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章 锁灵藤(21)
李梦浮想要让谁来占据自己的身躯?
白薇思索着。
而且据家族调查, 这个邪术如今失传已久,就连他们这种拥有丰厚底蕴的大家族也只能找到一些从历史长河中残存的边角料。李梦浮作为一个从底层爬上来的、祖上从未有过修仙者的泥腿子,是从哪里学得的这抹邪术?
白薇沉思着, 忽然觉出聚灵阵中有外人闯入。她面色一变, 只是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便瞧见了几位来人。
看见为首的蓝衣男子后, 白薇神情一怔。
“师尊?”她不确定地喊道。
白薇闭关的时间比沈花间退位还早,因此并不知道这些年里门派大大小小的变动。不过她也不是一无所知,闭关之余, 家族为了让她不至于坐井观天, 被李梦浮这等狼子野心的人所桎梏,便会刻意隔段时间与她通气。
因此若说李梦浮对沈花间做的事情,白薇并不是真的毫不知情。只不过白薇毕竟不是亲历者, 因此具体细节不清楚, 导致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来面对这位有过师徒之情的师尊。这一声呼唤,实则是存了有心的试探。
何况,白薇看着一双眼被红绸遮住的沈花间, 蓦然因为道侣的心狠手辣而感到几丝心惊。她和李梦浮都是沈花间的亲传弟子,这么些年来师尊待他们也是极好,纵然有利益冲突,白薇本以为李梦浮多少还是会顾及旧日情分,没想到居然下手如此毒辣。
就连如师如父的沈花间都能被他如此对待, 那她这个本来就没有多少情分的道侣呢?
望着沈花间, 白薇不由得百感交集,竟不知是愧疚怜惜还是兔死狐悲更多一些了。
“这些年过得可好?”沈花间倒是分外平静, 他那双红绸包裹的双目正视着白薇,尽管已经瞎了, 但白薇却依然被盯得有些心惊。
白薇只得无奈地笑了笑:“师尊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她定了定心神,发现沈花间并没有李梦浮的所作所为从而迁怒到她身上之后,白薇不由得松了口气,这才将注意力放到了沈花间身后几个生面孔上。
白薇蹙眉:“师尊,这是?”
沈花间侧过身子,将岑旧拽到身边,道:“这是你柳师兄的亲传首徒。”
白薇的一条性命可以说是因为柳退云才勉强苟延残喘到现在,她自是心里面懂得感激的。虽然知道柳剑尊这些年来收过几个徒弟,但此次却是第一次见。
白薇瞧这青年生得俊俏,冷白面皮,一双黑白分明的桃花眸,薄唇淡眉,虽然生了一副多情薄幸的模样,但却像是枝头上多生的桃花枝蕊,并不让人讨厌。
“我记得是叫岑远之吧,长这么大了呀。”她感慨道,“来找师叔,是有什么事吗?”
岑旧一个交锋,便看出李梦浮的道侣是个聪明人。
他不再遮掩来历,径直道:“家师飞升前,拜托过我与师弟一件事。”
白薇问道:“柳剑尊托你们做什么?”
“锁灵藤。”岑旧道,“师叔可知?”
白薇脸上快速地飘过狐疑之色。
她没有立马回答,而是道:“为什么来问我,而不是……”
岑旧笑了笑:“师叔闭关许久可能不知,远之已被无涯派除名。”
白薇愣了一下。
这件事许是因为家族觉得和她的利益冲突无关,便没有提及多少。
然而思及柳退云对自己和李梦浮多有帮助,如今柳师兄一朝飞升,李梦浮却转瞬对他的首徒如此发难,就连白薇也隐隐为这个伪君子所不齿。
白薇下意识道:“抱歉,是我失言了。只是锁灵藤这神器一向都由掌门保管,我猜还在李梦浮身边。”
“师叔可以帮我拿到吗?”岑旧问道。
白薇被这自来熟的态度整得微微一怔,不过她很快就掩去了异色:“柳师兄帮我许多,我自然也要为他的徒弟做些什么的。”
“不会平白亏欠师叔什么的。”岑旧笑道,“师叔,你手上拿的面具,我兴许知道一些来历。”
白薇:“……”
白薇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群人兴许在她的洞府旁边潜藏许久,偷听了她不少机密。直到等到李醇熙走后,才现身出来,故意被她察觉到气息。
原来是有备而来。
白薇倒不觉得棘手。
如今李梦浮一次对她发难不成,就可能有第二次第三次。他们如今是道侣关系,简直有无数防不住的冷箭在等着她。白薇根本没怎么信任家族会帮她解决,她吃了亏就一定要报复回去。
何况李梦浮是想让她身死道消。而且如今乍然目击到沈花间的处境,让她的心完全地冷了。好歹在没受伤之前,她也是一方人物,自然知道心慈手软只会让李梦浮这种小人更加肆无忌惮的道理。
白薇沉声道:“这面具究竟什么原理?”
岑旧道:“我见过有一人会用这种邪术,他叫沐安。”
白薇:“……白玉京?李梦浮怎么会和他扯上关系?”
岑旧便将自己这一路的遭遇说与白薇去听。他没有添油加醋,主动去添加自己的想法,而是把一切值得遐想的空间留给白薇。毕竟从根本上讲,白薇并不是和他们是同一立场的战友,只是暂时有着相同的仇敌才能组成同盟。
“也就是说,”白薇道,“李梦浮这家伙为了自己的利益,主动与沐安联手,甚至有可能对锁灵藤做出监守自盗的事情?”
白薇并没有怀疑柳退云的用意。因为柳退云做人做的实在是太成功了,高高在上,心如明镜,从未沾染尘埃。他从没有一己私欲,也因此和其对比,李梦浮就显得渺小得像浑身毛病的普通凡俗。
“还真是,”白薇甚至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个道侣比较好,满腔怒火压在唇齿间,最终却只能按捺着冷冷骂道,“太贪得无厌了!”
骂完之后,她也没有解气,而是无形中多了几分悲哀。虽然最开始他们二人成为道侣的契机,并不是因为相爱,只是短暂地为了利益而捆绑在一起。但白薇总以为过了这么多年,总能捂热彼此的心,抵消一点隔阂。
直到现在她才发现,李梦浮对自己没有一丝真情所在。她也从来没有认清,这个道貌岸然的道侣究竟怀揣着怎么样的野心与恶毒的本貌。
“可是,”一缕山间凉风吹过,熄灭了白薇在心中的悲凉怨怼,女修冷静了些许,又全神贯注地看向岑旧,“你还没有告知我,他拿这面具是为什么?”
这次,开口的却是沈花间。
男人慢悠悠地说道:“你还记得,在你执意与李梦浮结为道侣之前,我曾告诉你什么吗?”
白薇一愣:“他曾有一亡妻……?”
话到最后,语调却陷入了轻微的颤抖。
那时还年少成名、意气风发的李梦浮在不少女修心中,都是最适合的道侣人选。白薇虽然从没有动过心,但她是世家女,自小心高气傲惯了,道侣自然也是挑让众人艳羡的那个。
恰好家族也相中了李梦浮这个未曾和其他世家存在利益牵扯的愣头青,于是便也暗中默许了白薇的女儿心事。李梦浮野心很大,因此几乎是与白薇一拍即合。她要众人歆羡的道侣美闻,他要借白家平步青云。
在白薇举行道侣大典的前一日,沈花间便私自叫了她去说话,提到了李梦浮曾有一个早故亡妻之事。那时白薇还年轻气盛,便并没有在乎。
凡人一生何其短暂,不过须臾浮生,她却能和李梦浮走过百年甚至千年,如此漫长的时光,再意难平的举案齐眉也能消磨在时间的抚慰下。
“他难道是……”白薇失神喃喃出声,这一次没有人再回答她的话。因为这件事的答案,反而只有她一个人知道,于是白薇忍不住冷笑出了声,“这么多年了,用这份迟到的情意粉饰太平什么呢?不过是自我感动罢了。”
李梦浮居然从未忘记他的亡妻。居然还妄图拿她的身躯养魂魄!
“锁灵藤,”沈花间道,“正是有锁住亡魂,蕴养魂魄的功效。我猜这么多年,他也许已经捉到了他妻子还未彻底散尽的亡魂。”
白薇又忍不住冷笑出声。
时至今日,她终于彻底地从自欺欺人的伉俪情深中醒悟过来。没有真心相爱,又何来真正完美无瑕的道侣情意呢?
“我要怎么做?”白薇道,“你们如此暗示我,怕是不想留李梦浮活口了吧?”
岑旧便掏出来了一个团扇,递给白薇。
“这是……?”白薇道,“阴阳扇?”
合欢宗的神器阴阳扇,据传可以引发人心中的相思情毒。一旦情毒入骨,便会神志不清、疯疯癫癫。除非他从未动过心。
白薇默然收了扇子,她没有问阴阳扇的来历。她不关心,也并不羡慕这些神器。
“我知道怎么做了。”白薇道,“我是他的枕边人,也是最容易驱使阴阳扇的人。但我要在他的死亡之上再加一点砝码。”
“我要让李梦浮身败名裂,亲眼看着他平地起的高楼轰然坍塌。”
第062章 锁灵藤(22)
白薇放完狠话, 便觉周遭一顿寂寥。
白薇:“?”
白薇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们觉得我惩罚得太轻了?”
“自然不是。”沈花间唏嘘道,“还好我没有道侣。”
不然万一哪天成了负心汉,怕是不知道怎么死的。
白薇:“……”
师尊他老人家又在不正经了。
“我觉得可以。”岑旧道, “阴阳扇这玩意鸡肋, 不能用情毒致命,顶多摧毁他道心。我们正是准备在李梦浮心神松懈之际, 逼其说出锁灵藤的下落。”
白薇忍不住道:“那要如何取他性命?”
如今白薇算是看透,李梦浮这厮在自己这遭暴露了一次本性与野心,虽说没给白薇透露太多信息, 但是他迟早会选择杀人灭口。加上白薇本来就有旧伤可以作为借口, 李梦浮让她死掉可实在太过轻而易举的事。
哪怕为了自己,白薇也恨不得李梦浮现在当场暴毙。
“这件事,另有人选。”面对焦急的白薇, 沈花间只说了这么一段话。
*
“三师弟?”李醇熙走出独峰之后, 有些意外地看向来人,“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竹景:“……”
他本来是想趁早将李梦浮的奸恶用心告诉岑旧,防止他因为母亲遗物而失了心神, 却没想到从护心镜感应到岑旧在白薇的洞府。作为李梦浮的道侣,岑旧找上了刚出关的白薇,不用想就知道他应当是存了借刀杀人的打算。
于是再多焦急,竹景也只能按捺住心绪,在独峰门口为岑旧把关。万一李梦浮突然过来, 他也好及时通知师兄藏身。
却不曾想, 突然碰上了李醇熙。
“对了,”李醇熙忽得想起一直以来没来得及追问的事情, “师弟你在正殿的时候为何要拉住我?”
竹景道:“师姐不觉得奇怪么?李师叔这种急慌慌的态度,倒不像是在讨伐真凶。”
李醇熙迟疑了片刻, 她的目光在竹景面上扫过,可并没有捕捉到青年的神情异样,就好像他只是随口为之了一个想不通的疑点。
但对这些天活得已经仿若惊弓之鸟的李醇熙来说,无疑是一道惊雷,甚至不需要竹景再说片刻,她就已经顺着未尽之意忍不住脑补了更多。
李醇熙感觉头疼起来了。
“监守自盗……”她似乎是从齿缝间硬生生地挤出这四个字,及至说完,却仿佛并没有得到什么豁然开朗的解脱,反而在阳光之下头脑愈发发涨。
这话一出,李醇熙竟觉得有种一锤定音的余响。
是了,这就能解释出李梦浮这些年来的某些她不思不得其解的异样了。若是之前,李醇熙必不会因为这些毫无证据的内容凭空动摇心神,可如今她本就因为种种因素,对李梦浮的敬重与信任不自觉得生出来了道道裂缝。
于是轻而易举的一道暗示,便足以让她在李梦浮的头上对号入座,甚至种种猜疑。
倒是竹景故意而为之地出声道:“师姐,你在说什么?”
李醇熙:“……!”
