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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1章 地道


    李爻率军出发, 还是卫满随行。


    花信风因郑铮之事被皇上应诺升迁,由驻邑长史提升为都驻防军都统,官职一跃正二品。江南那边则由诸葛一接任了。交接琐事极多, 他都城江南两边有事, 忙忙叨叨到最近, 总算在都城置了宅子。这次李爻走得仓促, 只来得及临行前在兵部衙门与他匆匆一面。


    人多口杂话不好说得太明白,花信风扬手在李爻肩头一拍:“放心吧,我替你看着家里的。”


    李爻表情古怪地一笑:“如今才知拖家带口的不容易, 还是一人儿逍遥自在, ”他得了便宜卖乖,低声道,“你打算什么时候跟人家话吧说开?你家二老也不乐意来都城住,到时候我这个师叔得替二老提前准备喝儿媳妇儿茶, 勉为其难……”


    得李爻揪住了切怼的人其实不多,花信风绝对算一个。


    花都统平日里温和惯了, 但偶尔冒一句话也能噎死人。他本来很是心疼小师叔身体不好,要去天寒地冻的倒霉地方,可眼看这家伙在面前摇头晃脑实在可恨, 咬牙切齿地笑道:“快润吧师叔, 免得误了时辰。替我徒弟嘱咐你一句‘少写信, 多寄钱, 死鬼’。”


    “死鬼”俩字从花信风嘴里冒出来, 李爻鸡皮疙瘩抖落满地, 骂一句“娘了个卷儿的”准备滚蛋。


    “哎——晏初!”花信风喊。


    李爻一愣, 随即又笑。


    对方比他年长十来岁,一直持着同门辈分喊他师叔, 其实二人早算得莫逆,如今有景平这层裹乱的关系在,一声“晏初”称得亲切。


    他回头。


    “自己当心点。”花信风道。


    李爻笑骂道:“婆婆妈妈!”他扬扬手,大步走了。


    留花信风在都城照应景平,终归是放心很多。


    皇上不在宫里,李爻自行免去繁文缛节。


    他本想鸟悄儿走了就得了,离开都城时,城门口的人依旧乌央乌央的。


    是官员、百姓自发来送行。


    李爻无论身体好坏,盔甲着身、骑在马上,就自会撑起一军统帅的精气神,端定、沉稳、昂屹挺拔,他向众人巡礼一周,见城门边有整肃的方队很惹眼。


    那是一水儿的女子,身穿轻甲、飒爽英姿。


    统领正是蓉辉。


    郡主与李爻目光对上,低喝一声“正礼”,令出法随,姑娘们齐向李爻行礼。


    遥遥相望,李爻端正身姿还一军礼,对蓉辉竖起大指——谁说女子不如男,好样的。


    将要出城时,工部侍郎陆缓紧赶慢赶撵来,身后几辆披盖毡布的辎重马车跟着。


    他到王爷驾前行礼,“呼哧呼哧”喘匀了气——可算赶上了。


    “这是新火器,正愁无处尝试,昨儿听景平兄说王爷要北行,连夜筹备了些,随军工匠会使用,王爷若得空尝试,凯旋时给下官反馈。”


    大庭广众不便多问多看。李爻向陆缓抱拳道:“无恙兄的东西向来能救急,多谢了。”


    言罢,他眼波终是落在景平身上。


    对方站在城头,沉静柔和。目光一直粘着李爻。


    二人千言万语说不完的话,化作心照不宣的一眼珍重。


    懂得都懂,其实也就没有那么多话好说了。


    两万骑军一路向北,路越走越冷。


    急行两日,大军遇上了初冬的第一场雪。


    鹅毛飞飘一夜,早上依旧没有停,被西北风一刮,雪片连带雪烟劈头盖脸。人人盔甲上冻住一层冰,用手一戳,薄薄的一片就往下滑落。


    官道旁的积雪松散。道路中间大军过,将纯白踩成了泥浆。偶尔遇到南行的路人,满身风霜、拖家带口,衣服上补丁连着补丁。有个妇人抱着孩子,大雪的天气那孩子头面被娘亲护住,却光着一双小脚。李爻见之不忍,着亲兵小庞拿了棉袄钱粮送过去。


    去不多时小庞回转,面色不对。


    其实李爻乍看已经察觉那孩子不对劲,严寒之下小脚该冻得泛红了才是……


    眼下见小庞这副神色,他心痛地叹了口气——那孩子八成早没了,是为娘的不愿接受残忍的现实,才一直将他揣在怀里抱着。


    雪天行路慢,第七日晌午,骑军队望见幽州口的城墉轮廓。


    一早派去的斥候回来,见到李爻支支吾吾的。


    “看见什么说什么。”李爻定声道。


    “统帅……前面,是座空城。”


    这话确实惊了所有人。


    卫满叫唤:“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是座空城?”


    斥候缓出气息:“回将军,就是字面的意思。官军不知所踪,城关无人防守。卑职长驱直入进城,十户九空,仅剩下些老弱孤户,苦捱着日子。卑职寻到两户人家详问,但那老人口音太重,卑职只听得说是‘走了,都走了’,不敢耽误,速来回禀。”


    “庄别留人呢?常老又去哪儿了?师父被妖精抓走了?还是武侯大老爷诈尸唱空城计呢?那他也该去燕北关跟鞑子们唱,在幽州口胡闹个什么?莫不是被策反了?”卫满絮絮叨叨。


    有个嘴更碎的,李爻只得收起打趣,深深看卫满一眼,把他看成了蔫儿屁。


    但事情确实不对,即便庄别留另有心思,常健也不该如此。


    中间还有别的事情。


    大军入城。


    一别二十余载,李爻重返故城。


    城关上的每块砖石都似是熟悉的,房屋、街道也是记忆中的模样,只是没有儿时看到得高大、故人也不知去了哪里。


    整座城像被风雪封印在不知什么时候。


    李爻呼出一口白雾,吹远惆怅,着人将被留下的孤老集中照顾,查问情况。再派出有经验的斥候,穿城北上到前面去探。


    常健做事向来沉稳靠谱,他没在这里,多半是去了更北面。能让他擅自北上的原因只有一个——燕北关出事了。


    正在四面摸黑,军帐外有马蹄声响,来人直奔帅帐。


    “统帅,常将军的令官来了。”


    李爻在军中名声格外好,令官对他敬畏至极,如今终于得见活的王爷,心下激动。


    可帐门口太滑了,他脚下拌蒜,直接要来个五体投地,被李爻一把掫稳:“没过年呢,兄弟不必客气。”


    令官有听闻,王爷位高权重,私下没溜儿,今儿见识了。


    一句胡扯,扯散了他的紧张。他红着脸打了个“哈哈”站稳道:“不知王爷在此,卑职失礼。常将军怀疑蒙兀内政分裂、请援是兵行有诈,让卑职急来向庄大人请调援军,但王爷怎会在此……庄大人和留驻官军呢?”他从怀中摸出信令,“这是常将军的请调函。”


    一翻一瞪眼。


    对脸懵噔。


    言外之意是常健也不知庄别留去了哪里。


    李爻沉静分毫,将信令接来看过,定声问道:“常将军在此维/稳,为何会去燕北关?”


    令官眨了眨眼:“是……收到了掌武调令。圣上称有探子查到蒙兀或有异动。”


    赵晟不是玩儿去了吗?


    李爻想事时习惯摩挲左腕,从前是摸那黑镯子,眼下碰到的是景平给他的中药腕带。药物被他拿捏,沁出一股润肺的淡香。


    他突然目光一凛:“卫将军,着人传急令回都城,让花信风戒备——庄大人或许带着整城流民去都城讨说法了!”


    为那被坑杀的上万降民。


    只有立场同意,庄别留才能压下群情激奋。


    卫满大大咧咧且碎嘴子,但不傻。


    他几乎同时反应过来了,庄别留若带人南下且没与他们遇上,是因为他没走官道,这是刻意避开哨位。


    糊涂啊,混账!


    眼下城内老弱粗算不过千人,李爻迅速安排:留下三百骑军、应急的粮草,同时向临城发信借粮应急,率其余部众拔营北上。


    回望邺阳,内乱尚有花信风顶着,他不能让事情演变成内忧外患、里应外合。


    燕北关是南晋最北的关防,古长城绵延万里,自前朝起就时不时修补,比起鄯庸关算固若金汤了。是以自蒙兀的大汗继位,双方拉扯十数年,对方没讨到便宜。


    蒙兀多是骑军,他们在山巅搞突袭、游移到数十里外声东击西,各种招数都用过。


    最后发现,最实际的还是剑指登平。


    登平城外有高山,但山口没彻底合围封闭,开出个小小的“凹”口,这凹口被登平城宛如崇阿的高墙死死封住。


    也就在李爻下令继续北上的这天夜里,第一个蒙兀士兵像鬼魂化形,突然出现在登平内城寻常百姓家的院子里。


    户主人家听到院里有异响,推开屋门就被亮闪晃了眼睛。


    来不及惊呼,被一刀劈倒。


    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看到蒙兀士兵狰狞的脸、甩在对方身上的热血,还有院子里不知何时被挖开的地道中虫子一样泛涌而出的鞑子。


    顷刻间,一家五口悉数杀。


    蒙兀军不着急反攻,悄悄把院子作为据点,集结满了。


    一个多时辰之后,信箭直冲寒夜,爆开一朵惨烈的星花。


    呼应似的,城外自己打自己的蒙兀大军冲锋号即刻吹响,兵合一处,调转炮口,“轰隆”一声炸向登平。


    突袭开始了。


    燕北关防御号角急响。


    “报——”令官直冲中军帐,“将军,敌袭!敌军合拢、迅速奔袭,很快会兵临城下,粗看有七万!”


    “城内怎么了?”常健问。


    令官是从城上来的,答道:“靠南的民宅中刚刚放出一道信箭,详情不明,卑职去查。”


    常健是身经百战的将领,初来登平已经看出蒙兀有蹊跷,但着斥候探查又没察出不妥。


    今日城南突然乱了……


    他脑海里闪过一个可怕的答案——地道!


    果然……大半年来的讲和、借兵、观望都是虚招。


    对方狗咬狗一嘴毛的真正目的是给挖地道的队伍打掩护!


    且寻常的攻城地道多是挖到城墙根,出其不意便罢。


    蒙兀军队居然一路挖到了城内。


    厚重的积雪成了隔绝异响天然的掩护,实在是——天要亡大晋么?!


    老将军脑海中瞬息千万个念头。


    也又在瞬息将所有衰催甩飞。


    “传令,右前锋营城下集结,敌人入城了!随我去巷战!并传令城上守将,防御城外兼顾背后敌袭!再急追一道军报,直接发至康南王府,这事不能通过兵部了,需得直接报给王爷知道!”


    令官听过连串吩咐,浑身凛起生死攸关的豪气:“得令!”


    成败、生死、关内百万疆土,一时间系附在城内不足两万的官军身上。


    常健心底莫名生出个念头——康南王若面临此境会如何去做?


    紧跟着,他嘲笑自己是年纪大了,竟这般担不得事了么!


    王爷也是人,除了见招拆招、死守到底,还能有什么他法?


    不足两刻钟,常健率军城中肃列。


    敌军的地道点位城南两处、城东两处。


    城南集结兵力最快,如阴兵复活迅速从地下翻爬出来,颇有算计地保护着他们的“泉眼”。事发至今只半个时辰,已经集结过千人了。


    地道口所选位置精妙,皆是深巷大院内,易守易囤难攻。


    常健老谋深算。深知若只有一处洞口踩点精准,或许是对方的狗屎运;眼下四处皆如此,要么是蒙兀早有探子入城,摸清了地形,要么就是——有人卖国,将登平内城的图纸送了出去!


    但此是后话。


    当务之急,需得将四个地道口彻底封死。


    火炮进不去。


    怎么办?


    这一刻他想起远在数百里外的儿子常怀,又要结同心索么?


    “将军!”清凛的声音冲破牵念,“末将右前锋营统领裴安,愿立军令状,捣毁地道出口,保城内百姓平安!”


    这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将军,端站在常健面前,明知要赴危难之局,一双眼睛依旧坚定明亮。


    常健顿挫片刻,道:“点弓/弩手外围占据高地掩护,带轻身功夫好的兄弟们去,不在拼杀,只要炸毁洞口就行!”


    裴安凛声应答:“得令!末将定不辱命!”


    老将军确是年纪大了。


    他令出如山,但看裴安转身离去的背影心下难忍悲意——活着回来。


    否则,世上怕又多一位伤心老父。


    可国家养兵千日,为得便是关键时刻迎难而上。


    若血肉之躯能令万家灯火温暖长明、令寻常老人膝下有孝子、黄口小儿父母得双全,我辈亦为有子如此无怨无悔!


    这风雨飘摇的世道,终归是有人任蹉跎,有人强撑伞。


    第162章 对错


    能做前锋营统领的必是万里挑一。


    裴安年纪轻轻, 仗着与军中兄弟的默契配合、高位狙击点的掩护,在院墙上如履平地,奔袭至地道出口所在的院落附近。


    鞑子们知道, 若眼下守不住地道口, 他们将被关门打狗。鞑子将官高喝一声外族话, 手下士兵即刻分裂排布新阵。


    燕北关外穿出山坳便是一马平川。


    蒙兀高手飞檐走壁的轻功技法不成, 并不代表他们下盘功夫弱。


    呼哨连连,鞑子兵即刻默契搭出人梯,让同伴借力跳上丈高的房檐。


    几乎同时, 鞑子将官的雷火弹甩向一个暴露的狙射位, “轰隆”一声响,残破的瓦片滚落,弓弩手摔在地上,死活不知。


    围墙、房脊上的前锋营将士被惊得迟疑。


    数条套马索从低矮处飞来, 反应稍慢的将士被套中脖颈,拽下房去, 眨眼间被乱刀分尸。


    裴安一跃而起,上了房顶。


    他居高看清街巷地形,心知单枪匹马成功冲到地道口概率太低。


    遂打一声呼哨, 前锋营得令即刻退回——第一次巧攻失败了。


    但没关系, 失败是成功他妈, 再失败一次无非去做姥姥。


    “备雷火弹、推青铜轴盾!咱们强攻进去!”裴安凛声道。


    他身边的小副官即刻高声传令, 跟着抢过青铜盾推到裴安面前挡住主将, 不肯让开:“统领, 您总说我做先锋不够利索, 今天遂了我的愿吧!”


    这回的确格外利索。


    不待裴安下冲锋令,他兀自高喝一声“弟兄们, 刀剑无眼有盾挡着!冲了——”


    话音未落,他已径直向敌军坚守的窄巷内冲去。


    裴安大惊,高骂道:“小旗!你/妈了个巴子的,灭了鞑子来领军棍!”


    谁让你冲了!


    小旗抖机灵回道:“得令,求统领徇私少打几棍子!”


    裴安冷哼一声,拽开炸雷引信,往巷子里甩去。


    火信在素裹的边城上空划出暖亮,甩着长白的尾烟,越过青铜重盾,落进敌军阵。


    随着“轰——”的一声,堵在巷口一夫当关的蒙兀士兵们倒伏。


    小旗赶快推重盾向前,将战线压进巷子。


    随在他身后的裴安等人负责补刀、再投雷火弹。


    敌军被晋人一颗炸雷崩醒了神,意识到这样很快会被闷堵。


    鞑子将领又大喊了什么。


    更多蒙兀兵士从地道钻出来,如下雨前蚂蚁倾巢而出,院子里要挤不下了。他们四散分开,搭人梯越过院墙,向四面八方奔散。


    “他们头儿让他们散开,再集结去配合攻城!”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


    “不管旁的!”裴安高喝,“必须先炸了地道口!”


    话音落,他又扔远一颗雷火弹。


    几乎同时,青铜盾“铛——”地被敲了,紧跟着崩天裂地一声爆响。鬼面雕纹上生起白烟,像猛鬼吐了一口烟。


    炸响被窄巷拢出散不去的余震,耳朵都要嗡聋了。


    蒙兀开始与前锋营对轰。


    一方不计代价地摧毁。


    一方不计代价地固守。


    青铜盾需要靠轴轮助力,足见自重可圈可点。


    副官小旗回头喝道:“他们火力不行,大伙儿跟上!”


    刚喊完这句,脚踝处陡然剧痛。


    没死透的蒙兀士兵给了他跟腱一刀!


    他破口大骂,一脚将那半死不活的残兵蹬开,对方被跟上的战友一刀封喉。


    小旗往前冲。


    他头顶一道黑影划过——是鞑子将炸雷高抛,跃过了盾峰!


    距离太近,巷子窄小,即便神射手能将炸雷射爆,破片依旧会造成大范围伤害。


    百步穿杨竟无用武之地。


    所有人大骇。


    若以对赌似的速度消耗,冲到地道口,整个前锋营都要喂进去了。


    地道口有四个。


    守城官军的前锋营有四个吗?


    星火之间,什么人掠过裴安身边。


    一跃而起一丈多,将炸雷扑抱在怀里。


    抱得太紧,像醉鬼扑住了酒坛子,死也不肯放手。那模样在常时看来很可笑,现今却只余悲壮。


    “百八十年之后再见……”


    “轰——”


    炸响无情,不让壮士将话说完。


    四分五裂的残肢断臂变成了最温柔的炮弹,向自家兄弟发射而去——以我残躯祝你们长命百岁!


    裴安只觉脸上一捧温热泼来,带着血腥味,他眼眶猛然酸了,不要命的血性顷刻上头。


    “冲——!压上去!”


