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伴读
“殿下, 今日陛下替您选的伴读就要来东仪宫了。”
“殿下就不期待吗,那位可是谢家如珪如璋的三公子,听闻他不仅样貌周正?, 还少有才华,十二岁就跟随英国公入翰林院,临夏和临秋这两天都在讨论着三公子……”
姜瑶裹着大氅, 坐在火盆边上,垂眸看着火盆中艳丽的火光,毫无波澜。
谢家三郎作为伴读来到东仪宫那日,正?逢凛冬。
姜瑶学书两年,只学会了识字,如果将她放在寻常人家, 两年才开蒙识字也是常有的。
但?是她是万人供奉的公主,有名师鸿儒做她的夫子,读书两年连文理都不通,难免被人诟病。
姜瑶也没有办法?容忍自?己的无能,她带着前?世的记忆, 比寻常孩子要开慧早, 为何久学不成?
她已?经厌学到了极点,这时候给她个伴读有什么?用?因为它没用, 所以给她挑个天才来激励她奋发向上吗?
她低头用火夹摆弄炭火,心乱如麻, 连带着对?这个伴读也有些排斥。
等听说他抵达宫门前?的时候,甚至没有出门去迎接。
门口?传来了一阵喧哗, 隔着被绒毡遮盖的门, 她听到了一个很年轻的声音。
那人遥遥站在院子中,朝她见礼, 声音透过寒霜冰雪,朝屋中飘来。
“微臣谢嘉,见过殿下。”
声音宛如霜雪般清丽,姜瑶眼睫毛微微一颤,放下手中的火夹,对?外面喊道:“进来。”
宫人们?掀起帘子,一个清隽的身影出现在姜瑶面前?。
他身穿深色鹤氅,是清秀的少年面孔,身子已?经抽条,挺拔俊逸,沾染了一身风霜,有雪落在他的眉间,肤色如雪,美似白玉。
一看见他,姜瑶就知道为什么?宫女们?喜欢讨论他。
世上没有人会不喜欢长得好看的人。
他的样貌在姜瑶所见过的上京诸公子中堪称一绝,眉如山峦重叠,眼含霜雪,身上带着明月流光般高洁的气质,举止间满是清贵之家的贵气和骄衿。
姜瑶漫不经心地抬眼,“你就是谢家三郎,你的名叫谢嘉?可有取字?”
“臣字兰修。”
兰修呀……
姜瑶想起前?不久在书中看见的一句话:“芝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谓穷困而?改节。”
芝兰玉树,空谷幽兰。
这个字取得可真符合他的气质。
姜瑶笑了,“那以后,我就称呼你为兰修了。”
……
谢兰修看着眼前?忽然出现的女童,从来没有想过她会来。
能够在这里看到姜瑶,他还是有些开心的,因为公主殿下并?没有忘记他。
姜瑶发现了谢兰修脸上的红晕,十二岁的谢兰修,定力果然还是不够,还没说两句话就脸红了。
不过想想,这个时候抚养谢兰修长大的英国公还在人世,无论是在府中还是朝廷的事,英国公在世时,他都可以不必担心,可以安心做个不谙世事的世家公子。
要他再长两岁,英国公走后,他只身一人在翰林院中混迹几年,已?经学会察言观色,完全熟悉世俗官场那一套,脸皮也变厚了。
性子沉淀下来后,不论是把?他搬朝堂上去阴阳怪气人,还是让他去顶撞姜拂玉,他都可以做到脸色不改心不跳的。
不过姜瑶觉得,这个会脸红的谢兰修还挺好玩,此时的他,就好像没有打磨过的玉胚,带着独有的鲜活气。
姜瑶忍不住笑出了声,忍不住想要逗逗他,“那日景仪宫外,哥哥说的话,可还作数。”
景仪宫见面时,谢兰修可是说了,只要姜瑶想要来找他,随时都到翰林院的文库中来找他。
翰林院是替姜拂玉起草诏令的地方?,这里的官员官职并?不高,且无实权,但?大多都是天子近臣,地位清贵,且都是博学之人,此地就相当于是人才储备库,士人在翰林院中修炼久了,将来大多都能受到提拔。
谢兰修现下并?未官职在身,只是暂留翰林院文库,其实,当初姜拂玉想要赐他一个史馆修攥的官职,可是英国公以他年纪太小,不宜任官职而?回拒,说今后等他科举登第,再授予官职也不迟。
事实上,英国公也不想让谢兰修一生困于修史上,他如果接受了姜拂玉的官职,以后就只能是个史官,很难再跳出去,终其一生都要埋没在史书中。
但?若是他不接受授官,今后能参与科举,抛却家世以才华证身,他今后所得的成就才不会被人指指点点,才能够走得更高更远。
六十年前?,南陈的史馆被一把?火烧去,残余书卷,全被搬到翰林院旁边的文库。
平日里,除了管理文库的官员进出调取书卷,到这里来的就只有谢兰修一个人。
所以这里除了他们?两人和姜瑶的随从,并?没有他人。
听见“哥哥”这个称呼,谢兰修语气已?经有些不自?然了,“当、当然。”
“……不对?,”谢兰修似乎想到什么?,又补充说道,“臣那日说的话自?然作数,只是殿下还是不要称呼臣为哥哥,这样不符合规矩。”
“有什么?合不合规矩的?”
姜瑶背着手往前?走,笑容如春光般明媚动人,“我只知道,我也称呼女官们?为‘姐姐’,她们?都很高兴接受,谢郎君比我年长,我自?然和可以称一声‘哥哥’,或者说,谢郎君不喜欢我这样叫你?”
可是他怎么?能和女官一样?
南陈虽有女帝称朝,但?从古至今流传下来的男女之别尚在,男女七岁分席,公主称呼女官为“姐姐”是亲昵和善的称呼,是殿下平易近人的表现,但?如果称呼男子……他怎么?趁殿下年幼不懂事而?占她便?宜!
谢兰修一时着急也不知道该怎么?辩解,只是连忙摇头,脸色愈发红润:“没有,只是微臣受之有愧。”
他的反应着实好玩,姜瑶笑意?渐深。
或许是觉得自?己仗着活了三辈子调戏小郎君不太厚道,姜瑶适时收住,开始讨论正?事。
“三郎君现在要准备回府吗?”
姜瑶注意?到谢兰修此刻已?经收拾好了东西,似乎正?要准备离开,他没有带侍从,只有一个人扛着书箱,里面是他准备带回家中去请教祖父的书卷。
听姜瑶又喊回“三郎君”的称呼,谢兰修怔神片刻。
她是被自?己的话束缚到了吗……
他心里隐隐失落,但?这样的称呼总归是符合规矩,很快调整好表情,回答道:“是的,今日家中小聚,母亲令微臣早些归家,与家人们?共用晚膳。”
“哦,”姜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你的侍从呢?”
“微臣的二兄已?经在南宫门外守候,接微臣回家,微臣平日不喜人打扰,故而?很少随身携带侍从。”
二兄…来接他?
姜瑶微微皱眉,觉得有些奇怪。
她了解谢兰修家里的情况。
谢家有四个儿子,皆是主母所出,正?好凑了个伯仲叔季,谢兰修排第三,上头还有两个哥哥。
谢夫人年轻时身体不好,头两胎都是体弱多病,生到谢兰修这里才好一些。
他大哥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药罐子,因为是长子可以承袭爵位干脆利落地躺平,每天研制养生秘方?,酒坛泡枸杞,只求能活久一点,深居简出,以至于姜瑶压根没见过几次。
而?谢兰修这位二兄长倒是个很能折腾的,因为无法?袭爵所以他只能靠自?己,明明身体病弱,还要熬大夜奋发向上,立誓有朝一日要凭借自?己努力盖过祖辈们?的功绩。
姜瑶上辈子时常听别人提过这位谢二郎,只不过从来没有跟他见过面。
——她上一世认识谢兰修的时候,谢家二郎就和他祖父一样驾鹤西去。
因为劳累过度,他这位二哥直接把?自?己累死了。
古代?版本的猝死。
姜瑶有些疑惑,她重生回来这个时间节点,不仅英国公还活着,谢兰修的那位哥哥也都还活着吗?
从前?她总感觉谢兰修和他两个哥哥关系好不到哪里去,他们?从前?在一起的时间那么?长,谢兰修总是不愿意?提起那两位兄长。
他二哥居然会来接他,真是有些稀奇。
姜瑶于是说道:“谢郎君,我送你出宫。”
谢兰修心中微微一动,这次没有拒绝,“那就有劳殿下了。”
书箱看起来很沉,被他背在身后,他还要保持仪态挺直身子,着实有些困难。
他真是够用功,回府一趟,还带那么?多书。
其实,背书这种?工作一般都是侍从做的,姜瑶如果带了内官,一定让他帮谢兰修搬书,但?是她现在身边只有临春临夏两个女孩子,所以该谢兰修还是自?己背吧。
为了迁就他,姜瑶也随之放慢脚步。
她心里盘旋折话术:求人之前?,总是得先寒暄一下。
姜瑶跟在谢兰修身边,忽然问道:“郎君,你知道谢知止谢大人最近在做什么?吗?”
“殿下在问家父吗?”
谢兰修思?索着道:“父亲每日事忙,奔波与官衙,晨起晚归,大概是在为破案而?忙碌吧,今日十五日,恐怕都无法?回府陪祖父用晚膳。”
姜瑶眯了眯眼睛,开始切入正?题,“听闻,崇湖一案,母皇已?经交由谢大人处理。”
谢兰修脚步一顿。
自?小生长与世家贵族,谢兰修怎么?会揣摩不到姜瑶对?他提起此事的用意??
他前?日出门时听母亲叮嘱父亲,“虽说只是死了个歌女,但?此事牵连甚广,关于宫中那位郎君的谣言满天飞舞,利用生民无知造势,其中必有人故意?而?为之,如果真查起来,恐怕会得罪不少人,夫君要小心为上……”
谢兰修垂眸看着眼前?的女童,她眼里浮现出担忧的神色,她也是在担心自?己的父亲吧?
谢兰修明白了,姜瑶今天来找他,是想问崇湖案件。
原来不是专门为了来找他呀……
谢兰修有些失落,但?还是认真地回答道:“殿下放心,父亲会秉公处理,查清此案,还受害者一个清白。”
姜瑶眨了眨眼,谢兰修不会是觉得她只是单纯地想问案件进展吧?
不不不,她想要的可不止这么?简单。
不知道这个年纪的谢兰修好不好骗……
她观察了一下身后的临春临夏,确定她们?之间保持的距离够宽后,踮起脚够到谢兰修耳背,“谢郎君,求你个事。”
轻颤的声音紧逼他的耳垂,谢兰修身子僵住了,根本就不敢动。
“带我出宫见一见谢大人好不好?”
姜瑶悄声说道:“我知道崇湖案的凶手是谁。”
第42章 完整的童年
谢兰修惊讶地道:“殿下, 你、你说什么?”
果然被姜瑶的狮子大开口惊得有些?语无伦次了。一时间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公主?殿下怎么会让他带她出宫?
“殿下,这样似乎不太好。”他摇了摇头,如姜瑶预料之中地拒绝了?。
只不过, 他也是个老实人?,姜瑶凑在他的耳边说悄悄话,他也是低头悄悄地跟姜瑶说话, 在宫女们看来,就是两个小脑袋在前?面耸动来耸动去的,煞是可爱。
压根没想到他们在讨论出宫。
“殿下年纪尚小,要出宫,必须先?征得陛下允许,怎么这样随意跟随臣出去, 殿下如果有话想要告知家父,可以先?和臣说,由?臣代为传达。”
姜瑶眯了?眯眼睛,故作高?深地道:“你以为,母皇不知道吗?”
姜瑶拿出了?一个令牌, “你看, 这是就是母皇给我的出宫令牌,她?允我出宫, 今天的话,就是她?让我代为传给尚书大人?的, 我要当面跟他说,你敢不听?从?”
谢兰修停下了?脚步, 垂眸看着她?手中那块令牌, 目光半信半疑。
这是…真的吗?
当然不是,那令牌是姜瑶在宫里?随手拿的。
姜瑶调整了?一下语气, “我虽年纪小,但好歹也是公主?,崇湖一案,众人?落水,我父亲蒙冤受冤屈,身为女儿,务必有查清真相,母皇怜惜我一片孝心,故而让我参与其中。”
她?神色严肃,撒起?谎来面不改色心不跳,根本就不像她?这个年纪能够伪装出来的,加上谢兰修根本分辨不清出宫的令牌,听?完这话,已经信了?一半。
只是他心里?还有点疑惑:既然姜瑶已经获得姜拂玉的批准,她?可自行?准备车马拜访刑部官衙,为什么需要来找他带自己出宫。
姜瑶预判了?他的预判,还没等他问出口就立刻说道:“我前?些?日子就想来见?谢郎君了?,可惜一直抽不出时间?,如今正?巧要上门拜访,故而顺便和谢郎君同路。”
谎言虽然拙劣,骗谢兰修足够了?。
谢兰修没有明确表示同意,但是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他虽然知道这样贸然将公主?殿下带出宫不大好,但是如果是陛下的旨意,也不能不执行?。
他纠结着,只能被拖着往前?走。
姜瑶蹦蹦跳跳地跟在他身后,他不拒绝,就当是同意了?。
她?压低目光,看着身后的临春临夏,心里?思索着该怎么甩开她?们好。
她?们跟着,总归是碍手碍脚的。
只不过,还没想出来,等姜瑶走到内宫门前?的时候,她?压根就没有这个顾虑了?。
有个白?衣飘飘,宛如鬼魅一般伫立在等候接的车队前?。
姜瑶跟谢兰修并肩走过宫道,等她?看清楚那个身影的时候,立刻僵硬在了?原地,脸上露出见?了?鬼似的表情。
那个正?迎风朝她?微笑的人?,不是她?的亲亲爹地还能是谁。
林愫闲的没事,在此地蹲守,不是为了?出宫,就是在等候着谁。
但在姜瑶看来,显然是后者可能性居多。
也不知道林愫做了?什么,谢兰修的二哥像个小鸡仔缩在一边。
谢兰修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些?什么,上前?去行?礼:“见?过郎君。”
谢兰修曾偶遇过林愫,当然也认得他。
说着,他垂头看向姜瑶。
然后他猛地发现,姜瑶的身影不见?了?……准确得说,在看到林愫的时候姜瑶就掉头往回跑,越走越快,已经走出了?一段距离。
谢兰修正?想要喊住她?,可头顶一丝寒光闪过,林愫先?一步开口说道:“公主?殿下想要去哪里?呀?”
为什么有的人?可以做到说话时语气温和,但听?起?来却令人?瘆得慌?
姜瑶:“……”
姜瑶身子一颤,被震慑住了?。
林愫又道:“过来!”
姜瑶沉默片刻,默默地走回了?林愫身后,低头不语。
林愫对她?微笑:“阿昭为何出现在这里??”
姜瑶手指打圈圈,“我今日偶遇谢郎君,想要送他一程,所以跟着过来了?……”
结果一句话没说完,谢兰修就实诚地道:“公主?殿下想要臣带她?出宫。”
姜瑶:“……”
姜瑶百口莫辩。
她?感觉自己今天要完了?。
林愫看她?的眼神那样和蔼善良,就好像是在安慰她?:“放心吧,我绝对不会打孩子哦!”——如果不是姜瑶发现他眼底迸发的寒光的话。
姜瑶的身子猛地抖了?抖。
林愫侧目注视着谢兰修,能够被姜瑶哄骗,英国公的孙子,看起?来智商也不怎么高?,有点傻傻的,像只书呆子。
林愫目光扫过他抬头时手腕上露出的珠子,愣了?片刻,随即温声道:“多谢谢三郎君照看殿下,今日殿下不出宫,我找她?有事,郎君自行?归去即可。”
谢兰修上下打量了?下姜瑶和林愫,姜瑶的表情…怎么看起?来有点害怕林郎君?
任凭谢兰修再怎么迟钝,也猜到了?其中的不对劲。
但是林愫始终是姜瑶的父亲,他们之间?的事情也不是自己能够插手的。
公主?殿下……希望她?能安好吧。
……
林愫拽着姜瑶回去后,旁边一直不敢吭声的谢鎏拍着胸脯长吁一口气,“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他开口就跟谢兰修吐槽道:“刚刚那个林郎君可太吓人?了?,你不知道,你没来的时候,一个劲死揪着我问话,我战战兢兢生怕答得不合他心意,他那个眼神,像是可以杀人?一样……”
谢兰修疑惑:“可是宫里?不是都说林郎君是最?温和的吗?”
“乖乖,你年纪还是太小,这种人?都是看起?来温和,实则笑里?藏刀的,你以为跟你一样,是个傻白?甜。”
傻白?甜是什么呀?
谢兰修愈发听?不懂谢鎏说的话了?。
以前?二哥很少和他说话,但前?一阵子,谢鎏为了?通过崇湖学宫考试,一连好几夜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地学习,终于在考完初试当日体力不支昏迷了?过去,醒来后就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不仅连学宫的复试都不去了?,甚至整个人?都开朗了?许多,还会念念叨叨很多他们所听?不懂的话,甚至和他的关系也亲近了?不少,时不时还陪他进?宫,或者来接他回府。
家人?们疑惑他的改变,他也只是说:“经历生死一场,我已经看淡浮华尘世,现在的我已然改头换面,只珍重当前?。”
……
谢兰修警惕地道:“兄长,不得妄言!”
现在还在宫中,还需谨言慎行?,他这样说林郎君,要是传出去了?,只怕会惹祸上身。
谢兰修又问:“不过,方才林郎君和你说了?些?什么?”
谢鎏说道:“问祖父身体如何,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问你的喜好,爱吃什么穿什么生辰八字是什么,听?起?来是不是有些?匪夷所思?”
确实匪夷所思。
谢兰修也搞不懂,林郎君为何要问与自己相关的问题。
但是,这还算是正?常的寒暄,为什么谢鎏会觉得吓人?。
谢兰修把这个疑问抛给了?他。
谢鎏道:“你个小孩子懂个屁,哪有人?一上来就问生辰八字的,这分明就是对你……哎呀算了?,可能也只是随口一问,跟你说了?也不懂!”
他把谢兰修提上马车,“咱们回家再说!”
……
此时,凤仪宫。
所有的宫人?都被屏退出了?主?殿,留下林愫和被他抓回来的姜瑶两人?。
公主?被她?亲生父亲教育这种事,自然不是旁人?可以围观的。
姜瑶被迫站在墙角上,这已经是她?回宫以后,第二次被罚站了?。
第一次被罚站,还是她?刚回宫第二天。那时候,她?半夜偷偷溜出去,害得林愫哭了?一个晚上。
她?胆战心惊地看林愫悠哉悠哉地拿起?一边的藤条,“方才听?临夏说,这种藤条打在皮肤上,不会留下伤口,只会令人?感到瞬间?入骨的疼痛,所以我可以放心地抽你,不用担心在你身上留下伤口。”
他手抚摸着那条黑色的藤条,“姜瑶,你胆子肥了?,你是以为你爹脾气好,从来没有打过你,所以就理所应当地认为无论你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你爹都不会罚你,就随便乱跑,信不信今天我就今天就和从前?村子里?的老子收拾小孩一样收拾你?”