她似乎在梦境中猛然见到了一场镜花水月轰然溃散,如梦初醒间才发觉自己刚刚竟不知不觉地屏住了呼吸,所谓的头脑昏涨疼痛也只是因为她长时间没有进气。如果不是竹景的突然出声,或许李醇熙就要自己的种种痴缠的情绪溺死过去。
如同涸泽搁浅的鱼,李醇熙瞳孔隐约地颤抖,不由得大口地呼吸了起来。
等她再回过神来时,便已不见竹景的身影。记忆中,师弟似乎有和自己道过别,但是李醇熙当时一味沉浸在自己的种种猜疑中,竟迟而未觉。
而此时,她僵硬地挪动身体,便从小脚处传来如同千万蚂蚁噬骨的酸痛感。一阵沁凉的微风拂过面颊,李醇熙才迟迟意识到,方才还注意到的烈阳如今早已沉入了远处山巅,暮色送着蔼蔼雾气缠入她的视野之中。
竟是发呆了整整半天。
李醇熙无端地生出一丝懊恼。
“怎么了吗?”女子温柔的声音从独峰里借由灵力传了过来,“如果可以,进来和我说一说吧。”
温柔好听的吴语像是随着晚风顺入李醇熙的喉间,像是擦平了她心中的不平褶皱。迎着微凉的风,李醇熙眨了眨干涩的双眸,竟莫名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分明在她注视着母亲将仅剩一份的米粥喂给自己,最后奄奄一息地在饥饿中死去时,就已经发现,眼泪是这个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眼泪变不成粮食,也救不回母亲。
李醇熙又使劲将那抹莫名其妙的涩意眨去,她鬼使神差地再度踏入葱茏的独峰。分明就在不久前,李醇熙是以一种逃避的心态告别了白薇。
再进入那道翠竹小径,如同初见一般,白薇懒散地躺在那叶轻舟之上。
她听到李醇熙的动静,转过头来,眼睛却是好似哭过的红,泪光似乎将那抹薄雾愁绪冲淡,揉进了更多的悲伤。
“抱歉,”白薇似乎很勉强地笑了下,“我刚刚知道了一些悲伤的事情。瞧着你在外面一直徘徊,心想你可能有什么事,不如让我们两个做个伴。”
女子说话时,失了那股欢脱劲,身上脆弱如烟的感觉便让她有了一种见之动容的楚楚可怜。
“师娘,发生了什么?”李醇熙便下意识问道。
她本来也在因为自己一点微妙难言的情绪而难过愁闷。可李醇熙的性子就是这样,永远把自己的诉求置之不理,却总是喜欢操心他人的平生。
“我……”白薇叹了口气,“总觉得梦浮对我的态度好生奇怪,便托了人去查他……我这样不信任你师尊,醇熙,你会怪我吗?”
李醇熙:“不……”
她忽然支吾一声。
又想起白薇抱怨李梦浮从未踏入独峰时,自己心中那点子微妙的郁结。如今,看白薇一人凄凄切切,便更加重了她心底对弱者的保护欲。
“师娘,”李醇熙声音低了低,“师尊不来看你,是他的错。”
白薇似乎因此而逗乐了,一抹笑意快速跳到她眉间,却又很快被愁烟遮盖:“我查到了一些东西。”
“梦浮他当年有一个凡人发妻。”
耳畔突然仿若响起金鸣刺耳,李醇熙的心脏下意识紧了紧。
她甚至没有察觉,自己竟因着白薇的循循诱导而将心神全神贯注进了她的话语。
“师尊难道抛弃了糟糠妻?”李醇熙听见自己的声音中存在着莫名的抖意。
白薇摇了摇头:“这倒没有。”
李醇熙终于松了口气。但她又因为这点子心安而感到有些悲哀地鄙弃。终究还是有失偏颇,直到现在,她还是会忍不住为李梦浮开脱。至少没有做那真的狼心狗肺之徒,对么?
“我查到,他上山之后,曾回去寻发妻,应当是想接一家人来山上,”白薇道,“可是梦浮的故里好巧不巧,在那一年发了饥荒。”
“等到他回去的时候,发现妻子早已死于那场天灾中,孩儿也不知所踪。”
李醇熙听着,竟曾中懵懂地生出几分似曾相识来。她忍不住想,当时年纪太小,连母亲的面容都未曾记个真切。
会不会,母亲也是同样死在这抹饥荒之中?
李醇熙的心脏忽然狠狠地跳了下来,毫无缘由,不知道理,冥冥中好像有一股冲动促使着她问道:“后来呢?”
白薇叹了口气:“梦浮当年修仙,本就是为了让他的妻儿也能长久享福。经此大难,自然悲痛欲绝,突然境界大升,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外门弟子被我师尊、你的师祖看中,收于门下。”
“我们是后来相识的。我却不知道他曾有这一场惊心动魄的情劫。”
白薇说着,自嘲地笑了笑。
“早知道这样,”白薇道,“我就不该缠着他结为道侣。”
“毕竟活人怎么配和死人争呢?”
这一句话,除了浓浓的悲伤外,居然多了几分凉薄,听得李醇熙一阵心惊肉跳。
她讷讷地张开口,本想安抚白薇,却一时之间说不出什么话来。从未见过的遭遇铺陈在李醇熙面前,令她十分手足无措。
“那师尊当年没有去找过那个遗落在外的孩子么?”不知道本着什么心理,李醇熙问道。
白薇说着,似乎是有些累了,她挽了把青丝,懒洋洋地道:“兴许是找不到了。假若梦浮如此深情,让他这么些年来一直冷情待我,想必也一直在找他的亲生骨肉吧?”
李醇熙急道:“可这样对您并不公平。假若师尊当真深爱他的发妻,当初又为何答允与您结为道侣?”
白薇有些讶异地看了李醇熙一眼。
李梦浮虽然一世小人,他流落在外的亲女儿倒是如此正直磊落。不得不说,还真的是一种讽刺。
定了定心神,白薇平静地说道:“我也在好奇这一点。”
“毕竟李梦浮境界突破时,实在让所有人都出乎意料。当时便有种说法是,他曾走了什么歪门邪路。”
李醇熙蹙眉:“如果是这样的话,师祖不可能还收他为徒。”
白薇忽然低笑一声。她笑起来时见牙不见眼,虽然是个大能前辈,但总是在举手投足间露出一丝少女的娇憨,足以看出她从小到大都是被娇生惯养出来的。
李醇熙无端又想起记忆中模糊的娘亲,她从来不会有这等少女情态,因为饥饿总是病恹恹着,岁月与灾苦一起磨灭了她眸中求生的光。如果母亲再坚持着活下去就好了……或许总能等到父亲来找她们,到那时,她可以渐渐直起被生活压弯的腰躯,露出如师娘这般像是没长大的少女一样的神情吧?
察觉到自己走神,李醇熙连忙轻咳一声迫使自己集中注意力,却恰好听见白薇感叹道:“李梦浮是怎么把你教得这么傻乎乎的?”
李醇熙有些茫然。
她从未听过这般评价。在旁人眼中,她是天资聪颖的天才,却是头一次听到傻这个评价。
只是还没来得及等到李醇熙发问,白薇就又自顾自地顺了下去:“邪术之所以邪术,是为人所不齿。但总有道貌岸然者,可以逃过世俗伦理的声讨。”
“于是当年便有一种闲言碎语,说李梦浮他……”
“是靠杀妻证道突破的大境界。”
李醇熙心脏像是突然被什么凭空捏了一把,突然因为最后这四个字弥漫出陌生的酸楚来。
第063章 锁灵藤(23)
白薇说完, 见到李醇熙一脸仿若被雷劈中的表情,便知道她的任务已经完成,为李醇熙拨下了对李梦浮怀疑的种子。
她柔柔一笑, 不嫌事大地说道:“我听闻梦浮的孩子若是活着, 应该和你如此一般大了吧?”
李醇熙心里咯噔一声。
“其实我并不相信后一种传闻,”白薇道, “若梦浮真是那种人,这些年又怎会对醇熙你这个不是亲生的徒弟都如此好,什么事都不惜亲力亲为呢?”
李醇熙忍不住跟着喃喃道:“为什么……”
自她入门, 便总会听到诸如此类的声音, 或嫉妒,或艳羡,或纯粹是讲此事当做茶余饭后的闲聊, 便总会提起李梦浮对她这个孤女肉眼可见的偏爱。有人说是因为天资, 可李醇熙自诩自己只是略微出众,倒不至于像大师兄那般天赋异禀,似乎并不值得师尊因此青眼。
她就像个潦倒的流浪儿, 一日醉酣,便做了一场浮生的黄粱大梦,之前还是梦中不自知,如今却摇摇欲坠,整日惶惶这美梦的轰然溃散之时。可黄粱梦如水中月, 终归只是枕上千秋, 终有一天还是要再度醒转,直面现实。
假若……假若她所认识的师尊真的是装出来的假象, 而那些猜想才是真实的李梦浮。一个可能做出杀妻证道、栽赃嫁祸甚至是虚与委蛇的小人,真的可能会毫无保留地对一个孤女没来由地好吗?
李醇熙清楚她身上没有有利可图的地方, 所有疑问、异样仿若根基损坏、摇摇欲晃的高楼,只消她再劈上一刀,便会捅破那层暧昧的明白纸。
“我听闻梦浮的孩子若是活着,应该和你如此一般大了吧?”
白薇的话好似多了几分魔力,余音绕在李醇熙的耳边,念得她头脑愈发昏涨。
似乎有什么答案要在心里明晃晃地破土而出,但人本性里的懦弱让李醇熙下意识地闭上了直面的双眼。
她忽而仓皇起身:“师娘……”
白薇歪头看向李醇熙:“嗯?”
女子那双薄雾似的眸子似乎尽是天真与茫然,好像对这些茫然无知一样。
李醇熙忽而觉得心脏好像被凭空划了一道缝隙,血辣辣地泛着慌乱。
太残忍了,白薇看样子对李梦浮好像还挺情深义重。她那些肮脏的,无法言说的猜测又如何告知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女子?
就连那点尚未证实的猜想,都让李醇熙在白薇直白探寻的目光下感觉到了满满的自惭形秽。她在这里,似乎就是对一无所知的师娘一种莫大的伤害。
“我,”李醇熙苍白地笑了下,“我有些要事在身,先离开了。”
白薇轻轻地点了点头,托颊看着少女仓皇逃处独峰的身影,眉间不由得滑过一丝凝重。
好像这份计划对这个小姑娘来说,属实是有些太过残忍了。欺负了一个对自己完全信任的老实人之后,白薇觉得内心沉甸甸的。
但随之,她的眉目间又变得冷然。
但这却是最合适的。
李醇熙无辜,她白薇又何尝有过错?凭什么要因为李梦浮一己私欲,做他手下亡魂?
李梦浮贪心如此,那她不介意利用这份贪心,让他身死道消,背上万世之骂名。
白薇嗟叹一声,又重新卧回小舟之上,柔夷轻抚碧潭,眸中映着夏夜。
因此正如岑旧所说,报复李梦浮最好的办法便是让他的亲生女儿亲自动手。
只是或许对李醇熙来说太不公平,在这场局中被当做了棋子。
但世间从来没有绝对的公平。人善被人欺,今日没有他们,日后假若李醇熙挡了李梦浮的路,这家伙估计也会毫不犹豫把女儿当做踏脚石吧?
他们只是提前将残忍的真相逐步铺陈给李醇熙看罢了。
白薇闭了闭眼,努力驱散心头那抹莫名其妙的负罪感。
从小作为世家女培养的她,一路上见过多少尔虞我诈,明明早就不该轻易动了真情实感,却在一个从未沾染尘埃的女孩身上多了几丝不合时宜的怜悯。
大概是从李醇熙身上见到了她一直所向往的那种模样吧?
心如明镜,不入尘俗。
*
李醇熙第二次做出独峰之时,月亮已经替换了太阳的位置,冰冷孤寂地洒了她一身月光。她在独峰口茫然地停下步伐,竟不知自己的归途在哪里。
本来就是个没有家的野孩子。父亲不知所踪,母亲早早饿死。因为一时幸运,上了穹峰,做了李梦浮的弟子,让她小小得意忘形了一下。竟私自将这碧玉山峰当做了骨血相溶一样的家。
可终归是不一样的。
一切都在告诉李醇熙,这里没有她想象的那般美好。因为内心渴望,所以李醇熙擅自把一切美好的向往附着在了无涯派和师尊上。如今幻想破灭,让她心底凄然却无所从。
我该去哪里?
我该怎么做?
李醇熙在心底问自己,却发现她不仅没有归途,居然连前路也无从寻。
如果大师兄在就好了。
到此时此日,李醇熙发现她满腔的委屈竟无人可以倾诉。李梦浮不可以,她已经对这个一向悲悯的男人出现了怀疑。白薇不可以,她们终归只是见了几面的普通人,何况李醇熙对她有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愧疚。师弟师妹们更不可以。
暂时不确定李梦浮有几分真假,师弟师妹没她修为高,卷入这趟浑水连自保都做不到。
如果大师兄在就好了。
李醇熙又忍不住想。
假若那白衣修士在身边,不论告知与否,都会让李醇熙能够稍微松了口气。
“师姐。”
忽而响起的声音让沉思的李醇熙心跳猛地加快,却在看清来人形貌后又迅速冷却了雀跃。
是前几日刚被她训斥过的韩无双。
实话说,李醇熙和这些师弟师妹们关系并不热络。她性子不似其他女修一般,喜欢成群结伴,自小不同于他人的经历增添了李醇熙性子上的独。
因此,李醇熙总是向往地注视着岑旧与这些师弟师妹们打打闹闹,她心底虽然艳羡,却总是习惯坐在角落里一个人擦拭武器。
是等到岑旧决意地告诉她不再回来,李醇熙才开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从前大师兄身上的担子落到了她这个二弟子身上。她试着照顾师弟师妹,给他们关心问候,又惊心胆战地教导他们,防止出现如韩无双这般差点误入歧途的事故。
李醇熙笨拙地模仿着大师兄从前的作为,想要在他走后,努力撑起无涯派新生代弟子的一片天。可如今乍然发现自己非此中人,李醇熙竟莫名有些疲惫。
她看向韩无双:“有什么事?”
