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乍泄


    当我站在瀑布前, 觉得非常的难过,我总觉得,应该是两个人站在这里。——《春光乍泄》


    “妹妹。”盛嘉宜刚走进酒吧, 就被程良西拉过去,“这里。”


    “怎么想起要来酒吧?”盛嘉宜问, 她并不适应这样嘈杂的环境,被浓烈的酒精味熏得皱起眉毛,“这里不会被拍到吗?”


    “会员制, 狗仔进不来。”李丽霞说, 她应该已经喝了几瓶, 醉醺醺的,脸上浮起来不正常的红晕, “再说了,被拍到又怎么样,整个娱乐圈里也就你不爱出门, 你越是这样,狗仔就越爱盯着你写,想看乖乖仔暴露出和平时不符合的样子,知不知道?反观我们这些爱玩的,无论怎么玩, 都* 没有人在乎。”


    盛嘉宜把她凑过来的脸往外挡了挡:“你喝醉了,霞姐。”


    “我没醉。”她大声道。


    “霞姐准备离婚了。”程良西在盛嘉宜耳边小声道。


    “离婚”李丽霞醉醺醺又靠过来,拉着盛嘉宜, “Ana我跟你说, 千万不要相信有钱男人的鬼话, 他们能赚到钱,说明他们都精明的不得了, 骗起人来比谁都厉害。要找一个你能拿捏的住的,怕你的”


    盛嘉宜被她一口又一口酒气喷在脸上,又不能躲开,只能耐着性子哄她:“好了好了,我知道了,霞姐。”


    “为程少接风洗尘,祝贺他度假归来。”李丽霞又端起酒杯,“也祝贺你,如今红得发紫,当巨星的感觉怎么样,还不赖吧?”


    “听说亚影找你拍电影,给你递的本子开出五百万片酬。”程良西在一边接话,“比给我开的价都要高,你接了那部电影吗?”


    “哪一部。”


    “亚影筹拍的那部《喜临门》。”


    “没有,但是我去试了镜。”盛嘉宜想了想那天试镜的内容。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盛嘉宜发觉自己也到了制片方也会小心翼翼哄着,请她先看剧本,并询问修改意见的程度。


    刚拍戏的那两年,谈不上有休息的时间,香江有名一些的明星都是同时呆四五个剧组,她这样正处于上升期的年轻影星就更加是这样,睡觉是一件奢侈的事情,长时间体力和脑力的透支加重她对这个行业的厌倦,日复一日练习相同的表情,大笑、大哭、微笑、生气、苦恼、郁闷、欢喜,就像长久地戴上一副面具一样,久而久之塑料胶壳嵌入皮肤里,再也取不下来,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看电影和拍电影不一样,拍戏的演员并不一定知道全部的故事,尤其是香江这样流行临开拍前才拿到剧本,大家围坐在一起读一遍就开机的地方,很多时候只有化完妆,换上角色的衣服,盛嘉宜才会有一种,哦,原来到了我开始拍戏的感觉。


    高强度的走戏也意味着经验的迅速积累,对盛嘉宜这种学习能力强的演员来说,三年拍了五十多部电影,大抵也赶上了许多资深演员一辈子演过的电影数量。用之前合作过的一个知名大导演的话来说,嘉宜你很多时候已经到了睁开眼见就知道一个要笑的角色该是爆笑还是大笑还是微微一笑,哭的时候知道眼泪该顺着你的左脸流下来好看还是含在眼眶里半掉不掉来的惊艳,如果不给你一个有深度一点的角色就让你演一个花瓶的话,你简直能演得比喝水还要简单。


    这种情况直到去了吴哥窟拍《夏夜》,才开始有了片刻的喘息。


    在柏威夏寺的悬崖之巅,盛嘉宜第一次接触到她饰演的角色的灵魂。


    前阵子亚影的贺若琳再次邀请她来拍一部群星璀璨的爆笑喜剧片的时候,盛嘉宜去试了镜,她穿着仙气飘飘的戏服被威亚吊到房顶上坐下,然后又开始重复之前那套爆笑、大笑、微笑的动作的时候,她就已经开始觉得腻烦。


    “我推了。”她对面前的程良西说,“不想演那么无聊的电影。”


    “你现在能懂我的感觉了?”程良西在黑暗里和她碰了碰酒杯,了然地笑了起来,“以前总说我拍戏挑剧本,现在自己也知道了,对不对?”


    “我和你还是不一样的。”盛嘉宜咬死不肯承认自己跟程良西一样醉心于探索艺术,“我现在没有必要花那么多精力轧戏,太辛苦了,能拍好郑导现在这一部就已经很好了。”


    程良西顿了顿。


    灯红酒绿下,摇滚音乐吵得盛嘉宜神经直跳。


    李丽霞还在一边发酒疯,换了别的人在哄着她,都是跟过来的几个小演员,盛嘉宜都不太认识,只认得出里面有一个无线的演员,叫李孟佳,以前在一部电影里演了李丽霞的好友,后来就变成了李丽霞的小跟班,李丽霞带着她参加过几次聚会。


    影坛以前有句话,叫做想要上一线影星的桌吃饭,女星里要哄好李丽霞,男星里要讨好程良西,因为这两个人爱交朋友,喜欢聚会,而且愿意提携后辈,被他们带着去重要的场合转几圈,说不定就能认识哪个大导演。


    李孟佳是最殷勤的那一个,她拿着帕子,给李丽霞擦漏在她身上的酒,把别人都挡在外面。


    就有插不上手的两个小演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站起来坐到盛嘉宜身边,贴着她,亲亲热热的叫:“嘉宜。”


    其中一个波浪卷长发的女星递过来一杯酒:“我敬你。”


    盛嘉宜温和但冷淡地点点头,和她碰了碰。


    “我去电影院里看了《风云》。”那个女星自顾自说道,“你演得实在是太好了,和你比,其余所有人都黯然失色。”


    盛嘉宜笑了笑,没有作声。


    对方看到她的态度,就知道她不是李丽霞那种性格的人,坐了没多久,就知趣拿着酒杯离开,给盛嘉宜和程良西留了一片真空地带。”你没想过提携两个自己人?”程良西全程目睹盛嘉宜的态度,“把她们送进郑安容或者李孟华的剧组,他们会感谢你一辈子,这也是你培植的自己的势力,在娱乐圈里混,不能总是做一匹孤狼。”


    “就像你对我一样?”盛嘉宜睨了他一眼,程良西那张漂亮的脸在闪烁的光彩下,绚丽夺目。


    “是,就像我对你一样。”程良西摊手,“难道不是很成功?论票房号召力,你现在是名副其实的港圈一姐,如果我需要你的帮助,你难道不会帮我?”


    “说真的,我不喜欢做这些事。”盛嘉宜把酒杯放下,“而且我也不是没有做过,谢嘉诚不就是我推荐给郑导的。”


    “他那样成名已久的巨星没有用。”


    “但是他会感谢我。”盛嘉宜说,“这就足够了,对我来说,花最少的精力做最正确的事,比花大时间做不确定的事情,要重要得多。”


    谢嘉诚这个角色,如果不是程良西缺位,肯定是要落到他身上的,所以这个时候,他难免捏着几分酸意道:“谢嘉诚?也难怪,他要是再不考虑转型,按照原来唱唱跳跳的路走下去,确实难红几年了。”


    “你说话真刻薄。”盛嘉宜毫不犹豫反驳道,“能红十多年已经很不错了,多少人这辈子都红不了,也没有人会一辈子红到底。”


    “还记得我们离岛的公路上聊过这个话题吗?”他揽过盛嘉宜的肩膀,拍了拍,“在影坛混,年轻的时候靠长相和人气,年纪大了靠人脉和江湖地位,人气变不成人脉,冇得搞啦。”


    “不然怎么都叫你程少呢?想必你有人脉啰?是不是三教九流都要卖你一个面子?以后遇上事,谁给谁帮忙还不知道呢。”盛嘉宜把他的手拽下来,“别跟我搂搂抱抱,我有男朋友了。”


    “你那个男朋友。”程良西就笑了起来,“一个月会看你几次?一次?”


    “男人天天跟我在一起,我会腻。”盛嘉宜说。


    程良西嘴角一僵。


    “我去一趟洗手间。”盛嘉宜站起来,拨开人群就走。


    舞池里人群攒动,空气里弥漫着难闻的烟酒混合味道,盛嘉宜艰难从夹缝里挤出去。


    她很少来酒吧,倒没有别的原因,小时候见过太多歌舞厅里的场景,大了自己就不爱去,不喜欢躁动的鼓点和爆裂的音乐,更不喜欢被酒精控制下混乱的思维。


    冰冷的水泼在脸上,盛嘉宜抬头看镜子里的自己。


    她的眉骨,已经褪去最后一丝青涩,变得更加深邃,典型的混血儿才有的骨相,比起欧洲人的大开大合减少一分,比起亚洲人的温婉含蓄加上一分。她的脸和盛婉至少有七分相似,从前三分不似,更多是因为她始终没有盛婉那股媚态。


    过去盛婉说是因为她太倔强了。


    水滴从她的脸庞滑落,滴到锁骨上。


    雪肤黑发红唇。


    事实证明,她确实是盛婉的女儿。


    盛嘉宜在洗手间磨蹭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往楼下走。


    才刚到舞池,就听到远处一阵急促的尖叫声。


    盛嘉宜脚步一顿。


    那声音,似乎是李丽霞发出来的?


    她瞳孔微睁,心里暗道一声坏了,迅速往原处快步走去。


    刚走几步,又是几声玻璃酒瓶破碎的声音,尖叫声更多了,还混杂着其他人叫喊和怒斥,盛嘉宜越走越快,她挤开人群看到李丽霞的时候,她正站得笔直,一脸红晕却怒目而视对面。


    盛嘉宜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瞥见一旁李丽霞的小跟班李孟佳,正一脸红肿,坐在地上,她的面前,是一堆绿色的玻璃碎渣,而她的对面,站着一群黑衣壮汉,最当前那人,身穿黑色短袖,露出来的胳膊上,纹着狰狞的阎王刺青图。


    春光乍泄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程良西才说到什么江湖地位、人脉, 江湖就真的找上了门。


    盛嘉宜暗骂他一句,真是乌鸦嘴!


    都说香江娱乐圈是阴影下的盛世,这话说的没有一点错。据说香江有大大小小近百个帮会, 影视行业与□□牵连之深外人难以想象,投资方十之有七出自此行业, 影视公司老板多多少少都有道上背景,盛嘉宜的大老板赵士荣和有荃湾老大之称的方镇虎是拜把子兄弟,何季韩背后的林老板与陈虎便是出生入死的哥们。再仔细探究一些, 没有哪个能混出头的明星背后没有道上人的扶持。


    陈虎算是有名气的人, 在新安会里说得上话, 又是个电影老板,对着电影明星, 都威风惯了。


    程良西站在那里,看起来也很紧张。


    “这是怎么了?”盛嘉宜故作吃惊道,“陈先生, 孟佳怎么得罪你了?”


    纹着刺青的男人转过头,呦了一声,色眯眯的眼神在盛嘉宜身上转了转,最终还是意犹未尽地别过头去:“这不是盛小姐吗?稀客稀客,难得见你来一次酒吧。”他摆摆手, “今天这事和你没关系。”又指着地上的李孟佳,啐了一口,“哥今天只跟这个女仔计较, 叫她过来陪我们玩一玩, 她不肯来。”


    “陈虎。”李丽霞怒斥他, “你不要欺人太甚,这里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滚出去。”


    陈虎一愣,然后哈哈大笑:“这话说了好笑,九龙还有我陈虎不能撒野的地方,你们说,有没有意思?”


    他身后的人纷纷跟着笑了起来。


    “阿霞,我劝你识相一点,放这个女仔过来,你要是不肯也有办法——”陈虎笑得前俯后仰,一身酒意难以遮掩,“你自己来陪我们玩,不就成了?我看今天这里大明星们很多嘛,程少、阿霞,都是会唱歌的,还有”


    即便喝了不少酒,陈虎到底还长了个脑子,没敢把盛嘉宜算上。


    这位现在可是小徐少的女友,徐家跟港督关系好,他不敢得罪,盛小姐自己也跟警察关系匪浅,陈虎扪心自问还是不敢得罪。不过盛嘉宜么,圈内出了名的会明哲保身的人,喜欢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跟李丽霞这个爱出头爱拉小圈子的人不太一样,据说盛小姐曾遇上帮会来剧组砸场子,摄影机砸得粉碎,她就坐在旁边椅子上看书,眼皮都没抬一下。最后还是她经纪人何老板出马,给了那些闹事的人一个警告。


    陈虎也不担心她主动找事。


    “你放屁。”李丽霞咬牙切齿骂陈虎,“你是什么东西?敢叫我陪你?”


