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离书(1)


    孝瓘是快马加鞭赶往晋阳的, 到达河南王居所时,已是深夜。


    他的伤口已然?裂开,汗透襕衫, 人也几近虚脱, 紧随其后的尉相愿一把将他扶住,唤了声:“第下小心!”


    孝瓘熬过眼前的一片黑暗, 缓缓的摇了摇头, “无妨。”


    尉相愿扶他靠在?马侧, 自?去叩门, 须臾回来道:“河南王不在府中。”


    “阿兄回青州了?”


    “侍卫也不清楚。”


    “我?让你给河南王的密函可送到了?”


    “末将昨日回殿下, 信已经送到了。”他边说边笑。


    孝瓘白他一眼,道:“我?还不能确认一下了?”


    “自?然?能。只是莫再说我?嘴碎。”尉相愿说完敛了笑纹,“末将刚听?门卫说, 河南王是随一名宫监出府的。”


    “宫监?可有圣旨?”


    “并无宣召。”尉相愿摇摇头。


    孝瓘艰难的上了马, “走!咱们去大?明宫!”


    他知道一定是宫里出了大?事, 不然?没有皇命的内臣怎敢随意找上一位郡王。


    未到大?明宫, 街道上已多了很多步、马游荡的禁军,孝瓘心下一沉, 不禁想起当年父皇遇刺时, 齐王府门外的重兵。


    他正思忖间,迎面走上一名绯衫甲, 大?口裤的督将, 口中大?喝“来者何人?”


    孝瓘猛地一夹马腹,骏马奔跃,那督将重心不稳, 跌落马下,遂大?叫道:“有刺客!”


    禁军侍卫一下围拢上来, 孝瓘早已一骑绝尘,到了宫门口,他还想再闯,却见?孝瑜眉头深锁的走了出来。


    “阿兄!”孝瓘下马牵动了伤口,不禁吃痛的皱了皱眉。


    孝瑜见?到他先是一怔,而后疾步走上前来,一把将他揽在?怀里,大?手重重拍了拍他后背。


    “你怎么来了?伤好些了吗?”


    孝瓘口中轻“嗯”了一声,起身再看孝瑜,见?他正揉着眼道:“虫子飞进?眼睛了。”孝瓘微微一笑,抬头看了看风中颤抖的枯枝,这样的季节哪里还有虫子呢?


    此时,追兵接踵而至,孝瑜看了看被?已被?擒住的尉相愿,忙对?为首的督将解释道:“此二人乃我?府上新任的佐史,年轻莽撞,冒犯了各位将军。”


    督将认得孝瑜,下马行了礼,边打?量着孝瓘,边咧嘴笑道:“原来是河南王府上的人,果然?容貌俊美,风姿不凡。”


    孝瑜蹙了蹙眉,却也无暇与之计较,直拉了孝瓘返回府邸。


    一路上未有只言片语,待进?了府门,孝瑜才轻声道:“你为何独闯晋阳?”


    “就是为了信上的事……”


    “孝瓘,在?我?心中,你并不是一个鲁莽的人啊!”


    “自?父皇出事,我?如鲠在?喉,寝食难安,只想着有朝一日能将幕后真凶揪出来,令真相大?白于天下。那日北山,元猗猗以死为谏,我?顾念肆州百姓,抛却私怨,斩断情?丝,决然?赴死。若我?当真死在?突厥也就罢了,而今既然?苟全?了性?命,就再也没有搁置此事的道理。”


    孝瑜重重叹了口气,道:“此事我?本?想从长计议,只怕时不我?待啊……”


    “什么意思?”


    孝瑜异常平静的望着孝瓘,口中的话却足以掀起惊涛骇浪,“方才太?后密召,至尊……戌时崩于德阳殿。”


    “什么?!”孝瓘大?惊,而后大?怒,用拳狠狠的捶了身侧的廊柱,“东柏血案,怕是要烂在?史册中,永不见?真相了。”


    “既已身死,父皇定会在?泉下拷问于他。对?我?们来说,虽然?死会简单许多,却还得坚持着活下去……” 孝瑜凝望着孝瓘,“若果真如你信中所言,太?子曾在?此事中推波助澜,我?们怎能眼睁睁看着他登临帝位?”


    孝瓘张了张口,似要说什么,却听?孝瑜又道:“你回肆州吧,擅离职守,是个令人浮想联翩的罪名。”


    “那兄长呢?”


    “太?后命我?连夜赴邺,通知六叔和九叔。” 孝瑜说话间,狂风忽起,枯叶飞舞,他抬头望了望玄青的苍穹,似自?语道:“清都空了,人心都燥起来。”


    “大?兄,如果有可能,我?想回来。”


    孝瑜微微一笑,“好。”


    “对?了……”孝瓘略有踯躅,“有封信……请兄长转交姑母……”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皮上写着“太?原长公主敬启”几个字。


    “猗猗毕竟是长公主的女儿,我?对?她要有个交代……”他低了头小声解释。


    “这孩子生不逢时啊……你放心,我?会和姑母商议,将她迁归中山王陵。”孝瑜接信放入怀中。


    “大?兄!”孝瓘突然?抬头,“我?想在?义?平给她留一个位置……”


    “胡闹!”孝瑜厉声呵斥,“她已不是你的窃妻,有何身份与你同穴?适逢诛元,人人都想与元氏撇清关系,怎么偏你反其道而行?更何况,你此举又将郑氏置于何地?”


    孝瓘一时无语,只是紧紧攥了双拳。


    “行了,值此非常时期,务须谨言慎行,此事我?暂不与姑母提了。你在?信中加几句话,把伤势说一说。”


    孝瓘一愣,“我?……其实……也还好……”


    “你刚不是说想回来吗?”


    齐国天子高洋龙驭上宾的消息终于在?他死后九天传遍了街头巷尾。


    同一天,遵照高洋遗旨,太?子高殷在?晋阳宣德殿即皇帝位。尊皇太?后娄氏为太?皇太?后,皇后李氏为皇太?后;而他两位在?勋贵中颇有声望的叔父六王高演和九王高湛分别被?拜为太?傅和太?尉。


    十一月辛未,高洋最宠爱的十一弟高湜作为挽郎,吹着笛子、击着胡鼓,导引梓宫回到邺城。十二月乙酉,殡于太?极前殿。次年元月,改年号为乾明……


    因有大?行皇帝“嗣主、百僚、内外遐迩奉制割情?,悉从公除”的遗诏,从各地奔丧的宗室未准长留京畿,各州、郡国也无需像往年那般派遣使节参加元日嘉会。


    乾明元年的元日,不见?了往昔的火树银花,喜庆祥和,仅剩下一场从北至南的漫天大?雪,覆盖了齐国的半壁江山。


    九原城中的雪已积尺厚。孝瓘身着粗麻的缞服站在?最高的山丘上,人日登高,原就是北人的风俗。


    “第下,你伤势才愈,此处风紧,咱们还是回府吧。”参将尉相愿边说边将雀裘披在?他肩上。


    “酒呢?”


    “国丧之期,应持佛长斋,厨下不敢备酒。”


    “那去街上买吧。”


    “在?北山分别时,夫人特意叮嘱,第下受伤,万不可饮酒。”尉相愿面露难色。


    “夫人?”孝瓘轻轻一笑,“不用理会她的话。她……应该不会回来了。”


    “啊?”尉相愿有些糊涂了。


    年前,他随孝瓘返回肆州,发?现夫人业已离府,据侍婢说,老郑公生病,夫人归乡探望,不日便回。可眼瞅着一个多月过去了,夫人依旧渺无音讯,难道真如第下所言,一去不回了?


    “我?将她遣归了。”孝瓘涩然?笑道。


    尉相愿大?惊,半晌才不平道:“夫人千辛万苦,九死一生方才救回第下,如此深情?怎换得一纸离书?”


    “我?只想成全?她与更好的人过更好的生活,也免得郑氏一门因我?的私仇家恨受到牵累。”孝瓘若有所思的回答,忽又似想起什么,一挑长眉,诘道,“让你去买酒,竟扯出这么多话来!”


    尉相愿无奈,嘱了个小卒去买酒。


    小卒去了许久方回,手里拎了坛无名的酒,尉相愿怪他回来晚了,孝瓘却不以为意,他接过酒坛,倒了两樽,取了其中之一洒酹在?地。


    “当初是我?私放皇粮,却由刺史府的几名从事承担罪责……今日唯尽薄酒,以示


    愧疚之意。”


    彼时山顶狂风啸过,孝瓘的眸光若星,鼻尖染了绯红,他抽了抽鼻子,端起另一樽,昂头饮下。


    尉相愿想起当时若非从事们急于撇清关系,皇帝也没心思去管皇粮之事,他们亦不会殒命于此;而孝瓘非但不怨,反而归咎于自?己,实在?是胸怀宽广的君子。


    他正想说些什么宽慰,却听?孝瓘忽然?举了空杯问道:“你买的是酒还是水?”


    尉相愿瞪了眼远处垂首不语的小卒,笑脸解释道:“寻常酒肆的酒,多是兑了水的,哪比得上第下平日所喝的香醇?”


    时逢主少国疑之际,西面蠢蠢欲动,孝瓘洎回肆州就忙于主持修复损毁的长城,同时整饬军队,治理地方,并没有太?多时间安心养伤,此番又在?山上染了风寒,回府不久就发?起烧来。


    他自?己不以为意,既不就诊,也不饮药,还照旧去边营巡视,尉相愿几番劝谏无效,也只能听?之任之。


    这日,他自?北山过雁门郡,身体本?已非常疲累,却被?石曜博士逮到,硬拉他去郡学。


    孝瓘少时在?东馆学习,对?博士们讲经辩礼提不起半分兴趣,经常在?堂上偷读史籍、战策等?杂学之书来打?发?时光。


    初来肆州时,郡学就数次邀请他,均以政务繁忙婉拒了;此番石曜说是要议州内的察举之事,他只好应允了。


    人道“上非所好,下之从化”,齐主高洋尚武,虽设国学,却鄙薄汉家学问,是故世族大?家的子弟都不愿进?入官学,即使来了,也不肯好好学习。


    孝瓘随石曜进?了学堂,那情?景便如当年的东馆学堂一般,老经师摇头晃脑的讲,下面的学生们不是睡觉,就是游戏,几乎没人在?听?课。


    果真是上行下效,如风靡草——孝瓘的脸不禁红了,不仅为东馆的兄弟们,更为自?己因个人好恶,而迟迟不愿来郡学。


    “这样的人,即使出身高贵,也不能委以重任。”孝瓘对?石曜道。


    “齐人并非不爱学习,第下不必远寻,只去郊外的几处村落看看,那里的孩子毫不懈怠,求知若渴啊。”石曜长揖道,“下官以为察举不应限于豪门。”


    孝瓘郑重的点了点头。


    他们二人走到廊外,光线陡然?明亮起来,孝瓘只觉一阵眩晕,尉相愿忙上前,石曜也是吓了一跳,扶他在?阶下坐了。


    “第下病了数日,就是不肯就医。”尉相愿口气不善。


    孝瓘缓了一缓,只觉眼前的景物渐渐恢复了色彩,正想令他噤声,耳畔却忽起童稚之声,竟是齐声在?诵韩非的《扁鹊见?蔡桓公》。


    “这篇倒是应景。”石曜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学堂。


    “是啊,第下可不能讳疾忌医!”尉相愿边说边搀扶起孝瓘,“咱回府找大?夫看看。”


    孝瓘轻嗤一笑,“你这儒馆竟学上法家经典了?”


    和离书(2)


    孝瓘回到九原城, 来不及找大夫,就接到邺城突来的调令——除领左右大将?军,入职领军府。他同时接到长兄孝瑜的一封密函, 信中说六叔在晋阳东阁主政二十余日, 却突遭辅政汉臣削权,遂与九叔一道以扶灵为由, 共同赴邺, 现已入驻领军府。眼下邺城情势危急, 孝瑜命他即刻启程, 不得延误。


    其实没有后面的话, 孝瓘也不会有任何耽搁,山雨欲来,他须与兄弟们生死一处。


    只是尉相?愿一直在耳旁念着他的身体还有途中的风雪, 惹得他心烦。


    “我发现, 你这嘴是越来越碎了。”


    “天生不齐。”尉相?愿呲了呲牙, “就你这样?下?去?, 我嘴能碎成渣。”


    直到上?路不久,孝瓘因太过虚弱, 险些从马上?摔下?来时, 才?不得不承认尉相?愿说的也还有几分道理。


    “现在还嫌我絮叨吗?”尉相?愿扶起孝瓘,瞪着?他道, “好?在前面是官驿, 歇息一晚,明早备车吧。”


    “不用备车。”


    “不坐车,第下?要走?路回邺都吗?”


    孝瓘懒得理他, 一脚深一脚浅的走?向官驿,一众随从也纷纷下?马, 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


    此驿只是寻常小置,平日接待过最了不得的人物也就是各部曹的专使,行话叫“凫鸭”。今日,驿丞忽闻有位开国公莅临,冰天雪地?的惊出了一身冷汗。


    “国丧期间,原是不该的……”进了正堂,驿丞递上?一壶水酒,“只是驿置简陋,既无薪炭也无火笼,大人拿着?去?去?寒吧。”


    “第下?病了,不宜饮酒。”尉相?愿耿直的拒绝,却被?孝瓘瞪了一眼,转向驿丞道:“多谢。”


    “这是第下?的药,你命人煎了,再备些饭食。”


    驿丞为难道:“只有些酱菜和粗糠,小吏怕大人吃不惯。”


    “无妨。”孝瓘谦和一笑,“我等突然到访,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待我到了邺城,便会派人补还今日的用度。”


    “大人何来此话?朝廷设立驿置,就是为了接待在旅的官员,大人不嫌寒陋,大驾光临,小置自是蓬荜生辉啊!”


    “行了,别拍马屁了,赶紧做饭去?,明天再备辆车。”尉相?愿笑着?拉他往外走?,却听孝瓘在身后道:“明日骑马便可。”


    孝瓘独坐陋室,似乎并不比室外暖和多少,他连啜了几口?酒,才?稍觉有了暖意。又过了好?久,驿丞才?端了饭食进来,还未举箸,却被?紧随其后的尉相?愿拦了,硬要他先把煎好?的药喝了。


    孝瓘无奈,耐着?苦一口?饮了,将?空碗丢还给相?愿。


    “早这样?不就完了。”尉相?愿翻了翻白眼,走?出房去?,驿丞也毕恭毕敬的退了下?去?。


    孝瓘夹了一口?糠饭,竟是石头?多,糠皮少,实在难以下?咽。此时烈酒与苦药在上?腹缠斗起来,只觉一阵绞痛,想吃口?酱菜压一压,却又被?腌了嗓子,好?一顿呛咳,咳到深处,勾起阵阵干呕。


    他想找个地?方把酒和药都吐个干净,便扶了墙转到屋外,躲在墙根下?翻江倒海。吐完了,腹内倒是舒服许多,眼前却是阵阵发黑,他只得靠墙苦熬过去?。


    毕竟武将?出身,身体虽难受至极,耳朵却是很灵——他听到不远处马厩里,传来衣物悉索的声音。


    “谁?”踏着?晦暗不明的月色,他缓缓的走?进马厩。


    马厩里有几匹高大的明驼,隐于其后的,便是他们?的马匹,包括他素日长骑的战马重霜。一人站在重霜面前,往它的食槽中倒着?什么,听到孝瓘的声音,速速收手,转身就走?。


    战马金贵,孝瓘只准专门饲养它的马奴接近,而此人显然不是他的马奴。


    孝瓘狐疑的走?到槽边,见槽中并无草料,只有几颗泻肚用的巴豆,不禁怒喝道:“站住!”


