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粉·黑(一更)
瑞娅点了好几次屏幕, 甚至拍了拍手机,屏幕上仍是漆黑一片。
“好的,今晚我会死掉吧……”
海上无垠寂凉。
月光被水波切碎成千万块亮片, 晃荡不停, 但玫红色跑车却始终坚固地卡在大礁石上。
这堆密集的礁石,原本在退潮时是裸在沙滩上的, 多年来位置不移,黑漆漆的表面散布着一些海苔,在白天烈阳的照射下像黢黑的煤炭块盖了层绿布。
而一旦涨潮,它们就只剩下了表层那片绿。
涨潮时,海水会在不知不觉间侵占沙滩,甚至能将海岸线向陆地推进几十米。现在瑞娅正在一片涨潮的海上。
“如果我死了, ”驾驶座上的金发女孩抿抿唇,从挂在车窗前的化妆包里翻口红,她拼命去找最艳丽明亮的色号,却只找出了自家LC那款车厘子色——
她打开口红盖,继续自说自话:“也不能就这样狼狈地被人捞尸。”
她倾身面对后视镜, 这会海水淹到接近锁骨位置,她得费力将手臂从水中浮出来,举起口红,把脸往镜子前凑, 才勉强涂了一层完美的口红。
现在,音乐也不能播放了。
四周静悄悄,像一座海上坟地。
“虽然很遗憾, 但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体面地离开这个世界。毕竟手机没电关机了, 没有给方时沧发定位,我也不能确定潮水淹没我之前能不能获救……”
“不, 我不能再说个不停了,可能最后只是死于话多体力不支……”
水位越来越高。
瑞娅探出上半身,试着借车窗和礁石踩到车顶上——这并不容易,她还为此滑了一下,崴了脚。该死的海苔。
海水“哗啦啦啦”从身上滑落,夜风吹拂,袭来一阵凉意。
她瑟缩着,抱膝坐在车顶上,回头一看,才切实察觉陆地已经有多么遥远。
海岸线在黑暗中隐约可见。
再看前方,海面一望无际,深蓝色空旷而辽远,玫红色法拉利让她成了这夜海上的唯一一座孤岛。
裙子皱巴巴贴在身上,白鞋被水泡涨,一动就发出“啪叽啪叽”声。
谁能想到,就在昨天,她还在满怀壮志地计划着更好的生活呢?
“你真的要偷偷订票回加州?”昨天,小纯凑到她的电脑面前来。
“我可以试一试。”
“你会被他们发现的。”
瑞娅想了会,叠着双腿躺在沙发上悠闲地吃车厘子:“钟离阿姨没有方时沧那么严格,最近她负责‘监管’我——当然说好听点是教导。总之,只要在这位阿姨身边,我就有机会溜出去玩。如果是方时沧就不行,他的警觉性很强,自从上次他在酒吧拎走我,他就叫保镖严格看管我了。”
“万一回了加州,你父母又把你遣回来?”
“不,假如我在一个雷雨夜里淋一身雨敲开家门,抱着他们的大腿哀求,他们总会心软的,我知道。他们只是还没看到我有多惨,爸爸最近都不接我的电话。”
瑞娅正说着,陡然坐起来:“你跟我一起走吧!如果有你参与,最坏的结果也不会太差。”
小纯连连摆手:“我这个高二暑期整天忙着上全托班,平均每天都消耗高董一万块学费,虽然是被资助也不能这样糟蹋钱吧……”
瑞娅叹气:“我真搞不懂你们的仕途教育。我十七岁的时候……”
瑞娅开始回忆。
小纯认为跟这个女孩聊此类话题是天方夜谭,无论如何瑞娅也不会对另一种环境里的绝望和痛苦感同身受,她便赶紧打断对话:“你的机票信息会在你出门前就被发现。”
瑞娅抱着脑袋思索:“那我只能自己开车出门了吧。”
“你要开车回加州?太平洋没有你想的那么小。”
“怎么可能?我去南方海岛玩,正好逛一遍中国南方海岸线。”
瑞娅说着就激动了,叉着腰站起来,兴奋地补充:“总之,我不要当笼子里的鸟、水缸里的鱼!我不要像木偶一样!我不要这样无趣的生活!”
小纯静静看她:“你能要什么?”
她要什么?
她要摆脱空想,马上行动,抓住飘渺多变的风,烧沸阴凉纯净的水,踏裂僵硬厚实的土。她要身边的世界通通发生改变,要太阳下的一切在夏季熊熊燃烧!
就这样,跑车在第二天夜里出发了,带着车漆上那火焰般的光泽,穿过拥挤城市,可惜在海边公路的一个岔口遇上点交通麻烦,冲入斜坡沙地,刹车失灵,一直冲到海里。
火熄了。
那时海水刚好退下一个大潮,跑车卡到礁石上,紧跟着,浪潮再次扑来,给整辆车淹了一半-
晚上十一点,海上仍寂静无声。
瑞娅因为裙子湿透而冷得发颤,艰难地拿口红在粉色记事本上写简谱,打发这命悬一线的漫长时间。
海水在下方涌动,波浪撞着车身,发出空旷海面唯一的噪音。
在即将进入天堂——或地狱之前,她开始忏悔过去十八年的种种错误。
然后她发现,她根本就没有错误。或者说,她不认为那些是错误。
至于此刻为什么陷入这样的境遇,那是另一回事。
沉寂之间,有“轰隆隆”的机械声打破夜海的寂静,由远及近,还隐约带来水流的汩汩声。
炫目光束在夜色中扫射,像刀刃一样划过一双蓝色的眼睛,即刻定格。
是一艘快艇来了,穿过涌动的海面,两侧划出皑皑白雪般的浪花,直逼这辽阔海面上的“孤岛”。
瑞娅脸色一亮,刚要跳起来,崴脚的部位隐隐作痛,她只好老实坐在了原处:“我在这里!这里!”
快艇隔着一定距离就减速了,逼近这边时,看起来就像没有动。
但瑞娅确定它还在缓缓移动。
因为,有一种好似悄无声息的、厚重的波往她的小岛涌了过来,包围般冲击着她的四周,水花拍打在她的透明车玻璃上,好像要撞碎坚硬的隔膜。
细细密密的水珠溅到她的腿上。
她用手背挡住眼睛,从指缝中迎接那强烈的、笔直的光束。
黑暗里,轮廓清晰的快艇停在几米外,上面有几个人影在走动。
要不是因为能看出这东西是来救她的,恐怕她会以为是不知名的危险巨物在靠近。
毕竟,海太广了,水太多了,在这里呼喊求救没有半点作用。
天地之间,只有她不堪一击的圆形小岛与高强度铝合金材质的船彼此靠近。
双方停在一定距离外。
快艇虽然没有动了,轰隆隆的机器声还是有些刺耳。
这是能接近的最短距离,多年守旧屹立在原地的顽固礁石们冒出顶端,守着小岛,警示着快艇需保持清醒的距离。
瑞娅听到了熟悉的男声:
“把她捞上来。”
没有明显情绪的声音,瑞娅却听出了危险、压抑的意味。
是那低沉含混却富有银质光泽的嗓音,像沙砾在月光下流动的下坠感,曾经她第一次听时就被引发这样的联想,此刻竟真的在月下沙滩附近听见了。
在这被拯救的温情时刻——勉强算是温情时刻吧,气氛就这样被破坏了:
“没缺胳膊少腿吧。”
这是方时沧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语气是嘲讽的。
瑞娅:“……”
白色快艇甲板上,男人的身影不太清晰,只是气场有点压迫感。
现在方时沧说什么话都不过分。一小时前,他还在大厦高层的会议室内翻阅合同。
金融世界的秩序是那样整齐、稳固。
她传来的消息却是这样疯狂、离谱。
“咚!咚——哗哗哗……”
保镖们动作敏捷,先后跳下水,迅速往那光束中央的粉红色游去。
方时沧当然是不会下去的。
他静静留在快艇上,穿着笔挺的高定西服,宽肩长腿,逆着光就像一座优雅完美的雕塑立在那儿。他哪会泡这咸凉的海水,惹得一身海苔腥气。
水波荡漾的海面上,那抹湿嗒嗒的粉色身影被携过来,越来越近,艰难地上了快艇,给甲板带来一片湿凉的海水。
瑞娅上船,刚从可怕的海水中脱离,还没坐稳,眼前一黑。
一件西服外套朝她扔来,迎着脸盖到了她身上。
瑞娅:“……”
她慢慢扯下眼前那黑色外套,瞥一眼斜前方的男人,再慢腾腾地把外套披到肩上,乖乖坐好。
方时沧坐在对面,这会他正在接一个电话,听内容好像是在谈商业上的事,接下来谈了好一会。
瑞娅耐心地坐着听他打完电话。
终于,等他一放下手机,她就赶紧抢先开口说道:
“叔叔,你知道吗,本来车刚卡在礁石上那时候水位还不算高,也许只到我腰上位置……我该试着走回岸上的,但我怕水,也不会游泳。而且我试过伸一只腿出去,不行,浪有点厉害,人在海里面根本站不稳……我还想,或者等潮水落下去的时候我就拼命跑上岸,但你知道,潮水马上就会跟上来,我不可能跑过它的……”
“然后,我还没有想出好办法就涨潮了,本来水只淹到轮胎上面,没过多久就比车窗还高……要不是两边礁石支撑,底盘早就沉下去了……”
瑞娅一边解释一边往对面走去,在方时沧旁边坐下——
“别挨着我。”他提醒道。
瑞娅忍了忍。
她摆弄好自己滴水的裙摆,离他干净平整的西裤远一点,继续进行大段解释:“在路口那时候,我以为我可以优先直行,但那辆车直接转过来,我为了躲它就拐到岔道上,冲到沙滩上来了。我真没想到会刹车失灵,真的,这怪不了我。”
她说话时配有很多生动的表情、语气甚至小动作,以增强说服力:“幸好我及时减速,不然肯定狠狠撞上礁石。”
说完,她抚摸胸口平复了一下呼吸,显得劫后余生很幸运。
方时沧冷笑睨着她。
在令她感到不自在的沉默结束后,他咬牙切齿地总结道:“我看你不像是落水受难的样子,倒是兴奋得像刚参加完派对。”
瑞娅咳了咳:“叔叔,今晚的事……你不会告诉高董吧?”
“你也会担心这个?”
“……”
方时沧背靠船舷,慢条斯理补充:“如果她知道这件事,明天就会把所有保镖、助理、管家召集起来开会,郑重讨论这次事故中该追究谁的责任,谁又将在这次事故中被免除职位……”
瑞娅呆住:“这不是我自己的事故吗?她怎么能怪别人?”
方时沧眯紧眼盯她片刻。
夜海上的白炽灯下,那双蓝色眼眸如同钴蓝色夜空纯净,密长睫毛沾着白色柔光眨了眨,眼神显出点可笑的愚蠢。
“左瑜,你对这个世界、这个社会的责任关系结构一无所知,并且,对自己也没有一点责任感。”
瑞娅抱住脑袋,丧气道:“总之,不要告诉高董,好吗?这算是违反了我跟她之间的合约,如果她知道了……”
——我会失去回到美国重获自由的机会!这句话瑞娅没说出来。
快艇在这时抵达了码头。
方时沧懒得再跟她讲废话,起身准备下船,身后却传来一声惊呼。
“糟糕!我的记事本……”
瑞娅回头,往来时的方向看去,夜色茫茫,黑暗中的孤岛已看不清。
“我把它落在车顶上了!怎么办,快艇能倒回去吗?叔叔,我需要取那个本子,我用口红写了一……”
“你在开玩笑吗?”
方时沧回过头来。
码头零星的路灯下,他的神色晦暗不明,但冰冷语气很明确,已经快要失去所有耐心:“下船。”
瑞娅刚要接话,助理蹲下来对她小声提醒:“左小姐,方总待会还有视频会议要接着开,而且现在时间已经很晚……”
“那叔叔你先走吧,我带瑰拉掉头回去找,好不好?不能再耽误时间了,再等一会那个本子就会被涨潮淹没……”
说话间,快艇驾驶舱不知是怎么回事,船身莫名晃动了一下。
瑞娅身体一斜,就往前扑去,眼看要栽到地板上——
前方人影及时揽住了她。
她被结实的手臂收住,听到头顶传来压抑着情绪的、不耐的质问:“你就没发现自己脚肿了?”
人刚上船时,方时沧就把她浑身上下审视过一遍,没发现受伤痕迹。
是她坐他旁边讲个不停时,他瞥见那脚踝外侧肿了的。
“哦,这是不小心崴的。”瑞娅匆匆看了看脚,再抬头,方时沧松开她下了码头,站在笔直的狭窄路面等她。
助理、保镖们都纷纷下去了,在下面立成一排,导致气氛有些严肃。
方时沧:“我再说一次,下船。”
瑞娅站在船舷边,跟方时沧只隔一只手臂的距离,手上比划着动作,用商量的语气说个不停:“叔叔,手机、化妆品,甚至那辆漂亮的法拉利都沉没也没关系,因为大多数都还可以买重样的,但那个东西只会有一次……”
话还没说完,倏地,手腕被一股力量扯住,在她反应过来前,身体重心直直往前倾去。
她惊慌地瞪大了眼,在混乱的视野中看见自己扑向了一个肩膀——
“啊!”
天旋地转,睁眼时,世界已经是倒过来的,目光对向移动的地面。
方时沧直接将人扛到肩上,快步往远处路边的车走去,全程沉着脸。
保镖们沉默跟在身后,几个高大身影在夜色里黑压压一片,显得其中那抹娇小玫粉色异常扎眼。
“方时沧你不能这样!我可以自己做选择!我跟助理掉头回去就行,你又不用陪我……你不讲道理,你……啊!你弄痛我了……”
其实,方时沧的手指皮肤算是光滑的、一点也不粗糙的,可是,一手压住女孩的背脊,另一只手掌,控制在她那纤细滑腻的大腿背面时——她挣扎扭动——指尖在摩擦中掠过臀部下方的柔软皮肉,才察觉出皮肤质感的强烈对比。
他紧皱眉头,手掌挪开些,覆在侧面裙摆上,继续钳制着她往前走去。
可惜这人早已不是小孩,否则他可以理所当然一巴掌拍在外甥女屁股上叫她老实,而现在,他只能隔着裙子控制她在肩膀上的挣扎。
深玫粉色的V领吊带裙,垂坠感亮面材质在月下有着丝绸般的光泽,每寸紧紧贴身,侧开叉,修长腿部从缝隙间延伸出一片白皙肌肤来。
一双细腿,还没有他绷起来的手臂肌肉粗,对着空气乱蹬乱踹,还敢说别人不讲道理,她是不是看不见自己今晚这一出闹剧多么荒唐?
