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山宫(2)
老郑公率先回过?神, 叫唤道:“殿下……殿下……使不得……这……如?何使得?”
孝瓘想要放手,换个姿势,却又担心老郑公再度眩晕摔倒。
他不知如?何作?答, 求救似的看了看清操。
清操也被惊到, 笑?个不停,道:“你二人……何至如此旖旎?”
说完, 只管引导孝瓘往内寝去。
这一路上, 老郑公始终用袍袖遮住脸, 恐被旁人瞧见?。
待置于榻上, 他依旧羞愤难当, 蒙着被子不肯见?人。
清操见?阿翁急了眼,只得劝慰道:“《礼记》上说,出入, 则或先或后, 而?敬扶持之。阿翁目眩, 孙婿抱之, 有何难堪?”
老郑公这才掀开被子,说了一句:“嗯……你说得也颇有些道理?。只是这姿势实在?……不成样子……”
这时, 仆从拿来?熬好?的汤药, 孝瓘接过?来?,不知是递给清操, 还是直接尝喂, 老郑公对孝瓘点了点头,道:“也罢……烦劳殿下……”
孝瓘笑?着看了眼清操,蒯了一勺药放在?嘴边尝了尝, 然后奉与老郑公,老郑公接过?来?, 缓缓饮了。
孝瓘接过?碗,交还给廊上的仆从,老郑公趁这当儿,轻声?对清操道:“郎婿佳。”
清操娇俏一笑?,“哦?因为他抱了阿翁吗?”
“小娘讨打!”老郑公吹了胡子。
清操笑?问道:“那何以见?得?”
老郑公捻了捻须,道:“吉人辞寡,躁人辞多。”
清操没想到是这个原因,险些“噗”地笑?出声?,她心下暗道:什么吉人、躁人,他只是单纯不会跟生人聊天吧……
待老郑公睡下,清操与孝瓘方蹑手蹑脚走出内寝,门外的仆从引导他们往东跨院中去,路过?书房时,听见?里面有人说话。
出于礼节,孝瓘想绕行别路,清操却径直跑到门口,朝内喊了一声?
“阿叔!”
郑武叔乃是郑述祖的老来?子,年纪只比清操长三岁,清操幼年与他玩耍,并没什么顾忌。
郑武叔闻声?从书房中走出来?,笑?着唤“清操”,扭头瞧见?孝瓘却是一愣。
清操小声?附在?郑武叔耳边道:“大王听闻阿翁病了,便与妾一同来?探望……”
郑武叔忙将孝瓘请进房中,让置于主位,率领客卿齐齐行了大礼,“中山郡丞请兰陵王安。”
孝瓘有些不好?意思,欠了欠身,道:“郡丞毋须多礼。”
郑武叔起身落座,叹了口气道:“只因冀州叛乱,令下官疏待了贵客,还请大王见?谅。”
孝瓘打量他身上官服未换,神情?倦怠,便道:“郡丞辛苦,凡事?当以国为先。”
清操也道:“二叔只管忙冀州的事?,阿翁交给我就好?。对了,你可曾将阿翁的病情?上报给朝廷吗?”
“已经报了,但……并没有什么音信。”
清操轻锤了一下桌案,她回想起协律郎给她看过?的朱批,便是连礼乐大典都那般疏怠,更何况是一位致仕老臣了。
“不过?幸好?刺史大人闻听此事?,令前太医马嗣明?给瞧过?了,经几服药调理?,确见?好?转。”
太后崩世,天子高湛怨责马嗣明?未尽医者?之责,将其免官并逐出了太医署。清操曾往署内打探他的去向?,却是无人知晓。
“马太医在?定州?”清操望了一眼孝瓘,孝瓘低着头,仿似没听见?的样子,便又追问道:“在?定州何处?”
“这……我还真没详问,都是刺史大人安排的。”郑武叔说着,拿出一纸药方交给清操,“马太医说,按此方煎药,不出月余,即可痊愈。”
清操接过?药方,正想拉了孝瓘离开,无意瞥见?郑武叔身后站着一位熟人。
“孙……”清操咽下冲口将出的“孙先生”,转而?恭敬施了佛礼,改唤一声?,“惠琳禅师。”
郑武叔随之转头,惊异道,“你还认得惠琳?”
清操抿嘴一笑?,对孝瓘道:“我曾与你说,能在?突厥将你拖出必死之局,全赖上天眷顾,惠琳禅师,正是上天遣来?的幸使。”
孝瓘听清操说过?自己在?突厥被救的经历,只是彼时他伤势太重,已不记得惠琳的相貌,此番清操提起,连忙起身,走到惠琳跟前,深揖道:
“高肃谢过?惠琳禅师救命之恩。”
惠琳表情?有些僵涩,却还是虚扶起孝瓘,道了一声?:
“阿弥陀佛,贫僧哪里敢当?贫僧所作?不过?顺天应命,何况亦有私心……”他说着,看了眼清操,“贫僧在?俗时,曾在?荥阳郑门作?客卿……”
他话未讲完,忽然双手按着腹部,蹲跪下去,旁边的僮使忙过?来?将他扶起。
清操观他面色憔悴,“禅师是有何不适吗?”
郑武叔道:“惠琳禅师近日时常腹痛,刚才正与我告假,想往宝塔寺休养。”他边说边看了看惠琳,“禅师既然身体有恙,不如?索性?搬去宝塔寺住吧。”
惠琳一滞,脸色微变,“那府中的佛经?”
郑武叔笑?了笑?,遗憾道:“我只得另请高明?了。”
马嗣明?的药方果然有奇效,老郑公吃了几剂药,病就好?了大半,清操才得稍稍安心,便又想起另一桩事?。
“阿叔,你可否帮我引荐下刺史大人?”
郑武叔一愣,“为何啊?”
“就……就是……”清操支吾了一下,“就是想请刺史大人找到马太医,也来?给四郎看看……病。”
郑武叔眼睛一转,猜想他们婚后数载也未得喜讯,遂衔笑?轻声?问:“你确定是大王的问题吗?”
清操眨巴着眼睛,答道:“自然是。”
“真若如?此,我去引荐不如?……”郑武叔为难道,“不如?让大王直接去找刺史大人,毕竟他们说话更方便些……”
“平日都是我促他迫他,他自己从不主动提的。”
郑武叔略一沉吟,“如?此看来?,确是大王的问题……”
此时,院中一阵聒噪,清操回头望去,只见?廊上走来?一个大胖子——头戴垂裙风帽,身着圆领缺骻袍,腰间未系革带,正冲着书房大声?嚷嚷:
“安德来?了,我家四兄呢?”
郑武叔领了清操出来?,对着高延宗笑?着行礼,“刺史大人安好?。”
清操这才顿悟,定州刺史正是五弟高延宗,难怪阿叔让孝瓘直接去说,忙笑?道:
“你且等下,我去唤四郎来?!”
说完,提了襦裙便往东跨院疾走。
待她拉了孝瓘回来?,延宗早已急不可耐的奔了过?去,肥掌一揽孝瓘的肩膀,道:
“四兄!既来?多日,怎么今日才遣人告知?”
“我是来?探望老郑公的,又不是来?见?你的。”孝瓘笑?着斜睨他,“阿胖,几年不见?,你怎么好?像又胖了些?”
延宗弯臂卡住孝瓘的脖子,用膝盖不停磕点他的屁股,便似幼时孩童,没有半点刺史的模样。
孝瓘反手拧了他的手腕,身子一转便挣出他的钳制。
“你就没点正形!”
延宗吃痛,龇牙咧嘴地告饶:“你不在?定州,我还帮郑公请了名医,你见?面没有半句感谢,怎么还揍上人了?”
孝瓘松了手,笑?道:“行,不揍你就算谢你了。”
郑武叔在?旁行礼,道:“郑门上下确要谢过?安德王。”
清操趁机问:“五弟可知马太医现居何处?妾想请他也给四郎看看……”
延宗登时严肃起来?,紧张地望向?孝瓘,“阿兄你怎么了?”
孝瓘皱了皱眉,并不想提;清操亦皱了皱眉,不知从何说;倒是郑武叔想起清操方才的话,料想年轻夫妇脸面薄,便端出长辈的风范,帮他们解释道:
“就说……他们这些年……也没个孩子……”
孝瓘和清操眼睛都瞪圆了,延宗的胖脸瞬时绽开许多笑?纹,他再次揽过?孝瓘,在?他耳边“咯咯咯”笑?个不停,最后轻声?问了句:“是……是阿兄你……不行吗?”
“不是。”孝瓘的手在?延宗的臀尖处,拣了块最肥的肉狠狠拧下去,低声?吐了个“滚”字。
继而?,传来?延宗凄厉的哀嚎声?。
清操强抑住笑?,满脸通红地瞪了一眼郑武叔,嗔道:“阿叔,你胡说什么呢……”
中山宫(3)
孝瓘被延宗锁去刺史府饮酒, 郑武叔也去了郡衙,清操先陪阿翁聊了会儿天,正想往廊下看看阿翁的药熬得如何了, 却见惠琳禅师手里提着包袱, 垂首倚墙而立。
“禅师。”清操上前合十打了个招呼,“身体可?好些了?”
