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师从烨虽然耳中听着慈恩大师的讲述,注意力却忍不住放在季冠灼身上。
身为习武之人,素来耳聪目明。但季冠灼的一举一动,似乎都被无限放大。
任何一点轻微响动,都被放大到几乎震耳欲聋的地步。像是巨大的冰川从底部崩裂,而后垮塌,无数坚冰碎雪挤挤挨挨地碰撞摩擦,震天骇地到令人几乎无法呼吸。
慈恩大师的声音逐渐停下,但他也并未注意到。
全部心神好似被身后人牵拉着,完全无法逃开。
是因为那忽隐忽现的木樨香气吗?还是因为其他?
师从烨皱眉,恍然想到当年之事。
高热和浓重到像是洪水般的青梅气味宛如用力缠绕在脖颈上的绳索,但失去亲朋的苦痛又好似在这绳索和皮肤间牵起一丝勉强可以呼吸的缝隙。
而他冲上战场,带兵踏过北狄人驻扎之地。
铁骑踏平每一寸北狄人驻扎过的土地,漫天火与血交织,却仍盖不过铺天盖地的青梅香气和热意。
自那之后,难言的苦痛便侵入骨髓,在某一个夜晚忽然发作,成为了他无法挣脱的噩梦。
或许是北狄人给予他的诅咒,但他手上已沾染无数鲜血,还需要怕这些东西吗?
但那忽然出现的木樨香气,好似出现在他世界的一柄利刃。
一直悬在他头上的剑影,此刻才露出锋利的尖芒,迫不及待地要将他开膛剖腹。
“皇上?皇上……”李公公眉头微皱,神情忧虑道,“您……”
他张口,干涸的嗓子好似经久未曾落雨的土地,有种尘土飞扬的哑:“祭天仪式下午才开始,命他们四处歇歇吧。”
“还有,去寻丞相。”
语气不带任何起伏。
李公公更加忧心,却还是匆匆转身。
季冠灼和宋海成已然说及开垦农田之事。
“……适合种植之地,可以允许百姓开垦。倘若当真能开垦为耕地,便允许分配给百姓,只是还需得下令严禁砍伐树木……”
他话还未完,便见李公公匆匆赶来,喘着粗气道:“丞相大人,皇上有事召您,您先过去吧。”
待到宋海成离开,李公公才又同他们说道:“几位,祭天仪式下午开始,各位可以在寺中随意走动,午时过后再去明光台即可。”
宋海成匆匆跟上师从烨。
两人陷入长久的静寂中。
宋海成满头雾水,忍不住道:“皇上,您找老臣过来,是为何事?”
师从烨抽出些心力道:“均田制细化一事,丞相可拟好了?”
宋海成更加疑惑:“此事昨日朝堂上便已经商议过,几日后再行拟定。”
师从烨闭了闭眼,神情越发阴沉。
他的病,似乎越发严重了。
木樨香气的确缓解他前几日不适,但如今彻底剥离,反而使他情况更糟。
“无事,朕只是有些乏了。”他声音仍旧平稳,其下却是已经干涸到崩裂的大地,“先去禅房歇着吧。”
季冠灼三人得了空,一时间却也无事可做。
如今还不到承天寺提供斋饭的时候,他们也是初次来寺中,不知该去哪里。
“泽明不如和我一起去正殿拜一拜?”魏喑极力邀请道,“我先前听京中人说,承天寺很是灵验。”
季冠灼不由得将目光落在一旁的文鸢身上。
从方才开始,文鸢的眼睛便几乎黏在魏喑身上,丝毫没有移开半点。
他还记得,魏喑曾说,他二人曾是好友,但因为一些隔阂,如今才会这样。
以魏喑的秉性,恐怕不会主动同人割席。
“我想去寺中的藏经阁看一看。”季冠灼笑眯眯拒绝,转头看文鸢,“文鸢兄,麻烦你陪不语兄去吧,我一人便好。”
季冠灼功成身退,却也没去藏经阁。
承天寺身为国寺,藏经阁算是重地,自然有人把守,轻易接近不得。
日后有机会的话,再去也不迟。
他一路在寺中走走停停。
正值春日,承天寺内草木繁多,花开正盛。只是来此看看风景,也是个绝妙去处。
寺中还有不少建筑,有些甚至是前朝所建,仍保留着当时的建筑风格。是极好的研究素材。
他边看边走,一时间走得远了些,待到回过神,便发现自己已不知身在何处。
院中种满梨树,此刻花开正繁,有风吹过,簌簌落了一地。
他正要离开,却见一个人影从院外一闪而过,看起来略微有些眼熟。
像是几日不见的乔益清。
自那日乾清殿中,师从烨让人将他赶出宫后,季冠灼便再也未见过此人。
今日是传胪大典,要在承天寺中祭天拜祖。事关重大,除了官员和进士以外,寺中不该有其他人存在。
如果那人当真是乔益清,未免有些太奇怪。
他正要跟上,却被一个小沙弥拦下。
