮目相看。”
李无疏一拍脑袋,捂住眼睛不忍直视。
黑衣人万般不屑,冷笑了一下便刺了过来,一剑撂倒两人。
两声惨叫之后,他没有多余行动,直冲院门而去。
谁知静若无人的无心苑忽然院门洞开,门板砰地一声摔在墙上。
“?!有人?”
黑衣人刹住脚步,惊疑不定,不敢上前,向两个嗷嗷滚地的小崽子问道:“你们的狗主子不是走了吗?院里的是什么人?!”
两少年对视一眼。庄澜脑子灵活,连忙接茬道:“这院里住的是阮仙师与他道侣,你说还能是谁?”
阮柒离开了此地,那剩下的,就只有阮柒的道侣——李无疏。
“李无疏飞升十年,总不可能在这种时候忽然苏醒。”黑衣人声音一顿,“难道说传闻有假,他早已醒了?又或者,他根本从来就没有重伤昏迷过,只是一直在此隐居?”
庄澜见他入鷇,有意继续引导。
还未说话,又听黑衣人道:“不对!那么多人前赴后继光顾无心苑,为何从没传出李无疏尚还清醒的半点风声?”
庄澜哼笑了一声,阴恻恻道:“只有活的人才能往外传消息。”
言外之意,那些人都被灭口了。
凌原翻了个白眼,心说这小子装腔作势还挺像回事,但是大敌当前,强忍着没去拆穿。
黑衣人身上当真起了一层冷汗。
李无疏则是捏了把冷汗。
刚才把门吹开是他情急之举,现在看来颇有点作用。这两个小子也还算聪明。
只不过这出唱的是空城计,难保对方不会起疑。
黑衣人果然起疑,试探着又往大门迈了一步。
凌原忙喊道:“你还不快逃命去!我师娘有起床气,小心他剁碎了你!”
李无疏还在想应对之法,听到“师娘”两个字,顿时两眼一黑。
只听庄澜斥责他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满嘴瞎话……”
李无疏满心赞同。
庄澜又继续道:“那分明是我师娘。”
李无疏:“……”
黑衣人哪管这两人之间纠葛,一心只想闯进无心苑内。
别无他法。
李无疏长袖一拂,又召起一阵风来,成千上万片竹叶被风扬起,从院内席卷而出。
那都是昨夜李刻霜发招斩下的竹叶,片片都还是苍翠之色,片片都带有满溢的剑气!
黑衣人惊惧地后撤一步:“可恶!当真如此!”
李无疏是什么人?
当年洛水之约,他一人应战六宗顶尖高手,对面连番上阵,李无疏片刻不歇都不落下风。
若他真的醒着,区区毛贼,还不是弹指灰飞烟灭。
夜色中,竹叶带着浓烈剑意铺天盖地。
黑衣人不愿以身涉险,刚被竹叶挨着片衣角,便转身逃之夭夭。
庄澜凌原纷纷松了口气,相互搀扶着到墙边坐下。
李无疏也松了口气。
凌原道:“你倒算机智。”
“比起你来是要好些。”
凌原发出不屑轻嗤,又疑惑道:“为何会突然起风?莫非真的是参阳仙君在天有灵。”
李无疏早已跃下墙头,去查看两个少年的伤势。
他脚步颇急,一脚踢到了地上一枚玉佩。
那玉佩被踢出尺余远去,发出叮叮脆响。
上面的绳断了半截,想必是从黑衣人身上掉下来的。
对方逃跑时,玉佩系绳被哪片带着剑气的竹叶割断了,在落在这里。
然而,玉佩与青石板地面撞击的脆响让李无疏愣了一下。因为那感觉太不同寻常。
原地停顿片刻,他才意识到不寻常的根源——
按说他除非有意挪动,一般触碰不到凡世任何物件。这小玉佩竟然能被他无意间踢飞出去。
他满心狐疑地将玉佩捡了起来。
玉佩通透细腻,玉质纯粹,富有灵性,定然是件上品。但它雕成了一块空白的扁圆牌子,隐有花纹点缀边缘,中间什么都没有刻,像个半成品。
然而,就当李无疏将它捡起后,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玉佩上面蹭地冒出一簇微光,似火花又似明烛。
只见玉佩空白的中央骤然出现了一些笔画,随着微光闪烁,一个字逐渐成型——
一个“李”字。
李无疏感到玉佩在手中微微发热。
这是……认主了?!
这显然并不是什么寻常东西,而是一件法器。
上面刻着的花纹如同符咒,与其说是“玉佩”,倒不如说是一枚“玉符”。
“什么人?!”
“谁在那儿?”
庄澜凌原同时冲着李无疏的方向大喊。
李无疏顾不及细看手里的玉符,转头望向两个少年。
“你们两个,看得到我?”
*
“那是十年前,泽兰君血战万魂煞时,为自己准备的一件仙器至宝,乃是他用来护命的宝贝,万不得已才会启用的一条退路……至于他后来为何没用上,仍是身陨于天劫当中,就不得而知了。我们的人把涓流镇遗址掘地三尺才找到泽兰君遗留的宝物,转眼却叫你太微宗的人给劫走,雪晴真人,您不该代表太微宗给个说法吗?”
江问雪坐在上首,让人给特使看茶,温声细语询问道:“既然是泽兰君遗留的宝物,怎的由特使大人上门来讨要说法?大人是泽兰君的亲眷或同门吗?”
“太素宗早已散宗了!泽兰君又何来亲眷?我等凭本事寻到宝物,自当成为宝物的主人。”
“那劫走宝物之人,不也是凭本事?”
特使脸上顿时红一阵白一阵。
江问雪语气自然,从那张清甜率直的脸上无论如何也瞧不出半点讥诮的意味,教人无从发难。
好在江问雪没有继续叫他难堪,转而又问:“这究竟是件什么样的宝物?如何保命?”
“此物叫做‘避尘符’,炼制方法极其复杂,据说是衍天一脉的不传之术。‘避尘符’一旦启动即刻认主,能让人瞒天过海,遁出天道法则。”
江问雪奇道:“这样便可以保命?”
“这就好比拥有了一个全新的身份,甚至于欺瞒天道。原本必死的命数,改换身份之后,不就逃过这场劫数了!”
“当真有这种效果?连天劫都可逃过?”