    这话一出,陈虎的脸色就阴沉了下来。


    陈虎明面上算个老板,投资建筑行业和影视行业,暗地里,他算是旺角这片地区的老大,旺角繁华,商铺林立,陈虎能在这里立足,势力不小。从前整个九龙都是和胜会的天下,陈虎是由胜会龙头一手提拔,后来和胜会分崩离析,他另投他人门下,倒是在这里称王称霸。


    “臭娘们。”他骂骂咧咧,“不关你的事你也要管,真是给你脸你不要,一个戏子,还真把自己当个名流了。”他一招手,“把她们两个都拉过来。”


    程良西一把拽住李丽霞的手把她拉到身后:“陈虎。”他的面色是盛嘉宜从来没见过的严肃,“在公众场合闹得这么难看,不合适吧。”


    陈虎看着他,啧了一声:“行,程少,你也要当英雄,你们这群人,一个赛一个的有名气,我惹不起。”


    他从后腰拔出了一把短刀,雪亮的刀刃反射着银亮的光芒。


    “我把话放在这里,程少,你退一步,我退一步,你好,我也好。要是今天害我在这里丢了面子,那我就叫大家都没了里子。她——”他一手指李孟佳,一手拿刀对着程良西,“我要定了,这女仔之前跟我有一腿,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私事,谁敢拦,别怪今天在这里见血。”


    程良西被那短刀指着喉咙,面色微变。


    “就是叫她唱个歌,怎么这么难使唤,是现在跟了那个王老板,就不把我虎哥放在眼里了吗?”陈虎喷着酒气,摇摇摆摆挥舞着双手,“你这个臭婊|子,之前在饭桌上叫我亲亲热热的,我还给了你广告拍,现在攀上高枝翻脸不认人?我呸!”


    盛嘉宜微微侧头向后看了一眼,只见陈虎带了至少有二十个小弟在身边,把这一小片区域围得水泄不通。


    两个马仔上前,拖着李孟佳就要起来,李孟佳发出短促的尖叫,拼命挣扎起来。


    她越挣扎,陈虎就越觉得有意思,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就像在看一只做无用功的困兽。


    玻璃渣划伤了李孟佳的大腿,鲜红的血液淌到地上。


    程良西死死拽住李丽霞,不让她上前帮助李孟佳。


    李孟佳进圈的理由不是秘密,据说她是为了替赌鬼父亲还债才签了无线拍戏,这样的女孩,娱乐圈有许多,香江毗邻澳城赌场,平凡的人做着一夜暴富的美梦,混迹在街巷上的人自以为自己是电影里的赌神,学会一点伎俩就想着去发财,到最后一个个都是负债累累,还要连累家人。


    李孟佳跟过很多人,做过许多人的情妇,她长得漂亮,名声却一直很差,因为口碑不好,所以观众缘也不好,始终只能停留在二三线的位置上。盛嘉宜对她的印象倒是不错,记得她长相虽然艳丽,但性格很是内向,并不是外头传得那种水性杨花的女人。


    李孟佳始终不明白当美貌不足以成为她的武器的时候,它就是一个累赘。


    盛嘉宜垂眸,看着李孟佳哭喊着被拖拽着,她泪痕满面,头发沾在脸上,狼狈不已。


    盛嘉宜见过形形色色的人。


    城寨里很乱,她母亲管理着城寨十二家牌馆、六家红馆、三家歌舞厅,对她最大的要求就是不要出去惹事生非,盛婉说特意赶来城寨这些地方的男人,都是脑子不正常的人,很大一部分都心理变态,她还小,看到任何事都不要声张,见到什么画面不要尖叫,和自己没有关系的事远远躲开,就算有人死在面前,也要装作看不见,从尸体上跨过去,赶紧回家。


    麻烦进了家门,就会有更多麻烦,所以一开始,就不要去招惹麻烦。


    盛婉说这个世界上也许需要英雄,但英雄不会拯救每一个人,英雄到场的时候总会死掉很多人,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成为英雄,英雄更加不会消灭苦难,如果苦难没有了,世界也就不需要英雄了。盛婉叫盛嘉宜不要想着做英雄,更不想指望去帮那些承受苦难的人,她说她能做的,仅仅是让她们母女,不成为城寨里百分之九十九挣扎在泥潭里的人。如果盛嘉宜贸然惹祸,她们很有可能会被再次拖入黑暗,到时候,谁又能来帮助她们呢?


    盛嘉宜听了进去,她也真的做到了。


    有时候城寨里斗殴打架,盛嘉宜就坐在台阶上,如现在这样垂眸往下冷冷看着,看他们有些人被长刀砍伤肩膀,或是削掉手指,或是捅伤腹部,血流了一地,残躯趴在地上呻吟着,奄奄一息。


    没有人敢管他们,如果能坚持到蔡老头那里,说不定还能拣回一条命,如果人死了,六叔会叫人把他们扔出去,扔到外头的街道上,自会有市政的人来处理。


    她曾亲眼见过一个见过几次面的女人,她记性很好,记得妈妈曾经叫她阿望。


    阿望被一个男人拽着头发拖走,她也如这样恐惧地摇头,哭喊着请求对方放手,可是对方并不理她,他放声笑了起来,男人放肆的笑声和女人的尖叫混在一起,响彻在脏污的街巷里。


    当时盛嘉宜站在两层楼的夹缝之间,她抬头想看看天空,却只看到了缠成一团的电线和生了锈的管道。


    阳光不会照在永远被黑暗笼罩的地方,太阳注定不会升起。


    在城寨里,唯一能照明的工具,是电灯。


    灯是人装上去的,没有人的地方,就没有光亮。


    那盏灯始终没有照在那条巷子里。


    后来,盛嘉宜再也没有见过阿望。


    盛嘉宜只觉得裙子边角被用力拽住,她低头,看到李孟佳的手正紧紧揪住她的衣服。盛嘉宜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到对面的程良西,冲她微不可查般地摇了摇头。


    别管。


    盛嘉宜知道程良西是什么意思,李孟佳明知道陈虎是什么人,还是招惹他,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自己实在是没有必要插手。


    陈虎背叛胜和会后,投靠了新安会,新安会的龙头,有个拜把子兄弟,是澳城宋家的宋志平,宋元的小叔。新安会能在娱乐圈横行霸道,坐拥大半个旺角的市政建设,就是因为有宋家在背后给他们送金子。


    盛嘉宜的睫毛颤抖了一下,她缓缓伸手,抓住李孟佳的手腕,轻轻一推,把她推开。


    李孟佳惊愕又绝望地看着她。


    “难怪人人都说盛小姐是个聪明人。”陈虎眯起眼睛,眼神在盛嘉宜的身上黏黏糊糊几乎没办法挪开,“识大体,懂分寸,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难怪徐少那么喜欢你,盛小姐,男人都喜欢你这样的识时务的女人嘛。”


    酒醉壮人胆,他这话,说得实在是不客气。


    盛嘉宜听了他的话,微微一笑。


    陈虎正想再说些什么,就见她慢悠悠地往前走了几步,直到陈虎面前,她踩着高跟鞋,比陈虎还要高上一些。胸前羊脂玉一样的肌肤露出一大片,脖子上颤颤悠悠系着根项链,垂到胸口,露出条嵌着帝王绿翡翠的黄金蛇形挂坠,碧绿的蛇眼泛着幽光,她细腻的皮肤似乎都随着那光一起,缓缓起伏,如微风吹过海湾,原本平静的海面荡漾起一层有一层闪烁的波纹。


    “陈虎。”她微微一笑,柔声细语地开口,“你知道吗?以前我妈妈总跟我说,要学会听话懂事,不要出去惹事,因为我没有更好的选择,她说的很对,我也一直如此。但是我现在不喜欢这样了”盛嘉宜一头海藻一样的头发随着她微微弯腰垂到胸前。


    陈虎因为她的靠近几乎屏住呼吸。


    盛嘉宜又垂眸看了一眼地上的李孟佳,再抬头,看了看一脸横肉的陈虎。她勾起唇角,这一瞬间,她美得就像是在海上航行间遇到的海妖。


    “你知道吗?”她低喃着说着,仿佛蛇信扫过陈虎的后脊,激起他一身的鸡皮疙瘩,“你这种人,从来没资格和我这么说话,以前没有,现在也没有。”


    下一秒,盛嘉宜扬起手掌,在陈虎瞳孔睁大的一瞬间,狠狠扇在了陈虎的脸上!


    清脆地一声,打得原本喧闹的酒吧,一阵寂静。


    春光乍泄


    陈虎先是一愣, 随后脸色发青,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酒吧里人声沉沉浮浮,酒精让人头脑晕晕乎乎, 他很快就忘了对面站着的人是谁。


    盛嘉宜见他目光呆滞,摇头晃脑, 身上除了酒味,还有一股异样的味道,忽然意识到对方恐怕不止是喝了酒。


    也许是磕|了药。


    “你怎么敢?”陈虎嘴巴里念念叨叨, 开始从嘴里吐咒骂的词汇, “臭婊子、杂|种、小娼|妇”所有他能从自己贫瘠的小脑里挤出来的, 辱骂一个女明星的词汇,都在这一瞬间喷涌而出。


    盛嘉宜脸色也阴沉下来, 眼睛里闪过愠色。


    她只是一向装得脾气好,可不是真的脾气好,当年也是看死人不眨眼的人, 现在见到陈虎,也只当他是个死人。


    陈虎冲她挥刀划过来的时候,盛嘉宜直接一脚踹在他的膝盖骨上,反手拧过陈虎的手腕一折,那把短刀铛地一声掉在地上。


    “你们都在愣着做什么?”陈虎被她那一脚踹得钻心的疼, 来不及多想,满头大汗朝着带过来的马仔大喊道,“还不快把她拿下来。”


    他带来的那些马仔犹豫了一下, 到底是长了个脑子的, 有点不敢碰盛嘉宜, 怕惹火上身。


    “大哥,这是女明星, 跟警察很熟的。”


    “警察我都不怕,我怕她?”


    陈虎失了面子,再加上酒精上头,见他们犹豫,恼火地又催促道:“快!快!你们都在发什么呆?”


    “嘉宜。”程良西松开李丽霞,冲上前就想拦在她身前。


    “滚后面去。”盛嘉宜嫌他碍事,一把将他又推到后面,不耐烦道。


    程良西直接懵在原地。


    任凭哪个男人遇到平时在自己身边温柔可爱的女人冷着脸一脚踹翻了个彪形大汉,又反手把自己掀到身后,内心都很难平静。


    他现在就大脑一片空白,没有办法组织语言,只能呆呆站着。


    盛嘉宜松开陈虎,顺势摸过他手上的短刀,又补上一脚,把他踹得往人群里跌去,他这样一倒,难免分出一群人要去扶他,盛嘉宜抬手用刀背抵住挥着武器朝她冲过来的两个男人,匕首与短刀想接划出一道火花,她手一转,刀尖勾过他们的胳膊,锐器割破皮肤,血溅落一地。


    不像是生手的样子,连从后头赶过来的,和盛嘉宜一同拍了功夫片的郑柏辰都吓了一大跳。


    男人的嚎叫惊得陈虎脑子一激,从酒蒙子状态醒来,全身冷汗都瞬间凝固。


    为时已晚!


    尚未叫众人停手,他脸上就已经重重的挨了一拳。


    这一拳不是盛嘉宜打的。


    场面变化的太快,在场的人都还没反应出来发生了什么,另有一群人冲进来,和陈虎带来的马仔扭打在一起,这些人明显训练更加有素一些,打起架来凶猛异常,其中有两个穿着夹克的男人脱下背心,露出肩头异常艳丽的红色牡丹花。


    盛嘉宜目光一凝。


    双花红棍。


    各路堂口的顶级打手兼话事人,以双肩纹红牡丹而闻名,双花红棍未必功夫多高,但能到这个地步,资历足够老,一定是身经百战。


    但这还不是关键,最让人细思极恐的是,自八十年代后期以来,以胜和会为首的老牌势力销声匿迹,新安会这样的转型上岸,从事娱乐业和地产,也就不再需要所谓的金牌打手,至此,香江多年已经十年不见双花红棍。


    现场直接乱糟糟一团,各种尖叫呼喊混杂在一起,原本拽着李孟佳的人也已经松手,只剩下李孟佳一个人呆愣愣坐着,不敢相信眼前荒谬的场景。


    “谁?谁?”陈虎在慌乱中叫道,很快就有人给了他答案。


    他被提着衣领子拖了起来,满嘴喋喋不休的脏话随着一把冰凉的黑色长条形物体顶住他的后脑勺而止在喉咙里。


    “怎么”程良西话才刚出口,就被盛嘉宜捏住手臂上的肉。


    “嘶”程良西倒吸一口冷气。


    “安静。”盛嘉宜冷酷道。


    程良西这才意识到盛嘉宜真的和她记忆中的那个妹妹已经完全不一样了。记忆里的嘉宜,虽然偶有冷淡的时候,大部分时候还是柔和的,温驯的,对待前辈谦卑有礼,面对平辈和煦万分。


    现在的她,满脸写着生人勿近。


    她冷眼看着新加入乱局的那群人。


    人群依次排开,露出一条通道。


    身穿灰色对襟褂子的中年男人缓缓踱步走到陈虎身前,他的排场不可不谓大,左右两边各列十人,皆穿黑衣,从上到下,分别是双花红棍和红棍。他长着张寻常脸,没入人海大抵都无人发觉,左手摩挲着手上一串佛珠,右手拿着一柄竹扇子,两片厚扇骨,十三片薄扇骨,上面画着青色的纹路。那人将扇子抬起来,拍了拍陈虎的脸,发出响亮的啪啪声。


    “阿虎啊。”他笑眯眯道,“好久不见了。”


    陈虎脸色灰白,抖得跟筛子一样,一脸肥肉都在跟着颤抖起来。


    “还是和年轻的时候一样,做事太容易冲动,色欲熏心,走不长远啰。”那人收手,哗啦一下打开扇子,慢悠悠扇起风来。


    “深哥”陈虎刚开口,就被对方打断。


    “讷,我哪里当得起你这么叫。”男人乐呵呵笑道,“这些年啊,不如你混得好”他比了个大拇指,“威风,实在是威风,我陈深有你这么个好弟弟,真是了不得。”


    陈虎被木仓顶着脑袋,嘴角抽搐了两下。


    “深哥。”他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容,“您什么时候回香江了?”