惠琳抬头回了礼, 然后缓声道:“阿弥陀佛, 贫僧好多了。”
清操观他的面色苍白?, 神情落寞, 并没有半点好转的迹象, 遂安慰道:“禅师入宝塔寺后?,当好生休养才是。”
惠琳连声叹气,“贫僧恐还?去不了宝塔寺, 听闻寺中的僧寮都?住满了。”
“哦?”清操听罢有些惊讶, “那阿叔就不该准允禅师离开啊?”
“贫僧猜想, 郡丞大人是忌讳贫僧曾在突厥之?故, 才令贫僧速速离开郑府的。”
“阿叔不知禅师曾在突厥度化蛮夷,营救殿下吗?”
惠琳苦笑摇头。
“这岂非我之?罪过?”清操跺了跺脚, “我这就与阿叔去说, 他怎得如此恩将仇报呢?”
“此事勿怪郡丞。自文宣帝崩后?,库头与大齐反目, 连下我边境数镇, 并以为礼重归俟斤麾下,贫僧也是趁此机缘逃离突厥,重归故土。近日来?, 俟斤屡次犯边,对我广袤疆域和丰富物产多有觊觎, 双方势同水火,郡丞身为朝廷命官,如此做法只?为避嫌,实在无?可?厚非。”
“那禅师随我回邺城吧,正好兰陵王府中也有很?多经书需人抄译。”
惠琳摆了摆手?,道:“王妃好意贫僧心领了,但贫僧已应承了宝塔寺,待我病愈要帮他们修缮飞天托奉塔,是故现在还
?不能离开安喜。”
清操点了点头,“既这般,禅师先在府中暂留一、两日,待我与大王商议个法子。”
清操以为孝瓘会饮酒入夜,没想到才过日夕,尉相愿就扶着孝瓘回来?了。
“喝醉了?”清操命厨下取来?早已备好的醒酒汤。
孝瓘坐在屏风榻上,一手?抚着胸口,一手?抵着床沿。
“清操,我没醉。”他伸手?推开喂到嘴边的醒酒汤。
清操只?得将勺子放回碗中,将碗放在桌案上,抄起床边的曲凭几置于?他身侧,孝瓘动了动身子,便倚进来?。
他的脸上隐有些微醺的浅晕,眸子却澄亮如星,明艳得仿佛春雨濯过的一株海棠。
清操只?觉自脖颈热到耳根,遂低头躲了他的目光。
她起身走到琴边,禁不住想要琴声记下眼前的一幕,兰指之?间,流转出孝瓘从?未听过的曲调,他斜倚凭几,右膝曲起,左足半趺,屈臂抵在额鬓边,闭目听了好一会儿,他忽然轻声问起一件事——
“清操,那年初见,我不过是个病得快要死了的稚童,你为何愿意为这样的人谱一世?的曲子呢?”
清操一时语结,琴声也结住了,她拄着腮帮想了想,起身自奁箱中取出手?镜,将其置于?孝瓘面前,盈盈笑陈:“邻女窥墙,食色性也。”
孝瓘一怔,着实没想到答案如此简单粗暴。
他按下手?镜,摇头笑道:“我最怕照镜,自幼因这容貌不知受了多少讥讽……”他顿了一顿,才又道,“今日,却是平生第一次感激起它来?……”
他说完便低了头,不敢抬头再?看清操。
清操被他说得有些懵。
她隐约有些懂,却又未全懂这句话的意思,握着镜柄的手?渐渐濡起了汗。
眼看着他与她之?间的空气都?快要凝住了,她总得回些什么才得疏缓,遂囫囵道:“这无?……无?需感激吧……你亦不用感激我……”
她说完,竟连自己也不知究竟想要表达些什么……
孝瓘抬眼看了看清操,刚想再?说话,却突然眉头一拧,手?顶在腹间,起身冲向唾壶,呕吐不止。
清操紧随过去,抚触他的脊背,忧心忡忡地望着他涨得通红的脸。
“别担心,我就是多喝了些酒……”孝瓘缓过腹中一阵翻江倒海,扭头对清操缓声道。
清操用袖角小心翼翼地蘸净他鼻尖和鬓边的汗珠。
“你别说话了,若觉好些了,我扶你坐回去吧。”
孝瓘噤了声,任由她扶回榻上,清操这才没好气地问:“你可?问清马太医的住所了?”
“席间只?顾叙旧,并未提及此事。”孝瓘挠头赔笑,一脸无?辜。
“那我便自己去问!”清操咬了咬嘴唇,“哦,对了,还?有件事想与你商议。”
“嗯,说说。”
清操遂把今日遇到惠琳的事与他讲了,又道:“因我言语之?失,害得惠琳禅师流离失所,且不说他与我姑母的情谊,单说与你的救命之?恩也令我心下难安……”
孝瓘听罢,眼前一亮,“惠琳在俗时与你姑母有情?”
八卦果然是人类的天性。
清操先是自己捂了嘴,然后?白?了他一眼,小声嘟囔道:“发乎情,止乎礼,你别出去乱说啊!”她后?面几个字一字一顿,刻意强调。
“这个自然。”孝瓘一笑,“你可?知惠琳的俗家?名字吗?”
“他俗家?姓孙,好像字……字子骞?我在他写予姑母的悼诗上见过这个落款。”
两日之?后?,清操遣人去找惠琳,回报说“禅师病笃,已起不来?床了。”
清操正想亲自往客卿所居的别苑探望,却见惠琳拄了拐杖,在一名僮使的搀扶下颤巍巍地步入堂中。
清操发觉几日不见,惠琳似又消瘦了几分,精神亦更加萎靡。
“我与殿下商议后?,他想荐禅师到刺史府上休养一段时日,不知禅师意下如何?”
“老衲贫病交加,对大王与王妃的恩情自是铭感五内,不忘于?怀。”
“禅师言重了,这本?当是我们应该做的。”
她说完,命僮使去帮惠琳收拾好东西,当日便将他送入了延宗的刺史府中。
又两日,清操强拖着孝瓘去找延宗,非要他当面问清马太医的住址。
才进刺史府,只?见院中佛香袅袅,磬声长鸣,惠琳禅师正身披袈裟,手?持锡杖,闭目诵经。延宗立于?佛龛边,他面前架起一堆柴火,上面躺着一只?死鸡,而他正默默垂泪。
孝瓘缚手?立在他对面,板起脸道:“你这是要干嘛?”
“‘阿铿’死了,我请惠琳师父给?它超度超度。”他没精打采的看着孝瓘。
“不过是只?鸡,也值得这么大排场?”
“你哪里知道?它可?是只?慈伧鸡,为本?王浴血沙场,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我看你屁股又痒了,这事传到至尊耳中,你少不得又是一顿打!”
“行了,行了。”延宗对左右道,“将阿铿好生安葬,你们也都?散了吧。”
远处的惠琳望见二人,亦对他们合十行了礼。
孝瓘点头示意,并未走过去寒暄。
待奴仆撤了排场,延宗才将孝瓘和清操请进正堂。
“阿兄找我来?饮酒握槊吗?”延宗笑嘻嘻地问。
“还?说饮酒,你上次都?把他喝吐了。”清操怨道。
“怎么可?能?”延宗惊讶地望着孝瓘,“你上次就饮了一盏吧?呵,我记得你五岁时都?比这能喝!”
“安德。”清操顿了顿,看了眼孝瓘,“不瞒你说,他时常腹痛呕吐,前次受伤马太医竟诊出代脉之?征……”
“代脉?”延宗看似没太听懂,但还?是照直说,“并非我成心不告诉你马太医的住址,而是此事另有隐情。”他话到一半,压低了声音道,“马太医并非被贬黜,而是领了密旨来?定州为一个极重要的人看病。”
“哦?何人如此重要?”孝瓘插嘴道。
“阎姬。”延宗轻轻吐出两个字,“便是西虏冢宰宇文护的老娘。”
中山宫(4)
“阎姬。”延宗轻轻吐出两个字, “便是?西虏冢宰宇文?护的老娘。”
当年,魏帝元修带着他的明月公主自洛阳逃往长安,投奔了宇内第二大?军阀宇文?泰, 却只过了几个月的时间, 便被宇文?泰杀害。
其后,西魏历经三帝, 至元廓时, 宇文?泰病逝于云阳。为保家族的权势, 宇文?泰临终将年仅十六岁的嫡子宇文觉托付给了侄子宇文?护。
宇文?护倒也不负遗命, 他将元廓赶下皇位, 拥立宇文觉为周国新帝。
宇文?觉毕竟已是?十六岁的少年,朝中也有许多支持他的亲贵,正?当他凝聚力量想从宇文?护手中夺下权力时, 却惨遭宇文?护的反杀。
随后, 宇文?觉的兄长宇文?毓登基。面对更加年长成熟的皇帝, 宇文?护选择暗中鸩杀了他。
而今, 坐在周国御座上的人是?宇文?泰的第四子宇文?邕,而实际掌握朝政大?权的仍是?大?冢宰宇文?护。
“宇文?护的老娘怎会留在齐国?”孝瓘问。
“这?个我?熟, 听那老婆子念叨过好几次。宇文?家早年居于博陵郡, 后来父兄死于战乱,唯剩老四黑獭①, 往长安投于贺拔岳麾下, 其家眷则留在了齐国。贺拔岳趁着?尔朱荣被元帝杀害之机,遣人接走了几个儿郎,妇人们?就留在了受阳。”
“尔朱荣遇害至今也有三十余载, 怎么从未听人说过宇文?家眷的事?”