每个孩子的童年恐怖记忆中,大抵都包含着一件事情:亲爹抄起?家伙连名带姓喊自己的名字。
姜瑶目不转睛盯着他手中那个又粗又长的藤条,心想要是抽在自己的皮肤上,这得多疼!
她?生怕他真的抽自己,吓得踮起?脚尖,要哭出来了?,“爹,你千万要冷静,千万不能打孩子,打在我身疼在你心,你知不知道,这鞭子抽下去,伤害的可是我们父女俩之间?的感情!”
林愫微笑:“今天如果不是被我截住,你真的打算出宫去谢府?”
姜瑶是个爱睡觉胜过出门的人?,今天她?突然提出想要去外面逛逛,已经是反常。
而且她?这个人?惜命极了?,每次正?大光明地出个门都地带着成群的侍卫,这次她?居然只带了?临春和临夏!压根不像她?呀。
柿子挑软的捏,临春和临夏可是她?身边春夏秋冬四位宫女中胆子最?小且最?好说话的,最?有可能会被姜瑶的三言两语哄得找不到北。
林愫不用细想就知道姜瑶想要作妖。
得知她?去文库找谢三郎后,林愫一边差人?去内务府取个打小孩称手的家伙,一边赶往出宫之处,守着等姜瑶来,果然把她?逮了?个正?着。
姜瑶咽了?咽口水:“爹爹,你不会真的抽我吧?”
“你说呢?”
她?还想狡辩,“我今天没有想要出宫……”
林愫晃了?晃手中的藤条,依然微笑道:“那你是说谢三郎撒谎,冤枉了?你吗?阿昭,想清楚再说哦。”
姜瑶低垂下眼眸,不想连累谢兰修。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坦诚道:“是…我想去找谢三郎,让他带我出宫的……”
林愫也没想真的揍她?,只是眼见?姜瑶太张狂,让人?拿了?个工具来吓吓她?而已。
不过工具真好使?,他抄家伙往那一站,姜瑶整个人?都老实了?,站姿都是笔挺的。
凡事也要适可而止,听?姜瑶说了?实话,他便坐在一边,将藤条放好,“说吧,为什么想要出宫?”
第43章 礼物
姜瑶也就?只?能老实交代:“我听说, 娘亲将案子交给?了刑部尚书,我想要去找他调取案子详情。”
她嘀咕着?:“其实,这也不是我的?错, 娘亲明明已经允许了我帮忙调查,但是却只?给?残缺的?资料,我不自己去想办法找还能怎么办?”
刑部的官衙里面有的她想要的?一切, 包括死者的?尸身,也停灵在?其中。
她今天哄骗谢兰修,并不确定一定能出宫,最主要的?目的?——她要借助这次行动告诉姜拂玉:她是认真的?,并不是寻常小孩过家家。
只?有她出宫了,把事情闹大, 这些人才可?能不把她当成孩子,才愿意正视她的?需求。
林愫听了,目光垂落下来。
其实就?算姜瑶不说?,林愫大概已经?能猜到她想要出宫的?目的?,无非就?是为了处理掉自己那些谣言。
谣言传得再凶, 也不可?能要了他的?性命, 对他唯一的?影响——就?是阻拦他封后,所以林愫并不在?意, 也没有打算认认真?真?去查,干脆全权交给?姜拂玉处置。
和姜拂玉不同, 他根本不执着?于做正夫的?身份,只?要让他在?宫里待下去就?可?以了。
退一万步讲, 哪怕将来姜拂玉移情别恋, 有新人进?宫,对于他而言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年轻时可?以为爱情赴汤蹈火, 不顾一切,年龄见长?,他的?心绪已经?归于平淡。
他照顾好姜瑶就?足够了。
只?是,姜瑶想要他封后,想要他拥有不可?被动摇的?地位。
所以她要查清楚谣言,对这件事极为执着?。
看着?林愫眼神开始松懈,姜瑶断定他已经?心软了,今天应该不会真?的?揍自己了,暗地里松了口气。
愈发努力地站好,希望林愫能够看在?她乖巧的?态度上放她一马,此事就?此揭过。
然而就?在?这时候,门被打开,有人进?来了。
紧接着?,姜瑶就?听见一个声音,“看来,你今天偷跑归根结底是娘亲导致的?,没有让她们把完整的?文书摘录给?你。”
林愫逮住姜瑶的?时候就?把消息一并告诉了姜拂玉,姜拂玉正巧处理好手中的?事,也来凑个热闹,观摩一下林愫怎么样教育孩子。
其实林愫刚才拿着?藤条吓唬她的?时候姜拂玉已经?在?了,只?不过等姜瑶把话说?完这话后才进?来。
姜瑶可?哪敢说?姜拂玉的?不是呀,低头喃喃道:“娘亲没错……”
姜瑶说?:“是我的?错。”
语气全是不服。
她的?头像鹌鹑一样缩着?,在?他们两个人看不见的?地方,她瘪着?嘴,看起来有点不大高兴。
本来被林愫罚站就?已经?足够丢人了,现在?姜拂玉还在?旁边看着?,这让她多没有面?子。
林愫看见姜拂玉过来,便笑着?给?她倒茶,“没想到你会来,今天只?有花茶。”
姜拂玉平日爱喝的?都是绿茶,不过没关系,花茶她也喝,握起茶杯抿了一口,眉头微皱,“有点甜,加了蜜糖吗?”
“阿昭喜欢喝甜的?。”
林愫笑着?说?道。
他们两个人熟络地聊着?天,明明不久前才吵架吵到要拔剑,但转眼间又和好了,跟没事发生一样说?说?笑笑,似乎怎么吵也吵不散。
姜瑶看着?他们两人吃点心喝茶,这个画面?和谐得跟书里走出来的?一样。
姜瑶有些发愣,心想这是伪装给?她看的?假象吗?
他们好像把姜瑶忘在?了一边,开始闲聊了起来,林愫问?道:“陛下今日政务繁忙?”
“和往常一样,谈不上翻案,案牍劳形,你我之间不必提起这些,”姜拂玉看着?杯子,“对了,这是什?么花茶,尝起来似有暗香。”
“这是西山的?野菊,宫中茶房里送来的?。”
“我记得之前西山也种?植桂花,我让他们送过来,要不下次试试加些桂花进?去,中和一下香气?”
姜拂玉笑容温和,和林愫点评起茶来。
“听起来像是个好主意,不过桂花倒不必等他们送来,我在?院子里种?了棵桂花,等到秋天没准可?以采摘下来晒干泡茶……”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还不如让他们送来方便些。”
姜拂玉推开茶盏,带动涟漪晃动,上面?漂浮着?一片菊花花瓣,“说?起来,最近雨水多,你的?花还没有被淹死吗?”
“花圃下做了排水,放心吧,淹不死。”
……
姜瑶无聊地扣手,听他们从?泡茶聊到花,从?花聊到花树,又从?花树聊到天南地北。
听着?听着?,姜瑶打了个哈欠,终于有些忍不住了,十分不满地咳了两声。
“咳咳……”
他们怎么这么能聊,她还在?这里站着?呢。
“咳咳咳……”
听见姜瑶第二次暗示,姜拂玉这才放下茶杯,笑吟吟地转过头来,“差不多够了,站了有好一会了。”
林愫也笑:“确实是好一会了。”
他们齐齐回头看向姜瑶,姜瑶这才明白,原来两个人心照不宣地不理她,是故意晾着?她。
反应过来后,姜瑶有点想生气。
“别生气了,爹爹和娘亲只?是和你开个玩笑。”
姜拂玉温和地笑着?,走到她面?前,“娘亲知道了,阿昭担心爹爹被谣言影响,所以想要尽快查清此案,孝心可?嘉,娘亲既然同意了,就?不会嫌弃你年纪太小就?随意糊弄你。”
“娘亲方才也看了你书房中的?文书,她们给?你送来的?文书确实残缺太多,娘亲问?了女官,是她们觉得有些事情阿昭看不懂,或者觉得你这个年纪不适合看,加之抄录耗费人力,所以故意偷懒遗漏了些。”
“对不起。”
姜拂玉轻轻地握住她的?肩膀,蹲下身,和她是平视的?高度,没有任何?架子,语气诚恳真?切地道:“阿昭,这次,确实是娘亲的?过失。”
姜瑶本来鼓起的?腮帮子缓缓放气,眼眸垂落。
姜拂玉在?和她道歉。
她抿着?唇,气不起来了。
说?着?,姜拂玉又说?道:“你出宫的?确不对,你贸然离宫,将来要是出了意外,不仅爹娘难以释怀,连谢三郎也会被你牵连在?其中,后果有严重,你可?明白?”
和林愫一样,姜拂玉也会很耐心地和她讲道理,但是比起林愫,姜拂玉说?话时会更加理性,温和的?声线中无时无刻不透露着?冷静。
她点了姜瑶的?错,顺便还提了谢三郎。
姜瑶如果真?的?出宫了,谢三郎难辞其咎,那她委实是把谢三郎狠狠坑了一把。
姜瑶垂头,“我明白了。”
“不过幸亏爹爹发现及时,阿昭也没真?的?出宫,罚站就?当是小惩大诫,阿昭以后要出宫,可?以和娘亲说?。”
姜瑶嘀咕着?:“那你也不可?能让我出宫呀……”
她甚至连文书都没有准备齐全
“阿昭问?都没问?,怎么知道不可?能?”
姜拂玉被她说?笑了:“皇宫又不是监狱,阿昭又不是进?来了又出不去的?罪犯,干嘛不能出去?”
唉?
姜拂玉是什?么意思?
姜瑶不可?置信:“那我可?以出宫吗?”
姜拂玉摸了摸姜瑶的?头,目光有些复杂,查案不是过家家,并不适合她这种?小孩,尤其是这种?命案。
云娘的?尸体在?水里泡发了,仅仅一夜,就?发出来令人难以想象的?恶臭味,姜拂玉去察看的?时候,跟随她一同前往的?女官闻到味当即就?吐了。
姜拂玉看着?眼前的?女儿,其实如果可?以,她真?的?希望姜瑶一辈子都不要去接触这些。
可?是姜瑶不是普通人,她今后要走自己的?路,要继承她的?位置,这一条路上血流成河,相比起来,这一具尸体根本算不得什?么。
与其一直保护着?她令她不谙世事,不如尽早将她推出去,让她见识一下外面?的?世界。
姜拂玉知道,这桩案子和林愫有关,其中七弯八绕也联通了整个京城的?贵族网,姜瑶如果能查清楚,可?以学到很多。
在?上京城里长?大的?孩子,少不得要学会算计,这次查案,就?当是给?她准备的?一次历练,让她见识一下一群人是如何?给?另一群人设局的?。
没有人会希望自己的?孩子日日和明谋暗算打交道。
其实,姜拂玉也不想她这么快就?接触这些。
但是她心里不知何?时忽然一种?不详预感,如果不早点让姜瑶快些成长?,成长?到可?以足以守住姜瑶这个身份,她今后所拥有的?权势,姜瑶恐怕会失去一切。
“如果是为了查案,阿昭当然可?以出宫。”
姜拂玉说?道,林愫也走到姜拂玉身后,微笑着?,并没有反对,亦没有担忧与惊讶之色。
似乎这件事情,他们两个已经?商量好了,就?差告知姜瑶。
她看着?姜瑶,像是嘱咐一样说?道:“阿昭是我的?女儿,也是南陈的?公主,没有什?么是你不能做的?,今年你也已经?八岁了,是可?以独当一面?的?年纪,爹爹的?名声就?交到阿昭手上,阿昭要替娘亲守住爹爹的?清誉。”
“明日娘亲就?下旨令你暂代刑部监察一职,下刑部跟进?案子,协助调查。”
“不用?你骗谢三郎的?车马,御车自会送你出去。”
姜拂玉的?声音很温和,可?她说?的?每一个字,姜瑶越听越惊喜。
这与那天在?书房里的?随口的?承诺完全不同,姜拂玉甚至清清楚楚给?她安排好了官位。
这不是在?开玩笑?
“真?的?假的??”
姜拂玉说?:“圣旨已经?在?送来的?路上了。”
姜瑶已经?压抑不住欣喜的?情绪,这份欣喜更多来自于姜拂玉对她的?重视,愿意认认真?真?地将这样大的?事情交给?她。
她跳起来喊道:“娘亲太好了!”
然而更大的?惊喜还在?后面?,姜拂玉笑了一下,牵起姜瑶的?手,带着?她走向外面?。
“阿昭,娘亲方才说?过,娘亲也有失误,没有发现宫女的?遗漏,所以,娘亲也要给?阿昭补偿。”
姜瑶这才发现,院子里的?宫人已经?被清空了。
她本来以为,姜拂玉所说?的?补偿,是要送给?她什?么昂贵新奇的?玩具。
结果,姜拂玉从?腰间取出一块令牌,俯下身,本来她想要系在?姜瑶的?衣带上,但是她年纪小,衣带也偏小,系不牢固,于是干脆直接交到了姜瑶手中。
姜瑶握住墨玉的?令牌,凉丝丝的?感觉传进?自己掌心之中,当看到上面?刻着?一个“夜”字,姜瑶心跳如鼓。
这令牌,这令牌……
她惊讶地瞪大眼睛。
“阿昭出门在?外,难免缺少调遣的?人手。”
姜拂玉高声喊道:“都出来吧,见过你们的?新主子。”
姜拂玉一声令下,无数身着?黑衣的?人从?四面?八方涌出。
他们脸上带着?银色的?面?具,如潮水一半汇聚在?姜瑶面?前,很快便挤满了院子,视野中全被黑色覆盖。
他们跪在?地上,齐声道:“拜见殿下。”
第44章 禾青
姜瑶目瞪口呆, 看?着眼前的人和手中的令牌,有点不敢相信。
这是什么?姜拂玉把什么给她了?
这不是夜刃吗?
姜拂玉的专属暗卫,姜拂玉居然把夜刃交给她了!
姜拂玉说道?:“这曾经是娘亲的暗卫‘夜刃’, 今后?就是阿昭的人了。”
“娘亲虽然吩咐刑部的人照看?你,但是刑部调人总要?经过案簿记载,行事?多有不便, 于是娘亲另将这批人交到你手?中,阿昭拿了令牌,就是他们的主子,他们从?今往后?任由阿昭差遣,用好了,他们就是你最称手?的工具。”
说着, 下面跪着的黑衣人齐齐道?:“属下听凭殿下吩咐。”
声音整齐划一。
姜瑶握着令牌的手?在颤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了,也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她不是在做梦吧?
其他礼物都?比不上眼前的这些人。
姜拂玉给?她的不只是一群普通人,是夜刃, 是妥妥的实权呀!
姜拂玉起身, 瞥了一眼林愫,这块令牌是林愫的父亲交给?她的, 曾经她一直以为,夜刃见令牌认主。
可是, 林愫前日的行为却让她看?清,夜刃从?始至终的主人只有一个, 就是林愫。
这块令牌虽然也能差遣夜刃, 但是却不能越过林愫。
自从?发现?林愫对夜刃的实际执掌拳后?,姜拂玉就不再相信这把曾经为她出生入死的刀。
这些年, 姜拂玉手?下也渐渐培养了别的暗卫,不止夜刃一个能用。她真想把这块令牌砸回林愫脸上,告诉他不是非你的人不可。
但是仔细想想,就这样可就太便宜他了,正巧姜瑶外出,身边时刻要?有人看?着,所以就将夜刃交给?她。
见姜瑶长久发愣,姜拂玉心想:这孩子,莫不是被这阵仗吓坏了?
她上前去轻轻搭在她肩膀上,“别怕,阿昭,他们会像话本里保护小姐的暗卫一样,会保护好你的,你从?他们当中挑选一个,做你的首席吧。”
夜刃的令牌每转交一次,都?会换一次首席,首席是和主人最亲近的人,可以贴身侍奉主人身侧。
夜刃的暗卫都?会被“去名”,以数字编号,但是选出来的这位首席可以被主人赐名,取代数字的编号。
这也是主人在他身上烙下的痕迹,哪怕将来有朝一日夜刃的主子换了,他也会跟随给?自己赐名的主人,做主人的影子,为主人出生入死。
因为姜瑶不了解首席的意义,姜拂玉于是认真地?给?她解释了一遍。
姜拂玉从?前挑选的统领是刘孚,因为他的能力在暗卫中最出众,所以刘孚现?在脱离了夜刃,替她掌管禁卫。
“阿昭如果选不出来,就让他们比武,选胜出者,好不好?”
姜瑶摇摇头,心里已经有了想法。
她上前一步,看?着黑黝黝的一群人喊道?:“十四在吗?”
人群中有一人出列,“见过殿下。”
姜瑶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与第一次相见没什么不同,他身着黑衣,面具掩盖下声音清澈,似乎还是个不大的少年。
姜瑶举起令牌,命令道?:“摘下面具。”
十四不敢不从?,解开覆脸的银色面具,露出来的,果然是一张清秀的少年面孔,看?起来,年纪并不大。
摘下面具,令人见了真容以后?,他就已经不是夜刃的人了。
现?在,就等姜瑶为他烙印。
“请殿下,赐名。”
声音一如与她初见之时。
那时正逢春日,青竹簌簌,田间禾苗新发,一片苍翠。他也是像今天这样跪在自己面前。长风涌动?他的黑衣,银色面具流淌着漂亮的光芒。
姜瑶思索了片刻,“就叫禾青,禾苗的禾,青色的青。”
禾青叩首道?:“谢殿下。”
姜拂玉惊讶,姜瑶居然这么快就准确无误地?挑出了人,没有任何?犹疑。
她疑惑道?:“阿昭认识他?”
姜瑶抬头看?着姜拂玉:“娘亲忘了吗,我和他见过的,当初在村子里的时候,你让一个暗卫一路跟着我,看?着我别乱跑。他短暂现?身,告诉了我他的称号。”
“那个人就是十四。”
姜拂玉一顿,她什么时候干过这种事??她什么时候让暗卫去盯梢一个孩子了?
忽然间,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猛地?转头,怒目瞪着林愫。
好呀,原来从?那时候开始,他就已经开始调动?夜刃帮他办事?。
派人监视自己的女儿也就罢了,居然还把锅甩到她身上!
好,好得很?。
林愫轻咳一声,心虚得避开姜拂玉的目光,“好了,既然已经选好了人,那以后?禾青就跟在殿下身边吧。”
禾青颔首:“是!”
……
姜拂玉送了一份“大礼”,姜瑶高?高?兴兴地?清点完暗卫,就让他们散了。
姜拂玉留在这里陪两人用完晚膳,因为刚刚用完点心,晚上大家?都?没什么胃口,反而开始聊起来。
姜拂玉想起了一件事?:“阿昭为什么会去找谢三郎,你和谢三郎很?熟吗?”
“嗯,是挺熟的。”
算上上辈子的话。
“谢家?三郎芝兰玉树,品性纯良,”林愫说道?,“阿昭可以和他多来往。”
姜瑶低头扒饭,谢兰修在成年人眼里,就相当于是“别人家?的孩子”。从?古至今都?一样,人们认同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勉励自己的孩子能够和更优秀的人站在一起。
上辈子谢兰修能够成为姜瑶的伴读,就是因为这种思想影响了姜拂玉。想要?谢兰修能够带动?姜瑶。
林愫说着,若有所思地?道?:“说起来,那孩子每日都?在文库里,那里连个人影也没有,他自己一个人从?早到晚待在,会不会觉得闷得慌,他年纪也不大,要?不把他调出来透几?天气,让他松快松快?”
