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霁尘奉命去往大邑的第四天下午,水图南随着走货的商队,风尘仆仆抵达幽北治府奉鹿城。
城下出入各得其序,有条不紊,城门外,看着拙朴厚重一望无际的城墙,以及城门下披坚执锐的官兵,水图南被来自北方的雄浑气魄深深震撼,此刻终于真正了体会到书上对三北之境的描述。
“硬桥硬马,飞沙走石”。
商队排队至翁城门下,目光锐利的士卒仔细查看他们的文牒过所,及一应走货文书,罢,从旁边的门楼里唤出来位三十来岁的女子。
女子衣着简朴,以簪盘发,看着水图南时,眼睛里有不加掩饰的打量意味,抱手施礼道:“在下奉鹿商会何雪飞,恭候水会长多时。”
眉目间带着行路疲惫的水图南,闻言心神微震,整理衣物回之以礼:“晚辈江宁水图南,久仰何会长大名,这厢有礼。”
“我们会长因故外出,暂时不在奉鹿,故由何某出面接待水会长,如有不周之处,还请水会长多多担待,”何赛飞解释着自己这个副会长来招待江宁会长的原因,说完她自己都有点心虚。
嘿,她家会长那叫一个自由自在,成月成年不露面,有事让人吱个声,平时压根不知踪迹,神出鬼没的,此刻就算人在奉鹿,也必定不会出来接待客人。
何雪飞心里暗暗嘀咕几句,给自己的从人一个摆手示意,同时侧身稍微避开水图南的礼,道:“天气炎热,我们不在此多做寒暄,请随我来。”
时不到五月,幽北热得既干且燥,水图南不再多言,顶着头上裹的纱巾回马车,跟着领路的何赛飞往奉鹿城里走去。
坐在车里,切实踩过了奉鹿大地的水图南,心境大有不同。
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远行,路上走了两个多月,从仲春的南国到初夏的北域,从水路转陆路,从小桥流水人家到遍地三北风沙,她真正见识到了天地宽广,心胸跟着开阔起来。
奉鹿的街头往来熙攘,繁华与江宁别有不同,趁着商队顺畅前行,水图南唤来穆纯,吩咐她带人去做点私事。
——进城头件事,打听霍让霍千山。
她早已打听出来于霁尘确实身在奉鹿的消息,自踏上北上之路的第一天起,她便迫不及待想和于霁尘见一面,哪怕仅仅是远远看一眼。
当想法在奉鹿的地界上重新冒出头,便是如何都控制不住的藤蔓,疯狂生长。因为她已经,有些记不得于霁尘的声音了。
时间只才过去短短大半年而已。
奉鹿商会给安排的下榻之所,是本地有名的商事客栈长春客栈,水图南无心留意周遭,进门时依稀听身边人嘀咕了句:“这客栈还挺不错,有点像萧国风格。”
何赛飞把众人请进门,倒是把商队妥帖安置了,说是让大家收拾收拾稍作歇息,等晚些时候她再过来。
不过说的场面上的场面话,这个“晚些时候”,大约是指晚饭的接风宴。
大通在奉鹿的掌事姓彭,是个四十来岁的男子,在何雪飞离开半个时辰后,他受东家之令,独自来到长春客栈。
“不久前太后崩逝,举国服哀三载,往北边去的生意,开始难做起来——多谢东家。”老彭双手接下东家倒的茶,目光悄悄在水图南脸上停留须臾。
一直以来,他和这位新东家只有书信往来,这是头回真切彼此见到。
新东家有双圆圆的杏眼,清瘦的脸,脸上有点小雀斑,大约是受长途跋涉影响,气色不是特别充足,胜在气质不俗,温婉亲和中带着点老彭莫名熟悉的随意,整体而言和传说中相差不多,虽不出彩,但算是位有点姿色的姑娘。
水图南对老彭的偷瞄倒是并不在意,她大方与老彭对视,微微一笑道:“怎么个难做之法呢?”
老彭抿口茶,说起国丧开始北边行商上的变化。
从奉鹿商会联手幽北王府,在购买粮食后开始向北打通商道,到商道打通的消息暗中在商会上层传来,事无巨细。
直到喝完杯中茶。
“——就这样,”老彭总结道:“直到为监督国丧执行,朝廷特派巡查使来驻扎,北边出入的口子才不得不暂时扎紧起来,连两国边城百姓间的皮货牛羊生意,都不得不暂时停止。”
说到紧要处,老彭把声音放得更低,露出几分忌讳之色:“上面几句话的事,老百姓为此得吃苦受难。王府素来不大理会朝廷违背民生的指令,更不会在乎什么巡查使的,但我从军衙那边打听消息,说是大邑有人借国丧之事针对三北,针对幽北王府。”
“牵扯上国事的事,”老彭轻微摇头,“便不大好说了,所以才会说难做。”
水图南杏眼微垂,让人猜不出在想些什么。
沉默片刻后,她平静道:“江宁的粮食,最后确实是到了幽北军手里,素闻掌军的那位仁义,想来她应不会欺我一介小民,让我跋涉千里,又无功而返。”
老彭轻叹:“国丧压过来,幽北百业受阻,那位确实不会坐以待毙,听说几日前已派了绝对可靠的心腹之人赴大邑,想来您所言不错,奉鹿总得为那些粮食债负责。”
听罢老彭之言,水图南心里某处莫名微动,鬼使神差问了句:“派的哪位大人赴大邑?”