“他家只剩阎婆和四姑二妇,太祖听闻, 就地囚在了受阳。宇文?黑獭活着?的时候,也没人拿她们?当回事。天保七年,黑獭死了,宇文?护顾命主政,到处打听他老娘的下落。二叔遂命时任定州刺史的赵郡
王将她们?移至中山行宫中。后来我?接任定州刺史,也就顺带接了看管她们?的活儿。前些天,阎婆生了重病,至尊密遣马嗣明来安喜。他刚到安喜时,恰巧老郑公也病了,我?就徇私让他先与郑公瞧瞧,后将他送至行宫。”
“你的意思是?……四郎的病看不了了?”清操焦急问道。
延宗看了眼孝瓘,粗拳锤了下他上臂,“他可是?我?四兄!阿嫂放心,包在小弟身上!”
当晚,孝瓘和清操留宿在了刺史府上。
时至二更,清操按与延宗的约定,自后苑角门出去,行到唐河渡口?,那里停了一叶扁舟。
清操往舟上看了看,似有个头戴斗笠的船夫持棹立在船头。
过了一会儿,延宗手提一盏乳白?瓷灯,不疾不徐地走到池边,见了清操堆着?笑打招呼:“阿嫂来得?忒早了些吧。”
说完,自己率先蹦到舟上,引得?那小舟险些倾覆。
船夫回身扶了他一把,他才堪堪站稳了脚。
清操见他行状滑稽,掩袖笑了笑,继而也迈上了小舟。
船夫撑棹,迎着?明月前行,沿着?唐河顺流而下,便到了一片较为开阔的水域。
“我?们?这?是?去哪里?”清操问延宗。
“延河一路东行便是?。”
舟行约十余里,见前方有一码头,延宗对船夫道:“停靠过去。”
船夫依言将船划了过去。
此番,延宗请清操先行下船,自己则在后面,笨拙而狼狈地上了岸,倒还不忘回头对那船夫道:“你在此处候着?。”
延宗用瓷灯探路,只照见脚下一小方土径,清操瑟缩着?肩膀,听得?身后似有树叶莎莎作响,却也不敢回望。
二人行了一段路程,仍旧偏僻荒凉,全?然没有行宫的半点踪影。
“这?确是?去中山宫的路吗?看着?前面不像是?行宫的样子啊?”清操禁不住问道。
延宗摇晃着?瓷灯,微微一笑:“阿嫂可听说过太祖皇帝逐兔遇神仙的故事吗?”
清操摇摇头,“你倒说说。”
“据说太祖皇帝有次同秀荣刘贵,中山贾显贵等人带着?鹰到沃野打猎,他们?追着?一只兔子来到一处深泽之中。泽中有一茅屋,屋中突然跑出一条狗,咬死了鹰兔,太祖大?怒,用箭射死了狗。此时冲出二人,抓了太祖不放。他们?的盲母,就拄着?拐杖呵斥,‘何故触大?家?’二人赶忙放开太祖,还宰羊煮酒招待太祖一行人。老妇给太祖算命,称‘大?贵之相’。吃完饭出了门,大?概是?有人落了东西,再返回去,发现那里根本没有人烟屋舍!所有人都觉得?,老妇一家一定是?神仙!”②
延宗讲完话顿了顿,又道,“魏帝禅位后,二叔在中山听贾显智的后人讲起?这?个故事,就地仿建了那所茅屋,用以供奉无?名仙人,世称中山行宫。”
“所以中山行宫只是?一座茅屋咯?”
延宗指点着?前方,“到了!”
清操凝目一望,果见一所茅屋,屋外围了篱笆,篱笆门外站了两名戍卫。
戍卫见延宗便要行礼,延宗对他们?挥了挥手,带着?清操走了进去。
正?堂内供奉着?无?名仙人的神位,二人穿过正?堂,来到背面的小室,室外又有两名戍卫。
这?回延宗没进去,而是?同清操一道立在门外。纸窗上人影晃动,可清晰辨出一坐一站,一男一女。
过了片刻,房门一响,从中走出一人,正?是?马嗣明。
他欲行礼,延宗却道:“先生不必多礼,请与王妃一起?回我?府邸吧。”
马嗣明赶忙点了点头,做了个请的姿势,清操先回望那小室,又看了看延宗,延宗笑着?对她摆了摆手,道:“阿嫂先行回去,这?边还有些事要料理?。”
清操与马嗣明走后,延宗正?与那戍卫说话,纸窗上的人影突然一晃,兀自消失了,院中亦涌进四五个黑衣人,人人提刀杀向延宗。
延宗身体虽胖,身子倒很灵活,他缩头闪过白?刃,欺身到那黑衣人近前,铁臂将其熊抱起?来,狠狠丢在地上,又在他的脸上跺了两脚。然后高?喊一声?:“老子的兵呐?速来清剿贼人!”
从周遭树林中杀出许多手持长戟的士卒,将这?茅屋团团围住。
小室的房门被“嘭”地踹开,从里面丢出一道黑影,重重落在地上。
延宗上前,拨开那人蒙面的黑巾,道:“惠琳,果真?是?你啊!你说你做点什?么不好,偏要去当西面的狗?”
中山宫(5)
延宗上前, 拨开那人蒙面的黑巾,道:“惠琳,果真是你啊!你说你做点什么不好, 偏要去当?西面的狗?”
言罢, 延宗又抬头看了看立在石阶上的“阎婆”,挑指笑?道:“四兄果然郎艳独绝!”
孝瓘一把薅下头顶的钗环, 攒成一团, 丢向?延宗, “你个阿胖!理当让你扮上的!”
延宗出了鬼脸, 嬉笑道:“我得给阿嫂带路啊, 要不怎么引来这细作?再?说?,阎婆子七老八十的,哪有我这般丰腴?”
孝瓘未理会?延宗, 他步下石阶, 屈身蹲在惠琳面前, 叹气道:“我多希望是?尉相愿认错了人……”
原来, 那日在郑武叔的书房,不仅清操认出了惠琳, 在门外值戍的尉相愿也认出了他。
待孝瓘回到房间, 尉相愿便对孝瓘说?:
“殿下可还记得,咱们押解废帝入晋阳, 途径石窟寺。夜间, 殿下在林间散步,偶遇二人秘语,殿下还令属下追上去盘查一名缁衣沙门, 属下可以肯定,惠琳正是?那个沙门!”
孝瓘听?后一惊, 他仔细回想,确曾有这桩事。
当?时?此二人之所以能引起注意?,盖因他常年在军格外敏感。闻听?他们在夜阑人静之时?轻声秘语,自然不会?放过。但细听?他们的对话,又似寻常,只?说?了什么免官求袄之事,并不是?什么机要,所以并未深究。
而今,尉相愿言之凿凿,孝瓘不禁也生了疑心:他早听?清操说?过,惠琳甚为库头倚重,这也是?他能被救出的关键所在,那库头又怎会?轻易放他回中原呢?不过,惠琳终究救过他的性命,其间另有隐情也说?不定。
又过了几日,清操与孝瓘讲遇到惠琳贫病无依的事。
有几句话让孝瓘觉得事情并不简单——惠琳与清操说?,他是?趁库头兼并齐国数镇之机逃离突厥的,那可是?今年才发生的事,而去年他竟在石窟寺遇到了惠琳?
孝瓘又回忆了一遍当?时?的对话,隐约记得有个名字,此时?,清操正说?到她姑母与惠琳有情,他不禁追问可还记得惠琳在俗时?的名字?
当?清操说?出“子骞”二字时?,孝瓘已经?断定石窟寺中的人一定是?惠琳了。
如此,他在夜间与齐人勾连密谋说?得通了;而他住进郡丞府,却故意?隐去突厥的经?历亦说?得通了。
孝瓘如实对清操讲明了心中的疑虑,因着姑母的缘故,清操初时?是?决然不信的。
孝瓘便道:“他既无处容身,不如置于刺史府中,由安德派人监视。他若不是?细作,正可好生将养身体,他若是?细作……即便他救过我性命,我亦不会?放过他。”
清操点头同意?了,并按孝瓘所言,回复给了惠琳。
惠琳搬入刺史府后,延宗以为他就算是?细作,也会?蛰伏一段时?间,万没想到,他竟于次日,开始向?府中的小吏打探什么中山宫、阎婆子的事。
延宗得讯后,一路小跑地闯进了郡丞府,把此事原原本本的告诉了孝瓘。
孝瓘这才恍悟,他在石窟寺听?到的“袄子”并非衣物,而是?指“阎媪”,他刚想言语,只?见寝阁的珠帘一动,清操晃身而出,她红着眼睛,淡声道:“惠琳若是?细作,我亦不会?放过他……”
三人凑于一处,筹谋了这个引蛇出洞的计划……
“所以……这一切都是?你们的设好的陷阱,阎氏根本就不在定州中山
宫?”惠琳面如死?灰地匍匐在地。
“你休想套我们的话,我们也不知那老妇究竟在何?处,这么些年了,没准早就曝尸荒野,被狼吃了也未可知。”延宗说?完,撇了撇嘴。
“惠琳,你……当?真是?西虏的细作吗?还是?另有什么苦衷?”孝瓘问道。
延宗白了兄长一眼,“身为齐人,却去作狗,他能有什么苦衷?”