“施主,打扰了。我师叔有请,还请施主随我来。”
再抬头,方才那个身影已经不见。
“请带路吧。”眼见无法再寻,季冠灼双手合十,对着小沙弥也行一礼。
从禅院一处绕出,又走许久,才到目的地。
期间季冠灼也问了小沙弥许多事情,却并未得到答案。
将他带到地方之后,小沙弥才道:“此处便是我师叔的禅房,施主请进。”
季冠灼又行一礼,这才踏入禅房。
有一僧人正坐于蒲团之上,眼前案上还放着两盏茶。
他似乎在念经,并未睁眼,只是对季冠灼微微颔首。
季冠灼便在他对面的蒲团上坐下。
手指碰触案上杯盏,温度正合宜。似乎在他来之前,此人便算好他什么时候能到。
他低头,品了一口清茶,这才细细打量眼前僧人。
僧人应当年纪不大,面容清秀,眉眼寡淡。唯有眉心一颗朱砂痣,使得他一张脸显得鲜活。
禅房里燃着不知名的香柱,散发着怡人香气。
连寺院中敲钟的声音,都离此处很远。
良久,茶盏中茶水已见底。季冠灼又等了片刻,那僧人还是一副入定模样,他准备站起。
与此同时,僧人睁开双眼,语气温和道:“抱歉,小僧方才念经入迷,一时间居然忘记施主也在,还请施主原谅。”
他露出浅浅一笑,神态佛像相去不远:“小僧乃承天寺僧人,法号停云。”
修长的指尖沾染茶水,在案上写下两字。
“我叫季冠灼。”季冠灼倒也不在意太多,只是有些奇怪,“大师先前认识我吗?”
“并不认识,小僧只是觉得跟施主有些缘分。”停云和尚目光温和地落在季冠灼脸上,“施主应当也不是此方之人吧?”
季冠灼手微微一紧。
他脸上神情不变,却也不敢再轻看这个和尚:“大师何出此言?”
“施主与此地口音有所不同。”停云和尚道,“施主莫要惊慌,小僧只是曾去各地游学,对不同口音有些敏感。让人叫施主过来,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想同施主聊一聊,瞧瞧各地佛法究竟有何不同。”
他微微眯眼:“在下对佛法并无研究,还请大师勿怪。已讨一盏茶喝,不便再打扰大师。我便先走了。”
话音刚落,却听停云和尚道:“施主难道不想去藏经阁吗?”
他抬头,看向季冠灼:“贫僧知道施主乃爱书之人。藏经阁中有许多前朝孤本,是整个沧月唯一允许留存的地方。从贫僧这里行方便,总是要方便一些的。”
一时间,季冠灼还真的有些意动。
他当然知道停云和尚说的不错,承天寺哪怕再如何亲民,也毕竟是国寺。
哪怕是朝廷官员,想进入藏经阁,也实属不易。
季冠灼又坐回原处:“那便和大师讨论一番佛法吧。”
一盏茶后,季冠灼才起身离开。
待到出禅房,方才的小沙弥已经等在此处。
“师叔担心施主找不到去处,让我来替施主引路。还请施主随我来。”
他说完,便在前面带路。
季冠灼摸了摸身上,从腰间摸出一块糖。
他在小沙弥面前晃晃受,便见着小沙弥一双眼直勾勾地看着糖,怎么都不肯挪开。
“小和尚,你跟我说说你那个停云师叔,这块糖就归你,你看如何?”
小沙弥犹豫半晌,才重重点头。
一块糖就收买一个小沙弥,季冠灼顿时目露喜悦,将糖塞到小沙弥手里。
“我师叔十年前便到承天寺中学习佛法,那时他也还是个小和尚。但平日里与师祖他们参禅论道,丝毫不逊色于已经参悟佛法多年的大师。”小沙弥嘴里含着糖块,努力回想平日师叔伯们口中的停云。
“待到他十八岁开始讲经后,更是得香客喜欢。”
他回头看一眼季冠灼:“说起来,先前也有香客想到师叔禅房去单独听师叔讲经,但都被停云师叔拒绝了。施主还是第一个。”
说完,小沙弥抬头,看向季冠灼:“施主还有其他要问的事情吗?”
季冠灼问道:“还有一个问题,他也非沧月人吗?”
“这个,我不是很清楚。”小沙弥一抬头,发现已经到斋房,迫不及待道,“我还要去替师叔跑腿呢,就送到这里。施主可以问问其他师叔,说不定知道此事。”
说完,他便一蹦一跳地离开了。
季冠灼目送小沙弥远去的背影,微微眯了眯眼睛。
连寺里的小和尚都不知道么?
那他实在有些好奇,这个停云和尚,究竟是怎么知道他身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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