“不要!我的本子,现在回去一定还来得及取走……”
被海水淋透的裙摆,淌下一滴滴盐水来,浸湿一件整洁白净的衬衫。
半透明的衬衣下胸肌若隐若现。
大腿宽度对比胸肌宽度简直是可怜得有些可笑,她还不自量力想挣脱跳到地上。
方时沧沉着气息警告道:
“再吵,就试试下水喂鱼。”
简短一句话让瑞娅安静了。
下水?
那她是绝对不会再下去的。
她终于停下肢体上的反抗,连声音也微小下来,只是嘴上还控制不住念念叨叨:“我的简谱,被水泡过就会看不清了,哪怕明天再去捞也没有用,那是我在临死前灵感闪现记录的旋律,爵士就是要即兴,难道就这样……”
方时沧感觉耳膜都是刺痛的,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一句:
“那就回去重写一遍。”
“我不可能完全记得,更不可能重写一次,叔叔,灵感只有一回。这是我到目前为止人生第一次完整写出一首爵士歌曲,水往引擎盖上涨的时候,我紧张得只用几分钟就把它一口气顺利写完了,这对我真的很珍贵……”
到了路边,车门打开,女孩嘴里还叽里咕噜讲个不停。
方时沧真是彻底烦了,将人扔进车后座后,俯身,手掌掐住她两边脸颊,直接控制了她的废话。
终于安静。
黑暗里,瑞娅仰起微痛的脸,听到头顶一声闷沉紧绷的警语——
“左瑜,你真的很难应付。”
男人站直,撤离的身影从她脸上晃过,几秒后,语气恢复平时的冷静疏离:“好,如果你以后还要继续当一只野性难驯的小野猫,我没意见。只是,再出事的话,就记得别再联系我了。”-
远处潮起潮落。
夜里海岸只剩水声,路灯下,方时沧在那边跟保镖讲了几句话。
十几分钟后,他们出海回来了,带回了那个边缘被濡湿的本子。
还好,有皮面遮挡,里面不至于大面积浸湿。
方时沧坐进后座,车门关上,车终于往回开走,驶向市区方向。
闹剧终于结束,午夜总算平静。
车上无声,没人讲话,僵硬的空气随气氛凝滞。当那个该死的本子被甩给瑞娅时,意外的是,这个吵闹的女孩并没有伸手来接。
桔色路灯疏忽而过,一盏盏划破车内的暗。树叶的光影在湿漉漉的粉色裙子、金色头发上闪过——
女孩慢慢抬起脸,小声提醒:
“叔叔,这是给你的。”
“角落写了你的名字。困在海上的时候,我想,大概死前最后一首用心写的曲子比较能承担起补偿的意义吧……”
暖色灯光映在漂亮的混血面孔上,但由于她低下了头所以表情不明,说话声也是模糊的,很低很慢,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上次,把你珍贵的黑胶唱片都弄坏了,我真的很抱歉。”
第14章 粉·黑(二更)
这个姿势是撑不了多久的。
未亮灯的车内适合安睡, 瑞娅仰着脸休息了一会,脑袋开始往一侧滑。
车进入市区,凌晨的外滩已错开人流如织的高峰, 所有亮光都覆上了一层静谧的午夜柔色。偶尔有一些金色、紫色、粉色的霓虹光掠过车后座, 在濡湿的白衬衫、粉裙子、黑西裤、白皙细腿上擦过。
劫后余生的安宁氛围令人全身心放松,而且安全感是个玄妙的东西, 瑞娅无法控制昏昏欲睡。
当方时沧准备接一个电话时,那只脑袋便滑到了他的左肩上。
埋入颈窝的不是侧脸而是正脸。
他不知道这人是怎么睡的,屈腿斜缩在座椅上,将他当成沙发靠枕,整张脸直接埋进来。
他关了手机屏幕,闭眼忍了忍。
虽然隔一层衬衫, 但每一寸的烫人触感都有自动描摹五官轮廓的能力,它们迅速勾勒出了一张面孔的容貌:深邃的眼窝、窄而瘦挺的鼻梁、精致的鼻尖、紧致的脸颊骨肉……饱满软弹的唇……
他皱起眉,正要一手推开她,那只脑袋先自己动了一下,接着——
下滑——
沉沉地下垂——
居然沿胸膛慢慢往下栽去——
关键时刻, 一只手掌牢牢托住了那张脸。瞬间,所有柔软的皮肉与纤细的绒毛,都被及时压在了手掌之中,没有发生不应该的碰撞。
方时沧咬牙俯看下去。
两腿中间, 那一大簇金色头发因车内冷气而变干,恢复了蓬松,此时才见发量多到如何夸张的地步。
长而卷的金发, 细密藤蔓一样蔓延开来, 披散在脑后、背后,一部分软软地搭在结实的胳膊与手臂上。
发丝光滑的触觉, 也有着藤蔓般绞缠着人的魔力。
裙子侧面开叉的部分延展出鱼尾般的曲线,裙面还是湿的,让这女孩更显得像一只刚上岸的小人鱼了,还没有适应陆地上的人类世界,双脚磕磕绊绊,每天不断出错。
方时沧将这麻烦的脑袋往前放,搁到腿上,才松了手。
额角那儿隔着西裤烫着了他。
他有所察觉,抬手,手指在半空搁置几秒,才触向那些卷发,轻轻将那脸颊上的乱发拨开,将手掌落在女孩额头上。
温度高得不正常。
方时沧将她上身的西服外套往上拉些,裹紧,对司机说:“空调温度调高点。”-
“方总,这是最终版合同电子版,您再翻阅一遍。”电脑屏幕右下角,助理阿胧提醒道。
凌晨两点半,偌大客厅只亮着温和的线性灯,从天花板四边反射洒下柔辉。
方时沧刚结束线上会议,商议出了最终结果。不过,这结果或许没什么必要了,投资人那边到目前为止未给华英任何回复。
“唰唰唰……”
后半夜一直在下雨。
夏日暴雨迅猛,倾盆倒在红砖白墙的花园里,溅起凉意与香气,从通风处渗进室内,让人清醒。
方时沧刚倒完水回来,手指放回键盘上,听到了身侧平稳的呼吸。
他转过脸。
宽大的棕皮沙发上,蜷缩着睡在那儿的人盖了毛毯,脸朝外躺着。她睡得很沉,雨声、视频声音一点也不能干扰她,只要别动她躺着的状态。要是谁试图把她带回房休息,她马上就不耐地推拒。
医生早就过来看过,处理了脚踝的伤,涂了药,期间还叫醒她喝了退烧药,她喝得心不甘情不愿。
当时女佣坐在她身侧,扶着她坐起来喝药,她满头冷汗、脸色苍白,只想躺着不动,眼睛都睁不开了,还得张嘴,于是骂骂咧咧。
杯子递到她嘴边,她喝完就躺下骂了一句Fuck,翻身接着睡去。
医生:“……”
方时沧:“……”
夜间雨声听久了有点助眠效果,但红茶产生的作用让方时沧毫无睡意,何况电脑上的一堆事务等着他处理。
电脑前的三个小时过去,快天亮时,纸质文件、电子屏幕联合给眼睛造成的疲倦终于让他移开了视线,目光不经意转到那张安睡的面孔上。
这样静谧的环境里,他才得以第一次集中注视这张脸的细节。
有点奇怪。
就算是混血,竟也没有半分与他相似,也没有任何一种玄妙的、天然的、血缘滋生的亲近感。
也许,原因只不过是……
她太美国了。
太加利福尼亚了。
跟她相处,就像在跨越物种交流,通常没有一句话的意思真正对上过,也没有哪一个时刻与她共处同一思维空间。
恍惚间,手伸出去了,指尖朝向那深邃的眼窝,触上浓密卷翘的睫毛。
睁眼的时候,那里会是一片色度很少见的蓝,跟他见过的任何一种都不一样。
——他以为他真的这样做了,骤然醒过神,却发现自己的手掌还放在一边,安稳贴着冰凉的沙发皮面。
刚才的动作只是一次诡异的幻觉。
他撤回目光,收起散乱的心思,立即起身去厨房冰箱找水喝,但刚走几步,身后发出了一点声音。
那是一声低吟。
睡着的女孩因睡姿不适,发出了一声极其细腻的闷哼——那个“嗯”,很自然,波浪似的上下起伏了两次,甚至像是带着点琴弦余音,可以想象一只猫慵懒舒适地伸展开四肢的状态,让听者耳朵酥麻。
但她只是翻了个身。
方时沧的背影在原地僵停了几秒,才走开了-
天亮后,助理打来电话汇报公事。
关于收购DF传媒,最近整个业界都在发布种种推测,等待这场风波的最终结果,期待商场掀起狂风骤雨。然而,昨晚,备受瞩目的风波主角之一——投资人卓非却根本没有接受与华英商谈条件,甚至连一点回复都没有给出,人跟蒸发了似的没影。
当然,这位投资人在做.爱。
据蹲点狗仔透露,整个晚上,DF传媒的年轻美女董事长就在他外滩酒店的夜景房内,室内灯光始终明亮,亮到天明也没人出来。毫无疑问,他们做了一整晚,在暴雨的涨潮的商界腥风血雨的夏夜里。
天亮后,股东们都对这次事件的最终结果感到震惊,觉得不可理喻。送到嘴边的大收购项目就这样黄了,太没道理-
接下来几天连下暴雨,梅雨季的尾巴迟迟不肯离去,山上凉爽了许多,安抚了瑞娅内心一部分蠢蠢欲动的燥热。
高虹从香港回来了,匆匆召开股东大会,忙完这一阵,主要注意力就放在了瑞娅身上,准备开始带她出入各种场合,接触业内一些重要人士。
瑞娅表示这些活动过于匆忙:“距离时装秀不是还有一段时间吗?现在就频繁露面,您不担心媒体乱拍?”
“现在让他们拍吧。”老太太坐在典庄花园的露台上,满意地看着造型师文森特的忙碌过程,“外界适量猜测没问题,本来时装秀就要开始了,这个月需要一些新闻热度造势。你现在先把自己的外形处理好就行,用最好的形象来迎接我在服装秀上公开你身份的大事。”
“我会在秀场上发表讲话吗?”
“当然。”
“您最好不会后悔。”
“放心,”老太太起身,临走前拍拍她的肩,“等文森特忙完你的外形,钟离阿姨接下来会深入改造你的谈吐、气质,连演讲词都有人帮你写。不过,我更希望你到时候能自己准备一篇。”
瑞娅用烦闷的目光看她走远。
方时沧、高虹、钟离西檀以及这位造型师,瑞娅来中国后就一直在应付这些人,轮流改造,没完没了。
不过最近方时沧倒是好像消失了,从落水事件后一点人影都看不见,前两天她发消息拐弯抹角想弄走他的那只猫,他也一条消息都不回。
文森特卸妆时一惊一乍:“啊!你为什么可以这么轻松涂芭比粉!这就是绝对的美貌吗?”
“……”
“宝贝,你的脸真的有很强的可塑性!什么风格都能驾驭。”
文森特早就准备好了全面的「公主变装计划」,在电脑上拉出一长串列表,都是关于妆容、服饰等方面的设计,其中最重要的是为瑞娅联系定制一些高级服装,并告诉她尽量将目前使用的衣橱锁起来忘掉。本来,瑞娅会很喜欢文森特这些精彩的花样,但看到眼前闪过的全是黑色、卡其色、棕色、灰色……她塌下了双肩。
“没有粉色吗?”
“亲爱的,你的肤色色调更适合这种颜色的针织衫,看……”
瑞娅对文森特编辑的时尚杂志有点抗拒:“你认为这类风格真的适合我?”
“是的,只要你别穿着这类服装去夜店蹦蹦跳跳。”
“我想我是去不了了。”
“相信我,你马上就会成为一名真正的法式名媛!”文森特眨眨眼,“至少在形象上。但气质方面我帮不了你。”
瑞娅浏览了头发项目,指尖在发梢上打着卷儿,犹豫道:“你给我染完后,还能变回来吗?”
“亲爱的,我知道你的金发很宝贵,但用一次性染发剂不好,如果你以后实在需要恢复原来的颜色,放心,我可以帮你再染回来,我已经让理发师记录下你原来的发色了,具体色度也记录得非常清楚。我还有一些很好的方法帮助你的头发尽快褪色。”
“好。不过,选一些常用口红色号而已,我们有必要选这么久吗?口红对整体形象影响不大吧。”
瑞娅对着密密麻麻的色彩有点犯晕,自家LC的各款口红快给她试遍了。
“别小看一支小小的口红,它可以让毒药与解药同时在一位女性的唇上绽放,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比这更有魅力?”
“好吧。”瑞娅对着镜子叹气,“希望你不会把这位美女变成怪物。”
“我已经跟你强调过很多遍了——相信我。我只是让一种美女变成另一种美女。不如我们来测试一下,等你‘变身’完毕,到所有人面前亮相,我会当场记录感到惊艳的人数。”-
连续的雨天后,某个傍晚放了晴,左氏的亲友们受邀前来典庄花园共进晚餐,听老太太说要交代些跟外孙女相关的事。
夕阳还没有从山下消失,暮色为花园染上一层金黄,园内正热闹温馨,刚回国的方时沧却独自一人坐在室内沙发上喝饮品。
傍晚七点,他起身,拿起外套要走,有人悄无声息在他对面落座。
“时沧,你去哪里?晚宴马上开始了。”
“公司还有些事。”
“你别整天忙了,坐下吧,我有话跟你说。”钟离西檀伸手拦了一下,脸上有些愁色,“我看,你还是抽空去加拿大见见你母亲比较好。”
方时沧坐回来。
“什么事?”
“小叔也没跟你聊过吗?”钟离西檀一看他平静的神色就明白了,环顾四周,见没人在近旁,便压低声音说,“也对,这是高家这边的事。哎,你妈跟我聊电话的时候,我感觉她的状态很疲惫。”
方时沧皱眉:“到底什么事?”