    前锋营的雷火弹像雹子一样砸过去,换来同样不要命的困兽犹斗。


    危难时刻,总是有冒着傻气的小子鼓奋起孤勇,保兄弟们平安无事,撑住大晋的四方脊柱。


    鞑子们搞不明白青铜盾后发生了什么,他们明明投了炸雷,也明明听见了爆响,却丝毫不见对方推进速度减缓。


    拼死对抗时,士气决定了大半成败。


    蒙兀将官即刻变换战略,退而求其次——不能让好不容易钻进城的士兵在巷战中被消耗殆尽。


    他们以被俘虏的百姓为质,向更南边退去。


    小旗顶着青铜重盾进击到地道口时,已经伤得腿脚难分。蒙兀残兵你一刀我一枪地削他下盘。


    他疼麻了,几乎是挤在重盾上、用精神强迫身体推动轮轴,半刻不停。他回头望过拖延在地上的血痕,那是用自己的血肉铺出的凯旋红毯。他对平日插科打诨的兄弟们露出个胜券在握、劫后余生的笑。


    地道口没有鞑子敢往外钻了。


    洞被晋军将士们填进雷火弹,炸得塌死。


    不能一劳永逸,起码可以保证暂时不会有耗子冒出来。


    这方法激进、壮烈却可行,裴安凛声道:“伤员退下!囫囵弟兄随我将剩下三处耗子洞炸了去!抓出皮焦肉嫩的老鼠下酒祭军旗!”


    “得令——”


    异口同声、无人退却。


    登平城打得火热。


    都城邺阳还用南晋苟延残喘的气数,撑着虚假的风平浪静。


    郑铮出事之后,皇上已经很久不见赵屹了,他骨子里还持着不乐意对小孩子发脾气的一点坚持,深知自己脑袋时好时坏,真相未明干脆避而不见。


    赵屹小小年纪心思深沉,嘴上不说,心里怎么可能没有察觉。


    可他不敢去问,生怕问回更骇人的结果。


    他只得每日机械性地好好念书、认真学医。把章遮曾向他许下的投名状当成心事封存。


    但他只有七岁多,心事藏久了,身体就显了相,很难瞒过贺神医。


    这日快下课时,景平道:“二殿下学医有日子了,药方也背得顺,想不想开个方试试。”


    赵屹迟疑:“我……可以么?”


    景平脸上难得挂起丝柔和:“万事开了头就不再难了,殿下可以给自己开道平安方,下官给殿下把关。”


    赵屹得到鼓励满心欢喜,根本没想过小老师的满心弯弯绕,起笔写方子递上去。


    “唔……”景平垂眼看,装模似样地给小孩诊脉。


    赵屹紧张之余,闻见老师袖子里有股时有时无的好闻,与王父身上常年不散的气味相似,但与那太过温柔的梧桐香气相比,老师袖中的味道混杂了中药草的深沉。他细看,发现景平大袖遮挡下,食指勾了串指捻小珠,指间的玩物,挺精巧。


    景平见他端详,大方笑着拿给他看:“下官试方子做的药香珠,这方还不大成,也不适合殿下。往后若是做了别的方,给殿下拿去玩。”


    赵屹点头,觉得老师做出来的定是好东西。但他又有不懂:“老师,梧桐入药多是医治金创外伤,这珠子该走内经,用梧桐来做什么?”


    景平略一愣,高深地弯起嘴角,没答反而道:“芍药、川穹、香附疏肝解郁,地黄、天冬、酸枣仁补心安神,殿下方子规规矩矩,循古方小做改动,算很得宜了。”


    小孩儿被夸刚要开心,听景平又道:“只是心结药石难医,殿下年纪还小,不该裹在大人的算计里。”


    他自问不大懂如何哄小孩,只得摸索着李爻当年打动他的路数依样画葫芦——要把对方当小孩,又不能太把对方当小孩。


    这是个度,不好拿捏。捏多了,少了理解;捏得少了,安全感又不足够。


    但景平知道赵屹的心结,切入点算很精准了。


    果然,赵屹低下头无意捻着衣带,他想说,不知该如何说,突然问:“老师,你说人想往上走有错吗?”


    在景平看来,这无异于问:我想要太子位有错吗?


    “想法本身都没有错,事情也没对错。所谓对错不过是立场和利益的博弈。好比老虎要吃肉、蚊子要吸血。假如……唔……你是只蚊子,传承上万年吸血喝露水才能活下去,这于你而言没有错。且你生来就是蚊子,这也并不痛苦。痛苦的是你做了多年蚊子,突然一天有人告诉你,你不是蚊子。”


    赵屹聪明极了,登时明白老师所指。他被外公当“蚊子”潜移默化多年,一朝想吸血,大伙儿却说:你不是蚊子,吸血不对。


    他咬着嘴唇,忍不住去拉景平的手:“先安殿的章遮曾经私下找到我,说要给我投名状,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那之后王父和郑大人遇袭,我怀疑……这事跟他有关,后来他再没找过我,这里的很多事情我还想不明白……我……我觉得事情没结束……我又不敢去问……”


    话没说完,他头顶被景平轻轻罩住了,揉小狗似的轻抚几下。


    景平的手于七岁小孩子而言宽大、温暖又可靠。让赵屹心底生出种皇后娘娘给不了、皇上无心去给的安全感。


    “很快就结束了,”景平轻声道,“放心吧。”


    扶摇身为太常寺卿和皇上一起跑了,这不代表太常寺不用干活。太子监国有诸多拜仪,眼下起码要去先安殿拜祖宗牌位的。


    太常寺少卿在小朝上将事情提出来了。


    群臣们面色迥异。


    景平不动声色地翻白眼:赵晟连爹都打了,他那混账老子不保佑他赶紧亡国,已经算宽宏了。


    左相苏禾出列道:“经上次一事……先帝恐怕魂魄难安,陛下又或许不日将会回来,咱们礼仪从简,少些官员去打扰吧。”


    太常寺少卿独自主持典礼本就恐有纰漏,眼下丞相把台阶递到脚底下,他赶快顺坡下来。


    祭礼定在三日后的日出时分。


    冬日天亮得晚。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冲破枯枝缝隙,斜打进先安殿的院子。


    有了苏禾的“从简”,仪式只留存必要流程。陪同太子参加典礼是都是一品大员,连景平也没资格前来。


    太常寺少卿托上名册:“请殿下选一罪人赦免,以彰宽仁之心。”


    这是祭仪的最后一项了,赦免罪人,积攒阴德。


    而能被筛选在册的,多不是大奸大恶之徒。


    赵岐目光掠过十来个名字,停在“章遮”二字上——


    前大理寺卿因为攀诬景平被皇上净身。父皇平日里行事一言难尽,独这件事情做得出气。


    “这人怎么会在名册上?”赵岐问道,“他攀诬当朝大员,还不够奸猾罪恶么?”


    章遮的名字是后加上去的。


    太常寺少卿正待详述缘由,突然有人哭喊道:“殿下!老奴知错,求殿下宽赦了吧……”


    声音落,章遮穿着太监袍,脚步踉跄地跪伏在赵岐脚边,二话不说先磕三个头:“且老奴有好事上奏。”


    章遮原来算不得轩然霞举,起码是个端儒为官的中年人。如今他身上的阳气像被先安殿吸光了,双目暗淡,皮肤无光,灰败的脸上长着稀稀落落几根鲶鱼须子,还不如连根拔光。


    他咎由自取,赵岐却难免心生感慨。


    “何事?”


    “奴才知错后整日侍奉先帝尊位,心诚至极,许是感动先帝,让西院生出异象了。”


    西院是活埋廖必之所。


    赵岐脸色更不好看了。


    “廖必……啊不,是奴才义父的坟头上生出花朵。大片大片的紫蓝色,想来是先帝念主仆一场赦免他了!请殿下移步看一看,也请赦免奴才吧!”


    赵岐被他说得犹豫片刻,还是随之去了。


    自从廖必被活埋,赵岐就没进过先安殿。


    西院枯树下的坟包子格外阴森。坟上确实开满大片蓝紫色花朵,像被坟下人的骨血滋养生出的妖怪。


    赵岐忍不住想起阿公佝偻的模样,实难想象,他被活埋时是副怎样的场景。


    “这是什么花?”赵岐问道。


    太常寺少卿愣了愣,喃喃自语道:“横死之人,怎会有坟头生花的吉象?更何况现在这么冷……”他摘下花朵,细闻有股幽香:“血肉尸水也能养出这么娇艳的花么?”


    哪里娇艳了?


    赵岐之前眼神不好过,但还不至于约等于瞎。


    他定睛去看,突然见树影斑驳中,坟土下有东西怂恿而动:“这……这土怎么在动?”


    众人一股脑围拢过来——坟头土安安静静,紫花盛开。


    哪儿动了?


    连风都蔫儿了。


    赵岐犹疑,问章遮道:“章……额……”他现在叫对方“大人”、“公公”都不合适,“异象蹊跷,孤会着人验看。”


    章遮眼角抽缩,跟着幻化为一抹假笑:“不若殿下再仔细看看。”


    赵岐有点烦,甩袖子便走。


    几乎同时,那土包子突然“呼啦”一下被掫翻了。大片坟头土扬开,整片花像被掀开的头皮。


    那是一整片土坯皮,临时铺上的。


    坟里藏了活人!


    明晃晃的尖刀直向赵岐心口刺去。


    赵岐急退,但他身后的一群老头子,反而成了阻碍。


    眼看刀尖贴到赵岐衣襟,“呼”地一声,一柄侍卫腰刀扑过来,直直扎中那诈尸的鬼。


    鬼惨嚎着吃痛丢刀,不及反应,又被几点冷寒钉住。


    老头儿们这才回神,反应过来太子险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丧命。


    陡然去看是何方神仙显灵救命——


    贺景平冰壶玉衡三丈开外,冷喝道:“拿下!”


    令既出,不知从哪里冒出早在待命的小队禁军,将刺客和章遮通通拿下。


    而事情向来是愈乱越乱,这边葫芦刚按下,那边又起了瓢。


    城门令官一溜烟跑进先安殿,直冲太子赵岐脚边:“殿下!烽火台传讯,城外不足百里突现大军,人数约有十余万!”


    什么?


    赵岐想看景平,刹那间意识到当着诸多一品大员的面呢。他强忍住下意识,他问:“何方队伍?什么叫突然出现?”


    令官也不知道。


    太子殿下责令再探,斥候未回,李爻的急报来了——防备幽州刺史庄别留聚集流民围逼都城!


    第163章 大棋


    内侍庭紧急接手章遮看押审问。他受刑两日, 将对赵氏的憎恨吐了个痛快,口口声声要趁皇上出行,断了国本根基。


    而与幽州百姓大举围逼都城相比, 赵岐被刺杀未遂的事情也并不至于让邺阳塌下半边天。


    两件乱事一勺烩, 以八百里加急向赵晟追报而去, 皇上溜溜达达并未走太远, 回信迅速、意思明确:这点小事不用朕回去,让晏初平叛。


    赵岐已经无语了。他越发搞不懂父亲想做什么,一面希望天下太平做明君, 一面又笃信风水做甩手掌柜。


    而且王父早就领旨去幽州了, 他怎么连这事都忘了?


    ……


    忘了……?


    赵岐脑袋里冒出个诡谲猜测,把自己吓出一身白毛汗。


    会不会上一道旨意根本就不是父皇下的?!


    有人假传圣旨军令!


    他急召景平入宫,将事情说了。


    景平安静听完,与赵岐面面相觑片刻:“殿下想要下官说什么?”


    他平静得像个旁观者, 在台下搬凳子、坐看皇室自取消亡。


    赵岐噎了下:是了,贺大人向来谨慎。他与王父私交再好, 置喙此事也是僭越了。


    不过事由十万火急,或许明日百姓就要“兵”临城下。


    赵岐捏着眉心沉吟片刻,下定决心道:“贺大人着人拿孤曾给你的玉牒, 去临镇檀华当找大朝奉, 他有东西给你。咱们以备不时之需。”


    “下官知道了。”景平躬身道。


    “百姓围城贺大人有何见解, 孤把王父召回来如何?”


    赵岐直言相问。


    景平眼波流转, 心道:信安之后, 他确实不太一样了。


    “蒙兀乱边, 百姓围城, 若里外乱局都牵系在王爷一人身上,金刚罗汉也要累坏的, ”景平端定平和,与李爻的临阵不乱异曲同工,“待庄大人到城外,下官去与他谈一谈。”


    他顿挫片刻,沉声问:“下官将临镇的东西拿来之后,殿下希望下官把事情做到哪一步?”


    赵岐心惊:他怎么好像知道我要他拿的是何物。


    他突然笑了:“从前只道贺大人与王父情谊深厚,一心护着他,不愿他往危险的地方去;而今你却宁可他留在北关,也不要他回来,不正是断出都城乱象将出,或许比阵前更加险恶么?”


    似答非答,似是哑谜。


    景平依旧看着赵岐。


    “也罢,”太子殿下站起来了,“诚如贺大人所言,内忧外患不该压在王父一人肩上,希望待他凯旋时,孤与大人能以都城春来好风光为他接风洗尘。”


    这是景平需要的答案。


    景平心照不宣对赵岐深施一礼,转身出去了。


    他出宫回府,让松钗去取东西。


    果然与景平所料一致——那是辰王之乱时,皇上为保万全留,准许赵岐必要时登位的密诏。


    众人自信安还朝后,赵岐没将密诏上呈封存,而是称那玩意在乱局中遗失了。


    而今看,自赵晟萌生舍下大儿子去昭揭辰王野心时,那个傻乎乎、过于善良的皇嫡长子就在慢慢死去了。


    但大事当前,景平一定要确认赵岐有决心和野心,才好动作。


    第二日晌午,幽州口官军和近十万百姓在庄别留的带领下,驻足邺阳北门外。


    庄别留有少文采,以血为墨,请陛下给被坑杀的降民一个说法,他们是这十万百姓的儿子、兄弟、丈夫、父亲……如今亡魂的亲人们来都城要一个交代。


    景平得知消息,即刻与花信风一起出城。


    小队人马刚出城楼小门,便听城上一阵乱声。


    花信风是阵前老手,不用看就知道城头上了重兵,暗道不好。


    果然,回头见鬼。


    内侍庭禁卫总管铎戌面白如死、探头探脑往下看,跟着着人喊话:“花都统、贺大人,二位速速回城,陛下有新旨意到!”


    但凡没彻底傻,就能断出所谓“新旨意”不欲讲和。


    否则何必让自己人回撤。


    更要命的是,城上的旨意是真是假都需明断而后论。


    铎戌见二人迟疑不动,派人顺滑索快速下城。


    内侍庭太监近前卑躬低声道:“二位大人快回吧,陛下的新旨意是给花将军的——劝退不回者,以暴/民兵谏论,格杀不容。”


    景平在鄯庸关与铎戌打过交道,知道这老太监是个囊膪,也仅限于囊膪。


    “近来圣上旨意发得蹊跷,或是有乱贼挑唆,劳烦公公转告铎公公若不想尘埃落定时莫名背锅,就请通融半天。”景平道。


    小太监只得回城传话。


    铎戌抖楞着手,打开旨意一个字一个字看,见到“即刻”二字,还是不敢抗旨。


    可又暂时不能扯开嗓门喊。


    寒风凛凛中,他急出一脑门子虚汗。


    景平看他那虚不胜补的模样,心道:我要是你,干脆原地装死,正好把这破事妥开。


    可那老太监,生怕事后被责年纪大了不顶用,连装死都做不出。


    景平不乐意看他那风吹芦苇、左右摇摆的衰样了,干脆不理他,要策马去找庄别留。


    庄别留定马十几丈外,看出城上、城下眉来眼去,朗声喊:“城上何意?陛下同不同意?”


    他不问还好。


    一问倒给铎戌点了火——没你们来裹乱,咱家能受这夹板儿气?


    他进了水的脑袋一热,直接沸腾了,站在城上着人喊话:“陛下让大人回去,否则以暴/民兵谏论,格杀不容。”


    景平脑仁嗡嗡的,暗骂铎戌当年该在搁古大营里吓死才好。


    这不纯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么。


    庄别留已气得七窍生烟,冲城上喊:“陛下让庄某安抚百姓,可庄某身为地方官员不能向百姓拔剑,只得来天子脚下为他们求一说法,陛下就是这样对待子民吗!”


    话音落,他身后发出一声爆喝,带着怒意,震得邺阳的九丈城门震了三震。


    话已经挑开了,景平向城上道:“铎公公,此间有误会,给我半日时间……”


    铎戌扒城头一声长叹打断景平:“这不行啊贺大人,你们快点上来,”说着,他一摆手,“花都统刚刚上任开印,难不成要所有禁军兄弟陪你一起抗旨掉脑袋?”


    随即,内侍庭数十名弓弩手搭弓拉箭,瞄准景平、花信风,意图明确——快点进城,否则与反叛同论。


    花信风怒意暴涨,冷冷甩给铎戌一眼。


    目光如利剑,直戳铎戌喉咙,把他看得咽着吐沫星子、下意识想躲开对方目光所及处。


    “半日够吗?”花信风低声问景平。


    景平知道师父想做什么,点了点头。


    而不待花信风有动作,城上又起骚乱。


    蓉辉郡主一身戎装登上城楼,二话不说腰刀出鞘,冷寒架在铎戌脖子上。


    “收箭。”她冷冷道。


    她是郡主,内侍庭、禁军皆认识。


    一名离得近的弓手道:“郡主……怎可违抗掌武……”


    话没说完,蓉辉手一甩。


    弓手腕子剧痛——尺长的匕首钉穿了他的手。


    “收箭!别让我说第三次。往后若圣上怪罪,蓉辉一人承担。”


    没人敢跟郡主动手,更没人乐意再做挨揍的出头鸟。


    “贺大人去吧!”蓉辉朗声对景平说完,又扬高了几分声音对庄别留喊,“贺大人心向百姓,你们伤他分毫,便什么都免谈!”


