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青简月光(三十)
二十年, 对于许多修行者而言不过弹指一挥间,多闭两次关也就过去了。
但尘云离还是普通人心态,习惯将每一日过得充实, 然后用这些充实将短暂的岁月慢慢拉长、加厚, 题名为“人生”。
洛绮芳的幻境应是比照着现实创建,幅员辽阔, 疆域广袤,最高的山直达九十九重天,最深的河直抵不见天日的幽冥黄泉。
红尘三万丈, 处处真实, 事事精彩,几乎囊括古往今来所有的传奇轶事。
尘云离与尘文简去了很多地方。
自南海始,纵至极北, 横向东西, 一日能从春暖花开行入冰封雪藏,四时光景仿佛掌间流沙,来时清晰分明, 去得也快。
一段旅程不论长短,也分轻重缓急。往往尘云离喜欢什么地方,什么地方就重,待的时间长,步伐也缓, 反之如是。
尘云离倒是也想迁就迁就尘文简, 可他活得太久,凡世间奇景奇人奇事, 没有他不曾见过的。入眼皆是寻常,他便也没什么偏好, 全都由着尘云离的喜好安排。
大概是命运使然,也可能是幻境外的洛绮芳有意为之,两人开始游历的第一年就找到了第一阶段任务开篇,尘文简复原的那卷残旧竹简中描写的那座幻境。
尘云离不慎跌入那幻中之幻,见到撰写者笔下的明泉和松下自弈的老翁,以及万仞高峰,飞瀑流泉,玉轮悬天的场景。
明月就是幻境的核心,为了脱身,他飞身踏云,朝月亮射出一箭,无意间成了一位过路人所见的“月中白影”,并被记录下来。
尘云离出幻境时,尘文简正把玩着一枚被箭矢扎得裂纹班班的晶石。他说这是蜃兽的元丹,能将某处景色完美复刻下来,制成能够以假乱真的幻境。
身陷幻境之人如果没有击破元丹核心的实力,会在其中逐渐被同化,直到彻底失去记忆,沦为幻境的一部分。
“按照我们在洛绮芳制造的第一重幻境里的推论,这座蜃境复刻的便是你未来的隐居之所。”尘文简上下抛了两下蜃兽元丹,五指一握,轻描淡写地将之碾碎,“有心了。”
看着他唇边似有若无的笑意,尘云离笑了笑,主动牵过他冰凉的手。
“还有十九年,我们不急着去那里。”他摩挲着尘文简的腕骨,思忖道:“前几日我听一名说书人提起一个叫天岸江的地方,九月十五晚江上会出现一幕奇景——两重月。据说那天的月亮是寻常满月的数倍大小,刚从江面升起时如同悬在人间,可以将人完全笼罩其中,衬成一个小小的影子。离九月中还有几天,我们去看看吧?”
尘文简想象着那种场景:“听上去很奇妙,那我们马上出发?”
“好!”
二人原本在风清日暖的南方边陲小镇,打定主意后当即动身,却不是以法术赶路,而是乘上一艘新买的代步法器,边走边看风景,顺便稍作“休整”。
法器后方拖着一束浮夸的彩虹弧光,穿行于云间时如同五彩斑斓的蛟蟒,沿途惹了不少普通百姓的祈愿和囊中羞涩的修行者的怨念。
就这样悠哉悠哉地行进一路,到地方的时候,两人也“休整”完毕,理好衣服黏黏糊糊地下地,收了法器后,天岸江也如一卷流动的古画,轻巧又朦胧地映入他们眼帘。
天下之大,奇景甚多,天岸江位于犄角旮旯里,根本排不上号。但就是这么一条排不上号的江流,除去两重月之外,也有令人目眩神迷的美。
尘云离揣着手站在江边,与尘文简并肩看江上缓缓漂过的轻舟竹筏,油然而生一种“二十年不够,还想向天再借五百年”的感慨。
“幻境只是幻境,云离,不要过于留恋和沉溺。”尘文简似乎察觉到他的想法,眉心微动,不紧不慢地把他发飘的心拉回原地,“倘若你喜欢,等回到现实我带你去看真正的天岸江与两重月。”
尘云离点点头,却并未收回目光,江上清风流水,舟筏远渡,即便知道是假的,也让人移不开眼。
何况,现实未必有幻境安逸,毕竟离开了这里,他还要面对真正的洛绮芳——那个一心一意复活爱人的洛绮芳,本该成为一代英杰,却在注定悲剧的故事里情深不寿的洛绮芳。
尘云离想想都胃疼。
“你的表情告诉我,你正在思考一些不愉快的事。”尘文简敏锐地挑眉,“又跟他有关?”
尘云离听着他故作镇定实则酸里酸气的语气,忍不住一笑,倒也没隐瞒:“确实与他有关,但和爱情无关。”
尘文简默不作声地收紧了攥着他手腕的手,本想摆摆冷脸,让他觉得自己没那么好哄,结果对上他笑盈盈的眼眸后,满肚子的酸味又化成了绕指柔的甜。
“那你……想他什么?”尘文简故作淡定地问。
“在想出去之后怎么面对他。”尘云离对自己的恋人毫无保留,误会往往形成于自以为为他人好的缄默,他从不明知故犯,“现实中的我和他原本是相爱的。”
尘文简抿了抿嘴角:“但他先放开了你的手——无论是因为不可测的命运或者其他任何理由,都是他先放开了你。复活你是他的决定,你不能因为感激就想……想……与他破镜重圆。”
闻言,尘云离颇为惊异:“你居然知道我曾经纠结过这个?”
“嗯?”尘文简震惊到浑身震动,“你再说一遍你纠结过什么?”