“那是!我们国师一开始怀疑泽兰君并非如世传的那般死于天劫,而是改名易姓,逃出生天,只是仙器作用下,无人能够看破他原本的身份。谁知道还是被我们找到了那块‘避尘符’,看来他当时并未启用此物……”
“这等宝物,确实称得上仙器至宝。”江问雪嘴上这么说,心里想的却是,狗皇帝是不是快死了,想要用这件宝物给自己改命。
“不过也有一些限制。”特使话头转了个弯,“‘避尘符’一旦认主,符主便不能在任何场合,任何人面前,承认自己过去的身份,否则会遭遇极大的反噬。”
“虽不得已,却是可以保命的宝物。”江问雪道,“秋暝。你上库房去找找……”
特使瞪大眼睛:“莫非贵宗库房也藏有这等奇宝?太微宗不愧为天下第一大宗,当真是深藏不漏。”
“你上库房找本《参阳剑法》,呈予特使大人。”
“?”
她又转向脸色不定的特使。
“特使大人,《参阳剑法》乃是我宗至宝,师叔祖李无疏正是将此剑法参透悟透,才得以剑法大成,得道飞升。既然国师痛失至宝,我宗便以宝物相赠,望国师万勿推拒!”
特使:“……”
她竟然愿意亲身示范。李半初面露疑色。
“若猜错,”司徒衍话锋一转,“你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呢?”
“你希望如何?”
司徒衍扬头朝天空一望。
李半初召来的雨云还在飘雨,只是比方才小得多了。
“你若猜错,便让那天雷劈你一下。怎样?”
国师竟然要李半初捱一下天雷,他凡人之躯,如何承受得住?
“半初——”
净缘正欲出言阻止,李半初却立刻应下。
“好!在座皆是见证。”
停云阁一时涌起纷纷议论。
“天心宗内宗弟子有上千人。他如何能够猜中?”
“国师能操控仙琴‘揽秦淮’,此等修为,天心宗能有几人?”
“莫非是现宗主大弟子芳菲尽?”
“芳菲尽此人绝无如此城府。”
……
种种议论落入李半初耳中。
对方既然答应,定是笃信他猜不中。
什么样的人绝无可能被怀疑?
——死人。
天心宗前代宗主,漱玉真人的师妹,据说葬身于劫雷之下的——
“于无声。”
闻言,司徒衍嘴角浮现一抹得逞的笑意。
第 57 章 第五十七章 断发之刃
“揽秦淮”是道祖遗留仙琴,若使用者修为不足,定遭反噬。
司徒衍能够将之运使自如,更能够使出天心宗秘传心法《秣陵歌序》,以此操控李无疏的肉身。
她在天心宗宗门内,定然位份不低。
天心宗因风俗之故少与外宗往来,如今又隐世闭宗,没人清楚天心宗内部的情况,反是数次造访天心宗的李无疏对这个神秘宗门了解最甚。
李无疏曾与宗主芳亭北交过手,他清楚知晓,司徒衍之能犹在芳亭北之上。
能有此造诣者,除了飞升失败的于斯年,就只有她的师妹——于无声。
司徒衍之所以笃信李半初猜不出身份,是因为李半初前不久才在天心宗得知了于无声的死讯。
相传于斯年渡劫之时,于无声被劫雷波及,灰飞烟灭。
于无声性格乖戾,残忍无道。阻碍于斯年渡劫,实属咎由自取,死不足惜。
然而她尸骨无存,是否借此死遁,犹未可知。
李无疏给自己点化的野魂取姓为“李”,简直再正常不过了。
见阮柒又信了五分,李无疏揣着忐忑,继续道:“我那时居于山野,不曾见过旁人的模样,修炼人身时便照着李无疏的模样修了。”
怕阮柒对这说辞不满,他端详许久,也没瞧出对方的喜怒。
“师父……”
阮柒听这一声“师父”,握着玉符的手终于松了,与他拉开距离。
发乎情,止乎礼。
“你是个什么精怪?”阮柒问道。
“我……我不记得了。”
“李半初……”他把这名字又在嘴里滚了一遍。
李无疏拽拽他的衣袖,语气讨好:“师父,我原身不是人,你还愿意留我吗?”
这声“师父”才多喊了两句竟益发顺口,他这会儿喊起来,心里再无半点抵触。
对方在他头顶轻轻一抚,当是默许了。
“你的魂火微弱,我看不出来。许是什么花草化作的精怪,你当心别被人捉去炼丹。”
阮柒嘱咐了这么一句,便转身离开。
无心苑实在不大,他身法缥缈,三两步就回了东厢。房门在他身后“吱呀”阖上。
李无疏背靠檐柱,看着紧闭的东厢房门,尚未回神。
这就放过他了?
敢情面子还是给李无疏的!
外面的世界日升月落,无心苑仍是黄昏之景。
时光流到这里,像是流入了死潭,风吹竹动,庭灯晏晏,都有无名的沉滞之感。
阮柒安排弟子住在无心苑西厢。自己则挪到东厢,与道侣同住。
他在无相宫位份最高,却公私分明——李半初是衍天宗的弟子,与无相宫没有牵连,自是不能安置在无相宫内。而宫内只有这方僻静的小院,独属于他和李无疏两人。
从前寥寥可数的几天太平日子,李无疏喜欢与阮柒待在这间院子里,坐在屋顶听风观雨。
阮柒喜静,不愿插手红尘是非。
李无疏本以为昔日一切尘埃落定后,阮柒会避世归隐,谁知他向净缘禅师要下这间小院。作为代价,他竟愿意接任宫主之位,继续沾惹俗世的烟火。
更甚者,最出尘绝世的人,深入最具烟火气的街巷市井当中,为李无疏一句无心之言算了十年的卦。
阮柒新收了弟子的消息不胫而走,不久便天下皆知。
多少想拜入衍天一脉的年轻修士喟叹不已!
同时众人对这位新弟子也充满猜测与遐想——毕竟凌原与庄澜是同辈中的佼佼者,一个寂寂无名的李半初竟能盖过这两人,必定不是凡辈。
但新弟子李半初的入门仪式却甚是简陋。
他给阮柒奉上一杯拜师茶,就当是入了门。
若说还有什么特别之处,大概就是师父让他给李无疏也奉一杯茶。
参阳仙君的金身躺在床上,除了还在喘气,与一具尸体无异。
喝茶是不可能喝的了,奉茶只能走个过场,做做样子。
李无疏隔着帘幔自己跟自己干瞪眼:“我要喊师娘吗?”