惠琳闭目不应。
延宗对左右道:“将他押入大牢,明日严刑审讯他在齐国的内应!”
士卒收起刀刃,正想过来押他,熟料他张口呕出一口黑血,伏在地上蜷成一团,样貌极其痛苦。
孝瓘和?延宗都愣在原地,只?听?惠琳气息微弱道:“只?怕……只?怕……我没有明日了……”
“快!人犯服毒自尽了!”延宗令人去扣惠琳的嘴。
惠琳干呕着,只?是?不停的吐出黑血。
孝瓘制止了士卒,他俯身贴在惠琳嘴边,这才听?到他虚声言说?:“若非突厥的虺易毒①,我是?不会?为他们卖命的……”
“虺易毒?”延宗也凑到近前,听?他详解。
“用盐泽蜥蜴所炼的慢性毒药,突厥贵族常用来控制下属。尤其像我这样的华人②,几乎都被喂过虺易毒。”
“既这么说?,你不是?受西虏指使,而是?突厥细作了?”延宗笑?笑?,连连摆手,“不过,你少拿什么毒来哄骗我们,我曾去跟郑郡丞打探过,你年初到郑府时?,身体康健,丝毫不见中毒的迹象!”
“中虺易毒者,终身无解,但平时?与常人无异,只?是?偶有腹痛、呕吐的症状,每隔三、四年须服解药,否则就会?口吐黑血而亡……我……我本当?在刺史府中潜伏,待你们麻痹后再?行事……只?是?……我的毒已近发作……真的等不了了……”说?到后面,惠琳开始大口喘息起来,仿佛一个溺在水中的人。
他喘了好一会?儿,才攒够一丝气力:又道:“你们……也不要枉费心力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死?人不会?开口……”
“你!——”延宗气得想向?他挥拳。
然而他的双目缓缓闭合,微张的口中坠下最后一串血珠,他的嘴唇动了动,说?了句无人听?到的话——“不可入轮回”,便永远停止了呼吸。
“惠琳!惠琳!”延宗抓着他的肩膀晃了又晃,见他已毫无生息,只?得将他丢在地上,“阿兄!现在怎么办?”
他气急败坏地看了眼孝瓘——只?见孝瓘正蹙着眉,目光也并未在他身上。
“嘿,你想什么呢?”延宗推了推孝瓘,“我说?现在怎么办?这也没说?清楚,他一个突厥细作为何?要寻阎氏?”
孝瓘这才回过神来。
“他尾随你与清操,绕至西窗闯入小室,上来就要直取我性命,你说?他还能为着什么?”
“杀死?阎婆,挑起东西恶战?那我据此上书陛下吧。对了,那个在齐国内应,你还有印象吗?”
孝瓘未答,只?是?眉心蹙笼得愈发紧了。
“行,你指定是?没记住。”延宗直起身,拍了拍孝瓘的肩膀,转身示意?士卒们回城。
孝瓘没有紧跟着延宗,而是?渐渐拖到了队伍的末尾。
此时?,他正腹痛如绞,一口咸腥袭涌上来,他张口吐在了掌心。
月光之下,血色如墨染。
虺易毒(1)
清操在前, 马嗣明在后,一群士卒在其左右,一行人回到初时上岸的码头。
他们来时的小舟还泊在岸边, 只?是船舷上挂着一顶斗笠。
清操拿起那斗笠看了看, 轻声叹了?口气。
她到唐河渡口前,已听人来报, 惠琳打晕了原来的船夫, 上了?小舟, 可她偏要早来一刻亲眼看看, 当这斗笠下闪过惠琳的脸时, 她心里只?觉得很难过。
她与延宗一路配合,将?惠琳引进他们早已埋伏好的圈套。
她本想留在中?山行宫,亲口问问惠琳为何?会去别国作?细, 但孝瓘并不同意。
“若真打起来, 情况会很危险。”他的理由直白简单, 也颇有道理。
清操没有坚持, 她同马嗣明一道,乘小舟先行回城。
舟中?, 清操与马嗣明闲聊起他被贬黜的经历。
马嗣明道:“为太后侍疾的乃徐氏兄弟。他们徐家七代名医, 徐之才常对太后说‘医不三世,不服其药’, 太后便让草民去给他们打下手。眼见太后的病一日重过一日, 徐之才在听说太后因衣服飘起,改姓“石”后,就退出寝殿, 悄声对其弟徐之范道‘近日有童谶周里跂求伽,豹祠嫁石婆, 砍墓作?媒人,只?得一双紫延靴,恐太后大限不远。恰逢至尊气疾发作?,徐氏兄弟进了?一味药,便被征调去侍奉至尊了?。草民只?出一方,太后却不幸崩世了?。但这?医治不利的罪责,还?是落在了?草民的头上。”①
清操轻声叹气,也不知如何?安慰他。
马嗣明倒也豁达,“眼下这?日子过得挺好,在这?山水间隐居,平日便是采采药,医治些村民。无论病人的身份高贵,抑或低贱,能救活一条性命,给医者带来的快乐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二人这?般聊着,眼见就快到安喜城了?。
清操想请他往郡丞府给孝瓘复诊,却不料话未出口,他竟主动提及:“不知王妃可还?记得,草民前次给殿下诊出代脉的事?”
清操会心一笑,点头道:“我正想劳烦先生。”
马嗣明僵涩地扯了?扯嘴角,“方才几次想与王妃言说此事,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先生但说无妨。”
“刚在小室之内,草民与殿下一同等候那细作?,想起代脉之征,便与他复诊。”马嗣明的神情忽然变得凝重起来,“从脉象上看,悬绝危殆,隐有油尽灯枯之兆。”
清操闻言怔了?半晌,泪珠被遏在眼眶中?,转了?又转,她声音发颤:“这?……这?怎么可能……除却偶有腹痛呕吐之状,他看起来并无异常啊?”
“这?便是蹊跷之处。”马嗣明捻须想了?想,“殿下的情状与我多年前在幽州所遇之人相类,那人曾被突厥人强灌过虺易毒。”
“虺易毒?”
马嗣明点点头。“虺易是长于盐泽的一种蜥蜴,性温微毒,突厥将?其炼化?成药。人服食后,多无异状,仅偶有腹痛呕吐,但诊脉不整,多为代、结。每隔几年须再?次服食,人多以为是解药,实则与此前所服的毒药并无不同,是故此毒无解。”
“若……若坚持不服,又当如何??”
“前次药力溃散,若不继续服药,则呕黑血而亡。”
“先生刚说的那个幽州人,便是如此结局吗?”
马嗣明遗憾地点了?点头。“当时,草民想方设法弄到一只?虺易,可它?的毒性极其微弱,我又不懂炼制之法……那个人并没有救回来……”
“只?是……我从未听他说过在突厥服过毒啊……”这?似是清操手中?最后一株救命稻草。
“草民也希望是自己诊错了?……”马嗣明叹了?口气,“若殿下从未提过,想来自己也不尽知,王妃就不要主动提及了?。”
清操听马嗣明这?般说,只?觉得这?最后一株草也已断了?,回想起孝瓘在俟斤手中?所受的那些非人折磨,长夜昏迷,生死一线,倘使被强行灌下毒药,他自己也不会知道。
“以先生之见,他还?余多少时日?”
“医书?所载,此毒在人体内最多可存五载。不过也是因人而异,那个幽州人说他三年便须服药。以殿下的脉象和身体来看,恐不出一年……”
清操屈指一算,孝瓘从突厥归来至今确已四年有余。
她怕失态,便背转身去,任凭眼中?蓄了?许久的泪水,汹涌而出……
马嗣明行医多年,见惯了?这?般场景,他选择了?沉默和等待。
清操再?转回身,虽眼尾和鼻尖仍旧通红,面?上却已无泪痕.
马嗣明这?才言道:“草民愿往塞外盐泽,捉取虺易,再?研炼制之法。”
清操深吸口气,她站起身,端端地行了?礼。
“这?本是医者分内之事,王妃此礼,实在折煞草民了?!”马嗣明亦起身止道。
清操褪下腕上的玉镯,双手
奉到马嗣明面?前,“此去路远,先生典质此镯,权资路费。”
清操先行回到郡丞府,与马嗣明的对话在她脑海中?闪回过千遍万遍,以致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眼见天?都要亮了?,她披衣起身,想去院中?透口气,才推门出去,却见书?房的灯竟也亮着。
清操远望着那窗边的剪影,心内一阵绞痛。
她缓步走到门前,见门虚掩着,便轻轻敲了?敲门,里面?却无回应,她有些不放心,推门走了?进去。
孝瓘坐在窗下的蒲席上,执笔在写着什?么。
他平素一向敏锐,便是睡着也能听到门响,而今她已至近前,他却毫无知觉。
清操想到此节,不禁驻了?脚步,强抑住心中?涌起的酸楚,缀上一缕笑颜,她故意嗽了?嗽嗓子。
孝瓘这?才抬起头,烛光摇曳,映着他温暖的脸。
“在写什?么?这?么专心?”她说着,坐在案桌的侧面?。
孝瓘放下笔,眼中?满是疲惫,他展开长指按了?按耸起的眉骨,“没什?么……给大兄写一封信。”
“那边的事这?么快就处置完了??惠琳……”清操叹了?口气,“已被羁押了?吧?”