    那人哪里肯听,反倒加快了脚步,孝瓘几步上?前,一把抓了那人的后领。


    “你究竟是谁?”孝瓘令其转身,那人死活不肯。


    孝瓘只得加了力,那人吃痛,才?回过脸,脸上?竟还戴了一幅鬼面,孝瓘伸手去?扯,那人捂了脸大叫道:“不要!”


    孝瓘一下?愣住了,那声音尖细且熟悉——“清操?”


    那人捂着?鬼面背了身,还倔强道:“不是!”


    这回孝瓘完全确定了,只是没想明白,“清操,你怎么在这儿??还带着?这么瘆人鬼面?”


    “用绿竹院那张白面鬼画的,因为我自己没脸呗……”清操低念了好?长一句,径直往前走?。


    “什么?”孝瓘没听清楚,几步追上?去?。


    清操叹了口?气,缓缓摘了鬼面,却还是低着?头?,道:“鄙贱弃妇,一直跟着?前夫,自是很没脸啊……”


    “你……何时回来的?一直跟着?我?”孝瓘惊问。


    清操摇摇头?,“不想说。”


    孝瓘不禁被?她的样?子逗笑,他仔细回想了前几日的事,问道:“所以九原山上?的酒是你兑了水?雁门郡学的《扁鹊》也是你令孺子们?读的?”


    清操依旧摇头?,“不想说。”


    “那你今天给重霜喂巴豆是怎么回事?”


    “你聪明,你猜呗。”


    “你听见我跟尉相?愿说,明日还要骑马?”


    清操抬头?瞄他一眼,“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你要去?哪?”


    清操不答,耷拉着?脑袋往耳房去?。


    “清操!”孝瓘唤住她,半晌方结道,“我……我不想误你……”


    清操颤了颤肩膀,却不愿停下?脚步。


    “清操……”孝瓘上?前拦了她,她的脸上?隐有风干的泪痕,“外面风大,我们?进屋说好?不好??”


    正堂的豆灯已熄,黑暗中静寂一片,孝瓘沉郁的嗓音响起,娓娓倾诉着?童年的点滴:


    “很小的时候,家家为我定了亲,是前废帝的女儿?元氏,小字猗猗。我没有母亲,也不受父王的宠爱,多少个这样?的黑夜,我们?两?个不得双亲的孩子相?偎取暖……后来,霸府改制,猗猗从魏国公主?谪为掖庭奴婢,可她在我心中,却一直是妻子和亲人。我在军中苦练,指望有一天沙场建功,求天子将?她赐还。然而上?天并不与我这样?的姻缘,她突然出现在北山,用性命迫我弃城与她私奔……我不能因私情而废公义,不能因她而弃肆州,可是,终究是我负了她,是我亏欠她……”他鼻音渐渐浓重,直到哽住,讲不出半个字,而后便是他沉重的呼吸声。


    “太后将?你指与我,是为了弥合她与先帝的矛盾,在那样?的情势下?,我必须接受。坦白的说,我曾对你有过非议,你家婚媾权贵,卖力钻营,甚至间接害了猗猗。可与你相?处日久,我才?发现你是个不错的女子,才?华横溢,性格有趣,至于那些狗苟蝇营之事,也不是你所为。我想若与你为友,必会十分愉快。可惜你我不止于朋友,你嫁与我为妻,理应如寻常女子,对夫君有所期待,而我却什么也给不了你……你这么年轻,其实可以有更好?的选择,你应该过得很幸福。”


    清操此时拨亮了灯光,昏黄的烛火里,四目相?对,她张口?想说些什么,却无意看到墙上?挂了张残破的旧琴,便走?上?前取了下?来。


    拂净了琴面厚厚的尘土,她伸出葱尖般的手指,琴底遂流出几个熟悉的音符。


    “耳熟吗?”清操轻声问他。


    孝瓘点点头?,琴音虽不纯,曲调他的确听过几次。


    “这是那年霸府,初遇时,你的模样?。”


    她随后又弹了一小段,孝瓘亦是听过的,“中元节,你路过读书台,与我说话的样?子。”


    而后是很长的一段,“我在东馆授琴,你在下?面偷读兵书。”


    琴声转入低婉凄凉,“你父王殡于邺城,你呕血昏厥。”


    “款月台上?,背倚玉盘,身沐月华的歌啸少年。”清操边弹边微笑,忽而神情一黯,“还有这段,我错掷栀子,害死姑母……”


    清操叹了口?气,又弹了一段,曲调甚为欢快活泼,却仅在几个音符之后,陡然落为萧索。


    而后,她停了手,直望着?孝瓘道:“我以琴音肖你,所弹皆是你……”


    “清操……”孝瓘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姑母从小就告诉我,自古世家大族,女儿?皆为家族夺权逐利的工具。我出身荥阳郑氏,心中自然清楚,我读书抚琴,知书识理,也不过是努力成为一件好?用的工具罢了。然而,我偏生是个执拗性子。姑母要我博取三郎欢心,我不从;要我下?都待诏,我故意摔了玉佛;要我嫁与六王为妃,我给你扔了栀子……诚然,我心悦你,我为你谱曲,但?我所求并不仅是嫁给你,而是我想要把握自己命运!我负隅顽抗,不肯认命,我的任性和幼稚害死了最爱我的人,而她却帮我成就了这段姻缘……


    我记得你在突厥醒来的第一句话是‘为何要救我?’,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心如死灰,并无生念,而我偏偏救了你。可你知道嘛?我不过是在这场必死之局中,偶得了一丝上?天的眷顾,才?将?你侥幸拖出的。你能活下?来,是天意,亦是命数。是故,你不要怨我,也无需谢我,只拿出活人该有的暖意,当成是一盏灯,纵使前路晦暗不明,亦能持灯神往,我想那清明之处应是你想做而未尽之事,抑或你自幼的理想抱负。


    我现在,只想把我自己的心曲谱完便好?,与你没有半点关系……”


    他凝望着?她,喉结轻滑,哽下?了已至唇边的话语,本来幽深的眸色忽而呈亮了几分,仿若玄夜中明灭的星光。


    清操莞尔。


    比西子


    次日清晨, 孝瓘没有再坚持骑马赴邺,而是请驿置备了马车。不过?他也叮嘱了清操,武将视战马为性命, 万不可再做出伤害战马的事来?, 清操悻悻点了点头,说了句“知道了”。


    那边的尉相愿却对她直挑大指, “还是嫂子有办法。”


    清操不禁红了脸。


    孝瓘到了邺城, 先去太极殿拜祭大行皇帝, 礼数冗长繁复, 直至午后。尚来?不及用饭, 便除缞服,进宫叩谢皇恩,随后换了裲裆甲, 到领军府报道。


    领军大将军是驸马都尉可朱浑天和, 因?尚东平公主而成?为高?洋心腹, 进而成?了顾命辅臣。此时他正和前左卫将军薛孤延大声争吵。


    二人?见了孝瓘, 却是不吵了,薛孤延竟还莫名其?妙的大笑?起来?。


    “我当是新来?的领左右将军是谁, 原来?是你!”薛孤延摸了摸当年在齐王府被孝瓘刺伤的脖颈, 想?起这孩子那时就跟这帮汉人?混在一起,如今杨愔不但允他入领军府, 更是同意他在禁中当值。而他内侄, 却被可朱浑天和逐出领军府,不禁更多了几分忿恨,“我也在肆州干过?, 那儿的小娘长得还真他妈不如你!你现在是咱大齐最标致的美人?儿!”


    可朱浑天和则打量着孝瓘,“今日面圣, 你为何不着朝服?”


    “式样错了,已转主衣局重做。”


    “错了?”


    这面容纤弱的少年虽在肆州拼死?护驾,得到首辅杨愔的允许进入领军府,但他终究是高?孝瑜的亲弟,高?洋生前?对他也没有如安德王一般特殊的恩典,实在不知他站的是哪一队。


    “不会做成?女式象服了吧?”他讪笑?着略作试探。


    孝瓘微微一笑?,隐忍未答。


    “你明日辖武威,熊渠,鹰扬三队随驾禁中,记得天子若驾临正?殿,只有大臣夹侍,尔等执杖不可擅入。


    孝瓘早先做过?通直散骑侍郎,宫中的规矩自是懂得,遂点点头。


    他自领军府回来?,清操请来?的大夫已侯在门?外,却还来?不及号脉,便有属官呈来?肆州继任刺史拜谒的帖子。孝瓘无奈,只得到正?堂与之会晤,二人?做了交接,还特别提了寒门?察举之事,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再回后寝,已是月上中天。他甫一进房,便倚门?滑了下去,清操大惊,忙跑过?去扶,但见他脸色比外面的积雪还要?白上几分,颧骨处有些潮红,额头亦是滚烫。


    “四郎!四郎!”清操唤了他两声,见他缓缓睁了眼,“你这是怎么了?”


    “饿了。”他唇角努力扯出一丝笑?意,声音依旧低弱,“从早晨饿到现在了。”


    “领军府也太抠了,怎么还不管饭?”她嘴上陪着说笑?,心下却是担忧,正?要?往屋外唤人?搀扶他起来?,却被他止了,“自己能行。”


    清操知他要?强,便顶在他腋下,一手揽了他的腰,由着他借力起身。


    “你看?着那么瘦,怎么抗起来?这么沉!”清操抱怨道。


    他比她高?出许多,她搀扶起来?自是吃力。孝瓘不禁红了脸,赶紧道了歉,又道:“要?不叫个人?来?吧?”


    清操轻声一笑?,学他的口吻道:“自己能行。”


    终于到了床边,清操让他歪靠在床边,除了外面的衣衫,摸着他的内/衣因?虚脱被汗透湿了,忙去拿了件寝衣想?帮他换上。


    除却新婚那晚,他从未在清操面前?褪/过?衣,不禁窘道:“我……我自己来?……”


    清操也不与他争辩,只转身从水


    盆中沾了条绢巾,回来?静立在他面前?,瞅着他低头不语的将那寝衣换好了,才走上前?扶他躺好,盖了锦被。


    “你发烧了,用冷水镇一镇。”她说着将绢巾覆在他额上,又帮他松了松发髻,伸手在他太阳穴上轻轻的按,“头疼不疼?”


    她的手指纤细而冰凉,力度也恰到好处,孝瓘只觉得十分舒服,眼皮渐沉,他却在失去意识前?的一刻,轻轻吐了句“谢谢”。


    “来?,不是饿了吗?我扶你起来?喝些粥吧?”再睁眼时,清操手中已端了碗清粥。


    刚回来?时,孝瓘虽嘴上那般喊饿,其?实身上极难受,根本吃不下去什么;却又不忍拂了她的好意,只得勉强坐起来?,谁料才吃两口,便觉腹内绞痛,他一把推开清操,扶着床沿,对着唾桶狂吐起来?——他腹中本没什么食物,呕出来?的尽是些青黄之物。清操皱着眉,轻拍着他瘦硬的脊背,好半天他才翻了身,闭目靠在隐囊上,胸口起伏不定。


    他零落的发丝粘贴在脸上,才换的内/衣遢湿在胸口,人?便似方从水中捞出一般,清操见他这模样,不禁红了眼圈。


    “这……怎么又吐了?是不是吃坏什么东西了?”


    “没事……我睡一睡便好了。”


    “你病成?这样,明日不要?去领军府了吧?”清操边问,边用巾子蘸干他额上的汗珠。


    孝瓘闭目不答。


    “四郎……”


    他微睁了眼,低声道:“按制太极殿停柩三月,所剩时间不多……”


    “什么?”


    孝瓘笑?着摇摇头,慢慢合了眼。


    ……


    次日清晨,孝瓘果然?按时起了床。


    清操摸了摸他的额头,似乎并没有昨夜那么烧了。然?而,他气色并不好,面染霜白,唇无血色,罩上沉甸甸的明光甲,走路都有几分气促。清操看?了看?窗外,阴霾的空中又飘起点点绒花,她拿了件裘氅披在铠甲外面,却被孝瓘止了,“不冷。”


    “还未出房门?,手就凉成?这样,这在外面晾一天,不得冻成?冰块啊?”


    孝瓘被她识破,只得坦白道:“冬不服裘,夏不操扇,雨不张盖,是谓将礼。”①


    领军府内,武威、熊渠、鹰扬备身三队,及禁中亲戍千牛备身、左右备身、刀剑备身业已列队,等候新任的领左右将军检阅。


    孝瓘手执檀杖,立于高?台之上,却见下面的禁军稀松散乱,有些人?甚至在交头接耳。他正?要?训诫,却见一督将出列禀道:“启禀西将军……”


    “什么?”孝瓘没听?明白,下面的禁军却已笑?得前?仰后合。


    “哦……不是,启禀将军……”


    “且慢,你还没说明白为何称我为西将军?”


    “前?任的将军姓西,我这一时情急叫错了。”


    一旁的尉相愿听?不下去了,“将军,别听?他的,您没来?的时候,我听?他们嘀咕来?着,说什么新来?的将军白若美妇,病比西施。他一时说走了嘴,我看?直接砍了脑袋,看?以后谁还敢胡说!”


    那督将顿时脸色大变,跪下连连叩头,下面的禁军也都噤若寒蝉,不敢再有怠慢之色。


    孝瓘却是一笑?,“他们没有说错,为何要?罚?我不黑,前?几日也确是染了风寒。”他示意那督将起身,“只不过?……”他用檀杖亲点了十余人?出来?,“这几人?在队中苟聚耳语,致使?军容不整,拉下去各打五十军棍。余者操练,不卖力者,亦是军法处置。”


    他说着,执杖下了高?台,将甲士分为若干小队,每队选了伍长,对他们道:“凡是队伍临阵,若你队中任何一人?不拼死?御敌,则伍长与此人?同罪。”


    而他自己也拉了尉相愿分别作了两队的伍长,依阵法练习搏杀。


    甲士们从戎数载,从未见过?愿意下场与普通士卒对练的将军,不但惊诧,更不敢与他真打。


    孝瓘故意瞄了其?中一人?狠揍,那人?被揍得急了,才拼起命来?。这些禁军皆是层层选拔,以一敌百的猛士,孝瓘又在病中,渐渐力有不逮,手肘皆为其?所伤,尉相愿远远见了,忙叫停了搏杀,又命整编队伍,稍作休息去宫中戍卫。


    这边孝瓘拾起檀杖,独自走到校场边,尉相愿几步跟上来?,“第下,没事吧?”