阮柒被茶呛着了。
“也喊师父罢。你不是曾得他指点?”
真是荒谬!
阮柒点头,他听得出来。
“宫主!凌原朝李少侠刺过去了!他身法好快!”
“李半初身法更快!他闪过去了!他把凌原的剑格开……不是!他把凌原的剑送回了剑鞘!”
无须铜板讲解,阮柒听得出来。
剑风凛冽,院中两道剑花闪过,宛如莲生并蒂,花开两朵。
凌原手中本也是一柄好剑,此时却似不听主人的话,反倒顺李无疏的意,被覆水剑带着抡了一圈。还未等他反应过来,手里的剑便归了鞘。
“这……”
李无疏心想。我成了我自己的师父。
为了区分“师父”和“师父”,他决定喊阮柒“师尊”,喊自己“师父”。
“师尊,我占了你的卧室,你晚上岂不是要来跟师父挤?”
“无妨。他不介意。”
“既然师父不介意,师尊过去几年为何都与他分居?”
“……”
阮柒不说话,但李无疏太好奇了。
“师尊,我听闻你与师父生死患难,相濡以沫,是一对神仙眷侣?你们为什么分房睡?”
阮柒还不说话。
李无疏孑然一身当了十年孤魂,好容易得了人身,话说不完。喜欢跟前跟后,追着阮柒问一些对方不想回答的话。
像一艘横空而来的舟楫,搅动无心苑一池死水。
阮柒拿他没奈何,偶尔也会回答两句,话逐渐便多了。
铜板倒很喜欢这个新来的李半初,像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顺眼。
究其根本原因,大约是李半初嘴甜,喊他“铜板师兄”。
除此之外,无相宫中还有“元宝师兄”“白银师兄”“算盘师兄”……
“感觉你来了之后,宫主心情好了不少。”铜板在院门边支了个炉子煎药,拿蒲扇扇得烟气袅袅,满院药香。
“他几乎半张脸都被遮着,成天都是同一副表情,你怎么看出来他心情好的?”
“他每日待在东厢房的时辰变短了。”
“那是当然!他一在里面,我就到门口念《药宗结丹要诀》。”
说这话时,李无疏正拿着本《道门通鉴·其一》——当然,只是书壳,里面包的实际上是衡川醉士的最新言情话本,《侯爷他悔不当初》。
“怎样?你来了几天了,宫主教你本事没有?”
“没有!”李无疏苦着脸道,“他给了我一根竹竿,让我每日练剑三个时辰。”
“哦?”铜板瞪圆眼睛,满眼钦慕,“难道是《步虚剑法》?看样子宫主对你很是器重,一上来便授你绝学。”
阮柒正是使得一手虚实交错变化诡谲的《步虚剑法》,才又被称为“步虚判官”。
“铜板师兄有所不知,《步虚剑法》十分精深,要求修习者对衍天宗心法道术融会贯通,非一般人可以习得。”
“那你每天早上拿着根竹竿戳戳戳,是在练什么?”
李无疏将书合起,往台阶上一拍,恨恨道:“是《参阳剑法》!”
这辈子都逃不过练《参阳剑法》的命!阮柒这是把他当李无疏的弟子培养了吗?
铜板恨铁不成钢,直叹气。
他把煎好的药用纱布过了三遍,手脚麻利地收拾好药炉,将碗递进李无疏手里。
“半初师弟,你得在宫主面前多多表现,好让他早日传授你本事,日后我和元宝算盘他们还要靠你庇护。你把这碗药送去东厢房罢。”
李无疏讶然:“师尊他病了吗?”
“是给参阳仙君的药!”
“哦……”
李无疏端着这碗熬得黢黑的药,来至东厢房。门也不推,直愣愣往上撞去。
“砰”地一声巨响,汤药顿时泼了小半碗。
铜板端着药炉正欲出院门,看到这一幕差点把炉掀了。
“李半初!你在干什么呢?!”他压低声音骂道。
李无疏捂着起包的脑袋嘶地吸了口气,这才想起自己现在不比从前,有了实体后便无法自由穿门而过。
“半初吗?”阮柒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将药放在桌上即可。”
推门进去,只见阮柒端坐在矮几边,一卷白宣纸摊开在他面前的矮几上。
边桌的香炉里点着一味特别的香,气味甘苦清幽。
乌衣墨发在草席上随性铺开,有着别样风流。他只是随意那么一坐,便像寥寥几笔勾勒的水墨图,意境超然。
李无疏才将药碗放下,又听阮柒道:“过来。”
走近案几,足有四尺长的宣纸上面写满了字,上面墨迹还未干。
阮柒的字太草,李无疏一时未能看清上面写的什么。
还待细看,忽听阮柒朗声念道:
“天地化均,万治其一。渊静藏珠,神鬼俱服!”
接着他朝矮几上一拍,那四尺长的宣纸便凌空飞了过来,绕在李无疏周身旋转。
一股柔和而刚劲的力量将他托起,他整个人浮在半空,四肢不得动弹。
抬眼看去,正在做法的阮柒袖袍无风自动,遮眼的黑绫与青丝一并在脑后飞扬舞动。
只听他一声清叱:“现!”
李无疏感到一股灵力从百会灌入体内,游过之处泛起一阵饱胀酸涩感。
灵识内忽然响起阮柒的声音:“你稍作忍耐。”
他忽然明白过来,阮柒在替他这个不知来路的精魂找寻原身!
“师尊!放我下来!”他在灵识内与阮柒直接对话。
“噤声。”
“想不起来不打紧的!真的不打紧!我做野魂做惯了,若是想起前尘往事,兴许反成负累。”
李无疏慌张不已,生怕阮柒这一查探,发现自己和对面床上躺着的那位有什么关系。
到时候他又要编出什么理由来糊弄阮柒?