“你知道你外祖父遗嘱的事拉扯几个月了吧,你那个舅舅,前段时间翻出些以前的东西,认定你妈不是家里亲生的,只有他和高虹才是亲姐弟。”
方时沧稍怔。
指尖在杯壁上轻轻摩挲。
他停顿一会:“你怎么知道?”
这不奇怪,钟离西檀什么事都知道,有时候甚至抢在当事人前面第一时间得知各类消息,工作以外的所有时间都在亲友间打听各种密事,各种远亲近邻,谁谁身世有故事啦,谁谁私下乱.伦啦,谁谁利益冲突要离婚啦……
“你妈亲口告诉我的。你还是去问问她具体情况吧,这件事暂时只有几个人知道,高董目前估计也拿不准,不会对外说。但听你妈的意思,这件事多半是真的了,只是要等具体结果查出来……反正,无论如何遗嘱处理起来不简单,肯定又是一场风波。”-
七点过,老太太从外面回来时,造型师文森特先满脸笑容地迎了出来。
“高董,您家的漂亮芭比已经在我手中改造完毕!相信我,她绝对会是所有沙龙活动中最优雅迷人的名媛——等着,我们马上就来检验成果!她下楼来了……”
热闹的说话声吸引了室内室外许多人注意,大家带笑好奇地瞧过来。
花园里,高虹养的那只小狗每天都在精力旺盛地奔跑,越上花坛,躲过喷泉,几十米高的房顶塔尖,几百平宽的碧绿草坪,没有它不曾逛过的地方。有一个女仆专门负责照顾它,每天差不多要花十二个小时追着它喂食、排便、清洁,那只狗似乎讨厌所有穿在它身上的花花绿绿的衣布,只想上窜下跳锻炼成运动健将。
它从没有为这世上任何事物停下过,此刻却驻足了。
它望着走下旋转楼梯的女孩。
楼下,连忙碌的女佣们也抽空愣了个神,放慢走动速度,抬头望上去。
高虹缓缓扬起嘴角。
花园里聊天的亲友们先后走了进来,纷纷投去好奇的目光。
彼时,刚从与钟离西檀的对话里回过神来的方时沧,坐在原位,缓缓抬起了眼——
正视过去。
第15章 金鱼
以前, 如果瑞娅在晚上精致打扮,必然是为了外出参加派对,所以装扮要么性感要么鬼马, 总之颜色无比艳丽;现在, 她要进入家里的晚宴场合,只能优雅只能高级, 浑身都穿黑白两色。
或者,也可以再多一种颜色,紫色。文森特说紫色足够优雅高级,而且神秘,正符合法式风格需要的耐人寻味。所以,今晚那白色大帽檐上的紫色绸带, 成为了仅有的一点艳色点缀。
“这些是日常私服,那些是晚会礼服,还有这些,是你以后在一些正式商业场合该穿的衣服……”
一整天,文森特就在交代这类事情:“你的衣橱已经被重新规划好了, 亲爱的,记得严格按照我给你的搭配来穿。我得回米兰忙了,以后有任何着装疑问随时联系我,这是高董交代的。我对你不是很放心。”
瑞娅扫一眼衣橱里那大片黑色、大地色, 兴致缺缺。
“去吧,现在就去把今天晚宴的礼裙穿上,从头到尾换一身。”
瑞娅对着他递来的长裙挑剔道:“我从没试过这种风格, 感觉会像灵魂套错了躯壳一样奇怪。”
“放心, 你这样的躯壳,就算没有灵魂也能迷倒一大片人。甚至, 人家倒正期望你没有灵魂。”
“那他们做梦去吧。”
文森特将裙子放到她手上:“这是你们拉夏伊品牌上半年小型春夏时装秀爆火的款,「金鱼鱼尾」概念系列,每件裙子都有特殊的鱼尾元素设计,它是出自一位意大利设计师。那位设计师也有个人品牌,但起步太晚了,自然比不上你们LC超过半世纪的发展,高董很欣赏她,所以给了她机会任意发挥,果然没有看错人。你穿上就明白了。”
“但我认为人还是该尽量选择自己最适合的。”
“多尝试新事物有什么不好呢?你又不知道自己最适合什么,镜子打碎后你才能真正看见自己。”
从换衣间出来后,文森特翘着小拇指惊叹:“啊!我果然是艺术家。宝贝,快把你的丧气收起来,你该不会这样臭着脸去面对所有人吧?”
“当然不会。”瑞娅说。
她在镜子前转了一圈,看了会,感到有点意思:“既然已经穿上了,我就不会一直丧着脸接受……”
说完,她昂起下巴,指尖捻起雪白的毛领一角,理了理,扭胯挺胸往楼下走去——
语气也上扬起来,自带骄傲和笃定:“毕竟是我穿漂亮裙子,不是漂亮裙子穿我。对吧!”-
十米挑空的大厅天花板极高,旋转楼梯砌了上百级阶梯,黑色镂空雕花栏杆一直沿着扶手楼梯延展到地面。
在众人视野中央,浅金色墙面轻易将一个黑色人影突显出来。
巨大水晶吊灯呈柱形,几乎从天花板连接到地板,整个弧形楼梯就绕着这水晶灯柱转了大半圈,最终以宽阔的敞口接向大厅地板。
楼梯上的人,每走一步,水晶灯细密的闪光都洒落在她身上,散射无尽生机。
空气里浮着些目光与笑意。
管家、佣人们渐次让开,站到楼梯下面两侧,亲友宾客则零散坐在沙发上或是三三两两聚在大厅中央,带笑瞧着女孩走下楼来。
瑞娅,她那被染成棕色的头发盘了起来,露出纤细脖颈,连同迷人的锁骨线条一起被澳白珍珠项链点缀。
黑色皮手套,看起来薄薄一层,缠着纤细的手指、胳膊,一直长至手肘那儿。
黑金搭配自然是永远的经典,优雅与奢华共存,礼裙有不少金色细节设计,暗藏刺绣密织,人隔一定距离看不清,只会觉得裙面质感因此而高级起来。但唯有真正将手触上去,沿着胸部、腰腹与胯部抚摸,才会摸出精致的层次感,感觉到一条裙子是如何将一位女性的骨感与肉感同时衬托出来的——但这就是与欣赏者不相关的事了,毕竟,除了她自己谁会去摸呢。
“真像啊,我有点想起她母亲年轻时候的样子了。”下面有长辈感叹一句。
旁边有人赶紧使了使眼色,看向高虹那边。
还好后者只是抿唇笑了笑:“这真是我那个外孙女?”
钟离西檀马上接话:“高董,这当然是您的小瑜!这简直是最标准最完美的LC三代形象,看看这容貌,这身材……”
裙子上半身是贴身设计,却不失简洁廓形,下身有大方飘逸的裙褶,与手腕上挂着的皮草体量对比鲜明。
挂在手腕上的蓬松毛领虽大,却毫无累赘感,形态轻盈,有上世纪的复古魂。
瑞娅想,既然这么漂亮了,当然要大大方方展示,她决不会扭扭捏捏出场。
她踩着花纹细腻的浅色地毯走走停停,时不时捋一下头发,停步理理裙摆,完美享受了两分钟备受瞩目的过程。
两分钟……
要是放在平时,她这样走走停停地下楼,大家只会对她耍宝感到好笑,但今夜不一样,这等同于看了顶级秀场。
何况,那画着优雅妆容的脸上,表情正经,敛眸扫视众人——
鞋跟太高,她不得不谨慎放慢速度,这么一来,倒是莫名走出了那种财阀千金去解决某些讨厌小事的冷傲气场。
当瑞娅终于走下最后一级阶梯时,目光无意掠过了一个人。
她稍怔,轻嗤一声,冷笑别开了视线。
自从落水事件后方时沧没回过她一条消息,长辈架子也太大了-
餐桌上,大家都在专注讨论即将到来的时装秀。
高虹叮嘱瑞娅:“小瑜,你需要提前跟时沧一起去浙江,钟离阿姨忙完也会跟过去。”
“为什么时装秀不在上海办?”
“往年在这里办过很多次了。”
“噢,但我感觉上海更符合时尚都市的印象。”
旁边,钟离西檀笑盈盈对她解释道:“杭州也不错啊。09年人家香奈儿就在上海举办过高级手工坊系列首秀,我看,说不定下次就选周边的苏杭?而且对LC来说,江南城市很适合这些年的东方元素主题,这次湖泊鸟瞰宣传片,我一早就通过了创意,湖、岛,与鱼尾系列概念很符合……”
“湖?西湖吗?”瑞娅只知道这一个地方。
本来,老太太看她这副对自家时装秀不了解的样子会有些不满,但今晚这女孩的形象太顺眼,总算摆脱了那些浮夸艳丽的彩色,老太太便只是笑着摇摇头:“西湖的话肯定是申请不到了。听说别的一些国际品牌还想试着申请断桥走秀,那难度应该很大,协调各方面都很麻烦。”
接下来,大家深入讨论的就是细节上的商务事了,进入瑞娅不懂的领域,她便专心吃起东西来。
左边,男人用完餐,抬手拿起香槟杯,轻摇酒杯。
他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你那把完好无损的吉他还放在我家里,什么时候叫人来取走?”
他强调完好无损几个字。
瑞娅继续用餐,没搭腔。
今晚她没跟他说一句话。她暗暗用余光看了看那修长的手指、深蓝色的西服袖口。
她很清楚方时沧在对她讲话。
“听不到长辈的说话声?”
这下她才扭头,用只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我不跟不回我消息的人讲话!”
她转回来继续吃东西。
方时沧并没有接话了。
过一会,有女佣过来倒酒,给瑞娅另放了一杯香槟。
瑞娅随手拿起一喝,呆了一下。
等等,味道怎么……这不是她很爱喝的琥珀艾尔?
她下意识往高虹那边看去。
高虹正在跟人热切聊事情,完全没注意这边。
“照常喝就行,没人会发现这里面是啤酒。”旁边的人淡声提醒道。
瑞娅这才转过脸去看他。
后者没什么表情,只是目不斜视地喝他的香槟。
“这是哪里来的?”
“刚才让管家去拿的。”
瑞娅低头看了看。
久违的味道,她接连喝了一口又一口。好吧,她暂时可以搭理方时沧了-
晚餐接近尾声时,高虹出去接了一个电话,单独叫方时沧去旁边谈了几句,接着,方时沧就回来拿上外套离席了。
高虹叫上瑞娅:“小瑜,你也跟你叔叔一起去。”
“我有什么事?”
“场地使用权出了点问题,需要协调,这大概要花些时间。反正你有机会就去跟着多学多了解这些事,明白吗?”高虹拍拍她的肩-
瑞娅就这样被老太太派走了,感觉每天像动物一样被人招来唤去的。
下山的时候,夏日天空还没有完全黑,人可以看清度假区与盘山公路间的暮色。
车内,方时沧一直在对着电脑忙。瑞娅闷声闲得无聊,凑过去看了看,都是汉字,她也不认识几个。于是,她随意将视线投向了车窗外。
在方时沧肩膀右侧的窗外,风景闪逝,侧脸线条在黯淡的天色背景里异常清晰好看,但瑞娅却被背景里的一栋奇怪建筑吸引了注意。
“那么大一团黑色的东西是什么?别墅?”瑞娅盯着对面山腰。
那山林背景里矗立着唯一一栋房子,特别醒目。车无论在这条公路上怎么开,那东西都在她的视野里。
方时沧抽空将目光从电脑屏幕上移开,扫了一眼:“嗯。”
“太糟糕了。它是遭遇了火灾还是建筑设计师脑子出了问题?”
方时沧没应声,专注在键盘上敲敲打打,没有心思理她。
坐在前面的助理阿胧回头解释:“左小姐,那是前不久意外失火的私人住宅,上过新闻,业主买下来一直闲置没住,也就没有伤亡。”
这么一说,瑞娅有些困惑了,不禁倾身凑近些去看。
这一动,耳颈处的一点棕色碎发轻扫下来,滑过白皙柔嫩的脖颈。
太近,香水的混合花香味浮到鼻间,方时沧下意识后倾些,皱起眉。
车内,总是车内。
印象中好几次在车内狭窄的空间与她挨到一块,她要么说话,要么乱动,很少有彻底安静的时刻。
“可是,没人住的别墅怎么会着火?你们看,没被烧坏的花园打理得很干净整齐,不住人的话,谁会这样仔细打理?”说着瑞娅就来劲了,“我看没那么简单,可以参考悬疑影片里那些事故,它背后……”
“别人的房子关你什么事?”方时沧稍微压低屏幕,抬眸。
他意在通过这个动作提醒她别挨这么近,挡到他办公了。
但后者根本没有察觉,始终倾身观望,腰腹隔着黑裙偶尔擦过硬实的胳膊:“这是在自家附近出的事,我怎么不能问了?夏天这么炎热干燥,山上本来就容易失火,万一哪天燃到自己家门前……”
山林间,那栋三层花园别墅被火烧得毁了一大半,部分墙垣坍塌,一片炭黑颜色。即便如此,从仅剩的墙体与结构来看,还是瞧得出那是一栋原本典雅华丽的老洋房,顶端有些岁月留下的旧痕。
“你也说了,是这个季节的缘故。或者你可以理解是小偷纵火,这一带偷窃事故比较常见。”方时沧冷淡敷衍道,只想立即结束这个话题让她老实坐回原位。
女孩对空气里的燥热毫不知情。
黑色礼裙完美切合每一处曲线,微微俯身时,细腰扭出的线条是一只宽大手掌刚好够贴合的尺寸。缠在腰上与胳膊间的轻盈毛领,时不时扫过手臂,在冷气的吹拂下悠悠轻颤,像一些不平稳的呼吸。
金色卷发不见了。
妆容、服饰也都与往日不同。
唇上色彩,像是熟透了的红得发黑的车厘子。但她整个人却是一幅古老欧洲的油画。
任何人只要挨近就会被吸引,因为看得出眼前这典雅、含蓄、迷人的躯壳内住着一个截然不同的灵魂,内与外的张力让她太过抓人目光。
那蓝色的眼眸依旧如往日纯澈:“如果是气候干燥的原因,不太合理,前段时间梅雨季那么多雨。至于小偷,要是小偷干的坏事,为什么偷了人家东西走掉还点一把火?我不认可这个推测,失火只会增加小偷暴露行踪的可能性,小偷哪有那么蠢……”
她讲个不停。
一秒,又一秒。
近距离实在是维持太久了。
电脑上的办公页面早就不知道被胡乱切去了哪里,空调冷气越来越失效,方时沧感觉喉咙干涩,坐在原位,啪,合起电脑。
他闭眼,揉了揉右边额角。
瑞娅注意到了他的不耐,歪头去打量阴晴难测的脸,蹙眉疑问,声音稍微小声了一点:“我说错了吗?我只是想知道没人住的老房子为什么会着火,这有什么问题……”
第16章 金鱼2
触觉包括对质感、压力、形状的各种复杂感受。
如果, 纤细柔软的腰腹摩擦过一个人的手臂,会让手臂上的触觉受到刺激,那么, 硬实有力的手臂阻隔在腰腹处时, 腰腹也该有所反应。
瑞娅并没有留意到自己的肢体语言——自从在海上被救后产生的,一点自然而然的依赖心理。
因此, 她感到不解,当方时沧把手掌挡在门板上,对她说这话时:
“不用再跟进来了。”
这是第二天晚上,他们已经抵达大秀预定场地所在的城市。从上海过来花了几小时,再经过一天的商业谈判、应酬,从酒店会议室回到房间已是深夜。
瑞娅只需要跟着方时沧和那些秘书助理走动, 无需操心任何事,当然不累,这会还有精力再玩点别的——她认为出来办事就是来玩的。
“为什么?”她立在门外,手上还拿着刚吃一半的冰淇淋,仰头望向在门前转身的男人。
深夜的长廊没有半点声响, 零星的雕花壁灯洒落碎光在彼此的正装上。
瑞娅看得清方时沧的表情,正经又带点讽刺。
“为什么?现在是凌晨,作为一个女孩子,不该再随便进别人的住房, 尤其是异性的房间,要保持距离。”
“你是我的叔叔?”
