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那辆马车,还是没什么形象的几个人。
兰斯被他们包围在中间,抱着洛呆呆的,好像在想什么事情,过了好一会,他慢吞吞地说:“那你们这么急忙带着我离开,是担心其他人的追问?”
“呵,追问?”扎比尼冷哼了声,“你说得太温柔了。”
那就是一群秃鹫。
像兰斯这样一张白纸干净的家伙被拖入名利场里,会被迅速辨认出稚嫩的气息,不过一会就会被撕咬碎。
丹尼尔:“刚才那地方人太多,审判庭的人离开后,那群人肯定会闻风过来,打着和你认识的主意,随时随地在你身上啃几块肉。”
西蒙耸肩,随手喝着一杯茶——说实话,在他们上来的时候,这房间里就已经摆好了香醇的红茶,兰斯到现在都没明白这是什么奇特的魔法——然后叹了口气:“没他们几个说的那么夸张,不过这些人都是各国的权贵,像你这样干净、也没有背景的好苗子,肯定会有人抢着要收拢到自己麾下。”
而且是不计手段、不计代价。
事实上,如果不是舍弗阁下将兰斯收为从属生,这样的事情早在几个月前就会发生。而现在圣明广场上的祭典仪式里,在那么多信徒,那么多职业者里,兰斯享用了如此多的神恩……这样肆无忌惮的偏爱,足以加重筹码。
要是任由兰斯留在那,真的说不准能不能走出来。
“……我不明白。”
在几个朋友留给兰斯消化的这段时间里,洛游走到兰斯的肩膀上,少年抱着被扎比尼随手塞过来的茶碗,过了一会才慢慢开口。
“我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他是想说,的确,最近他的感知越来越敏|感,总能见到那些活泼的小家伙,可也从来没有过今天这样。
兰斯回想那些无法阻止的洪流,他的身体几乎被这种过于|迅猛的能量挤爆,隐隐约约间,他甚至能感觉到身体的许多方面被强化,或者是改造……总而言之,要是现在谁和兰斯来过一场,说不定要被兰斯的力量震撼到。
他空出一只手,缓缓抓紧。
这在简单的动作里,兰斯感觉到澎湃的力量。
这是他之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兰斯毕竟是法师,少时的经验只是让他身体更加灵活,知道要怎么在打斗中规避危险,可不代表他真的成为了一个力量强悍的人。
就算在“梦”里多次为了躲避怪物锻炼出来——奇异的是,尽管兰斯一直坚定称之为梦,可他在梦里经历的一切似乎会反馈到现实里,包括他日渐熟于战斗的习惯——可那毕竟是日积月累,而不是现在这样暴涨的强度。
这在顷刻间的改造,简直神奇到不可思议。
扎比尼:“你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们怎么会知道?”他摸着下巴,看起来觉得很有趣,“不过,我觉得有一个人会知道。”
兰斯:“……学长?”
扎比尼打了个响指:“当然是他。”
扎比尼的话的确很有道理,这件事上,除了塞拉斯外,没有更好的人选了。
兰斯:“不知道现在学长会不会很忙?”
丹尼尔听到他的话,凑了过来:“你有办法联系上舍弗阁下?”
兰斯摸过自己的耳朵,从赤焰石耳钉里拿出一颗小球,这颗球面呈现出无数个密密麻麻的八角形状,随着兰斯手指的动作亮了起来。
“嗯,学长给了我通讯球。”
这是由矮人与工匠之神教会所创造的通讯工具,不过使用人选比较单一,一般只能两人双向联系,所以显得昂贵又不划算。
在缓慢的亮起三四次后,通讯球突然打开,露出中间的成像道具,一张脸浮现在了通讯球的上方。
“兰斯。”
年轻教士笑吟吟地叫了他的名字。
他那边似乎很热闹,不过一会,那些声响就全部消失,只剩下塞拉斯一个人。
“学长,我今天有来看祭礼。”兰斯乖乖地说,“不过,好像惹了点麻烦。”
“不算什么麻烦。”塞拉斯漫不经心地说,“神恩赐下,谁能拥有,是每个人的际遇。神更喜欢谁,宠爱谁,难道也要解释说明吗?”
他显然知道兰斯在说什么。
不知为何,塞拉斯这么说的时候,原本应该恒温的房间内,几个人都莫名打了个寒颤,好像是触碰到了什么不该妄为的领域。
扎比尼背后冒了冷汗,谁敢质疑神?
这无疑是亵渎。
兰斯:“……我只是觉得,”他歪了歪头,黑眼睛里满是困惑,“我不明白为什么。”
拥有强大的力量很好。
不管是身体还是感知,甚至那过于敏锐的灵性,兰斯从没有觉得这么舒畅过。
只是这种翻天覆地的变化太过慷慨,以至于兰斯都有些惶然。
……有某种不安再次浮现。
而这一回,即便他的身体涌现出更多的暖流,都无法拂去那种奇异的冰凉。
兰斯一向很清楚危险的存在。
“兰斯,我们无从知道神的想法。”塞拉斯平静从容的声音响起,带着无奈的笑意,“比较值得担心的反倒是你,你为什么会觉得自己‘不应该’得到这么多?”
兰斯下意识张开嘴,却没能说出什么。
“除了你之外的任何人,若是得到这样的神恩,不论是谁都不会觉得自己不值得,他们只会觉得,‘这是神选中了我’。”年轻教士的声音在这个时候显得略有刻薄,“他们不会质疑神的选择。”
这句话很轻。
它是那么轻飘飘,却莫名好像一股重锤狠狠敲了下来,将某种从来没有浮现出来的真实重重捶打着,兰斯的身体不自觉僵住。
“兰斯,你为什么会质疑神?”