    孝瓘背身摆了摆手,问:“有酒吗?”


    尉相愿解了腰间的酒壶,递给他,又问道:“第下为何不砍了那些士卒的脑袋?反而下场亲自导练?”


    “就一口?再打点去。”孝瓘丢还了酒壶,“你说呢?”


    “第下是想?让他们见识您的武功卓绝,以塞悠悠众口?”


    孝瓘“嗤”的笑?了,“他们大多出自‘百保鲜卑’,我这还发着烧呢,逞什么能?”


    “那是为何?”尉相愿挠了挠头。


    “那你会嘲笑?我的容貌吗?”孝瓘反问。


    “相愿自是不会。”他瞄了眼孝瓘,笑?道,“我羡慕还来?不及。”


    “那是为何?”


    “第下没发现自家门?口,早晚皆有许多年轻女子等候在那里,巴望着你打马而过?吗?”


    “没正?形,好好说!”孝瓘抬腿踹了他屁股一脚。


    尉相愿捂着屁股,做了个求饶的姿势,“第下的问题就很奇怪,你的性情我还不了解?”


    “你知我是怎样的人?,便不会笑?我;他们从未见我,自然?欺我面柔。所以,即便我今日斩了为首数人?,余下的也仅会认为我量小阴毒,而不会真心服气。”


    避寒钿(捉虫)


    虽然杨愔以戍卫太?皇太?后娄氏的名义, 于晋阳留下五千禁军,用以辖制那里的勋贵;娄氏却以并州的兵力反制禁军,并?在咸阳王斛律金, 安定王贺拔仁, 平原王段韶的护送下赶到邺城。


    娄氏在邺居住的北宫,亦是孝瓘轮值的宫所?。


    未进宫院, 就听见里面有哀嚎之声, 孝瓘不知发生何?时?, 赶忙加快了脚步。


    北宫正殿的殿门紧闭, 皇帝高殷立于阶下, 满面焦忧的望着被打得血肉模糊的十一叔高湜。


    这时?,自宫门跑入一老妇,扑在高湜身上便痛哭起来, 正是高湜的母亲游氏。左右将其拉起, 她便奔到高殷脚下, 哭道:“求至尊救救高阳王……”


    高殷无奈的叹口气, “朕并?不知十一叔犯了什么罪,惹得太?皇太?后怒责……”


    游氏突然不哭了, 她对着高殷冷冷一笑, “先帝说得不错,陛下果然没有?半分像他!今日若我儿死在此处, 大齐皇室便再无人肯助陛下!”


    她话音未落, 正殿的大门突然开了,娄氏缓步而出,“他的高阳王府, 不知得罪了多少宗室朝臣,我杖责于他, 实则救他。你且带他回去养伤吧。”


    孝瓘望着奄奄一息被抬出北宫的高湜,想起高阳王府那屈辱不堪的一幕,心中却并?未有?多少复仇的快感。


    此后数日,他奔忙于领军府与?皇宫之?间?。每至落日交值归家,清操都会检查他的体?温,再备好一桌饭菜。


    烛光映出的俏丽容颜,带着温暖的色泽,或颦或笑,孝瓘不得不将目光移到别处。


    这日回府,桌上的菜色更丰富了一些,虽还是素斋,却比以往精致了许多。他刚想好奇发问,却听门口的侍卫来禀:“河南王,安德王来访。”


    孝瓘顿悟,忙领了清操出门相?迎,远远便听见女子清脆欢快的声音:“清操!”——鹅黄斗篷下一张娇俏的脸,正是清操的闺中密友李阿范。


    延宗亦望见孝瓘,他喊了声“四兄”,便大跨步上前,紧紧将他的“四兄”熊抱在怀,他的身量几乎与?孝瓘一般高了,突起的肚子却阻了二人进一步亲密,他摸着肚子“嘿嘿”笑了两声,“你回来了!”


    孝瓘的眼?睛亮了几分,他眸光一转,点?了点?头。


    “伤是不是大好了?” 孝瑜立在阶下,朗声问道。


    “兄长。”孝瓘恭敬的行了礼,“已无大碍了。”


    孝瓘将兄弟们?让进正堂,请兄长坐了主位,自己则和延宗占了次席。又唤过清操与?二王见了礼,延宗看了看清操,径


    直问道:“四兄待你如何??若是不好,兄弟为你出气!”


    孝瓘捎了下延宗的脑袋,清操抬头望着孝瓘,轻颦道:“我们?……相?敬如宾。”


    “这是冲天?王的王妃李阿范!”延宗亦将阿范介绍给孝瓘,又指了指孝瓘,“这是我四兄。”


    阿范看了眼?孝瓘,规规矩矩的行了家礼,却又偷偷的朝清操不怀好意的一笑,而清操似在出神,并?未看到。


    孝瑜突然问了句,“四郎,才过你府门,见围了许多人,没出什么事吧?”


    孝瓘脸上一红,不知如何?作答。


    延宗“呵呵”一笑,“大兄没听过最?近坊肆流传着一句话吗?‘四郎艳独绝,世间?无其二’,门外那些女子都是争睹他绝世姿容的。”


    “大兄莫听他的,都是些镇日无事的闲人,我待会儿出去遣散了便是。”


    “你不如现在就出去,得些瓜果梨桃与?兄弟们?下酒啊!”


    “大冬天?的,哪有?瓜果梨桃!”孝瓘脸上的红晕已染到了耳根。


    清操掩唇一笑,“五弟刚还说,他若待妾不好,你会替妾出气,怎么现在又让他出去收果子?”


    此时?厨奴已上了酒菜,延宗忙倒了一杯,“是小弟失言,先自罚一杯!”


    “阿胖这混小子自新婚以后,倒是知礼懂事了很多。”孝瑜笑着看了看阿范,“全赖高门风仪的熏染啊。”


    阿范涩然一笑,延宗也干干的笑了几声。


    孝瓘想陪他一杯,却被清操拦下,柔声道:“先吃点?东西?再饮酒,不然又要难受了。”遂倒了碗温热的酪浆,塞到他手里。


    孝瓘接过来,轻语了句“谢谢”。


    清操叹了口气。


    阿范看在眼?中,岔道:“清操,我想与?你去后堂说话。”


    “好。”清操点?头。


    二人起身行礼,便自退下了。


    孝瑜目送着她们?下了堂,呷了一口酒,道:“昨日,皇帝下诏封我为清都尹,我没有?接受。”


    孝瓘皱了皱眉,问道:“皇命难为,兄长怎敢不受?”


    “下这旨意的并?非皇帝,而是那些辅政的汉臣。他们?主持朝政后,排挤常山王与?长广王,又罢免了很多勋贵的爵位,在朝中引起极大的不满。他们?虽有?先帝顾命,手中却无兵权,再加上太?皇太?后的威望,清君之?侧不过是早晚的问题。我拒受他们?所?封的官职,是向太?皇太?后表明文襄皇子的立场。”


    孝瓘明了了孝瑜的用意,遂举起杯,示意延宗与?长兄同饮,却听孝瑜又道:“听说高阳王薨了。”


    延宗刚举起的酒杯微微一颤,酒跃出来,洒在便便大腹上,他却浑然未觉。


    “今天?我去北宫请安,太?皇太?后哭着提及此事,说那日高阳王犯了小过,她怕他不成器,施以杖刑,谁料到高阳王回府不久便没了……延宗,为兄那日跟你说的事,你考虑得如何??”


    延宗低着头,紧紧握着手中的酒杯。


    “太?皇太?后杖毙高阳王,是在提点?宗室亲贵,而她故意说与?我听,恐是给你最?后的警告!”


    酒杯不堪其力,“咔”的碎裂开来,鲜血瞬间?沿着延宗的手腕流淌下来……


    “阿兄!我不能!她是我的妻子!”


    “她也是我的表妹。”孝瑜的嘴角衔着一丝苦笑,“几年?前,我阿娘还曾想把她指与?我为妇,而我却将母亲逐去了静德宫。人人都说我高孝瑜不孝,其实我只是不能与?宋门有?任何?瓜葛,我只是想在汉臣失势的时?候保护我的母亲……”


    孝瑜命人上了笔墨,冷然道:“写吧。”


    “阿兄……你是在诓我吧?阿范与?太?妃可不一样。我现在休了她,不过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前程性命,而她一样会受到家族牵累。”


    延宗用流着血的手夹起那支笔,鲜血混着墨汁,倔强的不肯落下。


    “高延宗!你长大了,必须懂得取舍!你只为一个女人而活吗?” 孝瑜重重拍着桌子,“你是大齐的皇子,你不是要上疆场吗?你不是做三公吗?你不是要建丰功伟业吗?你首先得先活下来!你不能为了一个女人而断送了大好的前程啊!”


    延宗愣愣的看着孝瑜,想好半天?,素白的纸面上渐渐多了三个歪歪扭扭的墨字。


    孝瓘看着延宗因为羞愤而涨红的脸,那一瞬间?,他想起了宣训殿中满身血污的猗猗,想起了宣光殿中强指与?他的郑妇,想起高阳王府中不堪回首的一幕……他就这么步步妥协,最?终失去了挚爱的女子……


    究竟是他自己太?怯懦,还是现实太?残酷?


    “延宗……”他想让他想清楚,可门外突然传来清操的声音——


    “安德王妃回来过吗?”


    “啊?刚还在这儿啊……”在廊上戍卫的张都督答道。


    延宗的手中的笔一动,他速速掷了笔,一个箭步冲到门口。


    门外又响起清操的声音,“妾身冒昧,打扰兄长议事,只是阿范方才说落了东西?,要回来取,但我候她许久,依旧不见人影……”


    延宗转回来,拿起席边放着的锦匣,“皇后赐给她的避寒钿,她舍不得戴,说要送给你。”


    清操进了房,蹙着眉接过来,“可她并?没有?进来拿……”她无意抬头,看到矮几上的那张邹巴巴纸,刺目的写着“离绝书”三个字。


    延宗显然也注意到她的目光,想伸手去捂,却已来不及。


    “你……要弃绝阿范?”她定了定心神,才意识到失仪,“安德王妃何?错之?有??”


    延宗暴躁的将那纸揉成一团,未着裘氅便奔到院门口,孝瓘紧追出去,一把拉了他,“我带人在我府中寻找,你且回家看看……”


    “不用看了……她在那儿呢……”


    延宗的声音发颤,孝瓘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月光映着门口那棵笔直的红松,一个鹅黄的倩影在树梢上随风摇曳……


    “阿范!阿范!”延宗跑过去把她抱下来,望着她惨白的睡脸,他哀嚎得像林间?的野兽……


    ……


    装殓时?,延宗发现了阿范仓促间?,用鲜血写给他的离绝书:“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


    乾明变


    乾明?元年二月丙申, 大行皇帝高洋下葬于武宁陵,谥号文宣。


    葬礼上?,常山王高演与长?广王高湛默然跪在天子高殷近旁, 听着身后那摧肝断肠的哭声, 即使?不?回头他?们也知道,那一定是尚书令杨愔。


    再回邺城时?, 酒肆茶坊开始流传起几首莫名的谣谶——“羊羊吃野草, 不?吃野草远我道, 不?远打尔脑!”“阿嬷姑, 祸也, 道人姑父,死也。”……


    辅政的大臣连夜面圣,清晨下诏以常山王高演为太师、录尚书事, 留在邺城任职, 而长?广王高湛拜大司马, 解除其京畿大都督的职务, 并外放并州刺史。同时?,内宫中还传出北宫禁军被撤换的消息。


    当日, 孝瓘领兵往北宫, 未入宫门便被都督叱利骚喝止。


    “大将军有?令,北宫戍务已由本都督接管了!”


    孝瓘转身看了眼身后甲士, 道:“领左右将军下辖左右府, 朱华门内戍卫就不?劳领军大将军费心了。”


    朱华门位于太极殿与昭阳殿之间,乃间隔内外朝的重要门户。齐国的禁中值戍沿袭魏朝,朱华门内皆由左右府管辖, 为皇室的贴身卫队,并不?受制于领军府。


    “大胆!你?敢违抗军令?” 叱利骚拔剑, 他?身后的甲士亦亮出了兵刃。


    孝瓘的宿铁剑已横在叱利骚的脖颈处。


    在双方剑拔弩张的对峙下,太皇太后的车辇缓缓出了北宫,向着南面的昭阳殿行去。


    孝瓘示意下属追上?去护卫,叱利骚刚想作声,便发?现颈上?的剑又紧了几分,他?抬头望了望孝瓘,这?少年的脸纤白?如玉,目光却凛冽如戈。


    眼望着车驾走远,孝瓘才收了剑,拍了拍叱利骚的肩膀,“速速出宫去吧。”


    叱利骚呆愣的望着他?带领余下的甲兵离去,他?才意识到宫中要出


    大事了。


    他?领兵慌忙往东门去,迎面撞见常山王高演,长?广王高湛,平秦王高归彦押着几个囚笼,气势汹汹直奔云龙门而来。


    笼中人俱是满身血污,奄奄一息,他?使?劲揉了揉眼睛,才看清那几个血人竟是首辅杨愔,领军大将军可朱浑天和,还有?侍中宋钦道!


    “叱利骚!同去昭阳殿!”高归彦大声喝道。


    叱利骚再次揉了揉眼睛——平秦王高归彦亦是辅政大臣之一,他?从领军大将军擢拔为司空,是他?名义上?的顶头上?司!