“那也是异性。非必要情况,应该注意分寸。”方时沧用强调语气对她说。
瑞娅一怔, 她又不是要进他的卧室, 于是提醒道:
“叔叔,这是一间套房。”
“但你自己的套房在隔壁。”
“我那里的投影仪幕布比你的小四十寸, 我喜欢大的。”
“你还要看电影?”方时沧瞧向手表,对她语气里的活力感到匪夷所思,“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
外面,远离都市的广袤夜空下,几百平方公里的人造湖泊早已陷入沉寂,那些星罗棋布的岛屿、支离破碎的湖网、游轮的灯光与烟花都湮没在黑暗中,没了一点生气。
只有瑞娅的心情还很强烈:“现在还早!才半夜十二点,我看完一部电影再去洗漱睡觉刚好。你知道,我都是在凌晨两点睡。”
“……我不知道。”
方时沧说:“回你的房间。”
当他的话变得简短,瑞娅就知道没什么好说的了:“好吧。”
这个人的态度怎么忽冷忽热的?一会对你和气些,一会又表现得疏离。今天辗转每个地方,他都安排一位秘书跟她单独乘车,好像很排斥跟她长时间待在一块似的。
瑞娅暂时还没走,犹豫道:“那,明天下午你去开会的话,我能不能自己开车去高速路上……”
追日落三个字到了嘴边,被她临时换成了“检查千岛湖黄昏景色是否符合大秀宣传片风格定位”。
方时沧用那一眼便知的目光瞧着她,似笑非笑道:“基于你的驾驶技术与驾驶风格,我不建议你去兜风。你开卡丁车去逛逛倒还有点希望。”
“放心!经过上次的事我早就长教训了,我会让瑰拉陪着我。”
“你真当是来度假的?”
“度假……这不太好吧。”瑞娅忍不住笑了笑。
“……”
那双蓝色眸子映在方时沧眼里。
其实偶尔,他也会不禁产生一种幻觉,面对这一双不经世事却热情似火的眼睛,联想到世上所有的水。
“明天你的钟离阿姨会过来,交代你一些事。”他看一眼她那房门所在的方向,一字一顿强调道,“现在,去睡觉。”
瑞娅已知被否决了,磨磨蹭蹭地吃着冰淇淋往回走。
在慢慢按完密码后,她刚进门,那边的门就关上了,声音很干脆-
依山面湖的酒店,深夜仍然璀璨明丽,好几栋楼每晚在静谧的湖光山色里灯火通明。
淋浴完,方时沧回到电脑桌前。
手机屏幕上没有弹出任何新信息。对话框还停留在时差的另一端,显示着一段与遗嘱相关的简短谈话。
他倒了红酒,到湖景落地窗边的沙发上坐下。
窗玻璃透着无垠的明净湖色,很宽阔,但视线还是失焦定在了自己的倒影上,想看清轮廓,轮廓却映得不清晰。
虽然,目前还没有收到回复,不过高虹跟他母亲不是亲姐妹,这件事想来是很有可能的。
两人相差十几岁,而且,长相上似乎并没有相似之处-
清晨,隔壁阳台上的一点鸣叫声隐约将瑞娅唤醒。
她本来就是醒得早的人,这会天还没完全亮,醒得更早了,只见外面的湖与天都是灰蓝色。
瑞娅怕方时沧的那只鸟。
为什么外出也要叫助理给他带来呢?偌大阳台上的鸟笼里,褐色的一只,羽毛高贵而华丽。瑞娅不知道是什么品种,但她天生害怕鸟雀类动物,不能多看。
就连天鹅这样漂亮的鸟类,她也喜欢不起来。雀类就更让人心头发颤了,嘴尖翅圆,好像随时会啄伤人。这很寻常,有些人天生就有这种心理,以前她争取身边人理解还花了不少时间。
她心里惦记着的依旧是方时沧的那只猫,她想,总有一天她会得到的。
虽然她知道小猫被调教得很“乖”了,不过,打从她第一次见到这猫在厨房里关掉电闸起,她就认定这不是一只本性安分的猫,不适合跟方时沧待在一起。
九点钟,等她打扮好准备去见钟离西檀时,刚出门,“咔”,侧面传来响亮的拍照声。
她转头,见助理小郑刚收起手机走过来,以公事公办语气道:“左小姐,按照高董与钟离女士的要求,您每天出行的整体着装都需要被记录上传到她们那边。”
瑞娅对此难以置信:“有必要这样吗?他们想督促,为什么不每天早上亲自来帮我穿衣服?”
“小姐,车已经在下面等您了,钟离女士今天要带您去见您的语言老师。”-
为什么要见语言老师?就因为那天瑞娅当众说了些特别的话。
一位讨人厌的中年亲戚婚内出轨,由于联姻牵扯太多利益关系而陷入麻烦,来请求高虹的支持与帮助。瑞娅在现场,一听就从嘴里吐出一句“恶心”。
场面有些尴尬,那中年男人还厚着脸皮狡辩,让她越听越生气,反驳时因为是骂人所以时不时切换到她那口美式英语,中英混杂一口气道:“……真爱?你不能因为年纪大了快要丧失性功能就这么急迫地去满大街找真爱,一次出轨三个人你也是真厉害,还怎么求妻子原谅?好吧,现在既然人家表示出原谅你的意向了,早点真心忏悔,重新过好当下的生活才是正确的,而不是在这里讨论如何让自身利益最大化。以后注意管住下半身吧,毕竟人不能只靠两腿间那东西活着,对吗?活在当下不是活在裆下。”
最后一句是用中文说的。
她,还懂中文谐音。
中文可全是从她妈妈那儿学来的,可想而知,她妈妈平时使用中文常处在哪种话题语境里。
中国人注重亲戚间留情面,瑞娅可不在意。说完,她学下午茶桌边的钟离西檀那样,动作优雅地对一颗车厘子细嚼慢咽,再不慌不忙地端起红茶杯品了一口,微笑环顾众人僵化的表情。
高虹挺直背脊,沉默后,从容地将脸缓缓转向钟离西檀:“我知道问题在哪儿了。作为LC继承人,她不能再说她那口美式英语。”
高虹说:“她得说法语。”
当一个人无法使用母语的时候,自然就能管住嘴了。没有那么多粗俗的词汇可供使用,只能被迫优雅。
钟离西檀立即点头:“您放心把这事交给我。”
瑞娅:……
瑞娅:你们一拍脑门就决定了?-
瑞娅为嘴巴上的痛快付出了代价,现在,她每天都要花五个小时以上的时间跟法语老师相处了。
胖得可爱的女老师,却会每天从嘴里发出嗡嗡的含糊不清声,嘴型动作非常小,像蜜蜂一样咬碎耳膜。
瑞娅认为,这还不如每天跟着方时沧去参加那些无尽的、无聊的应酬与会议。
一周时间,已经快把她逼疯了。
同时,在时装秀开始前这两周,她都得跟钟离西檀一起留在这景区,等待完善大秀幕后事项。钟离西檀要处理工作上的事,每天还要花大量时间教她言行举止、社交礼仪,瑞娅听得累,也替对方觉得累,但这件事就是无法结束。
市区距这里有几小时车程,太远了,她没有别的消遣,每天就在这地方面对湖光山色,感觉还跟在典庄花园一样无聊。
“小姐,您没事吧?”
这天傍晚,助理杵在门边面露难色,面对满室混乱场景手足无措。
方时沧过来时,这室内漫天鹅毛正纷飞,轻巧鹅绒在半空中飞旋、起落,视野里尽是白色。
客厅里,穿着黑裙的女孩在白色世界里很显眼,她正坐在桌边拿两个枕头有节奏地拍打桌子,面色平静,但动作很疯。蓬松柔软的大枕头在桌沿上扑扑飞打,每一次都带出一大片细小的羽绒,落得满地都是。
做这些粗鲁动作的时候,她穿着的是方领显气质的法式小黑裙。
“怎么回事?”方时沧问。
助理低声道:“左小姐说她需要解压,任何人都不用管她,结束后她自己会用吸尘器处理现场。”
方时沧在原地站了片刻。
“嗯,我知道了。”
助理走开后,他将门带上。听到关门声,里面的人终于注意到这边,停下了折磨枕头的动作。
门关,风也停了,雪白纤细的羽毛们渐渐落定。
方时沧这才往里走去。
他嫌弃地瞧着桌侧那铺满羽毛的座椅,皱了皱眉,一手拂去绒毛,然后再坐下去。
桌上摊开的书籍上被标记了乱七八糟的字母,平板上的笔记也一团混乱。
“我以为,你这几天在室内安静学一些有用的东西,原来在学撕枕头?”
瑞娅抱住那个可怜的枕头,愤然道:“这门语言真的难!我第一次感觉智商受到挑战!”
斜阳背景下,窗外湛蓝的湖面比绸缎还光滑,反射的波光映在女孩棕色的长发上。如果,她的性格也像头发一样柔顺就太好了。
方时沧想起了钟离西檀的那两个孩子,他的小外甥,年纪更小些的时候有多么难搞。脑子虽然聪明,但在学习态度上简直是令人头疼,他应对这些还是有点经验的。
他将双肘撑在桌上,拿出曾使用过的平和语气沟通:“我知道你的脾气喜怒无常、阴晴不定,但三个老师都被你换走,有点夸张。”
瑞娅对他这些成语一听就懂:“这跟我的性格有什么关系?我倒好奇,为什么换掉的三个法语老师都是那种刻板性格!我发明了一些独特的窍门来帮助自己记词性,却被他们直接否决,批评为不科学不严谨不正经……”
“你发明了什么窍门?”
“你真的想听?”
方时沧一看她这亮起来的脸色就察觉有些诡异。
他瞧一眼书页:“说说看。”
瑞娅坐直,清清嗓子。她还记得那晚方时沧让她保持距离,于是她没有坐到他旁边,只是将书本转了九十度,对他指着词汇表仔细划动:“你知道这门语言里很多词汇分该死的阴性和阳性吧,比如最基础的名词,女人是阴性,男人是阳性;母猫是阴性,公猫是阳性……我就感觉这世界不论有生命的物体还是没生命的物体,全都分成了男女,我每次开口说话都必须在脑子里回忆一下它们是男是女。”
然后,她蒙住一个词,指了指墙壁:“你猜,墙这个名词是阴性还是阳性?”
“猜?记这个应该有规律吧。”
瑞娅喜欢他这样放平了语气跟她讲话,终于有点长辈的美德,用和气的引导来进行话题,这让她心情不错。
“那位老师非要说没有规律,最多也只能根据结尾记点简单方法,所以本质上还是要死记硬背。”瑞娅移开手指,“un mur,阳性。”
她又问:“窗户呢?”
方时沧看着她。
她自己答:“阴性。”
“它是一个口。”她把一个马克杯推到方时沧手边,再次自问自答,“咖啡杯呢?阴性。”
“摸摸看,”她拍了拍墙壁,“墙是实体的。再看杯子,杯子有一个口。这个口,是一个通道形状。”
“……”
方时沧没说话,隐约感觉太阳穴要不好受了。
“树是阳性的,花是阴性的。”
女孩很专注,倾斜上身翻着书页,干净、蓬松而富有光泽的棕色直发散些下来,扫过光滑的铜版纸,清爽到根根分明。
黄昏的千岛湖,上千座大大小小的岛屿如绿宝石镶嵌在蓝水上,每一座岛屿都被断断续续的珍珠似的水网包围,天地之间只有纯净的绿与蓝。
你会以为,她也要讲多么纯净的话。
“还有很多近义词的阴性阳性,有尺寸大小的对立关系。比如说,椅子是阴性,沙发是阳性;月球是阴性,太阳是阳性;海是阴性,洋是阳性……”瑞娅不断翻着词汇表,“还有,交通工具多数是阳性,你可以这样联想,男人们基本上都是交通工具。瞧,规律已经很明显了。虽然这并不总是准确,但我发现,大多数情况下脑子里先产生一些形象、形状,按这样记忆、推测不容易出错。”
说完,瑞娅见方时沧没说话,便问:“你认为呢?”