“他死了?。”孝瓘沉声道。
“自裁?还?是……”清操也知会是这?么个结局,可亲耳听到还?是想问明原因。
孝瓘沉了?半晌,终道:“突厥用虺易毒迫他为细,此番任务失败,他无法得到解药,当场……毒发身亡。”
虺易毒(2)
孝瓘沉了半晌, 终道:“突厥用虺易毒迫他为细,此番任务失败,他无法得到解药, 当场……毒发身亡。”
他说话时, 始终低头不敢看她;却不知她听话时,也在低头绞着裙上的丝绦, 用以掩盖内心的惊恐和不?安。
“虺易……这毒……我都?没听说过……”清操故作轻松地说, “当真?这么厉害……”
“嗯。”孝瓘轻声回应着。
“还……还好你在突厥时, 他们没给?你用……”
孝瓘抬起头, 定定地望着清操, 她笑靥如花,眸清如水,已到口边的话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忙了一夜, 肚子有些饿了。”清操岔开了话题。
“嗯, 我也饿了, 想吃些什么?”
清操想了想, “豚皮饼吧,就上次在肆州我做的那?种, 你觉得好吃吗?”
“好吃。”孝瓘点点头。
“那?就这个了, 别的我也不?太会?……”清操笑着吐了吐舌头,转身往厨下去。
她前?脚刚踏进厨房门, 就看到倾落满地的月光中, 浮着一道浅浅的人影,她回头一看,只?见孝瓘抱手倚门正望着她。
“你不?知‘君子远庖厨’吗?”她僵笑着打?趣。
“我不?是君子。”他的喉结轻动了一下, “我见过生,也见过死, 庖厨里的血腥又算得什么?”
清操拨亮了台上的蜡烛,“行,那?你就来打?下手吧。”
孝瓘走到她身边,“不?,你教我做吧,我……我想给?你做一碗。”
清操微异,抬头看了看他,声?音有些发哽,“那?……那?你就先?做一大锅热水。”
孝瓘依言去煮水。
待水热了,清操从锅中取了些热水,又蒯了面粉,和在一起形成稀糊状,又拿来一个铜钵。
“用勺子把面糊舀进去,然后把钵子放进大锅里转。”
用勺舀面糊倒还好说,孝瓘转钵子着实吓了清操一跳——他把盛了面糊的铜钵放入滚水,从靴中抽出短匕去转钵子。
“我的天?!你与那?铜钵有仇,要杀了它吗?”清操笑止道,“再说你这……从鞋里取出的匕首……这得多?臭啊!”
孝瓘挠着头笑问,“不?用匕首,那?用什么转?”
“手指头啊。”清操指了指他的手。
“啊?那?……那?多?烫啊?”孝瓘收了匕首,手指就往铜钵里伸,还不?待清操阻止,他已惨叫一声?,“哎呦!烫死了!”
“不?是……”清操叹了口气,拉了他的手浸进冷水桶中,又用指尖点了他的脑袋,笑着奚落道,“这半边水,这半边面。”
“你才满脑子糊糊呢!”孝瓘不?服气回道,“明明是你让我用手指头转的吗?”
“要在钵子刚入水未热时将它急转起来。”
“哦……”孝瓘瘪了瘪嘴,“那?也怪你没说清楚。”
“你自己前?一句还在说‘那?多?烫啊’,后面就把手指头伸进去了……我看看。”她说着,把孝瓘的手指从水中拎出来,好在处理及时,只?是指尖微微泛红,并未起水泡,她又放在唇边轻轻吹了吹。
她在看手指,而孝瓘在看她。
只?是手指在月光下清晰可见,而他则躲在暗影里不?易察觉。
“要不?要上些药?”她抬眼望着他问。
孝瓘躲闪了目光,抽回手指,道:“不?用,这点小伤,算得什么?”
清操笑了笑,站起身,用筷子将那?钵子挑出来,洗净后重新交给?孝瓘。
得了上次的教训,这回孝瓘下手极快,那?面糊也随着钵体的旋转而黏贴在内壁上了。
清操又令他将铜钵取出,把钵内的薄饼倒入沸水煮熟,再放入凉水冷却,所得的饼子的确和豚皮相?类。
孝瓘盛了两碗,问清操要不?要淋些胡麻,清操笑着点头允了,“初时尝起来怪怪的,不?过现在觉得还挺好吃的。”
七月的夜已有了早秋的凉意,孝瓘与清操就端着碗坐在石阶上,望着天?边即将西坠的晨月,边聊天?边吃完了一大碗豚皮饼。
自此之后,孝瓘常去邮驿,而清操常去寺院。
孝瓘写给?大兄的信迟迟未得回复,去往塞外的马嗣明亦是音讯全无。
他们禁不?住去问对方常去邮驿和寺院的原因,一个说是在等兄长的回信,一个说在为家人祈福。他们谁也没有说谎,却谁也没说实话。
想来这世间的事总是这般奇怪,人竟是可以用实话来撒谎的。
除却去邮驿,孝瓘日日都?在练剑,与往昔不?同,直练到汗透层衣,喘息不?止,依旧不?肯歇息片刻。
清操担心如此耗损,会?加速毒发,将他唤来饮水,又问他为何这般用功。
他支吾道:“我就是想给?你的那?支曲子配上一段剑舞。”
清操没想到是这样的原因,微惊之后,会?心笑道:“君舞三尺水,我拂五弦琴,如此甚好。”
遂取来琴,在廊上弹奏起来。
朱弦三叹,仍是旧曲。
孝瓘的长剑随琴音而动,他的身姿轻若翩鸿,剑锋疾如闪电,人与剑在一处,便似雪落白梅,亦如天?海相?接,谐而容融。
曲罢,舞罢,他们笑望彼此,良久无言。
清操不?懂剑,亦能?看出孝瓘此舞轻盈灵动,与方才一味凌厉的杀招决然不?同,而孝瓘自知仅说了一半的实话,用笑容遮掩心虚罢了。
岁月不?居,展眼到了十月。
因天?气转凉,老郑公无意染了风寒,逗引出旧疾,竟又不?能?起身了。
清操日日侍疾,却不?得阿翁半分宽颜,反将她唤至榻前?,板了脸孔道:“你已在家住了近三个月,你可知定州官廨内的闲话越传越难听了……”
“什么闲话?”
“他们……说……”老郑公没好气地说,“说你膝下无出,便要大归咯!”
清操险些被气笑,道:“可有谁家女?儿带着夫婿大归的?那?怕是要将他拉来入赘的吧?”
老郑公吹着胡子咳嗽,继而怒道:“小娘说话不?经脑!天?家的玩笑也敢浑说?”
清操假装缝了嘴,示意要往屋外去端药,老郑公怒意稍平,将她叫住道:“先?不?忙吃药,我有几句话要同你讲。”
虺易毒(3)
清操假装缝了嘴, 示意要往屋外去
端药,老郑公怒意稍平,将她叫住道:“先不忙吃药, 我有几句话要同你讲。”
清操只得乖乖退回来, 主?动言道:“阿翁,我早已问过四郎归邺之期, 他说如他这般闲云野鹤, 定州与邺城并无差别?;但于我而言, 能守在阿翁身边很?重要, 所以他愿意陪我留在定州。”
老郑公摆了摆手。
“我知你并无遣归之虞, 坊间传些郑门闲话倒也在其次,独独一件事令我寝食难安。时逢朝廷用人之际,像四殿下这般年纪的宗室子弟, 理应为陛下效犬马之劳才是。”
老郑公捻了捻花白?的胡子, 又道:“何况他年纪轻轻, 如此懈怠, 会使?自己落下不好的名声的。”
清操叹了口气——
阿翁表面?清贵自矜,不理俗物, 但心中始终燃着一团火——
他自小学儒, 家国天下早已渗透入骨髓,纵使?世道浑浊, 残暴横行, 文臣不得重用,但修齐治平,天下为公的理想从未改变。
是故他不喜闲散宗亲也在情理之中了。
清操在阿翁身边长大, 耳濡目染,又何尝不明白?这道理?
只是此番皇位更迭, 实在险象环生——若非孝昭帝临终主?动与孝瓘割席,免其所有官职,加之大兄力保,孝瓘怕是早被天子当作异己处决了。
如今,她并不想催促孝瓘重新入仕,只希望他夜读南窗,醉倚东篱,再不要踏足朝堂纷争了。
傍晚,她回到东院,见他垂足踞在院中的绳床上,背倚着廊柱,双睫低垂,似是睡熟了。
清操走?过去推他,道:“天这么冷,怎在院中睡了?”
孝瓘的眼皮动了动,用手揉了揉眼睛。
清操眼瞅着他瞬间就有了浓黑的眼圈,不禁提起他的手掌,诧异道:“咦?你眼睛怎么了?”
“哎,忘了!”孝瓘恍悟似的摊开手,只见掌心乌油油的一片。
“弄的什?么呀?怎么这么黑?”