    “常山王造反了!高归彦也反戈了!快擒了这?几个反贼!” 可朱浑天和拼尽最后一丝气力?,声嘶力?竭的吼道。


    就在叱利骚犹豫不?决之际,长?槊已狠狠刺入他?的胸膛,而发?力?的人正是时?常一起与他?值戍的武卫将军阿那肱——昨晚他?们还一起偷喝了一整壶葡萄酒。


    失去头领的甲士张皇无措,唯一能?做的也只有?目送这?些龙子权臣如浊浪般涌向云龙门了。


    孝瓘率左右府兵护送太皇太后至昭阳殿。


    殿内聚集了数十位朝中重臣,殿廊及院内站满了皇帝的亲属羽林,人数至少有?两千人,为首的娥永乐拔刀拦顶在孝瓘的胸口,孝瓘用手握了刀刃,发?力?迫他?步步后退,二人僵持着直至正殿大门。


    高殷硬着头皮迎出来,身后跟着皇太后李氏,二人叩拜了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娄氏冷脸未发?一言,步履从容的进入大殿,端坐在昭阳殿的正中,这?才挥了挥手,示意那母子二人站起来。高殷也轻喝了一声,娥永乐才倏然抽回佩刀,随之涌入的羽林卫仍然留在殿上?。


    此时?,常山王高演带领斛律金、贺拔仁突然闯进昭阳院,殿外的羽林军执戟相向,孝瓘带来的左右府兵横槊在前?,高演等三人昂首穿过一片白?刃。


    甫一入殿,高演就以青砖叩头,瞬时?鲜血如注,和泪哭诉道:“臣与陛下骨肉相连,杨遵彦等人把持朝政,作威作福,王公大臣,皆不?敢多说一句。而他?们唇齿勾连,制造祸端,若不?趁早剪除,必将为宗社之害!臣斗胆把杨遵彦等人捉进宫来,并未刑戮。臣等未禀专断之罪,万死难辞。”


    数十人的大殿,连呼吸声都听不?见,空气即如凝滞一般。


    娥永乐抚刀直视高殷,刀在鞘内“咔咔”作响——高殷的脸灰败如纸,瘦弱的双肩瑟瑟发?抖,他?不?敢睨看娥永乐,只是警惕的盯着孝瓘,瞅着他?右手上?的血珠一颗颗落在地上?。


    孝瓘亦直视着高殷,他?回想起东馆学堂上?那个早慧博学的孩子,心中顿感五味杂陈。若时?光能?停留在童年该有?多好,不?会有?后来的东柏血案,亦不?会有?今日的乾明?之变。


    “奴等退下!”太皇太后的断喝打断了他?的思绪。


    娥永乐没有?动?,他?依旧望着高殷,刀鞘摩擦之声也未停止。


    孝瓘的手缓缓移到了剑柄上?,心中则在盘算敌我双方的实力?——府兵不?多,硬拼起来,必是一场血战。


    “我马上?让你?们这?些奴才人头落地!”太皇太后勃然大怒。


    羽林军慑于太皇太后的威仪,纷纷退出大殿,娥永乐拖在最后,泪流满面的回望了一眼高殷。


    孝瓘遂长?舒了一口气。


    “杨郎呢?”太皇太后问。


    “一只眼睛已经打出来了!”贺拔仁回道。


    太皇太后怆然道:“杨郎能?做什?么,留下他?不?好吗?”言罢又转向高殷诘问道,“他?们这?些人意图谋反,欲先杀我二子,再杀我,你?为何要放纵他?们?”


    高殷张了张口,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太皇太后反而痛哭失声,引得几位王公随之垂泪,娄氏哭罢盯着皇太后李氏狠狠道:“怎能?让我母子受这?汉妇的摆布?”


    皇太后李氏跌跪在地,口中称歉,常山王连连叩头。


    太皇太后又对皇帝高殷道:“还不?去扶起你?阿叔?”


    高殷咬了咬嘴唇,结结巴巴的挤出一句:“我……我只愿……叔父留我一命,让我……下殿去,那……那些汉臣,任由……叔父处置便是。”


    三日之后,太皇太后亲临杨愔的丧礼,用御金做了一双眼球放在杨愔的眼眶之内。


    太原长?公主远远的望着太皇太后,脑海中响起明?女?庵内母亲劝她下嫁杨愔时?说的那句话,“杨遵彦,尚书右仆射,博学多才,性情温厚……”,嘴角不?禁扯出一丝冷笑。


    太皇太后娄氏已走到女?儿的近前?,长?公主高泫面无表情的行过君臣大礼。


    “请太皇太后准允臣妾去明?女?庵修行。”


    娄氏将女?儿扶起,一把揽在怀中,失声痛哭道:“阿泫……家家对不?起你?……”


    高泫轻轻的推开母亲。


    “臣妾不?修超脱轮回,只修来生不?再做你?的女?儿。”


    娄氏缓缓收回了还想拥抱女?儿的手,却敛不?起划过沧桑面容的泪珠,她那早已冷若寒冰的心,竟忽然间碎裂了一角。


    三月戊申,皇帝高殷下诏以常山王高演为大丞相,都督中外诸军,录尚书事;长?广王高湛为太傅,京畿大都督。


    高演护送太皇太后返回晋阳,而所有?军国事宜也要随之呈报晋阳,由他?亲自裁决处置。


    高湛则以京畿大都督之名掌控邺城,稳住政变后动?荡的局面,并将高孝瑜荐为侍中,名为侍从皇帝左右,实则监视高殷的一举一动?。


    孝瓘追随长?兄留在了邺城,仍以领左右将军之职戍卫禁中。


    这?段时?间,孝瓘忙于军务,一直住在领军府内。直到辛未日晚间,孝瑜满脸喜色的找到他?,令其速速归府。


    他?不?明?就里的回到府邸,清操闻讯迎出,看到孝瓘先是一愣,而后长?舒口气,眼里竟隐有?泪光。


    孝瓘还道府中出了什?么事,急忙上?前?问:“怎么了?”


    清操拭净了泪,摇头笑道:“没什?么,你?回来便好。”


    掖庭哗变,都城人心惶惶,孝瓘多日不?归,音讯全?无,清操日坐愁城,未得一日安稳。


    “吃过饭吗?快把铠甲换了吧……”清操拉了他?往内庭走,到了房中,忽见榻上?的五色朝服,七旒冕,禁不?住一愣。


    “今日吏部送来的。说是明?日上?水一刻,令史会来府正式宣读诏册。”清操试探着问道,“第下此番立了大功?”


    孝瓘自嘲的一笑,“杨遵彦虽为汉臣,却可做到主昏于上?,政清于下。而他?死后,朝政乱作一团,我也不?知是立了功还是犯了过。眼前?这?些,不?过是站在胜者这?边,得了些实际的好处罢了。”


    “我知你?心不?在此处,但若逆流,自身尚且难保,何谈理想抱负?”清操边解明?光甲的带扣,边道,“杨尚书不?就是很好的例子?他?空有?报国之志,经纬之才,步子却走得太急,得罪的人也太多,以至于不?能?远行。倘能?韬光,也不?会有?今日的下场。”


    孝瓘卸了铠甲,摇头叹气道,“时?也,命也……”


    兰陵王


    次日天明, 孝瓘按季换好青色的朝服,清操拉他坐在榻上,亲自将冕冠戴好。


    她握着水苍玉, 正想?俯身, 孝瓘却是接过来,道:“我自己系吧。”


    他低头系好玉, 再?抬头时, 却见清操双颊绯红。


    “你怎么了?”他问道。


    “没……没什么……”


    刚刚, 她只是想?看看还有什么忘记的缀饰, 却见他一袭青衣水玉, 面容俊美无俦,脸颊不禁发起热来。


    “你的胭脂是不是涂得重?了些?”他追问。


    清操的脸烧得更厉害了,一直串到耳根上, 她赶忙用手遮了脸, 却盖不住红红的耳朵, 只得呛出几个字:“你别说?话了!”


    孝瓘窘然?嗽了嗽嗓子?, 道:“哦……好吧……我出去看看令史来了没……”


    吏部令史在正堂高声朗读了册封的诏书:“朕兄肃


    ,风调开爽, 器彩韶澈, 行有枝叶,道无缁磷。授之茅土, 卫我邦家, 可封兰陵郡王。”①


    随后,吏部令史请孝瓘乘朱帷三驾的高车直至阊阖门,尚书在那里授予他册书和玺绶。


    按制来说?, 这仪程实在精简得不像样子?,不过此时的高殷仅是名义?上的天子?, 不能再?参加任何典仪,孝瓘遂不多问,伏阙表谢,拜庙还第。


    再?回旧邸,已侯在那里的鸿胪卿将符节授与?使者,使者乘轺车来到兰陵郡王府中?,在西阶上高声朗读册书,孝瓘则跪伏于东阶,接受持节使赐下的白茅和泥土,再?行三次稽首大礼。②


    当晚,孝瓘并未如此前开府封王的宗室那般大宴百官,仅设家宴,请了几位皇叔和族内兄弟。


    席间兄弟们聒声谈笑,纵情豪饮,唯高延宗沉闷不语,一杯杯烈酒下肚,便似在喝水。


    孝瓘被长辈和兄弟逮着强灌了几轮,头倒不甚晕,唯是腹内翻江倒海,他以如厕之名告饶,大家才肯暂放了他。


    院中?骤起狂风,寒冷的空气灌入胸腔,竟将那股烦恶之气生生压了下去,神智也豁然?清明了许多。


    乱竹中?渺然?几缕琴音,伴着呼啸的北风犹显凄绝。


    孝瓘循声而至,摇舞的竹枝斑驳了两个浓墨般的剪影。


    女子?背着身,焚香而琴,她身后静立一名华服男子?。


    听?到脚步声,蓦然?回了头,见是孝瓘,不禁满面窘色。


    “三兄……”孝瓘低声唤道。


    那女子?也猝然?停了琴,扭头先看到孝瓘,又?望向孝琬,神色微异。


    “我其实是……看看谁顶着大风的弹琴……”孝琬僵笑了两声。


    “你……”孝瓘凝着清操,浓眉渐蹙——清操出身高门,自幼识礼,今天这样的日子?,她竟弃客人不顾,与?三兄在竹林抚琴?


    他的目光触到清操被冻得通红的鼻尖和脸颊,还有挂在睫毛上的一层浅霜,话到嘴边却未出口?。


    “我……”清操赶忙解释道,“今日阿范满七,我作了首曲子?,弹给她听?听?……”


    孝瓘这才看到簪在她发髻间的避寒钿——正是阿范送给清操的礼物?。


    孝瓘点了点头,道:“外面冷,弹完便回去吧。”又?转向孝琬,“走,咱们喝酒去!”


    兄弟二人一前一后步入正堂,孝瓘一眼便瞧见并未停杯的延宗,又?想?起清操的话,遂走到他身边,想?要劝慰几句,面前却忽生出一只酒樽。


    “长恭,三兄敬你!”孝琬将斟满酒的樽子?递给孝瓘。


    他本欲化?解方才的尴尬,但笔挺的身子?,嘴角的弧度,让人看起来依旧桀骜疏离,没有半分柔和。


    孝瓘接过酒樽,正欲满饮,延宗却伸手将酒樽搪了出去,“嘡啷”落在地上,酒汁洒了一地。


    “你干什么?!”孝琬勃然?大怒。


    延宗对着孝琬打了一个大嗝,然?后醉眼朦胧的转向孝瓘,微笑着问:“四……四兄你要跟我说?什么?”


    孝琬扇去那股酒浊之气,狠狠的推了一把延宗,“我给四弟敬酒,关你什么事?你撒什么酒疯?”


    孝瓘欲劝开二人,谁料延宗挥拳就是一击,正打在孝琬的面颊上。


    孝琬的脸登时红肿起来。


    延宗却还不忘补上一句:“装他妈什么装?还当自己是什么?”


    孝琬何曾吃过这样的亏,饶是赶来劝架的绍信拦腰抱了他,他还是边骂边踢道:“不就死个女人,哭天抹泪的,没出息的东西!”


    延宗被这话刺了心,他红着眼睛,像头猛兽般扑了过去,孝瓘抵着他的肩,拼了命的往回推,却听?长兄孝瑜一声断喝:“住手!”


    延宗突然?收了身,目光死死的盯着孝瑜。


    孝瑜大步跨到兄弟们中?间,对孝瓘道:“延宗喝多了,你扶他去后堂休息吧。”


    延宗挣开孝瓘的桎梏,眼神依旧不离孝瑜,冷笑道:“大兄,不是我说?你,是外头人人都说?你——”


    孝瓘伸手去捂他的嘴。


    他用含混不清,却提高数倍的声音喊道:“他们说?你……你白日是家主,夜里就是别人的褥子?!你他娘的连个苍头都不如!”


    众人的目光便如芒锋般刺在孝瑜的身上——


    孝瑜赤红着脸,不敢回头,却听?首席的方向传来长广王高湛的声音:“这么目无尊长的孩子?,理应拖出去打死!”


    孝瑜猛然?抬起脚,狠狠的踢在延宗的心窝上,延宗猝不及防,肥硕的身子?仰倒在几案上,几案被砸塌下去,案上的酒食倾洒,杯盘碎了一地。


    孝瓘和绍信都要上去扶,孝瑜大吼一声:“不准扶!”又?指着那突起的肚子?凶喝道,“滚!滚!给我滚出去!”


    延宗费了好大的劲才得坐起来,他抚着心口?,摇摇晃晃的走出门,再?没有多说?一句。


    十日之后,天子?下旨,外放延宗为定州刺史。


    晨露如霜,折柳话别,除了长兄孝瑜,兄弟们都来给他践行,延宗抱着绍信哭得像两个孩子?。孝瓘为他斟了一杯酒,沉声道:“延宗……不要恨大兄……”


    延宗满饮,“你不恨吗?”


    见孝瓘垂首不答,他兀自跨上马背,良久未行,终是回首望着孝瓘道:“其实我更恨我自己。”


    皇建元年八月公元560年


    是年八月,太皇太后废天子?高殷为济南王,常山王高演在晋阳宣德殿登临帝位,改年皇建,诏奉太皇太后娄氏为皇太后,皇太后李氏为文宣皇后。


    到了十一月,高演力排众议立元妃为皇后,世子?高百年为太子?;而对于鼎力支持他入篡大统的九弟高湛,并未如此前承诺那般成为齐史上首位皇太弟,仅授予右丞相的衔位,继续留在邺城打理政务。


    孝瓘已进中?领军,掌控邺城的领军府,并负责济南王所在华林苑的戍卫。


    此时,孝瓘已无需再?像此前那般昼夜轮守,清操却发现?他房中?的青瓷灯依旧彻夜长明。


    她备了碗粥进去,见他正伏案描摹,冰纨上寥寥数笔,勾勒出一名儒衫仕女。女子?头顶是一轮皎洁明月,整个画面透着孤寂苍凉之气。


    “四郎还没有睡?”


    孝瓘回了身,他放下笔,整了整衣襟,神情颇有几分不自然?。


    清操极力不往那画卷上看,只听?他温吞答道:“前些天都是白日睡觉,一时还不习惯。”


    其实清操知道,自突厥归来,他入夜才眠,鸡鸣已起,安睡的时间很少;后至邺城,时常要在夜间值戍,白日里就更加难以入眠了。


    “看你晚饭几乎没吃什么,莫不是腹间又?有不适?” 清操微叹口?气,将粥碗递给孝瓘。


    孝瓘微微一笑,接过来吸了一口?,温热微甜的液体流入喉底,舌尖还存有余香。


    “这是什么?”


    “菱芰米粥。”


    “天寒地冻的,哪里会有菱角?”


    “秋时梁王进贡的水红菱。”


    孝瓘想?了想?,似乎有点印象——只是那时各王府都笑梁王势颓,仅拿寻常玩意糊弄上邦天子?。


    “我记得各府主母皆不愿收?”