    景平向城上抱拳,策马与花信风一道往流民阵营去了。


    讨说法的“大军”人数众多,却寒酸无比。


    即便是庄别留的“中军帐”,依旧缝缝补补,没得炭火盆,只为了有口热水,架出一小堆篝火,烧了几根破木头。那破帐子四下透风,倒也不怕拢烟。


    庄别留与景平未有交道,只知对方是信国公世子,其余都是东一耳朵西一耳朵听来、不知真假的事情。


    景平进帐子笑道:“庄大人,景平早闻大名,有礼了。”


    说罢施礼。


    花信风在一旁,看他好像看见西边升太阳,心道:这小子会川剧变脸么,常时露个笑脸那么难,现在笑得跟花儿似的。


    再转念,想来他四处“卖/军/火”,自有几分生意人的奸猾。


    庄别留也一愣,示意二人坐破板凳子,还礼道:“庄某与大人素未谋面、更没交集,贺大人不用攀亲近,有话直说吧。”


    景平端起开裂、崩口的粗瓷碗,不吝地喝口热乎水,呼出白雾,笑道:“还真不是攀亲近,景平听康南王讲过他与大人的儿时旧事。”


    他悠悠然,见庄别留听到“康南王”几字眸色忽闪,继续道:“王爷讲的事情令人感慨、心酸,他说眼见庄大人面不改色地吃活蝎子,心生畏惧,怕那东西好久。”


    花信风知道李爻少年时看见蝎子就炸毛,但问了几次,那臭小子不是胡说,就是岔话,他无情腹诽:那厮定是拿这事儿哄得景平更大的好处,惯的见色忘义!


    庄别留苦笑:“少不更事闹出的荒唐事,若非是李老将军讲情,只怕我爹能让我跟那喂蝎子腐尸一个被窝睡觉。”


    景平话锋紧跟:“所以眼下景平要替太师叔拦一拦庄大哥。”


    称呼都变得丝滑。


    庄别留听他一圈绕回来,脸色一沉。


    景平只当没看见,话匣子打开便竹筒倒豆子:“庄大哥一路未走官道,想来是为绕过路上哨位,出其不意,同样这导致有些事你不知道,”他放缓语速,一字一句道,“我太师叔已经前去了幽州,你们走岔了。”


    “阿爻……王爷当真没在都城?”


    庄别留本还寄希望于李爻能在御前帮百姓说话。


    “确实没在,否则依他的性子,怎会避而不见,”景平语调不经意柔下几分,跟着又转为无奈,“不仅他不在,陛下也不在。”


    庄别留:……


    “你们为何偏选这般时候来都城,系列因果当真是巧合么?还是庄大哥早被有心人暗中推措怂恿?近日接连有军令下,细想疑点重重,无奈我暂时没有证据。可若当真如我所猜,那人是要是让你和十万幽州百姓,为他狼子野心血奠!”景平揣手端坐在椅子里,停顿片刻,见庄别留面色冷沉,又道,“两日前,有奸人谋刺太子殿下未遂,你紧跟着围逼城下,皇上、康南王皆不在,事情‘巧合’至此,庄大哥以为,往后将如何发展?”


    庄别留思路直接,也看出“刺王杀驾事败”之后,幽州变成了一道吸引火力的大旗。常与他暗中联系的苏大人却一直安抚他等待时机。


    前些天幽州传言四起,他明接圣旨、暗收苏禾“锦囊”——大人要他借安抚为名,带幽州口百姓到都城要说法。


    可对方为何隐瞒圣上离开的事实,这说法找谁要?


    事情周折太多,闹到最后他和这十万百姓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前来都城的意图。分明已有被当炮灰的苗头了。


    “你说有人挑唆,这人是谁?”庄别留问。


    景平谨慎至极,摇头道:“这暂不能说,”他摩挲着衣襟上的香樟扣子,“庄大哥带百姓退开十五里,我会着人送衣裳、粮食,十五日之后,定给出百姓满意的说法。”


    庄别留低头没说话。


    景平看不清他的目光。


    花信风看向景平:眼下动手制住他,是好机会。


    景平微摇头,不同意——制住他百姓大概会乱,不能让晏初爷爷豁出名声维护的人们再历血光。


    一人都不要。


    “可以,”庄别留抬头定声,“我信你,但十万百姓的生死只牵系在你我二人身上,我不能放心。”


    他嘴角渗出几分悲凉的笑意:“王爷同你说过吗,他娘亲曾偷偷对他说‘能平安过日子就好,别去做英雄,没有好下场’。”


    这话李爻从未提过,景平讷了下,摇摇头。


    “可他还是要做英雄,听说你跟在他身边多年,你也要做英雄么?”庄别留从怀里摸出个小瓷瓶递给景平,“喝了,我即刻退开十五里,事成、百姓得平安给你解药,若不成,你留下英名、给十万百姓陪葬吧。真到那一刻,我们有的是湘妃怒,和邺阳一起上青天!”


    显然,那是毒药。


    他要拉景平彻底入局,李爻的心思才会更多地偏移给他们。


    景平在与庄别留对视的须臾间,知道他没开玩笑,接过药瓶笑道:“我做这些可不是为了当英雄。”


    他正拔开瓶盖……


    “且慢。”


    一声凛喝传来。


    帐帘翻动,与天光和寒风一起进来的是个少年身影——很高挑,只是骨架尚未宽阔,也不健壮,才显得清瘦至极,像被风吹进屋子的纸片。


    “太子殿下……”


    景平、花信风同时见礼。


    “殿下何必以身犯险?”花信风低声道。


    赵岐从来玉质金相,笑微微地拿过景平手里的药,自言自语似的道:“这是什么?我大晋的将军居然也使江湖手段?”他不等回答,清嗓子朗声道,“孤是来维护大晋英雄有好下场的。论喝毒药,孤在大晋怕能排到前几。孤信贺大人能将事情查清、也信庄大人不会罔顾百姓性命,所以不担心毒发。”


    说罢,他扬手就喝,眼看要一饮而尽。


    景平抄手去抢。


    庄别留同时凛声道:“殿下喝了不算。”


    下一刻,景平捻住了药瓶,使巧劲拿回手里,他明白庄别留的打算——对方相信李爻的不遗余力,却不信赵晟能因儿子多给百姓几分情面。


    “殿下的心意下官心领,”景平终是将药喝下,呲了呲牙,“啧,有蜜饯吗?庄大哥,这药也太苦了……”


    众人:……你知道这是毒吗?


    太有康南王的风骨了。没心没肺能传染?


    “开个玩笑,”景平把众人稳住,“哈哈”一笑,问赵岐道,“殿下怎么来了?”


    他当然不信赵岐是为了来跟他抢毒药喝。


    赵岐前一刻想叫传御医,后一刻念着景平医术可圈可点,皱眉端详他,见他面色没变化,向小侍点手。


    对方呈上个锦盒,里面是封黑绒锦皮奏书,看规格是密奏。


    火漆印早启开了。


    “大人想为被坑杀的降民寻说法,孤现在给大人答案。大人知不知道,陛下遇刺不久,就有人密奏你勾结山匪,意图谋逆?是康南王察觉内有蹊跷,让孤去暗查的。无奈孤身体不佳,拖到现在才查清。”


    庄别留当然不知道,眼角狠狠一抽。


    他将奏书打开,见内容果然是参他玩忽徇私,时常接济山匪,意在拉帮结派,明为命官,或许暗中意图谋反。


    而那奏书署名是“苏禾”。


    他被这名字狠狠砸在心口,差点一口气噎过去。


    一直以来,苏禾暗中怂恿他为边关苦难百姓发声,只要事情闹得够大,圣上为了平息舆言,总会给恩典。


    可……事实呢?


    对方说一套、做一套。


    他和幽州百姓在对方看来不过是件工具?


    暂且不论对方的真实目的,那一万前来投诚的弟兄们,白白祭了。


    刚刚景平的猜测转眼一锤定音。


    事至此时,苏禾的暗中筹谋彻底被叫破。


    景平则在吃惊另一件事——再怎么说,苏禾也是赵岐的外公。


    依着赵岐从前待旁人的绵软性子,此等大义灭亲之举,是咬碎牙齿也狠不下心去做的。


    郑铮曾说二殿下不是皇上亲生,父亲是谁未可知,母亲则是苏家远亲。


    可观苏禾这般殚智竭力,二殿下当真是个生父不知是谁的野孩子么?若真如此,他为何不扶持亲外孙,却要扶持一个旁系宗亲的儿子?


    皇后娘娘那句“二殿下与景平沾亲”,在此时细思颇有深意,好一个“沾亲”……


    只怕赵屹该是姓苏?


    霎时间,景平想通了很多事。他一直觉得有另一股力量搅乱朝局,他以为是牵机处、是豫妃、是皇上不作为树敌颇多的反噬。


    原来不是。


    是苏禾目的明确地搅闹朝纲。


    章遮、扶摇、庄别留……甚至晏初,都是他棋盘上的棋子。


    好一盘偷龙转凤的窃国大棋!


    “殿下,”景平躬身,将话题扯回当下,“左相苏禾监主自盗,怂恿百姓围困都城,祸乱朝纲,庄大人便是人证,请殿下即刻下令羁押丞相待查,说不定丞相府能搜出一枚冒牌的掌武令。”


    赵岐神色俊肃道:“事关重大,交由花都统与三法司即刻去办,”他手中的暖炉冷了,随手给身边侍人,又揣手转向景平,“如今局面崩危,北关变故日日不同,王父独自带人支撑或有个马高镫短。掌武令还在父皇手中,孤只有八个半枚的梼杌符,孤想悉数交予王父,让他自行斟酌使用,以保万全。”


    侍人有眼力价儿地托出描金盒子,打开来看,里面是梼杌符。


    景平私心巴不得应承差事,亲自带着东西飞去李爻身边。


    可他不能。


    他不能时时刻刻黏在太师叔身边,让南晋疆域的四梁八柱压在晏初一人的骨气上。


    景平暗中筹谋、苦候时机,要让李爻彻底的安生,而今机会近在咫尺。他定声道:“还有件更重要的事情需得殿下定夺,才能确保梼杌符送至王爷手中令出法随。”


    赵岐略有莫名:“何事?”


    “暂废掌武令。”景平一字一顿言罢,撩袍跪下,“近来诸多信令蹊跷,若苏相当真仿制掌武令,未知他还发出过什么,只有暂时将其废去,才可保方隅皆无忧。”


    赵岐一愣,他没提“查清再论”这话,自他让景平取密诏时起,二人就已经暗结同盟。景平借题发挥,直接又含蓄,无异于大声密谋——掌武令的兴废岂是代政太子可以做到的?


    何意?


    废令之前,要先行废帝!


    都城暗潮眼看翻成滔天巨浪,北关炮火也未停歇。


    李爻一路快马加鞭,本想尽快赶到登平,但绕城的暖水河结冰,又结不结实。调船渡河太慢,他只得带人绕路。


    将到登平时,探子来报,燕北关连番遭受攻击,蒙兀搭台唱戏,示形迷敌,挖通地道打了官军一个措手不及。


    好在,常老将军已经炸塌了地道。


    眼下大批蒙兀士兵散在城内,抢占民宅、以百姓为质,天天跟常健打巷战。


    守关军被鞑子里外夹击焦头烂额,正勉强维持支撑。


    李爻细盘手中两万人,力敌太过凶险,但若伺机而动,尚有一战之力。


    他与常健暗通计划,带龙翔军绕至燕北关西城门外安营扎寨,把帅旗、军旗全收了,营中官军着便装,帐务刻意散乱,教人打眼看不知他们是官还是匪。


    三日之后,狂风发脾气,把乌云扔得到处都是,白日暗得像黑天一样。


    李爻知道时机来了。


    傍晚时分,他喝水似的灌下一碗药,亲兵来报,都城有令使前来。


    待人进帐,发现来人是杨徐。


    “杨大哥怎么来了?”王爷也有掐指一算,没算准的时候。跟着他又惊喜,杨徐一直被他藏着呢,能差动杨徐的,只有景平。且景平叫他露面,想来是前些日子御前的危机解了。


    “太子殿下得知边关急变,担心王爷应对调兵不便,着卑职将八个半枚的梼杌符给王爷送来。”


    说罢,他将符令、政令、太子手书悉数奉上。


    就事论事,这几样东西如及时雨一般,但李爻看出都城定出了变故。


    他把东西收好。


    杨徐跟他不见外,拿起桌上水壶自便,饮马似的连喝三碗:“多谢王爷。”


    看那模样是一抹嘴想即刻告辞。


    “杨大哥留步,”李爻往椅背上一靠,轻咳几声,笑眯眯地看他,“给我讲讲吧,都城到底出什么事了?庄别留堵城门撒泼了?”


    杨徐离开都城前,景平跟他交代了,事情定瞒不住王爷,但又不能全部据实告知。


    杨统领当时就认怂了——要不贺大人另请高明吧,我忽悠不过王爷那张嘴,不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景平当然知道他家晏初“严刑逼供”的花活甚多,像杨徐这种耿直憨憨,三句话就能给绕进去……


    此刻果不其然。


    杨徐暗道:幸亏早有准备。


    他面色沉静,慢悠悠从怀里摸出一封信,递给李爻。


    是景平写的。


    信中将庄别留、苏禾一系列事由因果三言两语说完,后面洋洋洒洒好几页纸,都在夸赞“太师叔机敏”,早让太子殿下暗查密奏,否则想揪出狐狸尾巴,他还得做局演戏,没有这般快刀斩乱麻的痛快。


    信纸最后落着一句“离君如折翼,失君如剖心,让我怎么活,万要珍重再珍重。”


    落款是个六瓣雪花,映着景平的小名“玉尘”。


    李爻哭笑不得,偷眼看杨徐规规矩矩、没有偷瞄,也还是把这臊人的话掩了掩,嫌弃地想:太不要脸了……


    他自己则更不要脸,忍不住摩挲落款的雪花。


    当着杨徐,他不好过于没羞没臊,将信叠好揣在怀里,背着手在屋里踱几圈,道:“庄别留暂时退后十五里,定是约定期限了,多久?他要什么结果?还有什么附加条件?”


    几句对话过,杨徐已对贺大人佩服得五体投地,按照对方交代的第一个答案道:“卑职一直隐藏行迹,具体条件实在不知。”


    李爻端详对方。


    他一双眼睛如被冻在春寒冰水里的花瓣,好看却教人心里凉凉的。


    杨徐禁不得王爷这般盯视,头发起立、要把头盔撑起来几寸过风,紧张得咽了咽——我最近到底是造了什么孽,摊上蒙骗王爷的差事。


    他谨记景平的叮嘱,“咬死了一问三不知,他不会拿你怎么样的,一定不能告诉他有限期,阵前分心焦愁,易生危险。”


    杨徐祭出此法,闷声行礼:“卑职确实不知。”


    “统帅,该启程了,否则午夜赶不到城西门。”


    杨徐正被李爻看得满头包,卫满进来了。


    好时机。


    李爻笑道:“罢了,杨大哥有天时地利人和,回都城交令吧,顺便帮我带句话给贺景平,让他安生等我回去,家法伺候。”


    杨徐如蒙大赦,赶快退出军帐,一溜烟跑了。


    他骑在马上咂么滋味,王爷跟贺大人是同僚、是同门……


    这家法……从何论起的?


    李爻放走杨徐实在是时间赶,但他心难安,依着他对庄别留的了解,这里面定然还有些别的事。


    他抓空细想今年一系列变故,不自觉又去摩挲左手的腕带——


    一摸之下手腕是空的。


    这些天衣裳厚重,赶赶落落,那小东西居然不知何时丢了。


    要命的档口没空去找。


    李爻莫名心慌,眼皮一跳:“小庞!”他将人叫进来,从容自若地笑问,“嘴皮子利索了吗?”


    小庞确实好更多了,只是突然被统帅叫号,略有紧张:“王、王爷,我好、好多了。”


    “有个顶重要的任务给你,大晋的山河太平约是扛了一半在你肩上。”李爻依旧在笑,却没人觉得他开玩笑。


    小庞立刻郑重起来,立正得笔直。


    李爻摸出怀中私印给他:“给景平送去,顺带捎句话给他,之后不急回来,在他身边做个人证。”


    小庞听李爻全部说完,半懂不懂其中深意,却知道事关重大,接令凛声道:“得令!”


    紧跟着自己也诧异了——居然没结巴。


    李爻拍他肩膀:“恭喜!快去吧。”


    他话毕又在咳嗽。


    小庞从怀里摸出常帮李爻揣着的银乌面罩:“统、统帅……您在意身体,外、外头风凉,别冲了。还有……”北关风疾,李爻咳嗽确实又严重了,他昨天见统帅在手臂埋着针,想啰嗦总这样不好,可与在阵前发病相比,只得两害相权取其轻。


    小庞紧了眉头,把话咽回去,行一军礼,转身走了。


    于是这日小亲兵与大军分道扬镳,一个往南回头急奔,一众拔营启程往登平城去。


    是夜。


    乌云遮天,伸手不见五指。


    常健抓住机会,命前锋营裴安点突击刀手,夜袭盘踞城中的蒙兀士兵。


    双方刚刚交手,城池西面“轰隆”一声响。


    地面颤了颤,房檐上的冰溜子给震到地上,落地摔八瓣。


    登平西城门军号长鸣——


    敌袭!


