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矫情什么
沈北陌咬着后槽牙, 只想快些结束这令人恼火的谈话,语气不善故意道:“你不是都猜到了吗,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没错,我们就是两小无猜,他从小就带着我到处吃到处玩,教我骑马射箭,我们就是无话不谈。”
“够了!”贺霄高声打断她的话,听着她那张嘴里呱唧呱唧说得如此流畅, 心绪比刚才更加烦躁了。
即便是一路上隐瞒的再像,真正进了皇城, 进了洞房花烛夜,难道还能想出什么瞒天过海的招数能骗过新郎官不成,所以这个方法根本就是条死路, 为的或许就只是为那公主吸引视线争取一些逃跑的时间。
贺霄脑子里一恍惚闪现出了大红的喜堂, 他差点就要蒙在鼓里上当受骗跟一个男人拜堂成婚, 洞房花烛夜五个大字砸进脑海里,贺霄满身恶寒打了个激灵,气急败坏用力撕碎了所有想象的画面。
他太阳穴突突的疼,已经再没有多余的精力跟她耗下去了, 只想让这张可恶的脸赶紧从眼前消失, 扬手道:“滚吧。”
沈北陌眉毛一竖:“你叫谁滚?”
贺霄跟她对视着,对方上扬的气势汹汹,像被踩了尾巴的老虎,瞪着眼盯着他。
贺霄的头更疼了, 再多看见她一瞬间都怕自己绷不住要杀人,用力一脚踹翻了桌子, 扬长而去。
八月的暑意浓烈,沈北陌这一路上都乘坐在车架之中,帘幔挡风闷热不说,她身上的华贵宫装也是层层叠叠密不透风。
前面在紫砂渡的时候还没有热得太明显,这两日艳阳又更加高照了几分,把她燥得心烦气乱汗流浃背。
这车架不止热速度还慢,若是能骑上快马,时效高不说,跑马还有凉风,不知要比现在舒坦多少倍。
沈北陌忍了又忍,想到后面还有那么些日子的牢车,实在忍不了了,叫停了车架。
贺霄骑在战马上,从队伍前端慢条斯理绕过来,神色不耐道:“有什么问题?”
沈北陌一点没被他的脸色唬着,直言道:“我要骑马。”
“骑马?”贺霄上下扫了她一眼,一口回绝,“不准。”好像多一句废话都不想说,骑着马扭头就要走。
“你给我站住,回来。”沈北陌直接从车架上站了起来,她本来就个头高挑,这么一站直接就成了俯视的角度,越发显得盛气凌人,“你们哪条圣旨规定的南邵郡主必须得坐马车这么一路晃悠到皇城去的?”
贺霄给她气的险些发笑,“第一,陛下只下了一道旨。第二,这座车架是陛下恩典荣宠钦此的,为的就是表示重视,你只能老实坐着,别想耍什么花招。”
跟在旁边的李恪没敢插嘴,视线在二人之间来回游离,觉得二爷对这个狐媚子郡主的态度怎么好像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之前那般含在嘴里怕化了的稀罕劲好像说没就没了。
之前还是那女人单方面的眼神凶悍不识好歹,现在好了,这两人都没什么好脾气了,视线只要对上,那空气里都能闻见火药味。
果然,二爷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好心被当驴肝肺的次数多了,再多的稀罕那也是不能一直惯着她的臭毛病的。
沈北陌恼火道:“不是说赶时间吗,赶路就是这样赶的?四个轮子拖着怎么可能有马蹄子跑得快。”
贺霄皮笑肉不笑讽刺道:“就这么急着想进皇城?”他盯着她那双艳丽深邃的眼颇有几分意味深长的意思,“进去之后该如何自处,自己想清楚了吗?后面的路可是满途荆棘,有些人,自以为是,到最后聪明反被聪明误,要落得个满盘皆输的凄惨下场。”
有那么一瞬间,沈北陌有些疑惑他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但很快就又被自己否定了。
没有铁证一切都是虚的不必担心,但若是捏了什么证据在手,他就不该是这样的态度这样的处理方式,若换做是她知道了这郡主是假的,还不先将人五花大绑起来严刑拷打问出幕后主使还有真郡主的下落,哪会这样不疼不痒逞口舌之利。
“早进晚进有什么区别?”沈北陌不是个罗嗦的人,蹙眉道:“你别跟我扯这些有的没的,你给不给?”
“不、给。”贺霄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越发不会受她威胁,淡道:“郡主还是回去坐好吧,路途遥远,别再为这种小事耽误进程。”
沈北陌却是笑了,轻易妥协,“好啊,行,你说的。”
然后她回身一头钻回了车架帘幔里。
贺霄直觉有诈,欲言又止张了张嘴,但自己也没想好要说什么,又再将话头咽了回去,烦躁道:“启程!今天入夜休整之前,任何缘由都不可再停下。”
到了晚上,营地里烧着篝火,随行的将士们白日里也都热得够呛,烧完了吃食之后赶紧便熄了火,趁着夜里还算凉爽的时分,好好舒坦舒坦。
夜深人静,沈北陌叫醒了锦瑟,招手示意跟她走。
锦瑟没有她那么轻的脚力那么大的胆,头一次干这种鬼鬼祟祟的事情,紧张小声问道:“郡主,咱们这是要去做什么?”
“弄两匹马,”沈北陌对她做了个抵达的手势,“直接皇城。”
锦瑟整个人都震惊的瞪大了眼,“啊?”
沈北陌示意她小声些,锦瑟压低声音结巴道:“这不行吧,实在不合……”说到一半想起来反正现在守的也是他们大楚的规矩,是侵略者的规矩了。
“等这车架慢悠悠的晃上个十几天的我就憋死了,他那圣旨我听了,皇帝只管我八月十五前进皇城,谁管怎么去的,要着急也是他们更急些,接人这么简单的活都干不好,他们带点脑子就不会敢借机做文章说我不守规矩。”沈北陌一双眼睛映着月色亮晶晶的,想想就觉得有意思,“等慌忙火急追到皇城,该他们烧高香谢天谢地有惊无险。”
锦瑟设想了一番那人仰马翻的场景,跟着这不肯消停的女将军一道长反骨,“那不如郡主你自己走,婢子不会骑马反倒拖累你,我留在这队伍里,万一到时候有个什么事情多少能听点风声,好跟你通风报信,不至于完全被动。”
沈北陌原本是不放心把锦瑟一个人放在这里的,但没想到她跟了她这些天胆子也变肥了,“哈哈,成,你好好看他们笑话,讲给我听。”
月色最浓郁的时刻,沈北陌悄无声息翻上马去,往贺霄营帐的方向看了眼,笑得幸灾乐祸,已然能想象出那狗东西暴跳如雷的模样了,虽然不能给他造成实际上的损失,但能三不五时的给人找些不痛快,她就舒坦。
贺霄被外面的动静惊醒冲出帐子的时候,沈北陌已经跑没影了。
营地里的楚兵们没看清楚以为是敌袭,大声嚷嚷着郡主被绑走了赶紧追,整个队伍里只有贺霄一个人心里清楚沈北陌是个什么身手,谁能轻易把她绑走那真是了不得,只有可能是那个不安分的男人又在作妖。
“原地待命,等我回来。”贺霄一个跨步翻身上马,沉声冲李恪简单吩咐道:“我去追,天亮之前若没回来,你转告孟大人队伍接着赶路,不要耽误时辰,我将她逮回来就去撵你们。”
“是!”李恪很自然的将逮听成了带,还没来得及追问二爷需不需要帮手,男人就已经一骑绝尘冲出去了。
沈北陌骑上马就跟脱了缰似的狂奔,呼啸的夜风带来清凉的快意,也带来了难言的自由感,她畅快极了,一路马不停蹄直接将车架十日的路程合成三日给跑完了。
大楚皇城地势靠北,左有降龙,右有伏虎,两座大关镇守城防,让这座核心皇城牢不可摧。
沈北陌停在了降龙关外,她一路跑官道过来的,身上并没有通关文牒,想进降龙关这种防御森严的关卡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反正算着那车架少说也还得有个七八日的路要赶,她便正好能在外头偷闲几日松口气,日后真的进了皇城,怕是就再难有这种机会了。
降龙关外有一片驻扎的集市,来往的都是各地游商走卒,兜售些新奇小玩意,因为价格往往要比关内拿了行商文书的正经店铺要低廉实惠不少,时常引得关内人也出来采买,人气相当旺。
沈北陌也算是头一次见识到了如此大型的交易市场,人声鼎沸,乱花迷人眼,所谓泱泱大国,雄厚的不仅仅只是兵力而已。
她嘴里叼着根柳叶枝,一路闲散地往前看着,路过兵器摊子的时候就会驻足多看几眼,但也仅仅只是看个新鲜罢了,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要较真原本也扒拉不出什么能入眼的好东西。
经过一处转角,沈北陌竟是蓦的在前面看见了一个熟人。
那是个看起来个头小小的姑娘,编着一头可爱的蝎子辫,名叫云椿,是她好几年前在草原上认识的朋友。
云椿似乎是跟人起了争执,拉拉扯扯的被一位店家给赶了出来,脚下没站稳崴了一下,沈北陌上去一把扶住了她的胳膊肘。
小姑娘原本嘴里还在骂骂咧咧,回头一见沈北陌,整个眼睛都被点亮了,惊喜道:“赫露莎!!”
沈北陌对姑娘家向来好脾气,一双眉眼笑眯眯的,“怎么啦,被人欺负了?我帮你揍他。”
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小姑娘现在反倒是自己熄了火,心里知道赫露莎这仗义脾气只要她点个头,她是真的会上去动手打人的,“……算了算了,他们也没做错什么。”云椿自己理亏,拉着沈北陌赶紧就走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呀赫露莎,你不是草原人吗?”云椿并不知晓那些前线的战事,但她是个急性子,还来不及等沈北陌回答,就赶紧接着道:“但是在这里碰见你真的是太好了,你帮帮我吧,我实在想不到办法了。”
沈北陌问道:“出什么事了?”
云椿哭丧着脸道:“我大哥忽然不见了,失踪了,我都找了他三天了。”
“什么叫忽然不见了?”沈北陌蹙眉问。
云椿看见她就好像是看见了亲人,委屈劲全出来了:“就是前面那座乌啼山,山下的村民都说上面闹鬼,我大哥从来不信这些山精鬼怪之说,结果就被吃进去了失踪了呜呜呜——我本来是想着降龙集这里人多,想来雇些人手陪我上山去找我哥哥,结果这些人一听见乌啼山三个字就要把我赶出来……”
“乌啼山你们也敢去啊,啧啧啧,那上面原本是乌家的祖宅,后来没落了,听说啊,是乌家大少爷成婚的当天晚上,犯了太岁,第二天整个乌宅都没了!”
冷不丁一个商贩探头过来嚼舌根,“后来啊,哪家要是有结亲的,哪怕只是路过乌啼山啊,都会被乌宅给吃掉。”
云椿急切道:“可我们又不是结亲!那是我哥哥!”
市井小贩最爱吹牛,“可你们也是一男一女吧?对不对,那乌宅里的冤魂饿了,谁分的那么清楚,来者不拒嘛。”
沈北陌白着眼一掌将那脑袋拨了回去,“你听他鬼扯,指定有人在故弄玄虚。”手劲太大,小贩哎哟一声帽子错位蒙住了眼,手忙脚乱扒拉着。
“正好,我还有几日的时间,放心,这事我给你办。这样,你先带我去那日你跟云旌大哥走散的地方看看,一会我去买件趁手的兵器,管他什么孤魂野鬼,魂都给他敲散了。”
沈北陌的行动力素来强,决定好的事情立刻就会动身,当即就去兵器摊子转了一圈,挑挑拣拣,最后看上了一挎乌黑油亮的皮鞭,重量与手感虽然比不得千机伞扎实,但也算是勉强能用了。
云椿很快就将她带去了乌啼山的半山腰上转了一圈。
山上风和日丽,虫鸣鸟叫之声不绝于耳,沈北陌到处游走检查了一番,并未发现什么异样之处,原本还想着是不是云椿给记错了路,但小姑娘却是相当肯定自己没走错,说是那日天热,他们在大槐树下乘凉,那歪脖子树长得奇形怪状,不可能认错。
就这样一直转悠到了日薄西山,沈北陌几乎是把周围的山腰都给转了一圈,别说是什么乌宅了,荒郊野岭的连个人影都没有。
起先她怀疑背后捣鬼的人是不是想趁着夜里下手,便快马将云椿送下了山安置,然后自己又单枪匹马回来转了好半晌,结果一直到深夜时分,都还是无事发生。
于是沈北陌想到了小商贩说的那个传说。
“莫非真的是见着一男一女才肯撒网。”沈北陌琢磨着,不管背面是谁在故弄玄虚散播这种流言,都得顺着杆子往上爬才能找得到人。
云椿眼巴巴看着她,沈北陌扬首道:“走,买两身衣裳去。”
二人又从乌啼山回到了降龙集,沈北陌办事情讲效率,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问摊贩道:“老板,有卖喜服的吗?嫁娶的都要。”
老板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被问着要买嫁衣的,正挠头为难着,一道阴沉的声音冷不防传来:“郡主这一路快马,不成想,为的竟是跟人私奔。”
云椿被吓得一个激灵,回头一看,身后竟是站了个高大肃穆的男人,她猛地后退一步,下意识藏在了沈北陌身后。
沈北陌不用看也知道是谁,听见这张口就来的私奔两个字心里火一冲,回身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嘴巴放干净点,如果贺将军记不住我的身份,那我可以再提醒你一遍,南邵郡主的清誉,不是你想污就能污蔑的。”
“真难为郡主还记得自己的身份。”贺霄冷笑,视线落向躲在她身后的那个小姑娘脸上,看着是一副中原汉人的面孔,不像是真正的灵珑公主。
他目光转向沈北陌,不阴不阳问道:“这次又是被哪个贼人绑走了?我看着像是你自己跑出来的吧,抗旨不尊是多大的罪名,足够诛连你满门。”
这二人的谈话内容越来越大,郡主圣旨都给扯出来了,周围的商贩全是平民百姓,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生怕一个不小心遭牵连。
“你少在这扣屎盆子,我抗哪门子的旨了,圣旨说中秋之前进皇城,中秋到了吗?月亮圆了吗?”沈北陌反唇相讥着。
贺霄听着她那死皮赖脸的态度就来气,懒得再费口舌,强势道:“跟我走。”
沈北陌扬眉:“走去哪?”