尘云离憋着笑给炸鳞的上古魔族顺毛。
“以前,以前纠结过,但现在想开了。”
尘文简的眉毛几乎挑到天上去,但为了不顶个“醋坛子”称号,他还是努力使自己心平气和。
“想开了之后,你怎么打算?”
尘云离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没怎么,放心,最差的预想里我都没想过与他破镜重圆。而且……现实中的他真的还活着吗?”
按照第一阶段找到的线索,岁月洪炉这个复生之法应该在某个天道式微的时代发动,那时洛绮芳早已寿元耗尽,入了轮回,哪怕在红尘中重逢,他也已经开始新的人生。
“不管复活是不是我想要的结果,从结局上看,我都欠他一条命。”尘云离语气平淡,好像在谈论陌生人的事,“出去之后,如果他已经不在了,我会找到他的转世,把欠他的还给他。”
洛绮芳和尘文简一样都是一段程序,活在他人编织好的命运里,身不由己。
但尘云离能喜欢尘文简,自然也不会漠视洛绮芳的筹谋付出。
他回应不了感情,只能在物质上回报了。
尘文简轻轻松了口气。
“好,我陪你还。”他搂住尘云离,脑袋拱进人肩窝蹭了蹭,“还他一条通天坦途,一生无病无忧。”
尘云离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
这人确实好哄。
……
九月十五夜,月上天岸江。
一轮硕大的银盘自翻涌的江水涟漪间缓缓升起,潮声空幽,衬得月色清冷,满江俱是雪一样的白。
岸边有许多人,手里捧着荷花灯,排队安静地放入江里。
江水载满人间灯火流向天的尽头,没入撑开夜色的明月。
这好似只在梦和幻想画里出现的场景真真切切落入尘云离眼眸,惊艳之余更多的是震撼。直到尘文简将一盏点亮的荷花灯放进他掌心,他才被贴着指腹的温热触感惊得回神。
“你要许愿吗?”尘云离冲他眨眨眼,不等他回答又自己笑了,“与天道同一规格的魔应该不需要吧?毕竟只要你想,半壁天下都是你的。”
“不许愿,讨个好寓意。”尘文简虚指了一下对岸的男男女女,仔细看会发现他的指尖落点是其中几对相互依偎的伴侣,“他们求的是同心偕老,我也要。”
说完,他摊开手心,上面放着一对铜制空心的小锁,锁上刻有“同心”二字,也不知道他打哪儿弄来的。
尘云离嘴上吐槽他“幼稚”,身体却很诚实地捞了一把过来,问:“这个锁哪儿?花灯上吗?”
尘文简戳了戳荷花灯中央的小木条横栏:“喏,挂在这里。”
说话间,他背在身后的手也移到尘云离面前,手里赫然提着一盏已经挂好同心锁的花灯。
两人相视一笑,交换了灯后放入水中,目送它们你碰碰我,我撞撞你地漂进远处的月色。
月亮越升越高,江面上的倒影也从散碎的白光凝聚成完整的圆形,天上水里两轮皓月相接相错,如同一双交错的玉环。
这便是天岸江上的奇景,真正的两重月。
……
从天岸江离开,尘云离和尘文简又辗转游历过许多地方。
旅途很长,遇到过很多新朋友,其中不乏一见如故却并不深交的人。他们在人间相遇或擦肩,结一段短暂却热烈的缘分,再匆匆错身,奔赴新的未来。
远方偶然也会传来故人的消息,大多是又干了什么名扬四海惊天动地的大事,事迹太广为人知,尘云离不可避免地会听见一些几经流传后严重失真的只言片语,从中拼凑出那人如今的面貌。
在路过某处离玉蔓江很近的地方时,他们还跟夙尘愈打了个照面。
这位夙家家主,洛绮芳的至交好友看见尘云离后欣喜若狂,但并不是为洛绮芳喜,也没有询问他跟洛绮芳的感情问题,一心一意只与久别的好友叙旧,连尘文简都难得没对他摆冷脸。
他很拎得清,到最后分别时都没想着给洛绮芳解释什么,或者说两句好话,反倒认认真真给尘云离把了次脉,然后一脸严肃地劝他顾好身体。
尘云离拍拍他肩膀:“我知道了,多谢。其实我还以为你不会当我是朋友了,没想到……”
“呵,你拿我当什么了?是非不分的蠢驴?”夙尘愈没好气地白他一眼,掏出纸笔给他留了张药方,“好好养着,我还想一百年后与你再聚。不管你与他如何,我们永远都是朋友。”
一百年后啊……
尘云离轻笑着点头:“嗯,一百年后再见。”
夙尘愈摆摆手,如来时一样风风火火地驾云而去。
尘云离轻吐一口气,转身向安静待在旁边的美丽背景板尘文简伸手。
“走吧,我们去看新的风景。”
“好。”
第102章 青简月光(三十一)
山转水绕之间, 二十年晃眼而过。
玉蔓江畔繁华依旧,尘云离只短暂来过一次,去的还是最为热闹的寐夜城, 跟他之后清静得近乎冷寂的隐居地八竿子打不着, 自然生不出什么物是人非的感叹。
沿江水向下游走百余里,人世的万丈浮华逐渐被清幽密林剥离干净, 走到耳畔只余风声水声鸟鸣声的河谷谷底,便是夙家后人撰写的话本中提及的尘云离的隐居之所。
“还真跟十九年前的那处蜃境一模一样。”
尘云离在谷中信步游走半晌,抖抖衣袖, 用散漫的口吻说问:“文简, 你可记得话本子里是如何描写我的住所?我依稀记得好像是个竹篱围成的小院子,具体的记不清了。”
尘文简垂眸思索,片刻后朝前一挥袖, 谷内顿时风云动荡, 葱郁的竹林清出一片空地,竹竿纵横交错,如捋线织布般垒成一栋结构精巧的两层竹楼, 坐落于江畔,有竹叶野花环绕,仿佛是天然生成的篱笆。
“应当是这样。”他说道。
尘云离当然不会怀疑他的记忆力,何况这院子、这竹楼,根本就是照着自己的审美建造, 即便与话本中有出入, 也是话本的问题,而非现实出错。
他熟练地做下双标论断, 扯了扯尘文简的袖子,而后迈步走进庭院。
院内很空, 尘云离托着下巴忖了忖,很快做好规划。
“谷内水汽充沛,土壤肥沃,适合种菜。这边挖个水池,引进玉蔓江的活水,再在池边开一块菜圃。”
“水池对面多建两间小屋,一间用来放杂物,另一间做厨房——对了,你会搭灶台吗?”