    这把前锋营和鞑子都震懵了。蒙兀大军在北,西门怎么回事?


    晋军令官快马赶来:“裴将军,西门被袭,常将军令你速归!”


    裴安虚晃一招,吹军哨撤退,急问道:“来人什么路数?”


    令官在呼号的西北风里扯着嗓门喊:“天太黑了看不清,许是乱匪,但火力又不像!”


    “妈的!”裴安大骂一句,飞身上马带人往城北去了。


    第164章 玉印


    只一会儿的功夫, 登平西城门外已经炸红了半边天。


    从内城借着炮火光芒看,城上人影窜动,攻防焦灼。


    活脱以天为幕上演的皮影戏, 只有天边神仙才得窥全貌。


    城外火力很猛。


    常健身为老将, 指挥镇定也有扛不住的时候。对方似乎对南晋的城防设施盲区极为熟悉, 早借助黑天作美, 在城下埋伏了人。攻击开始,便迅速往城上爬。


    很快,防务进展至向城下投石, 但也徒劳, 渐而上城的敌军越来越多,隔着城墙的远攻变成近身肉搏。


    常健从望亭到城墉去。


    突然城内一声疾厉的响箭尖啸,老将军借高望高——信箭冲破无星无月的黑天幕,炸开片点星河。


    半刻不到, 斥候急报:“将军,城内的鞑子趁火打劫, 去攻击北门了!”


    北门外是蒙兀大军。


    常健目露笑意,吩咐道:“这边继续,再着人偷偷开南门, 点化蛇、毕方两营弟兄, 随我支援北门。”


    常健令化蛇走城上, 毕方从城内穿过去。


    到北门附近时, 依然惊诧——隐匿在城内的鞑子人数之多超出他的预估。恐怕有两千余。


    正张牙舞爪地叫嚣。


    地道口被炸之后, 蒙兀兵将退守城东, 糟蹋百姓家宅、以人为质、抱团伺机而动, 随着时间推移,绝望渐生。设想身陷重重围困, 不知何时能等来己方大军攻破城门,是种看不见希望的煎熬。他们圈养女人孩子,已经做好粮草殆尽吃人的准备,突然天机大改。


    城西不知为何打得火热,晋人的城防军主力被牵制,岂非是天赐良机?听说南晋皇帝近来不做人,闹得天怒人怨,图择可汗伺机收买幽州刺史不成,本来很是气馁,没想到啊,哈哈!


    这是天要亡晋,怕是幽州长期被欺压的百姓已自成起义军。


    鞑子统领见状即刻给城外大军发信号——快来趁火打劫!


    说不定成功就在今日。


    跟着,他一声号令,两千多鞑子化出个不知什么阵型直冲城门关。


    他们是爬地洞进来的。


    舍弃游牧骑军的优势,只带着随身武器,盾、甲都极少,受了好些天打巷战的窝囊气,单凭一股子蛮横暴戾冲杀,居然一时士气不输阵。


    两军在深夜短兵相接,城上的火把在西北风里飘摇得苟延残喘,让双方对面而立也难看清彼此相貌。血在暗夜里浓黑如泼墨,飞溅开去即刻冰凉。


    就在这时,北城关外马蹄、鼓声雷动,是蒙兀大军收到信号,来打配合了。


    困兵大喜。


    可这开心劲儿很快又被呼号的白毛风卷上了天——城外北面、西面的奔袭擂鼓、杀声阵阵在城内交互,自成混响、噪声巨大,掩盖了背后不知何时逼近的行军声。


    困军阵尾反应过来时,乌泱泱的晋人骑军已经压至身后不足十丈。


    列阵威严、重盾护佑下,冷寒的箭尖直指包围圈中心。


    骑军首领发信箭冲九霄,星火一灿千丈高,与日月争辉,像给大风下了号令。风撕开浓云让月亮露脸,云又偏要它半遮皎皎。冷月光狭促射下,打亮了战火硝烟中的城池。


    蒙兀的困兽们看清了,堵后路的骑军首领戎装利落,没戴头盔,满头华发晃得人睁不开眼;他胯/下一匹黑骏马,毛色油乌,只额顶有一圈似太阳金光的暖红。


    随着风过,首领咳嗽了几声,打出呼哨,包围圈顷刻缩小。


    西门外的炮火连天已经寂寂。


    蒙兀头领顿时知道中计了!


    城西的糟乱,是晋军援兵趁月黑风高隔城墙演的戏。


    其实常健也做过类似的事,只是当时没有炮火连天,不够热闹,没能唬住城内的鞑子。


    蒙兀将领眼见被围,知道若不反抗是连最后的机会都没了,呼哨一声,眼看两千余人奋起突围。


    长哨声在边城上空缭绕,来不及散。


    “嗖——”一支弩/箭,激利如电,正中将领颈嗓。


    死尸倒地,箭如雨下。


    困兽尤未斗,开始迅速减员。


    常健的副官自北关口下城,绕外围到李爻近前行礼:“王爷,常将军在城上坐镇,不便下来相迎,城外大军即刻便到,这些俘虏是否要用来谈条件?”


    李爻目不转睛盯视着敌人,冷笑道:“不必,本就是豁命来做死士的,谈不出好条件,给他们个痛快。”


    话刚说完,城外牛角号声震天彻地——蒙兀大军兵临城下。


    这在李爻预料之中,他此举意在彻底解决城内的老鼠,破除背刺之忧。


    “卫将军,”他向卫满朗声道,“你盯这里,事了带人把城内彻底清一遍,莫有漏网之鱼,不要吓到百姓,”话音落,策马往北关上城,“我去给老将军助助威!”


    南晋以都城邺阳为界,北面水深火热,往南暂算表面太平。


    狗皇帝赵晟悠闲在离开老窝躲清净的路上,他且行且逛,行至豫州,中原的风土人情不知比北关温柔多少倍,没有一众朝臣整天往他眼前堆奏书他更不知松心多少。


    赵晟甚至冒出个一直躲懒下去的念头,而这念头顷刻又被否定得粉粉碎。


    他前些年持着怀柔仁善为在坊间留个好名声,落得被亲兄长连环算计的下场,焦头烂额;而今一改手腕,刚硬地打算做千古一帝,脑子又不大顶用,悟了一年多,觉出这样也不对。


    但无论如何,他自问想做好皇帝。


    郑铮一头撞死之后他总是反思:朕真的死不认错吗?朕明明知道不对就换了方法嘛。


    他正在茶楼雅间便服喝茶,听台上唱曲,感叹出来逛逛得见歌舞升平,世道并没有预想得坏,每日坐在都城听一帮老头子吵架,还以为要亡国了呢。


    正胡思乱想,樊星到御前,呈上封急信。


    赵晟看信封的字迹就心烦。


    信是苏禾发来的。


    郑铮死后,他待苏禾淡了很多。这会儿国丈不好好做国丈,发信来做什么?


    信被拆开,上写:调虎离山、鸠占鹊巢、太子篡位、意图废帝。


    字迹潦草至极,纸也很脏,鬼知道这是苏禾躲在哪个土坑里写的。但急迫万分总是能看出来的。


    扶摇陪在一旁,见赵晟脸色骤变,不动声色地瞥他手中的信,也惊了。


    “送信人呢?”赵晟问。


    那人即刻被带上来。


    很眼熟,是苏禾总带在身边的小侍。之前面若敷粉的少年郎已经灰头土脸,嘴唇裂出血口子、身上衣服单薄至极,说是一路逃荒过来的都不为过。


    “怎么回事?”赵晟凛声。


    小侍见他拜伏在地,哭道:“陛下快点回去吧,太子殿下记恨我家大人扶持二殿下、为陛下坚守不立缺弊的祖训,趁您不在都城,调禁军围堵相府,小的是拼命趁乱钻狗洞出来的……也不知我家老爷现在是不是……是不是平安呐……”


    说到最后伏地不起,呜呜地哭。


    赵晟端坐桌前不解道:“晏初呢?难不成看他恣意妄为?”


    小侍当然知道李爻被他家老爷以假令调去北关,顺便跟蒙兀打起来了。


    他能得苏禾信任来做这趟传信差事,是极机灵的,赶快乱扣屎盆子:“王爷……王爷被太子殿下支到北关去了。”


    “什么!”


    赵晟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杯盘碗底被震得蹦高又落下,抖楞出“稀里哗啦”一阵乱响。


    他正要火冒三丈,听雅间外又有脚步急响,禁军令官与那小侍前后脚到了。


    令官进门礼数周全:“陛下,太子殿下有急呈:查实左相苏禾仿刻掌武令,假传圣旨、挑唆幽州百姓围堵都城。殿下已将局面控制住,陛下莫要忧心。”他说罢,将一捧东西送上。


    居然是枚掌武令。


    确切地说看得出是掌武令的模样——萝卜刻的。令头不知被谁啃了个乱七八糟,想来是情急之下无处掩藏只得藏进肚子里。被“虎口夺食”抢下来的残品,与真令有九成相似,只论令印刻面更是一模一样。即便赵晟对掌武令极为熟悉,也难一眼看出破绽。


    扶摇阖了阖眼,心下暗骂:老废物。


    赵晟此时尚来不及想掌武令是怎么被仿刻的,他看看小侍,又看看令官,道:“起驾还朝,以掌武令临南、栾怀、瞻天三处屯军营,抽派半数兵将封四口屯驻,以备万全!”


    与此同时,太子殿下赵岐在东宫聚三品以上朝臣议事。


    苏禾被重兵围困府中的消息在重臣中散布开。


    问题在于接下来要怎么办。


    按理说,太子监国不过是代行日常事务流程。


    无奈这“按理说”放在南晋当朝不好使。


    群臣们觉得皇上不在实在是太好了,有些不敢在狗皇帝面前提的奏议,这几天咣咣往尚书台砸。


    尚书令快连轴转了,仍乐得多看、整理。


    有些善政哪怕太子殿下现在做不得主,起码占个眼熟。


    可勤政日子没过得几天,就接连出事。


    朝臣们听闻苏禾私刻掌武令时,下巴全都惊到地上去了,商议下来,得出的结论是:弄清他以假令发了什么消息出去、清查丞相府、限制皇后及二皇子行动。


    而随后,大家又意识到一个新问题——糟老头子咬死不说怎么办?


    工部侍郎陆缓出列道:“殿下,下官有一言,方法或许可行。”


    “陆大人只管先说,此等乱局前无古人,没有参照借鉴,说出什么都不为过,”赵岐说着,向一旁的书记官道,“栾大人先不要记了,这些话今日听过今日了。”


    陆缓谢恩,又道:“下官工匠出身,渐悟到此事与机扩的制动原理相通,梼杌符与掌武令像是主动、从动两道令钮,主动失灵才需从动顶上,眼下主动完好,从动可以削去,是以……”他躬身行礼,“微臣斗胆提议,圣上还朝前,殿下暂发急令至各军,只认梼杌符,不认掌武令。”


    话音落,殿内一时寂寂,片刻听到小声议论:


    “太子废符令,如何得公信?靠太子印吗?”


    “只废一段时间应该可以吧,特殊时期,事急从权。”


    “各军若是误以为朝中政变,岂非更加混乱……”


    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


    “贺大人,”赵岐叫景平,“大人为何一言不发?”


    景平出列行礼:“大逆不道之言下官不敢说。”


    赵岐道:“书记已经停笔,贺大人但说无妨。”


    景平道:“陛下曾留下密诏,书‘国乱之时,寄望于太子赵岐,可异地登基为帝,责令纲常得正,以慰朕心’。如今恰逢乱时,下官恳请太子殿下先行登位,平掌武令乱局,再迎陛下还朝。”


    话说得轻巧好听,诸臣却都明白深意。


    更甚有人知道赵晟在信安城乱平息后,曾想收回密诏,是赵岐说密诏在乱局中丢了,才不了了之。


    眼下“丢了的东西”说拿就能拿出来,不是有心藏匿,便是密旨也是假的。


    只不过事到如今,这不重要了。


    赵晟胡闹那么久,群臣们巴不得他吃一筐蹬腿闭眼丸。


    景平此言委实是众人心声。


    朝臣们四下观望,跃跃欲试,却暂没人敢第一个跳出来附议。


    花信风也在。


    他对景平与赵岐揣手掏口袋的戏码门儿清。


    如今李爻不在,他念着得站出来给徒弟撑腰,刚要迈腿说话,门口侍卫来报:“康南王亲卫求见殿下和贺大人,说有东西带来。”


    片刻功夫,小庞上殿。


    小亲兵跟在王爷身旁见得多是对垒阵仗,从没见过这么多大官集议。此刻撑起代表康南王脸面的觉悟,腰杆直挺上殿行礼,还真没丢份儿。


    他从怀中摸出一方玉印,黑黢黢的温润细腻,印体雕成一块木头小墩,树皮纹清晰精致,翻看印面,上刻“康南李晏初宝”六个字,非是端正楷体,龙飞凤舞、潇洒刚俊,是李爻的手迹。


    与李爻有交情的都知道,这是他封王之后新制的私印。


    小庞清嗓子,深吸一口气,缓缓道:“王、王爷让卑职将私印交予贺泠大人,留在大人身边做个人证。”


    景平心口一热,接过印章紧紧握在手里。只觉印章顿时散发出难以言喻的魔力。


    “王爷还、还有一句话带给贺大人。”小庞定声道,没怎么磕巴。


    “什么话?”尚书令不明白这小亲兵说话为何过于慢条斯理,有点着急,“小将军快些说。”


    而小庞说话不磕巴已经求神拜佛了,快不了,催也没用。


    他努力端出李爻说话时的一腔正气:“王爷说‘北关战事吃紧,我回不去,都城的事听凭贺泠辅助太子殿下,只要是景平掂量好的,我都同意。’”


    第165章 诱敌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而康南王的话像道厉闪, 劈得三尺冰凌迸开裂缝。王爷与陛下的伴读情谊天下皆知,一路辅佐之情也在坊间流传,如今看来那光风霁月下不知藏了多少霜雪。


    刑部、工部、大理寺、户部……


    最后连御史台的官员也躬身恳请太子殿下先挽崩巍之局, 再论父子君臣纲常, 慷慨陈词为了天下万民, 被史书记上谋逆作乱的一笔, 依旧无怨无悔。


    究其根本,几分天地良心是不知道的,但太子上位总会让诸位的脑袋安全些。


    景平别有深意地看了赵岐一眼——他不深究赵岐有几分为报李爻的恩情、几分是对九五之位的觊觎。


    人心太复杂, 鬼知道一眼看透人皮, 下面藏着魍魉残魄还是琉璃玲珑心。


    一拍即合有利可图就够了。


    南晋针对皇位禅让,自有完整流程。


    首先须得请太后懿旨,由当娘的承认儿子不适合做天子,才可责令群臣另立新君。


    可南晋当朝没有太后……


    事情又要陷入死局。


    景平不咸不淡道:“圣上留下密诏令殿下登基, 还朝该被奉为太上皇,怎可按照罢黜流程折辱?”


    群臣即刻会意:需得快刀斩乱麻, 不可多增繁文缛节耽误时间。


    于是众人当即恭请密诏宣读,将帝位更迭的消息通过官驿迅速传散,讲明原因——掌武令被盗刻, 四方驻军收到该令皆不执行, 只认梼杌符。


    政令的模样非常可笑:上盖太子玺、而后跟着都城各台各部官印和臣子人名章, 还有康南王的私印。


    这分明是山中无老虎, 猴子集体造反。置于任何一个朝代都堪称荒唐, 定会引起不小的骚乱。


    偏偏放在当下, 各方驻军或是事不关己, 或是心中窃喜、甚至隐秘地期待赵岐“篡位”成功后能做出一番功绩。


    诡谲的政令占着距离优势,先行到达几处屯兵营地, 半日不到,皇上的掌武诏令也到了。


    被皇上指名调遣的几位将领一合计——即便都城变天,儿子要篡老子的皇位,也由得他去篡吧,反正按兵不动尚有掌武令不知真假的说辞搪塞;万一救了疯皇帝,是先与都城百官为敌,更可能救下个疯子不得好死;


    几人决议初定,拧成一股绳,还有几根“罔顾君上”的炸毛没特别理顺,康南王盖着右相大印的梼杌符令来了——令临南、栾怀即刻全军北上援战,瞻天留屯封四口,听花信风调遣。


    这下好了。


    甭权衡,当然是听王爷调遣,北上打仗去。


    于是,都城新帝登位的消息与北上大军一并窜到了幽州。


    李爻听到这消息时,刚冒着大雪击退蒙兀的一轮攻击。


    他进军帐抖落铠甲上的冰渣,摘下头盔、手铠,不吝地按两下手背冻裂的血口子,不怎么疼,一时也分不清是冻木了还是五弊散又要发作,面不改色听过都城情况的简述,知道事态尚在景平控制范围内,心中感慨——


    小景平……说不让朝中的混乱卷到边关来,还真做到了。


    只可惜伊人不在眼前,王爷的一箩筐甜言蜜语只得暂时记账,行当务之急,召诸军集议去了。


    邺阳再安稳,关北战事也拖不得。


    赵晟很快会回都城的。他人王帝主威仪犹在,军中将领没见他时可以抗旨不尊,若君临阵前,真不一定人人有勇气与他抗衡。都城依旧大乱将始。


    李爻信景平算到这一点了,却还是揣着私心担心他。


    北关必得速战速决。


    蒙兀的可汗图择得知李爻到阵前时,曾派使节入关,提出“有条件和谈”,老生常谈向南晋借兵,助他返回草原深处跟大将军夺权,争回脸面。


    李爻冷笑着把人撅回去了:“谈个屁,要么打,要么滚。”


    城关都让你挖穿了还想论“有条件和谈”,四夷八荒真要认为南晋好欺负。


    军机会散,李爻登上城关望出去,天地一片苍茫。


    天色擦黑时,官军依令护送城中为数不多的百姓连夜撤出城;栾怀军统领则带手下一万精锐步兵,从西门出发,一路绕山到暖水河畔。由瘦小的士兵冒险滚滑过冻面算不得坚实的冰面。成功之后,信箭发上天去。


    燕北关驻军见之即刻继续执行计划,开始对天发炮。


    狂轰滥炸声在边关回荡,图择可汗以为南晋趁夜开城门打过来了,黑灯瞎火慌忙窜起来备战,结果发现晋军是在跟老天爷打架,不知撒什么癔症。


    李爻打仗不按套路出牌在四境八荒都有名。


    图择可汗防贼似的防备李爻突然冲过来开战,全没发觉对方炮火齐鸣是为掩盖十里之外暖水河边,新火器闹出的大动静。


    那玩意是李爻离开都城时,陆缓紧赶慢赶送来的。


    依旧是湘妃怒,但呛人的粉烟彻底不见了,小炮弹配合一种能扛上肩的小炮发射,威力不减、轻便且射程极远。


    百条铁索被小炮做助推,发至暖水河对岸,固定牢靠。


    五千精兵搭铁索桥滑冰过河。


    至最后一人成功登岸,那看就不怎么靠谱的冰面,依然没裂口。


    这夜李爻一直没歇,戒备着图择的反扑。


    李爻与谁对阵,便会去了解对方主帅、大将的脾气秉性。听闻图择是个一点就着的炮仗时,李爻还真对他生出些偏心,乐意他在蒙兀夺得大权。毕竟有个张嘴就能看到心眼的直脾气对手,于南晋而言或许是好事。


    阳光破开晨雾时,一万精兵成功渡河的消息传回来了。


    而昨日夜里晋军吃错药似的对空乱炸,让图择可汗确信守城军没憋好屁。


    他存了两分心思,提防晋军意图趁夜诱敌,待到天亮才领兵火烧屁股似的腆脸来了。


    李爻上城坐镇,看着图择张扬的帅旗,一拍身边的令官:“开骂。”


    今日叫阵有别于往常,是提前排练过的,不光有说辞,还有起哄架秧子。


    令官向鼓手示意,丈高的戒晨鼓即刻咚咚敲响。城上守军有一个算一个,依着令官指挥齐声吆喝、全军起哄:


    “蒙兀可汗叫图择!”