    清操浅浅一笑,“我看书上说?,菱芰可安中?补藏,养神强志,便留下了。”孝瓘心下一动?,却听?清操又?道,“本想?与?你分食,可惜那段时间你一直忙于军务,无暇归家,我只得将其焙干磨粉。刚刚和了粳米烹煮,再?调以石蜜……”


    “这粥是你亲自做的?”


    清操一愣,笑道:“家中?女子?必须从小蕴习厨艺,每逢祭祀,不任僮使,都要我们亲手来做的。”③


    “所以这可是祭品?”孝瓘笑言,话已出口?才觉不妥,遂岔道,“挺好吃的……”


    孰料清操的弯眉紧蹙,伸手夺了碗,道:“未闻圣人教诲,食不言,寝不语?你话多就别吃啦!”


    天子气(1)


    按新?帝令, 整个腊月都需讲武。直至晦日,在晋阳城外割草为墠,墠场中央及四周树立起五色牙旗, 各军将士严阵以待, 都希望能获得皇帝的肯评。


    新?帝高演头戴武弁立于高台之上,各军主帅挑拣精锐的士卒依旌旗演习战阵。


    勇士手执钲鼓刀楯走在最前?面, 接着是普通步卒, 执槊者和弓箭手则拖在最后。此时鼓声大作, 将士们严阵贯甲,


    各为直阵。


    高演乘革辂车, 由大司马高浟驾车到军中检阅,最后进入行殿,各军变为五行之阵。


    次日便是元正嘉宴, 高演显得十分高兴, 他祝酒时大赞昨日演武, 军容齐整, 将士勇猛,大司马高浟功劳匪浅。又拉了孝瓘的手, 问他如何将一向桀骜的领军府禁军训教得如此?熨帖, 孝瓘简短作答后,高演表示甚为满意, 为其?增邑通南一千五百户, 加开府仪同三司。


    九王高湛端了酒杯,勾着嘴角望着六兄——他现在忌惮他竟已到?了这种地步?卸了他大司马的职务不说?,连他京畿都督府的几千兵马都要找领军府来看着。


    高湛看了一眼身侧的高孝瑜, 笑着敬了一杯酒,轻声道:“开春去打猎吗?”


    孝瑜心中一惊——六王高演策动?乾明之变, 就是与九弟高湛以打猎之名?,在郊野谋定?大计的。


    皇建二年公元561年


    自文宣帝崩殂,文襄皇后元仲华便从高阳王府搬到?了邺南的花佛堂。她自觉羞耻,几乎与皇室断了往来,甚至连嫡子孝琬也极少相见?。


    春日里,花佛堂传出文襄皇后生病的消息,此?时孝瓘正为使持节在河南、成皋巡视,清操只得独自随着孝琬的姬妾来探望嫡母。


    “你就是郑氏?”那姬妾看清操的眼神有几分古怪,“你自去禅房吧,厨下还熬了药。”


    清操点点头。


    花佛堂的曲径通幽,颇有些与世隔绝的味道,古朴的禅室,供着一尊白玉的佛像。左置一榻,元仲华仰卧其?上,似是昏睡不醒,河间王孝琬虚坐在旁,神情甚是忧虑。


    他抬眼看到?清操,原本黯淡的眸光瞬时一亮。


    “三殿下。”清操端端的行了礼,轻声问道,“阿家①可好些了?”


    “并不见?好。”孝琬眸间又覆了暮气,重重叹了口气,“四弟还未回来?”


    清操支吾着,“我确是写了封信,不过才刚发现忘了送至邮驿,想来他还不知?阿家病重。”


    孝琬冷哼了一声,“你无需替他遮掩,我已派专人?往河南送信,依旧不见?他的人?影。”


    清操不由结住。


    孝琬看了眼清操,“他这人?自幼性冷薄情,待家家尚且如此?,何况旁人??”


    清操低了头,不再多言。


    孝琬又叹口气,“你且帮我照看一下,我去看看药。”


    孝琬出去后不久,元仲华的眼皮微动?,缓缓启了双目,看了半晌清操,神情有些恍惚。


    清操忙起身行了礼,刚想开口禀明身份,元仲华却主动?道:“女?施主是四王的妃子吧?”


    “妾身郑氏见?过阿家。”清操点了点头,心中难免诧异——自她嫁给孝瓘,便没见?过婆母,元仲华又是如何认出她的?


    元仲华咳了几声,背身向内,冷言道:“我已入空门,哪里还是什么阿家?”


    清操怕她是生了孝瓘的气,忙解释了两句,“四郎为政务所困,特嘱妾身前?来探望。”


    元仲华扭头看了她一眼,轻叹口气,又背回身。


    “贫尼本应不理俗务,却始终有件未了的心事,或许你可以帮我。”


    “阿家何出此?言?能为阿家分忧,原是妾身的本分。”


    “河间封王建府已有十余载,却不肯册妃,老尼想着,以你郑门清贵,许是可以合了他的心意。”


    清操万没想到?已在佛门的文襄皇后会说?出这番话来,一时也不知?如何作答,挠了半天头,才勉强答道:“待妾身回去给阿翁写封信,看他能不能在族中物色物色……”


    “你家中可有待字闺中的姐妹?”


    清操窘道:“同辈中唯妾一个女?子,晚辈的年龄恐与殿下不匹……”


    元仲华沉默片刻,忽而又道:“当年,你姑母原是想将你指与三郎的……”


    此?时,孝琬已端了粗瓷的药碗回来,元仲华忙住了话题,岔道:“对了,那边的箱中有封信,烦劳你帮我转交孝瓘吧,这许多时日未曾见?他,竟也忘了这事。”


    清操出了花佛堂的院门,展了那信皮,发觉上面既无收信人?的名?字,又无寄信人?的名?字,甚是蹊跷。


    “王妃怎么在这毒日头里发呆?家中来了位协律郎,请您往太乐署里去一趟。”近婢避尘上前?禀道。


    天子气(2)


    圆丘春祀, 天子对仪典上的音乐极为不满,乐器不全,乐章缺漏, 胡戎乐曲混杂其间。遂命太常寺制造宫悬之器, 重谱雅乐,以正中原天子的皇仪。


    可惜汉末天下大乱, 晋末五胡乱华, 纷攘百年, 会?奏韶雅正音的乐工早已寥寥无几。


    太常寺卿本欲请擅长音律的荥阳郑公来矫音, 但老郑公年事已高, 不便远行?,遂举荐了自己的孙女。朝野对此颇有异议,认为妇人不应涉预礼乐之事, 却一时也找不到更懂雅律的高门来代替。


    这是一个夏日?渴睡的午后, 就连回?廊上悬垂的编钟仿佛也在恹恹打盹。


    孝瓘走过这道回?廊, 驻足在太乐署深处一间小室的门外。他轻轻敲了敲门, 打断了室内的琴瑟之音。


    一名协律郎开门探出头?来,他不认得孝瓘, 却被他的一袭重甲吓了一跳, 以至于?问?话?的声?音都有些?发?颤:“这……这位将军有何指教?”


    “我来找人……”他的目光透过协律郎,直往房内看?去。


    “谁啊?”房中传来清操的声?音。


    孝瓘还未应声?, 清操已走到门口。


    汗濡的发?丝贴在她的脸上, 颈间额际亦是缀满汗滴,面?色彤艳,恰如她发?髻上的那?朵娇艳的蔷薇。


    “殿下?”清操惊喜道, “你怎么回?来了?”


    孝瓘点点头?。


    “我听闻家家病了,便速速赶了回?来。可是……她依旧不愿见我……”


    他说完, 轻声?叹了口气。


    “阿家知道你的心意便好,而且我前几日?去花佛堂探望过了。对了……”她猛然想起文襄皇后给她的书信,但一摸袖兜,并未带在身上,不如晚上归家再拿给他看?。


    “对什么?”


    “没……没什么……”


    孝瓘也未深问?,只从怀中掏出一柄木剑,递到清操眼前。


    清操接过剑,左右端详,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猜这是何木所造?”孝瓘问?道。


    清操又看?了看?,再闻了闻,试探答道:“是柿木吗?”


    “嗯。”孝瓘笑着点头?,“你家乡的柿木有名,我就请人制了一把剑,送与你吧。”


    清操抬头?望着孝瓘,叹道:“你若想给我带手信,其实用不到这么大块的木头?……雕支木簪许还俭省些?……”


    一旁的协律郎禁不住“噗”的笑了一声?。


    协律郎自觉失仪,忙打岔开溜:“殿下远道前来,必然渴了,待臣去取些?水来……”


    “有劳。”孝瓘后退一步,侧转身,给他让出一条路来。


    协律郎赶紧出了门,孝瓘目光却仍盯着他远去的身影。


    “他是谁?”


    “啊?”清操还在把玩那?柄木剑,“哦,他叫万平。”


    “万平……”孝瓘随之念了一遍,“刚刚是他在弹琴?”


    “是呀,他琴弹得也极好!你知道吗?他竟然会?弹我阿翁的《龙吟十弄》!而且,他会?制编钟,还会?调音呢!他家中有好几本古谱,刚刚答应给我带过来参详……”


    “哦。”孝瓘轻声?应了一句,仿佛对清操所言之事并无太大兴趣。


    清操见状,也不再多?言,只道:“你进来坐坐吗?”


    孝瓘款步而入,边解佩剑,边往四下里看?:


    本就不大的房间被琴、瑟、筝、筑等各式乐器塞得满满当当,唯一的茜纱小窗也被一面?大鼓挡了,进不来半点凉风。


    “这么热……”他扯了扯领角,“你不会?中暑吗?”


    清操见他身着厚甲,头?戴盔胄,盔顶的红缨便如一簇燃烧的火苗,不禁轻嗤笑道:“你穿成这样才会?中暑吧?”


    说着从桌上捡了两枚沁凉的李子,将其中一枚递给孝瓘。


    孝瓘接过李子,咬了一口,沁凉的果汁四溢开来,心情也随之舒畅了许多?。


    “这李子真好吃。”他边说边吞了整枚李子。


    清操遂把另一枚也递给他,“万协律说,他家门口有几株李树,他娘子采了李子,就浸在井水中,每日?都给他带上几枚。”


    孝瓘缩回?了接李子的手。


    清操又把李子往前递了递,“你吃吧,我刚吃了好几枚了。”


    “我……其实也不怎么渴。”


    清操看?了看?鬓边的汗滴,狐疑道:“真的?”


    “嗯。”孝瓘答道。


    “好吧。”她从袖中抽出一块绢帕,笑着递给孝瓘,“我看?你还是速速回?家,换件轻便的衣裳再过来玩!谁家大热天穿成你这副摸样?”


    “我没空回?家。” 孝瓘接过帕子,草草蘸了蘸,又还给清操,“我须即刻启程,赶往晋阳。”


    清操一愣,敛了笑容问?道:“你去河南前,不是一直在华林苑戍守吗?怎么忽然要去晋阳?莫非那?里发?生了什么变故吗?”


    孝瓘目光闪烁,答非所问?:“我听闻著作郎祖珽也在邺城,参与重谱雅乐之事?”


    “就是那?个被文宣帝称之为‘贼’的人?”清操不屑道,“他不过在洛下听了几首曲子,哪里懂得真正的雅乐?他硬生生地加进许多?西凉的调子,所成的音律皆不在宫调,反倒令徵、羽、角这样的谣俗之音喧宾夺主。”


    “雅乐为何要在宫调?”


    “宫象征君王啊。”清操见孝瓘不吃,便将李子濡了满嘴,含混不清的答道。


    “那?他也许不是不懂雅乐……”孝瓘笑了笑,压低声?音道,“前几日?太史进言,说邺城有天子气。”


    清操速速吞了李子,惊讶地望着孝瓘——自新?帝高演登基以来,一直驻在晋阳,许多?国之要务都是通过并州尚书省上传下达的,邺都的僚属显得格外冷清,哪里还有所谓的“天子之气”?


    “既如此说,那?我也不去纠他曲中之谬了。”


    清操又扯回?原来的话?题,“你此去晋阳做什么?”


    孝瓘故作无事的笑笑:“我统领禁军,本来就应该在御前戍卫啊。”


    清操半信半疑,却也没有再问?。


    即便她再问?,孝瓘在此处也无法多?说——他赶赴晋阳,正是要将邺都的“天子气”送去龙城晋阳。


    求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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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邺城与晋阳之间,延袤着一条雄奇壮显的太行山脉,滏口陉成为齐人穿越群山的重要通道。


    这一路景色峻美, 珈蓝林立, 建有天子的离宫与宗室的别院,鼓山的石窟寺乃其中最有名的休歇之所。


    孝瓘与高殷驻足在这石窟寺的山门下。


    高殷听闻僧稠禅师圆寂, 无论如何也要来参加这场荼毗法?会?, 孝瓘知僧稠曾与文宣帝授“菩萨戒”, 遂同意陪他前来。


    寺中香烟缭绕, 梵音低徊, 台上的高僧洪声说法?:“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 寂灭为乐……”


    随后?举火荼毗, 台下僧众齐诵佛号, 目送禅师脱苦行之身?, 入涅槃之境。


    高殷静静的望着那被烈火扭曲的空气,轻声吟道:“形容稍歇灭, 齿发行当堕。自?古皆有然, 谁能离此者?”①


    孝瓘侧目,见他眼中竟噙了泪花, 猜他一定由?彼及此, 想到了自?己所处的绝境。


    “四兄。”高殷果然转过头,发声问道,“你……你会?放我一条生?路吗?”


    孝瓘权作未闻, 漠然转了身?。


    高殷几步追了上去,侍从们亦随他们退出了观法?的人?群。


    二人?头顶骄阳烈日, 脚踩崎岖山径,骈行入山礼佛。


    孝瓘走在前面,手?抚宝剑,步履沉稳;高殷跟在后?面,早已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河南王说……你已应了他……”


    自?孝瓘任中领军以来,大兄孝瑜曾度次找他,与他下了两条严令:其一,不准他掣肘长?广王高湛的京畿军,其二,便是让他将禁足于?华林苑的高殷送至京畿军中。


    孝瓘左右为难,只得自?请去了河南、成皋巡视。


    后?来谒者去河南传旨,命孝瓘即刻护送高殷赶赴晋阳。


    孝瑜再次来到华林苑,将夺嫡大计和盘托出:“济南王本是世嫡,奈何主上夺之,现下长?广王欲以顺讨逆!”