万一不等他编出理由,那玉符便碎了!他又要被打回原形,成为一缕孤魂。
“嗯?”阮柒在他灵识内发出一声疑惑,身影瞬息移至他身边。
李无疏见他又将手伸向自己腰间的玉符,心中警铃大作。
正在这时,屏风后李无疏的肉身忽然从喉咙里吭了一声,嘴角溢出一股暗红鲜血,顺着脸颊流淌至枕上,不刻便聚成一汪。
“无疏!”他被李无疏动作粗暴地扛在肩上,腹部更被他瘦削支棱的骨头顶着,一路摇摇欲坠。
这一醒,整个人都从李无疏肩上滑落。
“无疏……”
他发出痛苦的呓语,李无疏不动如山地向前走去,对他的声音漠然置之。
不远处的山头黑云密布,隐隐传来雷声。
雷声响动让阮柒瞬时清醒,他飞快揽住李无疏腰身,将他整个人抱进怀里。
李无疏曾被旧天道排斥,一旦御剑容易引雷。
如今时过境迁,天道改易,天雷自然不会乱劈。护住李无疏几乎是他下意识的动作。
然而下一刻,裂冰翻旋着向他们中间劈下。剑锋霜寒。
他顿时松手,更将李无疏推开。
两人中间一绺不知属于谁的发丝飘落,宛如绕岸垂柳,无根浮萍。
重逢不该如此。
李无疏带着从未有过的沉寂和冷漠,一剑割破这十年,自欺欺人的画卷。
第 58 章 第五十八章 图穷匕见
山间传来琴响,沧桑古韵,余音盎然。
随着琴音响起,李无疏原本还有些单调僵硬的动作,骤然变得灵活起来。
他方才还只是遵照指令不断向不冻泉进发,而在琴音之下,却可以做出各种复杂的行为来——例如,朝阮柒挥剑。
卧床不起昏睡十年的人忽然苏醒,还能亲登云阶。哪怕换做李刻霜那颗朽木脑袋,也能够猜到李无疏现下种种异常举止,必是受人操控。
天心宗禁术《幽州泉》能以音律操纵他人作为傀儡,阮柒岂会不知?
此时此刻他心中更多的是愤怒,这愤怒不是对李无疏的刀剑相向,而是对司徒衍。
算计自己也好,算计太微宗也好,可他竟敢将手伸向李无疏!
被剑削断的发丝飘落而下,阮柒身法一转,并指凝光,在裂冰剑折返之前,以清心诀点在李无疏眉心。
虚壹而静,谓之清明。
在阮柒施展的清心诀下,换做是旁人,定然能够强行恢复片刻清醒,然而李无疏只是停顿了下来,被施了定身术一般,纹丝不动。
裂冰剑也悬停阮柒咽喉半寸之处,如同受到阻滞一般,发出低声的嗡鸣。
“无疏!”
阮柒低唤李无疏的名字,对方纹丝不动,如同一具死物。
因在不冻泉附近妄动灵力,酷热的地气将他重重包裹,似油锅煎雪,胸口气血一阵阵按捺不住地翻涌而上,几乎压抑不住。
山涧琴音间断响起。
每一声弦动都让他浑身悚然一颤,那让他想到钦天监地宫的一切。
一声弦动唤醒一个轮回,李无疏在他眼前倒下,无数个心痛的瞬间堆叠,让他以为自己几乎麻木。
但当再次听到“揽秦淮”的琴音,他仍然为之动摇。
这世上有两种术法无孔不入,一种是水流,一种是音律。
阮柒凝在指尖的清心诀稍有片刻松动,李无疏又动了起来,凌空运剑,毫不留情地将剑刺向对方咽喉。
感受到剑风,他仰身一躲,剑从他下颌堪堪擦过。但有一丝迟疑,便要见血。
他身法走势捉摸不定,李无疏还未反应过来,眨眼便与他对调了位置。
眼前顿时失去目标,李无疏一阵茫然,似乎无法理解眼下发生了什么,捏着剑诀的手逐渐垂落。
阮柒在他身后,又一次运气清心诀来,并指朝他后心点去,指尖光点没入他肩胛之间。
随即,阮柒感觉到手下的身形微不可查地顿了一顿,一种陌生的震动顺着李无疏的后脊向上爬去。那是人在开口说话时,胸腔发出的震鸣。
他说的是——
“阮……柒……”
阮柒的耳朵异常灵敏,立刻就捕捉到这些破碎字句。
太久没有开口,李无疏的声音有些喑哑生涩,仍然不失清冽,就像清晨里微渺的曦光,温柔而残忍地划破长夜,无数未及拾掇的废墟曝露其下。
他才后撤半步,就被李无疏反手攥住了手掌。
脑子里一片嗡响,一股悸动随之攫住他的心脏。
是李无疏。
他是被李无疏抓住了手。
这个念头像一粒种子在他心中生根发芽,疯狂生长,瞬息便将他紧绷的理智撕破了一个缺口。
琴音趁虚而入,搅乱识海。
“无疏?”他情不自禁地回握住李无疏。
这么多年,他第一次被李无疏主动握住了手。
但下一刻发生的事,还要让他更加疯狂——李无疏悄悄凑近了他双唇。
“……”
话语被唇封住。他猝然抓住李无疏的小臂,却不敢过分用力,只是微微后仰,但对方不依不饶。
这是个无法拒绝的亲吻,仿佛还带着山涧盘桓的雾气,从鼻尖吸入这一缕气息时,让人禁不住头脑酸胀,双眼熏红。
有那么一时半刻,他根本不清楚自己做了什么。回过神来,已经和对方一起翻倒在地。草叶从他皮肤上扫过,痒酥酥的,对方伏在他胸前,藤蔓一样顺着手臂攀上他肩颈。
但很快对方离开了他的嘴唇,顺着他鼻梁边的间隙,轻轻咬住遮眼的黑绫,而后一举扯下。
眼前蓦地松快清凉,随即柔软的唇瓣落在他眼皮上。
浓黑不散的视野里似乎泛起了红色的涟漪,他眼皮轻颤,感到那吻又落在脸颊,然后在他喉间处轻吮。牙齿磕在他喉结上,野蛮碾过。
弦音声声如催,扰人神志。不冻泉散发的地气更让他透不过气,汗珠爬满额头。
“无疏,住手……”他发出沙哑的声音,内心极力抗拒着弦音的干扰,左手却诚实地紧紧扣住李无疏的五指。
“为什么?”李无疏指尖在他手背轻挠,鼻音混着急促呼吸,追问道,“为什么住手?”