尘文简点头:“可以会。”
尘云离笑着摇头:“那就是不会了,可以找人来帮忙搭。”
“水池、菜圃、杂物间、厨房……”尘文简嘴上念着,手指微动,空落落的小院里立时多出他设想的一应物事,“还想要什么?”
“菜种子、炊具、家具……要在这里过日子,还需要不少东西。”尘云离踱到引入了江水的圆形水池旁,低头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不过别的不着急,你先弄张床榻出来,我要小憩一会儿。”
尘文简一怔,难得有跟不上他思路的时刻:“床榻?”
这倒也不怪他,他本就在黑海中沉睡了万载,加上过去二十年他与尘云离几乎天天往名山大川里钻,餐风饮露幕天席地皆是常事,上回睡床都是好几年以前的事了。如今乍然回归文明社会,他一时反应不过来实属正常。
“对,床,或者榻,哪怕只是用几根木片铺成的台子也行。”
尘云离伸了个懒腰,身体舒展抻直,被幽微天光勾勒出漂亮的线条:“我真的不想再睡地板了……树上也不要。”
尘文简反应过来,笑眯眯地上前,从背后揽住他瘦窄的腰。
“好。”
少顷,尘文简依照记忆里的样式造了一张宽大的拔步床,穷奢极欲地铺上游历期间偶然买到的鲛绡,然后搂着尘云离滚了上去。
修行者的体魄远超常人,尘云离原本还不觉得多么劳累,可一躺到床上,贴着尘文简温暖的怀抱,骨子里便翻涌上一股酸麻涩痛的疲惫感来。
这些感觉轻微而缠绵,如同细丝般的藤蔓缠绕他的骨骼,扎进他的血肉,似有若无却挥之不去,同浓重的倦懒一起重重吊在他的眼皮上,迫使他合眼。
拔步床置于三楼的窗下,窗户并未关严,透过两指宽的缝隙,可以看见谷外一线灰黛色的天。
阴云朦朦胧胧遮蔽了天空,在谷底洒下沥沥秋雨,带来潮湿的风,风里浮散着微冷的草木香。
尘云离在风雨声中辗转睡去,但睡得不沉,半梦半醒间隐约感觉到身旁人动了几次,从本来的将他搂进怀里变为拱进他的怀抱,脸窝进他的肩膀,长舒一口气。
这个睡姿能让他们最大程度地贴在一起,亲密无间,浑然一体。
尘云离意识模糊,却仍觉得好笑,在他背上轻拍两下,不及多想,又被勾进了更深的梦境。
……
秋季雨天适合赖床,两人这一觉直接睡到了深夜。
寐夜城的夜市灯熄人散,谷底小院的灯火却亮了起来。
尘云离裹着裘衣坐在恒定了保暖术阵法的新榻上,一手拎着十多年前夙尘愈留下的药方,另一手抖开一封新来信,两相对比对比后确认出自一人之手,才专心阅读信件内容。
“信上写了什么?”尘文简端着盛有药汤的托盘进来,琥珀色的液体散发出涩口的苦香,旁边隔着一小碗色泽相类的蜂蜜,“夙家主每年一封的例行问候?”
这十多年来,夙尘愈每年都会给尘云离和洛绮芳去信问好,夙家人脉广,加上尘云离没有刻意隐藏行踪,因此他的信总能顺利送到,时机也拿捏得当,不是年就是节。
可这次这封不同,来信时间不年不节的,内容也比从前多了一些。尘云离看完信,眉头一扬,笑着招手示意尘文简过去。
“怎么了 ?”尘文简走到他身边坐下,理了理他鬓角的碎发。
尘云离:“尘愈信里说,他夙家有个后辈天赋不俗,就是性子太傲了,修为还没到火候便闹着要外出游历。尘愈一怕他堕了夙家名声,二担心他行差踏错害人害己,所以想让他离家前先到我们身边待两日,给他一点磋磨,教他为人处世的道理。你以为如何?”
“你答应,我自然没有意见。”尘文简把玩他玉白的手指,“不过所谓的磋磨、道理,究竟要如何给?如何教?”
“这虽然是两个词,听上去也像两件事,但在尘愈那里本质却是一样的。”尘云离眯眼一笑,“那就是用绝对的武力让他明白何为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夙家人不爱打孩子,这份挫折教育,就麻烦你帮他补上了。”
尘文简眨眼:“我?确定吗?”
让他出手,可就不是挫折教育那么简单了。
“没让你出全力,教训一个小孩,又不是向天道开战。”尘云离敲了敲他的额头,不用力,只让人感到亲昵,“你把实力压制到与他同级,再以最快的速度击败他,如果能给他留下几道不致命但特别疼的皮外伤,让他拥有敬畏之心就更好了。”
“这样啊……”尘文简靠在他身上眯了眯眼,若有所思,“不致命但特别疼的皮外伤是吗?我明白了。”
尘云离正要点头,但突然嗅到了一丝危险气息。
“你真的明白不致命的意思?”