韩无双正是做了伪装的岑旧。
他这一次让严莫谙传授了秘法,如今更不怕李醇熙看穿伪装,遂笑嘻嘻地凑近,问道:“师姐,你一个人在这里干什么,看月亮吗?”
不着调的话语,却终于让李醇熙找到了一点实处。她定了定神,望着小师妹青涩的面容,心想,还不算天塌了。
她还活着,还站在地面上,有什么疑问不能亲自去破解?
纵容全是谎言又如何?
只要她不自欺欺人就好了。
“是啊,”李醇熙难得轻松地回话道,“今日月亮很圆。”
韩无双:“因为是十五嘛。对了,师姐,你可有查到蛊毒的线索?”
李醇熙:“……”
李醇熙心底暗骂一声。
遭了,都怪她一直沉浸在自怨自艾的情绪中,完全忘记了还要给小师妹一个交代。
李醇熙有些懊恼道:“对不起,我……”
“道什么歉啊,”少女道,“这本来就不是师姐的义务。”
她的眸子转了转,透出几分狡黠灵动。
“我只是逗逗师姐罢了。”
李醇熙:“……”
这、这样吗?
她又开始思索,是不是因为性格刻板,跟不上小孩们的潮流了。
现在这个情况该做什么?是不是要顺着师妹调笑几句?
但是她不会啊。她做不到和大师兄那样,任何情况都能游刃有余地谈笑风生。
迎着小师妹澄澈的眸子,李醇熙有些汗流浃背。
“噗,”韩无双笑道,“师姐你可太可爱了。”
李醇熙:“……可、爱?”
她几乎有点悚然。
小师妹是在夸她可爱吗?
不不不,一点都不。李醇熙快在心里把自己头摇成了拨浪鼓。她这种冷冰冰的、本命武器还是斧头的女修,哪里可爱了啊?!
韩无双道:“作为师姐把我忘得一干二净的惩罚,让师姐陪我外出去个任务地好了!”
还在因为韩无双大胆形容词而颇受冲击的李醇熙脱口而出:“去哪里?”
“唔,”韩无双想了想,道,“我记得是一个叫卧松镇的地方。”
她一把拽住李醇熙,风风火火地往前跑。
“走吧,师姐!”
李醇熙没来得及拥有思考的余地,就被小师妹行云流水地领取了令牌,拽下了山,及至站在韩无双的佩剑悬浮半空的时候,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等等……她自己的烂摊子还没收拾完啊!
就这么恍恍惚惚地被小师妹带出了无涯派?
路上的夜风打在李醇熙脸上,愈发让她灵台清明。她忽然发现逃离了那样一个混乱沉重的地方后,内心居然放松了不少。
或许……不应该只囿于自己的狭隘眼界中。
帮小师妹完成任务后,再去想她的事情吧。
李醇熙心情渐渐由阴转晴了。
岑旧扮成韩无双的形貌,但为了避嫌,他几乎是站在了剑的尖端。如今隔空感觉到二师妹周身的气息松缓下来,他眯了眯眸,露出来了一抹笑。
也许那个幸运逃出饥荒灾地、一路上颠沛流离的四岁孤女早已忘却,一切孽缘始发之地所在正是他刻意提及的卧松镇。
那里还有着饿殍遍地的见证历史,还有着当年之灾的罪孽深重。
亦有痴情者亡魂死于剑下,葬身之地尚有青柏,亭亭如盖,戚戚怨怨。
第064章 锁灵藤(24)
与此同时。
穹峰。
竹景坐在自己洞府外的小院上, 本想静下心看会儿书,可一会儿就被旁边沈花间故意逗弄严莫谙而闹出的鸡飞狗跳的动静,震得额角冒出青筋。
竹景:“……”
他掐了掐眉心, 刚想喝口茶, 便又瞥见旁边站了个让人心烦的少年。
“有事?”竹景淡淡地问道。
他对师兄收的这个小徒弟没什么太大意见,不过是本能地感觉到了他身上的某些似乎可以称得上恐怖的地方, 让竹景实在是喜欢不起来。不过他一向秉持着师兄为中心的原则,所以再多不喜,也不会真的在明面上表现出来, 只不过态度就尤为显得不冷不热起来。
竹景这几日在打坐或是修炼中隐隐约约总能在眼前滑过一些从未见过的奇怪光景, 那些光景宛若遗失在记忆识海中的碎片,断断续续,却频繁出现, 不知不觉就在脑海中串通了一个他从未见过的故事。
在那个故事里, 大师兄被他一剑刺中掉下了山崖,师尊也并未成功飞升,而是因此道心破碎、境界跌落, 还险些被心魔操控。他们后来穷极一生都在找大师兄的身影。
可这些都是从未发生过的,好似另一个世界和他们有着相同名姓的人上演的闹剧。
但却总是让竹景心底感到不安。
明明这一世,师兄未被除去灵根,师尊也大道圆满成功飞升,但脑中时时闪烁的画面碎片似乎是某种警示, 警示竹景现在的生活不过是大厦将倾的最后一点安逸, 似乎稍有不慎,便又会回到那些惨案之上。
但是一直以来, 似乎没有一件事与那些莫名其妙的记忆对得上号的,导致竹景不知道该以怎么的态度审慎地去判定它们。
心魔?可是他清醒无比。妄念?可是毫无缘由。而正是因为无法评判, 这些日子他才从未与大师兄提及过。他恐惧于记忆中那个坠崖的身影。
不过……竹景定了定神,如果那些记忆真的可以当做对未来的预示,那马上就会发生一件可以当做用来佐证的事情。
假若时间没有出错,记忆中的蓬莱岛上的蓬莱秘境马上就会横生变故,将无数修士困顿其中。包括记忆中的他,可是现在他却因为大师兄一次受伤,导致提前从秘境逃了出来。
只要……拿着蓬莱秘境的事情来佐证这些记忆是否真实……
“咳,”竹景意识到自己走神的时间有些长了,他有些尴尬地干咳一声,看向身旁的陆研,“你刚刚说什么?”
陆研那双黑沉沉的眸子盯着他:“师叔,你可有把那簪子之事告诉给我师父?”
竹景:“……”
竹景本来下意识想问你是从哪里知道的,可背后严莫谙的怒吼让他想起还有两人的存在。严莫谙估计什么时候把这些事情说给了陆研听。
“我说了。”竹景道,“怎么了?”
陆研抿了抿唇。
这还是师父第一次外出没有带他,这让少年心底凭空多了几份被抛弃的不安,因此迫切地想要去为这事讨个说法。
师父是不是因为这件事生气,亦或是难过,了才会不带自己?
少年胡思乱想着,理智却早一步下了判断。
应当只是这次的任务并不需要他在身旁,甚至他的存在或许还会添乱。
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躁又再度弥漫在了陆研的全身。他像是饮风沐雨的幼苗,迫切地伸长着脖颈,妄图为身边的古参遮风挡雨。
“师父有什么反应吗?”陆研问道。
竹景眸子凝固了些许神色。他不由得回忆起火急火燎把这件事告诉岑旧的自己。
说完之后,他全神贯注地盯着面前的白衣青年,生怕因为自己一丝一毫的松懈而未能捕捉到师兄的真实情绪。
可没想到岑旧听完之后,并没有多余的反应,只是回了一句:“我知道了。”
竹景还记得自己当时的语气多么震惊:“师兄,你……”
他话音戛然而止,这才意识到那份焦急又多么不妥。师兄不因此而失态,本来应该是好事,他现在倒像是逼着师兄非要去夺回夫人遗物似的。
竹景不禁有些懊恼他不合时宜的反应。
而对面的白衣修士却因此笑了:“你是不是觉得我应当十分生气?毕竟那可是我生母的遗物?”
他忽而放轻了语气,身后的云浮动于碧空。
“但是我忽然想明白了,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若是前世的岑旧,一无所有被逼到如此关头,怕是会不管不顾地提剑与李梦浮决一死战。因为那时他失去了所有引以为傲的一切,母亲的遗物便显得尤为重要。
这一世,是不同的。就算岑旧在乍然知道时,心里因为李梦浮没有底线的举动而跳出几分戾气的怒火,他也会下意识地冷静下来。因为总归是不同了,哪怕他要不顾后果,也要去想想身边陪着的人。他的徒弟,他的师弟,包括远在凤梧城的挚友。
明明有天生无情的道骨,但他重活两世,竟恨不得把骨肉都尽数浸泡在人世界的种种情愫中去体验一遭。他渴望这些,便因此在得到之后珍而视之,不会再如前世一样不顾后果。
竹景回过神,把岑旧的表现告诉给陆研。
陆研:“……”
果然还是因为自己太没用了。
少年心底悲伤地叹着气,面无表情地和竹景道过谢,转身就走,打算抓紧时间继续修炼。
竹景却在陆研离开之后,忍不住盯着少年的背影出了神。
不管是记忆中还是如今,陆研总似乎是师兄身上额外旁生枝节的一抹变数。
他又能替师兄改变什么呢?
*
卧松镇离穹峰并未多远,半柱香地时间,岑旧便带着李醇熙来到了这个因为饥荒而尽数废弃的偏远小镇。
刚一下剑,秋水剑就迫不及待地回到了岑旧的储物袋中,好似在外的主人像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自打韩无双死后,岑旧伪装身份强制征用了秋水剑,这剑第一天不服管教,只要岑旧一松懈不去压制,就使着坏心思妄图刺伤他。
于是岑旧花了一晚上的时间教秋水剑与他的拂衣剑独处在储物袋里,第二天再看,秋水剑剑刃上多了几道非常清晰可见的剑痕,而它的反抗意志也从此衰减得几乎等于没有。不过也有弊端。
秋水剑现在怕极了岑旧,别说让他征用了,单是只要放出来和岑旧面对面,它就会吓得瑟瑟发抖。
好在李醇熙不拘小节,因此并没有注意到“小师妹”和本命剑之间颇为微妙的气氛。
岑旧视线粗粗略过卧松镇,兴许是饥荒这种天灾不会带来多少血腥与毁灭,因此此时虽然人迹罕至,但周遭的建筑除了风吹雨打的侵蚀以外,具体全都完好无损的保留了下来。
于是一眼看去,就像是误入了十多年前的旧日古镇,仿佛下一刻就会从那些沉眠的房子中走出凡人。
卧松镇如其名一般,遍地青葱松柏茂密丛生,它坐落于太行山脚下,背靠蜿蜒起伏的远处山岭,在远处散发出朦胧的神秘;而东面平原,一望无际的小路贯穿至视野尽头。芦苇萧瑟地荡在卧松镇渡口处,几只野生的水鸟正懒散地在还未干涸的湖水中肆意游动。
如果没有笼罩在镇子上空的死寂气氛昭显着旧日的灾变,怕是完美得像隐士最爱的田居。
任务自然是岑旧随口编的。
他和白薇打配合,一个故意引出李梦浮过去的往事,一个则趁着李醇熙还没反应过来,便趁热打铁地带她来到梦魇萌生之地。
雁过留痕,哪怕李梦浮再怎么用心遮掩昔日的过往,可总归有一些恨意凝固在原地,抹不去。
哪怕没有,岑旧也能在李醇熙眼皮子底下为她制造想看见的所谓证据。
岑旧余光注意着李醇熙的反应,便见她左顾右盼,脸上露出来了些许迟疑。
“这个地方,怎么……”她喃喃自语道,“有些许眼熟?”
李醇熙当时逃出镇上时,年纪太小,加上疾病和饥饿的困扰,让她自我保护之下被迫忘掉了大半的记忆。可终归是土生土长的情分根植在这片小镇的土地上,即使记不得,但只要踏上故土,心底总会不可避免地生起几分涟漪。
岑旧却假装恍若未觉,对李醇熙介绍着卧松镇的过往:“昔日以这里为中心,整个鹿韵郡都爆发了一场寸土不生的干旱饥荒。虽然朝堂有心补救,但当时边境正好动荡不堪,不仅是鹿韵郡没有粮食,大楚上下几乎全都是吃不饱饭的灾民。”
在这种没有闹灾荒的地方都因为繁重的税收而吃不饱饭的情况下,谁又有余力来拯救鹿韵郡的灾荒呢?