贺霄咬牙,皮笑肉不笑道:“去你该去的地方。”
沈北陌无谓道:“你那队伍拖着架大马车能走多快?我就当你赶路拖着飞了,少说也还是得个六七日的光景才到得了这里吧,催什么催,你自己安心找个地方待着吧,我跑不了,九族都在你们大楚手上扣着,还怕我翻天不成。”
她一边说着一边径自偏头接着对老板道:“婚服,有吗?实在没有弄两件大红色的衣裳来也成,要身形……”
话到一半沈北陌若有所思又回头看了贺霄一眼。
这一眼过来带着些明显的算计,男人被她盯得有些发毛,不悦道:“这么看着我做什么。不要打些歪心思,你既知道整个南邵都是你的后顾之忧,就该放安分些,车架中已经安排了你那女使替你坐着,既已到了此处,这几日便在降龙关内好好待着……”
他俩谁也没把谁的话听进去,沈北陌跟他各说各的道:“等车队到了之后我就老实跟你进皇城去,但是在这之前,有件事帮我个忙,如何?”
贺霄眼睛一蹬:“你本来就该进皇城,还成了谈判的筹码了?如何什么,不如何。”
沈北陌原本也没指望他能一口答应,随口嗤了一声,“不帮就算,没人求你。”她一臂揽住云椿的肩膀带着人转身就走。
“你给我站住!”贺霄几步将人拦住,他那身板往前一站跟堵墙似的,“我的话你听没听进去?”
沈北陌活动着下颌骨,也不强闯,很快就换了一副笑眯眯的模样,爽快道:“好啊,听你的,走,进关去。”
那双眼睛笑起来的时候漂亮极了,但就是能透过重重障碍,跟那恶鬼面下的眼睛给完美重合在一起,恍恍惚惚的,整张脸上都成了戏谑的神情。
贺霄怔了片刻,直觉她这种表情必不可能憋什么好屁,之前在车架上的时候也是,但凡答应的爽快,就必有后招。
“你等会。”男人站在那反倒是泄了气势冷静下来了,狐疑看着她,“你又想耍什么花心思。”
沈北陌笑他磨磨唧唧,“不是吧,贺将军,你胆子也太小了吧,你说能有什么上天的花心思?走也是你说的,到底是要人听是不听?”
贺霄也没给激怒,思忖着沉声问:“什么忙,说来听听。”
沈北陌扫了他一眼,上下打量着,咬着笑说道:“问了就要帮,男子汉顶天立地,别问问问最后来句不成,跟个娘儿们似的扭捏。”
贺霄蹙眉:“你说便是了。”
沈北陌哈哈一笑,先是叫云椿自己去找个地方落脚等消息,然后便将贺霄带去了另一家成衣摊子。
高大的男人听完后脸色铁青,看着面前挂着的那一双大红绣服都觉得眼里有团火在烧,“不可能,你想都别想。”
“为什么?”沈北陌扬眉,不以为意:“不就是假扮一下夫妻,帮我救个人吗,像你说的,反正最后也是你娶我,那这身衣服不过是提前些怎么就穿不得了?”
贺霄沉默盯着她,良久良久,直到沈北陌又扬眉催促了一遍,才听得他深沉着问:
“你要救的是什么人?”
“草原上认识的旧友。”沈北陌已然算计好了必定要拉他下水,咧嘴明媚一笑,整张脸都生动了起来,那张扬美艳的五官就是天然的大杀器,“那就先多谢贺将军出手相助了。”
若是有千机伞在手她自是用不上贺霄的,但今时不同往日,不管怎么说贺霄作为体宗弟子拳脚功夫自是相当过硬的,虽然在他面前自己不好发挥出本有实力,但非要这么二选一的话,必定还是让他出手更稳妥些,还不用带着云椿冒险。
贺霄盯着她的笑脸心神震了震,颇有几分恼羞成怒的意味:“不要这样对我笑。”
“哪样笑了,我从小这么笑到大的,从没有人说过一句不是,不好看吗。”沈北陌觉得这人喜怒无常的,八尺多高的大男人,细枝末节上计较的像个姑娘。
好看,但有些太好看了。贺霄压不住自己心底涌上来的声音。
一个大男人,能长成这样俊俏美艳的模样,笑起来还这般招蜂引蝶,关外的异族人长相就是天生带着魅惑力。
男人只能咬牙恼怒着,拂袖道:“总之,不准,再笑别怪我不客气。”
沈北陌买下了那两件红色绣服,做工和材料自是不能跟郡主出嫁的仪制相比的,甚至都称不上是婚服,但颜色喜庆,乍一眼看过去也能唬着人。
黄昏时分,整个乌啼山都被金色的夕阳给笼罩,将二人身上的衣裳衬得血红一片。
沈北陌这种来自草原的明艳大气的五官极其适合浓郁热烈的颜色,穿着深红战袍银甲时候是鲜衣怒马的常胜将军,现在这一身温婉柔美的轻纱绣服,又叫她穿出了美艳不可方物的尊贵气质。
贺霄盯着地上两道拉长的影子,觉得前面的人好似一团火,稍微靠近一点都能将他烧起来,贺霄痛恨这种上上下下的浮躁感觉,既是恼火自己怎会被一个男人给牵动心绪,一面又不得不承认,那真的是一个十分耀眼的人。
十四岁参军入伍,不靠家里的身份地位,瞒着所有人从小卒做起,收揽神策效忠,一路带着这支原本快被放逐的散兵过五关斩六将,成了南邵最精锐的一支轻骑兵,神出鬼没,数次扭转整个战局。
而她本人,那一手千机伞更是出神入化,六十八斤的兵器在她手上灵活似游龙般轻若无物,如果不是之前二人之间有那样一场令人恼火的因缘际会,她该是一个令他钦佩敬重的对手。
贺霄何等惜才,惜英雄重英雄,但现在事已至此,他完全没办法重新摆正心态,越是急于从泥淖里挣脱出来,面对沈北陌的时候就越是反常跳脚失了理智。
反正她也活不了多少时日了,男儿身不可能真的瞒天过海,贺霄想着,进了皇城之后,她若是被看出马脚,也是她自己咎由自取,一切都是她的造化。
这是他给她最后的宽容与体面,这场弥天大谎不由他来戳穿,就当作是敬她的忠烈义气,也当是为那些不该生出来的旖旎情绪,做个最后的了结。
就在这时,贺霄的手忽然被她牵住,男人整个人都僵硬住了,蹙眉低斥道:“你干什么?”
沈北陌观察着周围的动静,一边漫不经心解释道:“装装样子,民间的传闻都是说乌啼山吃结亲的夫妻,虽然我听着离谱,但谁知道背后捣鬼的人是怎么判断这些的。”
她的手指不算太光滑,而且很有劲,但贺霄的心思根本就不在所谓光滑粗糙上,几乎是瞬间就热得发烫热出了汗,他冷言道:“松开!”
沈北陌嫌他事多,手上没松,偏头看过去道:“矫情什么,嘴都亲过,拉个手怎么了。”
不提这茬还好,被她如此精准的打击,那些要命的记忆摧枯拉朽冲进男人的脑子里,带着那个时候他对她涌动的欲望与冲动,将贺霄的理智冲了个稀巴烂。
第23章 煎熬
沈北陌的手被他用力丢开, 眼见贺霄一言不发阴沉沉大步往前走,唯耳朵尖在夕阳下红的像能滴血。
“你干什么?”她不可理会, “撞什么邪了,神经。”
入夜之后,乌啼山里传来各种夜鸟的低鸣声,两个穿着红色衣裳的高挑身影慢慢往前行走着,脸上还都挂着一副不苟言笑的沉闷模样,这场景若有第三人看见,怕是能将人吓得屁滚尿流。
沈北陌的情绪确实不太好, 沿着云椿指的那大槐树绕了这么一个多时辰,却是一点眉目都没找到, 云旌大哥本就是个不善武术的读书人,失踪三日,若不快些找到线索, 怕真的是要凶多吉少。
“你进皇城之后, 若还顾念肩上承着的家国重担, 就别再这么肆意妄为。”
男人的嗓音忽然传进耳朵里,沈北陌在想别的,思绪被打断,偏头看他一眼, “什么?”
贺霄扫眼与她对视, 心想那位真正的南邵公主一直都是幽居深宫鲜少外出,虽各人性情不同,公主也不见得就一定是个娇弱性子,但至少也不会像她这样, 凡事跟个莽夫似的横冲直撞,言语上更是直言不讳不懂丝毫委婉。
装也不知道装得像一些。
自从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之后, 贺霄便觉得她浑身上下都是马脚,一旦进了皇城便是死期。
男人点到即止,并未再多言解释,只意味深长提醒道:“总之,你自己好自为之。”
到了戌时左右,林间起了雾,月光也变得朦胧。
已经转悠了这么长时间,再找下去也是徒劳,沈北陌叹息道:“罢了,先下山吧,或许是我猜错了方向,他是被人绑走的,跟这山没关系。”
“你说你那位朋友就是在这附近消失的是吧。”一直没吭声的贺霄却是忽然开了口,“这棵槐树已经不是我们最初看见的那一棵了。”
“怎么不是。”沈北陌心道她可是数了主枝干数的,就是防着迷路,“连那歪脖子的角度都一致。”
“是一致,但地阵的位置变了,挪了盘,必定不可能是同一棵。”贺霄说。
沈北陌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说的似乎是奇门遁甲,这东西难学的很,她也曾痴迷过一段时间,没钻研出什么所以然来,兴致头过了便又去耍弄兵器去了。
贺霄四处观察着方位,道:“现在即便是你想下山,也不是那么好离开的了。跟紧我。”
男人往前走了两步,心中历经一番天人交战,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将手臂往后扬了扬,“手。”
沈北陌问都没问,依言递了过去牵住他。
温暖干燥的手掌与贺霄的掌心相贴的时候,他又开始觉得有些发烫,也不知是在对谁强调:“奇门阵最麻烦的就是方位,走错了不好出,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不要走错路还要叫我费事重新寻你。”
两人在稀薄的雾气中又走了片刻,沈北陌在正事上相当靠谱,始终踩着贺霄走过的步子,来回绕了几圈之后她反映过来:“只怕山下百姓传的一男一女容易失踪,指的都是些幽会的私奔的野鸳鸯吧,才会挑这种僻静地方钻。”
男人闻言嗤笑一声,意味不明问:“你跟那沈北陌也幽会过?”
贺霄一边说一边唾弃自己,为什么要如此介意她跟那真正的灵珑公主之间的关系。
若是别人的清誉也就罢了,但沈北陌现在担的是灵珑的名号,便不准任何人污蔑,反唇相讥:“呵,你不知道沈北陌是皇亲吗,他进宫寻我大大方方,被你说成这么难听。”
贺霄嗤笑一声,语意更加微妙了,“大大方方?不知道什么叫男女授受不清,一个武将进后宫找还未出阁的皇室宗亲给你说成了正当名分,郡主可真会维护他。”
沈北陌:“谁让我父皇,我母妃,还有我所有的皇叔皇婶,各宫里的娘娘们,都非常喜欢他。”
贺霄:“是吗,那么喜欢也没见将你许配给他,说到底不还是名不正言不顺吗。”
沈北陌开始口不择言:“是啊,真许配了还有你什么事,千里迢迢嫁到什么皇城来,早知道有这一遭便是艰难险阻也该先嫁给他,只要我开口,他二话不说排除万难也会办到。”
话赶话么,吹牛么,谁不会,不能打架,吵架还能输不成?她对着贺霄那震怒的神情一个不屑的白眼翻过去。
就在这时,地面倏然间往下塌陷,地面的枯枝落叶流沙一样往里涌,沈北陌脚下一空跌落,落在了一片光滑倾斜的斜坡上,整个人不受控制往下滑。
这一切都只发生在顷刻之间,沈北陌脚下踩到实处能够借力的时候上面的钢板就已经严丝合缝的盖拢了,空间太小,几乎将她压成了一个有些扭曲的姿势。
四周黑漆漆的,沈北陌半个身子压在贺霄腿上,她难受的扭动了几下,想给自己找个筋骨能舒展些的姿势,很快就察觉到是她摔反了方向,前面的空间应当富余一些。
于是女将军灵活的调换自己的身位往上爬去,骑在贺霄身上,才终于是顺利让脊椎稍稍抬起了一些,舒出了一口气。
狭窄的空间里,沈北陌喘着气,隐约看见了面前贺霄幽深的一双眼,他显然也被挤得够呛,斜躺在钢板坡上,脸色铁青。
“我说贺将军,我还当你十分精于此道才不吭声跟你走的,怎么旁的乡野村民被这阵法机关吞了,你也给吞了?你到底行不行?”