“我真的明白特别疼的含义。”
“……”
尘云离的回信送出去的第二日,夙家那位天赋不俗可性子太傲的后辈便驾鹤来到谷底。
他生得龙章凤姿,气质温润文秀,第一眼看不出傲气。
直到与尘云离交谈,他话里话外暗讽尘云离二十年修为停滞在三劫境不得寸进之事,尘云离才从他温文尔雅的皮囊里品出一点讨人嫌的傲慢来。
尘云离微微一笑,收起了劝尘文简下手轻点的心思,转而给已经怒上眉梢的恋人顺了顺毛。
他笑吟吟传音道:“只要打不死,就往死里打。”
“呵。”尘文简冷笑,“你放心,我有分寸。”
两日后,夙家小辈温文尔雅地来,彬彬有礼地去。
离开之前,他给尘云离和尘文简皆执弟子礼,奉上拜师茶,感谢他们对自己身体力行的悉心教导,并表达了以后山长水远,难再相见的遗憾与不舍。
尘云离看他演得专注,试探性问他要不要再留一日。他当即双腿一软,给两人行了个大礼,从他们手中提前薅走过年红包后,骑着仙鹤落荒而逃。
“唉,这孩子不诚实。”尘云离望着那道逃之夭夭的背影一本正经道,“下回再有这种教学活动,文简,你记得加上一门诚实教育。”
尘文简笑道:“好。”
尘云离这话本意是开个玩笑,没想到说完不过两天,夙尘愈新的信件就发了过来。
这一次他洋洋洒洒写了三页,前两页半夸奖尘云离跟他家那口子在世神医妙手回春,把一个傲慢至死的天才磨成了内敛沉稳克制守礼的君子,大恩不言谢,今年再给他们送年货以示感激。
最后半页才进入这封信的主题,夙家有个姻亲听闻此事,也希望能将自家武痴女儿送来磨炼几日,不求使她实力精进多少,让她与强者交手,受强者教导,开阔眼界,亦是好事。
尘云离读完信,看向不远处为自己熬药的恋人:“文简,你愿意答应吗?”
尘文简拎起紫砂壶,将半壶药倒入瓷碗:“可以。你上次说的诚实教育,我这回可以用上吗?”
“当然。”尘云离先是一笑,又冲他端过来的那碗药叹了口气,“你知道这些对我没用。命定的死亡,不会为任何人的意志所转移。”
“我明白。”尘文简撇嘴,用下巴点了点他手里的信,“可你不是想让你的朋友放心吗?”
尘云离愣了愣,攥着信件的手指微微收紧,随即一笑。
“对,我想让他放心。”
十日后,夙家姻亲的女儿端庄有礼地来,骂骂咧咧地走,走前不忘敬拜师茶,跑出几十里了还能听到她掷地有声绕梁三尺的亲切问候。
又数日,夙尘愈继续给两口子送乐子……不是,送弟子,以充实两人无趣的隐居生活。
如此这般过了好些年,受过尘文简温柔和煦教育的后辈们逐渐在修行界崭露头角、大放异彩,也将谷底小院的名声打了出去。
尘云离的隐居之处从世外之境变为阴森恐怖的人间炼狱,一步一劫三步一死,提起来就让少年英杰们直打寒噤。
尘文简则从名不见经传的无名氏变成了活阎王,青面獠牙茹毛饮血,一口一个三劫境修行者,上不封顶,少年英杰们想起他就脑门青脸绿,宁愿雷劫底下走一遭,也不愿讲述与他交手时的任何细节。
修行界从此多出一个无解的怪谈,名为玉蔓江畔谷底小院。
夙尘愈将消息传给尘云离时,尘云离对着那封信看了半个时辰,都没想明白夙家后辈写的那部话本是怎么能把他美化成那个德行。
“人间炼狱,”他指了指地板,再望向尘文简,“活阎王?这帮小崽子当年是不是打少了?”
尘文简:“要一个个拎回来再打一顿吗?”
尘云离忍俊不禁:“暂时不用,就让他们多风光几年吧。”
说着,他胸口忽然涌上一股钝痛,喉间溢出淡淡的铁锈味。
时间快到了。
尘云离不动声色地压下咳嗽的冲动,尘文简若有所觉,起身给他倒了杯茶。
“幻境快结束了?”他问。
尘文简不会将“死”之类的字眼放在尘云离身上。
“嗯。”尘云离俯身枕在他腿上,“我们离开的前一天再打。”
尘文简胸膛里震出闷闷的笑声。
“好。”
第103章 青简月光(完)
又是一年晚冬, 尘云离的幻境之身衰弱到了极限,修为一落千丈,成了卧病在床的病秧子。
命途的终点近在眼前, 死亡的锋矢渐渐逼近, 可这一切都并未影响尘云离的好心态,他甚至还在给夙尘愈写信, 说今年的年货想要两坛屠苏酒。
尘文简在旁为他掖了掖被角:“云离,你可能……过不了年了。”
“我知道。”尘云离笑着点头,神色苍白虚弱, 眼睛却还明亮, “我‘走’之后,幻境就会结束,他不必见证我的死亡, 我也不希望让他提前为我忧虑、悲伤。”
“他只是一个虚幻的影子, 值得你如此费心吗?”尘文简犹豫半晌,还是问出了这句可能令他生气的话。
尘云离却不动气,而是深深看了他一眼:“爱恨嗔痴皆是真实, 唯有皮囊才是虚幻。”
尘文简隐有所得,却不真切,尘云离也没有解释,拍拍他的肩膀让他收心。
“去把你的弟子们找回来吧。”他笑得促狭,“我想看你揍他们了。”
“好。”
尘云离最后的清醒时刻, 充满了尘文简的学生们的鬼哭狼嚎。
他们中的大多数已经是当今修行界的中流砥柱, 个个在外人模人样,不是“先生”就是“前辈”, 结果联起手来依旧无法在尘文简手底下走过三招,纷纷被吊起来锤了个四大皆空。
尘云离看着自家恋人一边暴揍他们, 一边给他们通经伐髓、破除瓶颈,脸上的笑容就没下去过。