    “呦嘿——”


    “咚咚——”


    “人不好来,嘴不甜,长得磕碜,还没钱!”


    “嚯——”


    “咚咚——”


    “人要脸来,树要皮,图择没脸又没皮!”


    “怎么着——”


    “咚咚——”


    “想称王,没根基,只能拿傻将军祭军旗!”


    “不——要——脸——”


    “哈哈哈哈哈……”


    “咚咚咚咚咚咚——”


    这是最客气的一段。


    往后越骂越难听,措辞埋汰之余暗存龌龊,李爻都听不下去了,笑骂道:“这词儿谁编的,真他娘的是个人才!”


    骂人话换着花儿翻过七八个来回不重复,骂完一段晋军则轰天爆笑。


    蒙兀跟南晋打了这么多年仗,没见过这么不正经的阵势。图择开始整不明白对方为何欢脱,后来有听懂中原话的官员翻译,鼻子直接气歪了。


    他把鼻子掰回来,令人还嘴:“听闻是康南王临阵,本来心生敬意,没想到王爷有泼皮无赖嘴脸,枉顾尊邦礼仪,两军阵前起码的尊重都没有了吗?”


    李爻“哈哈”大笑,笑到一半开始咳嗽,缓和气息向令官道:“告诉他,本王惯会看人下菜碟儿,这般算是客气了,接着骂。”


    令官依令继续。


    李爻张手,亲兵递来个千里镜,他端起来遥望一眼,见图择胡子拉碴的一张脸挤得比便秘还难看,低声道:“差不多了,传暗令全军准备。”


    前些天,李爻着人将城内鞑子们冻成人棍的尸身趁夜送至沙场中央摆了一列,已经让图择气得脑顶冒烟。


    眼下被这般挑衅,他在天寒地冻里挨骂两刻钟已是极限。


    俗话说得好,是可忍越想越气。


    一声冲锋令下,蒙兀大军急向北关冲锋。


    双方你来我往交阵几个来回,图择悟了:李爻敢这般嚣张,全仰仗火力比之前更猛了。


    南晋不知从哪里变出种只有苹果大小的炮弹,落地能将沙场炸出坑来。


    图择持着主帅的沉着观看片刻,发现那小炮弹有个弱点,像是只能远攻。近距离发射,极易哑火。也就是说,只要蒙兀大军冲过远程屏障,就会优势立现。


    又不足半刻,他更惊喜发现康南王要么是只有嘴皮子利索、要么是过于依赖这种新型火炮,排兵布阵比常健稀松多了。


    听闻这位王爷是仰仗爷爷的功绩、与皇帝的关系才加官进爵,看来或许不假。反观他多年总在南边打仗,胡哈和羯人哪里能与咱蒙兀的铁骑相提并论?


    图择即刻奋进,越想越勇,愣是亲自率军冲锋,把炮火封锁冲出个口子,当真兵临城下了。


    他退至中军位,与李爻城上、城下相视而望。


    鼎鼎大名的康南王相貌俊秀清癯,称其小白脸都不为过。他对李爻更加蔑视起来。且李爻似乎折服于他的威猛,与他对视的目光有一瞬几不可见的回避,紧跟着才想起输人不输阵,撑起外强中干,生把眼神扭回来。


    只这一眼,给足了图择底气,他牟足底气大声号令,全军再次进攻。


    蒙兀有种重型攻城车。


    南晋一直颇为忌惮,但凡见那车出阵,便会火力全开,哪怕让官军从两侧开门出城肉搏,也要牵起城下壕沟的各种机关,阻碍攻城车前进。


    此刻依旧如此,城上炮口齐对攻城车。


    官军涌出城门,拼死抵抗。


    图择本以为这将是场定乾坤的恶战,抽/出腰刀指向李爻,颇有挑衅单挑之意。


    万没想到啊,晋军的炮弹打在攻城车上,如实心泥胚子砸铜墙铁壁,屁响没有,还摔个稀碎——近来连番大雪,炮弹返潮了!


    接二连三皆如此。


    蒙兀军中爆发出一声欢呼。


    图择正待喝令全力进攻,身边军师低声劝:“可汗,对方一举将城中兄弟全歼,必有过人之处,这怕是诱敌之策,要小心。”


    图择一皱眉,这么说好像是不大对。


    他又抬头看李爻,见对方脸色不好,手死死扣在城墉堆垛上,居然迎风咳嗽,停不下来——早听闻康南王身体不佳,已经损成这副弱不胜衣的丢人模样了?怕是真的没几天好活。


    他还略有迟疑。


    李爻突然一捂嘴,指缝渗出斑点猩红,是咳了血。


    亲兵、城上防军皆见,即刻变了脸色。


    “王爷——!”


    “王爷又咳血了——”


    “快拿药来——”


    再看李爻,他还持着统帅的精神,怕城下敌军看见,着急想退离城关边,谁知动就头重脚轻,一个趔趄险些大头朝下栽出城墙,幸亏被亲兵七手八脚护住,架起来火速撤离阵前。


    康南王在阵前咳出的一口血,彻底乱了两军士气——一方涣散、一方高涨。


    图择见状勒令先锋夺路而冲,晋人出城迎敌的兵将军心涣散,纷纷后撤,来不及躲回城里索性四散逃开。


    城门暴露。


    天赐良机!


    蒙兀大军高声呼喝,以胜利者的姿态向城门冲去。


    晋人则开始鸣金收兵。


    可回城的路上堵满了鞑子,被阻在城外的官军哀呼连连。


    图择仰天狂笑。


    拉扯十余年的攻防战终于要在他手里结束了!回到大汗身边定能扬眉吐气!


    可热乎心气儿还未高涨到头,“轰——”的一声爆响来着身后,吓得他一缩脖子。


    “可汗!阵尾被袭!又是那种威力巨大的小炮!”


    炮炸得极远,好几炮将将够到他的中军位。


    可阵尾怎么会有晋军?!


    不待他想明白,第二个败兴消息紧随。


    “可汗,城外败散逃开的晋军火速有序在两侧集结!”


    果然,不知何时心急火燎的哀哭消散了,像从未出现过。


    图择因性子蛮莽多次被父汗指摘,眼下一时意气又被对方包饺子,太过丢脸。


    他霎时想起父汗曾教他以退为进、死而后生,据说中原有珍珑棋局,便是此道!


    他眼看己方前锋冲至燕北关城下,喝令一声:“全力攻城!将流落城中的百姓悉数抓起来!”他定声与军师吩咐,“李爻身体不行了,往回必由常健顶上,常健行事守旧谨慎,牵制百姓必有抗衡之力。”


    如图择所料,晋人的近攻肉搏实力不怎么行,他没费太大力气就进了城。


    然后,再次傻眼——城里没有百姓,甚至连颗米粒子都没有。


    李爻居然腾空整座城池骗他?!


    而他明白也已经晚三村,切切实实成了瓮中王八。


    第166章 养蛊


    登平高耸的城墙直冲云霄, 曾是抵御外敌的壁垒。


    如今成了牢笼,将图择和随之入内的鞑子兵将牢牢关住。


    而蒙兀的阵尾士兵们根本来不及进城。


    他们先被夜渡冰河的万人拖住,后被假意溃散的骑兵围拢。


    李爻这时已从南门退出登平城, 收到北关外烟火传信, 得知卫满得手。他一道殷红的火焰杀令发上天去, 为银装素裹的大好河山画上一抹点缀。


    无首的鞑子兵将在炮火连天中惊慌失措, 此后杀声阵阵,困兽犹斗、龙血玄黄。


    不过半个时辰,白色烟信传来, 一万多龙翔军对抗五万蒙兀兵将大获全胜。


    燕北关外的残兵被卫满杀的杀、抓的抓, 已经消停了。


    图择在城楼之上亲眼所见己方惨相,急得火冒三丈,他无处施展,恨不能从城墙上一跃而下。


    城上莫说炮弹了, 就连投石车都被卸掉了螺栓,残箭、断弓四处皆是, 无可使用。可汗一时轻敌,导致爪牙被削、口粮没有,幸亏身体尚算健康, 没给气得爆血管。


    “可汗, ”传令小兵到图择近前报, “康南王在南城关下, 请您城头叙话。”


    图择抬眼看令官扫眉耷拉眼的衰样, 抡圆了给他一嘴巴, 打得令官原地转了个圈。


    “混账, 你也叫他康南王了?!”


    他自己也气得转了个圈。还不解恨,抽/出腰间砍刀, 结果了令官的小命。


    都是倒霉催的!


    他气急败坏往城南去,亲兵不敢靠到近前。


    只远远跟着。


    南关外,李爻骑在马上,已经戴了面罩。他还是有点咳嗽,面罩乌黑的颜色将他脸色衬得惨白,可看他身姿挺拔至极,没有半点风吹就倒的孱弱,让图择分不清他城上那口血到底是做戏还是真的。


    统帅身后军旗猎猎而动。


    大军列队整齐。


    图择见他的悠然模样,狠命将上头的怒意压下来,觉得不能过于跌份儿,清嗓子、持着蹩脚的中原话,咬牙切齿道:“原来大名鼎鼎的康南王是个卑鄙小人,打不过我的铁骑军,就用下贱招数。”


    李爻峻眉轻扬,恣意拿马鞭搔两下额头:“啧,打仗怪劳民伤财的,卑鄙就卑鄙了。老子没几多功夫跟你闲耗。找你过来就一句话——你独自出城来降,我们每日有吃喝供给城内兵将,若有异动……”他一摆手。


    军阵两翼展开数十门小炮,一声号令炮火齐发。


    炮口调整过角度,炮弹越过城墙直接砸进城里去,“轰隆隆”数声巨响,腾起的爆烟比城墙都高。


    图择被李爻自毁城池的举动惊呆了,他一时闹不明白这人是太过拎得清利弊,还是绝美的皮囊下住着套疯癫魂魄。


    “看见了么?”李爻待城内乱声平息,提丹田气朗声道,“关起门来老实待些日子,或许有一线生机,妄图反攻、挖地道逃离只会死无葬身之地。你立刻只身滑悬索出城,否则我即刻炸平了登平,算送给你和你军将士的陪葬。”


    他言辞不算刻薄,却带着扼人喉咙的杀意,不容置疑。


    图择眼角跳了跳,见城外望台上皆有哨位,正目不转睛地盯视城中动向。


    他又与李爻对视片刻,确定对方说得出、做得出,只得灰头土脸出城去,做起了阶下囚。


    李爻速战速决,心中半块石头落地。


    他留常健和增援的十万大军固守,下令说对方稍有异动,就全杀了。同时飞速拟好书信,发到蒙兀主寨去,告知蒙兀的老头子大汗,甭管你爷儿俩是不是一条心,反正现在你宝贝儿子在我手上,要死要活一句话。你敢派大军来抢,我就敢先杀他祭旗、炮轰城中的五万骑军。大不了咱们继续打。


    常健看李爻忙活,心道:北关的乱子也只得是王爷,才敢、且有能耐以此雷霆手段按下。


    换作寻常守将,哪敢擅自豁出整座空城诱敌深入。


    他接令驻守,细化斥候对草原深处的探查、望台对城内的盯视,又命人将图择单独看押。


    他明白李爻的归心似箭,以实际行动让他宽心。


    李爻看在眼里,笑称“老将军坐镇我自然放心”,又简略措辞,写好战报送去都城。而后他提笔未收,想写两句什么给景平,可左思右想,心中感念全是景平将他从乱局中挪出来的良苦用心。一时不知如何下笔。心中千言万语,竟凝练不成一句话。


    “王爷……”常健叫他。


    李爻回神,发现笔尖滴墨,沾了卷。他笑着撂笔:“走神了。”


    “王爷歇一两个时辰吧,”常健劝道,“刚刚城上……您到底……”


    “骗人的,捏爆了提前备好的血包,不碍事,”李爻不吝地回答,起身往外走,“不歇了,待着也睡不着,路上跑累了反而能安稳个把时辰。”


    他飞身上马,对老将军抱拳“尽在不言中”,点齐小队兵将,一骑绝尘直奔牵念之人,爆土攘烟地跑了。


    常健总觉得他脸色差极了,整身暗乌色铠甲在冰天雪地里,像副水墨画。一场雨、一阵风都能让他融化在山河间,不由得感叹:说走就走啊,也就仗着年轻了。


    功名几行尽,霜雪压满身。


    人间正道不能稍微宽待他些吗?


    天瑞皇帝赵晟一夜之间变成太上皇,儿子不仅“偷摸儿”登基,还整了个万民书似的诏令昭告天下。


    回程路上,事情已经闹得沸沸扬扬,没人刻意来触他霉头,他依旧有所耳闻。


    第一次听到这消息时,赵晟不信;第二次暴怒;第三次则已经开始相信逆子当真反了。


    他吹胡子瞪眼地想:他说待朕还朝就会归政?希望他说话算数。


    若是不算……


    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


    眼看这天就要进城,太上皇圣驾经过城关外十五里处的空场,看见连片的驻扎营地。


    细看,正规军帐只占整片驻地的十之三成,剩下的皆是破窝棚。


    军营范围内,军纪整肃,士兵各司其职,而老百姓连片的窝棚边,则生活气息浓郁。暖意十足的小火堆上架着大盆烧热水,老太婆坐在一旁缝缝补补,时不时有小童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花袄子嬉笑跑过。


    日子穷困,也是烟火人家凑合过、不减和谐。


    随着车马队前行,赵晟看见营地背后的空场上,正在练兵。


    前排官军打拳,后面跟了许多精壮百姓依样画葫芦。


    “这片怎么回事?”赵晟问道。


    樊星答道:“这是围堵邺阳城门的幽州百姓,被庄大人带着,暂时安抚在这了。”


    赵晟深呼吸,背上早就好了的箭上隐隐幻痛。


    樊星看就知道他又要犯病,赶快敲敲车门让御驾快行,又安抚道:“陛下,坑杀山匪的事情存下个心结,他们还没解开,眼下不便与他们起冲突。”


    赵晟眉心捏起深深的沟壑,没有李爻出迎三百里的阵仗,他也心虚,料想身边护卫军不过千人,与十万人死磕,该是不行的。


    他没在言语,摩挲着竹报平安的腰佩,倚回座椅里,木讷地看着窗外。


    太上皇毕竟是皇上的爹。


    群臣面上的礼数不能减,出城门列队迎接,口称“太上皇”礼数周全。


    赵晟扫视一周,不见赵岐。


    目光最终落在内侍庭铎戌脸上,见即便是他都没了从前的谄媚,心中一口闷气涨得难受,强持着冷静,问道:“岐儿为何不来迎驾?”