她以这种不屑的口吻这种居高临下的姿态骑在他身上问他行不行,本是故意挑衅,却不料这男人竟并没有想象中的暴怒。
贺霄耳根灼烧,他们贴得太紧了,但这黑暗却又并没有真正黑的彻底,他的目力足以看见沈北陌伏在上面的那张脸,精致到无可挑剔,她的后腰似乎抵在了哪儿位置不够,几乎是塌在了他身上。
“你,”贺霄实在无法接受自己逐渐沸腾起来的血,深呼吸道:“你还能往上来点吗,往肚子上坐。”
“上不来,卡死了,我也难受。”沈北陌两条手臂撑在他身侧,“现在怎么办?你好使力,你往上推试试能不能打开翻板。”
“推不开的,这种阵都是有进无出的单向板。”贺霄想拿正事克制生理反应,趁着身上的人还没发现之前,强自镇定道:“我们掉的是生门,跟其他被吞的百姓位置不一样,活路不会远,只是两个人太挤了才一时卡住了,等着吧,不会太久的……你别动了,别动,坐好,别动。”
沈北陌始终不得劲,但却活动不出个所以然来,贺霄喉间吞咽了一下,一面在心底一遍遍告诉自己这是个男人,一面满脑子想的全是她船上俯身下来魅惑的笑。
男人有的时候真的是下半身思考的动物,贺霄唾弃自己,却又反抗不了,几近崩溃,反复去回忆梦里那个沈北陌嘲讽的嘴脸,嘲讽他被蒙在鼓里不分雌雄。但如果被她知道自己已经心知肚明她的身份,却还是无法管束呢。
就她那张怼天怼地的臭嘴里能说出什么恶毒的话来,贺霄躺在坡上死死盯着黑暗中的那张脸,连呼吸都带着挫败的愤怒。
‘恶心’、‘断袖’、‘喜欢上男人的异类’,‘你有这样的怪癖我可没有。’
但分明就是她先假扮女人在先,即便再如何算总账也是她沈北陌的过失,若没有初见时候的那一眼惊鸿,他何至于现在煎熬着。
可这样的一张脸,这样的一副性情,若不是个男人该多好……
贺霄的视线不受控挪向她的脖颈,那里很光滑,看不出喉结来,会不会是他误会了呢。
他克制不住这种如野草生长的怪异念头,却清醒明白不过是些可笑的自欺欺人,这世界上有哪个女人能一脚把李恪踢得卧床十天才能下地,能将六十八斤的铁器甩得灵活自如,就连他自己也曾跟沈北陌正面交过手,那是何等的张狂凶悍。
撇开其他恩怨不谈,贺霄不得不承认,怀疑他是女人,有些太看不起人了。
除非她不是沈北陌。
但那些内劲不是假的,天底下能打出来的人也没几个,没可能这么巧就给他碰上了。
所以答案是唯一的,根本就没有误会的余地。
“你他妈别再动了!”贺霄气急败坏一声低喝,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伸手想掐住她的腰把人固定住,可惜位置实在受限,手肘弯不过去。
“你鬼吼鬼叫什么?我不动你来?不出力就给我闭嘴。”沈北陌立刻反呛,身上的动作也没停,后腰接连几次的撞击,终于是触发了机关的感应。
卡住狭窄通道的铁壁往后一缩,生门的滑道便畅通无阻了,二人顺着往下不过几尺的距离就踩到了地面。
贺霄在落地的一瞬间就立刻将她掀了下去,男人狼狈地滚向一边,伏着腰控制情绪。
“这里是什么门?你能认得出来吗。”沈北陌爬起来后摸黑绕了圈,地方不大,没几步就绕到了贺霄旁边。
贺霄缓了好一会情绪,才开口道:“生门之下就是出阵的路。”
沈北陌听着这语气声音却愣了愣,“你怎么松了这么大一口气,是发现了什么?。”
贺霄警觉反驳:“我没有。”
还好并未被她察觉,若是叫她发现他竟出此大丑,贺霄都不知道后面要拿什么脸面在这宿敌面前自处。
“没有就没有,嗓门这么大。”沈北陌念叨着,准备摸黑往前走,贺霄剧烈跳动的心脏这才慢慢减下速度来,然面前的人没走几步就又绕了回来,自觉重新牵起了他的手。
“走啊,傻站着干什么?”沈北陌带着他的手扬了扬,催促着。
贺霄盯着那两只牵在一起的手,觉得自己大概是生病了,为什么会变得如此迟钝,会对这个叫沈北陌的男人的触碰如此敏感。
但他知道,不能这样下去。
贺霄强装镇定,冷漠地甩开她的手,“生门里没有危险,跟着我走就是了。”
沈北陌对他的话始终保有几分怀疑,跟在他后面提醒道:“是吗,我这身份要是出了点什么岔子,可不是三言两语好打发的。”
贺霄却是彻底保持沉默了,一点要接话的意思都没有,闷头专注寻找着阵门的机关。
沈北陌见状便也作罢没再打扰。
地下的机关里一片静谧无声,直到贺霄走到某个正确的位置之后,沈北陌耳廓一动,听见了机关机簧绞动的细微响动。
黑暗中,面前慢慢缩开了一道门,仿佛被拉开序幕的古老宅邸,门上两个烫金大字,上书‘乌宅’。
门后硕大的庭院伸手不见五指,贺霄摸黑往里走,没过多久,就带着她找到了一处藏在宗祠里的机关台。
贺霄在机关台周围转了一圈,也颇有些意外:“按照阵法的推演,这里就该是阵眼处了,但压阵的居然是机关。看来布下这阵法的主人,不止十分擅长奇门遁甲,还精通于机关数术。”
沈北陌扬眉:“意思就是你解不开?”
贺霄刚要反驳,黑暗中传来一道轻微的声音:“是谁在说话?”
沈北陌耳力好,立刻道:“云旌大哥,是你吗?”
那声音的主人愣了愣,似乎有些不敢认:“是赫露莎吗?”
“是我,”沈北陌一喜,眉眼都跟着松了口气,“你没事真是太好了,你别着急,我就过来。”她尝试着往声音的方向找过去,却是没几步就走到了墙边上,没了路。
沈北陌刚刚对云旌的和颜悦色转到贺霄这里立刻就变了味,颐指气使问:“这怎么回事?”
贺霄额角一跳,跟别人说话就柔声细语,到他这成天不是吵吵嚷嚷就是大呼小叫。
他不悦的一声冷哼:“郡主求人办事,就这幅态度?”
第24章 梦里
“我什么态度了, ”沈北陌说,“要跪下来求你的话?不乐意你别进来啊, 进来了半路上威胁人,你有意思没有。”
贺霄气结,沈北陌数落完了之后又自己在墙边上摆弄半天,确定摸不着门道,松动着下颌骨,半晌后又再转身笑眯眯对他道:“贺将军,帮帮忙呗, 出不去大家都得在这耽误着,你要是有法子, 指教一二?”
她但凡一笑,那张脸瞬间就能压下世间所有美好的风光,热烈中带着魅惑, 魅惑中带着真挚, 贺霄说不清楚这种诡异又奇妙的作用, 总之就是有这样一个人这样对着你笑,根本就没人能拒绝她。
况且沈北陌是个怎样骄傲不可一世的性子,贺霄心里比谁都清楚,她能服软问这么一句, 对男人的心里还是相当受用的。
贺霄不自然清了清嗓子, 也没再卖关子,缓慢道:“我们在生门里,他大约是景门或者杜门,本来就没在一处, 能听见声音也见不到。但反正机关台在我们这,解了阵不管在哪一门都能有出路, 没必要费事找人碰面。”
沈北陌点头,又高声安抚道:“云旌大哥,你放心吧,肯定能把你救出去,你先好好歇会,我来想办法。”
贺霄手里摆弄着机关台,斜斜扫了一眼,没想到那悍匪一样的沈北陌也不全是眼高于顶,也能有这样照顾他人情绪的时候。
云旌温和道:“不妨事,你别急,我这除了黑了点,其他都挺好的。”
沈北陌安抚了云旌之后又转回了贺霄旁边,凑着脸靠近问他:“怎么样,有什么眉目没有?”
贺霄睨着她拱到了眼前来的发顶,这个角度,他稍稍一伸手就能将她揽进怀里。他被自己想象的画面惊着了,手里的动作稍微顿了顿,“别靠这么近,挡视线。”
“这黑灯瞎火的你能看得见什么,不都靠手感吗。”沈北陌嘴上这么说着,还是依言往后挪了些。
贺霄这才收敛心神,专心去摆弄机关台上的那个把手。
那是一个浑圆的铁柄,十分灵活,不仅能前后左右改变角度推动,还能上下滑动,贺霄沉着脸尝试了好几次,起初还能沉着冷静,后来次数多了,也终于认清这机关根本不是他这一时半刻的功夫能掌握的。
“干什么,别说你解不开啊?”沈北陌也感觉不对位了,抬头问他。
贺霄思忖片刻措辞,意有所指对她道:“这个东西里面的机簧机关应该极其精细,小关节勾成大关节,环环相扣,也因为太精细,所以一个方向的力道根本控制不了所有机簧,应该是要给出迂回灵巧的力,难得很。”
他都暗示到这个份上了,千机伞的主人,不可能听不懂。
贺霄偏眸看着她,果然见她沉默了,顿了顿后说道:“哪有你说的那么邪门,什么几个方向的力,听不懂,你就是大男人太粗糙,你让开,我试试。”
沈北陌抢了他的手柄,握上的那一瞬间,里面轻微震动的机簧,推动时候给到掌心的那种反馈,这种刻在骨子里的熟悉的感觉,她觉得自己好似能顺着这铁柄往下深入看清楚里面的每一个机关移动时候的位置。
她默不作声晃动着手柄找着感觉,慢慢适应它的操作力道,旁边贺霄的眼神不住深沉了些,说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个机关大阵,应该是出自百年前的机关大师廖天龙之手。”
“那位大师相传是为天赋极佳的奇才,自负高傲,藐视众生,对那些谁人捡去都能用出几分模样来的神兵利器相当鄙夷,觉得自己的得意之作被庸才拿在手中,是对他的侮辱。所以此人一生钻研,做出来的东西极尽精巧细致,非常人所能轻易操控。”
贺霄饶有兴致故意问她,“而这其中最为耳熟能详的一件心血之作,郡主可知叫什么。”
沈北陌不答,只专注于手中的事情。
“说起来,这件神兵跟郡主的渊源也不小。”贺霄知道她现在必不可能敢吭声,一项牙尖嘴利的人忽然间哑巴了,男人的劣根性使然,他干脆双臂环胸反过身来,唇角噙着笑很想看看她此刻的脸色,“名叫千机伞。”
沈北陌淡道:“哦,这都被你猜出来了。”
她的反应太平淡,比贺霄预想之中的差远了,那种报复的心理反倒是没了趣,他靠在机关台边,侧眼睨着面前的人,低着眉眼,光线太晦暗,看不清具体表情,但隐约是能瞧出,她的唇角向下抿着,显然情绪很不好。
其实根本也用不着猜,原本他说这话就是故意找她的不痛快,怎么可能会有好情绪。
这句之后谁都没再说话,沉寂的空气中就只剩下了她缓慢拨弄机簧的声音,贺霄摩挲着手指,又往她嘴角看了眼,本该高兴的人现在却高兴不起来,心里不上不下一口气给堵着。
就是因为她这要死不活的鬼样,好像没往心里去似的,让他没能尽兴。
贺霄这么想着。
但周围实在是太安静了,他开始有点受不住这安静又诡异的气氛,清了清嗓子,说道:“怎么样?你能摸到门道吗?这里面应该是有个钢珠压阵,借铁柄的力道将钢珠走到这个位置。”
贺霄在掌心比划给她看,但沈北陌连头都没抬一个,贺霄便将手凑到了她眼前去,“你看一眼,这里。”
“就这个方向,能看懂吗?这个是绕过景门……”
“就是这里,没事我再给你画一遍,第一遍记不住很正常……”
“你看一眼啊,别闷头在这瞎转、”贺霄的手去追她的眼睛,然后被忍无可忍的沈北陌一巴掌给打开了。
那一掌清脆又响亮,拿手背打的,打在他的手腕上,贺霄猝不及防给打歪了手,他火气一冒就要发作:“你他——”
话到一半噎住了,在她冷淡沉寂的眼眸里找不见自己后面想说的话。
“你不要跟个麻雀一样叽叽喳喳的,帮不上忙就闭嘴。”沈北陌不耐道,那一记眼神如刀,硬是叫贺霄彻底安静了。
这机关台虽然精细,但跟千机伞比起来显然是小巫见大巫差远了,没多久沈北陌就摸清楚了规律,‘咔哒’一声轻响,整个地室开始发出令人牙关发酸的链条绞动声。
“这不也没有很难吗?”沈北陌不屑丢了铁柄,白了他一眼,从面前缓缓下降的入口处钻了出去。
贺霄被她这么接二连三怼了好几句,心里相当不是滋味,但却并非是那种想要还口还手的义愤填膺。
男人环着手臂,视线落向已经被她解开的机关台,那点子可笑的希冀妄想也彻底被粉碎了。
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破开廖大师的机关锁,没个数十年苦练的功夫没可能做到。
沈北陌三个字,至此,彻彻底底,盖棺定论。
贺霄在原地站了好一会,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方才慢慢跟着出去了。
尘封在地下数十年之久地乌宅在这夜之后,由机关大阵承托着,缓缓地重现世间。
宅子露出小半头的时候,被困在里面的人们便也都能趁机爬出来了,除了这些年误入被困死在里面的尸首,剩下的活人没几个,沾了云旌的光,一道被救了出来。
了了这桩事情之后,沈北陌也没了心思再到处闲逛,遵守承诺跟贺霄一道进了降龙关,等候与迎亲队伍汇合。
从那天晚上之后,往后好几天,二人都几乎没再讲过几句话。
对此贺霄也并无异议,只要她安分些别再顶着南邵郡主的头衔到处乱窜,管她几天还是几个月不喜欢说话,反正那张嘴里本来也没什么好话,安静些倒还清净。
但即便是眼前没有看见沈北陌这个人,贺霄还是控制不住自己一连好几日,夜间发梦。
梦的内容千奇百怪,有她身份暴露被震怒的陛下拖出去午门斩首的,有还在南邵一线峡对阵时候打架途中她忽然摘下了恶鬼面嘲笑他意不意外。
但最最可怕的一个,让他午夜惊醒满头是汗的,当数乌宅机关甬道里,她骑在自己身上时候的后续。
他对一个男人起了那种不该有的冲动,没忍住,被她给发现了,破口大骂说他恶心,他自是不服,两人话赶话就吵了起来,越说越激烈,最后他一个热血上头掐着她的脖子就把人按倒了,说:“恶心是吧?我今天就恶心给你看了,叫你知道招惹我的下场!”
然后狭窄的甬道也消失了,两个人不知怎么的就滚到了床上,还是洞房花烛的大红喜床,他强行扒了人家的衣服,按在身下,他嚣张极了,却又畅快极了,将那样一个不可一世的天之骄子的骄傲打碎,反正都已经成这样了,索性那就谁也别要脸了,谁也别想高高在上嘲笑谁。
梦中的沈北陌满头薄汗,叫骂的声音逐渐在他的臆想下变味,而梦中的他,更是激得浑身亢奋燥热……
然后贺霄就给猛地吓醒了,深夜惊坐而起,尚且还带着剧烈的喘息,还有自己无法忽视无法掩盖的兴奋。
男人用力攥紧拳头,垂着腰杆,长发落在起伏的薄被上,在山峦与沟壑间。
贺霄唾弃这样被欲望支配的自己,他狠狠往床上砸了一拳,“贺霄,那是个男人!”
但漫漫长夜中回应他的,只有外面树上啼叫的夏蝉。
第二日下了些小雨,没给人带来凉爽,反倒是叫更加闷热了些。
沈北陌在屋子里闷得待不住,往楼下连廊来透气,就看见了院中小亭下,贺霄坐在小院里喝酒。
男人旁边还跟了两个姑娘,看着像是找来陪酒的,温香软玉依偎在两旁,一个倒酒,一个夹菜,温顺极了。
贺霄的注意力却始终没有落在两个美人身上,阴沉沉的一张脸,一口一杯的往下灌,显然是在喝闷酒。
但看见沈北陌下来之后,他一直游离的心神却瞬间就好像找到了落脚点,那双乌瞳深深盯着她,也不说话,就这么直勾勾盯着。
沈北陌浑身发毛,这要放在从前,这么一个醉汉挑衅的目光,她高低要反呛一句看什么看,皮痒的玩意。
但现在好歹头上顶着灵珑的名号,有些脾气,还是稍微收敛一些的好。
贺霄半晌没等来她的反应,看见他连一句话都没有,胸口那股复杂的期待又被自己的理智扯得稀碎,他气不过,将酒杯往桌上一跺,“你给我站住。”
高大的男人起身的动作不是很利索,显然喝的不少,沈北陌冷淡看着他靠近前来,被那身酒气熏得蹙起了眉。
第25章 口感
贺霄一时间却是自己也没想好要说什么, 语气不善道:“你上哪去?”