姜拂玉听到林愫这话,落筷子的手?一顿。
“你的意思是?”
姜拂玉心有灵犀地?看?向吃饭的姜瑶,明白林愫的意思。
只听林愫说道?:“刑部都?是成年人,阿昭一个小孩子,未免会觉得无聊,不如找个伴来陪她。”
姜拂玉也点点头,“是呀,说起来也应该给?阿昭找个年纪差不多的同伴。”
姜拂玉之前没有想到这点,林愫提出来后?,认真考虑了一下,发现?没有人比谢兰修更合适的了。
他是刑部尚书的儿子,而且和姜瑶相识,而且品行诸人信服。和姜瑶厮混,根本不用担心谢三郎带坏姜瑶。
只不过,这一切还得问过姜瑶的意见。
“阿昭觉得谢兰修怎么样?”
“谢兰修吗?”姜瑶眼前一亮,这人选到她心里了,当即拍板,“我要?他!”
事?情就这么决定好了。
当夜圣旨也送到了谢府,赐谢三公子随侍公主身边,辅助公主查案。
对于谢兰修而言,这是完全在意料之外。
陛下和公主殿下,居然对他寄予这样的厚望?
等传旨的人走后?,他握着手?中的圣旨,来到英国公院子里,拜见正在晒月亮的英国公,禀告道?:“祖父,陛下命我陪伴公主查案,这几?天,我不能去文库了。”
英国公捋着胡须,“修史也不急于一日两日,公主是国之储君,未来南陈之主,她点你做她的同伴,打点好关系,对你百利而无一害。”
英国公想着那位小公主的面孔,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露出和蔼的笑意,“兰修很?少和同龄人相处,你可知晓,应该如何?对待这位殿下?”
谢兰修想也不想就说道?:“兰修必定谨遵君臣之礼。”
英国公叹了口气,“你呀,就是性子太过板正,也怪我当初把你教得过于循规蹈矩,这次去协助公主,不必太过拘谨,毕竟你们年纪都?不大,像你平时待四郎一样对待公主就好,别总是太拘着自己,反而令公主生厌。”
“你唯独要?记住‘协助’二字,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切不可越过公主,你可明白?”
案子牵连太多,姜瑶查案,是为了替她父亲正名,名正言顺。
谢兰修若是协助其调查,是被硬生生拉进一汪浑水之中。要?想不成为众矢之的,必须收敛自己,不可盖过公主的风头。
简而言之,就是把冒头的事?情都?交给?公主去干,他在后?边辅助即可,免得被当成靶子。
谢兰修说:“孙儿谨遵祖父教导。”
……
深夜,姜瑶挑来了一盏灯,拎着小点心,来到了禾青的院子中。
禾青作为她的专属暗卫,留在凤仪宫,便于姜瑶随时传召。
“殿下来了?”
“来看?看?我的首席。”
姜瑶眼眸如星辰,她眉眼弯着,今天一整天都?没下来过。
她可爱死姜拂玉送的这个礼物了,恨不得吃饭睡觉都?要?抱着夜刃的令牌。
她把小点心放在桌案上,“这是给?你的,你吃宵夜吗?”
禾青起身行礼,疑惑不解,因为已得公主赐名,没有从?前那么多约束,所以直接问道?:“只因为一面之缘,殿下就要?选禾青吗?”
禾青其实年纪很?小,资历不深,刚从?训练营里出来,和诸位前辈们相比,的确力有所不及。
“万般因果,一面之缘也是缘分,为何?不可?”
姜瑶选禾青,确实是因为一面之缘。
只不过,此一面之缘并非彼一面之缘。
他们早在上一世就见过面了。
只是禾青不知道?。
上一世,姜瑶及笄那年的元宵,姜拂玉邀请宗室贵族至郊外行宫,夜宴畅饮。
彼时,姜瑶还不知道?这一场行宫夜宴,是她今后?人生转折的拐点。
这场夜宴中,雍王谋反,派刺客行刺姜拂玉,而姜瑶被指认为凶手?。
在她余后?的人生里,所有人都?以此为借口,织起一张大网,想要?把她按死。
而重伤后?的姜拂玉自此卧床不起,姜瑶这个名正言顺的皇女,成了不忠不孝的逆贼。
在庆功宴那日,姜瑶那日正好葵水来,还陪宾客喝了些酒,疼得根本爬不起来,勉强应酬完后?,奄奄一息地?躲在行宫的客房里休息。
可是宴席过半,忽然听见外面传来刀剑声,兵甲声随之而至,很?快就传遍了整个行宫。
姜瑶预料到外面发生了什么,握住佩剑,支撑住自己的身子,可是腹痛不止,她浑身软绵绵的,勉力挥剑杀了两个闯进她房间的兵士,脱力倒在地?上,根本无法抵挡更多的敌人。
就在这时候,有人闯进了她所在的地?方?。
他一身黑衣,身上带着浓厚血腥味,脸上覆盖着银色面具,看?到他这副打扮,姜瑶稍稍放下了手?中的剑。
那人急迫得道?:“殿下,雍王谋反,陛下遇刺,昏迷前派属下来带殿下走,可是外面的乱军包围行宫,已经来不及了……”
还没说完,他拦腰扛起姜瑶,将她塞进衣柜里,随后?关上门,“无论发生什么,殿下都?不要?出来!”
“等等……”
姜瑶还没说完,那人就打断了她,面具下一双眼眸极其明亮,“属下,夜刃十四。”
外面的乱军已经汹涌而来,十四拔剑拦在客房前,很?快混入了厮杀之中。
血光点点,刀光剑影。
姜瑶趴在衣柜里,听着外面震天动?地?的喧闹声。
等一切归于沉寂的时候,烛火皆灭,姜瑶黑暗中跌跌撞撞踏着一地?残肢往外奔逃,已经无法在遍地?残骸中分清他的尸身,只记得他回响在自己耳边的名字。
或许,那连名字都?不是的数字。
“十四。”
……
“禾青。”
姜瑶笑着说:“既然选了你做首席,你可不要?辜负我的期待呀。”
禾青低头,沉闷地?道?:“是。”
姜瑶坐在椅子上,把玩着墨玉令牌,禾青一瞬间,竟然在这个八岁小孩身上,看?到了上位者的姿态。
“我刚接手?夜刃,还不太熟悉你们内部构造,不清楚怎么调遣你们办事?,要?不你来帮我吩咐下去吧,替我去办一件事?,今夜就去。”
第45章 入刑部
“阿昭真好看?。”
姜瑶去刑部任职的第一天, 林愫突发奇想,给她换上了小郎君的服饰。这是一件圆领束袖的黑袍,黑色暗沉, 穿在身上,十足干爽利落。
林愫将她的长发拢在身后,编好了一条单马尾, 用玄色织金发带束好,再抽了两条细发编成小麻花,在发尾系上两颗漂亮的紫色东珠,看?上去贵气逼人。
在这个雌雄莫辨的年纪,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一个很漂亮的小郎君。
比起?从前穿的小裙子, 这个打扮外出可要方便多了,姜瑶在镜子前打量着自己的面孔,心想林愫可真会穿搭,如?果放在她那个时代,指不定可以做个穿搭博主。
不夸她还?好, 一夸她尾巴都要?翘起?来了, 心情好起?来的时候她不介意也?夸一下林愫:“全赖爹爹心灵手巧。”
出门?前,林愫没忘记拉住她, 深深叮嘱道:“无论发生什么,阿昭千万不要?逞强, 一旦感觉到不适,立刻回到爹爹身边好不好?”
“放心吧, 什么大风大浪我没见识过, 不就一个案子,没什么大不了的, 爹爹等我回来,给你带宫外的点心吃!”
她上辈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说着,姜瑶就挥舞着林愫给她当小配饰的折扇,朝林愫道别。
林愫看?着她的背影,目光渐深。
……
她离开后不久,姜拂玉就来到凤仪宫,她身上穿着冕服,一下朝就匆匆忙忙赶了过来,只是还?是慢了一步,没能赶上送姜瑶一程,颇为失望。
她只见到了林愫:“放心不下可以和我说,不用一个人躲在这里哭。”
林愫把脸藏在阴影里,没给姜拂玉看?,但是姜拂玉还?是通过粗重的鼻音发觉了他此时的情绪。
林愫吸了吸鼻子,“没什么放心不下的,我就算再舍不得,也?不会把她关在屋子里。”
姜拂玉安慰道:“一切都安排好了,阿昭虽然会吃点苦头,但没有哪个不长?眼的敢伤它。”
林愫垂下眼眸,擦干了眼泪往屋里走去。
“我去换身衣服。”
他动作极快,顷刻间就已经脱下了那身白衣,换上了和暗卫如?出一辙的束袖黑衫,长?发高束,精致的面容被银色的面具覆盖。
整个人从暗处走出来,抱着一柄佩剑,宛若鬼魅一般,浑身皆是凌厉与杀伐之气,令人畏惧。
任凭谁见了都不会将?眼前人和方才深清骨秀的白衣公子联系在一起?。
走近的时候,姜拂玉发现,他的面具和普通暗卫相比,多了一道深深的痕迹,就好像刀疤一样,横亘在鼻梁中间。
那是被刀砍下来的痕迹。
姜拂玉想起?来了。
十?年前,姜拂玉被先帝追杀,重伤后她失血过多,折了剑,倒在地上无法动弹。
先帝养的那群饭桶见她失去抵抗力,也?不急着杀她,狰狞地笑?着扑向她,撕扯着她的衣裳,想要?发泄一通。
被凌辱时,她甚至连自尽都想到了。
是戴着这个面具的人突然出现,如?天神降临,斩落禁军的头颅,带她突围离开。
林愫自小习武,他一个人就可以在千军万马中分毫不伤地逃离。
可是当时带了姜拂玉,为了护住她以身拦下刀刃,浑身上下布满大大小小无数伤口,脸上这道,若非面具替他抵挡一下,他恐怕这张完美脸恐怕就要?留下残缺了。
片刻沉浸在往事中,姜拂玉忽然回神,林愫是想亲自去盯着姜瑶。
有这个必要?吗?
他是真不放心。
可姜拂玉自己又放心得下吗?
思索片刻,在他走之前喊住他:“对了,令牌给你,你在宫外方便,如?事有变,立刻去找刘孚调禁卫。”
还?是得加一层保障。
……
姜瑶还?没到宫门?前,车马被拦住了。
姜瑶掀开车帘一看?,“唉?老师,你怎么在这里?”
许淑雅穿着深色的宫服,拦在车马前,朝姜瑶见礼。
今日姜瑶入刑部,连早课也?停了,按理说,许淑雅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姜瑶问道:“他们没有通知你,今日不必过凤仪宫?”
“他们昨夜已告知臣,臣担心殿下鲜少出宫,可能会不了解宫外的一些‘规矩’。”
说着,许淑雅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锦袋,双手递到姜瑶手中,“殿下,在宫外买卖东西都要?用到金银铜钱,如?果没有金钱,想要?打点人恐怕也?不方便,陛下和郎君也?是生活在宫中,恐怕不谙此道,所?以臣守在这里,给你送一些,希望殿下在宫外也?能方便行事……”
说起?来,姜瑶身边好像真的没有带钱,她去查案,去刑部,不大可能用得上现钱。
姜拂玉和林愫可能也?没想到这一点,给她打点好了一切,却唯独没有准备财物?,漏给了许淑雅一个机会,让她能单独候在这里候她。
姜瑶看?着眼前她这个老师,心想许淑雅和许婉之当真是一点都不像呀,比起?许婉之横冲直撞的性子,许淑雅温和内敛,考虑也?比她堂姐更为周到。
只是,许淑雅的东西她也?不能收,正想着怎么样推辞,许淑雅又道:“这是臣的一点心意,还?望殿下不要?推脱,近日来,殿下对臣多有照顾,臣甘愿回报。”
“对于臣而言,这点金银不算什么,能够帮到殿下,才是臣的福分。”
姜瑶捏着钱袋子,思索片刻,忽然醍醐灌顶。
林愫不久前跟她说过,“能用钱解决的事情,永远不要?吝啬。”
这句话适用于姜瑶,也?适用于同样出身于公卿之家?,不缺钱的许淑雅。
这就相当于是许淑雅一个人情,这并不在意姜瑶收下钱袋就是要?承了她的恩情,这也?就只能意味着,这是一个善意的提醒,如?果她收下,那她和许淑雅的师生关系就算是更进一步。
姜瑶眯了眯眼睛,垂眸看?着许淑雅。
不愧是当初被注明“少敏多才”的女官,这个“敏”字独具匠心,在人情世故这一套,比许婉之不知道要?好多少。
既然是她向自己示好,那接受又何妨?
多一人相助总不会对自己有坏处。
姜瑶不再拒绝,微笑?道:“多谢老师。”
许淑雅拱手:“祝殿下一路顺遂!”
……
姜瑶的马车缓缓驶出宫门?,一路向刑部。
谢兰修已经在这里等着了。
谢兰修明显感觉到,自己的父亲今日心情不佳,一张脸拉着,没绷直过。
虽然在官衙里没有表露在外,可是今天出门?的时候,他可没少跟自己的夫人倾诉不满——
“她才多大,非要?来掺一脚,陛下怎么能令一个孩子来刑部,孩子不懂事陛下还?不懂吗?这种地方根本?不是她可以待的,将?来吓哭了,还?得要?我来负责……”
谢兰修明白父亲的顾虑,他想起?自己两次遇见那位公主殿下,她都身穿金色的裙子,好像是一只漂亮的雀鸟。
这样金枝玉叶的人,的确与阴暗压抑的刑部格格不入。
她不适合沾染此间污垢。
正思索着,忽然外面来传,公主殿下的马车抵达。
谢知止冷哼一声?,就算再不情愿接待姜瑶,也?得撩起?官袍,乖乖地走出去行礼。
谢兰修连忙跟在父亲身后。
马车太?高,下车时禾青给她搭了把手她才能踩上马凳,稳稳当当地落地。
令谢兰修意外的是姜瑶今天的穿着,不仔细看?,还?以为她是个金玉堆砌出来的小皇子。
谢知止上前道:“微臣携犬子拜见殿下。”
姜瑶微笑?着回礼,“见过谢大人了,我年纪小不懂事,如?有错漏之处,还?请谢大人多多海涵。”
她今天说话客客气气,言下之意是给他打一支预防针。
姜瑶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她上辈子查案从来没查赢过,现在拿了夜刃的令牌,肯定不会循规蹈矩认认真真地查,她担心自己闹腾过头,要?给他的刑部添麻烦。提前跟谢知止说一句。
不过,谢知止好像并没有听懂她的用意。
姜瑶转身看?着谢兰修,“谢大人公务繁忙,你自去做你自己的事,让三郎君陪我就是了。”
谢知止身为刑部尚书,手头上当然不止折一桩案子。他忙得很,想必也?没时间一直盯着她,专注看?顾这一个案子。
而且谢知止总归是刑部尚书,官压一头,有他在身边,姜瑶也?放不开,这是推辞也?是命令,干脆把他支开,留他儿子就好了。
谢知止就等她这句话,给了谢兰修一个眼神,示意他认真对待公主,不要?惹出什么事来。
谢兰修当然明白这点,回以点头,昨天英国公已经叮嘱过他一次了,万事以公主为重。
他于是上去对姜瑶说道:“殿下,案子的文书已经准备好了,让微臣带你进去吧。”
“嗯。”
姜瑶眨着眼睛,跟着谢兰修走向内室。
其实,在谢兰修打量自己的时候,姜瑶也?在偷偷打量着谢兰修,或许知道今天要?外出,他也?换下了他平时穿的广袖长?袍,换上窄袖衣,和平时的文人打扮颇有不同。
姜瑶跟着他走进了隔间,文书官们进进出出,将?这些天收集的与案子相关的文书都堆在了这里。
满满的,用木箱装着,和前些天姜拂玉桌子上相比,只多不少。
“父亲知道殿下要?来,所?以让人专门?空出了一间屋子,这些天记录案子的文书都在这里。”
虽然有心理准备,但是文书还?是比料想中的要?多。
古代用毛笔写字,抄录时为求速度,往往不会把字迹写太?小,有时候不过百字就得翻页,故而导致宣纸耗费度极高。
她掀起?一张纸,打量上面的字迹。
这是官员走访时随时记下的笔记,没有经女官手书,看?起?来有些潦草。
姜瑶皱了皱头。
谢兰修犹豫片刻,问道:“殿下,要?我来帮你吗?”
第46章 兰草
谢兰修心想, 姜瑶好像还不认识字。
他没有直接提出来,免得伤害殿下的面子。
只是转而道:“这些微臣昨日已经看过一遍了,殿下如果?赶时间, 臣可?以简要复述给殿下。”
姜瑶心念一动,倏而抬头。
短短一个晚上的时间,他居然已经把?文书都看过了, 按照时间推算,谢兰修拿到圣旨那一刻,就开?始点灯翻阅。
如果?是?谢兰修,做出这样的行为也是?常事。
他一直都是?这么勤奋努力的人,对?任何事情都十分认真,面面俱到。
姜瑶在满屋子的书箱中找了个位置坐下来, 她居然发觉,此情此景,居然和以前他们的东仪宫书房有些相似。
光线穿过敞开?的木窗,将屋内照得亮堂,或许是?因为年岁见长, 从前的谢兰修并没有这么拘谨, 自从和她熟稔起来后,他就开?始询问姜瑶是?否可?以将他的书搬过来。
刚刚开?始, 只是?一本两本,后来, 是?一箱两箱,谢兰修越来越不把?自己?当?成外人, 进入东仪宫书房就好像他自己?家的一样。
谢兰修擅长写文章, 笔下锦绣灿若金花,一片文章令外面诸多的士子羞愧不如黄口?小儿。谢兰修没有正经拜师, 除了年幼时英国公为他开?蒙,他今后大部分时候都在自学,集百家至长,参悟古今圣贤之道。
以前同?案温习,姜瑶累了,会?想办法偷懒,在午后会?靠着垫子休息片刻。
可?谢兰修似乎不会?累,姜瑶睡去时谢兰修在看书,醒来时他在写字,安安静静地做自己?的事情,静悄悄的,连翻动纸面都那样小心翼翼,唯恐惊动沉睡中的她。
姜瑶看着阳光勾勒出头的侧脸,对?上他那双明亮的眼睛,不经意间笑?了一下。
都说以眼见心,谢三郎君的眼,就是?他的神,洞彻他一颗冰清雪魄的玲珑心,心正眼明。
“那就多谢三郎君了,不过我与三郎君已经见过好几次,哪怕不能成为友人,也算是?泛泛之交,这段日子还得和三郎君相处,三郎君一直称呼我为‘殿下’,未免有些生?疏,行走在外,多有不便。”
她笑?盈盈看他:“三郎君,以后你不必一直与我君臣相称,你可?以喊我小名,阿昭。”
“可?是?……”
谢兰修又露出了迟疑的神色,他抿着双唇,似乎难以启齿,却又不忍拒绝。
这位公主殿下,好像并不在乎这些身份间的称呼,不过也是?,她并非从小在宫中长大的人,她天性不该被宫规约束。
谢兰修此前已经明确在称呼上回拒过她了,这次还拒绝,会?不会?不给她面子?