“起初,还能吃草根,挖野草。可等到方圆百里能吃的一切都被吃光之后,就连草床和黄土都被人们用来果腹,就出现了易子而食、同类相残的惨剧。卧松镇处于鹿韵郡最偏的地方,除了部分还有力气逃跑的镇民跨过了漫长的太行山到了其他郡属,等到官兵来时,便发现满地都是残缺不堪的尸体。”
李醇熙听得一阵失神。
“竟……没有活口?”她震惊道。
岑旧:“兴许是有幸存者。但是留在镇上的全都是尸体。”
李醇熙:“……”
李醇熙竭力定了定神:“那我们这次来是做什么?”
“当然是……”岑旧刚要开始编造,他笑意忽然收了起来。
他和李醇熙对视一眼,从眸中看到了几丝惊疑。
在刚刚谈话时,他们边聊边走入了镇中。
于是很明显地听到了在街巷出回荡的细碎脚步声。
岑旧默不作声起来,和李醇熙开始朝着声音散发的源头疾步走去。
第065章 锁灵藤(25)
卧松镇不是应该没人么?
寻常人不会在这种空镇歇脚, 可能甚至还会嫌弃晦气;修士一般也不会在这种毫无邪祟的地方停下查看,又不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
岑旧屏住呼吸,在即将转过巷角之前快步加速, 趁着对面人还没反应过来, 从储物袋掷出了秋水剑。
被当做武器的秋水剑:“……”
岑远之还是一如既往地不当人啊!
骂骂咧咧、哆哆嗦嗦地在空中稳住身形后,消极怠工的秋水剑忽而感觉到了一股恐怖的剑意。它虎躯一震, 连忙收起方才不情不愿的劲儿,在空中打了个旋儿,猛然爆发出猛烈剑意来和对面进行对抗。
清脆的金属撞击声从拐角处传来, 相撞的剑气在空中卷起层层波纹, 化成一阵飓风,将周遭草木树叶一起刮得萧萧索索。
秋水剑被剑气劈头盖脸地砸了一通:“……”
整个剑的战意好似顿时被抽空了一般,沉甸甸的剑身顿时变成纸片一般轻巧, 蔫巴巴地缩回了岑旧身后。
岑旧:“……”
真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
岑旧横眼扫去, 便瞧见一个红色长鞭式样的软剑在空中收拢停歇剑意,而后它抖动两声,飞入半空中一道纤细白净的掌心里, 缩成一团,完全不见方才教训秋水剑那股凶猛劲。
“谢师叔?”李醇熙看见来人之后,有些惊讶地喊出声来。
云泽派长老谢冷玉,化神期修为,其剑名为赤鸢, 赤鸢是剑修本命剑中难得以软剑占上风的武器。因为软剑和硬剑不同, 体型柔软轻便,虽然有胜处, 但总归在需要取人性命的情况下,操作难度更大。
岑旧也讶然地望向这穿着紫衣女修。他记得谢冷玉在论道大会之后, 就和他们告别与楚无思等云泽派弟子回了云泽派。
云泽派在淮水以南之地,离无涯派离得不近。不知谢冷玉又是因为什么原因而折返回来?
作为名声大噪的剑修之一,谢冷玉虽没有同门师妹楚无思那样天资聪颖,但也依然被修真界大多数人崇敬信服。就是因为她的情绪实在是太稳定了,不管什么时候,何时何地,谢冷玉永远都是一副温柔似水的模样。
尤其是在这份温柔之后,其实是独立傲世的一份傲骨,就更为显得难能可贵。
谢冷玉目光在岑旧身上稍稍定格一瞬,岑旧不由得咯噔了一下。
难道合欢宗的秘法也有破绽?
不过谢冷玉并未表现出任何异样来,随后看向李醇熙,和她交谈道:“我本来是与无思一起回宗门,可是走到一半,接到了自蓬莱秘境中发出的求救信号,我便主动与无思请缨,先一步去蓬莱岛看看是怎么回事。”
李醇熙愣了下:“蓬莱秘境出了什么变故吗?”
“暂时还不知情。”谢冷玉摇了摇头,语气柔柔,“只是自从收到求救讯号后,我们便与那群秘境里的弟子失了音讯。我心下不安,这才打算亲至蓬莱岛去看看。”
李醇熙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无涯派也有一些内门弟子还在蓬莱秘境游历,而且许久未有音讯,除了竹景这个半路出来的,似乎也有些隐约的古怪。但沈听寒作为蓬莱岛岛主,前不久才刚参加了论道大会啊,假若自家秘境真出事了,他们蓬莱岛弟子还有闲心去凑这种热闹吗?
那就只能说明,秘境哪怕真的出事,时间也只是这几天。恰好沈听寒和几个亲传刚回蓬莱岛,若是他们发现秘境出事,应当再过几天就会广而告之的。
毕竟蓬莱秘境是天道恩赐,每一次开关时间不由人定,里面有天大机缘,假若真的出了事,众仙门怕是都会有所波及。
谢冷玉便把心底的相关猜测告知李醇熙,安抚住这个小辈后,她道:“我御剑的时候察觉到此地气息有异,蓬莱秘境可以再等一等沈岛主的回信,便打算先来这里一观。”
“气息有异?”李醇熙惊讶道,“我与师妹正是接到相关委托才来这里的。”
岑旧:“……”
被李醇熙拉出来的岑旧顶着谢冷玉含笑的目光,总觉得这个温温柔柔的小师叔只是看破没说破他的乔装罢了。
岑旧也没想到,还真能让他瞎猫碰上死耗子。李梦浮当年不会真在卧松镇作了什么大罪孽吧?
不过谢冷玉目光没在岑旧身上过多停留,似乎不打算怎么难为他,转而又问起李醇熙:“你们来此地之后可有碰见过活人?”
李醇熙以为谢冷玉是不知道卧松镇的旧故,毕竟南北路途遥远,刚要张口解释,却见“小师妹”忽而闪身挡在自己身前。
“谢师叔为何说这般话?”岑旧故作惊讶地问道,“莫非谢师叔见到了什么?”
谢冷玉笑容不变:“实不相瞒,我正是追着一个小孩子来这里的。”
岑旧眯了眯眸:“在谢师叔来之前,我们确实是因为听到了脚步声,才出手误伤师叔的。”
如果说那细碎脚步声是谢冷玉发出的回音,不太可能。一来,脚步声窸窸窣窣,更像是小型动物或是人类小孩奔跑时弄出的细碎动静。二来谢冷玉是个修士,且修为高深,修行到一定境界,步伐自然比正常人要轻盈许多,甚至约等于不会有声音。
“你们……”屋檐上忽而响起怯生生的童音,“是在找我吗?”
谢冷玉与岑旧同时抬头看去。
屋檐廊角翼然,在阳光直射下显出飞扬似的影黑。而在这抹阴影之上,很明显多了一小团正在耸动的“小东西”。
他们刚刚听到的声音正是这团子发出来的。
谢冷玉哑然失笑:“爬那么高做什么,摔倒怎么办?”
岑旧则没有谢师叔那般体贴可人,他挑了挑眉,直接从旁边的房柱借力,三两下跃上房檐。他的一连串动作吓得房上蹲地那小团子尖叫一声,只是还不等再次逃窜,就被岑旧眼疾手快地逮住了衣领子。
尘土激昂,阳光渐渐描绘出这团子的模样。是一个身形瘦削、梳着羊角辫的小童,似乎因为长年没吃饱饭,显得格外瘦巴干瘪,看不出来具体多大年龄,脸上脏兮兮的,只有一双大眼睛在阳光下格外清澈分明。
抓到的小童和岑旧对视时,都不禁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惊异。
岑旧本以为是什么邪祟,亦或是死域那种尚未消散的冤魂,可入手触感实实在在的,指尖不禁意碰到的小童身上也是温热无比。
是正常人类的温度。
“师叔,接着。”岑旧道。
在小童完全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忽得身下一轻,他还没来得及被失重的慌乱感裹挟住全身,就稳稳当当地落入了一个轻柔并且带有馨香的怀抱。
小童:“……”
谢冷玉:“……”
李醇熙:“……”
李醇熙不赞同地说道:“小师妹,你对孩子太粗暴了!”
“还不确定他是不是个人类呢,师姐。”岑旧说着,一跃而下,落在这人类幼崽面前,“从哪来的?为什么看见我们就跑?”
小团子却并没有露出畏惧的神色,大眼睛滴溜溜地直盯着岑旧,只是却不回答。
谢冷玉收回把在小童经脉的手,道:“应当是哪里流窜的流浪儿。”
“如今海晏河清,哪里又有天灾?”岑旧下意识反驳道。
小童这才稚嫩地开了口:“打仗……家里的人……全去打仗了。”
他声音怯生生的,口齿却极清晰,因此让三人都听清楚了他的话。
谢冷玉叹了口气:“大楚这些年边境一直纷乱,只是自平远侯……”
她忽而多看了岑旧一眼,没再多说。
“家里男丁去徭役了,”李醇熙问道,“女眷呢?”
小童摇摇头,面露茫然。他一张小脸,饿得好像却只剩一双眼睛挂着了。
“赋税。”岑旧却冷不丁地回话道,“打仗需要军饷,哪怕朝堂再怎么清廉贤明,军费总归是要从税收中来的。”
小童本是因为一线生机,也不知道小小年纪,是怎么从家乡逃到了这里,他不知道的却是,好不容易以为找到了落脚的镇子,实际上早已因为饥荒而空无一人。倘若小童在这里真的停脚了,怕是要活生生饿死在这里,给卧松镇再添一具黄土下的弱小尸骨。
“先跟着我吧。”李醇熙道。
她想起来了同为流浪儿的那段岁月,因此看到这小童皮包骨的模样,总有些于心不忍。
“你饿吗?”谢冷玉还有要事在身,便默许了李醇熙的请求,她低头问那小童道。
小童却道:“阿昭不饿。有姐姐做饭给阿昭吃。”
“这镇上还有人?”谢冷玉吃了一惊。
自称阿昭的小童忽然挣扎着从女修的怀中跳下来,朝着某个方向跑去,跑了一段时间后,又稍微停下来看向岑旧三人。
岑旧会意:“他在带路。”
三人不再多犹豫,跟着阿昭一路到了镇子的东南角。
此时已隐约步入了薄暮黄昏,空旷的无人镇却仍是暗色一片。却在阿昭停下步子的那一家门户前面,晕出了一点带着暖意的灯火。
阿昭望着那从门缝中漏出的烟火,大眼睛里满是虔诚。
他转过头对谢冷玉道:“姐姐在里面。会喂阿昭很多东西!”
谢冷玉向岑旧使了个眼神。
接着,岑旧收来了谢冷玉用神识单独发来的传讯——
“不是活人,是死域。”
第066章 锁灵藤(26)
在谢冷玉向自己发来神识传讯的那一刻, 岑旧就知道自己的伪装在这位小师叔面前早就无所遁形。
他抽了抽嘴角,发现李醇熙的注意力还在阿昭身上之后,往后退了几步, 慎重地用神识与谢冷玉沟通——
“我并没有感觉到来自死域的冤魂怨气。”
死域都是生前受了极大痛苦的生者在死亡之后, 怨气徘徊不愿消散,因此笼罩一方, 圈成死者掌管的领域。
这就导致了绝大多数死域都是充斥着浓郁怨气与戾气,凡人踏进去首当其冲便会成为死者的养料。
不只是岑旧没有感觉到,阿昭作为一个被他们核验过、确实是普通小孩的情况下, 完好无损地曾在死域中走过一到两遭, 怎么看都不符合死域的判定。
谢冷玉沉吟了一下。
她对死域的判定是来源自察觉到这院中毫无生气的表现,但经过岑旧提醒,方才察觉到她的判定过于武断。
“要不先进去看看?”谢冷玉在神识中对岑旧提议道。
岑旧允诺。
在场除了谢冷玉是化神期以外, 他这个伪装身份的也是个化神修为, 就算真的是普通死域,只要不是平天门那个阵势,他们两个保护李醇熙与阿昭全身而退是没有负担的。
岑旧并不担心自己在师妹那里掉马, 规矩是死的,必要时为了保命哪怕暴露身份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何况他已经学到了严宗主秘法的亲传精髓,韩无双这个身份不能用了,大可以继续去想别的路子。
只是不知道谢冷玉是怎么看出来把柄的。
分明连无涯派那些化神以上修为的大能门都没人看得出来。
似乎察觉到岑旧探寻不解的目光,谢冷玉扭过头来, 朝他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
岑旧:“……”
谢师叔还真是如传闻中那般情绪稳定啊。
既然做了开门的打算, 负责打开这扇门的人自然是身为长辈的谢冷玉。
“你们先退后。”谢冷玉提醒道。
等到岑旧和抱着阿昭的李醇熙退到身后的阴影处之后,谢冷玉才垂下眸, 一手握着赤鸢,一手推开了漏着点点烟火光晕的小院的木门。
木门推开, 发出在彻夜死寂中一声清脆绵长的鸣叫声。
谢冷玉踏入院中,确认没有埋伏和危险后,才扭过头来对岑旧和李醇熙道:“进来吧。”
岑旧进入院中,下意识环视了一下四周。
是常见的寻常人家会住的四合小院。
几间青砖黛瓦的平房,院中收拾齐整,在正屋台阶下摆放着几个用树枝折成的木架子,架子分上下两层,晒着瓜果和一些常见的野菜。
木架子旁边是从东西墙壁上撑起的一条粗麻的晾衣绳,透过正屋幽幽暖黄的光,可以看见上面晾着几件女子轻薄的衣衫。
“谁啊?”