    礼部尚书硬着头皮出列道:“回太上皇,康南王生擒蒙兀可汗,北关战事大捷,陛下需得尽快给将军们回信,现在正与几位大人商讨应对之法呢。”


    “太上皇”、“陛下”是尚书大人咬着后槽牙喊出来的,他身为文官,全神戒备,防备赵晟突然窜起来给他一刀。


    从前赵晟是皇上时,对大臣喊打喊杀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现在……


    现在你若攮我,我拔腿就跑。


    片刻过去,风平浪静。


    礼部尚书掀眼皮偷瞄赵晟,见他脸色难看,倒不至于难看得要死,遂想起自己话还没说完:“太上皇舟车劳顿,臣等恭迎圣驾入宫歇息。”


    赵晟非是不想闹。


    而是他眼见众人的态度,知道想起势已不能靠莽了,需得寻觅良机才行。


    当下强硬只能自讨苦吃。


    他二话不说,扭头重新上车,任由官员随着,入宫去了。


    车马摇晃中,“康南王生擒蒙兀可汗”回荡在他脑海中,将他心口砸得发热的是“康南王”三个字,他回想自幽州口昏昏沉沉坐这马车回宫,是李爻在车内伴了三百里,让他感觉无比安全。他不着边际地想:晏初没在都城……他若回来,会如何待朕?


    赵晟入宫,被安置在太靖阁。


    这地方是先帝驾崩之所,听说能够平复人心中的戾气,辰王裹乱时,赵晟也一度喜欢在这待着。


    不过今非昔比。


    偌大的太靖阁里,准备侍奉圣驾的只有豫妃和几名宫人。连扶摇都归位太常寺,没来陪伴了。


    为保太上皇“安全”,太靖阁周围满是哨位。


    全是花信风安排的人,一半禁军,一半关防驻军。


    当年南晋没有先帝完全信任之人,那老头机关算尽,铸梼杌符和掌武令分散军权,也不知他若在天有灵,得知今日局面会不会被气得掀开棺材板子捶胸顿足。


    赵晟顶着一张衰催的脸,站在太靖阁七彩窗投下的斑斓里,向礼部尚书道:“如今新帝为平乱局暂时登位,朕不予怪罪,他若想名正言顺,需得有朕的玺印,朕可以给他,但有条件,你要他前来见朕,朕亲自与他说。”


    礼部尚书退后两步,恭敬道:“陛下吩咐过了,请太上皇先行歇息,玺印的事情不着急。前日陛下与侍政阁已在尝试推行新政,名‘民权令’,若是成功,玺印会由帝王名章替代,整套印信将重新刻制。”


    这话出口,赵晟终于爆了。


    他反手将茶盏扫落在地:“胡闹!侍政阁……贺泠!?朕……朕早没看出他的狼子野心!赵岐傻疯了吗!怎么跟外姓人一起罔顾纲常!这……这要拆了赵家江山啊?叫他速速滚来见朕!”


    礼部尚书涵养绝佳,往后一蹦退得贼远,躬身道:“是,下官定为太上皇转达,只是陛下来或不来,下官不能做主。”


    说完,他还不忘礼数周全,才转身蹽了。


    豫妃站在赵晟身后,不劝不动,冷眼看着整个过程。


    赵晟扭头见她那副看戏的模样,火更大了,两步抢过去给她一耳光:“看朕笑话?朕如今什么都没有了,给不了你想要的,也对你无甚兴趣了,滚!”


    豫妃算计多、身份复杂,终归是个弱不禁风的女子,被赵晟一巴掌扇倒,耳中长鸣不散。


    只是她并不悲伤,眼泪是应急反应,落下两滴被她摸出帕子沾去了。


    帕子已经有点旧了,上面手绘一枝兰花,提字“炽炎屡添,兰催新幄”,后面署着辰王的名。


    她甩甩头站起来,脸上一片红肿,嘴角挂血、淡笑道:“臣妾见陛下画过许多没有面目、头发披散的美人,全部悉心收着。臣妾认得那是谁,知道陛下心思在他身上。自那之后就没有奢望了。”


    赵晟眯了眯眼睛。


    “陛下如今尚未进必死局,身边有的是可用之人。”


    豫妃在赵晟面前或温柔似水、或小鸟依人,而今一反常态,赵晟被惊到了。


    从前他道这女人是被迫裹进乱局的苦命人,眼下恍惚觉得从没认识过她。


    “何人?一群见利忘义的鼠辈!”他淡漠道。


    豫妃还是那副淡若兰花的模样:“苏相、樊星、扶摇……甚至那关在内牢的章遮、未成年的二殿下,都是陛下棋盘上的棋子。”


    “你……”赵晟有许多话想问她,不知从何处问起。一时语塞。


    “臣妾不过旁观者清罢了。听说北关告捷,陛下若想逆风翻盘,要赶在康南王还朝之前。您终归是‘陛下’,大殿下与贺泠改制伤及谁的利益,谁就会与您站在一起。”


    赵晟忽而动容,笑道:“到头来,还是爱妃一语点醒梦中人。”


    豫妃温柔笑着不再说话:我不过是在养蛊解闷、了却残生,看谁能斗过谁罢了。


    第167章 麻木


    夜来风凉。


    景平在收拾屋子。


    整理杂务可以收心, 这些小事他不乐意假手于人。


    边关大捷,或许晏初快回来了。他希望对方快回来,又希望可以慢一点, 容他来一次最狠的快刀斩乱麻。


    在景平看来, 天下事、宫中人, 就如房间里的东西, 从哪来、到哪去,有自己的位置,便看着顺眼。


    有些东西没用了, 就该扔掉;有些人不该活, 就得深深埋进地里去。他把李爻支到边关去是劲力保护着对方对旧情的顾念,但伺机、筹谋,好不容易换来的局面不能被付之一炬。


    景平一边狠心地想,一边狠心地把该扔的扔了, 停手时发现扔的全是自己的东西,与李爻相关的, 半件都舍不得丢——没出息的样儿。


    他从柜子里扯出李爻已经穿得很旧的睡袍,袍子边角好几处跳线。


    他把烂绦子仔细剪掉,将袍子在脸边贴了贴, 旋即也觉得自己是有点毛病, 坦然正视这毛病片刻, 确定改不了。遂已就已就地贴着衣裳细细嗅到熟悉的香味。他笑话着自己、把衣裳仔细叠好放齐, 关上柜子门。


    “咔哒”一声轻响之后, 院子里汪兄“嗷嗷”叫唤几声。


    动物有自己的语言习惯, 长久相伴之人是能听懂狗话的, 滚蛋的“嗷嗷嗷”意在告诉主人它有重大发现。


    景平推开门,见狗子在老梧桐下刨出个大坑。


    汪兄又“汪”一声:兄弟快来看!


    坑里确实有东西, 土兮兮的像是个布包。


    梧桐树是晏初爹娘去边关前栽下的,之后二位没能活着回来。


    那年晏初也就……七八岁吧?


    景平想到这,心头一紧,难不成是二位留了什么东西给他?


    他思量再三把东西启出来了。


    布包不大,沉甸甸、硬邦邦的。


    正巧,胡伯在院外路过,景平赶快喊一声,捧着东西追上去。


    老伯顿步回身:“哎哟,公子,你不出声我都没看见你,实在是上岁数了老眼昏花。”


    话毕,老伯的昏花老眼看见景平手里的东西:这是什么?新药?够埋汰的。


    “汪兄在树下挖出点东西,您知道是什么吗?是不是将军和夫人埋下的,若是晏初不知道,我怕他见了心里难受……”


    胡伯愣神反应片刻,又哈腰细看景平手上抱的东西,认出来了。


    他大“咳”一声,指着滚蛋:“你这狗东西!让我说你什么好?”


    狗东西听老伯语调不善,意识到自己可能惹祸了,一缩脖子、“呜呜”两声,倒退缩在景平脚边即刻认怂。


    闹得景平更加莫名了。


    胡伯看看布包,看看景平,叹道:“公子打开看看吧,看完收好,重新埋回去,莫让王爷知道。”


    这让景平朦胧意识到东西或许是李爻埋的,会是什么呢……?


    他满怀恭敬,将布包请到院中的石桌上,小心解开。


    油布里是个墨玉匣子。


    玉面光滑,没有任何雕纹刻印。因为油布包得仔细,墨玉未遭泥土沁染,在月色下仿佛一面黑镜子,泛着幽光。


    景平废了好大劲儿,才将严丝合缝的玉盖子打开。


    先入眼的是一对玉坠子,似佩似珏,能对出整个图案。


    景平对金玉之物没研究,不明白上面雕纹是何意思,但看那对东西雕工精巧,一只拴在竹扇上做扇坠,另一只挂在笛子上、甩出个很夸张的络子,也就猜出八/九不离十。


    除这两样东西,盒子里还躺着个油毡布缝制的袋子,像信封,里面鼓鼓囊囊不知塞了什么。


    他请出袋子,小心翼翼把里面东西抽/出来——那是很厚一沓子纸。


    景平不知纸张里“夹带私货”藏着一片布,展开纸,布片往下跳。


    又被他一把抄住。


    一晃的功夫,景平看清布片上劲力松散的几个字“吾儿福气绵长”。


    年轻人的心被狠狠揪了一把。


    他听李爻讲过这段过往,今日亲眼所见,依旧为之动容。


    他在这一瞬间万分确定,盒子是李爻埋下的。


    这是衣冠冢吗?


    埋了晏初对爹娘的思念。


    景平把布片好好放在玉匣里,展开厚厚的纸张看,再次傻眼——


    纸上密密麻麻,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我爹娘死了”。


    字体尚且幼稚,隐约能看出李爻后来笔走龙蛇的筋骨结构,头几张纸上满是皱褶,是泪痕洇花了连片墨迹;往后翻,湿痕渐渐少了;最后几张纸已是平平整整,字也工整、冷静了太多。


    胡伯见景平看得皱了眉,轻叹一声。


    他隐约知道这二人的关系已不能用“匪浅”来形容,才想着让景平知道这段往事也好。


    老人真心实意希望有人能疼他的小东家。


    “公子看出来了,这是王爷小时候写的。”胡伯道。


    景平陡而回神,深吸一口气,点了头。


    当年他得知爹娘没了之后,在姨婆怀里嚎啕大哭,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想起这事就会掉眼泪。但起码有姨婆不厌其烦的安抚。


    晏初这是在做什么?


    为什么要用痛到麻木的方式让自己接受事实?


    “南晋定都第一年,将军和夫人就没了。当时老将军在朝中惹人非议,四面楚歌,他担心先帝会寻个机会将李家满门灭了。我第一次见他对小东家严厉……他们隔辈亲了那么多年,那一刻老爷子可能真的心碎了。”


    依着胡伯讲述,小李爻得知爹娘战死的消息不吃不喝好几天,每天都在哭,爷爷回府就缠着对方问“爹娘真的死了么”、“爷爷最厉害了,你让他们回来”。


    老将军丧子心痛,看着年幼的孙儿心痛之余又不得不狠下心。


    “小东家当时还不到八岁,有一天他又不吃饭,老将军让他站在桌边看着自己吃。老朽看得出来,老爷子是拼尽力气才咽下心疼、狠下心……”胡伯缓缓地讲,思绪飘回那一刻。


    “老将军吃完饭,不急要老朽收拾碗筷,而是转向少东家,从未有过地严肃对他说‘我再和你说最后一次,你爹娘,我的儿子、儿媳,死了。以后不许反复来问。再过几年爷爷也会死,那时只剩你一个人,你也不活了么?你依然要活下去。所以你要知道,死亡很正常,只有软弱的人才会被悲恸迷了心。你若不想被左右,首先要去面对,接受了生老病死是事实,反而不会那么痛了。李家只剩咱们两个,爷爷需要你来撑起半个家’,”胡伯说到这叹了口气,“道理没错,但大人都难迅速接受的事,教小东家一个七岁多的孩子怎么接受?七岁啊……咳,正是似懂不懂的年纪。可自那次之后,小东家真的在瞬间长大了,他不再缠着爷爷,白天去给皇子做伴读,晚上回来多是将自己关在房里,甚至还给爷爷端茶倒水、嘘寒问暖。老将军怕他心里藏着事憋出大毛病,有一日偷偷去书房看他,见他哭着在纸上写满了‘我爹娘死了’。他心疼,但是没管。后来小东家写多了真的麻了、不哭了……最后他收敛将军和夫人的随身之物,连带娘亲的嘱托,和这一沓子事实,在树下挖坑亲手葬了。那以后,老朽再没见他掉过一滴眼泪……老将军没了的时候,他没来及见最后一面,赶回来只是在撤空的灵堂里静坐了三天。”


    景平翻着割心、冷冽的字,发现每页纸都被小李爻写了日期和页码,一共一百多页。他阖了阖眼睛,仔细将顺序捋齐——所以晏初不爱哭啊,怕是短短数日把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干了……


    “怎么……”景平捋到一半,奇道,“怎么中间少了些?”


    他拿给胡伯看,页码在某天中断过,第二十七到三十五张不见了。


    胡伯也皱眉,摇着头想不明白:“许是损了吧。”


    景平将所有东西重新放进黑玉匣子,仔细包严、埋好,对着埋东西的方位端正深鞠三个躬:二位放心吧,往后我会陪着他。让他平安喜乐、福气绵长。


    他折腾完这些也没心情收拾屋里了,去洗漱、换了衣裳,进书房安坐着理思绪。


    李爻打磨的无相香樟小木球静静躺在桌子上,景平随手拿来摩挲着。对方在他面前惯的没溜儿,到正事上又永远可靠。他悲怜地想:我少年无助时,好歹江湖逍遥,有姨婆伴着,后又得他哄着、逗着安慰;可他少年时,身份被多少人窥觑,身边有谁哄呢?


    心疼孩子的人总希望子女孙儿在自己的庇佑下成长得慢些,当年李老将军是有多少力所不能及的无奈,才对这块心头肉这般狠心……


    而后造就他一将功成、满身疮痍,到底是幸还是不幸?又后不后悔?


    事非经过不知难,景平不知。


    他怔怔出神,房门被敲响了,常怀推开门、身后跟着个中年儒士。


    儒士进门拱手作揖,景平先一愣,闪念间知道他是松钗。


    “常大哥去歇吧,我跟先生叙话几句。”景平道。


    他请松钗随便坐,熟络地摆弄茶具沏茶。


    松钗微笑看着:“公子与王爷越发像了。”


    景平茶斟半杯,坦然承认:“我不过是爱屋及乌。”


    松钗会意地笑着,言入正题:“宫中和左相府外多处有异动,若放任不管,乱事就在这一半日,是即刻上报压下来,还是……”


    景平还在摩挲那块无相把件,动作温柔如研磨思念细细伴茶,表情却渐渐阴恻起来:“让他们闹,而且……”他看向松钗,“咱们得适当给予便利、暗中推一把,才好赶在晏初回来前斩草除根。嗯……护好赵岐,他终归是仁义。”


    松钗点头,将事情抓重点细说,与景平勾兑得当,端茶喝干,起身走了。


    如李爻所料、如豫妃所言。


    太上皇威仪犹在,且就事论事的话,赵岐登位说得好听是应急之举,说不好听就是某朝篡位,乱臣逆子。


    如今赵晟回来就被软禁,太多人看得明白——“待到社稷安稳,还政于太上皇”是句屁话。


    左相府周围一直有禁军守卫。


    苏老爷像只困兽。他只是暗自庆幸,近来乱事太多,外孙大概还没腾出手来发落他。


    他打点关系,给闺女发了两封信,石沉大海。


    实在不知是守卫的小子收钱不办事,还是女儿得知他的算计,压根不想理他了。


    老头儿的花白头发又气多了不少。他暗骂闺女想不开,外戚转正,岂非更好?


    更深露重。


    苏禾打发老管家去睡,独自坐在窗边看天上的圆银盘子发呆。


    猝不及防间,他余光见暗影一晃,以为自己眼花,定睛细看确实有个黑衣人进了屋。


    黑衣人端身行礼,将面巾摘下来。


    苏禾看清之后,惊喜又戒备起来:“你我合谋复刻掌武令之计已经败露,还来做什么?老夫事败,即便抄斩也不会说出你跟扶摇,放心吧。”


    “相爷这就放弃了?”


    来人是福禄,他声音轻轻的:“露不一定败,如今赵岐篡位,皇上生大气,身子更要不行了,大人若能借机匡扶社稷,把名不正言不顺之人扯下来,往后的江山,就彻底是二殿下的了。”


    苏禾眯了眯眼睛,让父子二人鹬蚌相争皆损?


    甚是狠毒啊。


    “我深陷乱局自有道理,你又是为何?”


    福禄弯起嘴角,表情居然有一瞬的温柔,与前一刻阴毒的模样判若两人。


    他心里荡起一湾涟漪:折腾到头只为了给她演一场热闹,让她看见我。


    但他不能这么说。


    他躬身道:“自然是想得高官厚禄。富贵险中求,大人随奴才去见陛下,这之后一场大戏唱好了,一劳永逸。”


    苏禾皱眉道:“我是阶下囚,即便出得丞相府,皇宫大内怎么能进去?”


    福禄笑道:“陛下年幼时,曾与康南王在宫中的废弃宫苑里挖过一条出城密道,之前填死了。眼下奴才又让人挖开,不仅大人能进去,更有高手已经入宫了,咱们去瞧好吧。”


    第168章 宫变


    太靖阁的彩色琉璃拱顶将月光投在地面上, 影出斑斓的冷颜色。


    赵晟看着那堆色彩、咂着酒,自言自语似的道:“同是光芒,投影相同、形状相同、就连位置都相同, 太阳的缤纷暖融融的, 月光却冷, 晏初……传了捷报来, 说没说何时回来?”


    豫妃眼皮都不抬,只管给赵晟斟酒。


    樊星应道:“王爷只传了捷报,陛……”他所指“陛下”是赵岐, 不敢继续说了。


    赵晟刚睡一觉, 醒来就在喝酒,现在已经有点多了,干笑几声:“无妨,他怎么了?”