    “这你就不用管了,回来许久了,你不知道我,那就是你还不能知道。”陈深看了看这间酒吧,“本来还想和你好好叙叙旧,可惜这里人太多,大庭广众之下,麻烦。”


    他一招手,对着自己人招呼道:“算了,放了他。”


    陈虎脑门后一松。


    “下次别再让我看到你对盛小姐不客气。“陈深带着笑,微微向盛嘉宜鞠了一躬,话却是对着陈虎说的,“否则,你这条命,自己掂量一下,嗯?”


    “是是是。”陈虎连声答应,心中叫苦不迭。


    陈深这个老鬼已经消失有十年了。


    过去他是胜和会的二号人物,也就是所谓的白纸扇,又叫军师,在龙头六叔身边替他出谋划策,陈虎是他的手下的四九仔。后来六叔倒台,陈深也下落不明,陈虎就投靠了新安会,代替了自己过去的大哥陈深,成了一个老大。


    理应死了的人有一天活过来了,还是和自己结了仇的人,这世上不会再有比这更可怕的事情。


    陈虎点头哈腰,心里难说是恐惧多一些还是恨意多一些。


    他过去走想过超过陈深,做和他一样风光无限的人物,好不容易坐到了现在这个位置上,却还是要看陈深的脸色。


    凭什么?


    陈深淡淡瞥了他一眼:“滚。”


    陈虎咬牙,直起身子一招手:“走。”


    等陈虎灰溜溜离开,陈深才有闲心好好打量盛嘉宜。


    程良西看出来这是个比陈虎更难对付的人物,很是紧张,他想站在盛嘉宜面前,却发现自己挪不动脚步。


    陈深有木仓。


    敢带着木仓大摇大摆进来,几句话就把陈虎吓得要死,他是什么身份自然不必言说。


    盛嘉宜并不搭理陈深的打量,她伸手给李孟佳,轻声道:“起来。”


    李孟佳埋着头,被她一把从地上拉起来。盛嘉宜弯腰看了眼她腿上的伤口,见并不严重,还是贴心道:“早啲去医院睇吓。”


    李孟佳瑟缩着摇了摇头。


    盛嘉宜看她狼狈的样子,知道她今天是被吓坏了。


    不难猜出她和陈虎的事,大概是从前陪过陈虎,拿过陈虎的好处,近来也许遇到了更多金的富商,转头就跟陈虎划清界限。陈虎气不过,今天又正好喝了酒,撞在枪口上,所以有了今天这场闹剧。


    从前港媒就算无事也要惹出一些是非,今天这样大的风波,出了这个门,还不知道外面会说成什么样子。


    盛嘉宜还好,她是无所谓外头怎么骂自己的,但李孟佳看起来状态很差,脸色惨白,神情黄口,整个人摇摇欲坠,像是被抽干净了骨头。


    “陈虎再敢搵你,你话我知。唔好再同他扯上关系,你自己好好做工,找个好人,嗯?”盛嘉宜道。


    “陈虎不敢搵她了。”陈深忽然开口。


    盛嘉宜的脸色沉了下去。


    她像是没听见一样搀扶着李孟佳,招呼程良西:“来扶着,愣着干什么?”却被陈深打断。


    “六小姐。”程深平淡地开口。


    程良西踏出去的步子一* 顿,不可思议地看向盛嘉宜。


    他意识到了什么,在场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这句称呼意味着什么。


    “梁少想见你,六小姐。”陈深又说。


    李孟佳能明显感觉到盛嘉宜握着她的手紧了紧,掐得自己有些疼。


    盛嘉宜紧抿着唇,好一会儿,才笑了起来,她这一笑,整个空间里沉闷的气氛都为之一泄。


    “我不知道你在说谁。”盛嘉宜回过头,淡淡道,“你认错人了。”


    “看什么看?”盛嘉宜冷冷看了眼目瞪口呆的程良西,“把霞姐带上,我们走。”


    “他叫你什么?”程良西跟在她身后,走出几十米后,忍不住低声问道。


    “没听见?他说六小姐。”


    “我知道,我的意思是,为什么要叫你六小姐。”


    盛嘉宜的头发随着她走动的步伐上下起伏,掀起黑色的波浪。


    “我都说了,他认错人了。”


    盛嘉宜停在酒吧门口。


    “怎么了?”程良西见她始终不动,焦急问道。


    盛嘉宜没有回答他。


    程良西按耐不住,今晚发生的事太多太混乱,他理不清思绪,只想着早些送李丽霞回家,再找盛嘉宜问个清楚,刚想上前去看发什么什么事,一冒头,就被数不清的白光闪得眼前一片雾。


    狗仔,挤得水泄不通,在酒吧门口。


    “怎么办?”李孟佳先慌了起来,她挣扎着站直身子,泪流满面,“都是记者,我们怎么走?今晚的事是不是都会传出去?那我呢?我该怎么办?嘉宜,都是我对不起你”


    盛嘉宜翻了个白眼。


    她今天心情很不好,在场也没有一个能让她再去伪装的人,她便不再掩饰,坏情绪都摆在了脸上。


    “唔好哭啦。”她不耐道,“哭,哭有咩用?哭都係要时间呐。”


    “喏,你。”盛嘉宜抬了抬下巴,用力把李孟佳塞到程良西怀里,“你带着她们两个走后面,你——”她招了招手,把全程在酒吧宕机的郑柏辰叫上前,“我们两个走前面,把狗仔引开。”


    “哦对了。”临走的时候她又想起来什么,回头对程良西说,“你等我在外面,有空帮我打个电话给我男朋友,他电话是——”盛嘉宜报了一串数字,“告诉他我这里出了大问题,叫他记得帮我控制一下舆情,能压一会是一会,谢谢。”


    【公/众/号:o泡奶推文】


    春光乍泄


    银色宾利Continental R沿着山路飞速前行, 快到几乎只剩下幻影,曲折的柏油马路一侧就是高耸的悬崖,沿途种着郁郁葱葱的植被, 往下就是蔚蓝的海湾,停泊着数艘白色的帆船和邮轮, 远处树林覆盖的山头上露出游乐场中的娱乐设施,红红绿绿,零星点点。


    从市区到浅水湾, 最常走渣甸山道, 途经诺道中, 过铜锣湾沿渣甸山道上山,沿着夏愨道, 转入深水湾道,再到浅水湾。山路曲折崎岖,沿途却不少劳斯莱斯、法拉利、兰博基尼一类名车, 南区是富人区,半山至赤柱一代最不缺豪宅。翻过了山,两边高坡上隔几步就可以看到各式各样的洋楼别墅。这条路不好走,倘若遇上车流多的时候,便是再怎么着急, 也只能在这条窄路上慢慢熬着,幸而今天还算顺利,宾利轿车一路畅通无阻, 直接开进浅水湾一栋建在崖上的别墅社区中。


    随着大门缓缓关闭, 蹲守在灌木丛里的狗仔也悻悻然放下相机, 给杂志社编辑拨通电话:“没看到盛嘉宜出来,但是蹲到了徐少回来, 看不出来徐少脸色怎么样,他在车里,我不敢拦车。”


    “那还不知道继续守着。”电话里骂骂咧咧道,说着带着沪上口音的白话,“看她们两个会不会分手,知道伐?盛嘉宜爆出这么大的丑闻,我不信这两个人还能好好的,拍到分手照片,说不定能挣七位数。”


    “丑闻?也不见得是多大的丑闻吧。”狗仔嘟囔着。


    “都跟胜和会都扯上关系了还不叫丑闻?”


    “跟这些人有关系的明星多了去了,找出一个没关系的才难吧,香江这些出名的,有一个算一个,都喜欢跟道上的人称兄道弟,怎么就到了盛嘉宜这里就算丑闻了?几年了,舆论哗然了那么多次,哪次都不见她真的出什么事,观众还是喜欢她,愿意给她买单,喜欢她比喜欢天王们还厉害。”


    “那怎么能一样?盛嘉宜继父是警察,她打着这个名号出道的,所以观众才喜欢她,知不知道?说她是英雄的女儿——继女,也是女儿。香江市民认为她出淤泥而不染,是最干净最清纯的女星,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背景,才把她当女儿一样捧着,结果现在爆出来她跟胜和会新安会有关系,这比她曝光恋情还要劲爆!我就说怎么她长那么一张脸都没有人敢来招惹她这一次头条可不许再被《东方日报》抢了知不知道?“


    “传言,乱七八糟。”狗仔不满道,“谁知道真的假的,我觉得盛嘉宜挺好的,脾气好,人也好,不像是跟着那些势力混的人。”


    “这都是在场的人听到的,还有假?总之你守好了,去哪里都跟上,不许漏一点新闻,知不知道?”


    “知道了。”狗仔不耐烦挂断电话,继续在草丛边缘坐下,随手从背包里掏出一个三明治开始咀嚼。


    轿车熄灭发动机,助理请后座上的人下车。


    “盛小姐刚去泳池游了一会儿泳,现在正回房间换衣服。”


    徐明砚寡淡嗯了一身,他穿着身深灰色的衬衫,黑色短发搭在额前,难掩眼底疲色。


    “您要查的事,都查的差不多了,确实是盛小姐先动手,对方本来不准备为难她,也不敢为难她。”助理彬彬有礼地请两人上楼梯,那是一道旋转向上的台阶,连接着爬满藤蔓的地中海风格长廊,低矮的白千层篱笆后头,种着橄榄和加利福尼亚罂粟,明丽的色彩让人眼前一亮。


    长廊的尽头是一道圆弧形拱门,正对着深蓝色的太平洋,门框如画框,框住了即将到来的夏季。


    在接近热带的地区,没有四季,四月以后,天气已经明显炎热起来。


    别墅里并非没有佣人,但说起话来都细声细气,走起路也没有太多脚步声,呢喃细微的声音,伴随着沙沙海风,静谧至极。


    阳光照在波光粼粼的水池上,漂浮着的莲花上空,淅淅沥沥水流从精美的雕塑下潺潺流出。


    “盛小姐没受伤吧。”徐明砚问。


    “没有。”助理摇了摇头,“盛小姐倒是打伤了两个人,警察局传讯叫她晚些去做笔录,其实昨天就要去的,盛小姐不搭理,那边也没有强求。”


    “她倒是很厉害。”徐明砚意味不明笑了笑。


    助理停顿了很久:“听闻,在场有人称盛小姐为六小姐那人名叫陈深,是香江三大帮会里胜和会的二号人物,根据您安排我们调查的档案,胜和会上一任龙头名叫梁醅,江湖人称他为六叔,他有一个干儿子,叫梁牧,一直养在身边,当作继承人培养。十年前胜和会内乱,梁醅被自己人木仓杀,梁牧坠海死亡,陈深被抓,随后被保释出来,去了境外,只会在每年中元节、春节这样的重要节日回来,去年陈深在九龙兰宣酒店办了场生日宴,担心他联络旧人,警方派了六七个人守在现场,当时也并没有任何异动。”


    “还有一件事要同您说,胜和会的倒台,从时间上来看,和盛小姐的身份登记日期,是吻合的。”助理声音越说越小,到最后,他整个人都佝偻下来,埋着头,“盛小姐的身份证明文件是由总警所开,根据过去一些新闻,她应该出生在香江,随母迁至英国,十二岁回来后登记身份信息,继父是重案组B组组长段宗霖,内部消息称他在剿灭胜和会中立下奇功,被提拔为高级警司,我们的人绕过总警司,直接调取了盛小姐的身份文件,传过来的消息说,她的档案里没有她的出身证明。”


    褐色木纹和白色大理石岩映衬下,明净的落地窗外,棉花一样起伏的泳池荡漾着果冻一样的蓝色,相比起远方的太平洋,这颜色更加透彻,也更加柔和。


    徐明砚脚步放慢了一些,问管家:“还有没有人在调查盛小姐的出身?”


    “有。”助理立刻道,“同时有三家私人侦探所在查,宋先生一如既往很关心盛小姐,我们发现,除了他之外,他的母亲,宋夫人也委托了侦探在查。”


    “宋夫人?”


    “是,大马银行股东白家的人。”


    “不要让他们查到。“徐明砚立刻冷然道,“盛小姐的身份既然由警方登记,想必总警司也该清楚如果出了问题,他担不担的起这个责任。”


    对方一愣:“是,我知道怎么做了。”


    徐明砚走进客厅,几个菲律宾佣人看到他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向他鞠躬问好。他到的时间也恰到好处,盛嘉宜刚换完衣服从楼上走下来,看到他眼睛一亮:“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你不是去法兰克福了吗?”


    “接到你的消息,立刻就回来了。”


    “你知道了呀。”盛嘉宜面色如常走下楼梯。


    “嗯。”对方应了一句,“没有人为难你吧?”


    “当然没有!”盛嘉宜瞪了他一眼,“我可不会吃亏。”


    她摇晃着自己刚吹干的头发,一股玫瑰香混着着清晨的露水气息微微浮动,身上那条墨绿色的衬衫斜斜的领子恰好遮住胸前旖旎,浓墨重彩的颜色衬托得皮肤更加雪白细腻。随手拉了条凳子坐下来,就有菲佣上前给她端了一杯柠檬水,她把杯子推到对面:“你喝。”


    徐明砚垂眸看了眼玻璃杯:“什么意思?”