沈北陌笑了:“透口气,也要跟贺将军报备?知道的是南邵郡主, 不知道的还当是个什么犯人呢。”
那副欠收拾的表情落在这张脸上,三分玩味五分嘲讽,有些人天生就是有这个本事,明明是在冲你笑,但就是无端的能叫你觉得浑身不舒坦。
但同样也是因为这样一股刺挠劲,跟那些温顺没脾气的莺莺燕燕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贺霄坐在那两个听话又漂亮的女人中间索然无味, 甚至是觉得被那脂粉味熏得有些发晕,而面前的沈北陌就像是一道冷冽的风, 能把他的思绪吹醒,感知到鲜活的血肉,调动出情绪来。
他是喝的有些多了, 脸色发红, 酒气上脑, 也想不来那么些弯弯绕绕的情绪从哪来,只下意识地盘问道:“上哪透气去?”
“管得着吗你。”沈北陌的脾气好不过三句话,看他有病似的撂下句话人就走了。
“你、”贺霄赌着一口气,脸色阴沉得可怕, 对着那潇洒利落的背影攥紧了拳。
沈北陌在降龙关里漫无目的地转了一会, 找了家首饰铺子想看看能不能将被自己捏断的那支玉钗给修一修,但那玉器是上好的南海琉璃玉,寻常店家见都没见过,也不敢轻易拿东西粘, 怕将这贵重玩意弄坏了要赔钱。
沈北陌心里也明白修好的可能性不大,无奈只能作罢。
她回到客栈的时候天色将近黄昏, 这一趟出去的时辰不短,不料回来竟看见贺霄还在庭院里坐着。
他穿着一身玄色衣裳,护腕与腰封都是深沉的绛紫色,没有着戎装铠甲时候那般气势压人,挺拔之余还透着贵气,看着像个高门显贵家的大公子。
——已经是喝的有些上脑了的大公子。
姿态懒散无力着,瞳孔不甚清明,眼眶里多得是醉意上来的红血丝。
那两个女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他遣走了,即便是没有沈北陌的出现,原本贺霄也就对这些温柔似水的庸脂俗粉不感兴趣,现在想要靠着她们压过自己心里那些汹涌的畸念,显然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他醉得有些麻木,抵着横栏的后腰也酸胀着,很想找张床躺一躺,但就是没由来想在院子里再等等,具体是在等什么,贺霄自己也说不清楚。
沈北陌看着那醉汉从地上爬起来,脚步虚浮走到跟前,她不悦地睨视着,眉间蹙起的弧度似小山峰。
“贺将军这是借酒消的哪门子愁,你们大楚如日中天,四处侵略弱小,我尚且还没买醉,你倒是先喝上了。”
又来了,阴阳怪气的这张嘴,只要一张嘴就像个火药桶,贺霄盯着她的嘴唇,不算很薄,但也算不上饱满,开开合合说出来的话没有一句是不气人的。
他冷不防想起了船上亲吻的那一次,那个时候太激动,只顾着沉醉其中,已经不太记得具体的口感了。
只有那种血脉贲张的情绪让人记忆犹新。
真难为她,为了布防图,什么都干得出来,甚至不惜跟个男人接吻。
“这么盯着我干什么,那两个姑娘呢?贺将军此前把自己说得多一往情深,什么没有高门子弟身上的纨绔陋习,”沈北陌每说一句都觉得幸好来的不是灵珑,嘲讽着,“结果装不过几日,哈,就开始原形毕露了。贺将军这是何苦,我原本也没对你抱什么期望,装得累不累。”
贺霄脸色铁青,胸中窜上一股无名邪火,这些种种都是拜谁所赐,偏她还能说得这般冠冕堂皇理直气壮。
凭什么她能这么松快。
凭什么。
贺霄冷不丁一把掐住她的脖颈,将人往后推了几步,借着酒劲冲脑,存心要恶心人,一面强势进攻一面往她的嘴唇上试探了好几次。
喝醉了的男人下手没轻重,掐疼了沈北陌,她攥着他的手腕,强忍住给他一脚的冲动,顺着他的力道往后退了几步。
那张脸反复几次想要压下来,灼热的气息喷洒着,又在真正接近的时候犹豫。
如此反复几次,但心里那道壁垒高筑着,即便再如何麻痹自己是为了故意膈应她,也还是很难过掉这一关。
贺霄喉间上下滚动着,死死盯着那双琥珀色的眼。
不可抗拒的力量带着急需发泄的情绪,他尚且还在进退之间徘徊不定,沈北陌先恼了,心道去你大爷的,反客为主大力扣住他的后颈,往下重重一压。
她衔着他的唇报复性的胡乱搅弄,连带着将贺霄的理智与知觉也全都搅碎了。
沈北陌一点被强吻的样子都没有,她比男人的气势还凶,掐红了他的颈子,用力攻城略地,不就是个见色起意么,就那么点臭德性。
要亲是吧,她让他一口气亲个够本,往死里亲。
酒气混在两人的唇齿间,贺霄被她这突来的一下给亲懵了,浑身都有些发怔,他尚且还没有下定这个决心,就猝不及防给敌人偷袭了。
再嘴硬的人,唇瓣间也是柔软的,但沈北陌这么个亲法太用力太粗暴,没有丝毫的愉悦感可言,有的只是两个相互不服气的人纠缠在一起,发泄不满。
她恶狠狠啃了最后几口,才用力一吮的离开,两个人都是气喘吁吁盯着对方,手都还留在各自的脖子上,她嘴唇殷红着挑衅说:“不就是想亲嘴么,还整这么一出酒后失态,亲够了没?没够再来。”
贺霄喘着粗气,从她的眼盯到了鼻梁,又再盯到了嘴唇上,然后像是疲惫极了,颓然松手,往后退了两步,一言不发转身大步走了。
沈北陌留在原地,瞪着他离开的背影,气不顺地搓了把自己下嘴唇,往手上检查出血没,还好,只是给亲狠了有些疼,但到底没咬破。
八月初的这一日,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终于是抵达了降龙关。
锦瑟一路上都坐在那轿撵中充当郡主,除了那天晚上看守主帐的少数几个亲信卫兵,绝大部分楚兵都被蒙在鼓里,只知埋头赶路。
李恪原本就对这郡主没什么好脸色,现下更觉她不是个省油的灯,接人那日满脸写着倨傲嫌恶,但仍然得在场面上装个样子,敷衍抱拳道:“郡主请上轿吧,过了降龙关便是直入皇城,要再如此胆大包天,什么南邵北邵的都兜不住你这矜贵的脑袋。”
沈北陌虽然胆大妄为,但到底也还是个知道轻重的人,山高皇帝远的时候妄为也就妄为了,真正进到了天子脚下,她自是知道收敛,也没跟李恪的言语一般见识,一头钻进了车架中。
贺霄自从那日被沈北陌啃破了嘴皮子之后,就一直没再露面了,李恪找到最前面去给他汇报情况,一边走近一边道:“二爷,那个郡主……”
贺霄心里有点烦躁,也有点无奈,没等李恪说完就直接道:“要马就给她马。”
妥协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总好过她发癫把事情搅得稀巴烂。
李恪一愣:“要什么马?”
贺霄也顿了顿:“那是什么事?”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怕她再耍什么花招……”李恪这么一个岔打过去也忘了自己揣着的那几句数落,盯着贺霄的嘴角问道:“二爷你嘴怎么了。”
贺霄下意识舔了下,嘴唇这种每天都在动的地方愈合力要慢些,碰到了还是会有细微的疼痛,他想说被狗咬的,到了嘴边又改了口:“天气热,上肝火。”
李恪不疑有他,附和道:“是,确实一这路跋山涉水的酷暑天气大伙也都热坏了,一会我就跟礼部的说说,去采办些败火的绿豆瓜果什么的回来。”
八月初五,南邵郡主的仪仗正式抵达皇城。
大楚皇城地势偏北,一年四季皆是风大,哪怕建筑风格也都是端的一副大气凛然的姿态,与南邵山谷中那些精心雕琢的宫殿很不一样。
沈北陌又重新换上了一身大红的朝服,车架从城外将她接入行宫的声势浩大,街头巷尾里围观的百姓,还有阁楼上吃茶吃酒看热闹的贵族子弟,全都好奇地打量着这位外来者,这位兵败的前南邵公主。
即便是隔着一层帘幔,那四面八方而来的杂乱眼光也足够带来相当的压抑,肆无忌惮的打量,偶有指指点点,公主的名号被轻浮谈笑在平民百姓之间。
好像整个天地间,就只剩下了她一个外人,在进入不属于自己的世界。
朱雀大街前的爬墙藤花已经到了熟透的季节,风一吹落英纷纷,占据了视线,从车架顶滑落,比大楚公主出行时候后面跟随的女使洒下的还要好看的多。
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喧闹追逐着,大的带着小的,往前挤了又挤,就想看看这传闻中关外异族人的美人郡主能有多美。
结果一阵清风撩起帘幔,除了层层叠叠的华丽衣饰,一道露出的还有一双没有情绪的,狭长微挑的眼。
最年幼的孩子冷不丁鼻涕泡都给愣破了,站在在原地瘪着嘴,觉得这郡主眼神好凶。
杂乱的人声鼎沸一直萦绕着,直到车架进了朱雀大街,往碧落行宫而去,才算是终于安静下来些许。
贺霄将人送进碧落宫去之后,就被一纸诏书传进了皇宫里面圣。
御书房里,楚乾帝正写了副极其满意的行书,心情正好着,却见接亲回来的贺霄整个人都阴郁着,与去时那种言语上的推诿还不大一样,这模样看着显然是心里揣上事了。
楚乾帝放下狼嚎,叫免礼后关切道:“这一路上,可还顺利?”
“顺利。”贺霄揖手起身,看着楚乾帝欲言又止,原是压根也没想好要怎么去处理这件事情,剪不断理还乱。
对于这门落在他身上的亲事,之前出发的时候皇帝便已明了他的心意,贺霄自己也清楚,只要他够坚持,天子不会真的强行非要他娶不可。
可一旦那样做了,这南邵郡主势必就会嫁到别人头上去,不管是哪位宗亲,那沈北陌甚至都撑不到新婚夜,就光是前头的中秋宴,还有大婚前的宫砂礼,她都躲不过。
贺霄这干巴巴的一句顺利之后便是良久的沉默,这一反应让皇帝感觉有些大事不妙,蹙眉询问:“究竟是怎么了,别给朕卖关子,老二,你这表情看起来不像是顺利的样子。”
“……”贺霄有口难言,抱拳道:“紫砂渡的时候稍出了些意外,应是有心之人想借机挑拨纷争,但好在有惊无险,臣已名人彻查此事,想来应该快有眉目了。至于行程中其他事情,确实顺利,南邵郡主已然入住碧落宫,臣是在为别的事情忧心,日前收到宋将军的战报,北边不太平,天缅竟有蠢蠢欲动,幸而陛下高瞻远瞩,未雨绸缪。”
楚乾帝听他这么说才是松了口气,“这些事情急不来,这天下分久必合,注定是要出现一个霸主完成大一统,这是大势所趋,至于究竟这个位子谁来当,六国之中,总会见分晓。”
说完这句后皇帝又再重新将话题引了回来:“此番出使南邵,那位嘉宁郡主的样貌秉性你都有所了解,可有什么想说的?”