    “他尚未给王爷发班师诏令, 想来王爷还会在北关守些时候吧。”樊星没再称赵岐作陛下。


    赵晟感叹道:“庄别留一直在北关,这么多年与蒙兀拉扯不下, 晏初此去不过十几日,居然告大捷。满朝武将,没他一个文官顶用。”


    “王爷在军报中谦称是时运所致, 他腾空登平, 以空城诱敌深入, 言说这非是旁人敢为的, 还自罪了一番。”樊星道。


    “何罪之有啊, ”赵晟笑了笑, 喝两杯酒又问道, “他身子还好吗,提过没有?”


    “这……”樊星现在不在“御前”伺候了, 哪里知道得这么详细。


    “罢了,即便不好,他也不会说,向来对自己轻描淡写的。”赵晟摆摆手,摩挲着方竹报平安的腰佩,“御书房多宝阁的第二层屉子里有个牛皮小桶,是与政务无关的东西,让他们通融一下,拿过来。”


    樊星领命,刚要去办,侧门处突然有人说话:“贤婿可以自己去拿。”


    屋内人除了豫妃,皆大惊。


    众人循声看,来人根本不该出现在这——是左相苏禾。


    他身边跟了个太监,面如冠玉、脸色比樊星还干净,只是整个人罩着层冷森森的凛冽,模样根本不像伺候人的主儿,正是福禄。


    福禄目光落在豫妃身上,见她坐得离赵晟不远不近,向她微微颔首。


    豫妃则没看见他似的,淡淡地事不关己。


    “国丈为何在此,你如何从府里出来的?”赵晟站起来猛了,酒意上头,打了个晃。


    苏禾低笑两声:“臣能来此陛下该高兴,这足能证明陛下未到山穷水尽之地,还有人愿意支援陛下。”


    赵晟握紧腰佩几分,没说话,向殿外看,隐约看到院外站岗禁军的衣裳边。


    “贤婿的出路不在那边,”苏禾一指后殿,“咱们火烧太靖阁,乱中取变,才有得胜之机。”


    这夜月色甚明。


    但皇宫大内有一方永远阴暗的角落,是内侍庭的监牢。


    牢房在一座枯衰的院子里,院门匾额上只有个大大的“哀”字。为奴为婢本就悲哀,进了这地方是哀中之大。太多人被遗忘在这,出不去、不见天、被遗忘到死,像被丢在角落的垃圾,自行腐烂。


    哀牢的值守戍卫正数着天上的星星犯困。


    风吹着院中高树,响起有规律的节奏,让人昏昏欲睡。


    戍卫瞌睡得点了下头,搓搓冻得发僵的手,骂句街,换姿势继续站——守在这里祖上也是没积德。


    风过空隙的声音,依旧颇有节奏,他心道:从前不曾听过这种鬼哭风,是哪里漏了?天亮让造办司派人来看看。那帮势利眼,能不能给仔细修?


    正这么想,他忽而觉得颈后落了东西,很轻,大冬天的带着冰凉才格外明显。


    他用手一划拉——什么都没有。


    错觉吧?他想。


    但确实有东西,祸首已经乘着蛛丝,悄悄逃远了。


    片刻不到,困意像病毒一样蔓延,哀牢里外三道关闸的戍卫纷纷困得拾不起个儿,前后脚堆瘫在地。


    人摔、兵器落,短促的杂乱声过,幽暗的空间重新陷入死寂。


    哀牢大门外转出几道黑影。为首那人将一支细如鱼骨的金属针笛揣进怀里,再去戍卫身上摸出钥匙,直奔牢房最深处。


    这牢幽深至极,顶到头是个独牢。


    关着个破衣烂衫、头发花白的人。这人听见有脚步声,只睁开眼睛、望着昏黄灯火打亮的甬道,不动声色。


    铜钥匙的撞响声音在哀牢深处环响,明显极了。


    黑衣人打开牢门、解开那人脚镣,低声道:“章大人,外面变天了,苏相着小人放大人出去。”


    章遮行刺赵岐失败,被关在内侍庭哀牢。他以为很快就得吹灯拔蜡,但并没有。好几天过去,他像是被遗忘了,平安无事。


    他跟送饭的小太监搭话。


    起初小太监不愿跟他多说,但他曾是大理寺卿,言谈气度不凡,比哀牢最大的官儿都有官样儿。小太监知道他是谁,渐渐也就乐意跟他闲话两句。


    章遮这才知道外面闹出天大的乱子。


    他心底的死灰还余丁点星火,伺机复燃——乱中生变,或许有生机。


    是以他一改头几天等死的心态,该吃吃,该睡睡。顿时觉得这人呐,一旦心中存有希望,伙食都莫名好起来了。


    他问小太监是不是新帝登基要大赦天下?


    小太监没听说,只说上面安排什么,他们便送什么过来。


    他甚至偶有怀疑,有人在外面帮他关照了什么。


    确实有人关照,贺景平还养着他有用呢。


    眼下他的“希望”来了。


    章遮站起来,活动活动腿脚。


    黑衣人递上干净衣服:“苏大人说,让您行暗杀之事实在是难为了,眼下只要您帮忙把城外的事情搅乱,替您报净身之辱的约定依然算数。”


    章遮眼里泛滥着恨意。


    文人心底存着宁折勿弯的劲直,只是这口骨气从来没用对地方。他接过衣裳,在人前不吝地换过,将头发重新梳理好,迈步便往外走。


    黑衣人的下属见章遮离开,低声道:“头儿,救了他能换咱们被抓的兄弟们自由,现在大功告成,撤吧。”


    “你带人撤吧,沿途截杀郑铮的买卖损在李爻一人手里,我与他胜负未定,咽不下这口气,我要会会他、保住咱们道儿上的金字招牌。”这头领正是放蜘蛛偷袭官军、截杀郑铮未遂的杀手首领。


    属下拉着他不放:“李爻还在北关呢。”


    头领笑道:“他会回来,且乱生机遇,咱们借机立功、给弟兄们讨件官衣穿,就不用过刀口舔血的日子了。”


    属下几人眼睛亮闪,映着火光,低声道:“那我们随大哥一起!”


    时至五更。


    赵岐独自在御书房,没留人伺候。


    他看完景平拟定的民权令,对天下大同的构想心怀期待。


    说实话,他的帝位名不正、言不顺,但无所谓——他对李爻敬重又倍感抱歉,“民权令”这种破陈出新的法案在父皇手里不可能推行,而今他居位一天,便要尽责一天,做个像王父一样百姓为先的上位者。


    即便后人骂他忤逆不孝。


    赵岐拎得清,凡事不能什么都想要。


    他一点也不困,越想越兴奋,手边放着李爻边关大捷的战报,想将民权令的构想写给他知道。但贺大人嘱咐过,尽量莫让王爷阵前分心。


    这么一想,笔又顿住了。


    就这时,门外近侍通报一声,疾步进门,沉声道:“陛下,太靖阁走水了。”


    “什么!”赵岐惊而起身,出房门果然见太靖阁方向隐有火光,浓烟一团一团滚上天, “怎么会这样?父皇呢?快去救!”


    他情急之下乱了称谓。


    “陛下,禁军和内侍庭护卫已经过去了,但……那火或许是陛下自行放火。”近侍答。


    “孤……”好几天了,赵岐还不习惯称呼,顿挫片刻改口,“朕去看看!或许?父皇还至于不想活了吗!”


    近侍忙拦他:“陛下,太危险了!”


    一波未平,又有侍卫疾步来报:“陛下,先安殿无故走水,那里是纯木结构,今日风向又不好,火烧起来很猛。大火被带向后宫方向,陛下暂时安歇在御书房,莫要回寝宫。”


    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情。


    赵岐察觉不对,沉吟一瞬:“让花卿立刻入宫,通知禁军各将领戒备,”他站在御书房门前观远处火势,再次嘱咐,“着内侍庭高手快去救父皇,不容有万一!定要保全父皇无损伤。”


    他转脸回屋。


    闹出这样的事,方才的欣喜一扫而光。


    “你还念及父子亲情,一再让人救朕,为父听了实在欣慰。”后窗处突然有人说话。


    当然是赵晟。


    他居然是趁乱翻窗进来的。


    赵岐心一哆嗦,脚步顿挫。他身边的小太监是才跟着新帝的,人挺机灵,眼前爷儿俩一个皇上、一个太上皇,大眼瞪小眼的要起冲突。


    他没大声咋呼,扭身要偷偷出去叫人。


    可刚转头,一道影子拦在他面前。


    对方也穿着侍人衣裳,跟小太监算是熟脸儿——福禄公公平时不言不语,待人总是和气的。


    可眼下福禄嘴角裂出个冷笑,低道一声“对不住”,捂住小太监的嘴将他推抵在墙上,一刀扎心,干净利落。


    血花被压在伤口里,分毫不溅,显然是杀人的熟手。


    赵岐回头大惊:“叠淘!”


    叠淘一命归西。


    赵岐陡然回头,看向父亲。


    赵晟冷笑:“翅膀硬了?敢向你爹怒目而视了?”


    不待赵岐说话。


    苏禾迈着方步现身:“老臣不遗余力帮陛下匡扶大统。”


    他穿着左相官服,又变回精明沉稳的权臣模样,恭敬却不卑微地向赵晟递剑。


    赵晟看他一眼,漫不经心到多宝阁的第二个屉子里拿出他心心念念的牛皮小桶、揣进怀里,才接了剑。


    “来人!”赵岐大喝,他知道父亲有一剑杀他的狠心。他真慌了。


    但没人来。


    门外值守的侍卫不知为何都死了似的。


    长剑出鞘。


    赵晟陡而大笑:“真以为所有人都臣服你了?我能在这,便是早将你的近援摆平了。你看看,多可笑啊,父子、丈婿、外祖孙,为了权位走到如今一步。念你刚才顾及我,我不杀你,废你一条手臂,让你缺弊之人,难承大统。”


    话音落,赵晟快步上前。


    赵岐凛而后退。


    束手就擒?


    当然不能。


    他不知能否敌过父亲,但他确定不是福禄的对手。


    千钧之际,御书房大门闯进个黑衣人,向苏禾急报:“大人,皇后娘娘带着、不,是押着二殿下来了。说您要是动大殿下一根寒毛,她就……就……”话没说完,心口陡然一凉。


    须臾过后,痛感才漫散开,可他已经叫不出声了,只勉强低头看见长刀穿透胸膛,血珠子滴滴答答往下跳。


    下一刻,他半死不活的残躯被人一脚踹开。


    蓉辉郡主赵依整身武将打扮,甩落刀上血痕,还刀入鞘,侧步躬身,给皇后让路。


    皇后娘娘没穿后宫妇人雍容飘逸的长裙,剑袖倜傥,宽带封腰。她看似搂着赵屹,其实一柄匕首抵在那孩子后心:“夫君,你与我父亲合作,是让赵氏江山旁落;父亲,你动我岐儿,我便杀了你儿子。”


    此话一出,知情的、不知情的,全都惊了。


    赵晟一对眼珠子瞪得堪比牛铃铛,看向苏禾。


    郑铮自戕谏君时,质疑过赵屹的出身。但这事情死无对证太难查实了,赵晟一时懒得纠缠,就暂时放着。


    今日听皇后这番话,呆愣道:“什么……你说什么?屹儿是……是国丈的儿子……?”


    皇后叹气:“这为了权柄闹出的天大笑话,是瞒不住了,”她向苏禾道,“父亲收手,我自会好好待屹儿,这事终归不该殃及他一个孩子。”


    “报——”


    愈乱越乱。


    禁军令官急来,入眼满屋子人剑拔弩张,他闹不清急事该向谁报,索性不管了,囫囵一圈礼,又吆喝一声:“报!”


    赵晟、赵岐、蓉辉异口同声:“说!”


    令官道:“城外本来安稳的十万百姓突然重新向城门进发,说……”


    “说什么?”


    “说要当今圣上给瞻天道被坑杀的投诚顺匪一个说法。不能因为皇位更迭,就……糊弄过去了。”


    苏禾冷笑暗想:章遮这把大火总算是赶上了。


    赵晟思虑分毫,怒道:“说法?难不成要把朕绑去认错不成?”他凛声问,“谁去应对了?”


    令官答:“回太上皇,花都统去了。”


    这人选让人放心,更免得入宫来裹乱。


    赵晟眼中寒光一闪,提剑向赵岐刺过去:必需先复位再说,权柄旁落,如交刀于他人手,任其宰割!


    赵晟功夫寻常,赵岐也不怎么样。


    低手对低手倒势均力敌了。


    皇后惊呼着扯住赵屹退开,事到临头她终归不忍向七岁的孩子下手。


    星火间,一道黑影倏忽疾飞,正中赵晟手腕。他吃痛抽凉气,长剑“呛啷”落地。


    众人这才看清,打落长剑的是花盆里的鹅卵石。


    “赵依!”苏禾大怒,“你是逆贼之女,得天家饶恕不死,如今对活命恩人出手?”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蓉辉翻白糟老头子,揉身上前,拦在赵晟父子二人之间,一声呼哨,门外官军脚步声响起。可几乎同时,树上、房脊上也动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接连不断。


    门外呼喝、威慑、金石擦错之音顿时不绝于耳。


    显然是对立的两方动上手了。


    蓉辉怒瞪苏禾:“我听贺大人说你勾结江湖匪类、意图偷梁换柱,起初不信。如今看来半点不假!”她转向赵晟,“叔叔与他为伍,岂非也如我父,是与虎谋皮?”


    赵晟眼眸压了三分。


    他何尝不知?


    但两害相权取其轻,麻烦先解决眼下的。


    苏禾腆脸看蓉辉,好像看笑话,片刻“哈哈”狂笑起来:“那你呢?你以为贺泠是好东西?他暗中操持朝政、把控舆言,你以为他在干什么?他冠冕堂皇、维护李爻心里不值钱的百姓为先,他自己就干净么?那是遮羞布!他想弄权,他必要夺权!”


    蓉辉眼眸里焠出一道怒火,脸色倒看不出愤怒,她渐而有了将帅之才的沉冷,笑骂道:“姑奶奶脑袋被驴踢了,才跟你多费口舌!”话毕,掠步直逼苏禾。


    老头子哪里是郡主对手,他想跑,可腿肚子转筋了,眼看要被一招拿下,身边窗子毫无预兆地破开。


    一柄短匕首以四两拨千斤的巧力荡开蓉辉的配刀。


    贼影紧跟着跳窗而入,窝缩着以己身挡住苏禾。


    只这一招,蓉辉便知道对方不好对付。


    屋内所有人都在以不变应万变。


    不敢眨眼的僵持比屋外刀剑乱战还让人心惶惶。


    突然,不知是谁趁屋外大乱喝道:“苏禾逃狱、作乱犯上、挟持太上皇、谋刺圣上,人人得而诛之,取其性命者官升三级、赏金百两!”


    这道声音像旋风,在所有人脑袋里卷了一圈。


    卷出御书房内外骇人的静。


    这意味着么?


    苏禾彻底回过味了——乱局是贺泠有意促成!


    他背后起了一层白毛汗,扯着脖子冲外吼:“贺泠你这阴险的卑鄙小人!大伙儿别听他的,他口说无凭!老朽才是金主!老朽出三倍……”


    顿悟有何用?


    福禄不知所踪,身边只还有个不甚熟悉的江湖人。


    所有人都知道金主是阶下囚了。与三倍赏金相比,权利更让人眼热。


    屋外第二次起乱,官军和江湖人一道举着兵刃往御书房里冲,争先恐后活像妖精要吃唐僧肉。


    大乱中,蓉辉护着皇后、赵岐和赵屹,跳窗出去了;那黑衣高手本想守着几分江湖道义护佑苏禾风紧扯呼,可冲进来的人实在太多了,更没几个他自己的弟兄。


    他莫名但颇识时务,他为钱留下、为与李爻分胜负留下,却犯不上把命丢了。


    “大人珍重!”他在吵闹声中对苏禾叫唤一句,薅起赵晟,跳窗户跑了。


    可叹名利场成王败寇。


    左相苏禾谨小慎微、暗谋多年,最终落得被乱刀分尸的下场。


    第169章 祛恶


    天色擦亮, 东方微白,寒风猎猎中,朝霞和火把交汇出不暖和的光亮。


    邺阳北城, 十万幽州百姓堵在城门口。他们居然摆出个八方阵, 既与城上对峙, 又防御阵尾的庄别留。


    花信风登上城关时, 很是头大。面对百姓,“大不了开打、打服了为止”那一套,不大能用。


    更甚, 他看到许多百姓身上绑了酒坛子。


    庄别留曾说过, 他手里有大量湘妃怒,但怎么流到百姓手里去了!


    “城上的官儿,”百姓头领向花信风抱拳,他出列、丝毫不畏惧被一箭穿心, “我们只等一个时辰,等不到想要的结果就玉石俱焚, 让五湖四海的百姓看清为上之人的铁石心肠!”


    花信风听他逻辑、诉求皆明确,料他不是个胸无点墨的主儿:“事情正按部就班,与庄大人约定的天数也未到, 大伙儿为何突然等不及了?”


    “天子犯法与民同罪不是么?圣上既然要推民权令, 便是要张扬百姓权威!可他眼下说一套做一套, 是要对亲爹网开一面?”那人不懂运气, 竭尽全力喊出嘶哑的哀哭之音, 传到城上去。


    花信风眉头往下压:此事若不得善了, 圣上父子二人谁都不落好。民权令尚未公布, 是谁暗中挑唆?不能是景平吧?


    宫里大乱。


    那小子到底在算计什么……


    难道真要不破不立,将看不顺眼的全摔个稀碎?