孝瓘摊开另一只手,竟是一根尖头的黢黑粗棍。
“炭?”清操端详了半天,心道虽盼他做个闲散宗亲,但他这无事撸炭也委实太闲了些,“郎君,要不……你学延宗斗个鸡走?个马什?么的,且比玩炭正常些吧?”
孝瓘被她逗笑?,“亏你日?日?画眉,不认得石黛吗?”
清操惊讶地望着眼前这根粗苯的棍子,实在无法将它与纤细的黛笔联系在一起。
“我看你的石黛快用完了,就找来原石,想做支黛笔,只不过磨研了一个下午也难小巧。”孝瓘说着指了指地上的磨石和锉刀。
忽想起新婚翌日?,她曾罚他为自己画眉,却被断然拒绝,理由是他的手提剑握槊,从不拿眉笔——而今,他竟愿意为她做一只黛笔?
清操执起他的手,摩挲着纵使?黛黑仍盖不住的厚茧,抬眼望着他道:“你最近……怎么好?像有点怪怪的?”
这时,尉相愿自园径上走?来,行罢礼道:“殿下,河南王来信了。”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正要呈进到孝瓘手上,却发现他满手黑灰,只得转交给清操。
孝瓘看了清操一眼,道:“我回去洗洗手。”
二人先后回返书斋,孝瓘洗净了手,见清操正在灯下随意翻着书册,那?封孝瑜的回信已静静躺在案几上了。
孝瓘破开信封,展信粗览,禁不住叹了口气。
清操装作无意地问道;“怎了?平白?叹气?”
“没……没什?么……”他放下信,只望着窗棂外的萧瑟树影发呆。
清操望了望他,又回到自己的书上——只是那?书上的字,她再看不进一个。
“我要回邺城了。”孝瓘忽然道,“我知老郑公旧疾又犯,你留在定州照顾他吧,无需随我回去。”
“你回去何事?是朝中有什?么紧要吗?我还是随你同归吧,阿翁已责我留家日?久,辱没门风了。”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孝瓘低头道,“就是近日?突厥时常滋扰边境,我请大兄为我斡旋,重入行伍,北境御敌。”
“大兄准了?”
“大兄未置可否,只令我先返京畿。”
“那?我与你一同回府邸候旨吧。”
“不用。”孝瓘提高了声?音,语气也加了几分决然。
“我必须与你在一起。”清操紧绷着唇,她的声?音不大,却是无可辩驳的坚定。
孝瓘皱了皱眉,缓下声?道:“若至尊下旨,我便要去北境,你亦无法随行。与其独守兰陵王府,不如留在定州侍奉阿翁……”
“孝瓘,你一人我不放心……”
这是她第一次唤他的名字,孝瓘怔怔地望着她,从她那?微微泛红的眼眶,隐约明白?了些什?么,可他依旧倔强的不愿捅破这层窗纸,只淡淡回道:“你放心便好?。”
三日?之后,孝瓘独自回了邺城。
清操之所以没有执意前往,是因为老郑公的情况的确不大好?,而郑武叔又被临时抽调到冀州行事。
孝瓘才至邺城,长兄孝瑜便邀他过府一叙。
这两年,孝瓘都未踏足过河南王府,今日?前来,还以为日?久记错了地方。
原本不大的王府,已外扩了数倍有余,遥望院中,绰约可见许多新起的楼阁。
侍从将他导引至后苑,映入眼帘的竟是一池碧波,曲栏弯折通向水榭。
他闻远处有人唤他,转头一看,一艘龙舟推波而行,舟上幡旗猎猎,长槊竦峙,船头站着一人,正是长兄孝瑜。
孝瑜的脸上扑满了春风,他将孝瓘让于龙舟之上,斟满了面?前的酒杯,酒气清香四溢,孝瓘一闻便知乃是晋阳上好?的汾清。
“此乃至尊赏下的酒,他说他在晋阳喝两杯,我在邺城陪上两杯。”孝瑜说着,笑?意更浓,他昂首满饮,又示意孝瓘饮下,“我特意邀你,正是不愿独享佳酿。”
孝瓘陪饮了一杯,问道:“大兄怎么穿凿了水池?”
“我是效父皇当年在邺东起山池,也让兄弟们有个相聚之所。”
“引水凿池工程甚大,且大兄也教?导,我辈身份敏感,此举不会引得至尊猜忌吗?”
虺易毒(4)
“引水凿池工程甚大, 且大兄也教导,我?辈身?份敏感,此举不会引得至尊猜忌吗?”
孝瑜摆了摆手, 面上露出些许不悦, “这水池刚修好时,至尊就莅临过了, 非但没有怪罪, 还十分赞赏池景秀美, 与我开怀畅饮呢!”
孝瑜借着?酒劲, 又道:“为兄才晋了尚书左仆射, 掌吏、祠、兵三部,又兼纠弹之责,距那尚书令也就一步之遥, 孝琬领了中书监。可见啊, 我?们当初是赌对?了的!”
孝瓘呷了口酒, 并没有应声。
孝瑜咧嘴拍了拍孝瓘的肩膀, 道:“我?也有在帮你?筹划,你?可愿先入六部当值啊?”
大兄在信中说过, 欲举荐他在六部谋职, 但孝瓘已在回复中婉拒了,他不知大兄今日为何再次提及, 遂再次低声道:“我?只?想去北境戍边。”
孝瑜脸色一变, 他饮尽杯中残酒,才缓和了颜色,道:“孝瓘, 现在商议此事并不合时宜,你?也知道, 陛下虑事总比你?我?更?为通盘细谨,他尚未下定决心出兵北境,我?又能说什么?”
孝瓘的胸口忽然?泛起阵阵的烦恶,汗水渐渐濡湿了鬓角。
孝瑜正欲夹菜佐酒,忽见孝瓘的情状,忙放下筷子,抚了他的背脊问?道:“你?这是怎了?哪里不舒服吗?”
“当初我?假扮齐女?以解肆州之围,为取得突厥右夫人的信任,我?被迫饮下毒酒,现已几近毒发……”
孝瑜听罢浓眉紧锁,面色凝重,“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从未跟为兄提起过啊?”
“此事过了数载,除偶有腹痛呕吐,并未察觉异常,我?料想无?事,就没跟任何人说。怎料此番在定州缉拿突厥细作,他临死所?言与我?症状极为类似。我?后又请前马太?医诊治,几乎可以确定当年所?饮正是突厥的虺易毒。”
“这是何毒?可有解药?”
“此乃突厥人为御下属所?炼,听闻毒药便是解药,隔年服用方可缓解症状。”
“所?以,你?自请戍边也是为了去北境寻药?”
“我?曾数度修书兄长。初时仅为绥边
,后来确有私心。”
孝瑜紧握着?孝瓘的手腕,“你?这傻孩子,既中了毒,还上什么前线?为兄这就派暗探往突厥!我?给你?寻解药去!”
孝瓘归邺后不久,马嗣明也回到了安喜。
他带回来七条青蓝色的蜥蜴,清操盯着?这些个头不大的四脚小兽,一动不动似没了生气。
“先生是已取了它们的毒腺吗?”
马嗣明摇了摇头,“盐泽有灵泉,常年温热,是故周围草木茂盛,这些蜥蜴就长在那里。可那般丰美之处,早就被突厥贵族所?占据,就算偷偷潜入,也会遇到许多大沼,有性命之虞。草民?花重金,找了个代贵人放牧的奴隶,帮忙捉了八只?。然?后拔取其中一只?的毒腺,用飞抽之法萃其精华,可惜所?得极少,想来即便将这些只?都萃进去,远不足以完全抑制殿下的毒性。”
“那当如何是好?要么再使?重金请人去捉?”
“现已入冬,突厥兵马会转至盐泽,再入怕是会引起注意。依草民?之见,不如将余下的几只?饲养起来,繁育后代以供药用。”
“可它们好像……没气了啊?”
“草民?听突厥人说,这蜥蜴的习性是遇寒则眠,逢暖则动,夏日间繁育最为活跃,不若做个暖棚试试?”
清操总算得了一丝希望,她留在安喜边照顾阿翁,边搭建暖棚,豢养蜥蜴。
暖棚建在西郊,离马嗣明隐居的草庐颇近。
为了节约薪炭,暖棚修得低矮小巧,墙壁和地下凿了细窄的火道,炭热通过火道使?棚内和暖如春。
马嗣明将那些蜥蜴放进入,几日之后,便可在小窗内看到它们渐渐恢复了生机。
冬日寒冷,万物肃杀,蜥蜴虽复苏,却无?吃食。
清操得闲就会带着?仆从去郊外田中地垄的沟渠中挖蚯蚓。他们先将热水灌入上冻的土中,待土石松动些,就用铁铲一路挖掘下去,这一挖竟至丈深,方能寻得一两只?。
眼前饱食的蜥蜴个头渐长,青蓝色的身?体也变得暗沉发黑,马嗣明说,这是幼蜥变成?成?蜥的标志,也许过不了多久,它们就可繁育了。
清操的心下总算燃起了一丝希望,她依旧时常去寺院,祈望厄运早祛,家人安康。
鱼传尺素,雁寄鸿书,清操与孝瓘书信往来,互报平安。
清操从信中得知天子尚未决断发兵北境,但已准孝瓘负责筹措粮草,训练士卒的事宜。而她也在回信中,告知他阿翁的病情已得缓解,让他不必牵念。
这日,邮驿的差官提了只?琉璃花灯交与清操,清操才察觉时已近岁暮。
她翻出当年在无?名小置,为避孝瓘而描画的鬼面,贴上些兽毛兽角,又改大了一件她素日常穿的衣裙,通通送至邮驿,烦劳他们转交给兰陵王。
按照习俗,每正月望夜,男人戴兽面,着?女?服,拉着?亲朋故友到上元灯会上欢游。
望夜,孝瓘有没有去灯会,清操不得而知,她自己是没有去的。
她拿着?孝瓘所?赠的琉璃花灯去了西郊的暖棚,她就是想来看看有没有小蜥诞生,想在这繁光缀天的喜庆节日里得一惊喜。
熟料不见惊喜,唯有惊吓,她仔仔细细的清点的七只?蜥蜴,如今竟只?剩了六只?!