尘文简仍然不明白他为何对一群幻境产物如此偏爱,但在离去之前,还是与他做了相同的事。
黄昏时分,雪又下起来了。
尘云离抿了口最后一杯弟子茶,目送弟子们勾肩搭背、一瘸一拐地走出小院,消失在远处的余晖中。
他深深呼吸,冰凉的空气涌入肺部,让他浑身发寒,好似被冻进冰块。
尘文简回到他身边,展开外袍将他裹进去,不用法术,单靠体温驱散他身上的寒意。
“时间到了。”尘文简亲吻他的耳尖,“我在外面等你。”
“嗯,时间到了。”
尘云离闭上眼,只来得及应这一句,意识便陡然跌入一片深沉的黑暗。
浓稠的暗色犹如厚厚的雾气,将他环绕淹没,剧烈汹涌。
他行走于虚空之间,每踏出一步,脚下都会荡漾出水波般的纹路。这些纹路朝着相同方向延展,仿佛是在为他指明道路。
尘云离初时有些茫然,直到眼睛被下方亮起的光芒晃了一下,才发现自己手里紧紧攥着一盏提灯。
圆形的玻璃盏在空中轻轻摇晃,光线如细丝,将他周身三米内的黑暗冲散,映清脚下铺展成路的涟漪。
尘云离的心瞬间安定下来,提灯走向有人为他铺好的路。
这条路很窄,很长,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单调又广袤的空间拉长了本就难挨的时光,无趣到了顶端又会生出一种近似生理性反胃的烦躁。
尘云离此时正被这种烦躁包围,原本平缓的步伐也变成急促奔跑,脚步声凌乱地回荡于四周,再反射成回音撞上他的耳膜,带起隐隐的痛楚。
但慢慢的,他的烦躁也在匀速流逝的时间里被一点一点磨平,到最后,他所有举动都变为机械式的本能,眼里心底只剩下一个目标,就是走出这片黑暗,走到注定好的终点。
有人在那里等他。
……
“轰——”
千年未有之混乱星相在浓黑的雷云里接连闪动,如同劈开混沌的剑光,凌锐又杀气骇人,比凶暴的雷霆更使人胆战心惊。
天道式微的时代灵气枯竭,修行者、仙魔妖都成了志怪话本里的符号,这种怪异暴虐的天相则被统一称为天灾,见者无不惊惶。
黑云在高空聚成漩涡状,中间一块空心区域是晴朗的夜空,原本只存在于星象图中难得一见的星辰争相浮现,熠熠生辉。
这一场景不仅令普通百姓震撼,或下跪高呼信仰的神灵之名,或惴惴不安,为自己过往的恶行恶举仓皇惊惧。
更使得天子失色,连夜召集天下各处擅长观星占卜之人尝试解读,以安自己与臣民之心。
这场星辉闪烁的雷暴雨下了整整三天,五湖四海无有不受波及之处。
所幸雨水解了北方大旱,也并未在南方酿成洪涝灾祸,倒是压下了初露苗头的“天子不仁,上苍降祸”的流言。
而在暴雨停息后,各地由此而起的骚乱也随之平息,唯独一心钻研星相到有些走火入魔的那群观星术士,仍在兢兢业业地探寻这次奇诡星相的源头。
他们中的绝大部分由于学艺不精,摸索不出个所以然来,可也真有真才实学的人靠着过硬的本事与一点运气,捏住了那根至关重要的线头。
“就是这里了。”
黄阳山深处,一名身着灰袍的年轻男子背着几乎与自己一样高的背篓停在溪畔,弯腰揪了三根长短不一的苇草比划几下,似乎是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脱口而出。
他紧了紧扎起的裤腿和袖口,循着溪水上游快步跑向其发源地,不多时,在穿过一片树林后,一口水潭映入他的眼帘。
水潭不大,椭圆形,看着很深,水色清寒冷翠,一眼却望不到底。
男子小心翼翼地走近,沿着犬牙差互的石岸逡巡一圈,越看越是心惊,顾不得其他了,当即就坐在地上,从背篓里掏出笔墨砚和一卷空白书简,“唰唰唰”记录起来。
大奕九年冬,奇诡星相消失三日后,吾以师门观气术溯其源头,寻之,见寒潭,岸上奇石林立,参差若星图,记之,附寒潭图与三日前星相图比对。
落款——观气门徐书。
在文字后方仔仔细细画上寒潭图样,再描上星相图,徐书松了口气,将竹简收回篓里,摩拳擦掌活动筋骨,准备靠近水潭。
他每一步都迈得小心谨慎,仿佛前方是什么龙潭虎穴,并且越走越能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压迫感,沉甸甸地摁在他心头。
徐书原以为那是自己过度紧张生出的幻觉,直到手臂和面颊几乎同时传来撕裂般的刺痛,他摸到一手血的同时,看见臂上数道皲裂的细长伤痕,才反应过来自己真摊上事儿了。
没有过多的犹豫,徐书扭头就跑,怕耽误自己逃跑,他还以最快速度扔下背篓,突出一个干脆利落。
然而这时候跑已经迟了,寒潭平静的水面突然震颤出无数波纹,这些波纹冲向水外的天地,在半空交织错落,眨眼间织成一张细密的网。
不知算不算幸运,徐书正好位于这张网的中心区域,侥幸没被那些半透明的锋锐线条扎成马蜂窝,可他也无法脱身,只能维持一个静止的张牙舞爪动作,如同黏在蛛网上的蚊蝇,狼狈且缄默地等待命运的审判。
难道他要为“真相”献身了吗……
徐书拧着脸苦哈哈地想,随即破罐子破摔地看向被“网”住的水潭——反正都要死了,与其糊里糊涂,不如做个明白鬼!