他拨开阮柒的衣襟,胸前被他捅出的剑伤已渐止了血。
血味在舌苔上散开,激发出奇异的兴奋。
阮柒一个翻身,将他禁锢在双手之间,却听他一阵轻笑,随即膝弯被脚尖紧紧勾着。
他抬手抚摸阮柒的脸颊,拨开他被汗水黏连的发丝:“你有想我吗?阮柒……阮柒……阮柒……”这名字被他在嘴里念个不停,像一只肆无忌惮的手,不断拨弄心弦。
“我睡着的时候,你有没有对我做过这种事?这么多年,你忍得住吗?”
阮柒理智绷断,俯身堵住他的嘴,连吻带咬,侵袭而过。
李无疏只是得逞地笑着,承受他泄愤一样的吻。
地舆天盖,苍翠山林是伴寝的被衾。阮柒一时生出错觉,竟好似回到了那无数个孤独又满足的夜晚,他终于等到枕边人入梦,与他一见。
唇间的吐息是温热的,像消融冰雪的东风匆匆掠过荒芜,便令万物复苏。
阮柒沉重又小心翼翼,撑在草地里的手臂用力到肘筋突起。
几近失智的疯狂下,他感觉到背后寒芒骤现。
尚且残存的万分之一的理智让他反手捉住李无疏胡来的手,抱着对方就地一滚。
裂冰铮地一声,扎在他们方才的位置。他动作若是慢上半刻,两人都要被剑再次捅穿。
这是冲着取他性命而来,没留半点情面,甚至不惜玉石俱焚,连自己也要一并刺伤。
“住手!无疏……”阮柒未来得及说完,裂冰又不依不饶地刺来。
他将李无疏紧紧搂在怀里,在地上翻滚数圈,直到狠狠撞上一棵巨树,再无处可退。
在李无疏隔空运剑之下,裂冰朝天空飞去,高悬半空,剑指阮柒后颈。
“我不在的时候,你喜欢上了别人?”身下的人语气淡淡,难以想象他是带着怎样的神情说出这句话来。
“……”
“怎么不说话?你从前不是每天晚上都要对我说很多话?”
裂冰直坠而下,重若千钧。
阮柒被紧紧揽着腰,无法再躲。他将头朝旁一偏,裂冰在他颈边险险擦过。
眼看他这一躲,剑尖直冲李无疏咽喉而去,他来不及阻拦做出反应,只有徒手握住锋利的剑身。
鲜血从割破的掌心流出,顺着剑梢一滴滴落在李无疏皎白的脖子和下颌上。
“你……”
一开口,胸中涌出一大口血,混着手上的血迹落了李无疏满身,触目惊心。
如果他能看得见,当为李无疏此时眼中的麻木和淡漠刺痛。
阮柒凝神屏息,听到一阵琴音急促如鼓点,顿时心如明镜。
“揽秦淮”的琴音不仅操纵了李无疏,也在影响着他。他身中冰魄莲药性,与太微宗地气相冲,内息不稳,正是最脆弱也最易被入侵神识的时刻。
司徒衍竟连灵力相冲一事都是算好了的。
剑招招逼命,李无疏却乖巧地躺在他身下,双手捧着他的脸,情真意切:“阮柒,我在等你来见我。”
“咳……”阮柒短促地道,“无疏……”
“你背叛我了?”
“没有。”
“你不想和我在一起?”李无疏听上去有些黯然。
“……”阮柒一时没有说话。
李无疏并无催促之意,缓慢地道:“我在等你的回答。”
阮柒俯下身:“我想和你在一起,无疏。”他一手握着裂冰的剑刃,一手颤栗地从李无疏身下穿过,视若珍宝一般地将他紧紧抱在怀里,“我在等你。我一直在等你。”
他只告诉他,自己在等他。这些年如何度过,如何陪伴,如何思念成疾。
望不到尽头的等候像一把磋磨岁月的刀,将无心苑的房檐雕出沉寂苦闷的形状。他终年躲在里头,酝出的满池悲思又说与谁听?
李无疏用双臂拢住他:“我在等你来见我。你愿意来陪我吗?”
在他用极其温柔的语调说出这些话时,裂冰剑气充盈,仍在阮柒手心发力,想要夺人性命。
鲜血不断从割破的掌心流出,血痕顺着苍白手腕流淌出树一样的形状。
“我愿意。”
一些液体顺着下巴滴落,分不清那是汗水、眼泪,还是血,但他知道此时自己看起来一定狼狈不堪。
“我愿意。”他睁着空茫黯淡的双眼,重复了一遍又一遍,“我愿意。”
说完,他用力闭上眼睛,握着锋利剑刃的手掌骤然松开,裂冰剑脱力地落在地上。
响彻山涧的琴音弹到高潮处,急转直下,宛若堤坝崩塌,河流漫灌。
阮柒知道自己清醒无比,但李无疏不过几句话,便将他意志瓦解。
“我愿意……我愿意……”他亲吻着李无疏的鼻梁。
直到李无疏将利刃握于手中,他仍在不断重复那三个字。
裂冰剑捎着寒芒,将剑锋对准主人一生挚爱的道侣。
只听“铮”地一声——
一柄长剑将裂冰击飞。
“姓阮的!你疯了吗!”李刻霜咆哮道。
第 59 章 第五十九章 诛心之言
天心宗的狐狸诡计多端,擅长魅惑人心,甚至能够让人在神志清醒的情况下,操纵人的情绪。
李刻霜曾随李无疏同往天心宗去,中过天心狐族的魅术。
那狐狸看透他的心事,变作李无疏的样子,把他唬得七荤八素,还是阮柒出手替他解了围。
至今回想起这件事,他都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李无疏并不知道此事。但既然阮柒在场,他怕是也迟早要知道。
他打不过阮柒,无法将之灭口。
如果他得到衍天遗册,第一件事一定是将这件事抹去,让阮柒将此忘得一干二净。
然而现在,被操控情绪的人却成了阮柒。
他赶到不冻泉时,看到阮柒跪伏在“李无疏”身上,不知经历了怎样的战斗,两人滚得浑身是草叶。
阮柒身上都是血迹,有内伤也有外伤,在泛着寒芒的裂冰剑下,痛苦万状地垂着头,仿佛失去了生的欲望。
一切出乎意料,又仿佛预演过无数回一般。
他竟然被阮柒略过去了。
这下众人的视线都聚焦在李无疏身上,窥探的、嫉妒的、讥讽的……
李无疏脸上无悲无喜,单是隔着罗纱静静注视阮柒的面容。
他过去看阮柒,总如同隔了层纱,不大真切,而今分明隔着层纱,却更加清明。
阮柒对他的视线浑然不觉,进屋后将帷帽摘下递给铜板,状若随意问道:“人呢?”