听见动静,正屋烛火忽明忽暗几下,显然是有人从灯前走过,而后一阵脚步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屋外。
一个穿着粗布麻衣、梳着发髻的妇人走出,她抬眼望了望岑旧等人,有些疑惑地问道:“你们找谁?”
这妇人生得弱质芊芊,身段纤细瘦小,一双水潺潺的眸,只不过脸上苍白得连唇色都几近于无,看起来一阵风就能轻易吹倒一般。
过度的面黄肌瘦大大为她那丽质的五官打了折扣。
不等岑旧几人开口,在李醇熙怀中抱着的阿昭突然挣扎着张开双臂:“……姐姐。”
妇人这才注意到在昏暗夜色中,小小一团尤为不起眼的阿昭,她脸上神情软化一瞬,不过戒备之心并没有完全放下。
“你们……”她再次开口道,声音怯弱,“找谁?”
谢冷玉笑了笑,她一贯气质亲和,此时最适合做让人放下戒备的劝说角色。
“叨扰了,”谢冷玉道,“我与两个妹妹最近在赶路,如今天黑,想来这镇上找一找歇脚的地方。”
妇人扭头去看阿昭:“是这样吗?”
阿昭虽然不知所以,但是除了那个把他从房上丢下来的“女修”,其他两个姐姐对他都很温柔,于是边点了点头。
妇人狐疑地再度打量起谢冷玉三人。
在进入院子前,岑旧就让她们把本命武器暂时收了起来,因此此时就真如谢冷玉所说,是三个赶路的姐妹。
虽然长得不像,但介于三人确实容貌出众,气度不凡,不像是心怀不轨的劫匪,妇人只是短暂犹豫了下,就道:“我这里可以歇一晚。”
“多谢。”谢冷玉道。
妇人领着他们三人入了主屋。
岑旧扫视了一圈屋内的布局,没什么东西,只有一个桌子,两个宽凳,旁边挨着墙放置了一个矮小的卧榻。
一盏油灯放在桌上,幽幽地跳动着岑旧他们从外面窥见的一点暖光。
油灯旁边放着什么东西,岑旧眯了眯眸子,不动声色地走近,便发现是一件尚未缝制完成的小孩子的衣服。
于是,他假装吃惊地问道:“夫人,您年纪轻轻,居然已经生了孩子吗?”
他这一声,让妇人与谢冷玉李醇熙一起扭过头来看他。
多亏了韩无双过分天真的皮囊,岑旧如此突然的发问也没有让人起疑,更像是小女孩漫不经心的好奇询问。
妇人并没有对岑旧建立过多心防,看着还是个半大孩子的“少女”,她笑了笑,道:“这是给阿昭缝的。”
阿昭:“我?”
小童似乎没有想到,发出了脆生生的疑问,甚至拿手指了指自己。
“阿昭刚来的时候,灰头土脸的,连口水都喝不到。”妇人解释道,“晕在了我家门口,我看他可怜,抱他进来喂了些吃食。看阿昭身上的衣服有些破旧,便打算为他缝些新衣服穿。”
阿昭认真道:“谢谢姐姐!”
岑旧道:“这样啊,我看夫人手艺纯熟,莫不是以前家中还有小辈?”
妇人似乎是被戳中了什么伤心事,在油灯照耀下神情沉入落寞。
“其实,我曾有个和阿昭差不多大的女儿。”她说道,“但是她走丢了。我看着阿昭,便总是会忍不住期望,在世界的另一个角落,也会有我这样的人去好心帮一帮我的女儿。”
像是察觉到一不小心在陌生人面前吐露了过多心声,妇人匆匆抹了抹眼角的泪,勉强笑道:“东屋有个大床,应该足够你们姐妹三个挤一挤,我带你们去。”
等到妇人为他们铺好被褥离开后,岑旧三人才在床榻边坐下。
他们仨都是修士,自然不缺这一觉,征用一间落脚地房子是为了符合他们刚刚编撰的人设,不让妇人起疑,合理地住在这个奇怪的地方。
谢冷玉设了法阵,防止他们的声音被外界听到。
“那妇人是个死人。”她道,“没有体温,没有脉搏。”
岑旧:“但她好像并不知道自己死掉了。”
李醇熙蹙眉:“她难道不会察觉出怪异来么?整个镇子就她一个人。”
谢冷玉摇了摇头。
“假若冤魂自行为了执念困顿形成的死域,或许可以察觉到自己已死。”谢冷玉道,“但从来没有这般……没有执念的常魂还能如此徘徊于世的。”
岑旧眯了眯眸:“若是被外界强行围困在此地呢?”
“你是指……”谢冷玉道,“她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也不知道自己被困在了类似于死域的结界中,是因为有人不想让他知道?”
其实从刚才的几番推断和对那妇人的试探下来,岑旧心中其实已经渐渐浮现了荒谬的猜测。
这里会不会就是李醇熙生母的家?
不过他又觉得没那么轻而易举。
退一万步来讲,他们之前与白薇交换信息时,整合了目前已知的所有事情经过,便已经推断出来了李梦浮极有可能对无涯派的神器进行了监守自盗。
无涯派的神器名为锁灵藤,顾名思义,可以创设一方囚笼或是领域,在里面汇聚灵气甚至是魂魄。
李梦浮如今安逸惯了,怕是又会开始贪得无厌,怀念起被他抛弃的发妻。
或许正是早用锁灵藤锁住了发妻的魂魄,才会打算让白薇做容器承载他爱妻的残魂。
而其中又发生了某些经历,导致李梦浮与沐安做了什么利益交换,从中得到了那个可以利用邪术夺舍的面具。
似乎一通下来,并没有什么异常。
但有一点却极其耐人寻味。
既然这位妇人有可能是李梦浮的发妻残魂,那李梦浮大费周章做了这么多自我感动的事情,不可能不在残魂栖息的故地做一些保护措施,防止像岑旧这种修士察觉到异样之处啊?
但事实是,卧松镇就是没有被李梦浮做任何手脚,甚至异样轻而易举就被路过的谢冷玉察觉到了不妥。
这不太像李梦浮的性格。
他一像狡诈多疑,人人都知道狡兔三窟的道理,李梦浮断不可能在如此大事上出了错漏。
岑旧心底忽而浮出一个古怪的猜测。
莫不是李梦浮并不知道沐安的真实身份,与虎谋皮,而沐安窥探的就是李梦浮如今正在使用的神器锁灵藤。
因此沐安从中作梗,毫不留情地坑了李梦浮一把。
岑旧:“…………”
头一次,他觉得沐安破天荒地做了件人事。
第067章 锁灵藤(27)
穹峰, 正殿。
李梦浮端坐在高阁之上,周遭空无一人,明明是过分寂寥的环境, 却是唯一可以让李梦浮心安理得藏身的地方。
他像个不能见光的阴暗鼠虫, 只有在不见日光、不见他人的地方才能稍微地喘口气。
不见日光,意味着他那些阴暗宛如湿泥的欲念不会明晃晃地暴露在大众眼前;不见他人, 意味着他不用披上假面、费尽心思地和别人虚与委蛇。
明明已经坐到了最想要的位置,有了可以俾睨众生的修为与权力,但李梦浮却觉得内心那素来深不见底的欲壑并没有轻易平息。
他费尽心机、不顾一切地往上爬, 爬到自己的上限巅峰时, 才发现有些人生来就注定圆满飞升,而如他这般高不成低不就的庸碌无为之辈,仰望天穹, 俯视蝼蚁, 所剩的只有机关算尽过后的孤寂与空虚。
空虚?他为什么会空虚?明明自少年怀着满腔希望,承载着对妻儿的沉重许诺,但在被分入只是打杂的外门弟子, 遭受无数冷眼与讥讽后,那个本来满心天真的少年凉了一腔热血,终于明白,人世庸常,万万人之间只会出一个天命所归之子。
他却没有这份运气, 假如真有天道加持, 过往的十八年不至于食不果腹,想拯救被饥荒困扰的镇民和妻儿都做不到。
可他却又比甘心做垫脚的凡俗多了一份不称职的野心。
不甘心。
自从少年跪在四千四百道长阶, 差点连膝盖都碎掉时,过往的李梦浮就已经随着无涯派的试炼被扔在了深渊中。
什么美好向往、什么情深义重, 都随着那份不甘心一起将最初的李梦浮狠狠溺死了。
往后浮生终日,他被一种名为不甘心的梦魇缠了众生。
从此以后,他的心愿便变成了往上爬。
哪怕不择手段也要……
他痛恨那些本就衣鲜亮丽的修士睥睨的眼神,让他像无处容身的鬣狗。
李梦浮想将高位者全部拽入尘埃,换他去坐迎天之位。
残暴的狼子野心学会披上人类伪善的皮囊,工于心计,一点一滴地为了自己的昔日抱负而努力。
卧松镇代表那个泥泞却赤忱的少年李梦浮,因此为了斩断情思,防止成为他野心路程的软肋,李梦浮毫不犹豫地抛弃了曾经对他来说视若珍宝的故里。
至于一开始,几乎活成了他全部的发妻,李梦浮原本是没想杀她的。
可是在李梦浮成了无涯派外门弟子,虽然不满意,但总归踏入了仙途,他怀揣着喜意想要接着妻儿一起回穹峰的时候,却蓦然发现了发妻身上的道骨灵韵。
多讽刺啊。
他还在因为天赋陷入泥泞,迷茫不已的时候,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妻子身上居然有他一辈子也艳羡不来的先天道骨!
好嫉妒。
凭什么。
只是一个乡野村妇……李梦浮却知道,假若真的把发妻带回穹峰,以她的资质,无论怎么掩藏,都迟早会出众的。
届时,他最爱的妻子李嫣然将会成为他最讨厌的,与生俱来的幸运、不需要任何努力便能高高在上的那一种人。
愈发衬得他卑贱得如尘埃了。
不可以。
李梦浮望着许久没见、缠绵病榻的李嫣然,没有重逢再聚的喜悦,没有对她满脸病容的怜惜,满腔妒火灼烧在他的胸膛,烧得他甚至连假面都维持不住。
“女儿……”李嫣然躺在病床上,费力地说道,“我刚刚喂了她一点米糊,可能出去玩了。快去见见吧,醇熙见到你会很开心的。”
李梦浮垂下眼,遮去神情:“……好。”
然而他的心里却没有太大波动。
好似活成了局外人的李梦浮冷眼旁观着发妻,内心发出来了如看众一般的疑问。
明明饿得残余几口气,甚至下一秒可能就要闭上眼睛与世长辞,为何还要把最后的吃食给孩子?
是人都想活着,她李嫣然难道就大爱无私了吗?
明明许久不见丈夫,病入膏肓却只想着让丈夫与女儿再见一面,为何不再与丈夫多温情片刻?
是人都有私情,她李嫣然难道就没有儿女情长吗?
桩桩件件的疑问好像纷杂混乱的信息流,污染着李梦浮的大脑。
过了很久,李嫣然见丈夫没有反应,心下奇怪,出声唤道:“梦浮……?是赶路太久累到了吗?”
看啊,直到现在,她还在关心这个虚伪到没有真心的丈夫。
李梦浮忽然豁然开朗。
方才不断抛出的疑问,并不是要让他去明白理解李嫣然。
而是一种别样的妒意。
他妒忌李嫣然明明有了他求之不得的修仙资质,却在别的地方似乎也耀眼得让他自惭形秽。
凭什么他们都可以比自己好。
好像他活该抬不起头一样。
李梦浮知道自己资质平庸后,暗地里调查了许多提升资质的方法,除了吃药堆砌修为这种略为旁门左道,但还是会被很多人所使用的正途以外,当然还有其他阴毒的法子。
譬如置换灵根、剖去道骨这种邪术。
“嫣然。”李梦浮忽然出声说话道。
病床上的女人疑惑地抬了抬头,纵然被饥饿和疾病摧毁了身躯,她的五官却依然是美丽的。
弱柳扶风,西子捧心,却一个人顽强地在丈夫外出求生的时候,承担起了整个家庭的重担。
李梦浮感觉心间又多了些波动。
那是本该死去的少年对年少夫妻的满腔情绪。
他下定决心,便强硬地用灵力封闭了一切感官,包括还奄奄一息沉眠于血管中独属于少年的他的那一份良知。
看不见,听不见,闻不见,也感知不到。
这样就可以了吧?