    于?公于?私,孝瓘并不认为乾明之变是一场谋逆。


    遭逢乱世,仁弱的汉人?根本无力驾驭齐国,宗室勋贵不过是为大齐扶立一位英明孔武的帝王,常山王高演恰恰拥有这样的能力;更何况,文宣帝在东柏堂暗杀兄长?,传到高殷手?中的帝位本就不是名正言顺。


    “大兄诸事庞杂,许是忘了曾在晋阳说过——你不会?眼睁睁的看着太子高殷登临帝位的!”孝瓘的目光冷若冰霜。


    “为兄自?然没有忘记那些话。可我也说过,逝者的事当留给逝者,对生?者来说,没有什么比活下去更为重要的事了。”


    “阿兄,我们忠心奉主,守土安民,就不会?有性命之虞。”孝瓘由?衷言道。


    “孝瓘,我知你心胸坦荡,清如山泉,并不懂人?心沟壑,狗苟蝇营。你想想,以我与你九叔的关系,至尊是不会?真正信任我的,他亦会?对你们有所猜忌。”


    他见孝瓘咬了嘴唇不再多言,遂将一番计谋尽数告诉了他。


    ……


    孝瓘与高殷终于?行至石窟。


    窟室深阔,内有一尊高大佛像,佛像背倚五彩头光,飞翔之龙,显得更加庄重祥和。


    高殷刚要拈香参拜,却被孝瓘伸手?拦了。


    “济南王,此佛像是文襄诸子同为父皇敬造的,你莫要参拜。”


    高殷一诧,“为何?”


    孝瓘只管行礼,再将香插入炉内,提步出了窟室。


    此时,日已西?坠,夜间赶路不甚安全,孝瓘决定一行人?留宿在石窟寺中。


    孝瓘在家中尚不能安眠,而今换了个地方,更加没了睡意,他叫来小僧,问道:“你们这里可有菱芰?”


    “寺中有池塘,种了莲藕和菱芰。”


    孝瓘忙请小僧和米熬了。


    那碗粥香气扑鼻,他蒯了一勺尝在口中,却没有家中的味道。


    他悻悻的放了碗,走出佛室,但见月光涌于?山峰之间,泻于?□□之上,心情一时舒朗,口中不由?轻啸起?来。


    待出了院门,他才微愕地住了声——他所啸的调子,竟是清操那未名的琴曲。


    他回头看了眼紧随其后?的尉相愿,斥道:“你跟那么紧做什么?”


    尉相愿一愣,有些摸不着头脑,用脚量了量二人?的距离,“跟平时差不多啊……”


    “天热,离远些。”孝瓘烦躁的摆摆手?。


    “哦。”尉相愿站定在原地,“多远?”


    “能多远就多远。”孝瓘头也不回的走了。


    “我没着你没惹你,你这叫什么话?”尉相愿腹谤,却也不敢再追上前去。


    孝瓘也不过是想踏着月色,散散步,倦了就回去睡觉。


    谁料才行不足一里,彩云遮隐明月,山径转折幽阴,他正想返回来,却听林深处有人?在说话。


    “子骞,你怎么又回来了?”


    “从祖导归极乐,贫僧焉能不来?你呢?而今在何处供职?”


    “天子大行后?,我便被免了官职……”


    “哎……那媪子之事,可就不太好办了……”说话人?戛然而止,许久才压低声音,“阿初……嗯?怎么了?”


    孝瓘自?知引起?了对方的警觉,他退到一棵古槐后?面。


    两个人?影从林间走出,月色晦暗,看不清相貌,只见其中一人?头戴禅巾,应是个沙门;另一人?麻衣芒履,是寻常百姓的装扮。


    他正欲追上前去,忽听身?后?传来脚步声。


    孝瓘一回头,见是尉相愿赶来护卫,便给他递了一个眼神?,尉相愿会?意向前追去。


    孝瓘先回禅


    房,尉相愿后?至,孝瓘问道:“你可赶上前面二人??”


    尉相愿道:“只赶上那戴禅巾的人?。”


    “他是石窟寺里的僧人?吗?”


    “不是,是个云游僧。”尉相愿顿了一顿,“殿下可是听到了什么?”


    孝瓘摇摇头,“不过寻常寒暄而已。只是夜深人?静,让我多了几分警觉。”


    次日天晦未明,孝瓘便已起?身?上路。


    下山的道路布满荆棘砾石,愈行深处愈发仄窄,直至头顶孤悬一线蓝稠的天空。


    猛然,一支冷箭以极快的速度穿过矮丛,银亮的箭头向孝瓘面门呼啸而来,火光电石之间,长?槊弹飞了羽箭,高殷伏在马背上,吓得失声痛哭。


    “哭什么!”孝瓘收了长?槊,凶吼了一声。


    高殷颤巍巍的直起?身?,但见一伙粗野之人?向他们奔袭过来。


    高殷见那些人?并未蒙面,也不知他们究竟是长?广王派来接应他的,还是心存必死之心来屠戮他的……


    但当看到他们亮出白刃,杀将过来的时候,高殷不由?得卯足了劲,纵身?跃到孝瓘重霜马上。


    重霜被这突来的重量骇得举蹄长?嘶,孝瓘挽了缰绳,稳住马身?,怒道:“你干什么?”


    高殷哀声哭求道:“阿兄……阿兄……救救我吧……”


    孝瓘听他气结难继的声音,不禁叹了口气,“回你马上去。”


    “不……不……不回去!”高殷揽着孝瓘的腰不肯放——他哭嚎的样子倒真像极了当年?流着大鼻涕、藏拙卖傻的二叔。


    孝瓘的心又阴了几分。


    此时,杀手?的白刃已至,孝瓘无暇再与他纠缠,他一裹马腹,挥槊杀将开?去。


    “殿下先行,我等垫后?!”尉相愿及所辖士卒已与那些杀手?厮杀起?来。


    重霜一骑绝尘,将诸人?统统甩在身?后?,高殷心下稍安,正欲长?舒口气,前路却被数十名蒙面弩手?拦了。


    孝瓘怒目凝着眼前那些蒙面弩手?,其中一人?的眉眼竟有几分熟悉,却怎地也想不起?来。他也无暇细想,只轻道了声“抓紧”,便提缰冲了过去。


    高殷龟缩在孝瓘身?后?,腿上依旧中了数支弩箭。


    他只觉伤口剧痛,想低头看看,才睁了眼,便在迷蒙的视线中见到无数箭头闪着凶光,向他们遄驰而来,他赶紧重又闭了眼,颤声道:“阿……阿兄,快些跑……”


    孝瓘没有应声,颠簸却愈加剧烈。


    重霜果然是匹千里良驹,虽载了二人?,速度却丝毫不减。


    眼见杀手?已远,高殷才缓过气,“他们都说你……你是……是兄弟里武功最好的,今……今日得见,此言非虚!”


    “啊……咱……咱们再行几里歇一歇吧?你看,我这……血把裤子都浸透了……”


    高殷结巴着一连说了数句,孝瓘始终不言。


    他终于?问道:“阿兄……你我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


    孝瓘这才从唇角挤出了几个字:“没有误会?。”


    高殷这才放心地点?点?头,又道:“我记得你自?小就不爱说话,如今愈发惜字,回想你曾对我说过什么话,竟都没印象了。不过《论语》教?人?讷言敏行,你确是我心中唯一做到的人?。”


    他顿了一顿,又道:“你在肆州乔装行刺酋首,救我父皇,我一直铭刻于?心,感念不忘。”


    孝瓘沉默良久,低声回道:“民为贵,君为轻。”


    过了磁山镇便是一路坦途,重霜飞驰在官道上,扬起?了一层薄薄的烟土。


    眼见幽沉的暮色吞噬了天边最后?一缕红霞,高殷复又开?了口,“阿兄,咱们不找驿馆投宿了?”


    孝瓘充耳不闻。


    “这……这已过晋阳界了吧?还不投宿吗?”


    ……


    “阿兄,你预备在何处放我?”


    ……


    “四郎,你不是答允你大兄了吗?”


    ……


    “你……你怎地能言而无信!”


    他见孝瓘不答,心中有些发急,正欲跃下马去,但觉腰间一凉,一柄短刃正抵在那里。


    “高……高长?恭!你这是什么意思?”他知孝瓘不答,又道,“吾……吾乃世嫡,长?广王顺天应民,讨伐逆贼,而你这是……要助纣为虐吗?”


    孝瓘衔了冷笑,愈发裹紧了马腹,重霜深解主人?用意,四蹄飞驰,直奔大明宫的方向。


    眼瞅着大明宫迫在眼前,高殷自?知那里必是有去无回之所,索性死境求生?,再不顾那短匕的威慑,一个飞身?跃下马去。


    他的身?子重重落在黄土路边。他痛得龇牙咧嘴,用力捂住小腹汩汩流出的鲜血——逆着霞光,他望着高大战马上缓缓迫近的人?影……


    那人?的脸在暮光中清晰,又在泪水中迷蒙;


    那人?的面色惨白,正生?生?拔出数支没入明光甲的弩箭;


    那人?艰难地下了马,手?执长?剑,步履蹒跚的走向他……


    “长?……长?恭……你……你……不记得……东馆学堂……我给……给你讲……诗经?”他结巴着,哭得像个孩子,“在校场……你……你……教?我……射箭?在……在太液池……我……我们……作诗联句了?”


    孝瓘以长?剑拄地,他闭了眼,童年?的往事历历在目,仿若昨日般清晰,然而这点?微末的情谊如何抵得过惨绝血案所烙下的刻骨仇恨?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用以消释眼角才刚凝起?的泪珠。


    他解下腰间的带子,几步走到近前,决然捞起?拼死挣扎的高殷,将他的双手?反缚在后?面,用带子打?了一个死结。


    他做了这一连串的动作,呼吸变得粗重难继,遂歪头咳出一口血沫。


    日华渐敛,明月在途,巍峨的大明宫北门前二人?一马。


    戍卫已往内宫通传,孝瓘用沙哑低沉的嗓音讲述了一段前朝旧史:


    “慕容冲,小字凤皇。符坚灭燕,冲年?十二,有龙阳之姿,坚虏而幸之,一时宠冠□□。冲以亡国受辱之恨,起?兵河东。冲果敢善战,连克劲敌,兵临长?安。坚身?贯甲胄,飞矢满身?,血流被体,终败亡于?五将山……”②


    讲罢又道:“昔年?济南王将这个故事讲与兰京,今日,我便以此为临别赠言。”


    此时通传的戍卫已回,一把抓了高殷便往内走。


    高殷回身?,绝望的看着孝瓘,痛哭着摇头道:“我……我……我高殷对天发誓,我……从……从未见过兰京!更……更未与他讲过这个故事!阿……阿兄!你……要信我!”


    清操是借口引导一支龟兹乐队,去给大病初愈的皇太后?解闷,才来到晋阳的。


    前些日传来孝瓘在鼓山受伤的消息,令清操寝食不安,却又不能违命离开?太乐署,好容易逮了这么个机会?,也顾不上什么大家风仪,只管和低贱胡伶同食同住,同往晋阳。


    队中的译者是个俊俏的女郎,眼眸深灰,长?发微卷,夏言说得很流利,自?称家祖母乃中原人?,给她取了小字痴巧。


    清操将她们安顿在馆驿,自?己便径直去了绿竹院。


    她甫入院门,但见正堂大门紧闭,尉相愿执剑立在门口,神?情肃严,见是清操,忙上前行了礼。


    “殿下的伤怎么样了?”


    “箭弩之伤,所幸未及要害。”


    清操长?舒口气,欲往里走,却被尉相愿伸手?拦了。


    “王妃稍安,河南、河间二王才刚进去。”


    清操只得驻足,想返身?去厨下看看,却听房中一声怒吼——


    “你为何善做主张!”


    随即传出杯盏碎裂之声。


    清操与尉相愿不约而同的冲进正堂。


    高孝瑜立于?正堂之上,缚手?背身?,呼呼喘着粗气,孝瓘仅着寝衣,发髻松乱,倚跪在矮几边,止不住的低咳。


    堂中地上尽是白瓷碎片。


    孝琬见了尉相愿,示意他先行退下,也无需急着找人?收拾。


    清操留在堂上,她蹙眉行了礼,刚想开?口缓和气氛,却见孝瓘抬起?头——他面白如纸,眼底青黑,霜白的唇角隐隐有一丝血痕。


    “我遵奉皇命,何错之有?


    我为父报仇,何错之有?”


    孝瑜回身?,步步走到孝瓘跟前,俯身?在他耳边,质问道:“你眼里只有东柏血案,就没有兄弟们的命吗?”


    “延宗在酒席上说的话是不是真的?兄长?是不是只把我们当做棋子?”他轻声一笑,神?情甚为凄楚,“事情败露,大兄竟连我都不肯放过……”


    “四弟!”孝琬斥责了一声,孝瑜闻之,却如烈焰烹油,一把拎起?孝瓘的脖领,一拳拳狠狠落在他脸上、身?上,直到他再遭受不住,猛地喷了一口鲜血,孝瑜才愕然住了手?,将他抛在一旁。


    清操早被这狂风之势吓到,她也不顾身?份,一把抱了孝瑜的腿,哭道:“无论四郎所犯何过,请大兄看在旧年?的兄弟之情,饶他性命……”


    孝瑜见他吐血,骤然冷静,再加上这哭天抹泪的女子,心中虽气,却也无法?再下狠手?,只道:“这条路是我替兄弟们选的,我只会?尽我所能护你们周全!”


    孝瓘勉力支起?身?子,尚未开?口,又先呕出一口鲜血,“大兄……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也许那条路是错的……”


    最后?几个字几为气声,清操连忙扑到他身?边,发现他气若游丝,业已昏迷过去。


    “哎!”孝瑜重重叹了口气,“半个多月了,断断续续也不见好,去给他找个大夫好好瞧瞧!”


    孝瑜丢下这么一句,拔腿走出门去。


    孝琬唤过尉相愿,二人?齐力将孝瓘拖抱到榻上,又命他速去请太医。


    清操这才发现孝瓘的寝衣血渍斑斑。


    她含泪解了衣带,方见他胸前缠裹的绢帛早被鲜血浸透了。


    “究竟出了何事?他怎么伤成这样?”


    “朝堂上的事,你不知道才好……”孝琬话才说一半,却哪里受得了清操盈盈而动的泪眼,叹了口气道,“九叔与大兄欲拥立济南王,遣人?佯装刺客将其劫走,谁料四弟拼了性命,硬是将他送到了晋阳交与至尊……现下至尊对四弟颇为器重,时常召他入崇德殿参议政务,他的伤也因此而迟迟难愈……”


    清操听后?一惊,大兄孝瑜自?幼与长?广王高湛一起?长?大,情感甚笃,现下长?广王欲谋帝位,大兄自?然助他,但孝瓘又得至尊信赖,夹在他们中间,实是凶险异常。


    她只得圆滑回道:“四郎一向敬重大兄,许是有别的缘由?吧……”


    孝琬神?情有些为难,嗖了嗖嗓子道:“那个元猗……元氏曾与他说过,东柏血案乃济南王一手?促成。”


    清操看了眼病榻上的孝瓘,才抹净的泪水又聚起?来,孝琬递了块帕子,道:“你……擦一擦吧……”


    清操接过帕子,却只用手?背抹了眼泪。


    她站起?身?,把那帕子浸过温水,拧至半干,一点?点?拭净孝瓘脸颊及脖颈处的残血。


    金创医来得倒是不慢,看了伤口,开?了几副药,留下一名药童帮忙,便自?离开?。


    药童上前用剪刀绞了染血的绢帛,因天气炎热,伤口化脓感染,加之方才溢出的稠血,竟连绢帛都取不下来。


    药童稍在手?上加些力道,孝瓘随之极痛苦的蹙了蹙眉,口中发出低低的呻/吟之声。


    “你先去研药吧。”清操打?发了那孩子,自?己则拿了过火的剪刀,用刀尖一丝丝的挑拨绢帛上的经纬。


    “你行吗?还是让药童来吧……”孝琬在旁看得心惊。


    “药童哪知轻重?撕下一块皮的都有。”


    孝琬哧哧一笑,“说得好像你换过金疮药似的。”


    “怎么没换过?那年?晋阳待诏,失手?打?碎佛珠,被太后?笞责三十,险些没命……”


    “为他?”孝琬看了眼孝瓘。


    清操带泪一笑,却正迎上孝瓘微启的双目。


    她望着他的眼睛,轻弹开?眼尾的泪珠,缓缓吐了两个字:“不是。”


    孝瓘的眉心一颦,“嘶”了一声。


    “对……对不起?……是不是弄疼你了?”