    “主人家嘛,总要优先。”盛嘉宜若无其事道。


    “你才是主人。”徐明砚淡淡道,又把那杯水给她推了回来。


    盛嘉宜打量了他几眼:“你是不是已经调查过我了?”


    “你指的是?”徐明砚照旧用他那淡然的语气问道。


    盛嘉宜就觉得这个人怪讨厌的。要是换成平常,她还有空和他绕圈子,玩你猜猜我在想什么的游戏,现在她却没有这个心情。


    “香江总警司黄智贤说有人提走了我的身份档案,命令来自于最高层,他没有办法阻止。”盛嘉宜直言道,“他很惶恐,害怕自己这个位置坐不了几天了,我想了想,应该只有你能做到。”


    徐明砚垂着眸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修长骨干的手指搭在褐色岩面长桌上,食指轻敲。


    “他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说我在酒吧见义勇为,为别的女星打抱不平,把新安会在九龙堂口的香主陈虎揍了一顿,他们人多,本来是要吃点亏的,不过后来胜和会加入,帮了我一点小忙,拦住了陈虎。”盛嘉宜说得轻轻松松,“不过还是有点麻烦,现场见了一点血,别想多了,真的只是一点点,回来后警察局那边叫我过去说明一下情况,我跟黄智贤说等我有空再去,当务之急是守好我的身份,不然,我们两个都要出事。”


    “你没有事就好。”徐明砚却说,“身份的事,不用担心,我会帮你处理干净,不会再有别人拿到档案,只不过我有些好奇”他慢条斯理吐出几个字,“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宋元的母亲,宋夫人也在调查你?”


    盛嘉宜沉默了许久。


    “大概是因为他儿子暗恋我吧。”盛嘉宜冷笑道,“不然还能有什么原因。”


    “就这样?”


    “就这样。”


    “那好,现在讨论下一个问题,除了身份,你还有什么瞒着我?嘉宜。”徐明砚隔着桌子看着她,他语气和缓,却包含了不容置疑的逼问和审视,无声的对峙流淌,盛嘉宜不确定,他到底知道多少,他要她自己说。


    “那也太多了。”盛嘉宜勾唇笑了起来,“我有太多的事情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别说是你,就算是我的妈妈,我的继父,也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是非要逼你吐露你的秘密。”徐明砚冷声道,“你至少应该告诉我,让我有个心理准备,我才知道要怎么帮你,我是你的男朋友,你记得吗?我答应过你,要帮你。”


    “我当然记得,你是我的男朋友,我是你的女朋友,多亏有这重身份在呐,不然跪在陈虎面前祈求他高抬贵手的人,可能就是我了。”盛嘉宜自嘲道。


    徐明砚皱起眉:“他敢对你提这种要求?”


    “他不敢,可是我现在已经得罪他了,他回过头肯定会和自己的老大告状,你看现在新安会的人不就在报纸上污蔑我和胜和会关系匪浅吗,他们一定不会放过我,要拿我出气,你说,我该怎么办?”盛嘉宜好笑地看着徐明砚。


    徐明砚垂眸,遮住自己晦暗不明的神色,轻声问道:“嘉宜,你和我说实话,你和胜和会,到底有没有关系?”


    春光乍泄


    盛嘉宜微微一笑。


    “有又怎么样, 没有又怎么样?有什么区别吗?”


    “香江虽然说鱼龙混杂,大的势力也就那么几派,往前数几十年, 新安会脱胎于省港大罢工,我刚拍的那部《风云》就是讲这个, 你应该还没有空看,闲的时候可以去电影院里看一看,要知道自从那部电影上映, 我如今的片酬都已经叫到了五百万, 说不定还能再拿几个影后不过说远了, 回到新安会,当年罢工后, 香江大多数劳工返回广东,城中资源紧缺,就有人乘着乱干起了打家劫舍的事, 也有不少人丢了工作,无事可做,便跟着上街当混混,新安会便是凭借那阵东风发展,一直以来, 他们都占据九龙东。”


    “胜和会因战后国党残部逃往香江而崛起,最早的龙头江志安原是个将军,是黄埔军校嫡系, 入岛后盘踞在九龙城寨, 后来逐渐成为一支大的势力, 霸占了九龙西。他的侄儿叫梁醅,做了第二任龙头, 他一直不愿意将自己和新安会那群人并列,他不觉得自己是混江湖的,他是江志安的侄儿,他认为自己出身名门,只是因为形势所迫才沦落至此。城寨里的生意太多,太复杂,他要管着好几万人,有时候就不得不采取一些极端的手法。”


    “还有一个元安会,大多数活跃于澳城和台北,就没有什么好说了。”


    她讲起这些的时候,语气缓慢,仿佛在讲书上的故事一样,娓娓道来,将那笼罩在城市上空多年的暗色薄纱揭开,露出里面狰狞的血肉。


    盛嘉宜偏过头:“十年前,梁醅死了,他有一个儿子叫梁牧,据说也死了,他们两个都死在我继父的手底下,我们之间就算是有关系,那也是血海深仇的关系。”


    “可是陈深称你为六小姐。”


    “是啊,他叫我六小姐。”盛嘉宜叹了一口气,“你知道得真快,什么都瞒不住你。”


    “你觉得他是为了陷害你?”


    “我不这样想,还记得你答应过我的事吗?”盛嘉宜抬了抬下巴,“我帮了你很大的忙,我帮你向京城和香江财政司示好,这种要低头的事,你不愿意自己做,我来做,作为回报,你说过的,你也愿意答应我一个要求,现在就是兑现的时候了。”


    “你想要什么?”徐明倒没有太惊讶,他平静反问。


    “新安会背后有澳城宋家,元安会背后有台北佘家。”盛嘉宜抬了抬下巴,“我要你帮胜和会,你愿不愿意。”


    她语出惊人。


    徐明砚眸色渐暗,他沉默了许久,才说:“你知道的,这不可能。”


    可徐家如果入局,其背后意味的,就不仅仅是几支势力之间的斗争问题了。


    在香江,黑暗势力根基之深比全世界其余所有地方有过之无不及,据闻华人男性3/1都从事此类行当,虽然有些夸张,但就这个数往下再砍一半,人数也足够惊人。


    临近回归,北边对这些人的态度是应除尽除,英府却有刻意拖延纵容的态势,廉政公署成立以来,各大堂口全都转型至暗面,其中大多分布于影碟贩卖、建筑、电影行业里。


    这不是一个人、一个家族、甚至一个港英政府能解决的问题。


    徐明砚在车上就已经拿到了一份机密档案,其中的内容甚至连总警司都不一定看到过。


    香江三大势力之一的胜和会的回归,堪称是润物细无声。


    这股势力原就据说是因为高层斗争才垮台,十年前三大龙头全部身亡,两个白纸扇进了监狱,以至于下面那些杂鱼,无关紧要,就连总警司都坚信,和胜会已经不可能再成什么气数。


    但就在四年前,一部分人又重新归拢,照旧以他们最早躲藏的九龙城寨为据点,逐渐接管了那些因为城寨拆迁,而搬至香江各地的麻雀馆、ktv、歌厅、食品加工产、药店


    因为城寨里有三万多居民要迁出,所以这种转移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而比起胜和会本身,更让徐明砚觉得捉摸不透的,是盛嘉宜。


    在胜和会的崛起之路里,她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


    狗仔刚懒洋洋晒了一会儿太阳,准备小嗜一会,就被发动机的轰鸣声吵醒。他猛地从花丛里跳起来,就见三辆不同的跑车从别墅里飞速驶出。


    “喂!”狗仔大喊一声,连忙去拿自己的大哥大,“快把车开过来,有人出去了。”


    “咩,去边?我唔知,有三架车,你问我是哪一驾车,拜托我怎么会知道,我根本冇有看清楚我去追?痴线,嗰系迈凯轮F1,全世界最快同时最贵嘅跑车!!!”


    盛嘉宜在城寨内朝往外看了许多次,但站在外面看城寨的次数,总是不多。


    从离开城寨之后,她再也不会往这边来,仿佛刻意忽视了这块地方,她就永远不会再想起,也从此和它断了联系。


    身份的曝光并不让她太惊讶,从进入这个圈子的第一天,她就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当明星,尤其是很很红的明星,是不允许有太多秘密的。不过港媒有自己的一套行事原则,虽然日常惯爱嘲讽打压,但遇到得罪不起的,也知道不能碰的新闻不碰,该含糊其辞的一定不能说得太清楚。


    媒体不敢把胜和会与新安会的矛盾搬到台面上来讲,就像他们不敢对徐明砚的家族史大书特书,如同对待首富或澳城赌王编造各种花边新闻一样。香江娱乐圈也从不缺这种关系,比起探索背后的来龙去脉,业内外人士更关注的是,盛嘉宜该怎么办?她那即将到手的影后奖杯是否又会同去年一样,因为舆论风波而不翼而飞?被她狠狠羞辱的新安会会有如何反应,是否会展开对她的报复?以及,她那位顶级豪门出身的男友,是否会接纳她这样复杂的身份?倘若没有徐家的庇护,盛嘉宜真的能一而再再而三地从风波中翻身吗?


    未知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从盛嘉宜出道以来,围绕着她的争议从未停下,都说人红是非多,她也实在是太红了一些。


    “我就是太红了。”盛嘉宜半开玩笑道,她带着徐明砚走在城寨里,为了缓解大少爷进来后的沉默,她只能试图讲点可有可无的笑话,“要是不红,谁会关心我做了什么?不过那样也没有意思了,是不是?你也不会遇到我。”


    如果当时不这样选择,盛嘉宜或许会有完全不一样的人生,可惜人生不能回到过去。


    “你要低下头。”她看徐明砚走得辛苦,忍不住轻轻推了他一下,扶着他的肩膀,“这里到处都是电线,很容易撞到的,还有,不要靠近那些杂物堆,里面可能会有生锈了的铁皮和玻璃渣,要是被划伤,就得去医院打疫苗。”


    盛嘉宜一靠近,她身上那股淡淡的香水味立刻冲淡了环绕着城寨的异味。


    徐明砚握住她的手腕:“我知道。”


    盛嘉宜就不说话了。


    黑暗寂静的空间里,两个人靠得太近了一些,彼此都可以听到对方的心跳。过了许久,盛嘉宜才缓缓将手从他手中抽出来,她垂着眸子,在黑暗中,他看不见她的神色,只能听到她用飘忽不定的语气道:“走吧。”


    “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徐明砚问她。


    盛嘉宜答非所问:“你还记得我们在高棉的时候吗?”


    “记得。”他说。


    “我们去看了柏威夏寺,一座建在悬崖上,不像吴哥窟一样雄伟壮观,但是和吴哥窟一样重要,用于确认民族身份认同的寺庙。”


    盛嘉宜停住脚步,她转过头,任由天后庙前稀疏的灯光,照亮自己的脸庞。


    惊人的美貌和令人望之窒息的瞳孔。


    “我后来过了很久才意识到,柏威夏寺对于高棉人来说,就像九龙城寨对于我们的意义一样,它的存在证明,至少有那么一部分人,在那个时候,不是中国人,也不是英国人,生活在香江但也称不上是香江人,我们没有一张身份证来证明我们自己是谁,但是我们的确存在过。”


    “这就是存在的意义。”


    “你有想过这个问题吗?”盛嘉宜问对方。


    徐明砚身材修长挺拔,城寨里就从来不会出现他这样把简单的衬衣穿得如此慵懒松散模样的男人,即便站在黑暗里,神色晦涩不清,也难以掩盖他和这里格格不入的事实。


    徐明砚想,可能除了盛嘉宜,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第二个女人问他这个问题。


    你认同自己的存在吗?


    这种问题对他来说,如果是别人问起来,简直是,无关痛痒,令人发笑。


    他不需要认同,他的父亲,祖父,曾祖父祖祖辈辈都游离在边缘之外,他们是投机者、是买办、是民族企业家、是利益掮客、是资本流动的尽头。财富与权力带来认同,利益在哪里,他就在哪里。


    如果收购北美的油田时遇到困难,他可以成为美国人,和欧洲谈生意的时候,他将拿出自己祖上有英国女王亲自授勋爵士称号的证明,跟东南亚富商打交道的时候,毫无疑问自己是新加坡人,而到了需要保留在香江的利益的时候,他又是个不折不扣的中国人。


    但是盛嘉宜问他,将他问到哑然。


    他做不到当着盛嘉宜的面说出那句——我觉得这不重要。


    他想,或许,这还是很重要的。


    因为盛嘉宜一直很孤独,她表现出来的孤独,像潮水一样漫过,绝望到令人窒息。


    她的焦虑、不安、冷淡,徐明砚都能够理解,在他需要不断转换自己身份的时候,在他呆在美国,试图和湾区及长岛那些古老的撒克逊家族以及部分犹太家族打成一片的时候,在他辗转于伦敦、港督、华尔街和京城四地的催促下的时候,他也如她一样。


    一模一样。


    但徐明砚选择不去追问,让本心跟着钞票走,就能减少许多心理负担。


    “答案有那么重要吗?”他问。


    盛嘉宜摊开手,让他看洒在自己掌心的阳光,她想要握紧,但是什么也没有抓到。


    “很重要。”她郑重点了点头,“我想,再也没有什么比找一个答案,更加重要,这就是我活着的意义。”


    “你告诉我要为自己而活,可是我首先要搞清楚,我是谁。”


    春光乍泄


    “九龙城寨, 胜和会最早的大本营。”盛嘉宜抬头环绕了一圈,“外面人把这里称为asphalt jungle(沥青丛林)。”


    “很精准的评价。”徐明砚说。


    盛嘉宜笑了起来:“你可以不用装作很有同理心的样子,你可以直接告诉我, 你讨厌贫民窟。”


    “实话就是我不讨厌贫民窟,因为我根本没有多少机会走进来。”


    看, 有钱人说实话总是很伤人的。


    他不怜悯是因为他根本没有条件接触到这么泥泞肮脏的一面。


    “但是也总有偶然。”徐明砚忽然又道。


    盛嘉宜与他对视了几秒,然后她率先别过脸,轻飘飘道:“是吗?”