铜板一愣。
不是刚擦身而过?
他以为这人不合宫主的“眼缘”,宫主不喜欢。又在心里埋怨自己说了多余的话,害宫主空欢喜一场。
谁知道阮柒整了这么一出,他问,人呢?
人不就在跟前?
“宫主,人在您身后。”
李无疏看到阮柒身形一僵,而后有些猝然地转身,朝着空无一人的方向伸出手去。
这是盲眼之人才会做出的动作。
这动作让人恍然惊觉,阮柒其实什么都看不见,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瞎子。
但怎么会呢?
他能在摆满家具的房间里行走自如,能准确停留在凌原和庄澜面前询问伤情,也能在对战中把剑精准地插进李刻霜的剑鞘里。
可他在经过那个据说和李无疏长相一模一样的求师者时,竟然对他视而不见?
铜板扶起阮柒的手腕,牵引着他走向李无疏。
这还是他第一次真正行使起自己真正的职能,做阮柒的引路小童。
李无疏十年来从未见过阮柒作为一个瞎子的狼狈,他总是如此从容,凡事不假他人之手。
当他看到阮柒被铜板牵引着走向自己时,鼻尖顿时酸了一下。于是主动抬起手,轻轻拉住对方的指尖。
冰凉而切实的触感轻弹他的灵识。
他触碰到阮柒了。
——这个念头像一点墨在他心中洇开,益发浓烈。
阮柒似也未料到对方如此举动,甫一相触,方觉自己胡乱朝对方伸手的行为有些冒昧,一时撤回了手。
“失礼了。我竟看不到你的魂火。”
闻言,凌原拿胳膊肘碰了碰庄澜:“竟被你猜对了!阮仙师真能看到咱们看不到的东西!”
“要不怎么一上来就能辨清咱俩的位置,我们可一句话都没说。定是靠那''魂火''分辨位置。”
李无疏倒没有太多意外。
他对阮柒很了解,虽然对方一向淡漠疏离,但不会对人刻意冷落叫人难堪。
阮柒如果忽略了什么人,那就是真的没有注意到。
他对此早已习惯,由于存在感低,只有魂火微弱阳气淡薄的精怪能够看到自己,被忽视甚至被无视,是他的常规待遇。
阮柒看不到他的魂火也属自然,因为他的魂火此时正跟着东厢房自己的肉身。
铜板道:“昨日宫主离开前起了一卦,算到自己三日内能遇上称心如意的徒弟。”
庄澜和凌原同时侧目,刀一样的目光剐在李无疏脸上。
李无疏不禁捏了把汗。
昨日阮柒起卦他也在场。
风水涣卦,隔河望金,是个平卦。
阮柒起卦时什么都没说,李无疏以为他问的是此回出门办事顺遂与否,于是大手一挥,给他换了个吉卦。
谁知道他算的是收徒之事。
谁又知道他李无疏恰得机遇重现人世。
所以现在铜板是要赶鸭子上架,让李无疏给阮柒当这个便宜徒弟?
真是命运弄人,因果造化。
院墙上趴着的闲杂人等也都听到这话,纷纷诧然。
“宫主要收徒了,衍天一脉有传人了?”
“那咱们无相宫的下一任宫主是不是也定下来了。”
“谁规定阮仙师的徒弟就是下一任宫主,上一任宫主李无疏可是太微宗的人。”
“这泼天的富贵怎么不落到我头上?”
一阵议论纷纷当中,铜板又向李无疏连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祖籍何处?曾有师承否?”
“我叫李……”
他话说一半,突然顿住。
不为别的,只因这一瞬间,他听到身上那枚认了主的玉符发出一阵龟裂的声响,似在警示他不可继续说下去。
那声音旁人都听不到,在他听来却震耳欲聋,响彻耳畔!
“……”
李无疏从前屡被追杀,惯会给自己编身份。他不假思索,几乎没有停顿地接续道:
“我叫李半初。燕京人士,战乱时流亡关外。至于师承……”
说到这里他略作停顿,看了一眼沉默聆听的阮柒。为了增加筹码,他决定说一个绝对无人能拆穿的谎言。
“我曾受李无疏点拨一二,略懂些剑法。”
李半初。燕京人士,战乱时流亡关外。
曾受李无疏点拨剑法。
“李……”铜板噎住。
李半初这名字,听着像假名。他虽这么想,却不敢说出口。
——燕京人士,战乱时流亡关外。
昔日止战之印破碎后,道门各宗纷起的战乱让众多百姓流离失所。李无疏这番辞说辞无从查证,却也让人无可置疑。
——曾受李无疏点拨剑法。
这一点要想证伪,就只有把昏迷十年的李无疏请出来亲自拆穿了。
但首先李无疏不可能醒,其次李无疏不可能自己拆穿自己。
听他自陈完毕,凌原顿时坐不住了:“亏你敢说!李无疏剑法冠绝天下,你若得他一招半式的真传,仙道同辈中难有敌手,但你身上连把剑都没有!”
庄澜也道:“阮仙师,因昨日的卦象,你就要收这位来历不明的少侠为弟子,只怕叫人难以服气。”
凌原点头:“且不说我。就算是庄澜,资质也并不比他差吧。”
庄澜本想点头称是,好在及时回过味来,横眉道:“什么话!”
几人都看向坐在首座的阮柒,院墙上围观的闲杂人等也议论纷纷。
阮柒几乎半张脸都被绫缎蒙着,只露出线条分明的下颌,双唇紧抿瞧不出任何情绪与心思。
待众人安静下来,他才道:“我宗门一脉单传,传的是因果天衍之道,承的是弥祸平乱之愿。剑法武学等或可锦上添花,却非唯一考量。”
李无疏笑道:“那可麻烦了。我们尚未入门,也未习得一招半式,要如何考量这‘因果天衍之道’?”