…
神诞日的祭典异常热闹,正常的马车根本无法在道路上行走。值得庆幸的是,扎比尼拥有的马车从来都不怎么正常。
羽蛇游走在天空,最终在学校门口停下来。
光明学院大部分的学生要么在教堂,要么在外面参与祭典,这让学院反而冷清下来。
等他们都下了马车,扎比尼才抬手拍了拍兰斯的后背,“你和舍弗阁下聊完就一直在发呆,出什么事情了?”
塞拉斯和兰斯的对话是一场秘密。
他们只听到了对话的前半部分,却不知道后面聊了什么。有一股神奇的伟力降临,屏蔽了他们的听觉,哪怕去读兰斯的嘴型,看清楚的瞬间也会忘记那是什么意思。
他们只能看到少年单薄的身影随着对话僵硬起来。
西蒙一把捂住扎比尼的嘴巴,冲着兰斯微笑:“你当他放屁,不用管他。”舍弗阁下都下了限制,扎比尼还敢去问,要找死也不是这么个死法。
扎比尼唔唔地挣扎起来:“……我,那不是……你看兰斯,现在都呆呆的……”
兰斯没忍住笑起来,认认真真地说:“我没事,扎比尼,不用担心我。我现在可是很厉害的。”他伸出手,朝着扎比尼比划了一下。
扎比尼挑眉,伸手握住了兰斯的手。
兰斯的眼睛弯弯,笑得好看极了。下一瞬,扎比尼就惨叫出声。
“疼疼疼疼疼——我的手!”他跳起来,拼命挥着自己的胳膊,“兰斯,你的力气什么时候那么大了!”
到底谁才是法师啊!
兰斯:“今天。”
…
如果不是圣明广场的意外,兰斯现在肯定要去大教堂祈祷。可现在他站在宿舍的窗边充当着洛的攀爬架,有些茫然地注视着天边。
傍晚的阳光和清晨比起来,总是多了几分寂寥。或许是那别有不同的残阳,总是与鲜血有些类似。兰斯伸手触碰着窗户,冰凉的手感让他回过神来,低头看着正在他身上肆意游走的藤蔓。
今天的洛,比平时要活泼很多。
兰斯想,那大概是因为,洛终于吃饱了吧。
那么久以来,兰斯能给洛的喂养只有自己的血肉,在来了光明学院后,因为尤金大人的慷慨供应,洛得以从萎顿复苏,重新恢复活力。可不管给洛多少自己的血,又给了多少活化剂,兰斯其实都知道……
洛吃不饱。
它一直一直,都没有吃饱过。
以撒兰草是一种非常凶残血腥的异种,它们以血肉为食。这是兰斯来了学院读书后知道的知识。
洛是以撒兰草,以兰斯一人的血液供给(更别说每次跟猫食般只有一点的吸食)根本不足以维持它的生长。它需要大量的血肉,非常大量……就算活化剂提供了很多能量,可那还是不够。
直到今天。
直到在圣明广场上。
就在兰斯以为自己的身体要被撑爆的时候,以撒兰草在他的身上游走起来,那在帮兰斯缓解痛苦的同时,也让他意识到……洛同样也在汲取能量。
在祭典结束,兰斯被扎比尼他们拉着跑的时候,他第一次感觉到洛的满足。
它吃饱了。
真正意义上的满足。
洛能吃饱,他当然很高兴。
可洛为什么能吃饱?
兰斯盯着那些粗绿的藤蔓,声音轻得不可思议。
“洛……你为什么能吸收光明的神恩?”
几乎如出一辙的问话方式,早先是塞拉斯问兰斯,而现在,是兰斯问洛。
兰斯无法回答塞拉斯,正如洛无法回答兰斯。
原本肆无忌惮的藤蔓蜷|缩收敛起来,最后只剩下最最开始那只有几根小小的嫩芽的可怜模样,几根触须小心翼翼垂落在兰斯的手指边缘,就那么啪叽着。
“坏。”
兰斯轻声说。
他知道,洛是故意的。
故意用弱小、可怜的姿态来让他心软。
可洛已经不是之前孱弱无助的形态,兰斯在留影石里见过以撒兰草全盛时期的模样,只要它想,那的确是如同一座茂盛的血腥丛林。
兰斯举起手,那一小撮藤蔓垂落在他的手掌边缘,就那么任由他的晃动而轻轻飘动,是那样无害又娇小。
“不管你是什么东西,我不会丢下你的。”
兰斯叹了口气,又笑了起来。
少年的声音没有任何动摇。
就如同当年他在垃圾堆里捡到这东西的时候,如同他试图将自己的心脏血肉喂养给洛的时候。
洛试探着爬上兰斯的手腕,有像是吸盘的东西轻轻啃着他的皮肉,力气不大,更像是在嬉闹。
然后,又慢吞吞爬遍兰斯的全身。
对于以撒兰草来说非常危险的口器就啪叽在兰斯的脖子上来回摩擦着,那细腻的皮肉对它来说是最可口的食物,少年就那样毫无戒备地袒露在它的面前。
洛眷恋地蹭了蹭兰斯的脖子,又啃了啃,比起进食,那更像是亲昵的互动。它满足地赖在兰斯的身上,恨不得自己的全部触须都搭在少年的身上。
可它现在太大了,少年又太小了。
它有点生气,却又不那么生气。
背对着兰斯,洛偷偷摸摸捏了个口器,密密麻麻的锯齿状叶片张张合合,像是在学着说话。
兰——
斯——
它抖了抖叶子,像是在笑。
兰斯想听它说话。
洛会……洛会满足兰斯的所有愿望。
不管那是什么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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