这话若是放在十几天前他还没发现沈北陌的秘密的时候,贺霄的嘴角能咧到天上去,这种上天注定的缘分世上有几人能有幸碰到的?实在是神明眷顾偏爱,这根红线牵得宿世姻缘。
但现在他只觉得神明瞎了狗眼。
“臣无话可说。”
楚乾帝微妙扬起眉,心里自有打算,也没再细细盘问,又再跟贺霄聊了些战事之后便体恤他这一路辛苦,让人回去好生休息了。
结果第二日一早,宫里便传出消息,说是长信宫的淳妃娘娘母亲幼时在南邵生长过,多少也算半个故乡人,体恤嘉宁郡主远道而来,要去碧落宫探望一番。
听到消息的时候贺霄正在练拳,满身挥汗如雨,最后一拳气劲横生将木桩震裂。
男人的胸膛起伏着,慢慢回复着呼吸与心跳,他扶住已然裂开的狭长丑陋缝隙的桩子,从前看起来那么结实,牢不可摧,结果说裂也就裂了。
贺霄脑子很乱,他知道事出必有因,就是他昨日在宫里的表现叫陛下瞧出端倪来了,这才有此一出,先叫淳妃娘娘去探探虚实。
可这又关他什么事,那沈北陌自己要逞能,英雄救美替青梅竹马来探这虎狼窝,该有什么下场,全是她咎由自取。
他没有落井下石,已然是仁至义尽,难不成还有义务帮她隐瞒不成。
贺霄说服了自己,强行将那杂乱的心绪压下,抽了旁边的巾布擦汗,径自沐浴。
然后鬼使神差的,骑马去了碧落宫。
这座行宫原本是楚惠帝为淑贵妃修建的地方,那位娘娘一生就喜欢摆弄些花花草草,整个行宫坐落在山清水秀的风水宝地之间,前庭后院种满了奇珍异草,蔷薇藤爬满一整片墙壁,花团锦簇。
贺霄是悄悄来的,不想太打眼,只穿了身普通的浅色常服,云团绣纹若隐若现在白玉一样的颜色间,未着护甲,掩了杀伐气,像个普通贵公子。
淳妃的仪仗还没到,碧落宫的下人们已经在忙碌准备着了,贺霄不想叫人发现自己来过,毕竟若是有人问起,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走了这一趟。
贺霄一路从后门进去,叮嘱了管事的不要跟别人声张,然后第一眼就看见沈北陌穿了一身玄紫色衣衫,发间挽着一顶银色飞翼冠,在一众女使的簇拥下,稳稳压了周围人半个脑袋,不论身量,气度,仪态,都是极其拔群的存在。
有那么一瞬间,贺霄心里杂乱的心绪,好像瞬间就给清空掉了,只剩下纯粹的欣赏。
他承认他在被这个人深深吸引,很难抗拒。
贺霄打小就是沙场里滚出来的铁血性子,对一个男人该有的模样,有着非常清晰且刻板的认知,比如男儿当精忠报国志在四方,比如胸怀坦荡一言九鼎,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敢作敢当。
那么,对一个男人产生了那些不该有的念头,和畏畏缩缩懦弱胆怯不敢承认的窝囊样比起来,哪个更没种一些呢?这是个难以抉择的问题。
天人交战之际,沈北陌也看见了他,但只在树下晃了一眼,那鬼一样的男人就不见了。
战场上摸爬滚打的将军眼力何其好,沈北陌不可能怀疑自己看错了,那狗东西这么鬼鬼祟祟的,必然是心里憋着什么馊主意。
没多久,碧落宫的女官将多余的女使撤去庭外候着让郡主好好歇息,沈北陌原本就不习惯置身于这么多细皮嫩肉的姑娘家中间,人少些她也自在,她松了口气舒展着脖颈筋骨,刚一经过屏风,冷不防一条结实的手臂横了出来。
沈北陌本能反抗还手,但对方显然也料到了她的力道,出手极快力气也极大,一个旋身将她换了位置,从屏风外压到了树干下。
贺霄仗着身高优势拿胳膊抵住她的锁骨,很有技巧的压制,在沈北陌将要爆发出击的前一刻低声道:“是我。”
沈北陌一猜就是他,贺霄这种压人的姿势是武术里常见的,若是动真格的打架她倒也不是挣不开,只是那样必然就会将动静闹大不好收场了,“我知道,来干什么,有屁快放。”
这个角度看过去,异族人那鼻梁与山根的连接弧度好看到有些犯规了,羽扇一样的睫毛半遮住琥珀色的眼瞳,再往下的唇角紧抿着,昭示着主人的情绪不佳。
“我来确认一件事情。”贺霄盯着她,这句话自然而然便脱口而出了。
有些缘由,不需要编撰,船到桥头,就自己出现在了脑子里。
“什么事。”沈北陌不喜欢被人这么压制着,但那力道跟身前挡了块铁板似的,轻易根本动不了。
贺霄的视线与她对上,郑重道:“再亲我一次。”
沈北陌上下看着他,觉得这人大约真的有病,贺霄迎着这端量的目光,不闪不避,做好了直面内心感受的准备。
他松开钳制,站在了她面前,“就现在。来吧。”
沈北陌看着他这如临大敌的认真神情,不解道:“你脑子撞哪棵树上了。”
贺霄一旦做好了决定的事情,轻易便不会退缩,他今天就要将这乱麻给扯清楚,谁都无法阻止。
沈北陌迟迟没有配合的意思,他便直接上了手,扣住她的后颈,俯身下去的时候,屏风外的女官道:“郡主,淳妃娘娘来了。”
贺霄的唇停在了离她不过一指的位置,能感觉到彼此温热的气息,这个时候把人的嘴亲肿了去见鸾驾,显然不合适。
“淳妃娘娘原是相府嫡女,天资聪颖过人,细心仔细,陛下遣她来相看,你要注意言行。”贺霄没有动,维持着动作,低声嘱咐着。
“应对不住淳妃的话,让锦瑟来庭院梨树下寻我。”
贺霄说完后直起了身子,给她让出了身位来,安然盯着她,“去吧。”
他这般特意赶来提点,沈北陌却是完全不领情,连个谢字都没有,那眼神跟看傻子似的在他脸上扫了眼,撞开他侧着的胸膛,整了整衣冠,大步走了。
贺霄转过身来靠在树下,有点疲惫地捏着眉心揉了下。
厅室里,淳妃坐在首位上饮茶,远远便见一抹高挑的紫色身影昂首阔步而来,步履生风,姿态若那池中挺立的莲,生生叫人看出了将门风范。
先看气度,再及近前,模糊的面相慢慢显露,淳妃心下忍不住惊讶。
怪不得都说这位异族公主是南邵第一美人,这模样生的也太出挑了些,艳而不俗,灼灼若朝华,是寻常脂粉无法企及的程度。
淳妃此番是带着任务来的,先是跟沈北陌寒暄了几句,后又闲聊般询问了一些她在南邵皇宫时候的旧事,也并非是怀疑什么,只是想从言谈中探探这一位的脾性是否好相与。
沈北陌都一一答了,这淳妃甚至还会几句草原话,谈笑风生着请她指教。
“我听陛下说,郡主在紫砂渡还出了些意外,叫你受惊了,但日后在皇城里,断断不会再有此种事情发生。”淳妃说着,想去拉她的手宽慰一二,被沈北陌躲过去了。
贺霄是个武人,摸不出她手上常年练武的粗糙,不代表这心思玲珑的后妃摸不出来。
沈北陌仍是一副不悲不喜的冷淡模样,“如此甚好,还望说到做到。”
淳妃并未被这举动受挫,又再接着与她说了些别的话题,沈北陌压根就没心思听了,她大小就是个不爱文墨喜欢舞刀弄剑的性子,被屋里的熏香熏得头晕,视线飘向外面庭院里的梨花树。
然后便远远地跟贺霄对上了视线。
男人站在树下,现在不是梨花开的时节,满树郁郁葱葱的全是绿叶,照过阳光影影绰绰落在脸上。
陌生的国度,陌生的人,却又不得不虚与委蛇,这样的日子才刚开始,她就已经有点要受不了了,但这样的日子,却是以后一眼望到头的日复一日。
可兵败之下,又有谁的日子是好过的呢,成王败寇,输了就得任人鱼肉,陛下远赴边陲湘州,其他百官宗亲官眷也都被发配各个属地,大家都在寄人篱下,这还不是最打紧的,一旦大楚有个什么苛捐杂税下来,最苦的还是南邵的千万百姓。
诚如贺霄所言,最不该气馁的就是她了,接近天子,接近政权中心,得想办法,护佑南邵子民。
淳妃还在说话,沈北陌的思绪游离着,恍惚竟是好像看到那树下的男人在往这边走来。
她定睛回神再看,可不就是贺霄昂首挺胸大步流星过来了。
淳妃显然也是没料到贺霄会在这,迷惑对沈北陌问道:“这……贺将军是刚来,还是也正巧在郡主这?”
就这么片刻的功夫,贺霄就已经跨步进来了,揖手道:“微臣参见淳妃娘娘,娘娘金安。”
“快免礼。”淳妃看了眼贺霄,又不着痕迹看了眼这位南邵郡主,心里好似明白了些什么,若有所思调侃道:“可真是巧,将军也在此处,倒是没听着说呢。”
贺霄道:“也是刚到的,听闻娘娘在此处,便来问个礼。娘娘与郡主在聊些什么?贺某能否讨杯茶水一道坐坐。”
淳妃失笑,一边对女使吩咐道:“这话说的,快给将军上茶。”
沈北陌一声不吭看着这两人谈笑,有贺霄接了话头过去之后她就能正当名分走神了,聊了一会之后淳妃瞧着时辰差不多了,又说了几句场面话给后面的中秋宫宴做铺垫,便起驾回宫了。
送走了淳妃之后,贺霄回头看了眼松下气来的沈北陌,正端着茶盏喝了一大口茶。
他径自坐到了她对面,一堵墙似的,双臂环胸直勾勾地盯着她打量,问道:“刚才我进来之前,淳妃娘娘跟你说什么了,露出那副表情。”
“我什么表情了。”沈北陌将空盏放下,不咸不淡随意道。
“你少装蒜,我都看到了。快说,跟你说什么了。”贺霄催促道。
沈北陌是真想不起来那娘娘文邹邹的都绕了些什么话,搞不清楚这男人又在故意找什么茬,“贺将军,你身为三军主将这么闲的吗,没点正经事情做?”
贺霄气结,好心给当成驴肝肺,刚才就不该冲动进来,“行,我吃饱了闲的。”
沈北陌起身出去透气,走前还不忘再挤兑一句,“闲的慌跑两圈,别天天不干正事就想着找女人亲嘴。”
第26章 别跟着
“你——”贺霄气得噌一下站起来, 心想你他妈也算女人,一个大男人怎么能这样脸不红心不跳的胡扯, “你给我站住!”
沈北陌的手腕被他攥住往后一拉,整个人都给转了过来,她噙着调侃的笑盯着他,“哟,这就生气了?”
那笑脸越看越扎眼,就好像在笑他是个傻子似的,贺霄怒道:“不准笑。”
沈北陌立刻换了副嘴脸:“不爱看滚蛋, 别在这招我烦。”
“我让你在这狂。”贺霄阴沉着脸大步追上去,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弯腰一顶, 就直接将人扛了起来。
沈北陌象征性挣扎了两下:“你给我撒手!姓贺的你还没完了?”
外间的女使扑通跪了满地,贺霄单手扛着人,边走边指着他们吩咐道:“干自己的活去, 谁也不准说出去。”
锦瑟在后面追了好几步, 撵也撵不上:“郡主!诶将军您别这样!”
贺霄上了石桥才回身对她道:“别跟了, 你家主子什么德性你心里有数,吃不了亏的,我跟她解决点私人恩怨。”
锦瑟面露难色看了眼沈北陌,被扛在肩上的女人伏着腰, 满脸要吃人, 也对她道:“回去歇着吧,我出不了事的。”
这一个两个都这么说,锦瑟也不好再追,就这么被撂在了石桥对面。
贺霄将沈北陌扛进了蔷薇花园里, 月白的衣裳和她玄紫色的衣裙落在一起,夏日的衣物没那么厚实, 男人的掌心滚烫,把着她的后腰像烧起来的一团火。
沈北陌要被他那没轻没重的胳膊勒吐了,一膝盖顶在了他肩膀上,“你差不多得了,给我撒手!”
贺霄这才弓腰将人放下来,沈北陌的头发都给晃乱了,青丝缠在银冠上,也不怎么注意此刻的形象,胸腔里邪火烧,“哈,说中了恼羞成怒是吧,是,你大楚兵强马壮打谁打不过,那是换谁都一样厉害,跟你姓贺的有什么关系吗?一天天拽的人五人六真当自己能上天了,同样兵力你再试试,你能赢得了沈北陌?”
她有多少年没有受过这种窝囊气了,动手打不得,只能靠骂的,浑身上下都刺挠着不得劲,那股子邪火急需一个宣泄的口子。
贺霄也是给气急了眼,咬牙切齿道:“是吗,那真是可惜了,他再也没有这个机会能跟我一较高下了。”
这话说完高大的男人气急败坏上前捉着她的脖子就要往下亲,刚才那被中途打断没能完成的试验,还有他心里这波涛汹涌无处释放的情绪,他今天就全部都要在这个人身上讨回来。
说是纠缠也好,孽缘也罢,总之已经成了一笔算不清楚的烂账,那就再继续糊涂下去吧。
但刚才那情绪稳定的情形下沈北陌或许还能无所谓给他亲,换成现在这气头上,给狗啃了都绝不会叫他如愿。
她胳膊抵着男人压下来的脖子,抵得他呼吸困难,却根本不为所动,想要强行扣住她的手腕禁.锢住。
毫无疑问贺霄的手劲臂力都非常人所能及,即便是沈北陌这种天生力量强悍的人也无法跟他正面较劲,她打贺霄向来得依靠武术技巧加持,现在这种不能暴露身份的情况下,吃的全是死亏。
沈北陌的胳膊被他死死捏住往后折,给扣在树干上,但她到底挣扎水平高过普通女人太多太多了,即便这般劣势下贺霄也无法完全将人掌控住,被她借机缠住了脖颈,抱着脑袋就往地上摔。
没有技巧,有的全是情绪的发泄和蛮力,两个当世名将衣衫不整在地上打滚,原本贺霄只是想正视自己的内心,还是试探的成分更多些,现在叫她这么一挣扎,血性也跟着一起上了脑,非要镇压下去分个高下不可。
他腰间发力猛地将沈北陌掀翻,兜着她的后腰位置对调压在了身下,两人气喘吁吁,他将她死死按住后就要俯身往下。
猝不及防入目的却是散乱的长发,半松不垮的衣衫,还有满脸不服气瞪着他的在喘气的那个人。
贺霄被自己这霸王硬上弓的心态给震了震,猛地回过身来,他到底在干什么,他要轻薄一个男人吗。
“你……”回过神来的贺霄那股气势潮水一般泻掉了,他慢慢回复自己起伏的胸膛,在沈北陌凝视的眼神中挪不开目光,不自觉伸手想去握住她的脸。
意料之中被一巴掌抽开了。
沈北陌躺在地上,也就懒得动了,明明是被压制的那一个,却仍是端着一副无所畏惧的挑衅模样,不说话也不挣扎,反正就不叫他能轻易如愿得逞。
贺霄看着这样的沈北陌,躺下来的角度,更加漂亮了,扬起的下巴尖尖的,关外那些草原上的异族人大多都是这样的骨相,眼睛再一大,即便是男人,也能生出一副漂亮的女相来。
剧烈的争斗之后是双双无言的短暂寂静。
半晌之后,找回理智的贺霄率先打破安静,淡声道:“你跟那灵……跟那沈北陌,有做过这样的事吗。”
沈北陌不曾有过像他这样曲折倒霉的境遇,必然也不会对男人有这种不该有的畸念,她早就说过跟那真正的灵珑公主青梅竹马,已然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那是她的心上人。
沈北陌蹙起眉,明白他是男人占有欲的醋劲陋习上来了,哼笑了一声,并不回答。
“回答我。”贺霄气恼地捏住她的脖颈,拇指和食指带到了颌骨处,碰到了脸颊上的软肉,捏得陷进去些许,“沈北陌,有没有这样对过你。”
(你有没有这样试图占有灵珑公主。)
沈北陌眯起眼,出于报复心很想说有,气死他个狗东西。但公主的清誉不容她这般一己私欲诋毁,更何况她是要来皇城完婚的,若有差池被皇帝知道了,实在牵连甚广。
她勾唇笑得散漫,“这么介意?”