他这一笑,清朗洒脱,倒显出一副无争无求的态度。
阮柒不可查觉地朝他偏了偏头,暗含探寻之意。
凌原道:“阮仙师只收一个弟子。不如我们三人比一场剑法,我若输了,自然断了这份念头,另寻去处。”“李无疏”像刺到一样,原本还带着轻松笑意的脸骤然转为阴鸷。
“百草生那支笔是你做的仿品,半初身上那枚‘避尘符’也是仿品。你是天心宗之人,应该不通此道,仿品倒是做得不错。难道说,你身上有真品?”阮柒追问道,“你便是用那件真品掩藏了身份?”
“李无疏”冷笑一声:“敢问步虚判官更喜欢仿品还是真品?对于你来说,李无疏和李半初,哪个是真品,哪个是仿品?”
“你何必激我?”阮柒微微一顿,“莫非被我说中了心事?你滥用因果之术造成反噬,所以费尽心机想要得到‘别沧海’和《衍天遗册》,妄图挽回一切。”
“阮道长,阮仙师,阮宫主,你说你有这两样仙器在手,却为何不善加利用呢?”
“……”
“还是说,你更喜欢抱着一具尸体睡觉?”
阮柒紧紧拽住那黑绫,反问道:“此事有违天道,我若滥用,与陆辞何异?又与你何异?”
“李无疏”面露讥讽之色:“阮道长,你被人尊为‘天下第一人’,当真是狂妄自大。你真以为凭一己之力,可以保下李无疏的肉身?不要忘了,你已将佩剑借给李半初,现在的你,手无寸铁。”
第 60 章 第六十章 是故人归
阮柒确实对被操控的李无疏无计可施,强行动手,只会伤到李无疏的肉身。司徒衍能如此深度地操控李无疏,定是在他身上种下了引子,现在只能想方法找到司徒衍的藏身之所。
他扯着黑绫,将“李无疏”拽到近前,指尖泛起光点,以清心决朝对方眉心点去。
然而“李无疏”比他更快,手捏剑诀,裂冰当头刺下。
剑光飞旋,瞬息之间便将黑绫绞碎,被缚的双手终于解脱。
裂冰只认李无疏的身份命格,在李无疏面前,其他任何人都无法驾驭它,即便是阮柒也不行。
“李无疏”将剑接下,反手朝阮柒刺去。阮柒身形忽闪,那剑没能刺实,从他颈边堪堪擦过。
李刻霜怎么还未找到司徒衍真身!
正起这念头,李刻霜的声音从林中传来:“找到你了!看剑——”
林中瞬间惊起一群飞鸟。
“无疏——”
随着李刻霜找到司徒衍,与阮柒过招的“李无疏”身形顿时迟钝,像漏了气的风箱,没两下就瘫软下来,阮柒前一刻还在躲剑,下一刻便将他接了个满怀。
李刻霜终于重伤司徒衍,追着对方从林间飞出。
凌原居然敢提出跟李无疏比剑,以此决定阮柒收谁为徒。
李无疏一时以为自己听错。这两人是不是存心要让他给阮柒当徒弟?
铜板满脸不悦:“我家宫主收徒,合意即可。你说比剑就比剑?”
庄澜上前道:“不比剑?莫非阮仙师收徒只看长相,只要与李无疏相貌相似便来者不拒不论其他?道门式微,十二大宗门如今仅余七宗,更有三宗隐世不出,衍天宗一脉单传,择徒之事关乎道门兴衰,何其紧要,岂敢儿戏!仙师此举未免徇私,有失仙道第一人的体面。”
“……”
此话一出,众人都静了下来,连外面看热闹的也噤声了。
阮柒换了个坐姿,身体微微前倾,这让他半张脸埋入阴影,压迫感更甚。
庄澜方才还振振有词,现在心里只打退堂鼓。
“你在无相宫与我谈道门兴衰?”阮柒轻声说道。
无相宫起于市井,早年为道门各宗所不容。
第一任宫主是李无疏,之后阮柒代掌宫主之位。
阮柒既是无相宫主,也是衍天宗传人,两者各论各的,毫不相干。正如先前有人说的,阮柒就算收了弟子,这徒弟也未必是下一任宫主。
阮柒语气虽轻,众人却一时无法揣摩阮柒的喜怒,战战兢兢不敢说话。此间的氛围顿时压抑而微妙。
最后竟是李无疏开口打破了沉默。
“收个徒弟的事,上升到道门兴衰,是否过于夸大?道门魁首也好,仙道第一人也好,这都是外人强加于身的浮名,阮柒可没有担负道门兴灭的义务。
“若说阮柒择徒关乎道门兴衰,要为道门考量,你说这徒弟,是阮柒的弟子,还是整个道门的弟子?是要挂在阮柒名下,由道门各宗授业传道?若他将来步入歧途,是否又要怪罪阮柒疏于管教?
“道门各自离心自取灭亡,你将此事与阮柒择徒一事牵扯起来,若你成了阮柒传人,身上担子不轻,你打算如何力挽狂澜,拯救道门于危难?”
“你……你……”庄澜被他一叠声质问砸懵了,“你”了半晌,才想起来反问他,“你怎可直呼仙师名讳?”
铜板也埋怨道:“李少侠,不可对宫主无礼。”
李无疏不屑地撇了撇嘴。
阮柒点头,他听得出来。
“宫主!凌原朝李少侠刺过去了!他身法好快!”
“李半初身法更快!他闪过去了!他把凌原的剑格开……不是!他把凌原的剑送回了剑鞘!”
无须铜板讲解,阮柒听得出来。
剑风凛冽,院中两道剑花闪过,宛如莲生并蒂,花开两朵。
凌原手中本也是一柄好剑,此时却似不听主人的话,反倒顺李无疏的意,被覆水剑带着抡了一圈。还未等他反应过来,手里的剑便归了鞘。
“这……”
他对阮柒一向直呼其名,叫惯了,跟他们一起喊仙师宫主什么的,反倒叫不出口。
“无妨。”阮柒按下不满的铜板,对庄澜问道,“那番话,是谁教你说的?”
“……”庄澜脸色顿时难看得像是身上爬过蟑螂。
阮柒这么说,无异于揭穿他背后有人指使,不止是这一番话,连他拜师之举也是受人安排,那么模仿李无疏的装扮借此赢得好感恐怕也是刻意为之。
李无疏看了眼脸色难看的庄澜和凌原,清了清嗓子:“咳,既然要比试剑法,在下便献丑了。”
凌原一听便跃跃欲试:“如此甚好!”