    “是。”


    “比如现在?”


    “”


    “我带你去个地方。”盛嘉宜说。


    她带着徐明砚从最近也是最高的一栋居民楼往上爬, 其中路线之错综复杂难以言述, 楼道套着广场, 广场上又是民宅,大小路段数十条, 盛嘉宜说这些路都通向不同的方向。


    徐明砚也没问她为什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盛嘉宜明白她是瞒不了他的,没有什么秘密是查不到的,宋元没有查到, 是因为他还没有手长到能去干涉警务处,他也想不到有人会在这种事上做假。但徐明砚可以,徐家旁系枝干深入香江各个职业领域,议员代表、高官无数,他敢做, 只是碍于一直是个体面的人,所以知道了也不会主动同她说。


    盛嘉宜有时候觉得他与她两个人都太理智太客气了一些。


    “其实城寨,和大多数人想象的都不一样。”盛嘉宜从一处废弃的旧工厂里穿过去, 这里从前应该是做糖果加工的, 架子上还摆着些过期的劣质奶糖, 盛嘉宜随手拿了一颗包装得花里胡哨的,“城寨的确处于黑色势力的控制之下, 但是不是每个人都是他们之中的一员,绝大多数人住在这里,是为了生活,那些人于他们而言,是邻居,是朋友,我想,没有人会去刻意区分善恶,你在这里讲这些,就是很荒谬的事情。”


    “大家处于一个动态的平衡里,城寨有个福利委员会,委员其实就是胜和会的高层,秘书长是大名鼎鼎的“六叔”梁醅,他其实在城寨里是个相当受尊重的人物,因为他掌管着水电,是不是很好笑?不是因为他手底下有多少人能打架,是因为他决定了水管和电线的配水配电。到了七十年代之后,城寨里很少打架,谁敢闹事,六叔会叫人去收拾他,不过总还是有很多人死在这里,一部分是外面进来的找六叔麻烦的,一部分是大烟抽太多抽死的。”


    “你小时候有接触过这样的人吗?”盛嘉宜问徐明砚。


    徐明砚面不改色跟着她行走在狭窄肮脏的楼道里,听到她的疑问,想了想,说:“见过,他们也要钱,而且能帮忙干很多脏活,那个时候我祖父还活着,他和当时的港督关系到后来变得很不好,就更加需要这些人来巩固他的权势,给港督增加一些压力,每年到了过年那几天,都会有几个人来见他。”


    “他后来后悔了,认为自己不该插手这些,我曾祖父就是死于街头木仓杀,我几个舅公的死也与此脱不开关系,我们家族一直很忌讳这一点,认为做生意不能做到见血的程度,但有时候没有办法,我祖父晚年也没能忍住,那时香江的制度不完善,就需要一些额外的暴力来补足这一部分,可是暴力,就代表着混乱和无秩序,不是简单通过钱或者权力就能操控的。有一年,我们因此吃了大苦头。”


    “什么?”


    徐明砚什么都没有说。


    “不能说是吗?”


    “是,那件事发生之后,直接导致了我祖父转变了想法,他安排我父亲暗中抽走了在香江的所有实体工业,我们抛售了一大部分关于煤炭、钢铁、机械制造相关的子公司,甚至包括电灯集团和铁路集团这样的核心资产。再后来,到了我父亲手上,我们就再也不会和这些帮会打交道了,我母亲那边又特殊一点,她根本就不需要,在新加坡,没有这样的麻烦需要考虑。”


    盛嘉宜了然:“的确,如果没有完整的制度,就需要补充一些额外的力量,才能压制住内部的混乱,所以这就是城寨,在梁醅手里,* 城寨至少是稳定的。他不是个好人,更加不是英雄,但城寨需要他,现实总是很残酷。”


    “你觉得梁醅认识你的祖父吗?”盛嘉宜好笑地问他。


    徐明砚立刻道:“至少拜年的那几个人里没有他。”


    盛嘉宜忽然伸手,在黑暗中握住了他的手。


    徐明砚一顿,然后将她握得更紧了一些。


    现在大多数人都已经搬迁,城寨里连最后用来照明的灯光都所剩无几,空荡荡的建筑遗址沉浸在某种不可名状的寂静里,偶尔有几丝光亮挣扎着照亮这条狭长的通道,但是光线似乎无法触及角落里的阴影,墙面上的旧漆剥落,露出下面冰冷的混凝土,大片大片的暗,永无边际。


    手心里的温度,是仅有的,可以支撑她走下去的希望。


    因为在暗处,所以很多不知道该如何说出口的话,也轻松到脱口而出。


    “我在城寨长大。”


    “嗯,我知道。”


    “你知道的也太快了。”盛嘉宜叹息。


    她有些感激他不曾放开过她的手。


    不是每个人都能很好掩盖自己会把人分成三六九等的特性,这种倾向存在于任何一个人身上,只不过有的很明显,有的很隐晦。


    “你的母亲,黄女士,会不会给我甩一个亿然后对我说,你这个卑贱的女孩,请离开我的儿子。”她带着突发奇想而来的感慨,笑着问道。


    “不会。”他平静道,“她只会和我说,你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


    盛嘉宜咯咯笑了起来,因为在爬楼梯,所以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等好不容易平复下来,她认真道:“她说的对,你应该对你的选择负责。”


    她感到握住自己的手紧了紧。


    “你和我是不一样的,我们除了呼吸同一片空气,没有任何共同点,你可以选择一个和你一样的女孩,她会跟着你去美国,她从小就跳芭蕾、说英语、吃西餐,或者也从哈佛毕业,她不用出来抛头露面,或许跟家人撒个娇,你就能得到一个古老富裕的家族的支持和帮助。”盛嘉宜说。


    “全世界都会祝福你,我也会祝福你,发自内心,我是希望你可以过得去好的,我很少这样去祝一个人的人生顺利,因为我自己总是过得不开心,我恨不得全世界跟着我一起倒霉,但我如今希望你可以过得好一点,就因为你知道我是城寨里长大的孩子后,还是能够握着我的手,我就已经很感谢了”


    徐明砚打断了她,他带着怒气质问:“这就是你要和我说的吗?”


    但是盛嘉宜没有回答,她推开了最后一扇门。


    夕阳像碎金子一样从天空中落下。


    旧衣服随风轻轻摆动,像是忘了时间的鬼魂,铁丝网被斑驳的锈迹侵蚀,大片堆放的废弃物在光线的照耀下,拉长了影子。


    他们沐浴在阳光下,骤然出现的光线绚烂到让人几乎要在这个瞬间里流下眼泪。


    天台,是城寨唯一能长久沐浴在阳光下的地方。


    这一次,徐明砚终于看清楚了盛嘉宜的神色。


    平静、笃定。


    他顿时心慌意乱。”我们在一起半年,就没有任何事可以打动你吗?”他低哑着声音问道,“我可以帮你,如果你非要用这种方式逼我帮你,我”


    “你还是不懂。”盛嘉宜说,“我从来没有想过逼你,帮你是我心甘情愿的事,一开始我知道你是徐家人,我的确想过从你身上得到些什么,我希望能有一个靠山,我想借你的手来做我想要做的事,但是我现在想明白了,每个人都有自己未完成的事要做,我也一样,我要做的事,我应该自己来。”


    风刮得很大,吹的她脸生疼,她知道风是从太平洋上来的,从天台上遥望远方,可以看到远处浸润在金光下的城市。她也知道,在夏天的晚上,霓虹灯光会像火一样,在山下熊熊燃烧。


    徐明砚反复想从她的眼睛里看到别的情绪,可惜毫无收获。他的心脏越跳越快,几乎要从他的胸腔里出来,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加速了涌动,他急切道:“我不明白。”


    “如果你担心我的家庭,我只能告诉你不会,我的母亲和父亲都没有办法对我的生活指手画脚,我不受他们控制。”


    “我不在乎你是在城寨里长大还是在太平山豪宅里长大,对我而言这根本就不重要。”


    他越说越快,说到后面,风声太大,他不得不停下来。


    “我钟意你。”他说,又换成国语,“我爱你。”


    “madly、deeply、trulyin love with you。”


    “ not because of who you are, but because of who I am when I am with you。”


    何其有幸,能在此刻听到这样的告白。


    盛嘉宜想,大概她这一生,都不会再得到这样热烈的回应,在堆满杂物的天台,在整个香江最贫穷的土地上空,这个曾经坐拥亚洲最多财富的家族的继承人,用赤忱的心向她说——我爱你。


    可是盛嘉宜静静看着他,过了很久,她轻声道:“你爱我,是因为你从来都不了解我。”


    这一刻,徐明砚觉得她的理性,简直残酷到可以杀人。


    “你觉得我漂亮,认为我聪明,在你的眼里我和其余相似的女人一点都不一样,拥有我让你认为十分得意又满足,你成功让一个美貌又不肤浅还有名气的女明星成为你的女友,这是没有人做到的事情。当然还有别的原因,你拥有我不曾有拥有过的一切,并且可以慷慨地馈赠予我,你理所当然认为你在拯救我,把我从荒芜的世界里拉上去,你总是觉得什么都掌握在你的手里,并且享受着这种控制一切的快乐,你说要我放下一切和你一起走。”


    “可是我不想走。”


    一群鸽子迎着日暮往城寨飞来,越过头顶,扇起一阵温热的风。


    城寨顶层专门的鸽舍养赛鸽,赛鸽昂贵,能卖很多钱,但饲养不易,这么多鸽子养在一起,气味难闻,而且容易发出噪音,在寸土寸金的香江,再也找不出哪处地方,比城寨更适合养赛鸽。


    城寨的居民不怕恶臭,也不怕噪音,他们只是很需要钱。现在城寨就要拆迁,可竟然还是有鸽群会飞来,停在紧闭的蓝色玻璃窗外。


    那些年,记忆里总是很少下雨,因为下雨,盛嘉宜也没有机会看见。


    混泥土遮住天空,楼房抵挡海风,只有爬到楼顶,才能窥见世界的一角。


    反复想起的那些日子,无一例外都在烈阳下,无穷无尽的阳光,和空气里的沉降物,慢慢,慢慢,落在她的回忆里。


    如果说城寨是香江黑暗的印记,那她的过去却像棉絮一样柔软,那是停留在废墟里的沉沦,等她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春光乍泄


    “我不需要任何人来拯救。”盛嘉宜说, “我曾经站在这里,跟另一个人也说过这句话,我问他如果有机会离开, 是不是可以重新开始?那个时候,我做梦都想离开, 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换一个新的环境,没有人认识我, 一切都可以重来。但是时隔十年我才明白, 人生不可以倒退, 更没有办法重新开始,我从来没有走出来, 我也不需要走出来,我只有一个选择,就是往前走。”


    剧烈的噪音裹挟着狂热的风呼啸而来。


    徐明砚抬头, 看到飞机以从未见过的低度,擦着城寨的上空飞过。那刺耳的轰鸣震得他耳膜生疼,无数片玻璃都在颤抖,从一条条缝隙中发出尖锐的鸣叫,狂风掀起晾晒的衣服, 在空中翻滚成一团。


    盛嘉宜的长发被风吹乱,她拨开粘在脸上的发丝,看着飞机的影子逐渐消失在远方的启德机场跑道上。


    “我曾经想过很多次, 是什么样的人坐在飞机他们会不会透过玻璃窗, 看到站在顶楼的我。城寨离港口很近, 但是妈妈不许我出门,更不许我离开城寨, 她说如果我没有身份证,如果在外面被警察发现,会被送去安置所,像难民一样被遣送到其余的国家。”


    “徐家的故事我听了太多。”她笑起来,“实在是太宏大了,就像看历史书一样,亚太地区的风云历史,很精彩,就是太远了,不如和你讲一讲我的故事吧。”盛嘉宜对着徐明砚弯起唇角,“只要听我讲就好了。”


    “我的妈妈叫盛婉,她出生在内地东南沿海一个农村里,很小的时候就被拐卖,当成猪仔被卖到澳城。据她说,像她那样的女孩,通常会被送去当妓|女,但是我妈妈很聪明,当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在智商上展现出了惊人的天赋。”盛嘉宜低下头,自嘲地笑了起来,“她擅长算数,当时会馆里领头的觉得很稀奇,于是把这件事告诉了背后的金主。”


    “从她十三岁开始,她就接受了专门的训练,澳城以出千闻名的赌神叶三平亲自教授她怎么听骰盅的声音,辨认出骰子的大小,骰盅一落地,她就知道里面点数的大小。再大一些,她就学会了扑克牌,她能同时记住上百张扑克牌的数字组合,由她坐镇的牌局,从来都是按照东家的意思定输赢,无一例外。”


    “十六岁之后,我妈妈开始在魏权手下做事,担任赌场里的头牌女荷官。”看到徐明砚开口想说话,盛嘉宜淡淡道,“不用怀疑,就是如今澳城的赌王,魏权。”