贺霄的心脏也好似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给攥住了。沈北陌这张破嘴有多厉害,他早就见识过了,甚至心里也有了相当的预期,她会说出一些让他刀绞窒息的话来。
贺霄痛恨这种窝囊无力的感觉,情绪被她所掌控,好似囚徒,只能就这么卑微等待判决。
“你当我是什么人?吾乃南邵皇室血脉,未曾婚嫁清白之身,就容你这般血口喷人?贺霄,到底是你自己色欲熏心,才以小人之心揣度他人。”
贺霄感觉被高高捏起的心脏轻轻放下,但却并未体会到松弛,因为沈北陌的这一席话,陷入了短暂的凝滞之中。
他沉默着,凝视着这张脸,手里的力道却是不自觉的放松了,也看见了被他不经意间捏出来的一道红印,留在颌骨脸颊边上。
粗糙的指腹颤动了下,想要往上摩挲,却又觉得不该如此亲昵,颇为无措收回了手。
“抱歉。”低沉的一声,不知是为他刚才的失言,还是这般下手没轻重。
他说完后看着沈北陌的眼睛,似在期盼回应,但她表情却是丝毫没有变化,还是那副瞧不起看不上也无所谓的模样,好像压根就不在意他是否道歉。
贺霄的愧疚只持续了短短几息,就被她这副嚣张样给冲散了。
“你还准备要坐到什么时候去?”沈北陌嗤了他一声,视线往他压住的胯骨示意了一眼。
贺霄一言不发起了身,衣衫带起了三两片落叶,落在了沈北陌紫色的裙摆上。
男人舌尖不自然往牙上扫了一圈,顿了片刻,虽然面上冷淡,但拗不过心里的想法,还是朝她伸出了手,想把人拉起来。
沈北陌理都没理他,径自爬起来,整了整自己散乱到没眼见人的衣发。
贺霄的手从半空收回,指尖摩挲片刻,自觉没趣,转身准备要走。
“等会。”沈北陌竟是出声叫住了他,贺霄稍有些意外地回头,就听见她说:“赐婚的圣旨迟迟未下,是不是有什么变数,你们陛下想好了叫我嫁给谁了吗。”
贺霄盯着她,半晌没说话,沈北陌不耐催促:“干什么,哑巴了?”
“陛下自有圣裁,你耐心等着就是。”他几番措辞,最后也没能让自己说出什么肯定或否定的话来。
原是他心里也根本就没有答案,虽然这件事的决定权在他,却只能逃避。
沈北陌一眼白过去,“说了跟没说一样,问你不如问条狗。”
又过了几日,中秋宫宴的诏书便传到了碧落宫里。
中秋佳节于汉人来说是顶重要的团圆节,月亮越来越圆,思亲的氛围便也越来越浓厚。
沈北陌算是在草原上长大的,但她母亲是汉人,每年的中秋和新春年关,都是他们举家从草原回到南邵探亲的日子,但从今年开始,这一传统就要打破了。
沈北陌不是个伤春悲秋的人,但到底也还是难免有些唏嘘,兵败之后一切都发生的太突然,也怪她当时情绪低迷没法考虑很多,连只信鸽都没留下,不然还能捎封信回草原去报个平安。
十五这日,女使们给沈北陌换上了大楚仪制的吉服,湖蓝的绸缎上绣着天青色的卷云纹,与底纹暗花层次分明,沈北陌的身高体态摆在那,就没有她压不住的衣裳,越是贵气的装束,就将人衬得越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
这一身宫裙繁琐精致,别的公主郡主穿在身上是美好的不可染指的瑰宝,沈北陌一站起来,气势头比中宫皇后还足,飞翼冠一戴,像要登基的女皇。
几个女官沉默着盯了良久,一番剧烈的窃窃私语,为了保住自己的脑袋,七手八脚给她换了个温婉些的发髻,挽上流苏步摇,好歹是将那种要篡位的感觉给拉下来了。
未时前后,宫里接人的马车还没来,贺霄倒是先到了。
他还是自己一个人悄悄摸进来的,没惊动规矩和仪仗,知道沈北陌也喜欢自己一个人躲清静,在少人的花亭堵她,一堵一个准。
“你又来干什么?”沈北陌在凉亭下避暑,热得正摇扇子,见着贺霄那张脸,心气更加不顺了。
贺霄往外看了眼亭下的女使,觉得不方便说话,叫锦瑟去前面挡着,自己则将沈北陌拉起来往假山后去了些。
“你……”贺霄将人拉过来后嘴里的话又给哽住了,实在今日的沈北陌看起来很不一样。
她气势凛凛的样子他见过,但今日这发髻与步摇,还有衣裳的颜色与样式,贺霄是个大男人,说不出什么具体的一二三,就是觉得这装扮,少了几分攻击性,多了几分平日里看不到的美丽。
第27章 中秋宫宴(1)
真的好看。
但他对着一个男人夸不出口, 那几个字眼在喉咙里打转,最后还是咽了回去。
这话说出口了不止膈应自己, 指不定还要被她骂一句有病,何必呢。
“我什么?”沈北陌见不得这种吞吞吐吐的做派,蹙起眉头来,警告道:“天热,这衣裳头发都不好弄,晚上还有正事,你要找茬给我晃散了饶不了你。”
“我忙的很, 谁有功夫找你茬。”贺霄收回了自己偷看美人的花花肠子,沉声正色道:“就是来给你提个醒。”
“提什么醒?”沈北陌扬眉反问。
“……”贺霄张了张嘴, 觉得就她这德性要注意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一条条窜上来反倒不知从何说起,说多了她不可能记得住, 还要骂他啰嗦。
于是捡了最要紧的一条:“宫里不比其他地方, 处处都是眼睛, 你……莫要由着性子瞎说话。”
沈北陌稍稍一动眉眼,那神情里嘲讽的情绪就藏也藏不住,贺霄觉得以‘前公主’的身份高傲些倒也没什么,只是她那口无遮拦字字珠玑动辄就怼人的架势, 得收一收。
“总之, 进了宫之后,陛下问什么你就答什么,旁的其他的,能少说就少说话吧。”
最好是别说话了, 不说话的时候那身气质看着还像个郡主,能唬得住人。
“怎么, 你们大楚是有什么了不得的规矩,皇宫里是不让人说话的?贺将军,你还是管好你自己的事吧。”沈北陌似笑非笑盯着他,嗤声道:“我怎么说话轮不到你来教。”
贺霄原本就觉得自己这巴巴上赶着的行为太不男人,结果对方还这么不领情,本就纠结的情绪一来二去的也变成了恼火,“罢了,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良言难劝该死的鬼。
该有什么造化,都是她应得的。
到了傍晚时分,车架和仪仗将南邵郡主接进了帝宫之中。
贺霄穿着一身玄色的武将朝服,骑马经过玄武门的时候,勒住缰绳远远眺望了一眼。
漫天红霞笼罩,画卷一般,下面的车架挂满了绸缎帘幔,金铃轻响,缓缓行驶在宫道之上。
如此和谐美丽的画面,但一想到里面坐着的是个牙尖嘴利又凶神恶煞的男人,虚凰假凤,贺霄就忍不住一声冷哼。
也不知最后是哪个倒霉宗亲摊上这么个玩意,既然她丝毫不在意自己的处境自己的路,一天到晚觉得自己能耐的要上天,那他还顾忌什么?
让她去撞南墙吧,会不会露馅,新婚夜又会吓死谁,这些都跟他没关系。
他今天就要跟陛下说明白,他必不可能娶下这位南邵来的郡主。
贺霄神情冷漠,骑在高头大马之上,凝视着那缓慢移动的车架,面无表情走了。
此番宫宴,三品以上的宗亲贵眷都应旨前来,再加上后宫里的那些娘娘妃子,林林总总上百人,聚集在了帝宫铜雀台中,成了一幅盛世繁华觥筹交错的画卷。
中秋年年都有,而今日这场面,话题中心无疑便是这位兵败而来的南邵郡主了。
贺霄心里明白只要沈北陌一露面,立刻就会吸引整场所有人的注意力,暴露在如此多的成了精的天潢贵胄的目光之下,就她那一点就着的泼辣性子,要吃多少暗亏。
若是下午她能跟他好好说话,他或许还能给她多提点几句,这些皇亲之中哪些是人,哪些是鬼,哪些能相处融洽,哪些根本无需理会。
结果她倒好,脾气比天高。
贺霄一口闷下烈酒,入喉辛辣,刺激了所有感官。
就在这时,太监高声的通传打破了整场的热络氛围:“南邵嘉宁郡主到——”
一时之间,百来双眼睛齐刷刷投向了铜雀台的入口处,高低错落的杂乱目光来自四面八方,毫无疑问,能给人带来相当强烈的压迫感。
不多时一位身着湖蓝华服的女人昂首阔步而来,容貌冷艳绮丽非常,却是神情冷峻,目空一切,对这满场沉甸甸的注视无动于衷。
仿佛是她自己的主场似的。
短暂的寂静之后,紧接而来的便是好一阵窃窃私语,所有人都在对这位郡主的初印象品头论足,出现最多的词,除了美艳,便是傲慢。
贺霄的目光随着沈北陌的步子落座之后,方才慢慢收回了自己的思绪,他又再喝了一口酒,强迫自己不要总是拿余光去扫她的方向。
结果眼睛看不着,耳朵却是灵得很,听着的话全是在说要去会会这位南邵郡主。
这些宗亲之中不乏见色起意想去调侃往昔高岭之花的,也有满心家国抱负要助陛下一统山河想去耀武扬威的。各怀鬼胎,个个都不怀好意。
沈北陌面无表情端坐在案桌前,像一株傲然生长的格兰玛莎,却是引来了前后左右一大群苍蝇臭虫靠近。
“听闻郡主一直养在深宫,都没怎么出过宫门,此行山高水远舟车劳顿,可真是辛苦了。”
李恪盘坐在案前,听着着道貌岸然的假意关切,毫不掩饰地嗤了一声,见色起意的老淫贼,大把年纪了还在这对年轻姑娘献殷勤。
他最见不得这些酒囊饭袋,嫌恶背过身自己喝酒眼不见为净。
沈北陌狭长的眼尾扫向那越界的中年男子。
那中年男人不满李恪那小毛孩毫无规矩的嗤笑,但到底是没跟他计较,只装做没听见,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女人,即便是看得见吃不着,但闻着味靠近游玩一番也是赏心悦目。
沈北陌坐在那分毫未动,就光是一道凝视的目光,盯在男人身上,就似有千斤重。
这世上好色的男人有很多,有枕霞楼里那些色欲熏心以致于不长眼冒犯的,也有老奸巨猾明白她的处境,根本就只是虚张声势罢了,再如何的盛气凌人,无权无势,不过只是纸老虎。
眼前这一个便是后者,除非真的看见实质性的威慑力,否则轻易不会被唬住。
沈北陌安静地端坐着,隐在衣衫下的拇指有节奏地单手按动着自己的骨节,那副岿然不动的冷淡模样,好似根本就没将其他人放在眼里,也不准备作任何回应。
这时又是一个武将兴致勃勃而来,也不知是真鲁莽还是故意不尊不敬,撑着案桌够着脖子,大声朗笑问她道:“诶,我听说你们南邵那个叫什么的,叫沈什么的……哎呀,就是那个千机伞!那个将军,也算是皇亲是不是?我齐老三对别的不感兴趣,唯独是对那神兵神将那叫一个痴迷啊,诶,郡主啊,你跟他熟不熟?我听说你们湘州府君亲笔信捞人,应该地位还成吧?你见过他没有?”
齐老三将莽夫二字展现的淋漓尽致,也不管自己是否有所冲撞,着急想得到回应,往前跨了一大步:“诶郡主你倒是说话啊,那个千机伞我可是抓心挠肝想见识见识,你给我说说,是个怎……诶诶诶谁啊!!”
“哪个王——”
贺霄面色不善将人拨开后掷地有声怼脸道:“我。”
“二爷,哟,二爷啊。”齐老三对贺霄也是打心眼里佩服,换成别人今天他就要发飙了,一看竟是贺霄,虽然被冲撞了也颇有不快,但到底心虚,卖他个面子。
一个莽夫被拨开之后来的又是个莽夫,色迷迷的中年男人心里腹诽着。
贺霄一到,周围那些肆无忌惮的试探脚步到底收敛些,心里微妙揣度着他的态度,有的默默便自己转回去了干脆不凑这热闹,有的则是纷纷先叫了几句:“二爷。”
高大的男人站在沈北陌的正前方,也处在了人群中心的视线上,但是却连他自己也不清楚是怎么就一下没忍住冲下来了。
那个不可一世的人在他面前跟个刺猬似的,连他贺霄这样顶天立地的男儿都不放在眼里,反倒是现在被这么一群歪瓜裂枣的渣滓欺负了去,真是岂有此理。
“嗯。”贺霄冷淡应了一声,连个余光都不屑于多给,视线盯着沈北陌那张精致冷艳的脸,觉得这里人太多说话不方便。
“本王与郡主有话要谈。”
就这么一句话,周围的那些个人精便明白了贺霄此番意图,便是来给这破落郡主撑腰的。
人群懂事的自己散开了,纷纷转移阵地,相谈甚欢去了别处,但那耳朵和眼睛扫的方向,却仍是仔细观察着想探听些许这疾风将军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你……”贺霄跟沈北陌对视着,隔着一段距离,他们私底下单独争吵过太多次,以致于现在这种情形贺霄都觉得说话不痛快,微妙的氛围在二人的视线之间流转,男人心道去他妈的注意影响吧,大步上前直接便将人拽了起来,“走,换个地方。”
这两个人原本就都是视觉中心,人高动静也大,众目睽睽之下毫不顾忌双双离场,彻底将铜雀台中那些纷纭猜测一锤定音坐实。
那中年男人心里悄悄呸了一声,那贺霄平日里装的多道貌岸然,看不上这个瞧不起那个,自己不也还是个色中饿鬼,看那郡主漂亮就什么面子也顾不上了,德性。
贺霄将沈北陌拉到了后面的花园里,一路上都有宫娥太监行礼,还有散开透气的宗亲在朝这边注目着,这乌泱泱的地方根本就没有真正的僻静处,到处是人,差不多就行。
“你怎么回事?”贺霄将她带到了一处稍微安静些的山茶树后,气不打一处来,“跟我嚷嚷的时候一套一套的,现在哑巴了?”
第28章 中秋宫宴(2)
沈北陌给他呛得一头雾水, 这男人下午要她别说话,现在又成了为什么不说话, 她本就压着火,一点就着了:“你吃错什么药了一会一个样,有病就去看大夫,别天天跟我这发狗疯。”
她一边说着一边掉头就走,贺霄气急了,但灵珑是假名字,叫郡主又太没气势, 越是这种时候越容易连名带姓的叫人,沈北陌三个大字几乎忍不住就要脱口而出。
贺霄往前撵了两步要抓她肩膀, 这时茶花树后忽然跑出个小姑娘,鬼探头一样要跟沈北陌迎面撞上,沈北陌眼疾手快护住那姑娘的小肩膀, 脚下步子踩得稳, 轻巧的旋身就避过了劲, 身上的衣裙飞旋起来跟跳舞似的,轻盈极了。
“小心点。”沈北陌将那小姑娘放开,她转得太快,头上的银钗也飞出去了一支, 落进了山茶树里, 好在只是装饰用的一支,没正经挽头发,掉了也没太影响发髻。
小姑娘看起来约莫十来岁的样子,一双圆溜溜的眼睛跟黑葡萄似的, 睁得大大的,仰头盯着面前美艳的大姐姐, 舍不得眨眼睛。
“小主子!跑慢点小主子!”后面的侍女这才终于追了上来,不认得南邵郡主,却是一眼看见了疾风王贺霄,赶紧俯身行礼:“奴婢参见王爷。”
贺霄还没来得及叫免礼,就见自己那幼妹满眼亮晶晶的,呆了片刻后回神第一件事,就是钻进了那棵山茶树,将树梢晃得花枝乱颤。
“雅雅,出来,你在里面干什么?”他那幼妹情况特殊,从小便得长辈们多关注些,贺霄上前拨开树枝,菁雅公主就已经眯着眼钻出来了,跟只小猴子似的。
小公主手里抓着沈北陌甩出去的那支银钗,献殷勤似的跑到她面前,仰头递过去。
沈北陌接了,顺手往她光洁的脑门上随意点了下,“谢了,小孩。”
她往前要走,菁雅公主却是双手拉住她的袖子摇了摇,沈北陌斜眼看过去,只见那小姑娘瞪着大眼睛,好像急切想传达什么情绪,她问:“还有事?”