但如果?真的要喊她的小名……公主殿下的小名,好像只有陛下和郎君在喊,他和殿下只是?泛泛之交,这样称呼她,似乎有点不太妥当?。
姜瑶明白,他向来是?守规矩的人。见他不说话,就知道他心里?还是?守着一套规矩,喊不出口?。
谢兰修就是?传说中的那种?乖孩子,从小被按进世家贵公子的模板里?,被长幼尊卑那一套教化,骨子里?始终保持着对?规则的顺从,长成了世人所希望的那个样子。尊卑称呼、一举一动都要按照大人们从小教导他的来。
这是?他的习惯,很难被改变。
要他一时打破成规,的确比较难,姜瑶也不勉强,眼看着他紧张得又要发红的脸,姜瑶笑?了,“私下叫就好了,如果?喊不出口?也没关系。”
“三郎君不让我称呼你‘哥哥’,我直呼三郎君,也觉得有些疏远,以后我就称呼三郎君的字,‘兰修’可?好?”
这是?一种?爱称,就相当?于姜拂玉高兴的时候喊她臣属一句爱卿,倒是?没什么不妥。
上辈子姜瑶最开?始称呼谢兰修为“兰修”,后来称呼他为“哥哥”,但更多的时候,姜瑶都在喊他“兰修”。
听到这个称呼,谢兰修心里?一顿。心里?似乎有跟什么弦被拨动。
兰修……
脑海中忽然间飞速闪过许多个声音,像是?耳鸣一样嗡嗡作响。
谢兰修恍惚间惊觉,好像也有人,时常这样称呼他。
她坐在草席上,眼眸弯着,姿态放松随意,笔墨沾上她的白色衣袖,“兰修,你看我今天练的字是?否有进步。”
他眉头微微一皱,难得地走神片刻,他揉了揉眉心,脑海中的声音消弭,化为一片灰烬,随风轻轻逝去,不留任何痕迹。
他抬眼正视坐在逆光处的姜瑶,她身后是?敞开?的窗户,窗外种?植着参天碧绿的梧桐树,树影婆娑,随风轻摆,光线透过树影和纸窗,将她的轮廓勾勒地参差不齐。
谢兰修抿唇片刻,开?口?道:“殿下……不……”
他很自然地就说了出来,“阿昭。”
谢兰修站在姜瑶身前,阳光落满屋子,他身上被淡黄色的光圈模糊,姜瑶听着他喊自己?,抬头望着他,恍惚间,如魂兮归来,姜瑶一瞬间竟然觉得,上一世的谢兰修活生?生?站在她的面前。
但窗外树枝晃动,光影交错间,有碎光揉进了谢兰修的脸上。
这样仰头看他太过刺眼,姜瑶眯着眼睛适应片刻,终于又看清了谢兰修,脸上还带着红晕。
像是?喊出这个称呼对?他来说很难为情,他果?然又脸红。
姜瑶忍不住抿唇一笑?,方?才果?然是?她的错觉,谢兰修怎么可?能想起来?
姜瑶承认自己?上辈子活得够失败,但是?真的要比起来,谢兰修比她惨一百倍。
姜瑶希望谢兰修永远不要想起那些过往。
这个谢兰修可?比以前那个好玩多了,姜瑶还没玩够。
谢兰修方?才莫名其妙地魔怔了一下,等回过神来,正看到公主殿下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盯得他有些紧张。
他想起还要正事要办,忍不住提醒道:“阿昭,该查案了。”
有一就有二,喊过一次的称呼再次脱口?叫出来也变得顺口?了。况且祖父也说,对?殿下不必太拘谨,免得惹殿下生?厌。
他不愿意殿下厌弃他。
姜瑶摊开?手,“那就有劳兰修了。”
他不是?都看过吗?直接挑重点讲给自己?听就好了。
……
谢兰修每天都要再录抄写一大堆东西,从一众文书中摘录提取要点的本事一绝。
他昨天熬夜看完了文书,然后浓缩成简明扼要的句子,以最少的语句很快给姜瑶梳理了案件详情。
谢兰修看过资料,知道姜瑶和林愫当?时在场的。
时间线推回姜瑶在崇湖上与林愫泛舟的那天,姜瑶落水之后,林愫立刻调动最近了府衙,并亲自下水救人,落水百余人,包括那位名叫云娘的歌女,全部打捞上岸。
死者?唯独云娘一人。
当?夜,姜拂玉下令,城外守军介入此事,将落水的人送回家中,并且统计人数。
这些人有上京本地人,也有南来北往路过此地的游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小,均可?查验户籍文书,而且多是?友人或者?亲友相伴出行,除却四位学宫弟子,皆是?白身百姓,当?时船上与上京世家贵族有关的也就林愫姜瑶外加一个白青蒲,并无他人。
次日,姜拂玉命人打捞游船,想要查找游船上面被动过手脚的痕迹,但是?游船损毁严重,能打捞起来的,只有一堆漂浮起来的木头,并未发觉有异常之处。
同?日谣言兴起,城中三人成虎,狐妖之说如潮水般蔓延开?来。
姜拂玉派禁军镇压谣言,派兵镇守茶馆,闹市,抓捕在城中传谣之人,一天下来,谣言稍稍被压制。
因为人手分身乏术,所以姜拂玉转而将案件交给刑部,今日又交到了姜瑶手中。
刑部堆压的案子向来很多,即便姜拂玉命此案要加急,然而这个案子牵涉林愫,官员们生?怕得罪人,纷纷推拒,拖延,直到姜瑶前来。
“这些是?落水之人的户籍资料,官员们都核对?过了,暂时没有从中找到可?疑之人。”
谢兰修指着案上分类好的东西对?姜瑶说道,“这部分是?周边目击者?的口?述,有人述说当?时看到在船沉之前,曾有人目睹湖中有人野游,有可?能是?动了床上的榫卯结构,让船失控,只是?……”
“这些口?头所述,均无从考证。”
姜瑶听着他说着的话,抬手翻阅几篇户籍文书。
都是?良民,有儿有女,有父有母,有迹可?循,这样的人,没必要去做亡命之徒。
“阿昭,我建议,还是?从死者?身上查起,仵作验尸的结果?描述,她身上的伤口?有点怪异。”
姜瑶也觉得应该先查那个云娘。
当?时,楼船相撞,别人都惊慌失措,就她一个人在大声嚷嚷。
她当?然有问题。
姜瑶闭上眼睛,仔细回想当?时的场景,那时候她被林愫搂在怀里?,紧张中看云娘撕开?的衣裳,裸露肌肤上的三道伤口?。
就好像被什么东西抓开?的一样。
利爪…狐妖……
姜瑶眯了眯眼睛:“她的尸身在吗?”
“本来停尸在刑部,后面味道太重,有文官受不了,就暂且搬到城外去了,阿昭要查吗?”谢兰修看着姜瑶,有些犹豫,“其实,阿昭传仵作也是?可?以的,仵作已经验过了。”
那样的东西,不太适合让她看见。谢兰修怕她今天反胃,吃不下饭。
姜瑶说道:“把?和云娘有关的东西都带上,我们出城去看看。”
云娘的尸身被打捞起来后,就暂时放在京尹府衙里?,后来随着案子一起移送刑部。
过了谷雨,上京城愈发闷热,加上潮气侵蚀,尸身很快就发霉腐烂,发出浓烈的臭味,稍稍走近,就会?被那难以掩饰的臭味熏得腹腔翻涌,接受不了的人立刻就能吐出来。
于是?在刑部官员的抗议下,尸身就被送出了城,放在官衙的义庄上,和其余凶案的尸身堆放在一起。
姜瑶已经借着谢兰修偷懒省却了去看绝大部分文书,只是?关于云娘的部分,她还是?事无巨细得翻阅了一遍。
云娘出身很低,她的母亲是?勾栏瓦舍中人,父亲不明。
她从出生?起就是?奴籍,连个像样的名字也没有,云娘只是?她的伎名,别人给她的一个称呼。
她年幼时在青楼里?打杂,等到长大,自然而然继承了母亲了衣钵。
既年轻又美貌,还弹得一手琵琶,云娘接客后,很快恩客不断,在西市打出了名声,每日楼里?都聚满了听她弹琵琶的人,每日抛向台上的珠宝首饰不断,颇有五陵年少争缠头的气象。
游湖那天,船家为了招揽风雅之客,请了歌舞伎上船,给客人们弹奏靡靡之音。
这也是?崇湖上船家的正常操作,船家为了挣钱,无所不用其极,花样百出,要做到风雅糜烂,别开?生?面,自是?少不得往船上装点。
如花美眷,冰肌玉骨,正是?最好的装饰品。
云娘也不是?第一次登船献技,刑部的人效率很高,把?云娘从前登船全部的经历都记录在案。仔细一看,已经有十余次。
这次船家相邀也是?提前定下的,楼里?的老鸨都知道,她那条楼船上,大部分都是?她的恩客,眼睁睁看着她发疯,投湖,淹死在湖中。
谢兰修坐在马车边上,见她看得认真,没有打扰她,只是?贴心地替她将马车中晃动的帘子打开?,让阳光可?以照落在她的身上,充盈马车,让车厢内更亮堂些。
她安静下来的样子,宛如精雕细琢的白瓷被阳光照亮,白雪中透着嫩粉。
谢兰修似乎想起了一些事情,他记得好像许久之前,有那么一个人,总是?坐在他的身边,垂首看书,翻动的书页和着清浅墨香,书卷兰草气息萦绕在侧,那人乌发未挽,垂落至他衣角。
但仔细搜索,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是?后知后觉明白了一件事:原来公主殿下是?识字的。
姜瑶车上看书,有些头晕,闭上眼睛休息。
谢兰修见她不看了,遂将帘子拉上。
姜瑶手搭在马车的靠垫上,食指轻轻地敲动,推理了一下时间线。
她和林愫是?上午的时候出宫的,在此之前,他们要离宫的消息、行踪都是?未定的。
云娘登船献技,是?提前两日船家就和老鸨说好的,也就是?说,云娘如果?是?冲他们而来,必定是?临时起意,并非早有蓄谋。
青楼瓦舍,人来人往,三教九流什么都有,一个女伎每天流连之人不在少数,想要找出可?疑之人,难上加难。
如果?缩短时间,就在云娘投湖当?天……不,准确地说,是?在她和林愫登船之后,云娘跳湖之前。
姜瑶睁开?眼睛。
“到了!”
马车停在城外一处禁军把?守的屋舍前,这里?,就是?停尸的义庄。
谢兰修先踩着马凳跳下车,然后抬手去扶姜瑶,谢三郎生?了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他只扶姜瑶,并不逾矩,等姜瑶平稳落地,立刻收起手来。
守卫们早就知晓今日公主要驾临,连忙出来迎接。
“殿下,死者?的尸身正停灵屋中,单独辟开?的屋子,让我等带殿下入内观看。”
姜瑶迈步想进,忽然又听他道:“义庄污秽,还请殿下和谢郎君系上面罩。”
他们取出了一张纱制面罩,谢兰修先拦在她面前,接过面罩,自己?系上,微微皱眉,没有感觉到不适之后,才取过另一个面罩。
“殿下,您转一下身。”
谢兰修给她系上面罩的时候,姜瑶才回过神来,今天她出门没有带侍女,伺候她的事情居然是?谢兰修在做。
她有点不好意思,怎么能这样麻烦谢兰修,她本来想说自己?也可?以系面罩,但是?谢兰修动作太快,已经将面罩蒙到了她脸上。
“味道可?能有点难闻。”谢兰修提醒道,“殿下忍一下。”
面罩刚刚搭在她的脸上,姜瑶就觉察到了上面带着浓郁的香气,不知道在药水中泡了多久,浓重到似乎可?以将外界的一切气味隔绝。
她眉头拧紧,鼻腔被浓香呛得有些难受,过了好一会?儿,才能够适应上面的香气。
谢兰修自己?系面罩的时候干脆利落,替姜瑶系的时候不知道在想什么,默默凝视着姜瑶的耳背。
“好了吗?”
姜瑶喊他,他才连忙把?绳结系好。
等走进停尸的房间中时,姜瑶终于明白了,这块面纱的用处有多大。
方?才才外面尚未有觉察,她一进屋中,那冲天透顶的浓郁尸臭瞬间扑面而来,直直攻击她的大脑深处,透彻心扉。
哪怕有面罩上的熏香阻挡,她也能够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的浓郁腐朽的味道。
姜瑶想起从前在生?物书中看到的:人对?同?类尸体会?感觉到本能的厌恶,这是?长久进化而来的,刻在DNA里?面,令人产生?生?理性厌恶的气味。
姜瑶见识过更可?怕的,理智上并没有感受到太大冲击,这具身体似乎从小娇生?惯养,还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气味,眉头反射性地拧了片刻。
她转身看着谢兰修,发现他正倚着门,脸色有些难看。
姜瑶觉察他的不适,提醒道:“如果?适应不了,兰修不妨在外面等候片刻。”
他握紧泛青的骨节,摇头,“无碍。”
公主殿下尚能勉励支撑,他可?不能躲在后面。
有人替他们打开?棺椁,云娘赤身裸体躺在其中,衣裳全部撕碎,只能勉强遮挡最隐私的部位,四肢已经泡肿,发黑。
胸口?那三道伤口?,更为触目惊心。
“是?刀伤,”仵作一边说着,一边在虚空中朝自己?胸口?比划,跟姜瑶解说道:“根据刀口?的深度判断,她是?自己?握刀划出的伤痕,许是?因为刀口?太钝,故而导致伤口?看起来如锯齿,刀伤不致命,初步断定是?死者?划伤后跳入湖中溺死。”
他打量着姜瑶的反应,他本来以为,姜瑶会?害怕,但她情绪淡淡地,垂眸凝视棺椁中的女子。
姜瑶并没有感觉到害怕,仔细打量那刀伤,甚至还凑近去看深度是?否真如仵作所说。
她食指在自己?胸口?划过,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过那女子在楼船上端着琵琶的模样。
三道血痕,伪装成狐妖利爪划过的痕迹。
姜瑶忽然往外走,“兰修,我们去西市吧。”
西市的醉仙楼,正是?云娘的居所,在姜瑶之前,禁军和刑部的人都分别来录了口?供,把?云娘的亲近之人都问询了一遍,只不过姜瑶想要亲耳听听。
下了马车,谢兰修才知道姜瑶要来这种?地方?,他抬头看着楼上打扮得春光明媚的姑娘,脚步一顿。
非礼勿视,谢家家风极严,连纳妾都不允,这种?风月之地,谢家的车马平日里?见之都要绕道而行,谢兰修更别提亲临了。
他犹豫了片刻,姜瑶已经冲到了前面,谢兰修欲言又止,但出于查案,也是?无可?奈何,只好憋红了脸跟在她身后。
这么小年纪的来客楼里?的人还是?头一次见,但只见她从宽大的马车上下来,有侍卫跟随,打扮也光鲜亮丽的,想必是?不可?多得的贵客。
守在门边招徕客人的小倌立马来了精神,还没等姜瑶拿出官衙的令牌,就已经急不可?耐地扑了上来,“二位小客官,是?第一次来吗?是?听曲还是?干点别的,有什么想要的,就尽管告诉哥哥,我们可?是?姑娘和哥儿们都有……”
他满脸堆笑?,身上沾染着楼里?的脂粉气,他刚靠近,姜瑶就被他身上那不知名的烟尘香气熏得难受。
正想开?口?呵斥,忽然身后伸来一只脚,直直踹在小倌胸口?上,一脚将他给踹开?。
“小心!”
谢兰修被这突发的一幕惊到,下意识将姜瑶护在怀里?。
两个人纷纷抬头,只见一个黑衣人不知何时忽然出现在他们身前。
那人长发高束,脸上覆盖了银色面具。
寒冷如冰的声音从面具下传出,透着一种?幽深的死寂:“没看见这是?两个孩子吗,姿态放端正点。”
姜瑶、谢兰修:……他好凶!
“别怕,是?我的暗卫。”
姜瑶放开?了谢兰修,只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她还没说什么呢,夜刃的暗卫会?忽然冒出来给这小倌一脚。
他的身形颀长,姜瑶打量着他,发觉他和别的暗卫不同?。
脸上的面具,居然有一道横亘的划伤,如果?这是?伤口?,那就要从鼻梁划拉到眉梢。
踹完一脚后,他拱手朝姜瑶行礼,不作停留,很快就消失在姜瑶面前。
可?谓来无影去无踪,行如风,连半点声音都没有。
姜瑶上辈子习武,依稀能够分辨出,这人轻功一绝,哪怕是?放在夜刃中,也是?个十足的高手。
那小倌被一脚踹得翻到在地,起来时老实多了,知道这是?两个不好惹的,不敢再献媚,只好拱手见礼:“敢问二位贵人有合适吩咐?”
姜瑶这才拿出刑部的令牌:“官府办事,你,你们掌事的,统统都给我一起上来。”
第47章 查案
姜瑶可不是什么脾性温柔的人, 刑部?命令一出,立刻让人按住了小倌。
她迈步往门内走去,郎君打扮轻便, 她不用提裙,直接跨过了门槛。
云娘的闺房在二楼,在醉仙楼中属上等厢房。
云娘死后, 这里暂且空了出来,还没收拾,等待今后的姑娘搬出来。
姜瑶还是头一次进花魁的闺房,斯人已去,这里常年熏焚的艳香已经停了。
凉风穿堂,一片冷寂, 彩帛垂落,形成四角的窗帘,依稀能够看到往日的旖旎。
姜瑶往屋子里转了一圈,管事?老鸨才迟迟赶了过来,不知道是不是被警告过, 老鸨特地?换了身衣裳, 一把水洗掉脸上的脂粉气,把自己捯饬得干干净净的, 才敢来见?姜瑶。
她虽然不知道姜瑶贵为公主,但是她见?姜瑶能调遣刑部?官员, 对?方身份定然显贵,哪怕还是个孩子也不敢轻视。双手捏着帕子, 堆笑道:“请问贵人有何吩咐?”
姜瑶正在这屋子里绕了一圈, 这里的摆设不算平整,桌上搭着两个酒坛子, 还未开封。
姜瑶停留在屋里一个柜子前,拉开柜子,想要?看看里面的物件。
柜子最上面的一层,堆积着厚厚的一沓黄纸,旁边是,还有部?分画好的符纸,最高的地?方,悬挂着一副八卦镜。
姜瑶:“……这是什么?”