李梦浮眼前再度出现事物的时候,李嫣然的胸口多了一个狰狞的血洞。
女子瞪大着眼睛,似乎不明白多年不见的丈夫怎么忽然变得像另一个人一样。
她拼命想要挣动着呼吸,妄图说出什么话,却终归是徒劳无功,断了气息后很快便软趴趴地倒在了床上。
视线恢复了有一段时间后,其他感官才渐渐复苏。
他感觉到鲜血溅到脸上的温热,却在浓重的血腥味上闻到了一股若隐若无的馨香,仿若雪地里死掉的红梅残留的暗香一样。
李梦浮的手忽而没来由得哆嗦了两下。
他看着李嫣然最后失了力气,才垂下的两个胳膊,不由得想了更多。
她刚刚伸出手是想做什么?
是不是想给他一个拥抱?
多年未归的爱人却做了什么
拿着一柄剑贯穿了她的胸膛。
李梦浮哆嗦着,骨子里属于少年李梦浮未曾彻底死去的悲痛在长鸣,他跪在床边,就着一脸的血与泪掏出了爱妻的道骨。
是他的了。
梦寐以求的资质。
李梦浮却像是疯了一般,又拼命去用手弥补李嫣然身上的血洞。
可女子已经没了气息,再多的行为不过是给自己找一点好受的良心。
李梦浮把道骨装进了自己的身体。
不知道跪在床边多久,那双如死水的眸子才终于再度波动起来。
他拿着可以封印恶灵的储物容器将李嫣然的残魂关押进去。
还有救。
他记得无涯派有个神器,万一那神器能复活李嫣然呢?
他现在有道骨了,他一定能被沈花间看中!
李梦浮抱着发妻的残魂,疯疯癫癫、又哭又笑地逃出了饿殍满地的卧松镇。
后来,他用着爱妻的骨血,偷享着本该属于李嫣然的人生。
门派大比上,精心设计的风头让沈花间破格收了首徒。
一步步,朝着梦想中的生活进发。
他披上最虚假的皮囊,盗用着他人的姿势,欺世盗名,却只因为这种假象被推崇、被迷恋。
再后来,李梦浮欣喜若狂地从沈花间那里旁敲侧击出神器的用途。
锁灵藤,正是他所需要的!
寻常人死后,若没有太多执念,魂魄就会弥散于茫茫天地间。
李梦浮却舍不得李嫣然。
他已经分不清对李嫣然的感情。
是亏欠,是心虚,还是那份未死绝的年少情分?
李梦浮年少成名,为人又温和有礼,便在当时被不少女修倾心。
但总挂念着李嫣然,他拒绝了所有人。
直到沈花间收的小徒弟白薇再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
白家,修仙世家,有权有钱,可以帮助他算计沈花间,坐到无涯派掌门的位置。
而白薇也是有所图谋。
柳退云是无情无欲的典范,但他独家的锁灵阵正好是年少伤了根基的白薇所需要的。
白薇想方设法进入无涯派,拜入沈花间名下,甚至追求李梦浮,都不过是因为想要借一份柳退云的人情。
但白家并不是李梦浮的唯一选择。也不是最好的选择。
他却依然执拗地选择了白薇作为表面的道侣。
只因为白薇和李嫣然的眉眼都有一抹远山似的愁绪。
分明只差最后一步……
李梦浮忽而惊醒,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在座椅上睡着了,梦到了前尘往事。
修士不用休憩,但李梦浮这些天动用锁灵藤复活李嫣然,已经耗费了太多灵力与修为,导致虽然是大乘期,他却依然因为疲惫而像个正常人一样睡了过去。
水镜传来异动。
李梦浮用灵力打开水镜,便见流水面上浮现出一个戴着鲛人纱的沐安。
虽然李梦浮总觉得沐安这人诡谲的很,他轻易不愿意和这种人合作。
但没有办法,夺舍他人的邪术只有沐安掌握。
而沐安的诉求也很简单。
事成之后,他要使用锁灵藤。
虽然不知道沐安用锁灵藤是想做什么,但是李梦浮并不关心这些。
两个人虽然一拍即合,但李梦浮并没有把家底真的尽数透露给沐安。
“我已经照你说的做了。”李梦浮道,“为何穹峰的锁灵藤阵法中并没有见到她的身影?”
沐安顿了顿,道:“我近日听到了李掌门一则有趣的逸闻。”
这种不置可否的轻佻态度激怒了李梦浮,然而他毕竟有求于沐安,于是压着火气问道:“什么?”
沐安透过鲛纱的双眸扫了一眼李梦浮。
“你想复活的是你的凡人妻子?”沐安问道,语气似乎充斥着浓浓的惊讶,“想不到像李掌门这种虚伪小人还有真情在呢。”
李梦浮:“……”
李梦浮语气彻底冷了下来:“沐安,回答我的问题。”
沐安笑道:“上古神器,我怎么会清楚其中原理呢?李掌门再等等,也许是年久失修呢。”
李梦浮:“希望沐掌门最好不是开玩笑。”
沐安眯了眯眸子。
白玉京中,一袭白衣、鲛纱覆面的修士端坐在殿宇一角,青丝蜿蜒垂下,明月渡上流华。
在他面前,另一个水镜中放映的正是岑旧一行人与李嫣然会面的画面。
沐安声音放轻后,好似月光下蓦然掀起的凉风。
“我怎么会骗李掌门呢?你再等一等吧。”
等到李梦浮不甘心地切断水镜通讯。
白衣修士鲛纱下的唇角才凉薄地勾起,唇齿轻微吐露出一声“蠢货”。
第068章 锁灵藤(28)
“那我们要怎么办?”李醇熙问道, “假若不能确定这女子是因为何故而驻留于世,我们强行唤醒她,怕是会让此地酿成死域。”
死域是没有办法彻底清除的, 除非是岑旧那般强行把冤魂和死气封印在体内, 假若是因为他们到来才造成死域的话,可谓是得不偿失, 平添麻烦了。
“唔,”谢冷玉道,“我打算去卧松镇转转, 无双和我一起吧。”
她不由分说地摁住了李醇熙, 手指轻巧地在她脖颈后的穴位点了一下。
一股困意瞬间席卷上李醇熙的头脑,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再多说什么,意识就陷入了黑暗。
谢冷玉贴心地把李醇熙和衣放到床上, 甚至贴心帮她盖好了被子。
她抬头看向岑旧:“你师妹似乎有不少心事, 让她好好睡一觉吧,我们出去说。”
岑旧:“。”
师叔为什么可以用着最温柔的语气,同时毫不犹豫地把二师妹搞昏睡的啊!
谢冷玉歪头:“怎么了?”
岑旧笑道:“没事, 只是觉得师叔做这种事情,还怪让人意外的。”
“啊,是说下黑手这种事吗?”谢冷玉柔柔道,“无思小时候闹腾得厉害,那个时候我管不住她, 便学了这一套功法, 每次用完,我耳边就会清净许多。”
岑旧:“…………”
我靠, 不要顶着人畜无害的脸说这么恐怖的话啊谢师叔!
楚掌门当年经历了什么啊?!
所以谢师叔您把人揍晕叫管孩子是吗?!
岑旧忽然觉得当初拿着霜雪剑打他屁股的师尊也没有谢师叔这种口蜜腹剑的可怕。
他们不再打扰李醇熙休息,谢冷玉设了防止他人闯入的禁制, 和岑旧来到卧松镇镇外的梯田处。
“我觉得你知道一些内情。”谢冷玉道,“方便告诉我吗?”
岑旧苦笑:“谢师叔还真是慧眼如炬。”
一眼辨认出来了他的伪装不说,轻易便搞清楚了卧松镇李嫣然的关窍。
谢冷玉道:“我云泽派主修心,视物也好,闻声也罢,从不依靠单纯的视野,而是透过现象去看本质。”
岑旧愣了一下,喃喃道:“那云泽派简直是合欢宗的天敌啊……”
谢冷玉笑了笑,没多说。
她道:“现在既然没有外人,可以和我聊聊你所知道的内情吗?”
云泽派是唯一一个位于江淮地区的门派,和其他几个北方门派都不太熟,因此谢冷玉并不知道无涯派这些年发生过的一切事情,甚至她对掌门的更迭也只是隐约知道,连李梦浮都没见过几面,更遑论知道他的为人了。
谢冷玉在论道大会时就对岑旧表现出来了包容的态度,甚至配合他们护住了伏念琴,包括她的师妹、云泽派掌门楚无思也一直并没有选择站在无涯派一方表态,程虚怀对她们的态度也比较信任,足以说明谢冷玉是一个可以交托部分真心的长辈。
岑旧沉吟半晌,挑着不太影响计划大局的事情给谢冷玉讲了他从沈花间、白薇那里拼凑来的李梦浮与他妻子李嫣然的过往。
“如此看来,”岑旧道,“收留阿昭的孤魂正是李嫣然。”
谢冷玉沉声道:“为何你二师妹认不出来她的生母?”
岑旧犹豫了下,道:“二师妹走丢时,不过和阿昭一般大的年纪,颠沛流离,兴许早就记不清了当年的事情。也不妨碍李梦浮或许为了安心,在她拜师之后又额外设下过禁制。”
谢冷玉伸出手摸了摸她的下巴,月色下,女修的面容凝重。
思考了一会儿,谢冷玉道:“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些陈年旧事剪不断理还乱,本就不是我们可以插手的事情。不如想办法让你师妹找回记忆,母女相见,或许可以让李嫣然放下心结。”
岑旧却道:“李嫣然并不是因为执念未消才留存人世的。”
谢冷玉:“嗯?”
岑旧叹了口气。
谢冷玉对他来说,是一个负责人并且靠谱的长辈。
但是正是因为谢冷玉太好,岑旧才不愿意让她一个无关之人搅和进他与沐安的恩怨里。
上一个被他牵扯入局的是师尊。
前世道心破碎,也不知道付了多少代价,才换来的今世飞升。
就连飞升也差点因为他而功亏一篑。
岑旧虽渴望人世间的情思,但他也清楚,和自己相处越亲密的人,越会背上莫须有的孽障因果。
倘若说天煞孤星的命格,应当就是他这种人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和谢冷玉说这些,也不知道该不该说。
头顶却忽然传来温热,属于谢冷玉的那股温热的芳香忽然传至鼻尖。
岑旧抬头,却见女修在月色下轻笑着揉了揉他的头。
因为用的是韩无双的皮囊,此时谢冷玉比他还高一头。
因此她轻而易举地抚上了岑旧的头顶,像是安抚孩子一般温声哄着:“你和你师妹都太喜欢把事情憋在心里了,你们还都是孩子,有什么苦难不能让大人给你们撑腰呢?”
岑旧嗓音发紧,下意识地说道:“可是……”
谢冷玉弯了弯眉眼:“可是什么?是怕我会遇到危险?”
谢冷玉瞧着青年一时失神,不由得摇了摇头。
“你啊,和你楚师叔小时候还挺像的。”谢冷玉点评道,“看着大大咧咧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实则但凡一点真情实意,都会憋闷在心里,迟早会憋出心魔来的。”
岑旧:“……”
岑旧:“师叔……”
“无思每次都只有被我揍一顿才会说,”谢冷玉笑眯眯地打断了他的狡辩,“你也想体验一下吗?”
岑旧:“……”
靠,谢师叔实际上是个黑心芝麻馅的白汤圆吧?
被谢冷玉威胁得岑旧狠狠打了个寒颤,完全不敢想现在风光的楚无思当年过的是什么苦日子。
谢冷玉敏锐道:“和沐安有关?”
谢冷玉:“沐安和李梦浮用了什么邪术把李嫣然困住,想复活她?”
谢冷玉:“但是沐安又借此反将了一局,因此李梦浮并不知道李嫣然的残魂复活在了卧松镇,对吗?”
岑旧:“…………”
岑旧无奈道:“谢师叔,您都说完了,我说什么?”
“只是让你不要总是一个撑着嘛,小孩子就应该在我们这些大人身后躲着,”谢冷玉笑道,“哪怕天塌了也不要怕,我们这些长辈会替你们撑着的。”
谢冷玉说完,眸色一转。
她又笑着揉了岑旧的头:“哎呀,是担心师叔被沐安记恨吗?真是个好孩子。”
岑旧:“……”
所以楚掌门当年到底过的什么苦日子?
有这么个黑芝麻馅的师姐,这每天也太恐怖了吧?
岑旧哀怨道:“师叔,这也是你们云泽派心法的一环吗?”
谢冷玉:“哎,什么心法?”