“……”
瑞娅看着他。
这个男人又穿着衣领扣得很整齐的白衬衫。从上次以后,瑞娅知道他的胸肌大概是什么质量了,那这人真是奇怪,难道偷偷锻炼吗?甚至腹肌,她的膝盖好像也隐约蹭到过,那种感觉……
加州海边那些男孩简直恨不得让所有肌肉晒到阳光下,谁会这样严实藏在宽松衬衣下啊,怪不得他没有女友。
她这一想,就更认定他保守了。
“你的老师,对你这些想法是怎么评价的?”方时沧维持着平静脸色,但似乎在忍着一些让人头疼的东西。
至少他没有立即嘲讽她。
瑞娅哼一声:“她说我,废料脑袋想什么都不严肃。”
“她还问我,那得是长了一个怎样肮脏的脑袋,才能总是联想到这些?”
“我就说,那怎么能怪我?要怪这门语言太复杂,而且它本来就属于一个情色味很浓的国度。”
说完,她略有些得意地坐正:“老师在母语氛围中长大,可能没办法体会我这种非母语学习者的特殊观察角度。我也是意外注意到的。”
方时沧一时没接话。
半晌,他起身:“你说的都是按自以为的多数情况来推测,确实不科学不严谨。我建议放弃这方法,按传统思路去学习和记忆。”
瑞娅打量他起身的动作:“果然,你也要被我的思路气走了,是吗?”
“我只是看出来你这种脑回路在任何方面都无药可救,不能彻底解决,只能侧面应对。从今天起,”他的语气放松了些,尽量给出一个长辈的包容,“你每天学累了可以抽点时间出去散心。”
瑞娅顿时兴奋:“真的?”
果然,这样的沟通比较适用于她。
“但不管乘跑车还是卡丁车,都得让保镖全程陪同。给你这个宽松条件的前提是,不要再换老师——”
他伸手,指尖在半空稍停,片刻,难以忍受地拨开了她头顶那片刺眼的羽毛。
“也不要再闷声砸枕头了。”-
瑞娅总算得知钟离西檀这个名字长什么样,原来,它在汉字里是这样方方正正的名字,四个字都很有“方块”的特点,太过端庄,拼起来缺少美感。
就像名字的主人一样。
“小瑜,你穿裙子的时候一定要这样坐。”钟离西檀示范给她看第八遍。
“我是这样坐的。”瑞娅低头。
“我知道,但角度还是有一点偏差,你尽量按我的准则来。”
“好的,名媛准则。”
钟离西檀是女性,而瑞娅不习惯对女孩子发脾气——尽管钟离西檀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也还算是女孩,因此她只管像木偶一样听话,内心自我鼓励,反正再过不久就能重获自由了。
她少反驳一句,对方就少念叨一句,有什么不好呢?-
又是暮色洒落几千顷湖水的傍晚时间,咖啡厅露台上,男人坐在伞棚下。
电脑旁边放一杯咖啡,他刚喝了一口,将杯子放回桌面,手机屏幕亮了。
方时沧看到了备注名字。
这是来自家里的消息。最近长辈们那边因为遗嘱很忙,都在加拿大清算相关事项,这场回复来得迟是正常的。
但当他拿起手机,终于可以解开疑思时,斜前方忽然传来很轻很慢的高跟鞋声。
他抬头,见一个人影朝这边走来。
视线有一秒飘忽,但他很快适应,最近已经习惯她这副扮相了。
瑞娅穿着白色的女款小西服,内穿V领衬衣,下搭黑色包臀半裙。她脚踩曲线优美的法式高跟鞋,头戴一款深棕色的墨镜,那墨镜大得像要占她半张脸了。还有黑色的贝雷帽,配着她那头柔软的棕发。
裙子偏紧,她走得很慢,在这个过程中,方时沧第一次很直观地看清了她整体「改造」后的样子。
是的,没什么以前的影子了。
尤其当墨镜遮住那双蓝色的眼睛。
瑞娅终于走到他面前,却错身在隔壁一张空桌位坐下。
她记得要跟他保持一定距离。
瑞娅捋顺裙摆、理理头发。
她确定,要是跟一个月前的自己对比,方时沧一定很难认出她。别说他了,就连那些偷拍的媒体记者也会感到脸盲。
她将那一丝碎发别到耳后,露出一个钟离西檀教她的气质笑容,一颗牙齿也不露出来:“先生,您这样打量我,是我的今天的外形有什么问题吗?”
这做作的细柔嗓音一出口,方时沧顿时忍耐地收紧了手指。
“几天不见,你又换人了?”
瑞娅对着橱窗瞧瞧自己。法式美人经典的红唇配墨镜,有什么问题?被名媛准则培训得气质达到巅峰,不能再优雅不能更松弛了。
“请问,是我的着装有问题,还是妆容有问题?噢不,今天这样的妆容显得贵气又高级,名媛正是需要这样大方的气质,不是吗?”
“……”
方时沧不再搭理她。
他准备继续刚才拿手机的动作,去看收到的重要消息。
但瑞娅又问:“难道,是我的坐姿有问题?可是钟离女士说,一位名媛坐着的时候应该像一幅油画,而不是像沾了一身废颜料的水桶。”
她就坐在那儿一动不动,背脊挺直,双腿斜着交叠,目视前方,静等咖啡。
不知道的人以为她在拍杂志。
方时沧正要拿手机的手一僵,搁在半空,收回。
“你一定要用这样的声音说话?”
“是呢。钟离阿姨让我说话要有气质,首先,从优雅的法语上找语感,我不能再用美式发音那放松的口型说话了,我得半闭着嘴巴,就像法语让我说话看起来像嘴唇没怎么动的样子。先生,您能理解吗?”
她放慢语速,每句话都拉长腔调说得很慢很慢,听的人快把耐心给磨没了。
“她让你这样称呼我?”
“先生,您作为上位者,除非您亲自对我说不用再对您使用敬称,否则,我是不能随意称呼您的。我只是需要在中文里也适应这个语境。”
说完,不知她从哪里摸出一本杂志,一边翻阅,一边品咖啡。
“在我面前……”方时沧停顿片刻,压住情绪,“我是说,至少在私下,你可以不用一直保持这副样子。那是面对媒体、公众和社交需要的状态。”
“我不认可您的话,钟离阿姨说,一位现代名媛,要随时注意自己的言行,时刻保持最优雅高贵的样子,不能有任何一次失误。”
她用手轻轻掩嘴笑。
……也许,这笑容配上这样的容貌并不奇怪,但方时沧就是感觉心脏发麻。
“你倒也不必每句话都听。”
瑞娅感觉他在咬牙讲话,同时那手指在键盘上噼里啪啦,很不痛快的样子。
“叔叔,”她暂时换回这个称呼,“您在干什么?”
“查询一些精神科相关症状。”
“……”
瑞娅皱眉,倾身过去看一眼。那边屏幕上都是汉字,她认不了几个字,不过页面是表格,应该只是商业相关信息。
她知道他在嘲讽她。
但这一起身,杂志不小心给碰掉了,落在地上,发出“啪”一声脆响。
“噢,我太不小心了,这真不应该。”她细声细气道,准备俯身去捡,这下问题来了。
优雅的裙子并没有为穿衣的人考虑到优雅的下蹲动作,它绷紧了双腿,像绑带一样将人捆起来。衬衣V领开口,按社交仪态要求,她该一手捂住胸口,一手伸去捻起杂志,可这高跟鞋真是该死的高啊,她甚至需要一只手去扶住栏杆保持身体平衡,才不至于扑到木地板上去。
于是她一边捂胸,一边用双腿绷着裙裾,蹲了下去。
没有意外,捡杂志的过程让她跌坐到了地上。
方时沧忍着太阳穴隐隐的肿胀。
一秒,两秒。
他侧身,直接捡起杂志——
给她拍到桌面上。
然后他坐在原位,伸出一只手臂,目视前方,似乎不想再多看她一眼。瑞娅把手搭上去,借力轻松站了起来。
女孩理理头发和着装,抿唇,以最优雅角度微笑,继续用那诡异的细嗓含混不清道:“非常感谢您的帮助。不过,您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怎么回事?我刚才太失礼了?告诉我,我可以改……”
“……”
第17章 巴齐耶《粉色的裙子》
胳膊上密密麻麻的触觉消失了。
直到黑白色衣裙背影消失在湖边, 方时沧看见那身影上了车,钟离西檀的司机关上车门,才撤回视线。
他拿起手机——
总算点开消息页面。
真相近在眼前了, 湖水上的夕阳将波光投到咖啡厅玻璃窗上, 玻璃将光反射向手机屏幕,有一秒刺眼, 他稍微倾斜角度,将手机拿开些。
几分钟前被一再耽误后,此刻他却有些犹豫,并没有立即去看清屏幕。
如果没有血缘关系,会怎么样。
如果有血缘关系,又该怎么样。
手心带给胳膊的触觉, 也会随着真相的呈现而改变吗?可以改变吗?
他发现这个问题越想越麻烦,越想越危险,干脆先直接点开了那条关于遗嘱、亲属关系解释的信息-
“小瑜,你喜欢哪种口味?”
包厢餐桌边,钟离西檀正在给瑞娅详细介绍本地美食:“这是深水螺蛳, 做成了两种风味,一个是上汤螺蛳,一个是酱爆螺蛳。”
“我喜欢红色的这个。”
“你果然更爱重口。”
钟离西檀把螺蛳盛到瑞娅面前。
后者吃过,补嘲一句:“我感觉方时沧那种人会更爱清淡款, 对吧。”
“……应该是的。”
瑞娅虽然不爱跟钟离西檀待在一块——毕竟这位中年女士很闷,但她对美食没有意见,中国的美食实在太多太好了, 她无法抗拒, 因此,哪怕从头到尾被念叨提醒各种用餐礼节也能忍。
“你知道吗, 小瑜,其实你不应该坐这个位置。我作为你的长辈,跟你一起用餐,你本应该让我坐那个方向。但没事,今天只有我们两个人,你知道,你的姨母不会对你介意这些。”钟离西檀慢声细语指点完,又柔声补充,“千岛湖的螺蛳从小在这里的湖水中长大,肉很干净,细嫩不肥腻,是不是?”
瑞娅跟这位姨妈相处的秘诀是多听少说,所以她专心吃东西没有接话。
今天,她本准备在黄昏时沿湖边骑行绿道骑一小时自行车,但这个计划毫无意外被钟离西檀否决了。
在酒店的健身房待着毕竟没有室外好,可是钟离西檀不会允许她穿着运动短裤去外面骑自行车。作为补偿,钟离西檀就带她来餐厅品尝一些地道美食了。
“我每次回国最享受的就是美食,在外面真是受苦。”钟离西檀感叹道。
“怪不得你知道这么多好吃的。”瑞娅抿抿唇,“方时沧看起来跟你不一样,他就像那种只知道工作的人。”
“恰恰相反,这些都是我让时沧推荐的。我们家里,最了解这些的人就是时沧,因为他口味挑剔又讲究,下次你真该让他带你吃这些。”
“那算了吧,恐怕他只会觉得我是个麻烦的加州妞,不会懂得品鉴中国美味。”
“来,再尝尝鱼炖豆腐。”钟离西檀看了看一桌的鱼,“喜欢吃鱼吗?”
瑞娅其实对中文里的谐音头疼,吃鱼的时候容易想起自己的名字。
满桌湖鲜以鱼类为主,因为这片湖的鱼正是最有名的食物,一桌菜色都是各种鱼类的各种烹饪方式。瑞娅感觉这湖里的鱼有点可怜,炒的、爆的、炸的、蒸的、煮的、腌干的……以这么丰富的方式被人家吃掉。
钟离西檀盛了一碗鱼汤过来:“千岛湖的鱼头汤,今天的重点就是喝这个汤,所有食材精华都在这里面了。你快尝尝。”
砂锅中,一个鱼头竟然有那么大,单是头就占了几斤分量。瑞娅尝了,果然,醇香奶白的鱼汤不沾一点腥味,里面的肉质也细润爽滑。
“这也是叔叔推荐的吗?这个品种的鱼肉质好鲜嫩。”
钟离西檀放下餐具,意味深长地笑着注视她:“你嘴上嫌弃你的叔叔,但是,你每隔一段话就要谈到他。”
瑞娅马上接话:“当然,我可很少见到他那么古怪的人。”
对话中断片刻。
“小瑜,有件事……我早就留意到了,虽然,我知道本身没什么,但还是要提醒你一下。”
“什么?”
“在我们这类备受外界关注的家族里,个人跟任何人的往来都要注意分寸,你明白吗?”
瑞娅略感困惑地望着她,同时没停下享用美食。
“那天很早,天还没完全亮,我就在落地窗边看到对面的套房了。我看见你站在时沧的阳台上。宝贝,你知不知道,这样不太合适?作为一位名媛,你要知道怎样约束自己的行为举止。”
“啊,那天是因为方时沧养的鸟太吵了。”瑞娅回想片刻,“我对鸟叫声敏感,很早就被吵醒,所以去找他理论,要他换地方……”
“作为一个女孩,那也不能随便去人家的房间。”
“那是我的叔叔?”
“我知道。”
这把瑞娅搞迷糊了。
她思索片刻。
难道,她真的……有时在无意识间表现得不太合适?-
暮色沉下去了。
落地窗边,一个人影在客厅的吧台前坐下。这次,电脑旁边的饮品不是红茶,也不是纯净水,而是一瓶西海岸的美式IPA和一个空玻璃杯。
方时沧将啤酒倒入酒杯。
浅金色液体慢慢注入,沿着杯壁浮起一些白色泡沫。
指尖触到冰凉的杯子就让人清醒,他端起杯子看了半分钟,观察这浅色酒液。
然后,他喝了一口,第一次直觉感受到杀口的口感。酒花苦味比英式IPA更明显,柑橘、热带水果香气在舌间迅速收干净,又快又强烈。
当他再次将手指放回键盘时,已经感觉到无法恢复刚才专注的工作状态了。
也许,是因为那酒在口腔中收得太干净,舌尖才会留恋咽下的味道。
当他倒第二杯时,酒店下面的绿植庭院内,有两个熟悉的女性身影走在花园小径上。
其中一个是他脑子里正在想的。
他收回目光,将手机屏幕点亮,再次翻出那条消息。
对话内容显露,自己的母亲的确不是高氏祖辈亲生的,而是高氏夫妇当年替已逝友人抚养的女孩。
这种陈年真相,跨越半世纪才泄露出来,不仅不会对现实情况有什么影响,对高虹和他母亲的关系来说更不会有损失,姐妹几十年的亲近不会为这迟到的真相变质。只是要除了那个麻烦的舅舅,那边必然要为遗嘱争执一番。
该有的安慰、劝解都已经通过电话传达,风波很快就会过去。
只是,心里又产生另一些波动。
那是与他自己相关的。
关系明了前,曾经那些微妙的躁动的隐秘的情绪像啤酒发酵一样被保存起来,有一天,突然被人开瓶倒入杯中品尝,于是味觉记忆卷至舌尖,过去以另一种形式重演一遍。
既然没有丝毫血缘上的相通……
那么,发生过的事就得通通推翻重来一遍,连同窗外树上那些嫩叶都要重新萌芽一次,所有细枝末节将伸展出新的意义,以另一种耐人寻味的寓意再次生长。
——当那条粉色迷你裙砸在他心脏的位置,再落到他脚边。
——当超短裤下那双长腿,无意从他拿金融报刊的手臂旁经过。
——当泳池里所有滴水的柔软被捞了个满怀。
——扛在肩上时,手指因健身附有的一些薄茧按擦过臀部下方的肌肤。
——睡着的脸在他颈间蹭来蹭去。
……
看到的,碰到的,所有一切带来的真实感觉,还能不能视而不见?