她不认得奉鹿官员,却不知为何想要多问这一嘴。
便听老彭道:“既得是那位的左膀右臂,又能在大邑吃得开的,只有飞翎卫在奉鹿的话事人,王府参知使,名叫霍让,”
说完,老彭瞄眼东家神色,补充道:“您应该不认识她。”
我来,她走,很明显,这是不想见,在刻意躲避。
“……哦,”水图南忽然觉得有些不舒服,耳朵里嗡嗡作响,不晓得自己在说些什么:“确实是不认识。老彭,晚些时候有接风宴,望你能多与我说说那位何雪飞副会长,你在书信上写的我已知晓,其余还有什么,也可与我说来。”
老彭担心道:“您还好吧?脸色忽然很差,是不是水土不服?”
“路上奔波得有些累而已,”水图南喝口茶水压下胸腔里的翻腾,嘴角提起柔和的弧度,“说说何雪飞吧。”
“……是。”老彭没敢再多说,唯恐这位看起来温和亲切,实则聪慧警惕的东家,会在某些细枝末节里,发现什么常人难以察觉的端倪。
其实,水图南并没有心思去察觉老彭的异样。
于霁尘不在奉鹿,无论是巧合所致,还是故意在躲,水图南皆不敢认真去想,去核实,她有更严谨的事待处理。
北通商道只差临门一脚便能成,结果硬生生被堵死在门里边,这背后莫说涉及到哪些高门大户的得失,更是牵扯数以万计的百姓生计,江宁和奉鹿无不顶着巨大压力。
哪里顾得上儿女私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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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奉鹿到大邑,官道走快马不过六天路程。
于霁尘做为幽北王府使官,至大邑后需按封疆王使的规格,在有关司署登记造册后,再按照相关流程,听治丧大臣的安排入皇宫祭皇太后。
大应国的封疆大吏不少,封疆之王却只有三位,于霁尘来的巧,和关北的昌吉王世子和武卫的漠北王世子同日进城,进宫祭拜也被安排和那两个王世子同日。
四月底的大邑暑气蒸腾,已是午正时刻,烈日当空,朱色宫墙外成排的垂柳热得枝叶打蜷,虚空里没有一丝风,整个皇城像是被个透明的巨大罩子给罩起来,排队等在宫门外的达官贵人们,各显神通地想办法纳凉。
皇城河边那棵两人合抱的大柳树下,一袭朱兽补袍罩青纱【1】的于霁尘,抱着垂翅乌纱【2】坐在树下的草地上犯困,脑袋一点一点,知了不知死活地长长短短叫着,忽然有冰凉的东西贴上于霁尘脸颊。
她惊得猛然睁开眼,抬头一看,低声喜道:“千齐?你怎么在这里!”
说着扣上乌纱帽边扶住柳树爬起来,扯起袖子胡乱擦下脸颊上的汗水,把冰镇过的水囊抢过来抱进自己怀里,像抱住了能救命的东西。
嘴里还感激涕零地嘟哝道:“千齐千齐,你真是个大好人呐!”
小胖子怕热,炎炎夏日里衣冠整齐地等在户外,实在是件要命的事。
“诶?”于霁尘忽然想起什么:“你怎么会在这里?”
入宫祭拜,京官和外地官员,不在一处排队的。
名叫千齐的女官姓廖,青纱罩下是件蓝色飞禽补服,乌纱上有白玉帽正,当的正是京官,此外她还有层身份,那便是飞翎卫总指挥使霍君行的二徒。
天气炎热,周围人都在困倦的环境里恹恹打盹,廖千齐靠近些低声道:“我跟着陈鹿大人处理治丧事宜,才得以过来这边,我是来告诉你,待祭拜罢,莫要在宫里逗留,直接回官馆。”
于霁尘随意扫眼旁边那棵树下的昌吉王世子,把冰镇水囊递还回去:“我就说,怎么是你廖大人亲自来给我送水囊,这分明是送麻烦,”
她随意一摆手,敷衍中透着几分认真:“行我知了,你忙去吧。”
廖千齐眯起来避光的眼睛,不由圆溜溜瞪大,心中警铃大作:“你又准备作什么幺蛾子?”