下一刻,他听见了锁链在水底摩擦碰撞的声响,空幽、遥远,如同从另一个世界缓缓荡开,带着一点鬼气阴森,却意外的并不令人畏怖。
徐书睁大眼睛,很快,水面便翻滚着像两侧分开,像是打开了一扇通往未知处的门,门里涌出寒冷的微风,只是擦着他的右半边身子掠过,他便感受到一种连灵魂都似被冻结的阴冷。
紧随其后的是机括运行的轻响,冰冷、整肃、机械而规律,越来越清晰。
一口以银灰色金属打造而成的棺材就这样被那看不见的机关运至水上,棺盖犹如绽放的花朵般层层打开,露出其中长眠不醒的身影。
徐书目瞪口呆,不等他反应过来,垂在身侧的手忽然被什么柔软冰凉的布料擦过,同一时间,他听到悠长沉静的龙吟,如惊雷在耳畔炸响。
刹那间天地失色,烈日被阴云盖过,雷声轰鸣,暴雨滂沱。
徐书是观气门弟子,一生追逐天地自然、日月星辰的奥秘,对于冥冥之中不可说不可近的道也隐有牵连。
这一刻,他能模糊地感知到那幽深晦涩的大道在颤动、崩裂,甚至可以嗅到一丝衰朽的气味,与难以言喻的怒气。
那种感觉大概就像……一位年迈失权的大家长在冲夺了自己权力还专门到自己面前耀武扬威的后辈发脾气?!
徐书的推测……或者说胡思乱想到此终结,他只觉得浑身一痛,眼前一黑,便就地昏死过去。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他迷迷糊糊地看见的最后一个画面,是棺里的人手指动了一下。
死生轮转,大道倾覆,仿佛皆在那根手指下了。
……
尘云离这一觉睡得很沉,很漫长,以至于苏醒时,身体和灵魂都仍浸没在梦中那片漫无边际的黑暗里,久久无法真正醒转。
他的脑海中空空荡荡,仅存的记忆就是“有人在等我”。可等他的是谁,在哪里等,为何要等,他却都记不起来了。
直到听见那声清亮悠远,冲破九霄的龙吟。
龙……
龙尾……
生着龙尾的人……不,魔。
他叫什么?
好像姓……尘?
尘……
尘云离涣散的双眸渐渐聚焦,眼底光芒一寸一寸亮起,磅礴的记忆浪潮也随之呼啸而来,繁乱又蛮横地冲击他刚刚复苏的意识,令他头痛欲裂。
就在此时,一片阴影从头顶落下,冰凉的手指携着霜雪的冷气,如同自月轮上裁下的一块玉片,蒙住了他的眼睛。
“别怕,别急。”低沉瑰丽的嗓音流入他耳里,本该是寒意深重的质感,却泛着温柔的涟漪,“我在这里。”
杂乱无章的心绪瞬间归位,尘云离重新闭眼,却完全恢复了清醒。
他握住那只手:
“嗯。”
“我回来了。”
第104章 人道兴盛(一)
尘文简将尘云离从棺中抱出, 垂眸扫了一眼潭面上的空洞,挥袖将之抹平,连带底下的机关一起。
紧接着, 他又撤去守护水潭的法术, 把那个昏迷在地的倒霉蛋送到百里之外的官道旁边。做完这些,他才抱着尘云离施展纵云术离开。
从幻阵中苏醒后, 尘云离只清醒短暂一刻便又陷入沉睡,所幸这回睡得不久,还在路上就醒了过来。
尘云离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 一抬头就撞进尘文简低垂的眸子, 幽深冷邃的深蓝色,如同他曾经栖身的黑海,结着寒森森的冰。
不过在迎上尘云离的视线后, 他眼底的寒意又以极快速度褪去, 眼波温柔,如海上月光,圈着人半梦半醒的意识, 将他从遥远的幻境带回当下。
“我‘睡’了多久了……”尘云离在他肩上蹭蹭,略带沙哑的嗓音听上去像是撒娇。
“距离幻境时间线约莫——”尘文简略略掐算:“二千余年。”
两千年……倒是比第一重幻境过得还久,应该也远远超出了洛绮芳的估算。
尘云离直起身,本想从尘文简怀抱里退开,但他手一紧又把人捞回去, 尘云离挣脱不得, 也就不强求了。
“我感觉……”他半倚着尘文简,随着身体感官逐渐复苏敏锐, 某种若隐若现的束缚感也如潮水般袭来,“这片天地‘沉重’了很多, 很多法术还记得,却用不出来,就连法力也……”
话到此处,尘云离顿了顿,张开右手尝试施展御风术,原本可以唤来一阵狂风的法力吐出去,得到的却仅仅是掌心一团不大的风涡,糊人脸上大概只能吹乱他们的刘海,没有任何杀伤力可言。
要知道,幻阵后期的他虽然修为一落千丈,但现实里的他依然是三劫第三境,哪怕只是随手一击,也不该弱成这样。
“嗯,这就是天道式微的时代。”尘文简顺了顺他落在胸前的发尾,“几乎没有人能够踏上隐没于浓雾后的修行之路,而现存的修行者,也会受到无与伦比的限制。”
“那你呢?你有被影响吗?”