全部回忆重写,每个昨日重现。
一切意义颠覆,等待再次解读-
“如果有人跟你聊艺术……”
“我知道,”瑞娅立即接话,“我不能让对方知道我喜欢看动画片,我应该多聊古典艺术,最好从文艺复兴时期开始慢慢说,这样,既能跟人家把话题聊下去,又显示了自己的品味。”
钟离西檀点点头,翻了翻手中书籍:“下一个,如果有人跟你具体聊西方美术史,问你最爱哪个画派或画作……”
瑞娅对这样的「培训」感到十分疲倦,干脆伸手把油画书籍拿过来,自己翻了翻,忽而被一张图吸引注意:“我感觉这幅画很眼熟。”
“哦,想起时沧家里的会客厅了吧?那儿有一面墙,当年让画师画了壁画,就是巴齐耶的《粉色的裙子》。”
旁边赏析文字标注,画家在二十三岁就画出了这幅《粉色的裙子》。
瑞娅看了一会。
这倒是很像方时沧那种人会喜欢的作品,朴实无华的风景画,日落下的乡间村庄,一切被笼罩在家庭与教会的安宁、稳定气氛中。
这画乍看只让人觉得颜色对比强烈,缺少寓意暗示,也没有明确的主题和情感,略显粗糙直接,可若是细看,就会发现画中人的裙子与坐着的石块被刻画得十分细腻。
粉色裙子上,有浓淡变化精细的蓝灰色条纹;灰色石块上,有层次堆叠生动的棕褐色斑纹。
这并不是没有细节的作品-
夜晚十点半,天台上的景观花园灯光明亮,只是刚下过一场骤雨,园景湿漉漉的,所以不像平时那样有人三三两两聚坐喝咖啡聊天。
瑞娅出了房间,只走几步,从楼梯口转上来,一下就嗅到扑面的雨后花香。
她刚绕过水池,就依稀看见伞棚下的休闲椅上坐着一个人。
那人拿着手机,正在通电话。
伞棚下光线黯淡,但即便不听说话声,瑞娅单看那背影也认出是谁了。
她立即掉头返回,刚走两步,身后就传来方时沧的声音:“这么晚上来干什么?”
瑞娅回头。
方时沧已经挂了电话,侧坐过来,瞧着她这个方向。
她怀里正抱着一瓶可乐、一堆零食和一个平板,平板还在播放游戏的音效。
“钟离阿姨到这个时间还在对我念叨,我的耳朵都疼了。我真的不想一直听艺术评论,准备找个地方躲一会,就上来了。”瑞娅空出一只手揉了揉耳朵,走近些让方时沧看清这个动作,“真的听疼了。”
伞棚的阴影下,方时沧的脸有一半陷在黑暗中。
瑞娅感觉他在审视她。
他说话的语速放得很慢,别有意味:“最近几天不见人影,一碰面就绕开,不知道还以为哪里惹到你了。”
“不,叔叔,只是因为我们需要保持距离。”瑞娅马上强调,“这是你跟我说的。我也不想什么事都麻烦你。”
既然他和钟离西檀都表达了这种态度,她当然要听从了。
她感觉方时沧沉默了片刻。
接下来他的语气透着一点不舒服意味:“我没让你像躲鬼魂那样躲我。刚才一见到我就转身,你急什么?”
“我看你在打电话。”
“现在电话结束了。”
“我不能在这里玩游戏吵到你。”
“你可以在这里玩游戏。”
语气有些忍耐和不满,很像是一种自我内在的矛盾。
瑞娅用莫名其妙的目光打量他,又环顾四周。天台花园空气清新,却是湿淋淋一片,不仅花草景观滴着雨水,所有露天桌椅也都被雨淋湿。
只有伞棚下,方时沧坐着的那唯一一张休闲椅是干净的。
“叔叔,你自己看看,这地方都被雨淋湿了,根本没有一个可以坐的座位,总不能让我坐你腿上吧。我还是回房间继续折磨耳朵好了。再见!”
她这样一说,方时沧没有再接她的话。对话匆匆结束,她转身绕过了水池,大步踏上过道。
但身后的寂静只维持了几秒。
方时沧的语气有点生硬:
“……回来。”
第18章 巴齐耶《粉色的裙子》2
瑞娅慢慢走回去:“什么事?”
她停在两米外。
方时沧起身, 一步一步朝她走过来:“明天下午,你需要跟我去见一位设计师。”
“我不用跟钟离阿姨学习吗?”
“没人要求你每天跟在她身边。”
“……好吧。”瑞娅狐疑地瞧着他,总觉得他今天不太对劲, “可是, 我跟去干什么?”
“那位设计师是这次时装秀最重要的人物,有些幕后的事, 我们需要跟她沟通。”
“高董为什么还不过来?”
“她会等大秀前两天再来,上海还有很多事要忙。”
“好吧。等等!我想起来明天下午钟离阿姨允许我去做SPA,我有半天时间是留给自己……”
方时沧用一句话轻易驳回:“你知不知道,所有人里面你最闲。”
“?”
瑞娅一听这话就来气,她明天好不容易才有半天自由支配的时间,被他说得好像她每天只知道享乐一样。
她狠狠瞪着眼前人:“好, 我知道了,我会跟你去的!”
这个夏天,她习惯了跟这些人相处不适的滋味,毕竟文化背景不同:高虹在法国生活了大半辈子;钟离西檀是中英混血且长期在英国生活工作;她自己在加州出生长大。
方时沧,虽然也在英国留学生活过较长时间, 整体上却是这里面最中国的一个人。瑞娅观察过他对外展露的面目,接受人家采访,从谈吐举止来看完全就是一个有气质、内涵的儒雅东方男人形象,可是, 为什么他私下对她就这么刻薄苛刻!
瑞娅咬牙道:“您还有什么话要说?叔叔。”
雨后天台花园里,对话告一段落,陡然的寂静才让方时沧发觉自己站得离她太近, 她还得仰着脸看他, 壁灯的光从他脑后斜照过来,在她脸上映下阴影。
那一声“叔叔”, 似乎也将他从某种情绪的拉扯中唤醒。
瑞娅看到他的眼神清晰了起来。
神色渐渐恢复平时那样,像多数时候面对外人的平静内敛。
“明天下午四点去跟设计师面谈后,我们再去一个晚宴。”
“好。还有什么别的要我做的?没事我就走了。”
“别的?”方时沧坐了回去,“你除了逛街购物、参加聚会,还会些什么?”
瑞娅听得出来,他这话虽然是问句,却用了平淡的叙述语气,好像在讲习以为常的事实。尽管表面上没有轻蔑的语气,甚至还有点包容、将就的意思,但瑞娅怎么听怎么刺耳。
“你为什么把我说成废物?”
“我没说这个词。”
“你是这个意思。”
方时沧转过脸来,正视她,语气没什么变化:“就算你只会逛街购物、参加聚会,你也可以过很好的一生,因为你的外祖母早就用一辈子把事业奋斗完了,剩下的你除了继承家业没有太多事要做。”
瑞娅一听,更烦闷了。
他这意思不就是在暗示,同样有家业继承,他那种人还知道上进开拓自己的事业,她就只知道坐吃山空?
不愉快的心情飙升到脑袋上了,但她还是清楚,方时沧站在道德高地。
毕竟,像家里现在这样的情况,高虹年纪大身体精力跟不上,又跟女儿断绝关系长期没有培养继承人,这个背景下,方时沧和钟离西檀等人确实在一些事情上帮了不少忙、费了不少心,而且利益上的往来相对纯粹,比餐桌上那些心眼子满天飞的亲戚好多了。
正因如此,被嘲讽时,她只能憋着气,越想越觉得不顺心。
一码归一码,他不能这样嘴巴不饶人,她也不能常常占下风,她得在某些方面找机会报复回去-
隔天下午,瑞娅刚整理好外出着装,从房间里走出来,听到钟离西檀的窃语,不觉放轻脚步。
刚才在里面换衣服的半个小时,她就一直听到钟离西檀在跟人讲电话,隐隐约约透露出一些不寻常的对话信息。
“……我只跟你一个人讲了,总之,就是这么一回事,别告诉任何人。我真没有夸大,我认为时沧母亲确实有些难受,想想看,这么多年过去才知道真相……”
瑞娅听到,这是钟离西檀聊的第三个电话,并且起码是跟第三个人说“我只跟你一个人讲了”。
她到旁边沙发上坐下,聊得火热的钟离西檀挂掉电话后才注意到她,大吃一惊:“小瑜……”
瑞娅拿出镜子,一边补口红一边问:“所以,方时沧的妈妈跟我的外婆并没有任何血缘上的关系?有意思。”
“你全都听到了?”钟离西檀见她一脸淡定,不太确定地试问道。
女孩语调轻松答:“没错。”
钟离西檀匆忙坐过来,拍拍她的肩,轻声细语道:“小瑜,你知道吗?关于这件事,你得假装没听见,别告诉任何人我在背后说过这件事,好吗?主要是……哦,主要是暂时不能让时沧知道真相。”
“你的意思是,你都知道这件事了,但方时沧自己还不知道?”
“是的。他父亲嘱咐我先不要告诉他,时沧最近要忙的事太多了,家里公司的项目、自己公司的新上市产品,还有时装秀的一些事……怕他分心。”钟离西檀那张嘴一开启话匣子就很难停下来,“虽说葬礼都过去几个月了,但遗嘱上的纠纷还是让人心烦,少一个人去操心就少一个人烦闷吧。他父母会处理那些事的。”
瑞娅不奇怪这人为什么会跟人家把私事泄露出去了。她佯装漫不经心问:“阿姨,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高董都还没有告诉我这个外孙女。”
“我么……自然是有些方法探听……”钟离西檀含糊其辞把话题带过了。
瑞娅了然,由此深知,以后可不要把任何秘密告诉这位阿姨-
钟离西檀走了。
可是,钟离西檀的平板电脑还留在桌上。瑞娅听到吵闹的中文对白,走过去一看,见屏幕还停留在电视剧播放页面。
她低头,似乎发现了一点了不得的事。
哦,这个阿姨,平时一副淑女做派,行为举止端庄典雅,社交上方方面面考虑得过于周到,甚至周到得让人感觉别扭,在外跟人聊天开口闭口聊她的美术馆、她那和谐美满的家庭,私下竟然——
瑞娅退出页面,原本要关掉,却瞥见影视观看历史下面的电子书架还有一些小说,英文备注名字都是些《对嫂子的忏悔》、《天台上那场不应该的错误》、《老师今晚再教我一次》、《是婆婆与媳妇又怎样》……
阅读进度全是100%。
瑞娅一个晃神,指尖不小心点击回到影视页面,于是屏幕继续播放刚才未播完的本土电视剧。
人物大声念白:“在我们的文化里,几千年来都注重礼义廉耻、道德伦理,注重家庭观念和世俗眼光,你……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竟然背地里跟你的表亲勾搭在一起,还有没有羞耻心!你你你们一起长大,怎么能产生那种感情……”
屏幕上,那个备受指责的角色满脸写着悲戚、自责与绝望,好像被折磨得想撞墙。
瑞娅看到这个角色,渐渐若有所悟,产生了一种联想。
这种痛苦心理,似乎,正是她期待在一个人脸上看到的,感觉真折磨人啊。
既然有人在心理上让她不好过,那么,她也该在心理上讨回来,不是吗?
这意外启发给她一个思路-
月光下的湖面光影交织,游轮正在夜航,甲板上的晚宴灯火阑珊。
杯觥交错间,瑞娅时刻跟在方时沧身边。
“叔叔,这款酒味道不错,还有这款甜品,你尝尝。”
方时沧早就注意到,今晚这女孩态度好得离奇。
这种反常让他察觉到了诡异。
瑞娅避开他那敏锐的视线,故作认真吃一块又一块甜点。
方时沧并没有接住她友善的示好,瞧着她往嘴里塞东西的样子,提醒一句:“吃太多东西会让人变得愚蠢。”
瑞娅皱眉:“这倒是我想要的。毕竟愚蠢对我来说实在太遥远了。”
“……”
说话间,这座香槟塔背后,相对安静的一角传来略显尴尬的声音。
瑞娅用眼色示意:“叔叔,看。”
沿着她的视线看去,可见香槟塔背后一对男女吻得难舍难分。
四周喝酒聊天的人为避免尴尬,都对此视而不见,继续三三两两地聊天,试图以说话声掩盖那口水声。
只有瑞娅专注地观看着。
方时沧收回目光,见她还一脸习惯的样子瞧着那里。
瑞娅感叹:“我一直都觉得,他们可真般配啊。”
“……你认识他们?”
瑞娅用平淡语气介绍道:“噢,那位先生是我的上一位法语老师,钟离阿姨给慈善晚宴主办方推荐了他,因为他有过非洲支教经历。至于他现在吻的那位,正是他的妹妹。”
身旁空气静默三秒。
方时沧:?
“也许只是一种说法。”女孩耸耸肩,“你不是跟我说过吗?晚宴只邀请本人出席,不得已的情况下,最多可带一位亲属——类似我们这样。这位老师赴宴时说那是他的妹妹,但现在大家都能从他们的互动看出来,不太像。”
方时沧:“……”
“你能确定吗?”
“不能确定。不过叔叔,是不是亲兄妹有什么问题?”