有好戏看,院墙上鸦雀无声的闲杂人等纷纷活络起来。
阮柒似乎顿时明白了李无疏的用意,遂问道:“你没有剑,用什么比试?”
李无疏低头看看两手空空的自己,心想难道要去外面折一根竹子?
“用我的罢。”
说罢,阮柒长袖一抬,不见他做了什么手势,一柄朴素无华的无鞘利剑便在李无疏面前凝光而出,悬立半空。
院墙处的惊叹与议论顿时大了起来。
“是宫主的佩剑!宫主竟将剑借给他!”
“这场比试还有继续的必要吗?”
李无疏想也不想便握住剑柄:“好剑!此剑何名?”
阮柒抬手支颐,随口答道:“覆水。”
“这把剑一定很难收吧。”李无疏笑道。
“……”阮柒抬了一半的手在半空顿住,脸色一时变得晦暗不明。
第一次交手,李无疏便这么问过阮柒。
——这把剑一定很难收吧?
——何意?
——覆水难收啊!
经李无疏之口说过无数次的冷笑话,此时却让阮柒恍如隔世。
他曲指虚抵在太阳穴边,淡声道:“开始吧,我听得见。”
一句“听得见”,莫名在李无疏心上刺了一下。
他沉下心,与庄澜凌原来到院中。
“谁先来?”
李无疏将剑随手一握,站在院中央,没有半点气势。
铜板也对这个长相酷似李无疏的少侠颇有好感,想要他赢,瞧他这幅不伦不类的样子,内心担忧不已。
凌原和庄澜对他更是不屑。
“宫主,凌原先上了。”铜板道。
阮柒点头,他听得出来。
“宫主!凌原朝李少侠刺过去了!他身法好快!”
“李半初身法更快!他闪过去了!他把凌原的剑格开……不是!他把凌原的剑送回了剑鞘!”
无须铜板讲解,阮柒听得出来。
剑风凛冽,院中两道剑花闪过,宛如莲生并蒂,花开两朵。
凌原手中本也是一柄好剑,此时却似不听主人的话,反倒顺李无疏的意,被覆水剑带着抡了一圈。还未等他反应过来,手里的剑便归了鞘。
“这……”
铜板并未料到战斗这么快便结束了,他解说都赶不上那剑归鞘的速度!
“怎么好像在哪见过这招……”
——归剑入鞘。
阮柒不愿应战时常使的招式。
这招被他用来对付李刻霜,屡试不爽。
只不过他是以己之剑收入彼鞘,本质上是用独门功法强收剑意。李无疏这一招却是以剑势引动对方归鞘,不战而屈人之兵,虽有“归剑入鞘”之实,却是以另一种方式实现。
竟然还能这样?凌原目瞪口呆。
他才拔的剑,被对方强行归鞘,若是还要拔出来继续再战,未免有些难看。
“宫主,凌原退场了。”
铜板看向宫主,只见对方微颔首,似乎对战局不感兴趣的样子,一手支在额边,一手拢着茶杯,手指不断敲着杯沿,若有所思的模样。
“宫主,庄澜上场了。”
“投机取巧的把戏。”
庄澜在李无疏面前站定,脸色阴沉无比。
此时的他倒是更加酷似青年时期的李无疏,剑在身后一横,颇有荡平天下的气势。
李无疏想起从前的自己苦大仇深,不由觉得好笑。
过尽千帆后,倒是感觉从前的自己不够看淡世情,不够洒脱自如。
他掸开挂在肩头的发带,笑道:“传因果天衍之道,承弥祸平乱之愿,你可知此话何意?”
庄澜嘴角动了动,却没有说话。
“道祖易太初作谶书《衍天遗册》,传衍天一脉,是为守护他一手创下的太平浮世。循天道,断因果,弥天下祸端,挽世之无常。此道维护的是宿命天定之道,息事宁人之道,粉饰太平之道!”
“……”
庄澜万万想不到,这家伙竟然敢在阮柒面前大放厥词,驳斥衍天一脉所传之道。
铜板也脸色大变,忙去看宫主的脸色。
谁知道阮柒一改方才心不在焉的模样,微弯起嘴角,正侧耳细听李无疏一番狂言。
“且问少侠,你对这‘投机取巧的把戏’不屑一顾,莫不是要入衍天宗学些妄动干戈之术?”
“……”
经李无疏一说,庄澜和凌原方才知自己努力的方向错了。
他二人从未琢磨过衍天宗的宗学道义、历史渊源,只以为靠资质和能力才能得阮柒青睐,却其实对自己一直追求的传承一无所知。
阮柒抚掌而出:“好个息事宁人、粉饰太平之道。我若有意收你入我衍天宗,想必你也未必肯从。”
李无疏站在阶下,仰头看去。
竹叶在阮柒身畔飘落,片叶不沾,半截面容在黑绫之下宛如白玉雕刻。
他莫名想起人们对阮柒的描述——素而寡,像在为李无疏服丧。
他又想起昔日九仪宗突围,他在重伤之下为阮柒所救。
寒夜漫漫,烛光微烁,他说待一切事定,去做个算命先生,坑蒙拐骗,然后用骗来的钱吃喝玩乐,游山玩水。
阮柒一直在履行他们的约定,只不过,是以未亡人般的身份。
他收了剑,在众人注视下对阮柒深深行礼。
“学生愿入天衍之道,求取太平一签。”
“霜,别追……防她还有后手……”
司徒衍布局周详,若她还有后手,以李刻霜的精明程度,追上去怕是死路一条。
李刻霜本能地听从他的话,放下了剑,一时不知道该去查看谁的情况,着急得团团转。
李半初双眼通红,手指屈起攥住地上的砂石,磨得指尖都是血痕。
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司徒衍负伤而退。
若非他在危急之刻操控肉身去救阮柒,司徒衍今日带走的仙器,只怕便是藏在阮柒双眼里的《衍天遗册》了。
在过去千百次的尝试之后,他几乎对回到肉身不抱希望。
但他终归是做到了,哪怕只有一瞬。他短暂的回魂总算让那一具无用的累赘发挥最后的余热,将阮柒救下。
直到司徒衍走得没影,他的身体顿时像被抽去骨头一样垮了下去,力竭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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