尘云离脱口而出,问完才反应过来,天道式微,是冥冥之中那股至高意志的安排,或者说规则运转的必然。他跟天道是同根同源的存在,此事对他的影响必定是最大的。
他如今还能保持清醒、运用法术,恐怕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看到尘云离眼里的担忧,尘文简笑了一笑:“不用担心。我的实力虽被削去九成九,可也不妨碍带你纵横世间,逍遥度日。”
“谁担心这个。”尘云离白他一眼,“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真的没有。”尘文简低低笑道,笑意从胸腔里震出,带着莫大的愉悦,“别紧张,现在,你才是应该好好休养的那个。”
话音未落,他收了纵云术,搂着还想继续追问的尘云离落入下方的人间,扑面而来的风与云雾将尘云离未出口的话堵回去大半,剩下的小半被他及时以吻封缄。
……犯规!
时值大楚昭帝三年,天下太平。
江南不算繁华地带,这里多山多水,小城林立,路难开,因而与外界的往来不多,很多犄角旮旯里的小镇子依旧维持着天生地养的原始形态,除了民风淳朴、山清水秀、生活安稳,几乎再找不出别的优点。
但这三个优点本就属于世间绝大多数人的追求。
鹿镇位于江南的最南方,三面环水,剩下一面是山,地理位置堪称陆地上的孤岛。镇子的主体被弯曲盘绕的水径分切裂解,民宅田地在水上星罗棋布,独特又古朴。
尘文简在这里购置了一栋小院,就处在一块沙汀上,屋外草木丰茂,水鸟啁啾。
屋子提前打扫过,被褥都是新的还晒了几天,绵软暖绒,尘云离趴上去就不想起来,在床上赖了好几天,直到把长久沉眠的“后遗症”都清干净,双脚才有重新落地的机会。
尘文简也惯着他,两人黏黏糊糊腻腻歪歪了个把月,终于在立秋这日打开紧闭的家门,结束这场短暂的“隐居”,重回人间。
“哗啦!——”
尘云离刚跨过门槛,就听见前方响起一阵水声,是木浆挑开水面的轻响,在清晨听来尤为悦耳。
他望向声源处,只见两岸水草攒成的细窄水路上漂过一叶竹筏,划筏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眉清目秀,眉宇间带点书卷气,与他对上眼后立刻扬起个爽朗笑容,挥手向他打招呼。
“嘿!新来的邻居,早啊!——”
少年把竹竿一拄,竹筏停在了尘云离对面:“你搬来都快两个月了,今天还是第一次出门吧?”
尘云离对这活泼孩子挺有好感,上前几步,提了提被草间露水沾湿的下摆。
“是啊。之前和家里人长途跋涉来到此地,太累了,便多歇了几日。”他说,“对了,这附近有集市吗?我想采买些食物。”
“存货空了吧?嘿嘿,你们两个月没出门,倒也正常。”少年笑道,“我叫白皑,白雪皑皑的白皑。离这里最近的集市在两里以外,只能走水路,我正好要过去,搭个便船吗?”
“尘云离,我家里那位叫尘文简。”尘云离指了指后方,“便船就不搭了,不过既然顺路,能不能麻烦你帮我买点东西?放心,跑腿费不会少你的。”
白皑摸摸脑袋,指着对面沙汀的小院子说:“不用那么见外,咱们真是邻居,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帮带东西而已,小事。你要买什么?”
尘云离摸出尘文简给的钱袋,点了点,掏出拇指大的一块银子抛过去:“集市上有什么好吃的都给我来一份,新鲜果蔬、鱼肉各买几斤,还有各色调料也都来一份。另外,你今天买东西的费用也从这里扣,若是有盈余的再买糖糕点心,散给附近的孩子们。”
白皑手忙脚乱地接住银子,对着阳光一瞧,“嚯”了一声:“这些钱够搬空大半个集市了,我……”
“别客气,我们是邻居,不用见外。”尘云离用他的话将他的拒绝堵了回去。
看着面前人笑眯眯的模样,白皑知道他不是瞎客气,一乐,大大方方收下银子。
“行,你就在家等着吧,我对美食略有研究,保证把鹿镇所有好吃的都给你搜刮过来尝鲜。”
尘云离:“……啧,用点好词。”
白皑嘿嘿一笑,悠哉悠哉地支筏而去。
鹿镇是个小地方,即使要买的东西很多也花不了多少时间,尘云离只在门前等了半个时辰,那架竹筏便慢慢悠悠晃进了自己的视野。
白皑跳上岸,帮他把东西搬进院子,顺道挨个给他介绍自己买了什么,以及给一众吃食排了个美味排名。
尘云离道谢后想留他吃饭,他却摆摆手,说还有事没做完,潇洒离去。
“这小子,倒是蛮有侠气。”
尘云离摇头笑了笑,关好门,不经意瞧了眼天色,发现将近中午,然而尘文简还没起床,就连刚才他与白皑的对话都没能惊醒他。
不对,他那么警觉一个人,怎会睡得这般熟?
尘云离眉头一皱,抛下满地尚未整理的物品快步上楼,转进屏风正想喊尘文简的名字,就见房中不知何时起了一层雾,潮湿朦胧,带着些许草木燃尽后的气味。
雾气里有一道修长的影子,若隐若现地浮动、闪烁,忽明忽灭。
尘云离定睛一看,那竟是尘文简龙尾的形状,所谓的忽明忽灭也并非他的错觉,而是尘文简的尾巴正在……重复时而消失,时而凝聚的过程。
并且这个过程的变化速度一直在加快,消失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他的身体出问题了!
脑海中冒出这个念头的瞬间,尘云离血都凉了,想也不想就扑进雾里,朝床铺的方向冲去。
随着他的靠近,薄雾突然剧烈翻涌起来,像沸水般朝两侧滚滚分开,而后如龙吸水一般快速倒流进尘文简体内。
尘云离扑到床边时,最后一缕雾气没入尘文简的肌肤,他紧闭的眼睫颤了颤,缓缓掀开,露出灰蓝色的瞳仁。
“你的眼睛!……”尘云离攥住他的手,微微颤抖的指尖覆着掌下冰冷的温度,仿佛握住了一块冰,“文简……尘文简!你到底怎么了?!”