同行的侍女?避尘劝慰她道:“天黑,许是藏在土里,或是叶里也未可知?”
清操又用灯照了一遍,“会不会今日给的虫不够,它们把同伴给吃了?”
“不会吧……今日给的虫与昨日一样多啊……”
“那就是过节,上一道硬菜。”
避尘“咯咯”笑出了声,二人决定天明再来查看。
可惜,天亮再来,她们依旧只?数出六只?。
过了新春,天气一日比一日暖和,老郑公恢复得不错,眼下已渐能起身?;郑武叔在冀州的差事也办得很顺利,再过些时日许就能返回定州了。
唯一令清操不安的只?有暖棚中的蜥蜴——好吃好喝地伺候它们五个月了,就是不见繁育后代。
虺易毒(5)
寒食日?, 老郑公?按家训,在府中改火食生,命族中女子亲手制作冷食, 以念先?人。清操跟着阿婶学做干粥, 焚香诵经。
她不禁又想起童年,父母离世后不久的那个寒食节, 姑母抱着她, 喂了她一碗粥——那是她喝过最难喝的粥, 冰冰凉凉的, 像一块冷硬的石头坠进腹里, 她腹痛了整整一夜。
只是现在,即便这样一碗冷粥,也需她自己来做了。
此时, 窗外飘起轻薄的雨丝, 西风吹散院落中的海棠, 湿凉的寒意沁透了衣衫, 清操瑟缩着肩膀,对着手心哈气?。
延宗在僮使?的导引下?从雨雾中走进来, 他笑着跟清操打了招呼。
“四兄寄给你的醴酒。”他边说?, 边脱掉蓑衣斗笠,从怀中捧出一个酒坛, “我?才在邮驿见了, 帮你提溜过来。”
“阿胖同饮。”清操备好酒杯,各斟了一杯。
酒入口中,初是冷的, 酸苦中隐有甜味,入喉之后, 便如一股暖流注进来。一杯之后,清操冰凉的手脚竟有了些暖意。
“对了,听说?阿嫂在养蜥蜴?”
关于孝瓘的事,清操并未告知?延宗,主要是他性子急,若知?真相?怕是要一路杀到塞外去。
因着当年酒席上那番“家主、褥子”的胡话,九叔高湛可?是没少找延宗的麻烦。孝昭时,就唆使?人弹劾延宗,致使?他被?杖责一百,罚去恒州修城;后来高湛自己当了皇帝,召他回了定州,又数次下?旨鞭挞,近日?更是把?他身边的长史、司马、录事、功曹、仓曹、中兵等九名佐官通通赐死,换上了自己的亲信。若他再擅离职守,想必要招来杀身之祸了。
清操摇了摇头,装作不知?的模样。
“阿嫂不实诚,这般别致有趣的事,你竟还要瞒我??”他说?着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白瓷瓶,“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是我?挖的蚯蚓,你带我?去瞧瞧行?不?”
清操正愁今日?无暇领人去捉虫,见状便应下?,拿了油伞蓑衣,带他来到西郊。
延宗在暖棚外撒了蚯蚓,待瞧见蜥蜴,禁不住皱了皱眉头,“这玩意有毒啊,阿嫂怎么养这个?”
“你认得这蜥蜴?”
“这不就是盐泽的虺易吗?我?在恒州监修长城的时候听说?过,突厥人拿它?们炼毒,人吃了便死。”
清操听罢默不作声,延宗以为?她被?慑到了,提了块大石便道:“阿嫂莫怕,我?帮你锤死它?们便是!”
清操刚要阻拦,只听身后传来脚步声,“安德王且慢,此物乃我?从盐泽带回繁育,用以入药的。”
延宗与清操一回头,见马嗣明正对着他们行?礼。
延宗这才丢了石头,“原来是你这老头,那便没甚稀奇了。只不过你既说?繁育,怎地带回清一色的母蜥?”
马嗣明与清操面面相?觑,异口同声问道:“你怎知?道?”
延宗见他们神态严肃,也是颇为?惊讶,解释道:“我?不好赌嘛,平时喜欢斗鸡,樗蒲,跑马……但恒州什么也没有,只能抓些虫儿玩。手下?有个属官说?虺易好斗,只是极难得,我?就赏重金使?人去捕。颜色鲜亮的是雄蜥,争抢斗狠;颜色暗沉的是雌蜥,就趴在罐中一动不动。”他说?着指了指暖棚里的蜥蜴,“你瞧它?们都快跟土一个色了,指定都是母的啊!”
清操垂头丧气?地上了牛车——才刚燃起的那么一丁点希望便被?延宗的一番话给浇灭了。
她现在觉得又冷又饿,疲惫极了。
粗苯的牛蹄踏起水花,行?成一笼浅浅的薄雾,随着驭夫的一声长喝,牛车终于停在了郡丞府前。
府门前,有个撑伞提灯的僮使?,几步并到车前,匆匆行?礼道:“启禀王妃,
大王病重,请速归邺。”
雨后的清晨,处处透着鲜润的气?息。
小童忙着洒扫满地的海棠,婢子在挖竹下?的新笋。
清操则整宿未眠。
她先?命人返回西郊,将孝瓘毒发的事告知?马嗣明,又草草收拾了行?礼,在天蒙亮时候已候在老郑公?的房门口,与阿翁请安兼辞行?。
自阿翁房中出来,天光大亮,清操用手掌去挡阳光,指缝间析出明艳的阳光。
门廊的仆从递上拜帖,禀明西郊马先?生来访,清操并未依礼请进来在堂上叙话,而是自己急慌着迎出去,惹得仆从诧异非常。
马嗣明跪在雨后的湿漉漉的地上。
“先?生这是做什么?”清操伸手欲将他搀扶起来。
马嗣明哪里肯起,“草民疏漏,未得分清雌雄,怠误殿下?病情,实是罪该万死……”
清操叹了口气?,道:“先?生捕得皆为?幼蜥,不易分辨也属正常。依先?生之见,殿下?可?还有缓解之法??”
“草民欲将所饲六条入药,只是淬炼尚需几日?,一旦制好,便遣人送至兰陵王府。”
“我?记得先?生曾言即便全部入药,仍不足以抑制毒性啊?”
“草民精研淬炼之法?,已可?多得些毒汁,即便不能完全抑制,也可?延缓症状,争取时间。草民这就再往盐泽,定寻回更多虺易!”
清操感激地行?了礼,却又顾忌道:“盐泽乃险地,遍地泥淖,我?不忍先?生一人履险,待返回邺邸后,多遣人手助力可?好?”
马嗣明露出为?难神色,道:“其实上次出塞之前,殿下?问过草民他中毒的事了……”
“什么?”清操听罢一惊,“你说?他知?道?”
马嗣明点点头,“我?当时与王妃在舟中说?起这件事,是把?困难想得太简单了。后来问了些药商,都说?虺易极其稀有。所以隔天殿下?问诊的时候,草民请他多遣些人手同去。殿下?却是拒绝了——他说?,朝廷欲清剿突厥杂部,若那里忽多出成群的齐人,怕是会打草惊蛇。”
清操望着马嗣明远去的身影发呆,忽觉身后有人唤她的名字,回头望去竟是郑武叔。
他才从冀州回来,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
“出了什么事?”
多日?的压力令清操透不过气?来,而今被?听到,只觉如释重负,遂将事情一五一十的跟郑武叔说?了。
郑武叔忙命人备车送清操归邺。
“阿叔只管照顾好阿翁,别的我?已准备好了。”
清操换上窄袖袄、宽腿裤,戴上圆顶的垂裙帽,选了一匹最矮小的马。
“这么远的路,你要骑马回去?”郑武叔有些不可?思议。
清操笑着点了点头,“从未试过,焉知?不行??”
清操说?着,一甩马鞭,小马跃将开去,蹚起一阵烟尘。
“快点追上去呀!”郑武叔不放心地催赶着随骑,又对着他们大喊,“路上小心!切要护好王妃!”
此一路飞驰,似带林梢,如环春水,俱速速落于身后,而当清操站定在兰陵王府门口的时候,却又踯躅不前了。
她缓缓下?了马,只觉大腿内侧酸痛,将马鞭丢给前来迎接的马仆,忍痛往门内走。
尉相?愿立在门内,神色甚是难看,鼻尖略有些泛红。
“殿下?……他……”清操假装未察见他的异样,“怎么样了?”