老鸨说?:“这些都是些辟邪的黄符,都是云娘求来的。”
“前些天大家不都是说?她疯疯癫癫,一头扎进水里淹死了吗?其实,我们家云娘前几个月前就有些怪怪的,三天两头出城,去寺庙去道观,只怕是被什么东西给缠上了。”
老鸨小心翼翼地?嘀咕着,一边打量着姜瑶,生?怕哪句话惹姜瑶不高兴。
姜瑶让禾青给她抓了一把黄符,正放在眼前掂量着,她看不懂符,只觉得上面的咒文形状扭曲,看起来有些奇怪
老鸨看她毫不忌讳地?将?咒文捏在手里,胆战心惊地?垂下头:“其实,当时那么多人都看见?是她自己投湖,也不可能是别人逼她去死的,估计真?的是惹上了什么,贵人可仔细着手,只怕上面的污秽沾染到贵人……”
姜瑶猛地?把黄符摔在地?上,吓了老鸨一跳。
只听她冷声道:“装神?弄鬼的事?情就不必说?了。”
一人为虚,众人为实,姜瑶笃信自己穿的是一个唯物社会。云娘可以?是被人害死,也可以?是她想不开自尽,也有可能还有人威逼利诱哄她去死,但唯独不可能是被鬼害死。
姜瑶查案,正是担心这件案子变成无头冤案。
云娘死应该是有迹可循的,无论是自杀还是他杀,她绝不能是被虚无的东西害死。
死得虚虚实实,不辩真?假,理智的人可以?说?是刑部?办事?不力,没有找到真?相?。不理智的人和看热闹的人可不会这么想,云娘死前有口口声声喊着天意降临,就会引人遐想
之前有狐妖降世?的传言在先,紧接着上京城现异象,发生?怪事?不断,有心者就会觉得,这就是天意所指,借云娘之口布告众人,大道将?衰,狐妖惑主。
姜瑶目光一暗,线下人们唯一可以?诟病林愫的就是他的出身,他不能为谣言所累,平添污点。
姜瑶扫了一眼黄符,让人挑几张带走,又接着往下搜寻。
衣裳首饰,披帛云肩,这些都是云娘生?前的物件,她在楼里应当不缺钱,所有的华服首饰,都是用上好的绸子和珠宝做的,光彩动人。
姜瑶心知这些东西价格不菲,随口问道:“她平日里很?招客人喜欢?”
“那当然,我们家云娘可是头牌,客人们花几百两才能得见?她一面,想和她共度一夜,得千两起步,她上台弹一次曲儿,台下公子们抛掷的珠宝堆积如山,一次收入,抵得上别的姑娘接客半个月了。”
说?到这里,老鸨连连叹息。
其实云娘死了,她心里也不好过,就相?当于楼里失了一棵摇钱树,而且平白还给楼里也惹上了官司。
这些天上门来搜查的人并?不少,姜瑶也不是第一个,一个个逮着她问这问那的,搞得楼里做生?意也受阻。
正说?着话,姜瑶已经迅速掠过了珠宝首饰,拉开下方的柜子。
“——等等!!”
那个柜子是……
老鸨脸色一变,连忙想要?阻止,可是已经来不及,柜子门被姜瑶拉开,里面稀里哗啦掉出一堆奇形怪状的东西。
姜瑶睁大眼睛,露出目瞪口呆的神?色。
哇哦……
带着软刺倒钩的小鞭子,绳索,白蜡,还有一些长形状粗细不同的物件,钳子,剪刀……一件比一件放荡不羁,一件比一件不可描述。
小小的柜子居然别有洞天,姜瑶真?是大开眼界。
老鸨已经开始流汗了,忽然感觉身后有一道凶光在盯着自己,她打了个激灵,回头望去,只见?一道冷冽的目光藏匿在门后,直直盯着她。
是方才警告她对?待姜瑶要?恭敬些的人。
老鸨咽了咽口水,心里一阵哆嗦,她可不是故意让这些东西污了贵人的眼。
“这些、这些……”
她掌管青楼多年,当然知道这些东西是什么,但一时竟然不知道怎么跟这个打扮成小郎君的姑娘解释。
她憋了半天,终于开口道:“是云娘收集的一些新奇的玩物。”
小孩子不懂的玩物。
已经经历过成年期的姜瑶当然知道这些是什么,然而老鸨这话却唬到了真?正只有十二岁,干净清白宛如一张白纸的谢兰修。
他打量着这堆奇怪的物件,眉间?若蹙,疑惑道:“但是为什么这里还会掺杂着短刀?”
姜瑶被谢兰修的话所提醒,低头望去,果然发现了一柄匕首,混杂在这些东西里。
姜瑶捡起来掂量了一下,她和谢兰修两个人同时都想到了些什么,相?视对?望。
“不是这把,”雪白的剑锋倒映着姜瑶的面容,她看着剑锋上反射的寒光道:“划伤云娘的是钝刀,而这把刀峰雪亮,不可能留下那样参差不齐的伤口。”
说?着,她将?刀抛向禾青,“先带着吧。”
然后,目光从那堆奇怪的东西中移开,看向老鸨,“有一件重要?事?,你要?实话跟我说?。”
姜瑶一双眼睛澄亮:“云娘死去前的两个时辰内,有没有人来找过她,我说?的人包括她的客人,又或者是别的亲友。”
老鸨说?道:“当天姑娘要?登船,我哪还敢给她接客,进入楼里的公子都是要?给银两,过账簿的的,贵人如果想要?,我大可把账本都搬来给你,看看当日哪有记录,姑娘并?没有见?过外人,早晨起来,就一辆小车送去登船,还是青萍送去的,不信你问问他?”
老鸨指向刚刚被捆来的小倌,呵斥道:“快点告诉贵人,当天是你负责伺候姑娘,一整天都在守门,有没有看见?有人进云姑娘房间?!”
作为西市最好的风月场地?之一,醉仙楼的几乎能够满足顾客一切需求,不仅养了一群姑娘家,还连带着选了一堆根骨清秀的少年入内,用来招徕女客,或者满足一些特殊癖好的客人。青萍就是其中之一。
只是,南陈多年以?来男尊女卑,虽女帝称朝后有所改善,但是民间?习惯难以?改变,醉仙楼更多的是冲着姑娘们来的客人,青萍这样的人鲜少能接到生?意,所以?也顺便干起了看门或者帮姑娘们跑腿的杂活。
听到老鸨喊自己,青萍连忙说?道:“那天姑娘正巧要?出门,我就守在姑娘门口,姑娘晨起在屋内梳妆,试了一下琵琶音,给自己灌了几杯酒……就出去了,我亲自送她上船的,哪有见?什么人!”
姜瑶微微皱眉,“那信鸽呢,有没有收到?”
“姑娘在内室,她梳妆打扮的时候又不给我进来,这我怎么知道……”
青萍小声地?嘀咕着。
姜瑶眨了眨眼,忽而注意到了一个点:“你说?云娘喝了酒,是桌上放着那几瓶吗?”
“是吧,”青萍忽然想到了什么,说?道,“云娘前从前是不爱喝酒的,不知为何忽然恋上了酒瘾,平日里总是让我给她跑腿去东巷头那个酒肆里打酒,那些正是我前些天带回来的,云娘还没有喝完。”
没有见?人,只是饮了酒。
前几个月开始出入道观寺庙,忽然染上酗酒,时间?是不是对?上了。
姜瑶心念微动,伸手抱起一坛子酒,交给禾青,“去查查看。”
“是。”
禾青领命,立刻派人下去探查。
姜瑶目光悠悠地?看着青萍:“你最好不要?骗我。”
姜瑶在醉仙楼待了许久,这两个人的话她并?不是全信,还找了楼里的其他姑娘和杂役问话。
大抵受男人喜欢的姑娘都不怎么受女人喜欢,云娘以?一己之力抢走了不少姑娘的恩客,大多数姑娘和云娘的关系并?不怎么好。
住在云娘对?面的花娘冷声笑道,“她这个人,性子孤僻,平时不和我们来往,平时也就伺候她的小倌和她走得近,最近她在捣鼓那个符纸,不知道是不是和这个有关。”
和花娘交好的姑娘也说?道:“我看贵人也不必查了,大抵就是她自己找死,这人喜欢糟践自己的身体,平日里常常用刀在自己身上划口子,血肉淋漓的,后来被妈妈说?了要?养护好皮肤,都是做皮肉生?意的,担心留疤,将?来客人不喜欢,警告过好几次她才不这么干,我看,这次是她那自残的怪癖又犯了,受伤后精神?紧绷,被撞船惊吓,导致投水溺毙,她自寻死路罢了。”
这么多的姑娘,只有一位名?为红樱的姑娘细声细语地?为云娘说?话:“其实,云娘人也挺可怜的,云娘身世?可怜,我们楼里的女子,命贱如尘土,前一阵子云娘发现怀孕了,也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如果生?下来云娘这一生?就毁了,所以?只能打掉,我倒是不觉得云娘被什么东西缠上了,她那些符纸好像是往生?符,是为她孩子祈福,她以?前并?不喝酒的,只是失了孩子伤心过度,需要?消解……”
“那天云娘确实没有见?外客,不仅没有见?外客,她甚至都没有见?什么外人,妈妈平日里疼惜云娘,不会让她一天太忙碌,她如果登船弹琵琶,就不让她接客,何况云娘平日性情冷淡,在外面也不可能有什么相?好,背着大家偷情……”
姜瑶也没有故意问她们什么,只是听一听云娘生?前的一些往事?。
红樱说?的还算中肯,她年纪小,大概和谢兰修差不多大。青楼间?的姑娘,十一二岁就得出来见?客。
姜瑶忽然间?想到了什么,将?外人都支出去,掏出了钱袋子,掏出一片金叶子,放在她的掌心。
红樱先是一惊,然后连忙摇头,“贵人,不可以?的……”
姜瑶笑说?:“你收下吧,算我赏你的,不必有负担,我就是喜欢赏人东西。”
红樱握住金叶子,憋得满脸通红,欲言又止。
像是终于鼓起勇气,她说?道:“其实,有一件事?情,我不确定……”
支走了红樱,姜瑶心想,果然许淑雅的预料是对?的,有的时候,这些碎银确实可以?有用。
起码,收买人心足够了。
她大概知道了云娘是个怎么样的人。
一个有点特殊自虐性癖好,流产后借酒消愁,寄托于符咒消解,性格孤僻的女子。
究竟是怎么样的代价,可以?让她投水而死?
那三道伤痕,真?的是她自己留下的吗?
问询得差不多了,姜瑶带着谢兰修走出醉仙楼。
她脑子里堆积的信息太多,有些犯困了,伸了个懒腰。
谢兰修跟在她的身后,“时间?还早,阿昭还想去哪里?”
姜瑶迷迷瞪瞪,回头打开小折扇,眨了眨眼睛,“兰修,跟了我一天,有什么猜想吗,不妨和我说?说??”
谢兰修父亲稳坐刑部?尚书多年,他平日耳濡目染,听父亲分析案情多了,自然会冒出一点想法。
只是,祖父的叮嘱犹在眼前,这件事?是公主殿下主理,他充当的只是一个玩伴,哪怕他再有想法,也不能多说?。
他垂眸,“兰修不知。”
姜瑶抬头轻笑,他们才见?过几次,谢兰修这辈子还不是她的人,还要?注意小心翼翼地?划清关系。
姜瑶心想,没关系,迟早有一天,她要?让谢兰修再次站在自己身边。
姜瑶思索片刻,走上马车:“我们去南市。”
“阿昭可是有什么想法了吗?”
“没有,就是想着今日出宫前,承诺过爹爹,要?给他买点心的。”
姜瑶摇了摇折扇,“南市的小食多,我有点饿了,一起去逛逛吧。”
……
姜瑶夜晚回来时,带了大包小包一大堆东西。
这些东西都是她用许淑雅那边得来的金叶子买来的。
姜瑶早上出门时还信誓旦旦跟林愫说?要?给他买点心,结果出门时才发现囊中羞涩,如果不是许淑雅给她银钱,她还得去跟谢兰修借钱,这次可得多谢这位老师了。
她给谁都备下了一份礼物,买来的鲜花是送给姜拂玉的,点心是给林愫的,还有临春夏秋冬四人买的首饰,有给许淑雅和景仪宫的徐芳菲各自备下一份礼。
她回来的时候,林愫正在院子里等她。
给姜拂玉的花让人先送去景仪宫,连带着给其他人的礼物也送了出去。
人在宫中,人情世?故必须要?做的体面,姜瑶上辈子不懂,但是见?林愫和许淑雅相?互赠礼后,她好像忽然开窍,学到了什么。
善因结善果,只要?是她可以?争取的人,都尽量和她们先打好关系,这样子总比交恶好。
“阿昭怎么给爹爹买了这么多东西,这是要?放到坏了也吃不完呀。”
林愫拆开油纸包装的点心,既开心又嗔怪地?对?姜瑶说?着,他抬头看着姜瑶的眼神?中,全是宠溺的神?色。
“吃不完就让大家分食吧,”姜瑶看着林愫高兴的模样,心中也欣喜,“市集之上,好吃好玩的有那么多,我当时看到这些,心里想着,这样也想给爹爹买,那样也想给爹爹买,觉得什么都是好的,什么都想让爹爹看看,什么都想买回来给你尝尝,所以?就都买了。”
林愫当然知道,他今天下午,可是看着姜瑶拉着谢兰修跑遍整个南市,给他买这买那的。
欣慰同时也忍不住感动,眼睛有些热热的。
看来,阿昭还是处处想着他的。
说?着,姜瑶将?一个琉璃桂花冰糕递到林愫嘴边上,“爹爹,你尝尝这个,好不好吃?”
她试吃过,这种冰糕入口即化,如春入喉,那种清甜可以?持久留芳,不至于太绵密,是林愫喜欢的口味。
林愫咬了一口,眼睛里似乎有星辰,明?灿灿的,十分好看。
他夸赞道:“阿昭挑选的,就是最好的。”
父女两人寒暄了片刻,林愫便问起了今天发生?的事?情。
“阿昭今天跑了一整天,可有什么发现?”
事?实上,她见?了什么,听了什么,林愫都一清二楚,他仅仅比姜瑶早回来片刻。
只不过林愫不知道,姜瑶心里是怎么想的。
“唔……”姜瑶思索了片刻,脑海中信息翻涌,她大脑一时有些卡壳,当即就有些犯困了。
东西南北跑了这么久,她今天真?的累了。
她打量个哈欠,疲惫地?勾起唇一笑,有些敷衍地?道:“保密,不告诉爹爹。”
林愫知道她困了,心想让她一天就想出头绪,实在有些为难。
今天林愫看她也像个无头苍蝇一样乱转,相?比也不会有结果。
不过没关系,林愫对?姜瑶极为宽容,只要?她今天出门了,也算是见?识到了外面的世?界,就算没有查到也没关系,她已经努力了。
他绕到姜瑶后面,替她拆下头上的束发,让她柔软的发丝得以?耷拉在肩膀上,“阿昭已经困了,先去休息好不好。”
姜瑶打了个哈欠:“放心吧,爹爹,我已经有十足的把握……”
她跳下凳子,跌跌撞撞地?往寝房里走,路过禾青的时候,拽了他一把,“禾青,记得一个时辰后叫醒我。”
她只能暂时睡一个时辰,还有事?情没有处理完……
她本来想让林愫喊醒她的,但是如果是林愫,肯定不舍得半夜叫醒她。
她还没有处理完今天的事?情。
倒头沉沉睡去,醒来时候已经是夜深。
禾青一身黑衣,立在她的床头,“殿下…殿下……”
姜瑶困得快睁不开眼睛,艰难地?从床上翻起来,声音微哑地?问道:“东西都搬回来了吗?”
禾青回答道:“一个时辰前已经搬就在书房内摆着,请殿下移步书房。”
姜瑶果断起身,披上外衣,朝外面走去。
春夜宁静,只有蟋蟀窸窸窣窣的鸣叫声,姜瑶走出屋子,一路漫步走到中庭。
临秋看见?她出来,惊讶道:“殿下,你不是已经睡了吗?”
姜瑶揉揉眼睛,半夜起身,她整个人都显得有些疲倦,掀了掀眼皮,只能用轻“嗯”来回答临秋。
怔愣片刻,她才能够说?出连贯的话来:“去书房看些东西。”
她头发未挽,将?醒未醒样子,眼皮子合上又撑起,像是很?努力地?保持清醒,看起来弱小又可怜。
“有什么要?看的,就不能明?天再看吗?”临秋颇为心疼,公主殿下小小年纪,竟然这么努力。
“没关系的……”
她上辈子八岁的时候,回到宫里学书时,书房时常点灯至夤夜,只不过这辈子生?物钟被林愫惯得太松散,所以?会一时有些难以?适应。
书房里堆了整整一箱的账簿,都是夜刃潜入襄阳王府里偷出来的。
姜瑶根本没想要?认认真?真?地?在云娘身上找到痕迹,今天走的那一遭是刑部?的程序。
姜瑶知道,自己接手此案,无数人等着看她的笑话,无数人盯着她的行踪,所以?她在外必须做些事?情给人看。
今天林愫问她有什么发现的时候她根本就没办法回答,因为她的调查重心根本不在云娘身上。
既然姜拂玉都已经将?夜刃交给她了,她自然可以?另辟蹊径。
从始至终,她想要?查的只有姜潮。
要?不是担心连累林愫,她直接下令宰了姜潮都可以?。
可是为了谣言浮出水面,她还是得抓住证据,才能名?正言顺地?将?一个亲王拉下来。
上辈子姜瑶是学金融的,和钱打交道,她深刻知道,人在俗世?中,总是脱离不开五谷钱粮,招兵买马要?钱,买人性命要?钱,雇人帮工要?钱,买凶杀人要?钱,造谣生?事?也要?钱……姜潮无论想要?做什么,必然要?花到钱,和钱脱不了干系。
所以?想要?知道他做了什么,查他的账簿,是最方便快捷的办法。
姜瑶翻开最近一个月的账簿,认认真?真?地?看了起来。
第48章 酒香
白露凝于草木间, 景仪宫中,正在批阅奏章的姜拂玉忽然皱眉,搁下笔, 看着?花瓶中艳丽的桃花出神。
这是晚春最后一季的桃花,大?抵是在上京城郊外的野山上折下送来,枝桠上带着?绿色的枝叶, 被?姜瑶买下送来后,姜拂玉就让人将花束栽进花瓶中,放在书案一隅,以供她随时观赏。
“陛下,该喝药了。”
身边有人端上一碗汤药,搁置在她身边。
姜拂玉垂眸看着?玉碗, 端起汤药一饮而?尽。
当年先帝派人重伤她,后来她又冒死生下孩子,这些年来日夜操劳国事,和臣子斗,和藩王斗, 身体?恢复得不算好, 时常深夜骨痛,每日都要服用参汤滋补镇痛。
这件事鲜少有人知?道?, 包括姜瑶和林愫。
可是在外?,她需要永远端起天子的威严、天子的体?面, 她都不想告知?亲人,平添他们担忧, 也不想告诉外?人, 免得朝廷因她的身体?动荡不安。只?要能撑,那?就?多?撑一日。
她抬头看向白茵, “你回来了?”
白茵神色怔然,随后点?头,“下午到的。”
“下午方至,理应好好歇着?,夜里就?不必过来书房了,”姜拂玉握起笔,“只?是没想到,你对那?个孩子,还留有这么大?的执念。”
“孩子是无辜的,”白茵平静地说道?,“即便他的父亲罪大?恶极,也不应该牵连到孩子身上,也许是上了年纪,这些年我总是梦见那?个孩子的哭声,当年溺死他,我亦有愧于心,也想为他做些什么弥补,如果孩子还活着?,今年大?概和公主?殿下差不多?大?。”
听?她提到姜瑶,姜拂玉脸色一变:“白茵。”
白茵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道?:“还请陛下恕罪,臣只?是一时惆怅罢了。”
姜拂玉饮尽碗中药,“把东西端下去吧。”
她服药的消息不能走漏,连景仪宫的近侍也只?有几个人知?晓。
姜瑶现在年纪还小,她的身上都不能有太大?的变数。
姜拂玉按着?太阳穴,冷汗从额间冒出,白茵明白她又是旧伤复发,五脏疼痛。
从前服用汤药尚可止痛,现在似乎连汤药都不行了。
为何复发得这样快?