    “民权令尚未推行, 先生闹下去,会使善令夭折。”花信风道。


    结果城下那人根本不理他了,示意同伴抬上高香往地上一戳,亲自点上。


    花信风:好,给我供上了。


    这如何是好……


    正自焦灼,远处官道上起了一层扬尘。瞭望哨位大喜来报:“都统,是王爷!康南王回来了!”


    李爻紧赶慢赶,在这要命的档口赶回来了。


    他带着几十风翼军,视庄别留的万人方队为无物,不打招呼、径直穿中缝而过。


    无人敢蹦出来阻拦。


    他一路过,将阵势看个大概,在城门下带马兜头,听过乱局简述,向花信风凛声吩咐:“昭之,分一半守军持梼杌符入都城救火、护驾!你留在这里压阵。”


    花信风见李爻这时还是副水萝卜尾巴长的模样,对他唾弃兼顾钦佩,应一声“得令”,着人去办。


    再看李爻,缰绳大撒把,对百姓的领头人一抱拳:“大哥带几个胆大的弟兄与我入城,亲自到御前要说法吧!”他吩咐身边人,“让几匹马。”


    领头人一愣。


    他想过对方会劝、会拖、甚至开打,独没想到对方能给他拔创。


    他脑袋发懵,身边一人畏畏缩缩、低声道:“不能去,小心他骗你进城将你杀了。”


    此时,李爻与对方相隔三丈余。


    他一扬手,身边护军会意,骑马举火把上前照亮——百姓们在城外等了好些天,个个破衣烂衫、灰头土脸。可那畏畏缩缩的人衣裳颜色虽不艳丽,却很是干净。


    “哟,瞧我这眼神,不识章公公大驾。我就说么,”李爻冷笑着在鼻子边上扇扇,“原来是你这条臭鱼,搅了满锅汤。”


    章遮实在没想到李爻能来,更没想到他蔫头耷拉眼也被对方一眼认出来,心知不妙,退入人群中,要借助百姓的遮掩跑路。


    “章公公心怀百姓,本王替你歃血,聊表心意吧!”李爻在他背后慢悠悠地道。


    这话不对,章遮撒丫子就跑。


    可只跑出两步,右腿膝窝剧痛。李爻居然一箭避过数人遮挡,正中目标。


    “来呀,给我绑了,戳到高香边儿上,那地方看热闹方便。”李爻道。


    随行骑军即刻过去,将章遮也绑成一根“高香”,戳在城关下。


    “好了,哪几位随我入宫面圣?”李爻将手/弩随手扔给身边护军。


    百姓见他怀柔狠戾并存,敬畏道:“你是康南王李爻?”


    李爻指着自己一脑袋白头发:“蝎子的那什么,独一份儿的。”


    百姓的领头人家居幽州、年纪不算小,知道李家的二臣骂名缘何而来,如今看见活的李爻心生亲近,试探着问道:“幽州……当真……大捷了?”


    军务不便详述,李爻只是点了点头。


    “但……”对方咽了咽,瞥一眼被绑成一根香的章遮,王爷与他所言情况不大相同。


    李爻恣意拿马鞭儿翻出个花:“唔,诸位身上绑了这么多炸雷,能将半个都城炸上天,我若耍花样,岂非闹出历朝历代最磕碜的围城之局?”


    那人终于一拍胸口:“可以,我们信你,谁跟我随王爷入宫面圣?”


    眨眼功夫五六人出列。


    “还有个事儿,”李爻仰头看向皇宫方向,火照黑烟,天上一层暗沙罩着,“宫里不一定闹成什么样了,诸位得将身上的酒瓶子卸了去,我可不想变成有心之人的下酒菜。”


    宫内已经大乱了。


    太靖阁、太和殿、先安殿、甚至御花园多处起火。冬季干燥,西北风一刮,火烧连营。禁军救火、搜寻乱匪、护驾忙得不可开交,总觉得多少人都忙不过来。


    苏禾已死。


    宫内流窜的亡命徒也非全是听命于他的□□杀手,还有一部分是福禄召进宫的牵机处散众。


    眼下群龙无首变成浑水摸鱼,他们顺手牵羊之后趁乱逃窜。


    李爻刚入宫就撞见一伙江湖人往宫外冲,张牙舞爪、每人刀上都挂着血。


    他们欺软怕硬——遇见三五人的侍人小队就杀人抢劫,遇见官军则四散逃开、再聚集。


    眼下,阎王敲门,他们跟李爻对上了。


    王爷懒得废话,抬手两箭,冲在最前面的两人即刻吹灯拔蜡。


    紧跟着,风翼军百夫长带人向前冲。


    江湖人武艺高强,看不上刀口比脸还干净的禁军,也鄙视多年不曾上战场的内陆驻军,但眼下他们对上的是尸山血海里活出来的边防军。


    慌乱之中,高下立见。


    江湖人各自为战。功夫不济的被斩当下,所谓高手以为能逃出生天,却被百步穿杨的弓/弩手射中。


    不大一会儿功夫,他们被一锅端干净。


    随李爻入宫的几名百姓目瞪口呆。


    李爻淡淡瞥那几人一眼,心有同情,也意在威慑——你们所做之事,要豁出死去。


    但想象与眼见天壤之别。


    生死一刹那,你们豁得出去吗?


    他收回目光,扯下自己的腰牌,扔给一旁亲卫:“去殿前司传令,告诉他们配合入宫的防军将救火、稽乱分成两队,各司其职,乱得跟熬粥似的成什么样子?要是这点事都做不好,脑袋别想要了。”


    亲卫即刻去了。


    李爻一路往宫苑深处赶,遇到江湖人便杀。


    至太靖阁大院之外,远远看见后殿滚着浓烟,景平颀然而立,与赵岐在殿门口高阶之上,身后是蓉辉带着禁军不知与殿里的谁僵持。


    他阶前下马,快步而上。


    官军听见声音纷纷回头,见是他来左右分开通路。


    李爻目光落在景平身上,闷声将臭小子从头到脚打量一遍,见对方身上无伤、面色平和,看见自己两眼冒着惊喜,放下心来。


    他又看向殿内——赵晟端坐龙椅上,身旁有侍人挟持了皇后和二皇子,扶摇站在他身边,豫妃则远远坐着,另有个面目极好看的内侍庭公公陪伴。


    殿门附近,一众江湖杀手、牵机处残党、少部分见太上皇大势苟延残喘的内侍庭太监正与为数不多的禁军对峙。


    “晏初……”赵晟遥遥开口,“你来护驾的么?朕很挂念你的身体,身边带着几个流民做什么?”


    李爻端行一礼,没回答,低声问:“什么情况?”


    蓉辉抢先道:“局面本来控制下了,扶摇突然与太上皇说了什么,太上皇随他冲回太靖阁,从匾额后面拿了什么东西。后来只言片语间说那是给你的方子……晏初哥、啊……王爷你怎么了?”蓉辉话说到这,看李爻似乎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接着道,“他们还挟持了皇后娘娘……说圣上若执意不还政,便要清君侧,去母留子,”她压低声音,“有两万禁军在东门,贺大人暂未让动。”


    李爻心思一凛,看向景平——他到底在意那方子,否则禁军早就动了。


    自乱事开始,景平便把他往边关推。煞费心思不让他在情义与苍生之间做抉择,不遗余力地替他做“坏事”,把清名留给他,恶名自己背。


    而最终,景平还是因为自己被对方拿捏。


    李爻想到这心口发烫。


    景平似是心有所感,向他看来,这要命的档口那臭小子居然挺俏皮地冲他眨了眨眼,一笑露齿。


    李爻让他闪了眼睛、心跳崴脚,转回目光看赵晟和扶摇。


    清君侧……真想得出来啊。


    他眼里凛出杀意,突然扬手——弩箭激发而出,直奔扶摇而去。


    李爻只要动手,就是奔着要命去的。


    箭矢星火流直,眨眼功夫要给扶摇一箭封喉。斜向里陡然寒光忽闪,“呛”一声响,箭被飞镖打偏,贴着扶摇的脖子擦过去。


    扶摇颈侧一行鲜血淌下来。


    他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向李爻怒目而视。


    “看什么?”李爻笑道,“论清君侧,最该清的就是你。”他眼观六路,看到暗影里扔飞镖的是个窝缩身影,身姿异常熟悉,是……曾暗杀郑铮不成的杀手。


    “阁下是江湖中人,来朝堂之上蹚什么浑水?”


    那人知道李爻认出他了,笑道:“我是个武痴,想与王爷一决高下,还想为弟兄们拼得锦衣加身。”


    李爻冷哼一声,背着手向蓉辉打个军中暗语。


    蓉辉即刻懂了,仗着身型娇小,悄悄往后退,去调兵了——李爻叫她悄悄的。


    “晏初,”赵晟摇摇晃晃站起来,“朕问你的话,你为何不回答?”他往怀里摸,摸出从御书房拿来的牛皮小桶,“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吗?”


    他当众打开牛皮桶,里面是一沓子宣纸。纸张迎风招展,近前人都看清了,上面字迹幼稚,写满了“我爹娘死了”。


    景平心惊——晏初父母“衣冠冢”里缺少的数页在赵晟手上?


    他看向李爻,对方俊脸被朝阳映着、冷若冰霜,半点情绪不外露。


    “还记得吗?你爹娘殉国之后你那么难过,仿佛哭干了一辈子的眼泪……是朕陪着你啊,这是你的伤心,朕一直留着,朕待你从来都真心,你如今也要反朕吗?!”


    景平心里冒火:你明知有解药却不给他,安得什么真心?又怎能将这般割心的东西当众拿出来!


    李爻看赵晟片刻,叹了口气:“你若心怀天下人,我乐意把命都给你。”


    这是对赵晟的全盘否定了。


    赵晟眉头皱起来,双手发抖:“你……你终于承认要反朕了?”


    “臣不反赵家江山。征战逆乱,百姓凄苦,不值得,”李爻叉手躬身,“臣请太上皇先行养好身体,再论其他。”


    “你……你……”赵晟接连说好几个“你”,后话卡壳。


    就在这时,太靖阁后殿的黑烟更浓了,滚滚直冲上天,侍卫脚踩风火轮来报:“陛下!太靖阁后殿死灰复燃,愈发控制不住。”


    报信声音很大,殿内外都听见了,江湖人渐而惊惶。


    “太上皇请先出来再议其他,”李爻将语调柔缓了些,“往后少些社稷忧心,不好吗?”


    赵晟瞪着李爻,他从未对李爻目露这般凶狠,突然凄苦大笑起来:“晏初,朕一直许你三军之中说一不二,若有一天教你不得离营却不许发号施令,你乐意吗?”他将手中宣纸撕碎、洒开,纸张随风飞散、雪花片似的,“再议其他?没得议!”


    话音落,皇后冷淡淡地道:“赵晟,你自己不想好好活,也让他们随你陪葬吗?”她环指周围拥护赵晟的众人。


    这话极有感染力,江湖人更加左顾右盼。


    话也同样感染了一直看“热闹”、前来讨说法的百姓。他终于想起自己的目的了,喝道:“你为天下之主,为何背信弃义,将归顺于你的百姓悉数坑杀?”


    赵晟不屑道:“他们反朕,当然要杀。”


    因果倒置混乱,不好接话。


    那老百姓被他气得额角青筋暴起,正待破口大骂,深吸气、酝酿到一半……


    皇后娘娘身子蓦地一晃,护住二皇子赵屹,径直向殿外冲来。


    慌乱中没得示下,无一人敢砍皇后。


    李爻第一个反应过来,凛喝一声:“动手!”


    话音落,他去迎皇后,与几名拉开架势的江湖人擦错而过,将不识好歹之人一招毙命。


    景平紧随其后。恍惚间,他仿佛回到初见李爻那日——荒草丛中,衣袂、白发皆飘摇,放倒十几人,片血不染身的大英雄在眼前。


    而景平不再是眼睛跟不上对方速度的少年郎。


    说时迟那时快,皇后娘娘在赵屹背上一推,将他向李爻送过去——她终归是不忍心。


    但多可笑,养了这么多年的孩子是同父异母的弟弟。


    李爻身法如电,见赵屹飞扑过来、四下抓瞎,让过他身子,反手扯住他背心衣裳拽起来,把他当个球抛给景平。


    二皇子被二人接力赛似的传到禁军阵营中。


    赵晟眼见事态要失控,抢上两步,抽刀架在皇后脖子上:“住手!”


    比李爻更急的是当今圣上赵岐,他冲出保护丛,呼喝下令:“住手!都住手!别伤母后!”


    声音都喊破了。


    双方果然住手了。


    皇后淡淡看一眼赵晟。二人至少曾经貌合神离,而今她眼睛里是不加修饰的嫌弃,一句话都不想与他说。


    她向景平道:“贺泠,你助岐儿社稷平稳,三载之后,我会给你最想要的东西。你娘亲留下的。”


    景平莫名一瞬,便心神震颤:毒方果然在她手上?


    “岐儿,”皇后又对儿子道,“做君王刚柔并济,你心太软,这不行的。断不去的情义,娘帮你断!”她话音、眸色陡然皆冷,毫无顾忌地提起挟持赵屹的匕首,向赵晟刺去。


    赵晟大骇,几乎没反应过来便下腹剧痛。


    他与皇后感情淡漠,但道她识大局、行事得体,自问多年与她相敬如宾。


    万没想到这柔顺的女人翻脸似翻书,下手毫不留情。


    疼痛之后,是上头的暴怒。


    赵晟发起狠来,扯住皇后头发,长刀不留情地往对方脖子上抹去。


    鲜血顿时扑涌而出,顷刻染红了皇后的衣裳。


    夫妻二人彼此一刀断了结发情分、也彻底斩断了赵岐的心。


    圣上惨嚎一声,毫无预兆地向后仰摔下去。


    倒是那小不点赵屹,大喊一声“母后”,想冲过去。


    被景平手疾眼快地薅住衣领,再次反扔给一旁护军。


    变故突发,李爻也没想到。


    他心下对皇后几番敬重,却无暇唏嘘,呼哨一声,风翼军、禁军彻底与众江湖人战在一处。


    在这关键时刻,蓉辉将皇城外的禁军调来了,乱局很快被压制。


    期间,那武痴杀手几次想上前与李爻挑衅,都被风翼军拦下——吾等在此,岂容宵小造次?


    他彻底傻了,自问武艺高强,自以为万军阵前能冲至上将咫尺内,谁知事到临头,李爻半眼都没工夫分给他。


    一片乱战中,没人对赵晟下手。


    他与李爻隔过刀光剑影相望,向扶摇伸手。


    扶摇眼泪流了满脸,他想跟赵晟说什么,张了张嘴没说出口,默默从怀里摸出方子递在赵晟手上。


    “你的解药方子,晏初,”赵晟淡淡的,伤口很疼,他说话有些气喘,“我若不是……为了它,不用再回火场来。”


    李爻没说话。


    景平一脚踹倒一名内侍庭侍人,喝道:“如何肯给我,依旧是要帝位?”


    赵晟垂眼看自己腹部血流汩汩,低头抬头间他已经眼前发黑:“我……活不了了,连你都背离我……索性都毁去,”然后,他居然将方子揉成一团,塞嘴里吃了,“晏初啊,黄泉路上……我等着你。”


    景平急怒撞头,要往前冲,被李爻一把拉住。


    火越来越大,李爻没戴面罩,已经开始咳嗽。


    他在景平腕上轻轻摩挲着,像是安抚,无言地向他笑着摇了摇头:为我做得够多了。


    片刻,他放开对方,还刀入鞘。腾出手来从怀里摸出个东西。


    是那黑镯子,已经被破开了裂口,老将军的骨头圈已被取下了。


    李爻向赵晟端地叉手行礼,恭敬、郑重,跟着巧劲一抛。镯子落在赵晟脚边。


    “即及黄泉,无相见也。”李爻淡声道。


    弹指一挥间,赵晟表情变化翻覆,最后他仰天大笑。


    肚子上好大个伤口,一笑血就往外涌,他却不知道疼。


    那笑更分不清是疯还是悲。


    他看向金殿方向——朱墙金顶暂且安宁,与太靖阁遥遥对立。


    郑老师的三缕忠魂还在看着朕么?


    太靖阁后的火越烧越大,热气涨碎了拱顶的彩琉璃,尖利的碎片噼里啪啦往下落。


    扶摇和樊星护住赵晟,想扶他到殿外去,却被他一把推开。


    他木讷转身,默默走入后殿大火中。


    烈火无情,烧尽糊涂帝王一身的痴妄贪戾,让罪孽变成飞灰,随一阵风去。或许飘到山河江川各处,去看何谓海宁天青;也或许直坠黄泉路,等一个印证,看李爻是否与他再也不相见。


    扶摇呆愣愣地看着大火,又回头看一眼李爻,遽然鼓起勇气、嘶喊着冲入大火中——陛下,你说满朝文武只有李爻曾真心待你,他背叛你,你就不要活了么?而我为你算尽退路,你看不到我……我在你心里终归比不过他万一。但我至少愿意陪你刀山火海。单论这一点,我赢过他了。


    火舌飞扬中,扶摇扑住了谁的残破身躯。对方已经无力将他推开了。


    他用尽力气,死死纠缠,去寻一方无人看见的至死不渝。


    为何这么深情?


    他隐约知道,又不大知道,但已经不重要了。


    南晋最大的祸头死了。


    内乱被李爻毫无顾忌地压下去。


    只是太靖阁的大火太大了,最后烧成一团冲天火炬。


    烈火中有人幽幽唱着歌:“一兴八百年,一死望夷宫。寄语家与国,人凶非宅凶。”


    宫中妖仙又在唱《凶宅》。


    如今恶人已去,家国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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