“她不会说话。”贺霄担心菁雅惹了沈北陌那暴脾气要吃亏,招手道,“雅雅,过来。”
菁雅公主忽略了贺霄的话,只持续晃着沈北陌的手,她连蒙带猜从那眼神中看出了小姑娘的意图,大约是想让她将钗子戴回头上去,于是坦言道:“我不会。”
别说是这里没个能照脸的铜镜,即便有,沈北陌也不会弄这些个姑娘家的玩意,与其随便往头上一插惹人笑话,倒还不如缺一支。
菁雅公主顿了顿,似在思考这句话,然后拽着沈北陌的力道又再加大了些,连蹦带跳要拿她的钗子。
沈北陌再如何傲慢狠厉,对姑娘家也向来是谦和的,尤其是这种还未长大的小姑娘,她顺着她的力道,脊背笔挺蹲了下去。
沈北陌蹲了个十分漂亮的军姿,任由这小姑娘比比划划,将银钗戴了回去。
贺霄在后面看着她的挺拔的背影,这一幕太和谐,很难将她与沙场上挥动千机伞收割性命的画面联系在一起。贺霄忍不住想,她竟也会有如此温柔的一面。
就在这时,太监高亢的通传道:“皇上驾到——太后娘娘驾到——”
正主一到,铜雀台里乌泱泱跪了满地的人,所有人都在行礼问安,唯沈北陌一人站在那,视线随着那大楚皇帝伟岸的背影往高台去。
沈北陌心里很明白现在自己的处境,也明白南邵的处境,这个时候不该讲什么尊严什么骨气,她是该有此一跪的。
但即便心里这么想着,身体也是该死的诚实,她僵硬着,满身的傲骨支撑着,一时之间还没做好准备,无法去跪这侵略自己家国的敌皇。
然后贺霄照着她的腿弯一边一巴掌,硬是将人拍得失了重心,顺势扑通一下跪了下去。
沈北陌跪在他前面,回头剜过来的那一眼若能有实质性的伤害,能把贺霄活剐了。
贺霄一点没在心虚的,眼神警告她,是不是不想活命了。
沈北陌也同样回以了一个眼神,我看你才是不想活了。
很快,楚乾帝便叫了平身,一众皇亲悉悉簌簌归位。
沈北陌心气不顺,人也跟着倒霉,一个端酒的宫女照着往身上撞,撒了她手腕袖口湿淋淋的。
“奴婢该死,请郡主恕罪!”那宫女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这动静引了周围的视线,楚乾帝的目光也瞧了过来。
隔着一段不算远的距离,那位南邵郡主的仪容尽数落入眼中,美艳中带着掩盖不住的尖锐,尤其是那双眼睛。
楚乾帝回想起淳妃的描述,说这位郡主是个心气高的,虽然举止言行并未越矩,但那是隐忍所致。
“必非池中物?”当时楚乾帝听见这般高的评价,心中难免勾起了些好奇,然后淳妃略作思忖,又想出了个更贴切些的形容。
“困兽。”她说。
野兽落入笼中,碍于天威不敢造次,即便暂时看起来服从了,也只是表象,来回踱步的焦躁,眼神间流露的漠然与敌视,这些都代表着心底并未心悦诚服。
但诚服也分很多种,有人真正发自内心,也有人被胆怯惶恐击碎壁垒,怀柔还是威慑,对待不同的目标,自有不同的拆解。
只一眼,沈北陌便避过了目光,那个皇帝的眼神,洞察力太强,好像能透过眼睛看到人心底去。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带郡主下去整理一下。”一个女官呵斥道。
沈北陌没那么多事,本来准备甩两下找块巾布擦擦就行,但既然有机会能离席,她原本也不想在这里应对这些场合,配合的就跟着走了。
几个宫人将她领到了后面屋子的里间,用温水正清洗着,忽然一个小脑袋从屏风探了进来。
是之前那个不会说话的漂亮小公主见沈北陌离席,又跟过来了。
小姑娘找到她的时候眼里都有光,笑嘻嘻跑过来,双手递过一方精致的绣帕,显然是给她擦手用的。
“给我的?你自己留着吧,我用不着。”沈北陌并未用那湿漉的手去接她那一看就很矜贵的帕子。
被拒绝的小姑娘喉咙里哼哼唧唧的摇着头,嗯了两声表达情绪,又将帕子往她手里塞。
宫女们下去倒水找香膏给她擦手,一个两个都下去了,就剩下了一个刚才端盆进来的小太监,伏着腰,垂着脸,从角落里静悄悄往前走了些。
沈北陌狭长的眼尾扫过去,淡漠盯着他。
电光火石之间,那太监果不其然忽然暴起,一根软钢丝直接冲上来要勒住沈北陌的脖子,锦瑟被吓得大叫:“来人啊!有刺客!!”
后屋外驻守的几个侍卫立刻冲了进来,但敢孤身行刺的刺客身手必当了得,那太监跟侍卫缠斗,分毫不落下风,二对一之下,几个回合下来都拿不住人。
菁雅公主被吓懵了,缩着脑袋直往沈北陌怀里钻,前面挡着锦瑟,还有另一个持刀的护卫在给自己壮胆:“郡主莫怕,小人必当拼死保护郡主安危。”
四个人,唯有被刺杀的郡主本人坐得最稳当。
沈北陌蹙眉盯着前面打斗的几人,那几个侍卫身手平平,压根不是刺客的对手,不出所料根本撑不住几个回合。
铜雀台外的侍卫倒是多,可这时间却是颇有些尴尬,若她亲自动手,万一给外面冲进来的侍卫给看见了就不好办了,可眼前剩下的这个三脚猫,实在不像有本事能撑到救兵进来的样子。
菁雅公主喉咙里发出可怜的小猫似的呜咽声,眯眼偷看到了前面两个侍卫被一刀一个抹了脖子,吓得更凶了,浑身都在发抖。
这时一个淡定的声音对她说:“小孩子家家的,不要看这些,晚上容易做噩梦。”
沈北陌把菁雅手上攥紧的那块绣帕抽了出来,麻利的蒙住她的眼打了个结,公主一时间忘了害怕,眼皮上温热一片,全是自己手心的温度。
那太监已然冲过来了,手里持着刀,唯一剩下的那个侍卫攥紧武器,大叫着就要跟他拼命,忽地后颈被人攥住,然后手腕一疼,刀被劈落。
沈北陌单脚将刀踢起又回到了自己掌中,年轻的侍卫满脸诧异,被那绝美脸上的从容不屑给晃了眼睛,他听见她说:“看清楚些,一会问起,这是你打的。”
撂下这句话,金尊玉贵的郡主亲自操刀上前一步,裙摆都跟主人一般有气势,刺客已至身前,大开大合的第一刀下来,‘铿锵’一声对撞,刀身发出前所未有的哀鸣。
紧接而来的便是落雨般的连杀,只见那南邵郡主脚稳刀稳,每一步上前都走得坚实又轻松,那刺客被她强悍的力道刁钻的角度砍得被动防守,突的一脚似阎王索命蹬在胸膛正中间,刺客整个人倒飞出去,重重摔在屏风上,被劈开的碎木扎穿了后颈,死绝了。
沈北陌将侍卫刀在手里转了个剑花活动手腕,没过到瘾,回身又走回锦瑟身边,她正抱着菁雅公主的脑袋,捂着孩子的耳朵,也给吓得够呛,还在冲她点头,示意自己捂好了。
沈北陌冲她笑笑,比了个大拇指,这才重新看向那个满脸懵圈的年轻侍卫。
看着眼熟,好像就是当时紫砂渡那要救她反被踹了一脚的那一个小卒。
“你要聪明,这泼天的功劳全是你的,若敢说出去一个字,”沈北陌站在他身边,二人几乎一般高,她单手掌住他的脑袋拉近了些,缓声道:“我有多少本事,别人不会信,但你,会体会的很清楚。”
然后她将人放开,提着刀柄递过去,露出一个温和的,让人头皮发麻的笑来:“升官发财还是死全家,我想这不是个选择题。”
第29章 赐婚
这一日的中秋宫宴被这场突来的刺杀给搅了局。
侍卫们熙熙攘攘冲进去的时候, 只看见婢女抱着发抖的小公主躲在后面,唯一还站着的一个侍卫操着刀扎着马步摆出防守的姿态, 但仔细看能发现,也在发抖。
想来是英勇杀敌,情形太危急所致。
这是所有人理所当然的想法,唯有贺霄盯着那被一脚踢出去接连撞倒两块屏风的刺客尸体,这种脚力是谁踹出来的,他心里再清楚不过了。
楚乾帝原本是想趁着这个场合正式下旨赐婚的,但出了这样的岔子, 也不好在这个节骨眼上提,对那南邵郡主一番言语安抚之后, 还赏了许多物件首饰给她压惊,全都搬去了碧落宫里,摆了好大一桌子。
沈北陌对这些东西向来不敢兴趣, 只一眼扫见了承在托盘里钗子, 想起什么似的, 叫住了宣旨的大太监:“公公留步。”
那太监回身诧异道:“郡主还有什么吩咐?”
沈北陌:“想跟公公打听个事,这些钗子是宫里匠人打的,还是?”
这太监总管常年都是跟在皇帝身边的,对这位南邵郡主的需求自当也是上心, 回答道:“有些是宫里司珍局出来的手艺, 有些则是地方进贡来的。郡主问这个,是有什么想要的物件?”
沈北陌想了想,若真是有机会的话,也还是想将灵珑的那支断钗修补一番, 这是那丫头最心爱的一支钗子,留给她做纪念, 还给她失手给掰折了。
“也不是想要什么,就是有支玉钗给我失手弄断了,舍不得,就想问问宫里有没有能人巧匠能帮着修补一二。”
“原来如此。”大太监点头,正想说要不将东西拿出来他一并带回宫里去找司珍局试试,话来没来得及出口,便见外头贺霄跨步进来了。
贺霄也算是这碧落宫的常客了,一开始遮遮掩掩隐匿行踪,一回生二回熟,第三回便也懒得避人再去偷摸着堵她了,直接走了正门进来寻,原是觉得无甚要紧的,不曾想竟是撞见了宣旨太监。
男人一身寻常装束,羽冠束发,姿态挺拔,一副丰神俊朗的模样,见着苏德全微微一愣,而后很快反应过来估摸着是送赏赐的。
“奴才参见王爷。”
贺霄被撞破行踪,知道这太监回宫必会向陛下禀报此事,稍有些不自然清了清嗓子,解释道:“免礼,本王奉命追查刺客一事,有了些眉目,来与郡主说说情况,好叫安心。”
苏公公意味深长笑着:“是是,郡主远道而来,却是接连受惊,必是要给个交代,才好安心,王爷思虑周全。那老奴就不打搅了,还要赶着回宫给皇上复命。”
送走了苏德全,贺霄的视线又重新落在了沈北陌脸上。
她今日衣着颜色素净,少了些许盛气凌人的锐气,却是还原了自己本来的颜色,看着别有一番滋味。
贺霄原本是揣着正事来的,现在这么一下子瞧见她这温和不露锋芒的模样竟是又有些不自在,“……转性了?穿得这么不食人间烟火,你不是素来喜欢些浓郁的颜色。”
之前在南邵打仗的时候,几乎每次碰见沈北陌,她都是一身银红甲,连系头发的头绳都是深红色的。
还有最开始枕霞楼里的舞裙,后来往大楚和亲时候的嫁衣,在贺霄的印象里,她身上似乎一直都是那种明艳又张扬的颜色。
就和她的人一样。
热烈的,极端的,爱憎分明的。
这样耀眼的一个人,鲜衣怒马,年少成名,又是身负绝技。
本就该意气风发,就该骄纵轻狂。
也难怪能得那灵珑公主倾心,若是没有南邵兵败,没有中间这些曲折离奇的缘由叫有情人分隔两端,这该是南邵皇室的一对神仙眷侣吧。
贺霄克制不住自己去想象他们二人青梅竹马长大时候的模样,他没见过真正的灵珑公主,画面里几乎全是沈北陌的脸,身着银红铠甲,栗色的长发束起,随风而动。
她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对着敌人满是戏谑嘲讽,但对着心上人就截然不同了,会笑得开怀,会爽朗恣意。
但那又怎样,这些扎眼的画面,到底只是虚妄罢了,世间没有如果,没有那些所谓的‘如果没有发生这些事’。
可惜,她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见到那位公主了。
贺霄心里生出隐秘的报复的快慰,又被自己滋生的这种心态给惊到了。
即便他再不愿意承认,但这种感觉却似蛛网渗透,醋得人七上八下,没有一点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可言。
沈北陌不知道贺霄心里的这些弯弯绕绕,她只觉得这男人又在目光深沉盯着她,盯得人浑身发毛,她猛地‘嘿’了一声打断他的思绪。
然后她直接忽略了男人之前说什么衣裳的话,只问自己想知道的:“不是说有眉目了,说来听听,什么人这么锲而不舍要我的命。”
贺霄颇有几分不自然地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这才沉声道:“跟之前紫砂渡的应该是一伙人,都是天缅派来的。天缅出兵南邵的时候,已经同时在跟突厥开战了,天缅人生性凶悍,邻国燕绥两地早有依附大楚之心,此番若是南邵收容得当,引燕绥归顺,是天缅最不想看到的局面。”
贺霄有意将目前六国局势一通分析透露,沈北陌曾经也是一方名将,他的这些话,她必然能听懂其中关窍。
男人说完后意味深长观察着,却是并没有等来他想象中的附和之意,沈北陌蹙眉不耐道:“就这?”
贺霄一愣:“你还准备听什么?”