“回禀王妃,前日?起呕血不止,血色如墨,十分骇人。殿下?自己说?是中了突厥的毒……”
清操轻点头道:“我?已知?晓。”
后苑的桃花已经谢了,几株新植的矮树缀满素白的花,便如覆了一层雪。
掠过离离花叶,正寝的中庭置一软榻,榻上那人,身着梨白锦袍,背倚竹几,只望着清操走来的方向,淡而一笑。
“你是……骑马回来的?”
清操揉着腿股,僵笑着点了点头。
“我?幼时也这样,每次骑完马都疼得不行?。”孝瓘将身子往榻内侧了侧,腾出一块地方留给清操,“其实……不用那么着急,我?会等你的。”
虺易毒(6)
“我?幼时也这样, 每次骑完马都?疼得不行。”孝瓘将身子往榻内侧了侧,腾出一块地?方留给清操,“其实……不用那么着急, 我?会等你?的。”
清操艰涩地?坐下来, 艰涩地?弯了弯眉目,那弧度硬生生扼住了即将溢出眼角的泪珠。
短短数月, 他清减了许多。
阳光映着玉曜的脸, 呈现出一种几近透明的苍白, 乌黑的双眸化?作琥珀, 仿佛幽潭笼上寒烟。
清操不忍再看, 别了脸移向那些新植的花木。
“那些是我?去年冬天亲植的栀子树。”孝瓘道。
清操噙着泪,回过头凝视着他——“同心何处切,栀子最关人。是吗?”
孝瓘轻轻点了点头。
“肆州时, 我?做胡麻的豚皮饼, 你?在安喜还了我?一碗;我?以琴曲肖你?, 你?以剑舞相和;新婚我?使你?画眉遭拒, 临别你?亲手磨一支石黛来还……”清操说着说着,泪珠碎落而下, 双手亦渐握成拳, “如今,你?又植了这些栀子树, 是想用这满树的栀子花, 来偿我?赠你?那袋疗伤的栀子吗?”
“清操……我?……”孝瓘垂睫,避开她?的目光,“今生?我?亏欠你?的太多, 并不知?如何来还……只能做这些微末之事……”
“可是孝瓘……”清操提高了嗓音,盖住孝瓘的愈发低弱的尾声, “我?并不想要?你?的感激啊!我?之前,就说过好几?次了……”她?说到后面,声音却也矮了下去。
她?看到孝瓘先是一怔,继而眉峰蹙起,低头往榻边的唾桶中吐出一大?口黑血。
良久,他直起身,勾了勾残着血痕的嘴角,缓缓言道:“抱歉……那便来生?再还吧……”
清操深吸了口气,这口气就这般顶在她?胸口,吞吐不出,又强抑不下。
“来世茫茫人海,未见得能再遇到;便是遇到,也未见得还记得……你?若执意还,就努力?多活些时日,余生?几?十年,总有慢慢还清的一天。”
“好。”他笑了笑,应承道。
她?这口气,终化?作一行泪,缓缓流出眼眶,可她?偏拗着头,自己擦干净。
马嗣明?的药丸送至兰陵王府时,清操并未在家。
那天正是谷雨后的首个吉日,按照朝廷规矩,皇后胡氏需领内外?命妇先于北郊的先蚕坛以太劳、少劳之礼祭祀先蚕;次日返回邺宫,皇后将于后苑公?桑领诸妇亲蚕,以彰皇后之坤德。②
清操一大?早换好纯缥色的助蚕服,赶到北郊,却迟迟不见皇后的仪仗。
待到过了午时,方又传圣谕:内外?命妇皆往邺宫后苑。
清操心生?疑虑:需知?这亲蚕礼源自《周礼》,乃五吉礼之一,历来十分隆重,此番祠部更是筹备日久,这究竟是生?了什么变故?
牛车缓缓沿着广阳街往邺宫去,途径宫角门,清操瞧见了皇后的仪仗和重翟车泊在那里——看来皇后根本就没?有出发前往北郊。
转弯到了止车门,只见内外?命妇均已聚集在此。
内侍官导引诸命妇自云龙门入宫,暂住在公?桑旁的一处院落中。
大?家俱是议论纷纷,清操大?略得悉大?宗伯将暂代皇后胡氏,另择吉日往北郊行先蚕礼。至于原因?,依旧无人说得明?白。
次日上水二刻,诸命妇鱼贯入后苑的公?桑。此处植了许多桑树,谓之桑园,穿过游廊便是蚕舍。
皇后胡氏身着鞠衣立于桑树之下。
鞠衣又名黄桑衣,正是取桑叶初生?之色,胡氏穿着这身亲蚕服,更衬得脸色蜡黄难看。
胡氏领诸命妇采桑,而后进入蚕舍饲喂。
整个过程机械敷衍,皇后始终阴沉着脸,未多说一句话?,也未见半分笑容。
众人望着皇后远去的背影,又开始低声议论起来。
“一定是因?为晋阳中山宫的事!”低回纷杂的人声中突然冒出一个尖细的童声。
人群竟自渐沉静下来,仿佛都?在竖着耳朵听后续的“童言无忌”。
这一句“中山宫”自然也引起了清操的注意——发声的女童就在她?右前方不远之处。她?约摸七八岁的光景,身着外?命妇
的深衣,显然并非公?主,但如此年幼,又怎会受邀参加这样的祀典?
不过清操很快就明?白过来——只因?那女童正在被斛律夫人训斥“莫要?胡说八道!”——想来她?应是斛律光的次女。
时任大?司空的斛律光有二女。长女被孝昭帝高演册为太子高百年的正妃,才?因?高演离世,储君易位而降为乐陵王妃;次女又被当今天子高湛定为皇太子妃,将于六月举行册封大?典。
“准太子妃”哪里肯服,依旧稚声稚气道:“女译官要?救中山宫老媪,信鸢被我?兄兄一箭给射下来了……”斛律夫人一把捂了她?的嘴,又将她?匆匆带出人群。
听此一言,清操马上联想到了惠琳欲寻的阎氏老妇,莫非突厥人的细作已经潜入了晋阳皇宫?
孝瓘早起服下马嗣明?遣人送来的药丸,到了午后才?渐渐恢复了意识。
模糊的视线中,他似乎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正在他床前来回踱步,他虚弱地?唤了一声“大?兄。”那人方止了步伐,凑至床边。
“你?可算是醒了!”孝瑜颤声道,说完他伸出大?手扶撑起孝瓘,将水杯抵在他唇边,“起来,喝口水。”
孝瓘饮了一口水,稍稍缓解了些喉咙中的干痛燥热,但声音依旧有些沙哑:“大?兄公?务繁忙,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里了?”
“你?病成这样,怎不遣人知?会一声?”孝瑜叹了口气道。
“我?的事已和兄长说了,若真到了那日,想来清操自会命人告知?吧。”
“别胡说!为兄已遣细作去突厥寻药了,只是听闻那毒极为难炼,并不易得。”孝瑜将水杯置于案上,“我?听尉相愿说,你?晨起服了马先生?的药,现在感觉好些了吗?”
孝瓘点点头,“马先生?亲往塞外?,在盐泽捉了几?条蜥蜴,本想带回定州繁育,却因?未辨雌雄而失败。彼时我?已毒发,先生?只得将那几?只炼制成药,昨夜送至邺城,用以暂缓毒性。”
“如此可延多久时日?”
“这个马先生?也说不准。不过他与清操说,他会再往塞外?。”
“那便好……”孝瑜拍了拍床沿,“你?好生?将养,就……就不要?再上前线了吧……”
孝瓘听他语气有些迟疑,似话?中有话?,遂问道:“大?兄此言何意?”
孝瑜一笑,“陛下已决定清剿突厥杂部,高叡举荐你?来领兵。”
孝瓘也是一笑,“为何是赵郡王,而非大?兄举荐?”
“因?为我?举荐的正是他高叡。”孝瑜挑了挑长眉,“所有皇亲宗族之中,高叡已列大?宗正卿,地?位最为煊赫。在尚书省里,他身踞尚书令,行丞相之职,我?与和士开也只能分列左、右仆射,各掌三部。①高叡乃孝昭顾命,一直是被至尊猜度,他便巧言令色以固其位;西域丑胡和士开,更是极尽邀宠之能事。我?夹在此二人间,想要?更进一步,属实不易,好在至尊念及少年情谊,对我?的话?尚能听进去几?分。前些日,我?跟至尊提起赵郡王父行乱后宅被太祖杖杀之事,恐其心存怨恨,不宜委以重任,至尊深以为然。而今至尊既已决意靖边,我?便顺势举荐他去领兵。”
“阿兄思虑缜密,却不曾想过我?的立场与境地?。”
“我?知?道你?的想法。你?自小好武,想在疆场建功立业,我?自然也是支持的。我?大?齐以武立国,手无军权,便是无根之木,再大?的权势也会如浮萍四散。但眼下的良机不可错失,待我?手握相权,定会助你?一臂之力?。”
孝瓘望着大?兄,那张熟悉的脸隐约有了陌生?之感。
“朝堂诡谲,非我?所善,我?心中所想,仅戍守边关,保境安民而已。倘使陛下下旨,孝瓘义不容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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