    “没事。”他的声音低弱而沙哑。


    “那你再忍一忍。”她边说边在伤口上撒了药粉,又在上面轻轻的呼着凉气,“马上就好了。”


    孝琬面露窘色,伸手?探了探孝瓘的额头,“你好生?将养,愚兄先告辞了。”


    孝瓘欲起?身?相送,却被清操按了。


    片刻,孝琬又折回来,从袖中取出一股玉钗,对孝瓘道:“险些忘了,元氏托家家带的信中还有这股钗子,落在箱底了,家家特意嘱我给你带过来。”


    孝瓘颤抖着接过那半股钗,确是猗猗许他来世相认的信物。


    “此物何处而来?还有……你刚说……什么信?”


    “你……没收到吗?”孝琬干笑着,旋即看了眼清操。


    莫非清操没有把信交给孝瓘?


    可清操乃是明媒正娶的兰陵王妃,元猗猗不过是抢来的“窃妻”,且婚约早不作数,出身?高门,谙熟礼数的清操怎会?因妒而瞒下那封信?


    孝琬心里这般想着——


    不过看眼下情形,不禁担心自?己说错了话,正想遮掩几句,却听清操坦然言道:


    “那日我去花佛堂探望家家,她嘱我带封信给你。你那时远在河南,后?来太乐署匆匆话别,我本想提一提来着,可又一转念,那信并未带在身?边,所以当时就没说出口……信我已带来晋阳,待会?儿取来你看吧。”


    孝瓘揉捏着手?中的青雀钗,口中只道:“并不急在此一时。”


    清操见他神?情困倦,拉了薄衾与他盖上,与孝琬一同出了房门。


    送走孝琬,她自?去看药。


    待药煎好,她呈了药盘重又回来。


    清操知他一向浅眠,便蹑手?蹑脚的来到床前,却发现他速速闭了眼去。


    她将托盘放在矮几上,转身?出去取来半钵热水,将药碗放在钵中。


    幽幽自?语道:“睁着眼睛睡觉,你是鱼吗?”③


    孝瓘睁开?眼,怔了一怔,颇为窘道:“我是前些日睡得多了……”


    清操从袖中取出信,放在薄衾上,欲返身?往外走。


    “清操……”孝瓘唤了一声,抬头看了看她晦暗不明的脸色,问道,“你去哪里?”


    “白日赶路倦了,先去睡一会?儿。”


    “我……我有些饿了……”


    清操轻叹口气,遂点?头道:“我去做碗菱芰米粥吧……”。


    临出门前,她特意拨亮床头的那盏青瓷灯。


    孝瓘嘴边才吐了半个“谢”字,就被清操径直堵了回去,“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清操命人?去厨下寻了菱芰、粳米,和在一起?放在红泥炉上烹煮,时候长?了,心头的那股无名火也渐渐熄了。


    他与她不过是夫妻,相敬如宾地过完一生?,便是世人?眼中的神?仙眷侣了;何况他早就说过,给不了她太多——而今她又在气什么呢?


    眼瞅着那粥熟了,她盛在碗中,仔细着端回內寝。


    甫一进门,只见床边一滩刺目鲜血,她心神?慌乱,疾步奔到近前——孝瓘双目紧闭,脸色白如素缟,唇角一抹残血格外刺目。


    “四郎!”清操扑倒在床边,用力晃了晃孝瓘的肩膀,见他毫无知觉,便又奔出门去求救。


    尉相愿紧随清操走进房门,瞧见眼前的情形也是吓了一跳。


    “王妃莫急,我这就去请医官!”


    太医署遣了另一名专司内腑的太医过来,速速诊脉,开?了方子。


    可到了夜里,孝瓘非但未醒,还发起?了高烧,烧到第二天夜里,又牵引出腹痛呕吐的旧疾,莫说药汁,连口水都喝不进了。


    清操如坐针毡,整日想着药石之事。


    尉相愿谏言道:“殿下的病恐还是要马常侍来看看。”


    “马常侍?”


    尉相愿点?点?头:“便是旧年?霸府的神?医马嗣明。殿下幼年?心疾,全赖这位马神?医的照料。传闻他能切断出病人?一年?内的生?死,更有许多妙手?回春的良药,只不过早已升任散骑常侍,专门侍从天子了。”


    “好,我这就去禀明长?兄,看能不能请来这位马神?医。”


    清操走后?,尉相愿端了药碗来到床边,发现孝瓘竟已睁了眼,只是他的目光迷离,似乎并不能感应周遭的光线。


    “殿下……”尉相愿伸手?在孝瓘面前晃了晃。


    孝瓘的目光流转,随着他的手?望向他,尉相愿确定孝瓘已然清醒,禁不住喜极而泣,他伸手?想扶他起?来,“殿下,先把药喝了吧。”


    孝瓘蹙眉推开?药碗,虚声道:“你先帮我笼个火盆来。”


    “这天还不至于?笼火吧……殿下觉得冷?”


    “速去。”孝瓘不耐烦摆摆手?。


    “你都这样了,还嫌我嘴碎?”尉相愿将薪炭放进铜盆中,又取出火石将其引燃,“可哪次我说得没道理?殿下若真是冷,加床被子就是,这火盆的烟多呛啊!再说,屋里本就够闷的了……”


    他见孝瓘倾了身?子,将一封书信丢进火中,才住了嘴——原来他笼火并不是怕冷。


    “这信……”


    孝瓘撑着床沿,低头不语,待那信化作灰烬,又从枕下取出一股钗子,颤颤的擎在熊熊火苗之上。


    尉相愿看那钗子眼熟,才刚想起?另外的一半是他在肆州荒村亲手?随葬给了元氏,就见孝瓘指尖一松,钗子“嘡啷”一声坠入了火盆。


    “殿下……这不是……”尉相愿想要阻拦,只见孝瓘红了眼圈,背身?呛咳起?来。


    “咳咳咳……”孝瓘对尉相愿摆了摆手?,“把火盆拿出去吧……”


    尉相愿叹了口气,赶忙把盆端到院中,扑熄了火,在一片黑灰中翻出钗子,上好的玉质经火一炼,变得极脆,相愿这一碰,便碎作几块,再不复原来的形状。


    清操才出宫门,却见孝瑜和孝琬迎面而来,身?后?紧跟一位手?提药箱的老者。


    清操与二王见了礼。


    “四弟怎么样了?”孝瑜面色幽沉,眉头深锁。


    清操红着眼圈摇了摇头,“病势忽然沉重,自?昨天起?便昏迷不醒,妾正欲去寻兄长?,请马常侍来救命!”


    孝瑜指了指身?后?的老者,“这位便是马常侍。”


    清操听罢,心下略安,三人?疾步往绿竹院去,孝瑜边走边叹气道:“此事是我不妥,原应待他伤彻底好了,再与他细细分辩是非曲直。”


    此时绿竹院内已乱作一团,尉相愿正抓着一个苍头大声斥问:“瞧见殿下了吗?”


    清操与二王走进院落,见状问道:“尉相愿,出了什么事?”


    尉相愿回道:“殿下烧了一封信,还有……”他瞥了一眼清操,“一股青雀钗……然后?,命我出去处理火盆,可我再回去时,却发现殿下不见了……”


    “刚……刚才确实有个人?出来,仿佛是殿下,抢了我的马……”苍头接着道。


    “你连殿下都不认得了?什么叫仿佛?”尉相愿转头吼道。


    苍头为难解释道:“小奴所见的殿下惯是鲜衣怒马的模样,他这寝衣赤脚,发髻蓬乱的冲出来,换作将军也未必识得。”


    尉相愿将他推到一旁,冷哼了一声:“分明是你眼拙渎职,他扮作小娘本将军也认得出!殿下往那里去了?”


    “那边——”苍头指了指静湖的方向。


    一行人?手?执火把,围着静湖找了许久,终在湖边已被砍了的那棵桂树处,找到了苍头丢失的马。


    再往前看,木槿花瓣铺满的小径上,有一个白色的身?影。


    清操止了众人?的脚步,独自?走过去,蹲在那身?影旁边。


    他背身?跪在那儿,低着头,脸陷在黑夜里,仅有下巴完美的曲线被明月勾勒出来,莹莹亮亮的,涎着潋滟的水光。


    清操抚上他的肩膀,瘦硬的肩头在她指下轻轻颤抖。


    他感受到她指尖的温柔,侧了脸看向她——薄薄的眼帘与尖尖的鼻头都泛着红晕。深邃的眼眸盛不住盈满的泪水,大颗大颗的滑落下来。


    她从未见过他这般光景。


    她恍然想起?,他听闻湖畔桂树凋敝而微红的眼圈,想起?那张被泪水浸得皱巴巴的《绿衣》诗笺……她知道,只有那个女人?才能得他的泪,也只有那个女人?才能入他的心——她一直都知道。


    清操涩涩地弯了弯嘴角,轻声问道:“四郎,你来这里做什么?”


    孝瓘茫然望着她,仿佛不认识一般,却一把将她拥在怀中,一股温/湿的气流/揉/腻在她颈间,耳边传来那强自?压抑的抽泣之声。


    “四郎,我是清操……”她拍了拍他的脊背,轻声提醒着。


    见他没有答话,又安抚道:“我们先回去好不好?”


    孝瓘恍然清醒了,他草草抹了脸,果决地摇了摇头,“不!我不能回去!”


    “马呢?我的马呢?”他艰难的站起?身?,四下找寻那匹马。


    “你要去哪里?”清操扶持着他即将倾颓的身?子。


    “那里……”他指了指宫门的方向,脚步也随着向那个方向移动。


    可他刚走出几步路,清操只觉手?腕一重,孝瓘已如秋日落叶一般,无声地滑落下去……


    “四郎……”清操根本无法?承受他颓然而倒的重量。


    远处观望的尉相愿赶忙率领苍头、侍卫围拢过去。


    他一把拽起?孝瓘,众人?合力,将孝瓘放在他背上,一路小跑地回了绿竹院。


    孝瓘重被安置在床榻之上。


    马嗣明闭目诊了许久的脉,又取出九针刺穴。


    二王与清操皆候于?殿外,如坐针毡,见马嗣明出来拟药方,才上前急问。


    马嗣明行了礼,缓声安慰道:“臣已尽力救治,殿下与王妃略可宽心,每日按方服药即可。只不过……”他话锋一转,“臣观四殿下的脉象,总觉得有些蹊跷……”


    “如何蹊跷?”清操听闻,心头一紧。


    “殿下近日是否有腹痛呕吐之状?”


    清操马上点?头,“确有此状。”


    “四殿下自?小是臣来看护,对他的脉象很熟悉,为左寸代,后?经臣调治,已趋平和康健;然今日诊脉,竟又现代脉,与他幼年?时不同,此番为左关代,王妃又言有腹痛呕吐之状……”


    他说着微微叹了口气,清操立马察觉到了,“可是有什么不好吗?”


    马嗣明轻捻长?须,神?情悯然,道:“王妃不用太过忧心,待殿下伤愈后?再看看,他身?受重伤,也有可能呈现如此危殆的脉象。”


    马嗣明收拾医箱告辞,孝瑜和孝琬将他亲自?送出门外。


    清操来到孝瓘床边,见他眼睑频动,似是醒了,清操轻唤了他,他果然睁开?眼。


    哑着嗓子,依旧是晕厥前的那句:“我的马呢?把马牵过来……”


    “你要骑马去哪里?”


    “我……”他望着清操,“我要去崇德殿把道人?救出来……否则我会?良心不安的……”


    清操未想到是这个答案,“可你刚不还说,也许大兄选的路是错的吗?”


    “无论如何,不能让他待在陛下身?边……我,我可以把他送到宣训殿,太后?定会?护他周全……”


    话音刚落,孝瑜和孝琬已返身?回来——


    孝瑜重重叹口气,沉声道:“孝瓘,一切都太晚了,道人?已于?昨晚病卒了。”


    孝瓘怔怔地望着孝瑜。


    “你说说吧,究竟发生?了什么?”孝瑜坐在榻边的胡床上。


    孝瓘惨然一笑,清白的面容上更添了几分憔悴,“东柏血案并非二叔与道人?策划,是我……误信了谗言。”


    孝瑜与孝琬听罢一惊,问道:“你如何得知?”


    “猗……元氏在高阳王府时,将一封书信转托家家,信中说她为报丧家辱国的大恨,甘心受人?驱遣。当年?正是她将慕容冲的故事讲与兰京,而今她又去九原城说服我弃主献城……”


    孝瓘言道此处,只觉眼前为阵阵水雾所蒙……


    他永远无法?忘记那个冰冷的雨夜,那个他深爱入髓的女子,将匕首插入她自?己的胸膛,临终凿凿之言,犹在耳畔……


    在这场精心编制的骗局里,最可嘲笑的正是他们的爱情,那不过是她挥向这浑噩世道的一柄利刃,而他却一直将其视作珍宝,安藏在最柔软的心底……


    “她为何要将真相写在信里告知于?你?”


    孝瓘闭了眼,回想起?那封信的结尾——虽只看了一遍,却再也忘不掉


    YH


    信中的内容:


    “若你能看到此信,说明我们之前的情意,连同我的性命,都不足以使?你弃城投降——以我对你的了解,大抵可以揣测,这是最有可能的结果。


    事实上,是我受人?驱遣,将慕容冲的故事讲与兰京,他不堪其辱而砍杀了你的父王。我因这份愧疚,不敢奢望与你能有任何未来。及至你斩我兄长?首级,又以性命来说服我,让我误以为我们也许可以两厢扯平,各不相欠;也许可以抛却国仇家恨而携手?浪迹天涯……然而,现实再次破碎了这场美梦。


    我不愿去回忆高阳王府中发生?的一切,但所有的细节却似魔鬼般随形左右……我已经没有办法?了!我只能与命运堵上这一场!纵使?血肉碾碎成泥,单凭我满腔的仇怨,我也不会?放弃!