    魏权是澳城赌牌唯一的执牌人,换句话来说,就是澳城唯一一个可以合法开设赌场的人。他名下的赌场每年流水不止千亿,他从中抽取一利,就已经富可敌国。徐明砚常出入这种场合,和魏家几位少爷也是称兄道弟,塑料兄弟情十足,知道赌场里的顶级荷官,没有一个是干净的,无一不是最擅长出老千的高手。


    “她很适合做这份工作,因为没有人怀疑她能做到叶三平那种程度,也没有人觉得自己输了牌局是因为她发的牌有问题,她很漂亮,漂亮到男人看到她的脸就已经无法思考。但是我妈妈不喜欢这份工作,她想脱离魏家的控制,她认为自己不缺赚大钱的能力,缺的只是一个机会。”


    她就像一株欲望滋生的藤蔓一样,急不可耐汲取周身土地所有养分,奋力向上攀爬,一直往上,直到顶峰。


    她看得到远处的山,却看不见脚下的路,但这不是她的错,错的是这个世界,没有给她公平的机会,让她踏踏实实走好脚下的路。


    盛嘉宜从未怀疑过盛婉一直是个雄心勃勃的女人。


    盛婉坚信自己不该永远做一个容貌美艳的荷官,但是她也没有想好,自己到底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所以当她成功做出一些胆大包天的事情的时候,也不是一件什么奇怪的事情。


    “那几年,宋家和魏家为了争赌牌,闹得很厉害,宋家有葡系家族在背后扶持,有恃无恐,竟然在魏权出行的车下安了炸药。魏权那天刚好提前下车,轿车在市中心爆炸,炸死了三个人。魏权很生气,可是他没有抓到宋家的证据,葡系家族都偏袒宋家,劝魏权大事化小,只随便抓了几个小混混,判了刑关进监狱,他忍不下这口气,所以想到了一个从古至今百试不爽的方法——美人计。”


    “魏权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但对我妈妈来说,她看到了改变自己人生的机会。再收了魏权五百万的支票后,她勾引宋元父亲,成为他的情妇。我妈妈一开始以为自己能成为宋家的正房太太,这样她就不必再受魏权的控制,可是宋家实在是太依赖和大马银行的联姻了,哪怕当时的宋太太与宋先生两地分居多年,宋先生被我妈妈迷得神魂颠倒,他依然不愿意娶我妈妈。当时的婚姻法,还允许娶小妾,他却连二太太都不愿意让妈妈做,只是给了我妈妈很多钱,还有一小部分无关紧要的股份。当时魏权那边逼得很紧,于是妈妈就做了人生中最蠢的一件事。”


    盛嘉宜直到现在都不明白,一向聪明的盛婉为什么在当时能愚蠢到那种程度,不过想想她在处理感情问题上的经历,又觉得一切都理所当然。


    “她跟一位驻澳的外籍大使在一起,以为对方会带着她离开到欧洲去,可是那个男人,我的父亲,临走的时候拒绝了。她没有办法,只能继续自己的任务,去搜集宋家支持澳城黑手党的证据,她做得不小心,被宋太太抓到了把柄,魏权当然不会为了她一个小人物做什么,于是我妈妈知道,再留在澳城,她就要丢了性命。”


    “一天夜里,她乘坐蛇头的小船,带着魏家找了很久一直没找到的,宋家跟□□交往的证据,在西贡的海边偷偷上岸。”


    “她不愿意去别的地方,因为那个时候香江是亚洲的中心,是黄金之城,满地都是机会,而且香江接收越战后的难民,容易浑水摸鱼上岸,妈妈到了香江,怕被宋家和魏家找到,于是躲进了九龙城寨。城寨不仅外人进不来,外面的势力也进不来,她在这里最安全。来香江的时候,她已经怀孕,后来在城寨里生下我,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不把我打掉。”


    “但我想,因该是因为我的眼睛。我的眼睛,让我从小就成为一个特殊的孩子。”


    “刚进城寨的时候,妈妈过得很艰难,因为她的钱,都在外面的银行里,她拿不到。一个独身的美貌的女人带着刚出生的小女儿在城寨,连生存都成问题,我的眼睛太容易让人记住,她怕我有人在外面乱说我瞳孔颜色的事,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比如让找她的人知道她在城寨里,所以一直把我关在一间狭小的没有窗户的屋子里,不许我出门,我对着黑暗,最多只有一盏煤油灯,连电灯都用不上,回想那个时候,每天都很饿,很黑。”


    盛嘉宜不意外在徐明砚眼中看到了复杂的神色,她也庆幸那其中交织的众多情绪里,没有同情。


    她不需要人同情。


    “但是我过得并不差。”盛嘉宜摇了摇头,“因为很快,妈妈就找到了在城寨生存的办法。她赖以生存的本领,在这里派上了很大的用场,你知道吗?她最多的时候一天赢下了城寨里六间店铺。说起来也是好笑,她一直追寻的机会,竟然是城寨给的。城寨看起来很可怕,但它对于底层人来说,才是真正的黄金之城。”


    最有意思的是,香江已经成了全球金融中心,与东京、纽约这样的都市齐名,努力、勤奋、自强不息、刻苦耐劳、同舟共济、不屈不挠,狮子山的精神已经很少能在狮子山下见到,但在城寨,拥有这些的人,还可以找到一席之地。


    “没有过多久,妈妈成了城寨的大地主,她拥有城寨七条街道及其街上商铺物业的所有权,城寨里的娱乐场所,歌厅、舞厅、电影院、妓|院,几乎都被她垄断,她带着我搬到城寨最好的楼里,面朝外面的大街,有阳光,有阳台,有水电,甚至有冷气机和电视,还没有从天而降的污水和垃圾,在城寨,从来只有权贵才能住进这样的屋子。”


    “但是妈妈不满足,城寨从七十年代末开始就频繁传出要拆迁的消息,里面的黑户都要被清理,如果是香江人,就补偿拆迁费用,住到外面的安置房里,如果是内地人,就遣送回内地,如果是我们这种哪里都回不去的人,就到当作难民,也许会被强制到越南或者泰国去。”


    “妈妈和六叔梁醅就这件事商量过很多次,他们两个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最密切的合作伙伴、最信赖的盟友、与最贴心的亲人,妈妈让我认梁醅做干爹,她每年会给梁醅交一大笔安全费,几乎可以养下来他手底下所有的人,梁醅则保证妈妈的生意没有人打扰。但是在身份的问题上,他们两个起了冲突,梁醅不愿意放妈妈走,他怕她走了,带走城寨里的产业,从此城寨的收入就像断了源头一样逐渐干涸。”


    “我的妈妈,盛婉,她一直是个翻脸如翻书的女人。”盛嘉宜讲到这里的时候,低声笑了起来。


    盛婉会因为感情而迷失,但一旦涉及到自身利益,她会毫不犹豫除掉阻拦自己的人,无论对方是谁,都无一例外。


    “我也不知道她是怎样发现梁醅有一个助手,大概是胜和会的三号人物,叫阿豹,竟然是警方派来卧底。那个时候城寨已经变得不稳定,人口流动性大了起来,越来越多人进入城寨,六叔的位置做得不安稳,而妈妈为了拿到一个安全的身份离开城寨,和阿豹做了一个交易。”


    “十年前,胜和会高层全军覆没,妈妈在其中添上了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自那以后,我们两个改头换面,跟阿豹,也就是我的继父段宗霖住到了一起。因为立了大功,他被提拔为重案组B组组长,他的长官黄智贤被提拔为总警司,我成了警察的女儿,终于能够生活在阳光下,去私立学校念书。这样的日子没有过几年,我继父死了,妈妈据说也死了,黄智贤是极少数知道内情的人,他当然清楚,是谁害死了他们,是胜和会,当年那场混乱中,有关键人物逃脱了,没有被抓到,后来,他们回来了。”


    盛嘉宜握住温热的栏杆。


    鸽子飞走了,天边最后一丝光终于暗下去了,明暗之间那道缝隙,在缓缓愈合。


    黑夜降至。


    “梁醅有一个养子,叫梁牧,是他的接班人。黄智贤、段宗霖、甚至妈妈,都以为他死了,那个雨夜,在港口,一切都很混乱,有人说看到他中木仓掉进海里,海浪很大,找不到尸体也是正常的。”


    “可惜,他没有死。”


    春光乍泄


    “最早知道他没有死的人, 是我。”盛嘉宜看着远方逐渐亮起的灯火,微不可查叹了一口气,“我没有告诉任何人, 包括我的继父和妈妈,我对他们说, 梁牧死了,我亲眼看见他掉进海里。”


    有那么一瞬间,徐明砚觉得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如果他没有理解错


    “香江总警司说我的父母是因为我而死。”盛嘉宜淡淡道, “也许吧, 但是, 我不后悔,我和他们感情不深, 即便重来一次”


    “如果时间重来,我一样会对妈妈和阿豹说,他死了。”


    盛嘉宜微微蜷起冰冷的手指。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她的秘密就像城寨一样,是黑色的。


    她从不后悔为梁牧隐瞒,因为他曾经,是她仅有的,亲人。


    “所以你要我帮他。”徐明砚忽然冷冷道, 他现在对这个未见其人只闻其名的梁牧,无比憎恶,“你要我去帮你的青梅竹马?”


    他的脑子不傻, 相反, 还很聪明, 他很快就想清楚了,为什么胜和会和盛家母女结了那么大的仇, 陈深还是在酒吧拦下了陈虎。因为梁牧没有死,胜和会群龙无首,他是胜和会的少主,他回来了,那些杂鱼烂虾自然就聚集在他的周围,听从他的命令。


    所以梁牧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年纪应当不算太大,在城寨里和嘉宜一同长大,关系毫无疑问很亲密。


    她们分享过彼此最痛苦最卑微的时光。


    盛嘉宜呢?她知不知道?清不清楚?她是那么理性的一个人,却为梁牧撒下弥天大谎,甚至间接导致母亲和继父的死亡,她有为她的错误痛苦过吗?她有流过泪吗?那眼泪是为她亲人离开而流,还是为她爱的人的回来而流?


    现在她还要自己帮梁牧。要拿着他的钱,借着他的势,去帮胜和会?


    徐明砚真是恨不得这个梁牧死得干干净净,最好再也不要出现。


    “你不要无理取闹。”盛嘉宜说。


    “我无理取闹?”徐明砚气极反笑,“只要你一句话,我可以花钱买人杀了他。”


    梁牧这个人的存在,对他,对她,都不是什么好事。


    “别发疯。”盛嘉宜冷酷道。


    “这对你来说才是最优解,从此没有人知道你和他是什么关系,你留着他,迟早有一天害了你自己。”


    “我不需要最优解。”盛嘉宜忽然狠狠道,“我也不许你对他动手。”


    徐明砚觉得自己要气疯了。


    他这辈子没有这样生气过。


    “那我算什么?”他质问道,“你竟然为了一个别的男人这么和我说话I''m your real boyfriend!”他口不择言,说白话又说不过盛嘉宜,说国语又太别扭,这么多年呆在国外的习惯下,干脆彻底放弃大脑逻辑,开始用回自己最熟悉的语言。


    “You can''t treat me like this.”他有些委屈说道。


    盛嘉宜双手抱胸:“You''re just my boyfriend。”她顿了顿,还是狠心到,“he''s my family.”


    “我不需要你帮我,我已经知道那太不切实际了。”盛嘉宜说,“我应该自己来。”


    “你可以走了。”


    “我从欧洲赶回来,听你讲了几个小时的话,就是为了听你叫我走。”徐明砚讽刺地自嘲道。


    “你可以跟我分手。”盛嘉宜从头到尾都表现得无比冷静,就像一个没有情绪波动的机器一样,“我会把你送给我的东西都退回去给你。”


    “不需要了。”徐明砚咬牙听完她的话,然后笑了笑,他觉得自己笑得应该算是勉强,绝对比不上眼前这位“影后”的本领,“我不缺那么点钱,送出去的东西还要回来,让我觉得很丢人。”


    “价值好几个亿呢。”盛嘉宜说,“你不会在背后骂我吧?”


    “不会。”他冷冷道。


    “你知道怎么回去吧。”盛嘉宜甚至好心问了一句,“城寨路很复杂,不要迷路了。”


    徐明砚深吸一口气。


    盛嘉宜想太子爷人生顺遂了这么多年,这搞不好是他遇到过的最大的门槛,第一次有人敢这样气他。


    不过她还是有些小瞧了太子爷。


    徐明砚脸色差到她毫不怀疑他下一秒就要买凶杀人,但他还是很有气度地讲:“多谢你的关心,盛小姐,我记得住路。”


    “嗯。”盛嘉宜点点头,伸出一只手,“请便。”


    他重重的摔门而去。


    天台上的铁栅门本来就不牢固,被他这么一摔打,铁皮都掉下来半边,耷拉着在风里。


    盛嘉宜不知道看了有多久,直到耳畔只剩下风的呜咽声,才缓缓坐到旁边的废弃木箱子上,冷声道:“还躲着干什么?他已经走了。”


    暗处慢吞吞挪出来一个黑影。


    城寨的天台山堆满了废弃的旧物,实在是太容易藏下一个人。


    盛嘉宜静静地看着他的出现。


    梁牧其实和少年的时候没有太大的变化,黑夜下他的脸被一盏暗淡的光打亮,


    那张脸上还残留着少年的气息,细碎略带弯曲的黑发下,深色的眸子如古井无波,原本偏白的皮肤,已经晒成了小麦色。


    从前的梁牧总是热烈又张扬,他毕竟是梁醅的干儿子,梁醅拉扯着他长大,和亲生儿子也没有什么区别了,身为胜和会的少主,城寨的二当家,他过得舒服又恣意,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也会有无家可归的那一天。


    “好久不见,哥哥。”盛嘉宜哑声道。


    “好久不见。”梁牧说。


    他停在离盛嘉宜几米远的位置,与她遥遥对视。


    多少年不曾见过了呢?盛嘉宜想,已经有十年了。


    十年足够他们之间的亲情逐渐消散,恨意渐渐凝聚。


    狗吠声在楼下响起。


    “快走。”梁牧拉着她从屋子里出来,“婉姨去我干爸那里了,今晚不会回来。”


    “你怎么知道?”盛嘉宜被他拉得跌跌撞撞,走在昏暗的楼道里,隐隐约约闻到城寨里那股熟悉的汗酸味,不过靠近梁牧,这味道就淡了许多。他身上总是有浓浓的肥皂香味,像夏天傍晚街口皂角树的味道。


    “他们晚上要请客,你知道吧,有大事要商量。”


    “我不知道。”盛嘉宜不满道,“我为什么要知道这些?”