“陛下,要传御医吗?”
“不必去了。”
“那?…要朱砂丸吗?”
朱砂可止痛,但也带着?热毒,对人体?有伤,可若是实在坚持不住,朱砂无异于一味镇定心神的良药。
“也不必,你出去。”
听?到她说这句话,白茵就?知?道?,她又要硬熬了。
这一夜姜拂玉疼痛难忍,辗转反侧,好不容易入睡,竟又梦见了那?些光怪陆离的场景。
梦中已经是夏末还是初秋,天气尚未寒凉,她出门已经要披上薄绒披风。
她的身体?似乎在一年间迅速恶化,入秋后咳嗽不断。
处理完政务后,她召见太傅和考校过公主?学问的学士们,询问公主?的学业。
这些士人支支吾吾,说公主?已经习字,想必不久之后会有所进益……
不久之后不久之后……不过都是委婉说辞。
姜拂玉目光一沉,即便明白学业并非一蹴而?就?的,有的孩子开窍晚,姜瑶八岁才开蒙,这个进度也算正常,可她还是没有办法不为姜瑶感到着?急。
她看着?自己身体?情况,默默估摸着?自己剩下的年岁。
她最担心的是,姜瑶年幼无知?,人心不服,如果不逼姜瑶一把,让姜瑶快些成长起来,将来若她有不测,姜瑶恐怕不能服众。
她深夜让人提灯出门,一路走到东仪宫前,她本?来强忍着?,不想要因为这次考核责备姜瑶,只?是许久没有见她,专门挑在她入睡时,想要看她一面。
然而?,她所看见的是,已至子夜,书房却?灯火长明,纸窗上倒映着?她小小的身影,脑袋耸立着?,在写写画画。
姜瑶还没睡。
得知?姜拂玉到来,那?个小小的身影朝她跑来,高兴地喊她:“母皇。”
姜瑶似乎以为自己学至深夜,母亲会感念自己的努力,会夸奖她。
可是姜拂玉心里不觉欣慰,只?是荒凉,开口说的却?是:“你学到半夜,就?学出了这点?东西吗?”
话刚开口姜拂玉就?后悔了,可是朝政、病痛积压,无一不推着?她向姜瑶施压。
在这个世道?,所有人都只?会看到你的成果,不在乎你是否努力,姜瑶这个样子,说出去不会被?人称赞勤奋用功,只?会被?人骂一句蠢笨。
姜拂玉脸色不动,看着?姜瑶想要伸向她的手顿住,又垂落。
她这才发觉姜瑶的手微微颤抖,那?是握笔写了很久,累成这个样子的。
她垂下双眸,遮挡住眼里濡湿的痕迹。
她长得很像她父亲,但是性格和父亲完全不一样,她不愿意在别?人面前落泪。
姜瑶说:“我错了……”
姜拂玉握紧双拳,转头离开。
她痛恨自己,她好像不想这样逼迫姜瑶,不想对她施压,可似乎又控制不住自己。
她想要让姜瑶像个寻常孩子一样长大?,可是姜瑶是她的孩子,是国之储君。她身体?又不好,御医推测的是十年,五年,她还能剩多?少时间,姜瑶又能剩多?少时间,她没办法不逼她。
直到后来,姜拂玉细数姜瑶短暂的一生,她竟然是鲜少对她表露出关心。
言辞严厉逼得她畏惧自己,不敢抬头正视自己,原本?明朗的性子,也变得那?样怯懦,那?样小心翼翼。
“母皇,”梦中,姜拂玉听?见一个空灵的声音在喊自己,“我不配当你的女儿?吗?”
“其实,在你的心里,从来没有认认真真地把我当成你的孩子吧,因为我愚蠢,看我被?朱夷明骗了整整两年,居然也没发现他有问题,或许死了也好。”
那?个声音笑了,“死了以后,你就?可以挑选别?的皇子皇女来当你的孩子。”
……
林愫半夜忽而?起身,发现对面书房灯烛长明。
他微惊,姜瑶居然还没睡?
他披上衣裳提着?小灯,走到书房前,也不急着?进去,就?站在外?面隔窗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听?着?里头算盘噼里啪啦的声音。
姜瑶在算账。
她刚翻看账簿,就?发现了里面的不对劲。
襄阳王府的吃穿,用度,奴仆工钱,似乎都虚低了。偌大?的襄阳王府,一个月的开支根本?就?不可能只?有这么点?。
姜瑶越看越觉得不对劲,连忙要人把王府记录在案的奴仆档案,还有现在南市的商品时令的物价都调了出来。
然后将她当年在大?学课堂上学的那?些都拾了起来,开始计算奴仆的实际用度,和账簿上的一一对应,做差异分析。
姜瑶愈发笃定,这账本?是虚造的。
古往今来造假的方法都是大?同小异,倘若账房想要掩饰一笔支出,那?就?可以调高购买其他物品的费用,将这笔可以分摊下来,不容易发现。同样的,如果想要掩饰一笔收入,那?就?应该把其他物品的费用记得低一些。
如果是姜潮买凶杀人,那?他应该把他平时生活用度的支出调高,来掩饰这笔支出,而?不是应该调低。
姜瑶心中一惊,将一笔又一笔花费加总,猛地发现,姜潮一个月之间居然有一笔将近两千白银的金钱流入。
这些钱从何而?来,姜瑶捏紧笔杆的手微微颤抖,莫非姜潮身后还有人不成?
姜瑶上辈子曾有一段时间没有和姜潮交恶,受邀前去过襄阳王府,满地金玉堆砌,连喝茶用的杯子,都是上好的白玉杯,地上的毯子是价值连城的兽皮,比皇宫还要富丽堂皇。
那?时候她还在想,一个王爷,居然也能有这么多?钱,还以为是姜拂玉的赏赐。
但如果那?真的是帝王的赏赐,他遮遮掩掩的干什么,光明正大?地用就?行了。
只?能说,这笔钱是从别?的地方来的,而?且见不得光。姜瑶开始疯狂头脑风暴,思考谁有可能和姜潮勾结在一起?他是怎么得到这笔钱的?
禾青替她捡起地上的账簿:“殿下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姜瑶想了想,“继续盯着?襄阳王府,尤其关注他们平时的银钱来往还有城外?的产业。”
每个月都有固定资金入账,今后肯定还有,她就?不信她让人一直蹲着?,蹲不到这笔钱的由来。
“对了,”姜瑶猛地想起来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禾青,你找个武功好点?的人,帮我盯着?一个人——”
她刚说完这话,忽然听?见外?面传来动静,姜瑶猛地起身,只?看见林愫提灯走了进来。
姜瑶一惊,“爹爹?”
林愫没有说她,只?是微笑地走过来,摸了摸她的脑袋,“这么晚了,还不睡呀?”
“爹爹不也没睡吗?”
姜瑶忽然有些迟疑,“爹爹方才就?在这了吗?”
林愫点?头,“是呀,漏夜看见书房里有灯光,就?过来看看……”
他叹息道?:“你说你这孩子,晚上也该好好休息,养精蓄锐,明天才有精神,你这样劳累,爹爹也会心疼的。”
姜瑶似乎想到了什么,几番欲言又止:“爹爹……”
“实话说,你不好奇我为什么识字吗?”
林愫方才进来的时候,她正在看账簿,八岁的她根本?就?不认字,谢兰修、许淑雅这些人发觉她看得懂纸上的文字,都惊诧于她居然识字。
然而?林愫,这个她平日最亲近的人,居然一点?反应也没有。
林愫微微一愣,那?一瞬间,姜瑶似乎在他脸上看到了一丝慌乱。
然后,林愫露出了一个疑惑的表情:“对了,差点?忘了问,阿昭为什么突然认字了?”
姜瑶:“……”
她方才还不如不提,原来她这个糊涂爹反射弧太长,根本?就?没意识到她能认字看懂账簿这回事。
不问还好,问了她还得回答。
对于别?人,姜瑶都可以随口糊弄说是林愫从前教她识过字,但是面对林愫,她又该怎么解释好呢?
姜瑶沉默片刻,显然还没有想好借口,“爹爹,我如果说是我梦中学会的,你相信吗?”
林愫失声笑了,“信,当然相信,所以阿昭现在还是快些去梦中学字吧,别?再看了,夜深了,你再不睡,可要长不高了。”
“烛火伤眼,不如放到明天再看。”
……
林愫没有追问,似乎并不在意这件事,林愫对她的事素来伤心,但此次居然轻轻带过。
姜瑶虽有疑虑,但却?不敢刨根问底问他为何不追究。
可若真的要深究她为何识字,反而?是她无从解释。
她根本?不敢告诉林愫前世发生的那?些事情,要是被?林愫知?道?自己上辈子回宫后混成那?个鬼样子,还不知?道?林愫是为她伤心,还是幸灾乐祸她抛下他离去?
……
姜瑶次日睡醒后直接乘车去了西市,在一家饭馆里坐了下来。
谢兰修本?来还在刑部等她,知?晓她在饭馆后匆匆赶来。
姜瑶要了个雅间,凭窗而?坐,见了谢兰修,笑眯眯地指着?桌上的餐点?道?:“兰修有用早膳吗,这些都是你喜欢吃的,你尝尝看,看看这家店合不合你的口味。”
谢兰修垂眸,“多?谢殿下。”
本?来以为姜瑶只?是客气一下,结果往桌上一看,发觉还真的是他喜欢吃的。
豌豆黄,小米粥……等等,姜瑶是怎么样知?道?他早膳偏好这些食物的?
“殿下……”
姜瑶似乎想到他想要问什么,直接打断道?:“谢家三郎君的喜好很容易打听?,我随便找个女官帮忙打听?,很轻易就?打听?出来了,趁热吃吧,我方才已经吃过一遍了。”
谢兰修喜欢吃什么她还不清楚?
当初她为了感谢谢兰修帮自己脱离朱夷明,可是天天用她的东仪宫小厨房给谢兰修开小灶,如果不是厨艺不精,她都恨不得亲自给他下厨。
虽然谢兰修不易表现出他的喜恶,但是积年累月的相处,她还是能够将他的喜好摸得一清二楚。
谢兰修并未动口,看着?这些菜肴,忽然有些失神。
他疑惑地问道?:“殿下为什么待我这么好?”
姜瑶对他好是恩赐,可是他却?没忍住想要打听?。从第一次见姜瑶起,这位殿下似乎一直表达着?她的亲近。
先是让他更?换称呼,后又让他随侍身边,甚至愿意打听?他的喜好。
姜瑶眸色微暗,她对他好,归根结底也就?是两点?原因,全和前世有关。
第一点?是为了报恩。
上辈子,她和谢兰修相处了那?么多?年,谢家也就?庇护了她那?么多?年。
没有认识谢兰修的时候,她每天都在想方设法战战兢兢讨好姜拂玉,渴望能够获得她还有大?臣们的认可。
可自打和谢家公子关系好起来之后,她就?发现,从前说她蠢笨,说她出身不好的声音偃旗息鼓,那?些看不起她的大?臣们也对她客气多?了。
然后她就?隐隐约约明白了什么,谢兰修是谢家这一辈中最出色的孩子,她和谢兰修亲近,谢家自然而?然划入她的势力范围中。
她发现自己原来不止可以讨好姜拂玉,还可以讨好别?人,借助世家的势力保护自己。
所以后来,她几乎一直都在暗戳戳结党营私,用自己储君的身份,再许诺好处,在朝廷里拉拢了不少人给自己办事。虽然最后玩崩了,但不妨碍她潇洒了好几年。
而?另一点?,则是出于……愧疚。
谢家最后也是因为她而?倒的。
当初,所有人都知?道?姜瑶最大?的靠山是谢家,想要动姜瑶,必先除掉谢家。
姜瑶被?诬告刺杀姜拂玉时,其他谢家曾经得罪过都世家也在联合起来一起整谢家,谢知?止被?逼得一头撞死在了丹樨上,谢氏满门困于天牢,不少人因疫病而?亡。
她当时尚且自身难保,只?能勉力救下了谢兰修。
姜瑶移开目光,看向楼下,“我说了我和你有缘,我有意与你结交,自然是要对你好些。”
她说这话的时候,情绪明显比平时低了许多?。
谢兰修没有再问,半信半疑地往嘴里塞了一口米粥。
姜瑶探头打量着?下方的酒肆。
酒香不怕巷子深,这家酒肆的生意很火,早晨才将酒幌挂出来不久,就?有不少人人提着?酒壶来打酒,排成了一条长队,更?有达官贵人家外?出采买的奴仆,过来把酒一坛接一坛地往家里运。
禾青不知?何时出现在她面前,“殿下,查出来了,云娘离开楼前曾经喝的就?是这家酒肆里的酒,已经将云娘房内酒坛里装的酒水和这家店内的桑叶酒对比过了,是一样的。”
姜瑶敲着?窗台,不满地道?:“一天之中,你们就?查出了这点?东西。”
禾青连忙把剩下的也告诉她:“这酒肆在城中并非只?在城中开了一家,城内一共有五家这样的酒肆,挂同个招牌,他们所卖的酒都是由城外?的酒窖里运进来的。”
就?是相当于是连锁店。
禾青和姜瑶说道?:“属下已经查了城外?的酒窖,里面的布局和普通酒窖没什么区别?,可是那?酒庄的主?人极为神秘,并不能确定是谁。”
“只?是,原来酒庄所属的田地是官用农田,想要打通官府获批建造酒庄并不简单,属下推断,这位主?人非富即贵。”
姜瑶笑了。
谢兰修这时候也吃得差不多?了,他并不是特别?想吃东西,只?是姜瑶吩咐,硬着?头皮咬了几口,见姜瑶起身往楼下去,立刻跟上。
姜瑶今天穿的是裙子,随身携带着?手帕,忽而?转身,将丝帕递到谢兰修身前,“兰修擦擦脸。”
谢兰修一愣,抓起丝帕那?刻姜瑶已经抽身离开,他刚想要擦脸,却?忽然想起,他用膳时规矩素来端正,怎么可能往脸上留下东西。
他将帕子收好,追了上去,“殿下,等等。”
姜瑶走的脚步极快,把谢兰修落在身后。
谢兰修有种错觉,他不是来协助姜瑶查案的,而?是已经成了姜瑶的跟班。
巷头的酒肆前,人来人往,不少客人排队等候打酒,姜瑶规规矩矩地等在后面,排了许久,终于等到了她。
“小客官,你要多?少?”
酒肆的小厮问完后,才发现姜瑶没有带打酒的容器。
酒肆的客人一共有两种,一种是打得少的,要自带器皿,如果打得多?,就?可以一坛一坛地买。
不过酒非寻常五谷,一般人家哪能天天喝,能够一次买下一坛酒的,都是中上人家了。
姜瑶递上了金叶子,顺便给了偷偷塞他二两碎银,“这位小哥,给我来三坛酒,这碎银就?当是打赏你的,收着?就?好了。”
那?小厮一看银子,当即喜笑颜开,连忙招呼人去搬酒。
姜瑶趁机问道?:“对了,你们这酒馆看着?生意挺好,在城里开了几年呀?”
小厮答道?:“咱们这酒馆可在京中开了七八年了,这不,咱家酒酿得好,尤其是桑叶酒,别?说是咱们这些平头百姓爱喝,就?连朝廷里一些大?人们也爱,什么孙尚书白大?人,他们家就?住在这附近,他们家的奴仆都时常来这边打酒!也是咱家常客!”
姜瑶歪了歪脑袋:“开了那?么多?年,可有人没有喝出什么事来?”
比如说喝了酒突然发癫跳湖的。
这是个晦气的问题,但是小厮收了钱,也不好啐她,只?好敷衍道?:“这些都是桑叶酿的酒,哪能喝出什么问题,咱家也不能砸自己的招牌,如果真有问题,都是人的问题。”
姜瑶又问:“能问问你们家老板是哪位吗?”
小厮摇头,没有正面回答:“要说咱家这顶头老板,咱也没见过,老板家大?业大?,也不缺这一间酒肆,咱就?是个干活的,怎么知?道?老板是谁。”
说着?,姜瑶要的几坛酒已经搬出来了。
姜瑶让人把酒扛上马车。
回去的路上,她一直在低头沉思,将之前的信息串了起来。
云娘死前没有见过外?人,只?喝了外?头打的桑叶酒。
酒肆的老板是个神秘,身份高贵的人。
昨天看的账簿中,襄阳王府每月有两千两银子不明来路的进账。
几家开在上京城闹市、生意火爆的酒肆,一个月究竟能有多?少银钱入账?
姜瑶好像一瞬间感觉好像一切都串在了一起,现在就?只?差一个结果。
马车缓缓由南宫门入内,将车内两人放了下来。
谢兰修这才如梦初醒,姜瑶这是将他也带进宫了?
他完全没有想到,今天结束得这样快,他本?来还以为姜瑶要带他去别?的什么地方。
时间还早,下车后,谢兰修犹豫着?要不要顺路去文库一趟,姜瑶却?忽然轻轻捏住他的衣袖。
“兰修不如去我宫中坐坐?”