“这就算交代?”沈北陌有些恼火,“谁不知道天缅是个搅屎棍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你们大楚查了这么个人尽皆知的结果出来就打算直接糊弄过去了?我要的是几次三番遇险的交代,什么天子脚下接近皇权,我看是接近黄泉路吧,什么泱泱大国,连个女人都护不住,竟还不如从前在南邵时候安全。”
说到底,沈北陌最在意的还是‘灵珑公主’的安危,她的咄咄逼人,她的义愤填膺,全是因为带入了灵珑在这场风暴中心里,若非有她替代,都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你们这一纸诏书,我便千里迢迢离乡背井,结果如何?落水,刺杀,竟还有那些个人模狗样的那些玩意来任意欺辱。哈,这些消息你们最好是捂得严严实实的,否则要被南邵子民和其他宗亲知道了,豁出去了也要跟你们拼了。”
贺霄怎么听不懂她的弦外之音,每一个字他都能自动带入翻译过来,变成她对灵珑公主的爱护和心疼。
“你还活着。”半晌之后男人的喉咙里发出了低沉的声音,似将所有的情绪都压在了其中。
“你说什么?”沈北陌整个人的火气往上一冒,因为太过不可置信,险些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还活着,但你这几次的大难不死,你的化险为夷,这些全都因为来的是你,如果换做他人,恐怕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你是这么想的吧?”贺霄的神情辨不出情绪来,满是深意盯着她。
“但这世上没有如果。”他接着说,唇角带出了一个极浅极轻的弧度,眼里却是没有丝毫笑意,“来的就是你,不管再如何设想,那也都是虚的。你已经身在皇城里了,没得更改,没有假设。”
“就像你心里揣着沈北陌,若是早早的就成了亲完了婚,倒也罢了。但可惜了,算你倒霉,招惹了这么一通,现在你只能嫁给我,没有第二条路。”
贺霄的眼睛里闪着暗芒,存心要膈应人,有些话说出来全是顺应这一时的心气,把自己搭进去了也在所不惜。
他这一番言语多少显得强词夺理,沈北陌气得不轻,咬着后槽牙磨出来几个字的冷哼:“这么想娶我?行,有本事你就娶,咱们走着瞧,娶了我,是谁更倒霉些。”
她笑得极其难看,把杀人放火上房揭瓦几个字全写在了脸上。
贺霄却是忽然笑了,多少也是有些气血上头失了理智,“那就走着瞧,我现在就去请旨,让陛下赐婚,你就安心等着出嫁吧。”
沈北陌受不得一点威胁,哈得笑出了声,指着门口道:“去,你现在就去,谁怂谁是孙子。”
之后几天连着下暴雨,将酷暑的闷热冲散了些。
贺霄那天说完了气话,回去之后冷静下来就后悔了。怎么就又说出来要娶她的话了呢,他心里想的分明就是随便哪个倒霉宗亲去碰这倒霉玩意都好,反正不关他的事。
即便是陛下真的有意赐婚,他都要好好说道说道,晓之以理拒绝。
怎么看着她那张来气的脸,最后竟成了他要去请旨赐婚,还谁怂谁是孙子。
外面的雷声轰轰响,贺霄在窗沿下也是被吵得心烦气躁,那天气就好似他现在的心境,乌云翻搅不得安宁。
这所有所有杂乱的思绪最后都汇成了一个念头。
他凭什么要在这瞻前顾后的,她都不怕,那他又有什么好怕的。
这是谁的地盘,谁的主场,又是谁犯的抄家灭族的大罪,谁该如履薄冰。
怎么现在倒是那沈北陌一天天的趾高气昂,他俩的处境像是反过来了似的。
又是一道闷雷响起。
贺霄深吸了一口气,一方面清醒的知道自己在这些有关她的事情上面处理方式越来越脱缰,却控制不住事态的发展。
但控制不住又如何,索性任其发展。兵法有云,堵不如疏,既然已经入阵,又岂能不分出个输赢来。
他贺霄铮铮铁骨,一辈子不惧战,也断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当了逃兵。
雨过天晴之后,两道赐婚的圣旨,分别送至了碧落宫与亲王府。
第30章 守宫砂
疾风将军与嘉宁郡主的大婚之期定在了金秋十月, 桂花飘香的时节。
皇城里处处张灯结彩,许久没有过这般普天同庆的热闹喜事, 楚乾帝龙心大悦开仓放粮,百姓们跟着一道沾了喜气,也就更加能投身到这浓郁的氛围中去。
外面忙活的热闹极了,沈北陌缩在碧落宫里,百无聊赖之下,也是找到了件新鲜事能消遣时间的。
中秋宫宴时候那个护驾有功的侍卫一跃连升三个品级,直接就被提拔成了郡主的贴身带刀护卫, 赏纹银百两,赐了白玉腰牌。
那侍卫名叫英舟, 年纪尚轻,见着南邵郡主那双打量戏谑的眼就心虚腿打颤,沈北陌留了个心眼, 觉得就他这歪歪倒的三两下, 实在是不够看的, 万一被哪个仔细之人发现了端倪就不好了。
反正她闲着也是闲着,一时兴起亲自上阵,每日里就折磨人玩,叫他白日训夜里训, 非得把身手给练得像样些不可。
“郡主……郡主, 时辰应该到了吧。”汗如雨下的年轻侍卫双手打颤,他能在皇宫大内当值,并非是真的基本功不扎实,反倒是个踏实稳进的性子, 练功勤恳从不偷懒,只是这郡主想出来的招实在是太折磨人, 那小刀上下两截能活动,中间拿个小环扣在一起,稍不留神就会把手指头给削断了。
沈北陌仰躺在藤椅里打盹,也懒得起身,眯眼道:“到了吗,我听着声音没够数。”
那小刀挥斩间能带起风声唳唳,即便不去看,光听声音她也能判断这小子有没有偷懒。
“肯定够了,我都是按照您吩咐的速度、速度,一点没敢偷懒。”英舟汗流浃背,心神太过紧张,说话都断断续续的。
“我想起来了。”沈北陌忽然一个起身,坐在藤椅上盯着他,“怪不得总觉得看着眼熟,我从南绍过来路上,跟领头那死狗说好话的那个小卒,也是你小子吧?”
“啊……啊?”英舟根本没法思考,只想快点结束这折磨。
这时锦瑟进来救了孩子一命,脸上神情微妙着,欠身道:“郡主,宫里来女官了,说是……”
“来干什么?”沈北陌蹙眉,一听就觉得麻烦。
“说是来给您行宫砂礼。”
“什么玩意?”沈北陌问。
“就是……应该就是守宫砂,唯有未失贞洁的处子,才能点上的守宫砂……”
锦瑟的话还没说完,沈北陌就噌的火一冒起了身:“他们什么意思,我南邵掌珠的公主,是什么外面什么阿猫阿狗不成,敢怀疑这种事情怀疑到公主头上来!?”
说她可以,说灵珑的不是,那就是不行。
英舟眼看着沈北陌注意力打岔去了,悄悄停下手里的刀子休息,抹了抹脸上热烫的汗,就听见那豪气冲天的郡主直接大手一挥:“给我赶走,统统赶走,不点,点他个头,谁爱点谁点。”
锦瑟为难道:“只怕是没那么好打发。”
沈北陌一脚踢开藤椅,气势凛凛往前大步而去,“那就我去说,我看谁敢。”
她个子高步子快,走起路来都带着风,猛地一出门险些跟正好进来的贺霄迎面撞上。
两人对肢体的控制力都极强,撞上之前硬生生刹住了步子,相隔不过半个手指的距离,缓住力道后立刻分开了。
贺霄险些一口亲在她脑门上,退开后脸色还颇有几分不自然,蹙眉道:“慌慌张张干什么去?”
“关你屁事。”沈北陌懒得跟他废话,绕开就要往外走。
她那满脸的气势一看就不像是去干什么好事,男人赶紧三两步追上去,跟在她身边边走边道:“说话,干什么去?”
锦瑟追着二人实在吃力,几乎是小跑起来了,心里也担心沈北陌吃亏,赶紧道:“将军,宫里来人说要行什么宫砂礼,我们郡主气不过,这不是怀疑姑娘家的名节吗,这、”
贺霄一猜就是这事,他原本也是掐着时间为这事来的,直接一把攥住人的胳膊强行叫她停下来,“你别一天到晚跟个炮仗似的一点就着,先听我说!给我站住!”
沈北陌向来不屑于隐藏什么情绪,她的喜怒哀乐全在脸上,那阴沉的面色显然是真的在动气,贺霄被她那抬头凌厉一眼给哽住了,心想她现在倒是知道着急了,倒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淡定。
“宫砂礼是大楚所有宗亲成婚都会有的一道礼节……”贺霄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沈北陌给一口打断:“陋习。”
“郡主,慎言。”一道威严低沉的女音传来。
沈北陌扫眼看见了高处回廊前站着一片黑压压的人,为首的女官面容威仪,一身绣荷官服穿得严谨服帖,浑身上下都写着体统二字。
“既已入我大楚皇城,有些规矩,便不可与从前同日而语。”这声音比样貌更压人,女官姿态挺拔自台阶上下来,对贺霄欠了欠身行礼:“微臣参见王爷。”
“免礼。杜若姑姑怎的亲自来了。”贺霄扫了眼后面那一片人的阵仗,杜若是宫里资历深厚的教习女官了,入尚宫局前是跟在太后身边的,很受器重,寻常皇子公主见着她都是要礼敬三分。
“眼看着婚期将至,嘉宁郡主嫁入皇室为妇,是国之大事,太后特意嘱咐,一应礼节须得谨慎,微臣不敢怠慢。”杜若面色寡淡说着,视线又再落向了沈北陌身上。
沈北陌从小到大都是刺头,她便是老虎,顺毛好好摸或许相安无事,越是这种压人的阵仗她就越是来劲,扫眼过去在女使手中端着的托盘上过了一圈,“哈,国之大事,不是黎民生计,居然是个女人胳膊上的守宫砂,你们大楚可真有意思,什么帽子都往上扣。”
“牙尖嘴利。”杜若的情绪十分稳定,并没受她这不恭敬的语气所影响,“郡主还是配合些的好,您的所作所为,只会让人觉得,您在心虚,传出去,于名声也是有所影响。”
“心虚?”沈北陌听见笑话似的,“刺杀的事情没个着落交代的,找茬倒是一套一套的来,可真行。怎么,把这守宫砂看得这么重,随便再来个什么歹心之人设法构陷污蔑的,人没杀着,倒是先把什么肮脏罪名给坐实了,哈,比直接死了还有用。”
贺霄确实觉得撇开沈北陌自己做贼心虚才这么大反应之外,她这话说得也确实是有一番道理在,若真是叫什么有心之人逮着机会,这确实不失为一招借刀杀人的好计策。
男人尚且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笑完之后的沈北陌掷地有声道:“我今儿个把话放这了,不点就是不点,我南邵整个皇室捧在掌心里的公主,受不得你们这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窝囊气,人就在这放着,你们要娶便娶,但要搞些什么验身的玩意,门都没有。”
“……”强势又不讲道理,一点周旋的余地都没给他留下。
杜若果然被这态度惹恼了,皮笑肉不笑:“是吗,郡主这是打定主意要抗旨不尊?”
“抗旨?行,正好之前那些事情,我还正想讨个说法,那就一道跟你们陛下说道说道。”沈北陌说着竟是就准备直接进宫找皇帝说理去了,埋头就走。
“你给我回来!”贺霄一把将人拉住,要任由她进宫,那张破嘴会说出什么诛九族的话来,他都不敢想。
贺霄一手攥着沈北陌的胳膊,谅她也不敢当着女官的面强行挣扎,一面对杜若道:“我看这礼节就免了,反正郡主嫁的是我,之前在南邵的时候就已经认识了,她什么情况我心里有数,无需再多这些。”
杜若的视线落向二人那不成体统拉在一起的胳膊上,即便面对的是疾风王贺霄,也仍是坚持着自己的本职:“王爷,这恐怕不合礼数。”
沈北陌还要再理论,贺霄生怕她再将场面搞砸,按着人的肩膀强行往身后塞,“好了,这事本王做主了,届时会亲自进宫与陛下太后解释,不会叫姑姑为难。”
话说到这个份上,不难听出他是存心要袒护这位郡主了。
杜若心里有数,往他身后看了眼,到底是不能完全不给贺霄的面子,欠了欠身道:“既如此,微臣遵命。但男未婚女未嫁,王爷还是注意些影响,莫要太坏了老祖宗的规矩。”
杜若没有多留,言尽于此后便带人又离开了。
人走之后沈北陌用力拽出了自己的胳膊,方才整了整衣衫与头发,冷哼一声,一副没发挥好未曾尽兴的模样。
贺霄看着她也有些无奈,“我不来,你就准备这么冲宫里去跟陛下理论?”
沈北陌自觉没什么好怕的,“如何,使不得?”
贺霄叹了口气:“你是真不知道怕,自己什么情况什么处境心里没点数?”
沈北陌给他的有些懵,反问:“我什么处境?”她眯起眼,上下打量着他的神情,带着探究之意。
“罢了。”贺霄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此番我拦下了宫砂礼,杜若回去应是会先禀报太后,这事不难压,回头我进宫一趟便可,你不要自己往里冲,撞得一头包还要把事情搞砸。”
这回沈北陌算是彻底察觉到不对劲了,“为什么拦着我进宫。”
经历了这么多天的九转回肠,来来回回地折腾,贺霄也算是给磨得没了脾气,气不气的也就那样了,摊上这么个玩意是他命里该有此一劫,原是他自己一见钟情硬要带人走的,搞成现在这个情况,也怨不到谁头上去。
“你说呢?”贺霄深沉着反问。
沈北陌不由得警惕起来,“你葫芦里卖什么药,想什么坏心眼想报复我。”
“……”贺霄头疼欲裂,“我要报复你还用得着花心思?”
沈北陌哼哼笑着:“别以为这是自己的地盘你就要上天了,我背后站着的是整个南邵,有点什么闪失差池,你尽管来试试。”
贺霄无奈,不想与她再多费口舌,“知道,回去歇着吧。”
十月初十,是大楚唯一的七珠亲王迎娶南邵嘉宁郡主的大喜日子。
迎亲的队伍大清早就到了碧落宫门口,满地的红毯与花瓣,腰间绑着红绳花开道的全是贺霄赤羽营的精锐兵将,威风凛凛,气势非同小可。
如此普天同庆的日子,新娘脸上却是没有丝毫笑意,沈北陌大清早开始就板着张脸,直到披上了大红嫁衣,那气势看起来不像嫁人,像厉鬼回了魂,要索谁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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