瑞娅从他微妙的神色变化中判断出,他正对此感到头疼。
“如果是,你的老师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人?”
“你上次还不让我换。”
“……”
瑞娅叹口气,拖腔带调道:“其实,就算是兄妹,这也是一种爱情里的情趣,古董叔叔,你不懂。”说这话时,她的眼睛从酒杯背后偷偷瞄着他。
香槟杯里浅金色酒液折射的光痕,轻轻摇曳在英俊的面孔上。近距离内,瑞娅第一次从这张脸上分析出东方男人的魅力来。东方骨相中更立体的那类五官,有着最均衡的分布,不仅帅得标准,还比她成长环境里见过的那些男性更耐看,毕竟,气质是一种植根于东方的含蓄审美。
而且,成熟儒雅的气质自带禁欲神秘感,会让人产生一种跃跃欲试的破坏欲。
“情趣?这明显是一种错误。看来,西海岸的教育环境对你影响不小。”
瑞娅发现了他眼里隐藏的一些诧异、质疑、迷惑,以及打量她时,还涌动着的更多复杂的情绪。
也许他受到了一点冲击和困扰,恶作剧真让人上瘾。
“这是错误?”
女孩将杯中余下的一点酒一饮而尽,凑近些,弯起笑唇望着他:“我倒认为这很正常,叔叔。我也可能会犯那样迷人的错误。”-
回到酒店是在晚上十一点,瑞娅进房间前,对着几米外的那道门轻声说:“叔叔,你过来一下,我有东西要给你。”
那道门刚要合上,在门缝剩最后一线光时停下了。
等到方时沧过来后,瑞娅拿起吉他,指着斜对面的沙发说:“坐吧,水给你倒好了。”
方时沧看着她拿琴的动作,稍顿,缓缓坐下,打量着她。
“给我什么东西?”
“我给你一首歌。”
话音刚落,不等他接话,吉他的弦已被拨动。
瑞娅是有所准备的。她逛过方时沧的黑胶收藏馆,清楚他个人偏好的是哪些风格。首先,不论曲风,节奏要慢,年代要久,气质要好,而且经典必然不会太小众,所以她保险起见选了经典老歌《Moon River》,很短,还不用记太多次词。
她唱的是小野丽莎那版爵士风格。
开始前,她随手关掉了顶灯,只留几盏间隔较远的落地灯,氛围加载到满。
奶白灯光下,牛奶一样柔滑的光芒泄淌在棕色发梢上、深紫色礼裙上、纤细修长的手指上,连嗓音也泡了一层甜黏的味道。有一盏灯就在方时沧身边,所以瑞娅能够看清他的眼神。
他一直在专心地注视她。
唱完后,她把吉他放到一旁,清清嗓子:“虽然是唱了这首歌,但我认为,叔叔,你还是不能总是从唱片机里听经典老歌,你也该听一些当下的、即兴的爵士现场。经典是大众筛选流传的口味,审美当然安全;但小众的爵士会更刺激,充满意外的可能。”
他听出意有所指:“所以?”
“所以,人应该活在当下,注重瞬间的情绪,不管那是不是会被验证为错误。”
方时沧起身。
他俯看她的脸片刻。
“你喝多了。看来,不该放任你在晚宴上随意喝酒。”
“你去哪里?”
“快半夜了,早点休息。”他径直往门口走去。
瑞娅距离门口更近,速度飞快地横到他面前:“你没发现我今天有哪里不同?”
方时沧上下打量她。
瑞娅生硬地眨了眨眼,指着自己的眼睛和脸:“今天我尝试了一个新的妆容!玛瑙红酒微醺满天星碎光妆,你竟然没看出来?”
“……”
方时沧闭眼忍了片刻。
“你到底还有什么事?”
“我只是有一个问题要问你,你回答完我就放你走。”
方时沧轻笑一下。
瑞娅看得出那是嘲笑,好像他只要稍用力就能把她拎着甩开似的。
但他还是停在了原地,静等下文。
几秒沉默过去,女孩看着他,一只手搅动着发梢,用试探而直接的语气缓缓问:“今天,我漂亮吗?”
空气里的气氛有所变化。
既然没有血缘关系,瑞娅只觉得这算是跟一个男人正常的调情,一种戏弄,不算什么。可是她想,方时沧不知情,一定会被她的勾引惊到吧!
但瑞娅没料到,他只是神色略有变动,很快收敛起来,面无表情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这问题,难道不是你身边人都会告诉你答案的?”
说完,他不再多看她一眼,动作利索地绕过她去拉开门。
与此同时——
门板前闪过一道人影,砰。
瞬间,门被瑞娅的背压回去了。
女孩紧抵着门板,动作太快还有些不平稳的喘息。彼此之间,只隔几寸距离,呼吸都打在他胸膛上。在朦胧的落地灯光下,她慢慢抬起脸,迎着他的目光,用那双清澈的蓝色眼眸望着他。
依旧是那双看起来不经世事却热情似火的眼。
饱满红唇间吐露的嗓音慵懒而魅惑,痒痒的,羽毛一般扫入耳廓,透着一点期待与执拗——
“我是在问你,你觉得我漂亮吗。”
第19章 巴齐耶《粉色的裙子》3
红唇微张。
微醺感的裸色哑光口红, 覆在唇形饱满的唇瓣上。由于不久前补过妆,所以深夜还保持完美诱人状态。
任何目光都无法直视它太久。
近在眼前,仿佛枝头上唾手可得的暗红色车厘子, 经人新鲜摘落后, 咬成上下两半,果瓤丰润、汁水充溢, 毫无疑问一定滋润可口。
但这仅限想象,你就算想过掠夺很多次,也不能就此放弃克制一次。
挡在女孩脸上的阴影晃了晃,撤远了些。方时沧从散乱思绪中清醒,退开一步,捡起冷却了的对话:“你要是把我当成了魔镜, 那应该是眼神不太好。”
闻言,瑞娅顿时变了脸。
“你为什么逃避我的问题?”
“我可能说不出好听的话。”
刚才他低头盯她半天,就说出这么两句话?瑞娅气冲冲走回沙发前坐下:“所以你的答案是我很丑?”
她闷着脸坐在那儿,恍然意识到有点没劲了,也许, 她试图玩弄这种保守老派男人的想法有些可笑。
方时沧回头看向她。
半晌,他说:“我的意思是,在我的词库里,没有那么多夸女孩子的词汇。”
女孩的表情明亮起来, 还没接话,他又补充两句:“当然,作为一个长辈, 我更希望你的脑子漂亮一点。”
无论如何, 他这话默认了她漂亮!瑞娅自动忽略别的部分,赶快切换到主题:“叔叔, 作为晚辈,我能得到你的一点关心与帮助吗?”
“有事直说,少讲废话。”
“……”
好吧,既然他拿出了商业谈判争分夺秒的冷淡语气,她也得回他一句惊天动地的话才算级别匹配。
她说:“我做了一个春梦。”
果然,这话一出口,两人身影起码相对定格了五秒。
“……”
无形之中,可隐隐觉知某种世界观正在遭遇解构重建。
看到方时沧花了力气维持一副镇定脸色,瑞娅想笑,但忍住了。
她用双肘撑在膝盖上,埋头抱住两侧额角,苦恼道:“这是我十八年来第一次做那样的梦,吓死了。其实,梦里什么夸张的事也没做,但真的很突然。原来这就是青春期吗?”
她这个人,说出再露骨的话来,也不让人过度惊奇了。
方时沧早就习惯,只是稍微需要点时间来适应。
他缓步走回来。
“……”他到她对面坐下。
看向前方,他被再次明确提醒,眼前人的确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女孩。长发散在她青春靓丽的脸颊两侧,眼中是小小世界的纷繁情绪。她与他,分处十年岁月的两端,她这个年纪寻常的烦恼对他来说遥远得无法理解。
瑞娅还以为,他开口会先谈对错或别的什么,搞不好很保守地直接教育一番,没想到,他顿了顿——
先问的是:“你梦见谁了?”
她还没接话,他的语气就带来锐利、幽暗的试探:“以前学校里的男孩?还是来中国认识的?或者……”
“我不清楚。叔叔,梦里那个人,我感觉他有点熟悉,但我看不清他是谁。”
瑞娅耗尽了这辈子的编剧能力:“我梦见的……是一个模糊的男性,我在和他接吻,好像是在床上,除了吻,别的印象都很模糊。也许这个人只是我的一种幻象,并不真的存在,毕竟我来中国后深入接触的男性只有你一个。总之,后来还梦了很多次,这种梦我不敢告诉爸爸妈妈,你知道吧,对太亲近的人会感到羞耻。可是,我错了吗?这不是我能自控的。”
“……”
他的声音有些忍耐意味:“这就是你今天反常的原因?”
“叔叔,这个问题很困扰我,它必须得到解决,否则,我会不断被春梦困扰。”女孩顿了顿,双眼紧紧盯住他,小心试问道,“我已经成年,你觉得,我可以去恋爱了吗?”
几乎是在瞬间——
“不可以。”
三个字脱口而出。
两人都有片刻的哑言无声。
方时沧拿起杯子喝一口冰水:“……你不能跟别人谈恋爱。”
“为什么?”
“现在,你的情况不允许。”
他在这段迷惑的对话中理清思绪后,尽量让语气保持平稳:“在你的人生中,任何感情关系的结局都只能是走向联姻,这一点,你需要早点明确,高董不可能让你随便恋爱。别因为一点小麻烦就胡思乱想。你的感情关系只能是一种深思熟虑后的安排。”
“凭什么!”瑞娅轻喊。
这话倒是发自内心的质问。
这个方时沧似乎比她还清楚她的命运,连她自己都没有思索过这方面的问题。
“行了,现在你不该想太多,需要做的只是早点休息。”方时沧起身,继续用白开水一样寡淡的语气说话,竭力将对话气氛引向寻常,“至于这种……青春期普遍存在的心理问题,我明天再告诉你怎么处理。”
女孩仰起脸,见他临走前还露出那种觉得她“脑子不太好使”的目光。
他略显头疼,欲言又止看了她片刻,才关门离开了。
夜终于静下来。
落地灯还亮着暧昧的光。
好吧,瑞娅想,就让他觉得她脑子不太好使吧,最后谁被捉弄还不知道呢。
不过,刚才他走的时候,眼神似乎透露了一些半信半疑的揣测?-
第二天傍晚,瑞娅与钟离西檀面对面坐在咖啡厅露台上。
钟离西檀在对着电脑忙碌,瑞娅在对着纯蓝湖水发呆。
她在这闲下来的空档继续思索,怎样如愿看到方时沧陷入困境。
她一边想,一边自顾自念叨:“可是,我用什么征服他呢?如果只靠脸的话,那其实也太没有难度了,我该想点别的办法才好玩。”
钟离西檀没注意听她的碎碎念,只有几个词进了耳朵:“什么难度,小瑜,你在说些什么?”
“噢没什么。嗯……只是我昨天不小心在您的平板上看了一部剧,讲东方家庭伦理的,”瑞娅用喝咖啡的动作掩饰异样神态,“我看完很好奇,为什么大家把世俗伦理看得那么重要?”
“当然重要。”钟离西檀的眼神有些躲闪,放下手头的事,“违背世俗伦理的人,除了外界压力,自己也会备受良心指责。另外,我要强调,那部剧不是我在看的,我只是不小心点到收藏……”
瑞娅只听前半句:“那如果,一个人偏偏忍不住产生了一些背德想法,该怎么办?”
瑞娅认为,钟离西檀和方时沧的性格在某些方面有相似处,比如在克制自我上,也许,她能从钟离西檀这里推测出方时沧会产生什么想法。
“那就忍回去。”
“这怎么能忍?”
瑞娅不信东方的克制能控制一个人所有原始情绪。而且,在她从小生长的另一个环境里,她意识到,世上几乎没有男性会拒绝一块主动送上来的蛋糕。面对一个年轻女孩主动的勾引,难道不会在内心产生左右为难的拷问?-
瑞娅走后不久,方时沧来坐她的位置,也就是钟离西檀的对面。
钟离西檀注意到,今天他点的是一小杯Espresso,看起来比往常更需要清醒。
两人简单交谈了几句工作相关的事,浓缩咖啡上来,方时沧端杯轻抿一口:“我妈身世的事,你还没有跟任何人讲过吧。”
钟离西檀登时抬起头:“……没有。怎么了?”
见方时沧慢慢喝第二口咖啡,她若有所悟,赶紧解释道:“家里那边,你都全部弄清楚了吧?时沧,我可从来不是那种多嘴的人。老实说,你们大家以前都对我有点误解,我爱社交不代表我爱谈论人家的私事,你爸对我嘱咐过,所以我至今还没有跟任何人泄露这件事……”
好,现在方时沧弄明白了。
这位表姐早就把事情跟人讲了-
钟离西檀走后,瑞娅来坐她的位置,也就是方时沧对面。
此时傍晚的天色已暗下来。
“叔叔。”她小声喊。
两人间似乎有种默认的平静,片刻没有对话。
昨晚,方时沧的电脑上的确出现过一条搜索内容:如何应对青春期少女性意识相关问题。而上一条搜索内容,还是XX年经济危机应对风波经典案例,涉及巨大金钱数字与复杂商业信息,接的却是这样一条青春期女孩性相关知识,怎么看都有些荒唐。
其实问题很常见,只要上网一搜,就会看到大量诸如“十八岁青春期少女因做春梦心态崩溃”的心理咨询,这类事件是普通的,是正经的。
但是,在经历与钟离西檀的谈话后,方时沧开始用玩味目光打量桌对面的女孩。
他敛下别有深意的探究眼神,收起东西,以寻常语气道:“回房间谈。”
瑞娅立即轻快地跟上去-
方时沧的套房内,居然跟昨晚她那边一样,也只开了几盏落地灯。
自进入室内,瑞娅就无端感觉方时沧的气场跟昨晚有点不同。
怎么说呢,也许是因为身处他自己的套房?在他更熟悉的地方,自然而然会散发更有把控力的气场。
瑞娅没有多想,因为紧接着方时沧就对她说:“坐。”
瑞娅正要坐到他身旁去,被他一个眼神提示:“坐那里。”
她磨蹭坐去了斜对面。
这回,立式台灯是处在她的位置旁边,换她被照得清清楚楚,毫无隐蔽了。
而对面,纯手工鹅毛灯罩间透出的柔光淡淡落在男人身上,迷蒙不清。黑色衬衣一如既往整洁,衣料由于双肩放松靠着沙发背而微微绷紧,勾勒出胸肌起伏的漂亮线条,暗光下潜伏未知的力量。
夜的黑,光的白,对比强烈。
落地灯的镀金长杆与镀金底座刚好与他的手表相配,托出一丝低调的矜贵,同时增加一份冰凉的气质。
方时沧坐在那里,先用郑重态度引起她对谈话的重视,再换平和语气慢慢教导:“在你这个年纪,”他说,这停顿让瑞娅想起了曾经的校长——“青春期的躁动是很常见的,也是合理的。但,就算这样,你也不能试图随便找一个异性尝试任何一种初体验。”
“啊?我没有随便找……”
“你那张心愿清单怎么写的?”