谢冷玉:“哦,最开始的心法是我骗你玩的,真信啦,好可爱。”
岑旧:“。”
救命。
到底谁说的谢师叔温柔的?!不信谣不传谣啊!
逗完小孩,谢冷玉才道:“我记得你和柳剑尊学过符咒阵法,有没有那种可以唤醒醇熙记忆的法子?”
岑旧愣了一下:“倒是百花灯可以。”
他说完,才发觉说漏了嘴,不知道谢冷玉知不知道平天门和顾家后人的事情,抬眼望去,却发现谢冷玉并不意外。
“伏念琴是操纵、控制人,使被操纵人在琴音下成为傀儡。”谢冷玉道,“百花灯可以编织幻境,结合起来,或许可以趁着醇熙如今昏睡,将她与李嫣然一同控制心神,同时进入一处幻境中,帮助她们回想起过去的记忆。”
而且,在百花灯编织的幻境中,哪怕李嫣然因为过去被刺激的失控,甚至堕落成死域中的冤魂,也有控制神智的伏念琴保底,至少不会波及到现实的卧松镇。
谢冷玉:“这个法子可周全?”
谢冷玉:“?”
谢冷玉:“小孩,看我的眼神这么奇怪哦。”
岑旧:“……”
岑旧弱弱道:“……只是感觉幸好,和师叔不是敌人罢了。”
谢师叔恐怖如斯啊!
谢冷玉笑道:“这么和我一通商量下来,还觉得棘手吗?”
岑旧摇了摇头。
青年修士脸上浮出了隐约的笑意:“多谢谢师叔,轻松多了。”
“虽然不知道你们这些小孩在忙活什么,”谢冷玉道,“不要憋着不说。还有我们这群大人在呢。”
“远之,多依靠一下别人吧。”
*
是夜。
陆研自竹景洞府中睁开了眼。
到了晚上,无涯派的弟子居都有门禁,因此一般不得轻易外出。
他刚刚突破了筑基中期。
因为修为境界的突破,少年的心绪有些难平。
他走出竹景的小院,抬眼去看天空。
月明星稀,星汉迷离。
魔尊的声音适时响起。
“我感觉到了锁灵藤的气息。”
陆研脚步顿了顿,奇怪道:“你为何能感觉到?”
魔尊:“……我是先天大妖,唯一魔龙,神器也是先天大妖炼化,有点感应也无可厚非吧?”
“在哪?”陆研问道,“难道锁灵藤还在穹峰?”
魔尊沉默半晌,给了个坐标。
魔尊:“不过现在不建议去,我感觉到锁灵藤旁边有一个熟悉的气息。”
魔尊:“沐安这小子怎么混上穹峰的?李梦浮干什么吃的?”
魔尊:“……你小子听不听我说话啊!喂!”
陆研顺着魔尊给的坐标,几步走了过去。
却发现正是他们先前幻境中所看见过的柳退云的洞府。
陆研:“……”
魔尊:“……”
不得不说李梦浮还真是怪贼的。
谁能想到他还胆大包天动用飞升的柳退云的东西啊。
少年冷静地问道:“现在怎么办?”
魔尊咬牙切齿:“你都走过来了,现在知道问我了?”
陆研垂眸,哪怕还未踏进洞府,他依然感觉到了一股阴冷的剑意。
极其让他讨厌的气息从柳退云的白玉殿中传来,依稀可见月色下一道白色的身影。
哪怕陆研心底再怎么不情愿,也明白此时沐安是他不可撼动的巨树。
屏住呼吸,手里紧紧握着霜雪剑,陆研轻手轻脚地躲藏进白玉殿的门旁,侧身往里窥去。
他蹙了蹙眉。
沐安身旁似乎还站了一个人,看身形却不是李梦浮。
身形修长,穿着无涯派的弟子校服,脸上却戴了个白色面具。
“说好的。”那面具人说道,“锁灵藤归你,无涯派归我。”
沐安似乎是笑了:“我从不背信弃义。”
陆研:“……”
陆研听见魔尊冷冷啐了一声。
他目光却停留在面具人身上。
这又是谁?
陆研惊疑不定地想。
无涯派还有内鬼?
第069章 锁灵藤(29)
无涯派居然还有内鬼。
陆研:“……”
这门派怕是已经遍地内鬼了吧?
陆研屏住呼吸, 加上有魔尊残魂替他遮掩气息,因此哪怕陆研已经藏身到了离沐安两人极其近的门后,也没有被沐安察觉。
如今, 在沐安眼皮子底下窃取锁灵藤应该不太现实, 但是至少可以打探一下这个内鬼和沐安的交易内容。
“沐安来的是具纸人分身。”魔尊道,“这种分身一般只能坚持一炷香的时间, 用不了太久。”
陆研他们一路上已经见过不少这种纸人分身,怪不得即便有时沐安处于上风的时候,也会匆匆离开, 原来是纸人带来的时间禁制。
那沐安走后, 他或许还能对锁灵藤想些办法拿走它。
陆研下定主意后,愈发聚精会神地屏住呼吸,悉心去听沐安与内鬼的讲话。
沐安:“那你的大师兄呢?可有想过这件事之后, 将他置于何处?”
内鬼冷冷道:“我自己的师兄, 你未免管得太宽了吧?”
师兄,什么师兄?
捕捉到关键词语后,少年不禁心神一凝。
实在是他记得师父曾经首席大弟子的身份, 假若无涯派有个公认的大师兄,也只能是岑旧了。
因为魔尊跟陆研说,这内鬼的修为不高,金丹修为,应当不是上一辈的恩怨。
那就只能是……那群亲传弟子里的内鬼。
陆研心紧了紧。
又想起岑旧上山是借着一个名叫韩无双的亲传弟子身份, 岑旧跟他说过有关这具皮囊的过往, 如今只不过大家心神全悬挂在了如何扳到李梦浮各取所需的事情上,没工夫追究是谁害死的韩无双。
但陆研直觉, 给韩无双下绝言蛊的人和这个无涯派的内鬼脱不了干系。
本来这些和他无关,可要是扯到了师父, 那他就不能置身事外了。
少年的眼神逐渐变冷,连忙平息一瞬紊乱的呼吸,纵然心跳得飞速,周身血液也流得飞快,内心刹那闪过万千思绪,但陆研还是垂下眸,整理完思绪后,继续无声无息地伺伏在暗处,聆听着两个人的动静。
他们想对师父做什么?
“你不恨他吗?”沐安问道。
内鬼淡声道:“恨也好,爱也罢,都不过是庸俗之辈的困扰,我不会像李梦浮那般画地为牢。这些都是虚无的东西,只有实际上的欲望与好处才是可以真实掌握在手中的。”
说完这些,他又反问道:“这难道不就是你抛弃李梦浮和我合作的原因吗?”
沐安好久没有回应。
过了一会儿,他才道:“纸人的时间到了,我要离去了。别出茬子才好。”
他的声音总如鬼魅一样飘忽不定,屋内那股让陆研感觉到不适的阴冷剑意忽而消散了。
沐安这就走了?
陆研忍不住懊恼自己出门的时间太晚,如今窃听到的信息不过毫毛。
但是很快,他还没来得及动作,便又听见沐安留下的最后一句问话。
“修罗剑骨很好用,我瞧你总盯着它看,是很喜欢吗?”
随后,白玉殿内忽而传来一阵暴力拆迁的巨响,仅听声音,就可以领会到对方的暴怒。
陆研:“……”
魔尊:“……”
沐安好像不太会说话。
等到那戴着面具的内鬼与陆研擦肩而过,犹然带着怒容远去,脚步声再也听不见后,陆研才定了定神,打算转步而出。
“等等,”魔尊出声道,“还有神识在盯着这里,把身体交给我。”
陆研:“……”
虽然魔尊平日行事说话惯是不安好心的模样,但如今性命攸关的大事,应当还是值得信赖的。
毕竟他俩共用一具龙骨化成的身体,他凉了,魔尊自然也就死了。
本着这种微妙的信任,陆研果断把身体的使用权让主给了魔尊。
他也发现了一些异样。
从前魔尊霸道专权,想夺取陆研的身体主权,也就不由分说地抢了。
但如今,似乎只有得到陆研的首肯,才能再度使用。
虽然不确定是不是这条魔龙终于学会了讲礼貌,陆研隐隐感觉到他和魔尊两个不同的意识似乎正位于天平的两端,若说之前还算势均力敌,甚至魔尊还处于更高那一端,如今反而是陆研渐渐在这场博弈中处于了上风。
魔尊残魂势弱,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陆研打算等岑旧回来后,把这个发现和师父讲讲。
而夺取身体使用权的少年身躯忽而飞速长成成年人的分量,一袭黑衣,高耸马尾,眉眼间充斥着妖魔境厮杀出来的戾气。
俊朗眉眼,挺鼻薄唇,眉心红痕更加鲜明。
男人一走出门后的遮掩,迎面而来一道直冲他面门的剑气。
魔尊弯腰躲过,这才发现在锁灵藤外面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阵法。
沐安不知道用了法子遮掩过了他们二人的气息,但随之而来的陆研和魔尊就没那么好运,在沐安和内鬼离去后,惊动了阵法,如今阵眼中心正站着一个青衣修士,左手执剑,刚刚那道夺命剑气正是他发出来的。
“李梦浮。”魔尊稳住身形,了然地看向来人,忽而咧出一个血腥气分明的笑来,“好久不见啊,老朋友。”
若是其他曾与魔尊有过恩怨的正派修士站在这里,必要被这一抹笑吓得肝胆俱颤。
在岑远之之前,困扰正道数年的梦魇正是这个不分青红皂白只知道打架的魔龙。
李梦浮蹙眉,语气镇定下压的是不可置信:“你怎么……还能活?”
男人弯了弯脖子,骨关节因为他的动作发出咔吧的活动声。
他舔了舔嘴唇:“怎么,你这种虚伪小人看见我活,害怕得要尿裤子了吧?”
李梦浮黑了脸:“粗鄙魔物!”
魔尊哈哈笑道:“不比你这滥杀发妻的畜生高贵?”
猛然触碰到李梦浮的弱点,让阵眼站立的青衣修士再也压抑不住杀意,挥舞着本命剑朝着魔尊攻来。
李梦浮咬牙切齿道:“不过是残魂夺舍,连武器都没有,我照样可以让你灰飞烟灭!”
他愈发确定,招生时看见的那个少年正是魔尊伪装,故意来找自己不痛快的!
魔尊非人,是妖魔境出来的魔物,心性自然不能用人类的常理来推断,疯得莫名其妙,他在哪里做什么恶劣事情都可能的,一切都要看这条龙的心情。
男人此时手中并没有武器,即使在李梦浮的攻势下稍显下风,但他似乎并没有浮现出节节败退的挫败感,脸上的笑容反而愈发鲜明,嘴角逐渐扬到了夸张的程度。
似乎正是佐证了他随心而为的猜测。
白玉殿这边的动静很快惊扰到了不远处的弟子居。
不一会儿,战斗引来了几名还留在峰上的亲传弟子。
“怎么回事?”四弟子睡眼惺忪地问道。
竹景和严莫谙察觉到陆研不见后,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几乎是前后脚跟了过来。
沈花间本着爱凑热闹的心思,甚至不惜让严莫谙给他做了伪装也要出来看戏。
虽然他是个瞎子,但是还能听个响啊。
“掌门!”之后赶到的吟怀空面色一白,下意识扭头问道,“和掌门打的是谁?”
问完他才发现,被他拽住的正是臭脸的竹景。
吟怀空:“……”
竹景:“……”
吟怀空嫌弃地松手:“师兄。”
竹景:“……”
有求于人就叫师兄是吧?
竹景磨了磨牙根,甚至想打开这个小师弟的脑袋看看里面究竟装的是什么,怎么一个大男人的心思可以做到比几个师妹都要拧巴且弯弯绕绕呢?
只是还没等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瞪出个分明来,旁边忽而传出来一声极其清脆的扑腾声。
几个正在围观的亲传弟子扭过头。
竹景和吟怀空也扭过头看去。
用了安莫言外表的严莫谙正一脸惊恐,双膝直直栽进地里。
旁边伪装成剑侍的沈花间扶都扶不起来。
竹景:“……”
吟怀空:“……”
最开始的四弟子倒是好心问道:“小师妹,你怎么了?”
“没没没……没事……”严莫谙面如土色,一脸虚弱,“就是觉得和掌门打架的这人长得好吓人。”
四弟子摸了摸鼻子:“那是魔尊。不过传闻中他已经死了,不知道怎么又活过来和掌门师叔打架呢。”
严莫谙一脸欲哭无泪:“……哈哈哈,原来是这样吗……”
废话,他是合欢宗宗主,魔修的头头之一,他能不知道天空飘着的那道黑影是魔尊大人吗?!