    “你怎么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梁牧抱怨。


    因为到了太和楼,这里都住了普通居民,路过一间间房门,他不免压低了声音,玻璃后头人影绰约,这个时候,城寨里的人都到了做饭的时间,单独的厨房很少,许多灶台都在外头的长廊上,不知道谁家炖得肉汤,香得整层楼都可以闻到。


    盛嘉宜在脑子里想象了一下肉在锅里炖得软烂的样子,忍不住暗暗咽了口口水。


    “饿了?”梁牧斜着眼睛看她。


    “有一点。”盛嘉宜点点头。


    “你就说你,当初要不是我发现你那么可怜,每天给你送烧鸭腿吃,你早就饿死了。”梁牧就开始喋喋不休说了起来。


    他很有当哥哥的自觉,对于保护弱小的盛嘉宜有着天生的责任感。


    在盛婉还没有发际之前,梁牧就已经听说了城寨里关于盛嘉宜传闻,老人说盛婉养小鬼,她平时不让别人去她家里,就是因为怕被人知道小鬼的存在,外面传得神乎其神,甚至有人笃定道,小鬼有双蓝色的眼睛。”就像猫的眼睛一样。”楼下广场打麻将的阿婆说,“怪吓人的,啧。”


    就有和他年纪差不多大的男孩拉着他到角落里,讨好般的说:“梁少,你要不要去看小鬼?”


    “什么意思?”梁牧挑眉。


    “她偶尔也会跑出来。”男孩低声道,“我们想抓她,都被她跑了。”


    梁牧就皱起眉:“哪里有什么小鬼。”


    “真的有!”男孩说,“蓝色的眼睛,不骗你,梁少。上次阿龙朝她扔石头,还打到她了,结果没过两天,阿龙就从台阶上摔下来,在家躺了两天,你说怪不怪?”


    梁牧抬起头,正好看到对面居民楼屋子里正亮着红灯,幽幽的光线打在木头底座上,照亮一樽面容诡异的佛像,背着光,佛陀的脸有一半都在阴影里,恰逢冷风吹过,黑色的鸟从城寨楼宇的空隙里拍打着翅膀钻过去,梁牧吓了一跳,背后都出了一身冷汗。


    “你少乱说。”他不确定道,“这样好了我和你们一起去,只不过,你们在明,我在暗。”


    他可是城寨的二当家,这个名号虽说是他自己封的,大家也是都认可的,都觉得他未来势必会继承梁醅成为城寨的老大。既然是未来要当老大的人,当然要对城寨负责,诺,如今闹出了小鬼,他这个二当家抓鬼,也是义不容辞的嘛!


    梁牧转头就去城寨的风水师那里拿来了鸡血、铜镜、黄纸符,跟着一群孩子一起,去盛家抓鬼!


    盛家那个婉姨,看起来也确实像个妖精,漂亮得不得了,在城寨里就像熠熠生辉的太阳一样,照得别人都睁不开眼睛。干爸就很喜欢她,她打牌赢了许多钱,有男人想找她麻烦,都□□爸拦了下来。人人都说干爸被她勾走了魂,为了干爸好,梁牧也得查出来这个婉姨,到底会不会妖术!


    他躲在空调机的上头,等着男孩们把小鬼引过来。


    过了许久,纷乱的脚步声响起* ,三五个男孩冲到下面,焦急冲梁牧问道:“梁少,你见没见到小鬼,她往这边来了。”


    梁牧翻了个白眼:“当然没有。”


    “也许是我们看错了,说了让你往右。”


    “是你说的她往这边走了。”


    几个男孩你推推我,我推推你,又消失在黑暗里。


    唉,城寨的路实在是太复杂了,跟丢了人,连自己都找不到。


    “你在看什么?”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响起。


    梁牧吓了一跳,差点从房梁上栽下来。他一低头,对上了一双深蓝色的眼睛。


    该怎么去形容这双眼睛了,梁牧后来想了许久,他用他贫瘠的知识想到,老师在课堂上说,世界上的最北边,一年四季大部分时候都一直停留在黑暗里,但是黑暗里也会有色彩,天上会有一种东西叫做极光,看见极光,就如在黑夜里窥见光明。


    他看盛嘉宜的那一眼,便如在永夜见到星光。


    “你在等我吗?”女孩见他不说话,又开口问道。


    梁牧露出半个脑袋:“你是小鬼吗?”


    “我不是小鬼。”她摇摇头,露出一个甜美的,讨好的笑容,“我叫盛嘉宜。”


    春光乍泄


    梁牧看着她, 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那个时候他们都还太小,那个年纪不能很好懂得什么是美,什么是丑, 梁牧只是下意识道:“你胡说,你长得和别人都不一样, 怎么可能不是小鬼。”


    城寨里的小女孩都皮肤黑黑的、脸黄黄的、扎着粗辫子、吸着鼻涕、穿着花衣服,不能说不好看,但和眼前的女孩总有哪里不太一样。


    盛嘉宜皮肤雪白, 白得甚至都不太正常了, 眼睛很大, 瞳孔颜色很漂亮,像宝石一样, 乌黑的长发柔软地披散着,她穿着一件大号的素白的T恤,这都不太像是城寨里会出现的打扮。


    而且这个年纪里的她, 表现得未免太过沉静了一些。她才多大?看起来四五岁,仰着头,站在黑暗里,瞧着空调机背后藏着的男孩,一点也不害怕, 还饶有兴致地询问问题。


    梁牧觉得她有点吓人。


    说好听点她像书上讲的白雪公主,说难听点,这不就是鬼吗?


    “我怎么会是鬼呢?”盛嘉宜说, “你看我有影子。”


    她指了指脚下。


    梁牧发现了一个拉长的黑影, 他不自觉吐出口气。


    “你真笨, 你在帮着他们欺负我吗?”盛嘉宜忽然又问道。


    “我才不笨。”梁牧下意识道,很快又反应过来, 支支吾吾道,“什么?什么欺负你。”


    “你也会用石头砸我吗?”盛嘉宜退后一步,她漂亮的眼睛里露出受伤的神色。


    梁牧被她这么一看,忽然就觉得很慌张无措。


    他没有哄女孩子的经验,尤其对方是一个跟橱柜里的洋娃娃一样的女孩。


    “我不会欺负你的。”他连忙说。


    “那好吧。”盛嘉宜又笑了起来,“那你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哥哥。”


    梁牧被她这声哥哥叫得晕头转向。


    “什么忙?”


    “我不喜欢那些男孩,就是刚刚跑过去的那些,我讨厌他们,因为他们总想欺负我。我喜欢你,你看起来真是个好人。”盛嘉宜甜甜道,“你可不可以一直做我的哥哥,保护我,不要让他们再来欺负我,我很害怕”她伸出手。


    梁牧怔愣了一会,缓缓附身,握住了她的手。


    “我保护你。”他说。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你说这些年。”梁牧踢了颗路上的小石头,“如果不是我保护你,你该怎么办啊。”


    “嗯,你最好了,哥哥。”盛嘉宜轻声细语道。


    梁牧就喜欢她乖巧的样子,他因为有她这样一个妹妹,觉得很威风,很骄傲。”干爹最近在做什么呢?”


    “忙着托人去外面买硫磺,最近偷||渡来的水客越来越多,许多都是逃难来的,没有接种疫苗,他说叫那些人泡个硫磺皂再进来,别把疫病带进了城寨,这里人多,要是闹出了流行病,会很麻烦。”


    “是吗?我怎么听说,他好像要做一件大事。”


    “你听谁说的!”梁牧立刻紧张起来。


    盛嘉宜平静道:“妈妈。”


    “干爸什么都跟你妈妈说。”梁牧不满道,“我不是说你妈妈不好,是有些事和她没关系,实在是没必要告诉她。不过既然你听到了,也可以告诉你,的确是一件大事,要是做成了,我们就再也不担心没钱花了。”


    “这种事一听就不会是好事。”盛嘉宜了然,“肯定是犯法的。”


    梁家做的事,和她盛家母女无关,大家住在城寨里做个邻居,盛婉多交一些保护费,梁醅也就帮盛婉撑撑场面,他手底下那些,盛婉是不会碰的。


    不碰不代表不知道,梁醅信任盛婉,什么都告诉她,盛嘉宜觉得他真是笨透了。


    “那你还要听吗?”


    “我不听。”盛嘉宜立刻道。


    “好吧。”梁牧耸耸肩,“那算了,之后等做成了,我再告诉你。”


    “我听说要把城寨拆了。”盛嘉宜转移了话题。


    梁牧一顿:“谁说的?才没有这种事,城寨不会拆的。”


    他帮盛嘉宜推开了屋顶的门。


    傍晚暑气已经消下去许多,不过空气还是湿热的,一点也谈不上凉爽,风一吹,热意席卷身体,瞬间就沁出微汗。


    远处一片金碧辉煌,盛嘉宜看不到,梁牧就给她找来几个废弃的木头片,让她踩上去,高度刚刚好,由她趴在天台栏杆前,遥望远处的九龙城。


    “假如呢?”盛嘉宜并不放过上一个话题,“如果城寨拆了,你又没有想过你去做什么?”


    “做老大啰。”


    “在城寨外面,做老大是犯法的。”


    “好吧,我没有想过问题,你有想过吗?”


    “我想读书。”


    “你现在也在读书。”


    “我的意思是,我要读很多书,然后去美国做个教授。”


    “为什么要去美国?”梁牧皱着眉头,“你崇洋媚外啊妹妹。”


    “因为美国人不知道城寨。”盛嘉宜却说,“教我英文的那个smith zhang说,要是能去美国读书,当上大教授,没有人会关心我出生在哪里,大家都会尊敬我。”


    梁牧安静了下来。


    “你想这些也太早了,你还是个小孩,当务之急是搞到一张身份证,不然就只能在这里躲一辈子。”过了一会梁牧拍了拍铁管,发出沉闷的砰砰声,“看来还是要当老大,等我成了老大,我就叫警察局给你发一张身份证。”


    “那你为什么不当警察。”盛嘉宜笑了起来。


    “我怎么能当警察。”梁牧双手一撑,他坐到了天台上,“没得选,生下来注定了不可以。”


    他语气里还是很遗憾。


    盛嘉宜知道,无论是当老大还是当警察,梁牧其实是想当个英雄。


    盛嘉宜抬起头,阳光照在她精致的侧脸上,黄昏时的光线带着柔和的轻抚,扫过她长长的睫毛:“你怎么知道没得选?你离开香江,不就可以当警察了。”


    梁牧愣了一会:“离开?我没有想过。”他低下头,拧着眉毛不耐道,“拜托,当老大很威风的。你知不知道外面那些电影现在都是谁在拍?就是老大!老大都很有钱,还有很多美女陪着他,这样好了,要么以后我来拍电影,捧你当女明星,你长大肯定很好看,到时候成为大明星,整个城寨的人都要羡慕你。””不要当女教授,妹妹,太没意思了,更不要去美国,你虽然是混血儿,可是你是中国人养大的,你就是中国人,你留在这里天经地义。我们兄妹两,以后要纵横整个香江。”


    “我不要。”盛嘉宜断然拒绝,“你想留在这里你自己留下来好了,你可以去当男明星,你明明自己也长得也不错嘛。至于我,我才不要当女明星,我最不喜欢演戏给别人看,也不喜欢唱歌给别人听。”


    “明星很有钱。”


    “我妈妈也很有钱。”


    好吧,这是事实,梁牧反驳不了。盛婉就是很有钱,她是城寨的大业主,有很多很多的商铺,连干爹见了她都要小心翼翼赔不是。


    “你说的对,如果有机会离开这里”


    梁牧并不是没有听进去她的话,他只是一时之间还不能明白,踌躇了很久,恰逢海风吹过,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飘荡在风里,“是不是,可以过另外一种生活?”