“……”
方时沧打开电脑,翻出一份表格,语气依旧是那种商业会议上的正经:“这是我让助理查各项相关专业资料总结的方案,针对你的情况,选取了一些直接有效的解决方式。放心,没人知道这是你的事,我交代时,备注这是帮别的亲属子女准备的。”
“叔叔,您身边正处在青春期的女孩有几个?这相当于掩耳盗铃。”
“你的中文成语学得不错。”方时沧将电脑屏幕转向她,“我父亲那边的家族成员很多,没人会疑心想到你。”
瑞娅一看那密密麻麻的表格文字,噢,该说他贴心吗?还是英文版。
略过前因后果的心理学分析,视线自动跳到「禁欲专区」的段落上:
一、适当增加日常素食比例,吃素使人清心寡欲。
二、多运动。身体素质增强能对欲望的膨胀有所调节,最终以健康的方式转移注意力。
三、减少饮酒。酒精对于……
……
瑞娅才看几行,就感到了一种强烈的绝望。有没有搞错,这个保守老派的男人居然真的在认真帮助她解决“困扰”?
当这位叔叔看不出她的暗示,还为她细心处理“青春期烦恼”,她无话可说了。
他就这么不解风情吗?
这样简直是浪费时间,看来她得直接出手了。
想着,她起身踱步到落地窗边,看了看傍晚天色下呈现千万种层次的中国山水,再回头,对身后那只有一种刻板面貌的男人说:“叔叔,你知道这个地方为什么被叫做千岛湖吗?”
沙发上的男人瞧着她,以沉默示意她讲下去。
女孩以慵懒身姿背靠落地窗,修身的黑色长裙将身体扭成一朵花枝,连嗓音也带着露水湿意:“你看外面,从这里到天的尽头,一千座岛仅仅是粗略统计,指的是面积大于0.25平方千米的小岛,事实上,还有无数被忽视的小岛没有算进来。当初被大水淹没前,它们原本都是连绵的山峰,受人类和环境影响才被迫变成了远远相隔的小岛,彼此保持距离,但你不能因此说,深水下面它们没有任何相连。就像在某些事情上,那些没有被你注意到的细节,你不能说它们不存在,对吗?”
方时沧:“所以你想说什么?”
瑞娅见对方在以看戏目光淡然瞧着她,顿觉心里没了底。
对视几秒后,她竭力发挥真诚语气:“我想说,我——”
“在梦里见到的人是你。”
她太享受这种信息差了。
一想到自己知道血缘真相,他却一无所知,人表面淡定,内心可能早就陷入血脉伦理相关的深度迷惑与震惊之中,她就感觉过瘾。
她继续发挥:“那个晚上,我被困在海上,你为什么要立即来救我?还放任我躺在你怀里?”
“……”
在死寂的气氛中,她凝视着他,一步步走回:“叔叔,你为什么要给我造成这种困扰?你明明知道,我们有血脉上的相通,你从一开始就该跟我保持距离,避免造成误会。”
说完,她静静期待着在这位长辈脸上看到迷惘、自责的神色。
可她没有看到。
对方居然——
只是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他盯着她,似乎顿时明白了一些事。这笑莫名给人一种后脊背发凉的感觉,瑞娅辨出了幽暗危险的弧度。
她恍惚回忆起,方时沧曾经在接受国际金融栏目采访时,用英式英语发表观点的那种从容不迫、大局在握,那让她陌生。
方时沧稍微倾身靠近些,抬眸直视她,以耐心叙事的语气慢条斯理道:“小外甥女,你知道吗?我小时候读很多寓言,从那些大同小异的故事里,我深刻发现这样一类给人警示的现象——弱肉强食的丛林里,总有些贪玩的兔子自以为狡猾,试图扮成狐狸玩恶作剧以达成某种目的,却并不知道自身早就暴露在狮子眼皮下,还洋洋得意地放松戒备,对外挑衅。你猜,狮子会拿它怎么办?”
瑞娅茫然:“……什么意思?”
“我在说什么,你不明白吗?”方时沧起身过来,换了低沉语调,“小瑜。”
不知道为什么,他喊「小瑜」二字的时候,瑞娅听出一种捕鱼人顺着钓竿轻唤猎物的味道。
她看他走近,不禁咽了咽口水:“叔叔,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温润内敛的灯光底色,透过台灯内层优质麻布散发出来,却暖不了发寒的气氛。颀长身材自带压迫感,每近一步,空气就紧张一分。而那俊朗面庞上,没有明显表情,更让情景发展陷入未知的神秘里。
“不是说青春期问题吗?”方时沧有条不紊地脱下外套,扯松领带,修长手指的骨节暗寓掌控力度,“既然跟你的叔叔相关,那我亲自帮你解决,应该比外人更合适。”
瑞娅:!
他、他怎么可以就这样轻易动摇,不再坚守原则?
表面禁欲做派,原来背后竟对搞乱lun感兴趣?
他的廉耻心呢!
瑞娅呆了片刻,发觉事件发展不在预料之中,下意识要撤,虽然动作很快,但刚转身赶到门边——
这次,对方倒抢先将手掌撑在了前方门板上,砰!门被按紧。太快了,力度大得有些吓人,比她昨晚强劲到不知哪里去了。
与昨夜重复的场景,换了方向,换了上下风,不变的是同样危险的距离。
从门上阴影可见,背后有高大身躯正在压来,无形牢笼降落在附近,气氛快要使人窒息。
随着距离变短,撑在门板上的手掌变为了下臂。
两人之间,肩膀、手肘,每一个触点都带出一阵发麻的触电。
瑞娅僵硬地、缓慢地,在他与门板之间小心翼翼转回来。
这角落窄得她透不过气。
还没想好如何面对、如何收场,在这缓缓转身的煎熬时间中——
右侧头顶有微热气息逼近,伴随磁性声线抵达额角:“想用哪种方式解决?”
第20章 舒伯特《野玫瑰》
瑞娅感觉背脊快粘在门板上了。
她自己因心虚、紧张等情绪而发热, 可是,眼前人却像那一身黑衣黑裤般冷静,逆光立在无法看清的黑暗里。
她仰起脸, 不甘心地试着分辨他的脸色, 理性劝说道:“这、这不好吧?你是我的叔叔,你别忘了……我, 你……”
“昨晚你不是说过,人要像爵士乐一样活在当下。”
太近,双方都能感受到彼此的气息。红唇就在危险距离内,他只要再把头低下去一点,就能让她感受到威胁。
“那也不能乱来!”为了拿出气势,瑞娅提高音量, “别忘了我们的关系,你和我的辈分!”
“你还记得我是你的叔叔?”
方时沧倾身,与她的双眼尽量贴近,以搜刮出她眼中所有幼稚想法:“不是喜欢捉弄人吗?继续。”
瑞娅:“……”
两人就在这距离内定格片刻。
一秒,又一秒。
终于, 看够她震惊后一脸抗拒的神色后,方时沧退开了。
瑞娅脸上的阴影散去。
他拿起西服外套,手臂绕过她,拉开门——在这瞬间, 她还往旁边缩了缩。他嗤笑一下,声音仍然是严肃的:“这个游戏到此结束。玩够了就老实点,明白吗?不要再随便挑战别人的底线。”
说完, 人往门外去了。
房间静下来。
女孩留在原地, 愣了一会,差不多花了半分钟才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 整理好被刚才这场戏搞乱的思绪。
很快……
她心底,渐渐又升起一股没来由的、难以言喻的、无名的怒火-
不愉快的心情持续了几天。
期间,方时沧回上海办事,瑞娅暂时不用再见到她,每天只跟钟离西檀相处,继续在听圣经一样的唠叨中虚度时间。
瑞娅想不通愤怒的心情本质上从哪里来,以为是自己离开加州太久,被束缚的日子太长,扮演另一个人生角色太累。
时装秀时间提前、推后调整过几次,最近所有人都进入了紧张筹备阶段。本来时装并不是LC主打产品,只是遇上拉夏伊50周年,这场秀才备受重视。从对外发布活动后,团队、管理人员都投入了一系列筹备工作,包括举办展览、开办论坛等,每天都很忙碌。当然了,有相关负责人处理,钟离西檀这类高管只需每天开会,不停开会,而瑞娅每天就跟着走走看看。
最近唯一让她感到愉快的,只有那位时装设计师,LC的设计总监,跟她交谈能让人感受到活力。
“不是说今年有东方风情相关元素吗?”
瑞娅走入时装秀后台,这地方目前安静得能让她听见脚步回声。
几百平空间刚搭建完成,一些工作人员推着衣架与道具来来去去,瑞娅穿梭在一片金色礼裙中间,在射灯下感觉有些刺眼。
设计师正在更换模特名单,忙完回答瑞娅:“对,但那属于LC饰品设计师的工作,这次时装重点是「鎏金系列」,你可以看到,所有裙子都是金色的。”
瑞娅当然注意到了,每条裙子都有着碎金般的华丽裙面,款式各有不同,却有着同样强烈的视觉刺激。
金色,一种金属反光的色泽,自带瞩目、炽热而强烈的质感。但既然是法式品牌的炽热,也就不能指望它能有多奔放激情,毕竟连色泽都是这样低调的暗金与香槟金,实在是过分典雅。
设计师发现瑞娅出行的私服又是小短裙——今晚是暗红色小短裙,看得出本人很喜欢这类款式了。
她笑道:“瑞娅,知道吗?你是我见过穿超短裙最好看的女孩。各式各样的迷你裙就像上帝为你量身定制,每一条都有万种风情,每一个扭胯迈步都很有魅力。我猜,你身边经常看见你穿短裙的男性,都会被你迷住吧?”
“是吗?”女孩穿梭在衣架间,面色寡淡,无聊地用指尖拨动一些裙摆,“好像不是这样。”
“真的?”
“嗯,有人就总是会对我的接近表现得非常冷静。这让我感觉,我的反应都很被动。我不喜欢这种挫败的滋味,很陌生,也很没劲。”
设计师若有所悟:“但我不认为你感到挫败的原因在于对方。如果箭在你的弦上,那无论收到什么反应,主动权都在你手上。”
说着,设计师抬手指一遍周围:“你看,我知道高董的要求总是要符合品牌格调,以低调高贵成熟知性为重,可每次设计都完全照那样做的话,很难激发我的灵感,所以这次我用了香槟金这种折中的处理,才有了大家都满意的成果。知道吗?最重要的不是目标的约束、结果的反馈,而是在过程中为自己的情绪找到出口,否则我根本无法完成设计,我会早早因为厌倦而撒手。”-
也许对方时沧编过的剧本会带来报应,瑞娅真的梦见了方时沧。
不是春梦。
只是梦见黑夜里,他冷静地站在一个地方,隔一定距离,没什么情绪地俯看脚边一团燃烧的火-
为什么会梦见他?
瑞娅想起了那晚对话的最后时刻,他撤离将吻未吻的距离时,她心底陡然而至的失落感。
既然他早就知道血缘真相,为什么能对她的靠近毫无反应?他明明盯着她的嘴唇看了——她知道他就是看了,但他最终的反应却是冷淡理性地、无动于衷地警醒她“这个游戏到此结束”。
在那种距离内,连她的呼吸都变快了,他的声音还是那样镇定自若。
过去十八年,瑞娅常常痴迷于喜欢某一件事物的感觉,音乐或派对,啤酒或夏天,当她全心投入一种强烈的情绪时,会感到别的一切都不再重要,即便被命运安排进入另一个人生角色,她也可以去适应。关键不在于环境是什么样,而在于她内心的情绪。她什么都不怕,怕的只是失去对这个世界最原始的热情。
可现在她还喜欢什么事物呢?
好久没有那种感觉了-
深夜,俄罗斯世界杯闭幕式正在酒店大厅荧屏上播放,瑞娅拖着无精打采的脚步回来,路过时不禁驻足。
助理与保镖也随她停步。
几万人在体育场内肆意欢呼,巨星们在闭幕式上纵情歌唱,全球欢庆,这场被她错过了的、心心念念的世界杯,就这样盛大落幕了。而这个原本该纵情燃烧的夏天,青春期被压抑的蠢蠢欲动的热情,想要寻得某种寄托却始终没有找到出口。
在这全世界沸腾的时刻,瑞娅终于隐隐预感到……
似乎有份答案在心里呼之欲出。
她好像——
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了。
她喜欢靠得很近时,从一双黑色的双瞳中看见自己蓝色眼眸的倒影,她可以通过强烈对比看见自己清晰的存在。
她喜欢不小心犯错把人家收藏的珍贵黑胶唱片弄毁后,并没有遭到那种预想的严厉责备。
她喜欢枕头撕碎后鹅绒满天飞,来替她拨掉头顶上那根烦人羽毛的手。
还有更多一时难以说清的细节。
她想……
她该不会是喜欢……
她应该是喜欢上了……
“小姐,先上去休息吧,外面下雨了。”助理出声提醒道。
瑞娅回过神,才发觉自己站在大厅入口处发呆很久了。
室外的确下起雨来,檐外台阶下,雨水远远溅起些湿意到脚边,很快就濡湿鞋面。
她恍惚抬头望向夜空,霎时,发觉所有迷思都被理清了——
深夜里,金光闪闪的雨丝砸向地面,坠地的一刹,全都碎成一朵朵烫人火花。焰做的花,在淅淅沥沥的雨幕中大肆溅开,它们悄悄地渐次绽放、歌唱,缓缓吐露芬芳!并且开始闪闪发光,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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