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公狐狸精在哪?是叫李半初是吗?”
无心苑没了黄昏结界,李刻霜踹门便长驱直入,直奔西厢。
他还没进门,李半初就听到这句火药味十足的诘问,回想自己早上摸人头发的狐狸精行径,受之无愧。
“狐狸精?是说我吗?”他笑眯眯回身道。
一照面,李刻霜手里的剑哐当落地,呆愕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
“李……小师叔,你……”
他嚎啕大哭,朝李半初扑了上去。
“李无疏你这个狗人!你终于醒了!你终于醒了!呜呜呜呜呜……”
李半初嫌弃地拈起被眼泪鼻涕沾湿的衣襟,轻拍他后背:“初次见面,我叫李半初。”
阮柒在东厢都听得到这边猪叫一样的动静。
在李半初那句平平无奇的自我介绍之后,院中忽然沉入一片诡异的安静。
不过片刻,李刻霜的尖啸响彻云霄,整个无相宫为之震上三震。
白术一到就给李无疏诊视。摸着李无疏的脉象沉吟许久,眉头直皱,看得众人心中忐忑。
阮柒问道:“如何?”
“脊骨的伤恢复得不错,待他醒来可以凭自己行走,使剑也不在话下,只是可能会落下一些痼疾。但能恢复到这种地步已属不易,这些年你将他照顾得很好。”
李刻霜抱剑站在门口,闻言十分不屑地轻嗤了一声。
“我观他脉象浮动较上回活跃了不少,似有清醒之兆。”
李刻霜忧喜交加:“就是说快醒了吗?活跃了不少是多少?究竟什么时候可以醒来,有没有个准数?好好的你皱眉作甚?”
“这么说吧。他现在脉象与清醒之人无异。”
“那怎么还没醒?”
“这正是我忧虑之处。阮道长,你有照我嘱咐,每日与他说话交流吗?”
阮柒坐在床头,手搭在枕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替李无疏梳理头发。
白术的嘱咐每一个字他都记得清楚。
他生性寡言,从前相处多是李无疏起开话头。这三千个日日夜夜他却不知对李无疏讲了多少话,都如石沉大海,毫无回音。
他这时方知,从前不多言语的自己,对李无疏来说是个多么无趣的人。
李刻霜道:“我就说,当由我来照顾李无疏。你看他这副锯嘴葫芦的样子,一天能跟李无疏讲几句话?李无疏要真有意识,十年下来,闷都要闷死——哎!你干什么?!”
李半初端着铜板新熬的汤药进门,“不慎”往李刻霜身上撒了几滴。
李刻霜想要骂他,才对上那张脸,脑子里又一片空白,张口结舌。
白术又问阮柒:“灵力暴冲是怎么一回事?我探他灵脉,像是被由外力强行注入灵力所致。”
阮柒神色微顿。
注入灵力?当时他分明是往李半初身上注入灵力。
李刻霜分毫没有放过他脸上一点动静,破口大骂:“阮柒你是不是禽兽?我小师叔人都这样了!”
不知道他想歪到哪里去了。
一旁的李半初只恨那碗汤药已不在手里,不然定要从他头上浇下去。
他对白术解释道:“当时师尊正在施法,可能师父受灵力扰动才致如此。”
这事也实在不好细问。
白术点了点头,又道:“他灵脉中仍有残余,于灵脉修复不益,我现在要将残余灵力引出。”他将随身携带的针囊在床边摊开,“阮道长,此事还须你来帮忙。你顺着我行针轨迹,将灵力缓慢注入再引出,他现在灵脉枯竭,受不得一点扰动,务须小心谨慎。”
看样子是个精细活,不方便旁人在此打扰。
李半初便看向李刻霜:“还不走?需要我请你吗?”
一个小辈居然敢对太微宗宗主这么说话!
李刻霜横眉冷对,但对着一副肖似李无疏的脸一腔怒火都卡在嗓子眼里。
合上东厢大门,李半初便去忙自己该干的事——
时辰正好,去尝试销毁谶书。未有成效。
整理了下昨晚的账目与文书,与阮柒未过目的那些分开摆放。
上竹林里挑选一根趁手的竹竿,在院中练剑。
期间他走到哪里,李刻霜跟到哪里,咬牙切齿地在一旁嘀咕:“这一定是李无疏的阴谋!又在玩什么我没见过的花样。”
倒也不怪他。因为他不止一次上李无疏的当。
他从前被正道围杀,穷途末路之时是阮柒救他一命,用独门功法自损修为,将他整个人的时间回溯至十几岁,身形相貌记忆修为等也都倒转回少年之时。
李刻霜当时重遇少年模样的李无疏,也被唬得一愣一愣。
现下这个什么李半初,没准又是李无疏改换身份假扮而成。
“李无疏!你别演了,我认出你来了!”他朝着李半初喊道。
李半初理都不理,兀自练剑。
“李无疏你练的这什么乱七八糟的,怎么看不出路数?”
岂敢当着太微宗宗主的面练太微宗剑法?