    盛嘉宜沉默了两秒。


    梁牧热烈的气息在这一刻,终于渐渐暗淡下来。


    “不是。”盛嘉宜轻声说,“除非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


    **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回来的。”梁牧问她。


    “很早之前。”盛嘉宜说,“在段宗霖死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发现自己平安无事,没有人来打扰我的生活,我就知道,那是你。”


    这话说得梁牧心里跟针扎一样,他想讲的话都讲不出来,只能跟盛嘉宜对望着,两个人相顾无言。


    月色姗姗来迟,银色的光照在地上。


    梁牧看着她,不免想到当初她伸出手,他紧紧握住的那一个瞬间。


    要是没有那一刻,该多好。


    六姑说,美人皮下美人骨,最是人间销魂处,他阿爸就是吃了美人的亏,临到死了魂魄都不知道消散到什么地方,成全了别人的美好光景,说到痛处,六姑悲痛欲绝,陶土盆子里的黄色纸钱乱飞,青烟弥漫,梁牧也跟着心生酸楚。


    后来最先离开香江的那个人,变成了他。


    在外面躲躲藏藏好些年,颠沛流离,几度差点丢掉性命,再回来的时候,仇人还是那个仇人,妹妹也还是那个妹妹,但妹妹又不是那个妹妹了。


    她身上总有股向死而生的后劲,就像牵着风筝的线一样,拽着她,飘飘摇摇却始终知道落脚在何处,失去父母后,她也不像他一样落魄,几乎是不停留地,迅速地变得光鲜亮丽。


    她成了自己不愿意成为的大明星,拥有了许多许多爱,还有很多很多光芒,璀璨到让人无法直视。那么多人簇拥着她,金钱如流水一般灌溉她,她很会利用自己的优势,总是提起那个英雄继父,而向来不提自己那个母亲,轻而易举就得到了大家的喜爱与同情。


    有很多人爱她,有钱的、有名气的、又有钱又有名气的。


    梁牧知道,在讨好人这件事上,她总是很擅长的。他太了解她,她不擅长的是经营一段长期的关系,当时间的轴线被拉长后,她就会感到厌烦,会暴露出自己冷漠无情的那一面,他太了解她了,知道她就像是神台上低眉的观音那样,有着慈悲的模样,却从来没有真正为他人考虑过。


    可惜他仍然牵挂她,最开始是亲情,到后来是亲情蔓生出得恨,恨到最后,他回来了,在暗处长久地仰望着她,那感情也逐渐变质,变成他不知道的情绪。


    他们曾经相依为命,共同渡过最平静的岁月,城寨影馆落后外头十来年,洗出来的黑白照片他一直收着,哪怕胶片褪了色,也没有烧毁。


    他恨阿爸轻信女人,害得他家破人亡,到了他的时候,却也怎么都下不了手。


    如果可以,他不想和盛嘉宜做仇人。


    春光乍泄


    “哥哥, 这些年你去了哪里?”盛嘉宜问道。她的语气已经重新变得和煦,就像是在和梁牧探讨中午是去庙街吃烧鹅粉还是车仔面一样,透露着似有似无的亲昵, 仿佛这些年的恩怨,都是梦中幻影, “坐蛇头的船走,恐怕是到了越南?还是菲律宾?”


    这都是华人黑|帮聚集的地方,盛嘉宜就随口说说, 没想到还真的让她猜到了。


    “菲律宾。”梁牧点了点头, 冷淡道, “不过后来辗转又到了槟城,我有一个六姑, 嫁在那里,她丈夫有橡胶园,十分有钱, 不过得了痨病,死了后钱都留给了她,让她足够过上富足的生活,闲来无事,就收留了我。过了两年, 陈深联系上我,说当年叔公退到城寨的时候,另有残部从云南广西交界处到了越南, 那几年正好碰到北部山区打战, 于是这些人又兜兜转转往外跑, 陈深说他们有用,我六姑也乐得给我一些钱, 慢慢的,这些人就混在难民里,一批批又回到中国。”


    盛嘉宜垂着眼皮想,果然人没有死,总不知道未来哪一天,又有他重新起来的时候。她过去在徐明砚身边,劝过他斩草除根,在她眼里,徐明砚甚至都算得上心慈手软,相比起精心呵护的温室植被,野草总是要更强劲一些,很容易蔓延。


    这个哥哥已经是个陌生人。


    不,这样说也不太准确,十年未见,没有血缘关系,只有血海深仇,他们之间甚至比不上陌生人。


    盛嘉宜站起来,退后一步,直视着梁牧,轻声道:“欢迎回家,哥哥。”


    远处煌煌的灯光像熊熊燃烧的火焰一样,梁牧看见她这个动作,再看她眼底的认真,心里一松。


    “你不恨我?”他谨慎又犹疑地问出这个问题。


    “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盛嘉宜毫不避讳地迎着他说,“这些年,没有你,我过得很辛苦。”


    世界上最难以辨别真假的假话,就是说真话。


    她轻描淡写一句话,就让梁牧多年来的纠结摇摇欲坠。


    梁牧这些年一直不敢见她。


    陈深最开始劝他找她报仇,让她也吃点苦头和教训,但是所有的提议最后都被他拦了下来,梁牧觉得盛嘉宜实在是太了解他们了,她后来又是个女明星,曝光度很高,背后的势力也错综复杂,有人脉有声望,如果太早出现在她面前,搞不好这就是第二个盛婉。


    从那个女人肚子里出来的人,总不会是个善良之辈。


    梁牧一开始打算等到安排好一切,将过去全都粉饰伪装好,把暗地里的生意全都转到明面下才来找盛嘉宜。直到有一天,他发现大街小巷都已经挂满了她的海报,每家每户的月历上都印着她的照片,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下去了。


    再等,她就永远不会和他站在一起了。


    梁牧不能接受她一个人走向光明。


    明明明明他们都应该在烂泥地里挣扎,明明他才是要拯救她的那个人。他需要她,她能帮他做很多事,她是个演员,她天生就懂得要怎么做,该怎么把那些见不得光的钱拿出来,她很有经验,甚至因为同高层良好的关系,相当懂得如何规避掉风险。


    她就是这么帮了那个徐家人,既然可以帮别人,自然,也可以帮他。


    “那你为什么要哄走那个徐家人,你不想他帮我们吗?”梁牧温声问道,实则带着压迫,步步紧逼,“你担心把他卷进来?”


    “他不会帮你。”盛嘉宜噙着一抹浅笑,一如既往将她那张假面具带得好好的,“你要是想让他帮你做事,他不会放过你。”


    “他能拿我怎么样?”梁牧倒是不屑,他狠声道,“如今警察都拿我没办法,我手上已经干干净净。”他摊开手,“就算闹出人命,和我有什么关系?他们抓不到我的把柄。”


    盛嘉宜皱了皱眉,低声回他:“低调些,万事离不开钱,别跟管钱的人斗气,就是六叔,当年对着徐家,不也是客客气气的?”


    “是,你以前就见过他。”梁牧皱起眉,看起来有些阴郁,这种低沉的气息从前在他身上不会出现,盛嘉宜已经观察他有一会儿了,发现他大多数时候平静,偶尔会抑制不住狂躁。亲眼见到收养自己的父亲死在面前,这道伤痕不知道多久才会愈合,也可能永远都不会愈合。有些沟壑是无法弥补的。


    他那张脸虽然被热带的阳光搓磨得粗糙了一些,但还是俊秀的,以前是没心没肺的城寨少当家,现在背负了不少责任,到底还是接过了他干爸的担子。


    在香江当个大社团的龙头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龙头要有龙头棍。梁醅死后,龙头棍被外号名叫阿乐的红棍拿走,阿乐有了龙头棍,狐假虎威召集了一群人,跑去湾仔混的风生水起,也得了湾仔之虎的称号,开了电影公司,专门逼迫那些为了还债进娱乐圈的女演员低价拍风月片。


    盛嘉宜刚进娱乐圈没多久,还没来得及担心阿乐认出她,对方就已经意外身亡,龙头棍丢失,警方私下里问过她,盛嘉宜说不知道,她当时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现在想来,是梁牧做的。当时她就应该猜到,是他。


    有龙头棍还不行,在香江要坐稳龙头不是打打杀杀就可以,龙头是大人物,时代就是如此,港英政府管不了这些,只要不闹得太过分,警察不敢拿龙头开刀,梁醅要不是被盛婉设计,也不会死,最多去警局喝喝茶,呆个两三年,跟陈深一样,也就出来了。龙头在商界政界都有一定地位,平时出行得要光明正大,躲躲藏藏那叫逃犯。


    这意味着,梁牧要心狠手辣,但他又不能手上沾血,得有人给他卖命,替他做事。他要有建立自己的产业,要有人马,有良好的社会关系和宽裕的资金,最后有威信,才能坐稳龙头的位置。


    他敢出现在自己面前,意味着这些他都已经做到了。


    梁牧已经没什么好怕的了,他站在灰色的地带,该怕的是盛嘉宜,她一不留神,就会被他拉下去。


    “他知道那件事?”梁牧问,“你不害怕吗?”


    “他不知道。”盛嘉宜摇了摇头,她看起来很脆弱,像要被风吹断的枝条,“我不关心,我和他在一起是为了利益,他有钱,可以庇佑我。我管不了那么多了”


    “你不知道。”她悲伤的眼神让梁牧心里颤了颤,“当时我不知道那是你,盛婉死后我很害怕,我对段宗霖和盛婉倒是没有什么感情,你了解的,我和她关系淡漠,可是我不想死,我还那么年轻,所以我只能跟电影公司签合同,我的老板答应我,只要我一直给他拍戏,他就会保护我。”


    “后来宋元找过来。”盛嘉宜眼底飞快掠过一抹暗色,她遮掩的很好。


    “我没有办法。”她放软声音,说起话来婉转曲折,梁牧听过她出的唱片,不能说技艺多么精湛,胜在音色好听,唱情歌时别有一番风味,讲话也是如此,“我是没有办法才答应他的告白,我清楚他们这种家庭,看不起我们,可是他对我很好”


    “就算他不知道,你已经把自己的身世都跟他讲了,他怎么可能不介意。我看他走得很快,看来他对你,也没有想象中深情,是不是?他和我们不一样,妹妹。”梁牧抚摸着她的头发,牵起她一根发丝,绕在手指上,用食指骨节轻轻摩挲着盛嘉宜的脸颊,“我们才是亲人,我不恨你,也不要恨我,我们还跟从前一样,你也不要跟着别人,你就跟着我。”


    “你和我一起,我投资电影,你来为我拍戏,电影行业很好,我看有很大的前途,得把所有的资源都笼络到我们两个手里,你我各占一部分股份,很快你会比现在还要红,而且过不了多久,你就能自己当家作主。你不是被那个宋元威胁过吗?我不会放过他的,他是新安会的金主,总有一天,我会叫人把他——”他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只是需要时间,我已经做了很多了,你要再给我一些时间。”


    “是么?”盛嘉宜心不在焉地想到,他说的条件其实是很诱人的,只不过她习惯了徐明砚开出来的条件,所以觉得梁牧说得这些并没有任何吸引力。”你不想和我一起?”梁牧脸色变了变。


    “我当然愿意。”盛嘉宜立刻安抚地笑了起来,“但不是现在。”


    “那是什么时候?”


    “那得看你了,哥哥。”盛嘉宜说。淡灰色的乌云遮住了月亮,她的容色藏在暗光之下,唯有低喃的声音响起,“你看。”她说,“我已经和徐明砚分手了,没有人保护我,哥哥,宋元不会放过我的,他背后的新安会更不会放过我。你得和从前一样,拿出一些诚意来,我才会相信你。”


    “至于我们的过去。”她叹道,“我已经忘了,这么多年,我从没和人提起过你,从未有过。”


    盛嘉宜像是忏悔一样闭上眼睛,屋檐吊着的一盏灯泡下飞着蛾子,冷清的微光下,她说出来的话仿佛佛像的低喃,湿润的水汽弥漫在青色的夜空里,颓废而妖艳。


    梁牧忽然想起了过去城寨窄巷里一户人家家中那樽观音像。密宗的佛像有十一面,前三面作慈面,左三面作瞋面,右三面作似菩萨面,狗牙上出(利牙面),后一面作笑面,顶上一面作佛面。各戴宝冠,冠中有阿弥陀佛。


    就不知道哪一面,是真实的一面。


    “你要帮我。”盛嘉宜哀求道。


    梁牧忽然上前一步,抱住了她。


    “好,我会帮你。”他说。


    盛嘉宜终于露出了这半年来,最开心的笑容。


    **


    陈虎死了。


    他死的那天,盛嘉宜正和几个工作人员坐在剧组搭起来的露天影棚后头聊天。阿香走过来,附耳小声告诉她这则消息,盛嘉宜淡淡哦了一声。


    “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她脸上挂着笑,“这种事都不要告诉我,不然外面还在传我跟黑|道有关系。”


    “的确如此。”阿香说,“陈虎的手下登报说,他的老大是因为你才被报复致死,听说新安会上下都很愤怒,对嘉宜你很不满,Andy姐说要你小心一点。”


    “小心什么?”


    “小心新安会把火气撒到你的身上。”


    “他们肯定会这么做。”盛嘉宜没当一回事,继续转头过去和旁人说话,说了几句,顺着话题唱了几句粤语情歌,这首歌歌词写得艳丽,曾被抨击为靡靡之音,才刚收一个尾,又有人过来,说剧组外面有人找她。


    “导演说,叫盛小姐处理一下私事,别搞得外面到处都是流言,一天天风雨飘摇。”副导演说,“刚好电影又在九龙城寨取景,导演担心到时候审查出了问题。”


    这还是郑安容第一次这样点盛嘉宜。


    “让他放心,不会影响他的宝贝电影。”盛嘉宜站起来,“谁找我。”


    “白太太。”


    “白太太是谁?”盛嘉宜一开始都没反应过来,好不容易意识到,拉长了调子哦了一声,“你是说宋夫人。”


    竟然是宋元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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