    我知你并非不爱我,只是相较肆州,我是可以舍弃的那一个;同样,我利用你,欺骗你,也并非我不爱你,而是相较复仇,你亦是可以舍弃的那一个。既若如此,执此绝笔,我唯一言以赠:


    你我之间,缘起?则聚,缘灭则散,勿恨、勿念。”


    他睁开?眼,清明的视线再次变得模糊不堪,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哽在喉头,他试着往外咳一咳,口中便溢满了血腥之气,他勉尽全力才压抑下去。


    他自?嘲似的扯了扯嘴角,轻声言道:“但求一圆满吧……”


    ****


    虽然后?面有个地方要修改,本想要压一下字数,但还是要言必信,行必果滴。


    所以宝宝们能不能喧嚣一点?,跟我聊聊天呀,期待你们的评论哦


    鬼祟乱(1)


    送走了孝瑜与孝琬, 清操回到孝瓘身边,见他?仍有些出神。


    她一句话也未说,只伸手探了探他?额头, 发觉燥热无汗, 遂将一块沁凉的帕子交在他手中。


    他?接过帕子。


    “谢”字已到嘴边,忽想起她说过的“举手之劳, 何足挂齿”, 遂生生咽了回去。


    只道?:“你明日不是还要去宣训殿吗?快早些去睡吧……”


    清操这才想起龟兹乐队的事?, 但她心头烦乱, 并无心思理会那处的闲事?。


    孝瓘见她不动, 又道?:“太后病重,你理应前去请安问候。更何况,你还需借此良机弥合此前郑门与太后的嫌隙……”


    “殿下说的是。”


    昏黄的烛光下, 她长睫微垂, 敛了眸光, 起身出了内寝。


    孝瓘望着她的背影, 轻声?叹了口气。


    夜漏未尽,清操便已起身梳洗, 而后匆匆忙忙的带着龟兹乐队赶到宣训殿外, 待候太后的召见。


    谁知?这一等竟是整整一天,掌灯时分, 才从殿内传出太后懿旨, 命乐伶们进去演奏。


    清操站得腰酸背痛。


    她一面督促伶人们收整仪容,拿好器乐,一面四下找寻译官痴巧, 可前前后后都找遍了,就是不见那女子的身影。


    此时, 内监已催促了几次,清操只得硬着头皮先行进了殿。


    太后娄氏恹恹的斜倚隐囊,看来确是大病初愈的样子。


    她眯着眼睛看了清操好一会儿,才呵呵笑?道?:“瞧我这老眼昏花的,竟未看出是你来。你是来给我这老太婆奏胡笳曲的吗?”


    她的样子像极了一位和蔼可亲的太婆婆在打趣孙儿媳妇,仿佛她从来没?有赏赐过那壶剧毒的柳叶桃酒。


    清操定定的回看她一时,裣衽为礼答道?:“太后说笑?,妾身并不会奏胡笳曲。您若有兴致,倒可听听这几位龟兹乐师的演奏。”


    娄氏笑?而敛目,示意他?们可以开始。


    伶人们奏了他?们最拿手的《婆伽儿》和《小?天》。


    太后闭着眼,打着节拍,看似颇为受用,待结束时,先赏了百匹绢帛,又将他?们留在晋阳的乐署。


    伶人们自是兴高采烈地?谢恩领赏去了。


    娄氏却拉了清操坐在榻边,问道?:“我听说四郎来晋阳的路上遇到了刺客,伤得还不轻,你可去看过他?吗?伤势打不打紧?”


    娄氏的声?音柔和,神情?甚为关切。


    清操微红了脸道?:“妾身已去探望过殿下,确是有些皮外伤,幸得太医及时诊治,想来应是没?有大碍。太后也是才刚病愈,宜当珍重凤体,待他?伤好了,定携他?与太后请安。”


    娄氏拍了拍她的手背,温言笑?道?:“让他?好生养着吧。他?此番立了大功,皇帝必将委以重任,没?个好身体,又如何领受呢?”


    清操干笑?了几声?,并没?有接话。


    娄氏的眼睛亮了亮,“难道?不是他?将济南王送入晋阳的?”


    “妾乃内眷,对外面的事?并不太清楚……”她的目光已变得闪烁不定。


    “本宫也不预外事?,说得也不过是这棠棣之情?。” 娄氏哂然一笑?,“四郎知?道?上进是好的,但他?必须走正路!古今自作聪明的人不少,但能得个好结果的却是不多。郑妇,你听懂了吗?”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清操还怎能假装听不懂弦外之音?


    她斟酌许久,交代?了实?情?:“妾身听说,这件差事?是至尊交代?的。”


    娄太后的神色一变,倏然放开清操的手,“当真??”


    清操点了点头。


    “你先去吧,今夜便宿在绿竹院,方便照顾四郎。”


    清操拭了拭额间的汗珠,草草谢了恩,垫歩退出了宣训殿。


    又是一年酷暑,长广王府中的小?婢们仍在尽心竭力的驱赶那些落在桑树上的鸮鸟。


    长广王妃胡氏仅着一件纱衣,内里的绰约早已勾不起高湛半点兴趣——那男人只管对着珠帘皱眉发呆。


    意兴索然的胡氏敛了敛胸口的衣襟,嗔道?:“一直觉得高孝瑜办事?还算稳妥,怎么会把攸关性命大事?交给他?那一根筋的四弟?……”


    “传闻押送高殷的差事?是老六钦点的高长恭,孝瑜也是没?有办法。”


    高湛瞥了一眼胡氏,胡氏瘪了瘪嘴。


    “哎呦,大王怎么还护起短来……既有此传闻,高孝瑜便更该提防他?那四弟不是我们这边的人,理当在半路一并截杀才是,怎可将计划悉数告知??”


    “你这毒妇……”边说边伸指捏了捏胡氏的脸蛋,“你怎知?我未派人截杀?”


    “哦?”胡氏就势握住高湛的手,“看来是妾低估了大王谋略?”


    高湛叹了口气,“我确曾派人前去截杀,只是没?想到那高长恭武艺如此之高,数百人竟未能得手!”


    这时,侍者?忽自门外进来,呈进了一封书信,高湛看了看信皮,道?:“是孝瑜才遣人送来的。”


    说完,细细看了,又传与胡氏。


    胡氏看罢惊讶道?:“竟是孝瑜命其四弟阻止救援,将高殷径直送往晋阳的?”


    高湛点了点头,“孝瑜说的对,以邺城而抗晋阳,实?在是以卵击石,不如另辟蹊径……”


    “什么蹊径?”


    高湛故作高深的抻了抻嘴角,“你没?看孝瑜说,他?已找人卜算过,依卦象上说‘国有大凶,吾静则吉’,那么,咱不妨再等一等?”


    清操离开宣训殿,已过了禁中上锁的时辰,导引的宫婢说龟兹的乐伶们早已被安排入了乐署,她只管遵懿旨往绿竹院便是。


    清操想着既有太后令牌,便无需出宫,直接沿着太液池穿行到南宫的静湖即可,遂命随行的婢女点着宫灯从侧门出发了。


    夜色笼罩下的大明宫像一头困在牢笼中的巨大猛兽,楼台上悬挂的宫灯是它无处不在的眼目,永巷中呼啸的风声?是它闷哽在喉的吟嚎。


    清操瑟缩着肩膀,紧随那前行婢女点起的一盏微茫。


    突然,幽沉的黑暗里传来“哒哒”的脚步声?,那是木屐踩在青石上发出的声?响。


    清操愕然停了脚步,太后尚胡俗,即便是汉臣,从来都是窄衣胡靴,谁也没?胆子在大明宫中展现所谓的魏晋风骨。


    一条长长的人影映在萤尾般烛火中,那人宽衣松带,袒露出大腹,长垂的直发将面容遮去了大半。


    “你……你是……”婢女执灯的手颤个不停,萤火便跟着摆动起来,忽明忽暗间,清操看到那人伸出血红的手,将长发捋在耳后,露出一只黄金做的眼球!


    “啊!”婢女惊呼倒地?,“杨……杨……杨尚


    书!”


    火光随之倾灭,黑暗骤然袭满了周身……


    鬼祟乱(2)


    “杨……杨……杨尚书!”婢女惊呼倒地, 火光随之倾灭,黑暗骤然袭满周身,清操怕到?了极点。


    她勉力屏住呼吸, 睁大?眼睛搜寻那人, 此时耳畔隐有木屐在地面上?“嘶嘶”拖拉的声音,清操缓缓退离开去, 只闻那声音稍远些?, 她便不顾风仪的大步狂奔起来。


    如此不辨方向的不知跑了多久, 清操只觉得筋疲力尽, 她才?找了间?门?廊缓落下来, 抹了抹湿/粘的脸颊,亦分不清汗水还是眼泪。


    她抬头望着青黑的天幕,乌云遮月, 又无半点星辰。


    清操渐渐平缓了喘息, 心神也跟着清明?起来——她回头看了看门?廊上?所悬的匾额, 只上?面?三个鎏金大?字——中山宫。


    中山宫隶属长秋寺, 乃是掌管内廷簿帐的宫署。


    清操知?道,此处早已远离宫门?, 仅凭远处楼台上?的宫灯, 想?要走出这偌大?的晋阳殿,绝无半分可能。


    不若在此地挨上?半宿, 待东方现白, 再寻路去绿竹院吧。


    清操这般打?定了主意,那根紧绷的心弦终是舒缓下去。


    漫天的困意向她袭来……


    她只觉得身如飞絮,飘然就往周公那里去了。


    岂料还未见到?周公, 就生生被一声凄厉的哀嚎拉回到?现实中。


    清操惊醒。


    她站起身,揉了揉睡眼, 想?努力辨视。


    她往那哀嚎之声的方向望去,脚下不敢挪动分毫。


    正自心惊胆寒间?,有个蚊吟般的声音,突然在她身后响起:“请问……是……兰陵王妃吗?”。


    清操吓得一哆嗦,回头看,见敞开的劵门?边站着一名胡服女子,手中执着一盏佛前酥油灯。


    “痴……痴巧?!”


    ——正是清操引导的那支龟兹乐队中的译者痴巧。


    “我的天!这么?长时间?,你到?底去哪里了?我一直都在找你!整个龟兹乐队都在找你!”


    痴巧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我昨晚吃坏了肚子,面?圣之前疼得实在受不了,我怕殿前失仪,便想?找个僻静无人的角落先行解决了,谁料这宫殿这般大?,我苦寻至今,仍不得出路……”


    清操气恼道:“你能躲藏至今未被戍卫发现,属实命大?!你知?你这私闯禁宫的罪名,亦累我有性命之虞吗?”


    痴巧吓得跪伏在地,哭道:“都是奴婢的错!是奴婢对不住王妃……求王妃领我出去吧!”


    “我并不熟谙此间?的道路。若非如此,也不会深更半夜在这里担惊受怕了……”清操叹了口气,“更何况此时宫门?已闭,我们是万万出不去的,待明?日,我遣人送你去晋阳乐署吧。”


    “不回馆驿吗?”


    “太后很?喜欢胡笳曲,不但给了赏赐,还将乐伶们安置在了晋阳乐署。”


    痴巧咧嘴一笑,看来也甚欢喜。


    正交谈间?,方才?那声哀嚎再一次响起,清操与痴巧俱吓了一大?跳。


    “这是何声响?”痴巧问道。


    “不知?道……”清操摇摇头。


    这时,远处传来纷乱的脚步声,清操忙将痴巧推进?劵门?里,自己也在门?后避了。


    过了好一会儿,清操从门?缝里瞧见一队内廷戍卫军,行色匆匆地走了过去。


    又一刻,青石路上?走来大?批侲子(注:驱鬼的童子),他们身着赤布裤褶,手执鞞角,中间?簇拥着一位方相氏。方相氏亦是玄衣硃裳,熊皮蒙首,执戈扬楯。再后面?则是头戴毛角,扮作穷奇、祖明?等“神兽”的大?批巫士。①


    “他们是在驱鬼吧?”痴巧悄声问。


    清操回想?昨夜的经历,想?来宫中不止一人见到?了“杨愔”……


    正在清操思忖间?,那些?侲子去而复返,前面?的执炬,后面?的提桶。


    他们走到?每一券门?处,便用瓢魁舀了桶中的滚油四处洒泼。


    清操眼见他们走过来,正不知?何处躲闪,却听脚步声响,有人朗声道:“后面?的巷中有佛堂,妖眚不匿,你们必不过去了。”


    侲子们未再往前走,纷纷去别处洒油了。


    清操长吁口气,谁料藏身处已被那人发现,她抬头一看,竟是河间?王高孝琬。


    他手提宫灯,身着绯色朝服,头戴远游三梁冠,腰配玄玉,目光却很?柔和,全然没有平日的矜傲。


    “你……你为何在这里?”他问道。


    清操注意到?他并未予自己任何称呼,边行礼边着意提点道:“河间?王。”


    孝琬笑了笑,称了声:“四王妃。”


    清操这才?解释:“妾身引导龟兹乐队为太后演奏,不料夜黑迷路,为免犯禁,只待天明?再往南宫。如今宫门?已闭,河间?王在此也颇为不妥吧?”


    孝琬叹了口气,道:“至尊今夜行禳厌之事,急诏王公陪列欲观,河间?王府就在大?明?宫之外,所以我来得早了些?。话说你胆子也是忒大?,夜闯禁宫便是死罪,何况你还带着……”他说着看了一眼痴巧。


    “太后本赐了令牌给我的,准我从池苑穿行过去……只是方才?跑得急,令牌落在携灯宫婢身上?了……”


    “跑得急?”孝琬勾了勾嘴角——这的确不应是高门?淑女的行径。


    清操露出为难的神色,却也不便说明?原因。


    “你既无令牌,便不可从池苑那里穿行,现宫门?已开,你若不识路,我便将你们送出去吧?”


    “如此甚好,妾身谢过河间?王。”


    孝琬在前提着宫灯,引她们往宫门?处行。


    清操离开后,孝瓘便沉沉睡去。


    再睁眼时,眼前仍是一片漆黑,他一时不知?是真是梦,亦不知?身在何处。


    不过很?快,周身的剧痛唤醒了记忆,那封他仅读过一次,便付之一炬的绝笔信,又一次浮现在脑海中——字字泣血,字字诛心。


    他顿时觉得一阵昏沉,心头烦恶难忍,禁不住扶在床头干呕起来。


    外间?的尉相愿听得了动静,赶忙举着明?烛走进?来。


    他先扶撑起孝瓘,又从几案上?取了清水让他漱口。


    孝瓘推却了杯盏,他已许久没有进?食,确也未曾吐出什么?,兼之脘腹绞痛,实在无力久持,只得靠回隐囊上?垂目歇息。


    “殿下饿不饿?我令厨下煮些?菜粥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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