她眨着?眼睛,似乎担心他不答应,又补充了一句:“我家猫会后空……”
姜瑶说到一半发现她没有养猫,岂不容易穿帮,卡壳片刻,灵机一动道?:“不对,我爹爹会杂耍,可以让他表演一个给你看。”
第49章 隔阂
一半哄一半骗, 再?施加威逼利诱,姜瑶总归是将谢兰修拉进了凤仪宫。
带谢兰修回凤仪宫的原因很简单。
方才看他脚步所向的方向,姜瑶就?猜出他想要跑回文库里去。
在姜瑶看来, 文库那个地方简直不是人待的,人迹罕至,光线又?暗沉, 一天到晚在文库里待着迟早会被闷坏的。
思前想后,还是决定顺带将谢兰修拐回凤仪宫去舒舒心,别老想着修史。
林愫会杂耍当然是她随口胡掐,她那位风光霁月的爹爹怎么?可能会这种东西。
不过跟“猫会后空翻”一样?,都是借口罢了,为的就?是将谢兰修给哄过来。
谢兰修是个知礼懂分寸的人, 哪怕真的好奇,也肯定不会真的要求林愫给他真表演一个。
即便看不到杂耍,但凤仪宫的茶水点?心管够,足以招待谢兰修。
谢兰修跟在姜瑶身边穿过宫道,他还是头一次去皇帝后侍的宫苑。
事实上, 他愿意去凤仪宫, 只是单纯不想拒绝姜瑶。
祖父说过,公主殿下是今后的储君, 他和她交好,总归可以为谢氏带来好处。
就?算不为了谢氏, 从私心上,他也愿意跟公主殿下亲近, 待在殿下身边的感觉, 很?是奇妙。
在文库的时间?常有,和公主殿下相处的时间?不常有, 他现在和公主殿下待在一起。
她既相邀,半推半就?,却?之不恭,乖乖地跟了过来。
凤仪宫中,林愫换了一身层层晕染的青色衣衫从屋里出来,衣袂翻飞,层层叠叠,烟雨朦胧跃然其上。
他长身立在花圃前,宛若山水画中走?出来那般绝尘脱俗。
在宫苑前劳作的小宫女,忍不住感叹:郎君气质果真是千变万化,怎么?打扮怎么?好看。只是可惜,陛下这几天?都没往凤仪宫来,见不到这一幕。
这两天?放晴,花圃里的花苗都撑起了腰杆,林愫最播种的是月季和桂花,经历几天?的大雨,不仅没有坏根,反而令这些花儿吸饱了水土,长势愈发良好。
院子里还有一棵巨大的石榴树,正是石榴开花的时节,榴花红艳艳,挂于枝头,令人见之眼前一亮,赏心悦目。
院子的搁着石桌和小凳,不下雨的时候,宫人们每日早晨都会将茶具和新鲜的点?心摆上来放着。
林愫知道姜瑶挑食,不会正经吃饭,为了让她每天?能够填饱肚子,也就?没有限制姜瑶吃点?心,宫里各个角落都遍布着她爱吃的零嘴,以便姜瑶随时取用。
林愫捏着桌上的青瓷杯子,在手中掂量片刻,忽而往上一抛,杯子在半空中转了个去,又?落了下来,稳稳落在他的掌心。
杂耍……
也亏姜瑶想得?出来。
试过一个,他连续抛了两个,三个,四个……杯子在他掌心轮轴转着,抛起又?落下。
对于他来说,这些雕虫小技太简单了,就?是重复一个动作,手速快点?就?可以完成。
周围的宫人虽然好奇林愫此时的举动,但也没敢认真盯着林愫看,只是瞄了一眼,便又?继续认真干着自?己的活。
所以姜瑶带着谢兰修走?进凤仪宫时看见的情景就?是这样?的:林愫穿着一身青衫,站在石榴树边抛着茶杯玩。
茶杯高高颠起,又?掉落,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不比外杂耍的记人差。
见到姜瑶入内,林愫好似分神?了一刻,用力太过,有个茶杯抛得?太高,拌到了石榴花枝,反弹回来时偏离方向。
林愫也不急,忽而一个翻转,手腕灵巧地将茶杯甩向桌上,然后逐一地将剩下的茶杯收好,稳稳当当地在桌上排成一排。
表演完毕。
姜瑶:“……”
姜瑶满眼不可置信。
谁能来告诉她,林愫在干什么??
谢兰修瞳孔也微微放大,惊奇地看着林愫。
他本来以为姜瑶只是随口说说,没想法这位林郎君真的会杂耍。
这些杂技在宫外不足为奇,谢家府邸位于闹市中心,时常会有伎人在门前表演杂耍,偶尔谢兰修回府,看伎人表演辛苦,也会让人给他们打赏些银钱。
但是如果放在宫内,那一下子就?新奇起来,谢兰修对这位郎君的敬重又?多了一分。这位林郎君当真是多才多艺,此等杂技亦有涉猎。
姜瑶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摸了摸鼻子,愣愣地道:“我说我爹会杂耍,你看,没有骗你吧。”
其实,她说出这话的时候自?己都有些不可置信——林愫什么?时候学会这玩意了?以前她可从来没看见林愫在她面?前展示过这些?
林愫放下茶杯,对宫人们吩咐道:“换一套新的茶具来。”
然后转身看向姜瑶和谢兰修,露出如春风般和煦的微笑:“阿昭回来了,谢三郎君也来了,快过来,给你们准备了点?心和花茶,过来尝尝吧。”
他语气和善,听起来让人倍感亲切,谢兰修心想宫中传言果然名不虚传,林郎君当真是个温和极了的人。
谢兰修正要行礼,还没躬身就?被姜瑶一把拉了上前。
“爹爹……”姜瑶一边喊着林愫一边拽着谢兰修上前落座,“今日结束得?早,我便带着兰修回来坐坐。”
由于身高有别,谢兰修被姜瑶拽着的时候必须躬身,踉踉跄跄,就?被按到了小板凳前,才抽出空喊一声:“郎君安好。”
姜瑶道:“兰修不用客气,快尝尝我爹泡的茶,我想你应该会喜欢。”
宫女们已经将新的茶具收拾了出来,给谢兰修倒了一杯花茶。
谢家三郎君和姜瑶口味一样?,喜欢甜茶。姜瑶把茶杯递到他身边,谢兰修连忙双手接过,受宠若惊,“多谢殿下和郎君。”
林愫面?前,他也不敢喊姜瑶“阿昭”,规规矩矩地喊她一声“殿下”。
甚至在说这话的时候,还得?不时观察林愫的神?色,生怕自?己行差踏错,令郎君不悦。
林愫神?色温和,在旁边的石凳落座,微笑着注视他们两人,目光放在谢兰修身上:“谢三郎君不必多礼,我的宫中没那么?多规矩,公主殿下也不喜欢拘礼,你在这里就?当是自?己家好了。”
谢兰修忙道:“兰修明?白。”
姜瑶抿了一口茶,小心翼翼地去看林愫。
姜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方才她进宫时和谢兰修说的话,不会被哪个不长眼的漏给林愫听了吧?
她思索着这个可能,有些心虚地问道:“爹爹,你刚刚抛…那茶杯……”
林愫说道:“闲来无事,在练习一种新学的把戏,本来想着皇太后生辰时讨巧哄她开心,正巧碰见阿昭回来,让阿昭先看到了,阿昭觉得?怎么?样?,喜欢看吗?”
皇太后的生辰的确快到了,但此时碰见他表演这把戏,这应该不只是巧合这么?简单吧?
姜瑶默了默,道“……喜欢。”
林愫又?温和地问谢兰修:“三郎君觉得?如何??”
谢兰修自?是应和道:“兰修大开眼界。”
林愫抚掌笑道:“那下次三郎君再?来,我练个难度大些的。”
姜瑶听得?一阵汗颜,“爹爹,要不我们还是养只狸奴吧。”
……
谢兰修饮了一口花茶,看着茶杯中漂浮的花瓣出神?,入口时才发现,这花茶居然是甜的,清香动人,沁人心脾。
他有些惊讶,似乎想到了什么?,竟是忍不住垂下眼眸。
这微妙的情绪落在了林愫眼里,“这茶不合三郎君口味吗?”
“啊?”谢兰修被喊得?一惊,“不是!”
“何?必这样?一惊一乍的,我很?吓人吗?”
林愫微笑着,他觉得?自?己的态度已经足够温和,用这样?大语气和谢兰修说话,这孩子应该不会感觉到负担。
谢兰修连忙放下茶杯,“没有,只是兰修想起了些旧事,心思浮动罢了。”
林愫笑着,这位谢三郎君不愧是他那老师手把手养出来的孙子。
虽然性情方面?称得?上是端方而雅,可要深入探究,便可发觉这人竟然有些呆呆的。
养过孩子的人都知道,孩子纯白如纸,一个孩子心思深重与否,全?都要看大人们给他们灌输什么?。
这孩子天?天?跟在那位老人家身边,心思坏不到哪里去,只是太过拘束,限制了天?性,被和他这个年?纪格格不入的礼制束缚,他又?还没有学会像成年?人那样?子变通,导致整个人都有些别扭。
林愫目光悠悠,转向谢兰修的手腕,那里系着一颗木刻的念珠。
林愫之前就?注意到了这个装饰,他凝视片刻,问道:“谢三郎君手腕上这颗珠子是?”
“这个是祖父在城外半山寺为兰修所求。”
谢兰修把茶杯放下,解释道:“年?幼时父亲离京任官,母亲随父亲远行,当时兰修年?幼,不宜长途跋涉,便留于上京,由祖父照料,这是祖父在兰修周岁时出城为兰修求来的念珠,就?相当于是平安符,有消灾之意。”
林愫似乎想到了什么?,笑着问道:“也就?是说是三郎君从小佩戴在身上?”
“自?周岁起系于手腕,从未离身。”
听他问到念珠,谢兰修也下意识看向自?己的手腕,他雪白纤细的手腕上,那一抹红绳十分显眼。
念珠乃木制,这算不上是什么?值钱的饰品,他日日佩戴,只是顾念英国公的心意罢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林愫忽然对这颗念珠起了兴趣。
听他们讨论起这粒念珠,姜瑶也朝谢兰修手腕上看了过去。
她对这颗珠子在熟悉不过了。
上辈子,谢兰修曾经这颗念珠系在自?己手腕上,直到她死时,也一直佩戴在身边。
“我知道殿下不信神?佛,只求这个平安符,能够给殿下带来一丝希望……”
“兰修心有不甘,陪殿下走?了那么?久,却?不能得?见殿下君临天?下那日,只求此物代替兰修长久陪在殿下身边,这亦是臣私心,只愿今后殿下得?见此物,便时时能想起兰修……”
姜瑶耳畔掠过一些隔世的声音,想起旧事,姜瑶忍不住垂下眼眸,看着茶杯上的倒影出神?。
林愫忽然转向她:“阿昭喜欢吗?”
“啊?”
姜瑶没有想到林愫会喊她,立刻回神?,手一抖,茶水差点?撒了出来,只听林愫若有所思地说道:“如果喜欢,爹爹也去给你求一个来。”
“阿昭的平安锁也不能一直带到长大,可以换一个轻便点?的平安符,像谢郎君那样?的正好。”
姜瑶有些怔神?,谈不上喜不喜欢,只是下意识答道:“也好……”
……
林愫似乎和谢兰修聊得?很?投缘,事实上,只要林愫愿意,他和谁都很?能聊得?来。
先是问了英国公的身体,然后又?不动声色考核了一遍谢兰修的学识,最后说到他现在正在编写的《南陈史》。
谢兰修刚刚开始还有些拘束,后来被林愫引着,渐渐也就?放开了,几个人喝着茶吃着点?心,不知不觉就?已经到了下午。
林愫心想他问得?也差不多了,转头顺手敲了敲姜瑶的头,“兰修蕙质兰心,我们家阿昭以后可要多多和他相处。”
再?多多向他学习。
林愫向来相信自?己看人的目光,谢郎君心思明?亮,风格秀整,谨思慎行,在世人赞誉中守护本心,不骄不矜,是为君子。
姜瑶和他交朋友,林愫很?是放心。
唯一不妥之处,反而是担心姜瑶那个反骨的将他给带坏。
眼看着时间?差不多了,林愫得?给两个孩子留点?相处时间?。
林愫怕自?己在,他们两个人放不开,便提出要去见姜拂玉,留两个人在凤仪宫中。
姜瑶抱来棋具,就?在小桌上摆开棋盘,和谢兰修在一片石榴花下下棋。
午后阳光将温暖的树影投落到他们身上,万籁只余风过草木的簌簌声,两人一步一步地走?着棋局。
重生之前姜瑶和二十岁的谢兰修下棋,输赢参半,重生之后的姜瑶和十二岁谢兰修下棋——姜瑶觉得?自?己有点?欺负人。
几盘过后,胜负显而易见,谢兰修局局落败。
他也不恼,输得?坦坦荡荡:“兰修学艺不精,比不得?殿下。”
他这样?说得?姜瑶都感觉自?己有点?胜之不武。
姜瑶笑着将棋局打乱:“兰修,不如我们换一种玩法。”
姜瑶将五子棋的玩法教给了他,谢兰修领悟能力极强,立刻就?明?白了规则。
这种小学生互啄的弱智玩法,和被誉为风雅的围棋完全?不一样?,不用过脑思考,能赢与否不在于棋力如何?,全?靠眼力和灵机一动,两个人刚开始玩便投入了进去。
几局下来,两个人势均力敌,有输有赢。
谢兰修一时兴起,取一黑子放于棋盘上,展颜微笑道:“阿昭,我赢了。”
无论是重生前还是重生后,姜瑶都难得?可以看见谢兰修真正开怀的笑容。
其实,和上辈子姜拂玉对姜瑶寄予厚望一样?,谢家人同样?看重谢兰修,着力于培养谢兰修。
在谢家这一辈的几个兄弟中,老大摆烂,老二身故,老四不懂事,全?家上下只有他这个谢三郎能看得?过去。
和姜瑶不同的是,谢兰修足够争气,能够做到满足几乎所有人心中的期望,成为世人赞誉的完美君子。
可本质上,他和姜瑶都是一样?的人。为了保持世人眼中年?少老成、懂事知礼的形象,他从来不会和同龄人一样?玩耍,以至于很?多人都忽视了他的真实年?纪。
此刻这点?无意中显露在外童心让姜瑶心念微动,凝视着他的笑容有些忡然。
谢兰修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惹姜瑶不高兴了,握着棋子的手一僵,有些无措地怔愣着,似乎在思考要不要收回去好。
姜瑶连忙说:“我又?不是输不起,兰修赢了就?是赢了,你这是瞧不起我的意思吗?”
谢兰修忽而发觉,他好像从来没有这么?放肆地玩耍。
待在公主殿下身边,他似乎可以很?轻松,不用去想祖父寄予在自?己身上的厚望,也不必去思考《南陈史》下一卷该怎么?写。他要思考的,只有眼前和殿下的棋局。
他忽然福至心灵,竟是脱口而出道:“多谢阿昭。”
姜瑶一愣,抬头望去,只见谢兰修双颊已经红了,他垂下头,不敢和姜瑶对视。
小郎君的脸红的模样?令姜瑶忍不住心生怜惜,抿唇笑道:“这都哪跟哪,用得?着说谢我,你如果喜欢这样?玩,我们再?来一盘。”
……
林愫去了景仪宫。
姜拂玉已经两天?没有来过凤仪宫了。这两天?里,林愫和姜瑶都没见到姜拂玉的影子。
林愫心知她不愿意见自?己情有可原,可她居然连姜瑶也不见,的确有些怪异。
此时,姜拂玉单手支额,靠在书案前闭目短暂休息。
昨夜休息不好,今日更是头痛欲裂,今日勉强上朝,可这堆积如山的政务,她一点?也看不进去。
白茵于心不忍,“陛下,身体要紧,不如先去休息吧,这些奏章可交去翰林院,令学士们代为处置。”
姜拂玉摇头,睁开眼睛想要去握笔,却?猛地撞见一人站在殿前。
林愫眉头微皱,一眼就?断定,“你病了?”
说着,他快步走?上去,想要握住她的脉搏,姜拂玉侧身甩开了他的手。
“风寒引起的头疼罢了。”姜拂玉说道,“御医已经来看过了,也开了药方,按时服用,几日便可痊愈。”
难怪她这两天?都没去凤仪宫,原来是病了。
林愫在书案前立了片刻,转身对白茵道:“你们都下去。”
白茵看了姜拂玉一眼,姜拂玉摆手,示意让她听林愫的话,带着宫人们退下。
姜拂玉松开了揉在眉间?的手,因为头疼声音带着些疲惫,“阿昭那边的情况如何??”
“都生病了就?别再?勉强支撑了。”
林愫绕到她的身边,在宫人退下去的瞬间?,直接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你——”
姜拂玉完全?没有意识到他会这样?做,猛地睁大眼睛,瞪向林愫,气急之下,甚至想要一巴掌扇在他的脸上,但触及他的眼神?时所有的情绪戛然而止。
林愫双目微红,似乎将要垂泪。
姜拂玉抿着唇,安静了下来。
林愫将她放到床榻上,脱去鞋袜,解开华服和高髻。
姜拂玉病中没有力气,便有得?他摆布。
肌肤相触的时候,姜拂玉忽而发现,他们似乎好像很?久没有过这么?亲密的举动了。
以至于方才林愫碰她的时候,她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惊怒他竟敢冒犯自?己。
他们分明?是同床共枕的夫妻。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这层夫妻的关系变得?浮于表面?,她虽然一直想立他为后,但自?从他入宫后,却?一点?想要碰他的欲望也没有了。
当初她去村子里找林愫,想要带他回宫时,尚是欢欣的,可真的见了他、重新带他回宫以后,却?发觉自?己再?也找不到年?轻时候对他的那种热忱。
林愫好像变了。
她朝思暮想了整整八年?的恋人似乎已经变了,和年?轻时候,活在她记忆中的那个人截然不同,这种变化不是浮于表面?的性情、样?貌,而是另外一种更深的,说不清摸不透的东西。
当热爱褪去,猜忌、疑心便趁虚而入。
他们会吵架、也会和好,可是,每一次争吵过后,他们不会和从前那样?和好如初,毫无芥蒂,只不过逢场作戏,都强行构造出平和的假象。
姜拂玉隐隐感觉到,她和林愫之间?已经有了隔阂。
他们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林愫默默地给她盖好被子后,立在床头对她道:“既然是病了,就?好好休息,别操心那么?多,阿昭那边有我盯着,出不了什么?事。”
许是因为头疼折磨,此刻的姜拂玉也柔顺了许多,“那奏章……”
“我替你批。”
林愫安抚道,“你知道的,我练过你的笔迹。”
姜拂玉沉默片刻,“也好……”
林愫正要转身,姜拂玉忽而又?喊住他。
“等等……”
林愫脚步一顿,只听床上的人呢喃道:“我最近时常做一些梦,我恍惚中总觉得?,我好像做过很?多很?过分的、对不起阿昭的事情……”
……
送走?了谢兰修后,姜瑶将禾青等人召到书房议事。
禾青将最新查出来的两点?情报汇报给姜瑶。
第一点?是:“属下们已经走?访过城外寺庙,已经查明?云娘房中的符咒,的确是给未出生婴孩的往生符。”
姜瑶心想,看来那位红樱姑娘说得?没错。
第二点?是:“殿下,城外酒窖探访过来,也将酒水分别令城中几间?药房的大夫和御医都看过了,这是属下综合调查,推断出来的酒方,请殿下过目。”
姜瑶接过纸一看。
“桑叶,白银针,丁香,丛兰……”
酿酒时在其中加草药,用以滋补身体,或提高口感,也是常有的事。
姜瑶扫过上面?的草药,忽然停留在两个字上,死死盯着,目不能移。
姜瑶心跳如鼓,这个草药…居然是这个草药……
禾青担心她不通草药,便在一旁把草药的功效都说了出来:“殿下,酒中加了白银针和丁香、丛兰,这几样?草药,都可使?人致幻。”
第50章 老师
姜瑶及笄这年, 姜拂玉改年号昭徽。
昭徽元年,第?十三卷《南陈史》编修完成,这是谢兰修自?祖父去后, 第?一卷亲自?编修的史?书。
第?十三卷《南陈史》送入翰林院装订后,姜瑶在书房里,帮谢兰修收拾散落的草稿。
十五岁的姜瑶已经长开, 生了一张芙蓉面。一身素衣席地而坐,秀骨神姿,琼颜玉貌。
阳光笼罩在她?身上,似笼罩的薄纱,显得她?非花非雾,如仙人般不近凡尘。
她?翻动着地上的书稿, 忽而看见?一本散落的书文,一时兴起地翻开,“平哀之花,生于西洲,若常配酒喂食丁香, 再以其花入血…可驭鸟兽?”
她?抬头看着不远处也在安静整理的少年, “兰修哥哥,这是什么?”