李半初今日没练参阳剑法,而是步虚剑法。
他曾见过阮柒使这套剑法,现在只是照着记忆尝试复刻出来,只不过始终只得其形,不得其法。
“李无疏,那晚用月光给我传话的是不是你?”说到这个,李刻霜两眼又湿润了,“我就知道,你还是惦记着我的。”
见不得他哭哭啼啼的样子,李半初收起竹竿,到他身边递了只手帕:“擦擦。”
“李无疏呜呜……”
李刻霜两眼红得像兔子。
他身量瘦长,比李半初高上一截,但两人站在一起,却给人一种矛盾感,他在李无疏面前始终像个晚辈一样。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是阮柒新收的弟子,我叫李半初,下次别喊错了。”
他说完转身就走。
“你就是李无疏。李无疏!”
李半初不做理会,他知道自己但凡回应一声,那玉符就要碎裂,自己再不能像这样陪伴在阮柒李刻霜等人身边。
或许再等十年,二十年,一百年,终有一天他可以修出人形,但是他们又能再等他多少个十年。
白术为李无疏施针,直至晌午都未结束。
李半初忧心忡忡在门口踱步,忽听里面一声惊呼。
“阮道长——”
他推开门,便见阮柒伏倒在床边,连忙上前扶住:“阮柒!”
白术道:“他消耗甚巨,气力不济,晕过去了。”
不止阮柒脸色难看,白术也是一头大汗,但手下针不能停。
“你将阮道长扶去别间休息,再来接替他给我打下手。你是他亲传弟子,灵力应是系出同源。”
李半初来不及告诉他自己身无修为,甚至都还没入门,灵力微薄,只顾着将阮柒扶起。
阮柒看着长身玉立,仙姿盎然,昏过去倒是挺沉,李半初不是扶不动,但他比阮柒矮一个头,不大好扶。
他对旁边瘦长高个儿道:“帮把手。”
李刻霜对他的话下意识服从,直到把人背到西厢躺下了,才懊恼不已。
“晦气。”他掸了掸肩头,拔脚就走。
阮柒被他丢得脸朝里,腿耷在床下,姿势很不舒服。李半初过去给他摆正姿势,还理顺了一头散落的长发。
这把头发在尾端松松地系着一根旧红绳,是李无疏亲手所赠,这么多年他不曾换过。
皂黑的绫缎遮了小半张脸。
他此时不省人事,李半初大着胆子将手掌覆上去,隔着缎子触到他眼窝的弧度,那眼皮底下藏着传世谶书《衍天遗册》,是不少人暗中觊觎的宝物。
在他看来,那里却只有一对伤眼而已。
给阮柒盖上薄被,又有些不舍地在他手上捏了一下,才离开这件屋子。
回到东厢,白术犹在全神贯注为李无疏施针。
“你来得正好,我已将他身上残余灵力引至丹田。你是阮道长弟子,功法一样,灵力应该可以与之融合。”
“抱歉,我身上并无修为,灵力也十分稀薄。”
白术闻言一愣:“我分明听闻,你一剑……一竹竿破了黄昏结界。”
连李刻霜想要强闯黄昏结界,都需大费一番周折。
天下能破黄昏结界之人,大约不出三人。
这名少年,只用了一根竹竿,就将黄昏结界捅破了,而他竟然说,自己身无修为。
他腾出手来,探向李半初脉门,表情微愕,但转瞬即逝。
“无妨,剩下这些灵力,不过几日也可自行消解。待阮道长醒了,让他处理不迟。”
他让李半初扶李无疏坐起,在他身上又施几针,才开始收尾。
看着面前一醒一睡如出一辙的两张面孔,白术有片刻失神。
双生子都没有这么像的,这两人就像镜里镜外,纤毫无差。
若阮柒能够视物,他看见这两人站在面前,怕也分不清哪一个是弟子,哪一个是道侣。
白术施针完毕,针囊收起,端起床头的汤药尝了一口,便知其中各味药材。
“李无疏身上多余的灵气已经散解,这方子要换了。”
李半初道:“那我将这碗倒了。”
“不急。先用这方子,我回去与我曾经的同门师兄琢磨琢磨,定下新的方子之后,再寄过来。”
李半初将自己的肉身摆平在床上,跟西厢躺着的那位姿势一致。
他的肉身现在像是一个巨大的布娃娃,任人摆布。不知道阮柒摆弄这具身体时,心中是何感想。觉得有趣?还是感到负累?也许更多是疲惫与麻木吧?
这副身体虽然可以喘气,却只是一副回不去的皮囊,道侣与亲友心中的一个念想罢了。
处理好一切之后,来到主屋,白术和李刻霜两人已在那里坐着。
李刻霜欲言又止:“你那把剑要擦到什么时候?”
李半初迈进门便道:“李无疏那边已经收拾好了。”
话音刚落,李刻霜就一阵风似的溜去了东厢。
白术抬头看了眼李半初,一言不发又继续低头擦剑。那朴素剑身已是光可照人。
十年过去,烂漫少年已经长成了沉稳内敛的青年,却像被旧事磋磨而成的一柄钝剑。
李半初问道:“我师尊的眼睛可有办法医治。”
擦剑的手顿住。
“这世上,唯有我师叔‘生死针’或可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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