一想到他之前自作聪明,在酷似魔尊的少年面前做了什么事情后,严莫谙恨不得一剑劈死自己。
他和魔尊大人开玩笑了……他甚至差点坑了魔尊……
谁能想到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和魔尊真是同一个人啊!
严莫谙越想越害怕,直接白眼一翻,晕在了旁边沈花间的怀里。
四弟子还以为是他吓到了严莫谙,大惊失色:“小师妹啊!!!”
沈花间:“。”
沈花间又好气又好笑。
他用神识探查进白玉殿中,忽而明了了陆研故意整出的大动静。
于是沈花间一脸纯良地说道:“这位师兄,可以和我一起把她放进柳师尊的洞府吗?”
四弟子点了点头。
无涯派一些财大气粗的世家子弟会在自己身边安排剑侍,加上严莫谙是最近新来的,其他几个亲传对他还不知根知底,而且竹景这个三弟子都没表现出来异色,沈花间态度又如此顺理成章,其他弟子先入为主把沈花间当做了严莫谙自小养在身边的剑侍,因此都没有怀疑沈花间的身份。
其他人看着掌门师叔和魔尊神仙打架,一时半会也插不上手,便都打算进入柳师叔洞府,先去照看一下这个吓晕的刚入门的小师妹。
而陷入酣战困局的李梦浮面色这才一变,顿时明白了魔尊挑衅的算盘。
他不能让这群亲传进入柳退云的洞府。
那里还放着锁灵藤!
他先前的措辞是什么?
说的是岑旧盗取了锁灵藤。
可如今锁灵藤好好地摆在房间里,这不一下子就表明了监守自盗的真实人选么?
李梦浮有心想阻拦,然而无论他从哪里避开,前路都被魔尊阻挡。
“你……”李梦浮阴沉着面色,“大动干戈,不惜暴露自己还活着的消息,只是为了证明岑远之的清白?”
李梦浮后知后觉终于明白了这条龙疯劲下掩藏的用心。
如今反正要暴露了,他索性也不着急了,持剑遥遥对望魔尊,一字一句地问道:“你别是忘了谁杀的你罢?!”
经此战役,男人的头发散了大半,他一手捋着前面挡脸的鬓发至脑后,漫不经心地抬眸扫视李梦浮。
“我心甘情愿让岑远之杀,怎么了?”
男人嗤笑一声。
“你算老几,来挑拨我们?”
第070章 锁灵藤(30)
沈花间和那位四弟子一起抬着吓晕的严莫谙进入白玉殿, 刚踏入李梦浮提前设下的阵法,竹景就猛然出声:“小心!”
水墨剑猛然出鞘,挡住了朝沈花间和四弟子刮来的剑气。
四弟子吓得腿一软, 差点没因为这猛烈的要了他命的剑气而跪在地上。
“柳师叔也真是的, ”他干笑两声,擦了擦脸上的汗, “怎么在自己住的洞府里布置杀阵啊?”
沈花间却始终挂着微妙的笑容。
“先等等。”竹景和其他三位亲传弟子走入白玉殿中,拿着本命剑四处检查,破坏掉杀阵后才让沈花间等人进入。
众人陆陆续续进殿, 便同时震惊在了原地。
只见白玉殿正堂屋内, 用血色画着诡异繁复的花纹,而在花纹正中央,用灵力悬浮着一样干枯树藤。
“这是……”吟怀空盯着中央的锁灵藤, 吃惊却犹豫地出声道, “锁灵藤?”
四弟子刚忙着把严莫谙放在平地上,这时候才有空和其他人一样去环视柳师叔的洞府。
大部分人的心情本来只是单纯又好奇,毕竟人都有窥私的欲望, 加上柳退云是标准的高岭之花,除了他收的亲传,其他弟子只听过柳退云当年的传说,因此对剑尊的洞府多多少少保留了几分好奇与向往。
而在柳退云飞升后,他的故居含金量则更高了。
但平时没人敢逛景观一样来瞻仰柳退云的洞府, 一来竹景还在, 二来柳退云平日冰洁如雪的性子让这些弟子们总觉得离剑尊洞府近一些,呼吸都是一种亵渎。
好不容易有了个借口进来, 当然要仔细看看了!
如今被吟怀空这么一提,大家才注意到房屋中间的一截树藤。
四弟子:“?”
四弟子:“这这这是锁灵藤?”
他有些不可置信, 环视同门,发现大家都因为吟怀空这一声而半信半疑地在打量。
竹景是除了大师兄、二师姐修为最高的,加上他性格沉稳,因此弟子们虽然和这个话不多的三师兄没什么好聊的,但无一例外认为他是最靠谱的。
于是四弟子大着胆子挤到竹景身旁:“三师兄,你觉得呢?”
竹景看了一眼吟怀空。
虽然不知道吟怀空为什么决定出头,他平日都是一副龟缩的模样,但却恰好有利于给大师兄证明清白。
竹景沉吟道:“应当是。”
四弟子:“?”
四弟子一脸惊恐:“可掌门师叔不是说,大师兄盗取了锁灵藤吗?”
竹景冷笑道:“他说什么你就信啊。那我说是李梦浮盗的,你现在信不信?”
在场的剩下六个亲传弟子:“…………”
夭寿了,他们居然听见一向稳重的三师兄在阴阳怪气啊!
阴阳怪气的还是掌门师叔啊!
沈花间似乎看戏不嫌事大的说道:“不如把几位长老叫出来评判一番?”
反正这趟水已经够混了,他多拉几个人下水又何妨。
几个亲传弟子这才如梦初醒,纷纷拿出传讯的灵器去告知师尊这等爆炸性消息。
而沈花间说完,就笑眯眯地蹲在旁边看戏,一种功成身退的淡然样子。
竹景:“。”
竹景看了一眼躺尸的严莫谙。
现在他开始怀疑这位合欢宗宗主是自己心甘情愿地吓晕,还是他们师祖为了闹大事情故意弄晕的了。
沈花间,恐怖如斯。
几位长老都有自己的峰头,平时除非有要事,或者来无涯派的公共学堂授课以外,都安心待在自己的洞府修习,轻易不会来穹峰。
因为离穹峰有一段距离,除了柳退云的洞府和弟子居挨得近,引发了注意以外,长老们反而都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有了沈花间的好心提醒,现在全无涯派的长老都收到了自家弟子的传讯。
无涯派除了掌门外,共有四位长老,修为在合体或者化神不等。
之前在招生弟子,为陆研说过话的那位长老姓钟,正是四弟子的亲师尊。
四弟子:师尊你快来柳师叔洞府,有大事啊!
钟长老:?你小子又惹什么事情了啊。
四弟子:一时半会儿说不清啊师尊,我怕你再不来,徒儿会因为知道太多秘密而被灭口啊!
钟长老:???
虽然不理解,但钟长老这么多年只招了这么一个不成器的独苗,只能大半夜御剑赶到了穹峰。
而李梦浮还在和魔尊纠缠不清。
李梦浮头一次体会到了被疯狗咬住是什么糟心的感觉。
本来他以为被弟子看见锁灵藤已经足够焦头烂额了,可等看到几位眼熟的御剑而来的长老之后,他面色一变:“魔龙,你做了什么?!”
魔尊笑了笑:“我在打架,我什么也没做啊!”
此时李梦浮哪里看不出来,这是给他设的一场大局,而此时已经到了收网的时刻!
见到几位长老赶了过来,魔尊知道倘若他暴露身份下去,反而会让他们优先攻击自己,索性跳下穹峰,朝着醉花镇飞奔而去。
李梦浮心知现在追杀魔尊已经于事无补,现在最重要的是怎么找到针对锁灵藤的借口。
他沉着面色,落到白玉殿门口。
此时早已聚集了四位长老和留在穹峰的七位亲传弟子。
钟长老刚听完自家徒弟一通没头没尾的讲解,此时面对李梦浮的脸色早已不善。
“梦浮,”他问道,“你不是说锁灵藤被岑远之那逆徒盗走了吗?”
执法堂的李长老是李梦浮上台后拉拢的心腹。
他曾在飞鹤寨围堵过岑远之,此时和李梦浮早已绑死在一条船上了。
此时见李梦浮给他使了个眼色,李长老只能硬着头皮道:“钟长老,兴许是其中有什么误会?”
“误会?”沈花间哈哈大笑,从白玉殿中走了出来,“监守自盗,欺名盗世,唯小人耳。哪来的误会?”
“阁下是……?”唯一一位女长老开口问道,她觉得这个其貌不扬的剑侍莫名有些眼熟。
李梦浮却面色一变:“是你?”
他像是突然看到了极其恐惧的东西,连体面也顾不上,直直地往后退了几步。
“是我。”沈花间道,“很意外吧?那些弟子因为铩羽而归,贪生怕死,朝你瞒报了我生还的消息。”
这些话信息量过大,却又莫名带着一股让人心惊的熟悉感。
“是师尊吗?!”那名女长老语气激动道,“师尊!是您吗?”
她眼含热泪:“李梦浮跟我们说,您去远游了,可是……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钟长老是这些人率先反应过来的。
他和沈花间同辈,资历最高,不可置信地指着李梦浮:“除了监守自盗,冤枉岑远之以外,你难道还戕害了沈师弟!”
钟长老话音一出,鸦雀无声。
小辈们被一连串的消息砸得头脑发晕,几乎不可置信地望着这个素来可亲的掌门师叔,他似乎眨眼间变了另一个人,种种隐藏的谎言下,是不能细想的真相,让他们全身心信赖的人感到一阵后怕。
而长老们此时心怀鬼胎,望着被揭了人皮的李梦浮和乍然出现的沈花间,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做什么合适的反应为好。
那李长老见势不对,胡子抖了一抖,连忙见风使舵道:“李梦浮,你、你居然还害了沈掌门!”
只不过李梦浮凌厉的眼神扫来,吓得他又立马闭上了嘴。
最后一个一直没有发声的长老道:“如今事情如何尚不能盖棺论定,李梦浮还是先关入无间狱吧。”
无间狱是无涯派用来关押门派中穷凶极恶之徒的地方。
当时处置逆徒岑远之,便是用缚仙索穿过他的周身静脉,锁在无间狱。
竹景神色动了动,似乎是想到了曾经从未见过的惨状,眸色愈发深重。
李梦浮表情愈发冷肃,当着众人被扒掉了那层虚伪的表皮后,他也不再维持着那张如沐春风的面皮。
他缓缓说道:“就因为这些,就要让我打入无间狱?”
李梦浮说完,忽而轻笑出声。
月色泼墨如晕,青衣修士的笑声从最初的凉薄逐渐变成猖狂。
“我对无涯派做得还不够多吗?”李梦浮道,“我只是想满足一些私心,有错吗?”
“是人都有私心。就连现在指责我的你们,你,你,你,还有你!”
“你们敢说现在不是因为那一点私心作祟?见风使舵的墙头草,难道你们之前不都是对沈花间的遭遇揣着明白装糊涂?”
“如今又装什么惩恶除害的正义之辈呢?”
李梦浮笑着说完,表情癫狂,好像又回到了当时捧着发妻残魂狂奔的那一天。
是了。
这些浮屠生活,本来就是他这个小偷偷来的。
如今只不过原形毕露罢了。
“但是锁灵藤,”李梦浮冷冷道,“我要带走。”
他后悔了。
明明就差一点,他就可以复活爱人了。
他现在终于明白,他曾经只不过是被繁华迷了眼,坐到高位上填不满的欲壑让他像个吃不饱的饿汉,漫长的折磨下令李梦浮真正明白了他的所求。
分明那个跌跌撞撞、膝盖腿骨碎掉也要爬上穹峰的少年,只是想给妻子和女儿讨一口热乎的饭啊!
“我是大乘期。”李梦浮边笑边哭,“你们拦不住我。我要嫣然,我要锁灵藤……”
他后悔了。
如果没有踏入穹峰,他到现在还和嫣然好好生活着,养着他们唯一的女儿。
可仙途高大渺远,路上终归是让他丢了道心初念。
李梦浮身上忽而爆发出一阵惊人的威压,像是要把所有人的灵魂都压入尘埃。
钟长老猛地面色一变,忙散发灵力与李梦浮对抗。
然而李梦浮毕竟是在场唯一一个大乘期,包括钟长老在内的所有人都因为这份威压动弹不得。
“放我走。”李梦浮情绪镇定下来,沉声道,“不然你们都要死。”
他的剑横亘在了沈花间的脖颈上。
“师尊,区区废人,你还能如当年一般漫不经心地俯视我吗?”
他带着恶意地说道。
沈花间:“……”
沈花间却忽然轻笑道:“自卑至极的人,才会觉得别人看不起他。”
“我看你,不过和尘土一样无足轻重,又有什么刻意贬低你的意思呢?”
这一番话正正好好地踩中了李梦浮的痛脚。
沈花间感觉脖子上一痛,他垂下眸,纵然看不见,却也知道李梦浮把本命剑割进了他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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