那少年站起身来, 十九岁的少年身形颀长,面如冠玉, 他温和一笑,解释道:“是《西洲县志》的残稿, 西洲县城, 也是当年危阳之难丢失的十余座城池之一,殿下现?在所看见?的, 是记载着西胡族人驯化鸟兽的一种?古老的方式,如果长期给鸟兽喂食酒和丁香这种?药材,最后以平哀花混杂如其血液之中,可以令鸟兽顺从听话……”
“可驭鸟兽,”姜瑶笑道,“世间竟有如此神奇的方子,那人呢?这方子会不会也能控制人?”
“这是古法,是否管用至今未能验证。”谢兰修的声音如濯濯清风,拂过耳畔。
“这平哀之花只?长于西洲,如今西洲已经沦落于胡人之手,现?在恐怕寻遍中原,也找不到这种?花了……”
……
西洲,胡人……
……
姜瑶一连两日没有外出。
皇太后的生辰快到了,姜瑶忽然决定把许淑雅召来,从早到晚窝在凤仪宫补习礼仪。
姜拂玉不知为何忽而病了,林愫这两天留在了景仪宫中照料姜拂玉。
姜瑶学习之余,早晚各来探望一次,偶尔碰到姜拂玉喝药,便自?动接过药碗,端到姜拂玉身前,十分热心地扮演着贴心的小棉袄,“娘亲快喝药。”
姜拂玉身子虚弱,勉强披着一件轻薄的雀裘,撑起身子朝姜瑶微笑,“阿昭站远些,别把我的病气过给了你。”
姜瑶心想?又不是什么传染病的,哪有说?病气过与不过的,纯粹迷信的说?法。
她?拍着胸脯道:“阿昭不怕,阿昭不能为娘亲分担病痛忧苦,只?能守在娘亲床前,侍奉娘亲喝药,娘亲就不要赶阿昭走了。”
“真是个傻孩子, ”姜拂玉连连摇头,“娘亲生病,怎么舍得让你分担。“
姜瑶掏出顺路去膳房里拿的油纸包装的梨膏糖,在姜拂玉饮完药后掏一粒喂给她?。
“良药苦口,娘亲吃点甜的润润喉吧。”
姜拂玉含着糖,笑说?道:“阿昭真贴心。”
说?来奇怪,姜拂玉病来得急,去得也快,到皇太后生辰的前一日,已经能够下床走动了。
皇太后是姜拂玉的嫡母,也是她?的养母。
说?起来姜拂玉和林愫的经历居然离奇相?似——那就是年幼丧母。
姜拂玉的生身母亲是肃宗的宁妃,生她?时一样难产去世,姜拂玉从小就被记在皇后名下,由皇后抚养长大。
其实皇太后有亲生女儿?,何况当初后宫中丧母的公主?也不止姜拂玉这一个,且位分太低的妃嫔也无法抚养孩子,记在皇后名下的公主?有三四个之多,皇后无暇分神关?爱倒每一个人,姜拂玉从嫡母那里受到的母爱并?不多。
即便如此,但皇后也没缺她?们吃穿。
南陈以孝治国,先帝哪怕再荒诞,他在位时也还是将嫡母尊为皇太后,姜拂玉继位后,继续奉她?为母,加封圣母皇太后。
今年是皇太后她?五十的生辰,整岁的生辰,自?当要大办。
而且,这也是姜瑶回宫以后,第?一次出席宫宴。
在这之前,虽然整个上京城都知道女帝有位公主?,但公主?养于宫闱之中,世家贵族,鲜少能得见?公主?真颜。
这场宫宴,也相?当于是借了皇太后的光,将姜瑶介绍到人前。
……
深夜的凤仪宫。
姜瑶穿着厚厚的宫装礼服裙,热得满头大汗,一遍又一遍地练习着明日会见?官眷要用到的礼节。
她?挺直脊背站了许久,头上顶着一碗水,走在支起的单板上。
这是南陈淑女练习走姿的工具,身姿挺立,下巴高抬,目不斜视。
她?今日已经反复走了数次,练得双脚发软,已经微微颤抖,往前一步,再也没有办法支撑,翻身摔了下来。
水撒了一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汗水混杂在了一起。
“殿下!”
许淑雅连忙跑过来,将她?扶起身,心疼地拉开她?的裙子,察看她?的膝盖。
她?落地的时候膝盖磕了一下,当即青了一块,和这两天她?拼命练习积攒的旧伤叠在了一起。
姜瑶闭上眼睛,疼得深深地吸气。
许淑雅连忙翻找药膏,伏在她?淤肿的膝盖上,“殿下这又是何苦,你的礼仪已经足以应付这场宫宴了,为何还要要求这么苛刻,外面和你年纪一样大的官眷小姐,也未必能做到和你一样。”
姜瑶捏着衣角缓和片刻,终于能够说?出话来了,“我是公主?,身份地位在她?们之上,才华与德行也应该在她?们之上,还有一天……明日便是皇太后的寿辰,我不能让她?们看我笑话。”
“可是殿下才回宫没几?天,如何能做得比那些从小学习仪态的小姐还要好??”
姜瑶摇头,其实她?上辈子也在宫中待了八年,也熟悉宫中礼节,只?不过这份熟悉只?存在记忆之中。
人的身体是有肌肉记忆的,她?这具身体还不熟悉那些礼节烦琐的动作,想?要融会贯通,唯有临时抱佛脚,多加练习。
许淑雅见?劝不了她?,只?好?说?道:“要是让郎君知道殿下这样逼迫自?己,肯定会心疼落泪。”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林愫这爱哭的毛病居然传到连许淑雅都知道了。
姜瑶当然不能让林愫知道自?己一天到晚关?在房子里在做什么。
她?就是要趁林愫现?在在景仪宫照顾姜拂玉,偷偷地练。要是林愫知道她?自?己把自?己摔得浑身是伤,恐怕林愫宁愿不让她?出席宫宴也不舍得她?这样拼命地练。
她?笑着说?道:“辛苦老师了,大晚上还要陪我在这里练习。”
许淑雅看着她?,片刻后问道:“殿下真的觉得别人的眼光这么重要吗?”
姜瑶永远忘记不了,在这场宫宴中,那些人是如何戳着她?的脊背,指指点点。
她?明明已经很努力了,可她?们还是笑她?出身乡野,笑她?东施效颦,邯郸学步。
那些目光她?忘不了,现?在每每回想?起,都宛如刀子一样割心。
人食五谷有七情六欲,这是她?的执念,她?没有办法不在意。
姜瑶捏紧了拳头,点头道:“很重要。”
许淑雅轻叹,“可你是尊贵的公主?,别人对?你尊敬,那是理所应当的,若他们对?你不敬,便是以下犯上,若是胆敢指摘你的仪态,你就可以降罪于他们。”
“殿下,”许淑雅扶她?起身,忽而温柔地唤着她?,“再完美的玉璧都会被人挑出瑕疵,你哪怕将仪态练习到了极致,也会有人鸡蛋挑骨头,你要做的只?有一点——让她?们畏惧你。”
许淑雅盯着她?的眼睛,“你应该她?们记住,你身为公主?,皇族尊严,不可冒犯。”
“哪怕她?们有所微词,也要堵死在肚子里,不敢轻易现?于人前。”
姜瑶一愣,忽而抬头看着许淑雅。
“老师……”
许淑雅说?起话的声音听起来还是和往常一样温温柔柔的,但此刻却多了几?分坚毅。
“殿下,该练习仪态的不应该是你,而是她?们,是那些不懂事的人,需要学会闭上自?己的嘴巴。”
“这是唯一的办法。”
姜瑶站起身来,散落的裙摆遮挡住双腿的伤痕。
许淑雅朝姜瑶微笑道:“殿下,你还想?要继续练习吗?”
姜瑶一瞬间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她?低声喃喃道:“不了,老师,您先回去吧……”
说?着,她?一瘸一拐地走向门口,松懈下来以后,她?忽而发觉自?己的身体已经这般疲惫了。
走到一半,她?回头,看见?许淑雅正站在烛火中。
灯火的微光,将她?弱小的身子投落在墙上,显得这般巍峨高大。
姜瑶忽而转身,朝她?行了一礼。
“多谢老师教导。”
……
姜瑶这一夜睡得太深,以至于林愫回来了也没有发现?。
夜刃是姜拂玉借花献佛送给姜瑶的一把刀,帮她?办事的同样帮林愫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香炉里冉冉升起安神香,床上的小姑娘陷入了极深的睡眠中,呼吸平稳。
听到暗卫朝他禀告她?今日所做之事,林愫差点怒起将茶盏给摔了。
“真是胡闹,”林愫脸色一沉,“她?这样做,你们为何不早来禀告?”
暗卫跪下道:“属下有错。”
林愫目光暗沉,都怪他,两天以来专注于照看姜拂玉,反而忘了关?注姜瑶。
本来以为她?两日不声不响,好?好?待在宫里就不会出什么事。
可他忽略了这个小兔崽子是个闹心的,半天不盯着,她?甚至可以上房顶把瓦片给掀了。
林愫告诉自?己,不要生气,不要生气……人与人果然是有差别的,如果姜瑶也能做到谢家三郎君那样令人省心该多好?,他这辈子兴许还能多活个十年。
林愫匆匆赶了回来:“她?伤得怎么样了,有冷敷吗?”
“殿下只?是涂抹了药膏,她?并?未与人说?起受伤之事。”
“去,取冰块来。”
林愫迅速吩咐人去备下活血化瘀的草药,然后来到姜瑶身前,这孩子累了一天,睡得死沉。
念及冷敷触及伤口可能会隐有疼痛,林愫让人往香炉里加了大量的安神香,确保她?天打雷劈都不会醒来后,再让人拉开她?的被褥,露出膝盖上的伤口。
交错盘织,林愫也没有想?到,她?的淤伤居然积累这么连篇区域。雪白的皮肤上全?是青一块紫一块,亏她?忍得住痛。
这些伤口无法细看,林愫怕自?己看多了,触目反而想?起那些不好?的记忆。
这孩子真的一点也没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自?觉,自?己把自?己弄成这副鬼样子,还想?偷偷藏着掖着,瞒天过海,在膝盖上敷的药膏也是最简单的镇痛的冰凉膏。
林愫心想?,等姜瑶腿上这些伤好?了,她?估计得喜提第?三次罚站墙角。
冰敷消肿,再重新抹上草药。
姜瑶梦中感觉到膝盖上冷冰冰的,眉头微微皱起。
她?今夜的梦并?不安稳,或许是因为就快到皇太后生辰,她?梦境随心境变,在梦中也参加了一遍生辰宴。
她?梦见?上辈子自?己局促地站在大殿上,周围落座的女眷有说?有笑,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的。
她?自?诩穿越前也是个e人,别人不来和她?说?话,她?便主?动得去搭话,想?要融入她?们的话题中,然而她?刚刚走近她?们身边,她?们就像是有默契一样,纷纷散开,避她?若洪水猛兽。
姜瑶初时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这样对?自?己,她?不是公主?吗?为什么她?们要孤立自?己?
莫非是对?她?不熟悉,一时间说?不上话?
后来她?走出大殿透气,在假山后面听见?一众官眷小姐在谈话。
她?们嘲讽道:“瞧她?那个样子,还说?是公主?,乡野出身,还配让我喊她?一声殿下?”
“她?竟然连提裙子的动作都做不好?,我方才看她?走过来,还踩了一角裙摆,那样好?看的华服宫装裙,一脚被她?践踏到了泥里,走起路来畏畏缩缩的,一点大家的典范也没有。”
“她?刚刚还想?来和我说?话,我直接就避开了,我才不想?和这种?人说?话。”
……
姜瑶躲在假山后面,垂眸看着自?己的裙摆,金丝银线上,赫然一个灰扑扑的脚印。
姜瑶羞愧地搂起那片衣摆,轻轻拍了拍上面的尘灰。
她?不想?听这次话,起身欲走,情急之下,忽然又不小心拌到了衣裳上,向前滑倒,她?猛地扶向假山上的石头,可那尖锐的石缝却瞬间割破她?的掌心,依然没有阻拦她?的摔倒,一屁股坐在泥土地里。
她?看着掌心流淌的鲜血,痛又不敢叫出声,生怕自?己这副狼狈的样子,被后面那群有说?有笑的小姐们听见?。
她?努力起身,拍了拍衣摆,正想?要若无其事地回去时,忽而转身,只?看见?她?们已经走出假山,一个个,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脸上露出不加掩饰的嘲讽。
那是姜瑶第?一次后悔跟姜拂玉回宫。
同样身着华服,同样金钗玉环,可她?却感觉自?己和京中长大的人有着一到天堑。
梦里,她?不止一次地想?,如果当时她?做得好?一点,把要挺直,把礼仪练好?,是不是就不会这般狼狈了?
她?反反复复地做着这个梦,梦中的场景了千变万化,终于在一个梦中,她?如愿做到了礼节周全?,仪态端方尔雅,走路更不会踩到裙摆。
可她?绕到假山后面,听见?那群嘴碎指点她?仪态的女孩子们说?的话成了——
“自?以为回了宫,套上了那身公主?的礼袍,就成了真公主?了,说?起来,还不是养在乡野之间的野鸡,还真想?飞上枝头变凤凰。”
“说?起来,她?是真的公主?吗?在外面养了这么多年,陛下哪还认得自?己的女儿?,恐怕别是抱回来个假的吧。”
“方才她?还想?过来和我说?话,那迫切地想?要过来讨好?我的样子,看起来真是可笑极了……”
“有的东西,是装不出来的。”
姜瑶扶着假山,听着这些话,似乎一瞬间心思明了。
许淑雅的话回荡在耳边。
“——殿下,你哪怕将仪态练习到了极致,也会有人鸡蛋挑骨头,你要做的只?有一点——让她?们畏惧你。”
……
姜瑶醒来以后,发觉自?己腿上似乎不怎么疼了。
她?掀开裙摆一看,发现?一个晚上过去后,淤肿居然奇迹般地消散了不少。
她?揉了揉脑袋,唤来临春:“临春,昨天夜里,爹爹回来过吗?”
临春心说?:昨天夜里郎君不仅回来了,还守在她?的床边给她?揉腿揉了整整一个晚上,直到今天早上才起身回了景仪宫。要不然,就姜瑶那淤伤,只?怕今天下地都困难。
不过林愫有吩咐过,在姜瑶去皇太后寿宴前,还是尽量让她?放松身心,不必让她?知晓即将要被罚站的消息
所以临春暂且替林愫隐瞒道:“郎君并?未回来过。”
姜瑶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林愫没有发现?。
这时候临秋掀开帘子进来,临秋平日里鲜少近身伺候,她?从前学过梳头的手艺,平日里纸专职替姜瑶挽发打扮。
她?见?姜瑶起了,便道:“殿下,该梳妆了。”
“才刚睡醒,这么快就要梳妆吗?”
她?记得皇太后的寿辰下午申时才开始,哪怕这京中贵女对?打扮再热衷,也不可能从早到晚顶着一头钗环吧。
临秋说?道:“现?下午时过半,殿下今日醒得迟,已经不早了,殿下快去吃些东西垫垫肚子,随后便要开始沐浴熏香,梳发上妆。”
“午时了?”
姜瑶一惊,“我居然已经睡了那么久吗?”
她?心里想?着,她?昨日虽然劳累,但也不至于违逆生物钟睡到这个时辰吧,比她?平日里从来的时候足足晚了两个时辰。
事实上,是林愫往香炉里加的安神香加太多了,一不小心过了火,让姜拂多睡了几?个时辰。
不过现?在梳妆打扮也来得及,姜瑶沐浴完毕,抱着托盘一边啃着点心,让人帮她?烘干头发,一边听人汇报昨天的情况。
“城外酒窖那边进进出出的只?有运送酒水和原料的车马,酒肆老板依然没有现?身,甚至连个管事的都抓到,而且,襄阳王府最近也没有异动。”
姜瑶咬了一口点心,“他们知道最近风头紧,恐怕不会这么快联系上,再等等吧,我就不信了,襄阳王会断臂求生,丢下这个酒肆不管。”
一个月两千银子,无论是招兵买马,冶兵炼铁,还是购置翡翠金银,珍宝首饰,这些钱,都不是一笔轻飘飘的数字。一年的收入集合起来,赈灾救济都足够了。
姜瑶不信他舍得下。
姜瑶年纪小,打扮起来会比成年的女子方便快捷得多。
这个朝代虽然说?女儿?十五及笄而挽髻簪发,但是实际上大家对?孩子们并?没有讲究那么多,反正就是哪里好?看往哪里打扮,只?要小孩子们撑得住,珠宝钗环也一样往他们头上堆。
也许是因为年纪小没有长全?,又或者是因为挑食导致营养不良,眼看着林愫和姜拂玉都有乌黑浓密的秀发,然而身为他们女儿?的姜瑶头发不算特别多,甚至于有些稀疏。
临秋思考片刻,来了点子,给她?挽了一个单螺发髻,然后在上面点上几?颗明亮的紫珍珠,简单雅致,又不失贵气。
姜瑶这个年纪还没有穿耳洞,不宜配戴耳环,临秋也不好?给她?现?戳一个,为了协调装扮,干脆给她?上一个简单的妆面,正拿起粉扑想?往她?脸上拍打,可这小祖宗脸色一变,抬手阻止了她?的动作。
本来临秋是以为姜瑶不喜欢粉拍在脸上的束缚感,便只?好?解释道:“殿下,这是南越进供来的珍珠粉,亲和肌理,也透气,就算敷上也不会令殿下感到难受。”
姜瑶把玩着一把紫竹团扇,伸手抚摸着上面绣球花的绣纹,十分自?信地说?道:“本公主?天生丽质,用得着这些俗物做衬?”
这些话从成年人口中说?出可能会被认为是过度自?负,可从个孩子可口中说?出就成了天真烂漫的童言无忌。周围的人听了,忍不住低头微笑。
姜瑶挺直脊背,哼唧着道:“笑什么笑,我不好?看吗?”
还是临春比较会夸人,“若说?咱们郎君貌美,陛下更是灿若天仙,咱们殿下亦是个美人胚子,将来没准真的可以生的比咱们郎君还要好?看。”
“是吗?”姜瑶见?缝插针地问,“那你们觉得,我与爹爹孰美?”
周围又是一阵哄笑,临春笑着哄她?,“殿下当然貌美。”
临秋便将珍珠粉收了起来:“那就不上妆了,天然去雕饰,殿下本身就很美。”
反正小孩子皮肤娇嫩,如含苞欲放,打不打粉反而没有太大分别。
姜瑶起身,宫人们立刻一拥而上,替她?换上宫装礼服裙。
这是一套深紫色的宫装,南陈尚服紫,紫色为尊贵象征,若逢祭祀及宫宴等场合,非王公贵族不能服之。
姜瑶身上自?带一种?矝傲的气质,尚服局的人一看她?,就明白了紫色当属与公主?殿下最配,为她?制作的礼服大多都是紫光灿灿,暗影浮动。
换完衣裳,姜瑶捏着团扇,在菱花镜前对?镜自?照,越看越觉得自?己今日容光逼人。
臭美了半天后,姜瑶总于踩点来到了琼华殿——为皇太后设宴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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