“没有啊,你怕我会做什么?”于霁尘反而疑惑起来,清亮的眼睛因为热而染上层水汽,连白净的眼皮亦被暑热蒸灼着,泛着近乎透明般的淡淡粉红色,长睫浓黑,更显得这人单纯且无辜。
廖千齐:“……”
险些被巧舌如簧而擅长掩饰的千山绕进去。
“什么我怕你会做什么,要把我绕晕了,”廖千齐再把冰窖里捞出来的冰水囊塞过来,食指隔空一指,示意她拿好,道:“你刚回来,别轻举妄动,我落黑下差后过去找你。”
说完,不等于霁尘回答,时间不富裕的廖千齐,目光搜寻到武卫漠北王世子的身影,迈步朝那边走了过去。
她本就是奉命来找漠北王世子的,给于霁尘送冰水囊完全是捎带手。
瞧着廖千齐离开,于霁尘眼皮微垂,清亮有神的眼睛,变得黑沉沉起来。
众人头顶,万里无际的淡蓝色苍穹没有一丝云,炽热阳光肆意炙烤在每个人心头,国丧的肃穆哀伤只是张聊胜于无的戏幕。
于霁尘想,杨严齐说的没错,大邑这些张口闭口说着苍生社稷的乌纱补服,才是真正不在乎苍生死活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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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时辰后,终于有微风起,但风也是热的,暑气蒸腾的大邑京令人百般不适。
太后灵前祭拜过,于霁尘跟在关北昌吉王世子,以及漠北王世子二位后面,被太监引至偏殿外的回廊下,等候皇帝召见。
漠北王姓汪,年富力强独揽武卫大权,其世子汪丘章比杨严齐年纪小,但不晓得为何,总爱找杨严齐的茬。
见于霁尘躲在荫凉里沉默,汪丘章故意问:“幽北的,太后崩逝,我和张世子都是亲自来的,你家嗣王怎么没来?她就那么难请?”
……听听这白痴说的话,漠北王汪护忠勇,怎么生出这么个蠢货儿子来,还册立做了世子?
于霁尘被王世子问话,不敢怠慢,抱拳礼道:“主上的事情,臣下不得详知,不过我家嗣王倒是和恩让将军保持着书信往来,汪世子的疑问,恩让将军那里或许有答案。”
“你!”汪丘章结结实实被噎住。
幽北王使说的“恩让将军”,正是汪丘章的大姐姐汪恩让,那是位和杨严齐能力不相上下的女将军,但由于种种原因,杨严齐从其父幽北王手里接过了幽北的担子,汪恩让拼死拼活拼来的满身功劳,最后为弟弟汪丘章做了嫁衣。
汪丘章和他姐不对付,觉得他姐抢他风头,被于霁尘笑吟吟噎住,冷哼着甩了袖子转过身去。
于霁尘也暗自摇头,再次觉得漠北王汪护的半生英名,就毁在册立继人的事上。
相比于汪丘章的幼稚愚蠢,关北的昌吉王世子张雪校要好很多,至少他晓得不在皇帝耳根子底下说敏感话题。
他不出声也行的,但汪丘章先开了口,他不说点什么,反而显得刻意。
“霍将军,”张雪校道:“我来时领了我家大嫂吩咐,问一声汝家嗣妃安否?”
朱门深院的家户间关系错综交织,张雪校的大嫂季棠在,正是杨严齐嗣妃季桃初那一母同胞的姐姐。
“安也,多谢大夫人牵挂,下官回幽北必向嗣妃转述。”于霁尘和杨严齐的嗣妃季桃初没有交集,哪里晓得她安康否,随口胡诌些场面话应付着。
几人话没说完,偏殿里出来位有些面生的太监,黝黑的脸让人猜不透年纪,他作下揖,臂弯里的浮尘尖扫在地面:“皇帝召见二位世子和王使,几位请随奴婢移步了。”
二世子互相道请,迈步前行,于霁尘给这太监回个揖礼,不紧不慢跟到二位世子后面,与太监并肩而行。
“皇后娘娘和东宫都在里面,”
正殿外做法事的唱经声在十方韵的调里肃穆传来,涤荡人心,黑脸太监忽然用极低的气声,提醒道:“江宁的事已经结束,关于曹汝城的处理尚未有定论。”
于霁尘步行如常,神色也如常,仿若没有听见身边人所言。
鬼晓得这太监是谁的人呐,她听见也只能装作没听见,进去偏殿后再审时度势。
于霁尘心里不高兴,她讨厌大邑京不是没有理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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