尘文简瞳孔涣散地望着他半晌,眸光渐渐聚焦,眼珠上惨淡的灰白色也慢慢褪去,变回原本深邃澄清的色泽。
他反抓住尘云离的手,笑道:“没事。天道衰微对我的影响又加剧了,不过没关系,于我性命无碍。”
“……你的双腿刚刚变成了尾巴,看上去快要消失了。”尘云离板起脸道,“你的身体到底出了什么状况?别瞒着我,如果再撒谎或者避重就轻,我们这道侣就做不成了。”
尘文简顿时露出软肋被捏死的表情。
“我……我真的没……好吧,我也不知道。”
挣扎着坐起身,尘文简在仔细观察尘云离的神态过后,无奈选择了坦白。
他低头,将额头抵在尘云离肩上,一手握着尘云离的手指,另一手抚上心口,微微蹙眉。
“从幻阵中脱身之后,我的神识回到本体,得以真正意义上地苏醒。也是在那时,我发现这一世天道沉寂,而我虽未被强制沉眠,实力却削弱得厉害,灵魂之上也……莫名出现一道伤创,像是被人生生撕去一部分,令我的身体不可逆转地衰弱下去。”
“灵魂上的伤创?”尘云离拧眉,担忧之余又生出一种古怪的疑惑,“你诞生后不久就一直长眠至今,谁会伤你?又有谁能伤你?”
“不清楚,或许这道伤亦是源于天道的衰落,毕竟我与祂同生同源,自然也该同死同灭。”
尘文简摇头,压着心脏的手垂落,松松地环在尘云离腰上。
尘云离抿紧嘴唇:“有办法治吗?”
“没有吧。”尘文简淡淡道,对于自己的伤,他很是漠然,在意程度远不及尘云离那句威胁,“或许等到下一个修行大世,我便会因天道复苏而自行恢复。”
“是吗?”尘云离稍微抬首,盯着眼前的虚空,“我不这么认为。”
话音一落,系统就跟触发了关键词似的瞬间出声接话:“第三阶段任务——为你的道侣治好神识之创。”
“什么?”尘文简听不到系统的声音,却敏锐觉察到尘云离的语气不对。
“我说,你的伤能治。”尘云离抬手覆上他的后脑,“我们得找到这个治疗方法。”
……
神界,数据海内。
“差不多了。”
神王立身光明的那一侧海面,身上的织金长袍迎风猎猎作响。
他眯起眼,盯着对面那片暗无天日的海域,露出一抹笑容。
“第三个任务世界通过数据海连接现世的法则,所有性质和现实无异,也与现实一致,即等同于真实世界,而非只是一段数据。”
“两重幻阵的相处让你们相爱相亲,感情基础打好之后,你的神识彻底稳固下来,而你也将完全融入那个世界,成为其中一员,暂时脱离神王这一身份。如此,我们就可以进行最后一个阶段的疗程了。”
在现实中将尘文简自神王这一概念中剥离,他的伤就不再是位格极高的“概念伤”,有了治疗的空间。
至于治疗的方法……
“既然是真实世界,那自然就是天道衰微,人道兴盛。而世间唯一的原初之魔本就介于天人之间,两方法则都能对其产生影响。只要补上人道唯一的缺口,你将不再受天道衰退的影响,那道伤也就自然而然痊愈了。”
神王负手,天光笼罩下的身影略显透明,像个人形的肥皂泡,仿佛下一秒就会破灭。
“你们可得把握好这仅有的机会啊……”
他看了看自己透光的手,无奈摇头。
“毕竟……就算是我,也制造不出下一次天时地利人和齐备的‘手术’了。”
第105章 人道兴盛(二)
尘文简窝在尘云离怀里略作调息, 身下的龙尾渐渐淡去,重新化为人腿。
尘云离在他腿上摸了一把——实体,而且没有消散的迹象。
尘文简轻笑:“云离, 你是在占我便宜吗?”
“……检查而已。”尘云离清了清嗓子, “我们交换一下想法吧,关于如何解决你现在的状况。”
“想法么……”尘文简收起玩笑的心思, “我倒是有一个想法,不过尚无法确认。”
相较于尘云离的过度担忧,他本人其实不太在意此事。
天道恒存, 原初之魔不灭, 以尘文简的位格,除非有伟力将整个世界瞬间磨灭,否则世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伤害他的性命, 最多跟天道一样沉眠养伤, 等待下一个大世。
可他遇上尘云离之后,便不想再回到浑浑噩噩的蒙昧、沉睡状态。
他们约好了永不分离。
尘文简一刹那的杂念已经飞越沧海桑田,还是尘云离扯着他的衣袖追问, 才让他回神。
“什么想法、说给我听听!”
尘文简长睫一垂,随即抬首望向窗外连绵的天。
方才的万里晴空不知何时蒙上了几片阴云,如同人心底的阴霾被倒映在了天空。
“我怀疑,这一世的天道出了点问题。”
乍然一声惊天霹雳响彻寰宇,在惨白的电光中, 天色迅速黑了下来, 大雨滂沱而至。
尘云离淡定地扬了扬眉眼:“你好像说了句让天道很不高兴的大实话。”
“不必理会,死要面子而已。”尘文简比他更淡定, 甚至有种习以为常的漠然,“我与祂出自同源, 虽然并非一体,却能模糊感应到对方状态。它此时的状态在我的感知里很糟糕,不但虚弱,而且是残缺的。”
“残缺?”尘云离讶异,“是……我理解的那种残缺吗?”
尘文简点头:“祂缺失了一部分法则,很重要的、几乎连通天人两道的基石一般的法则。但具体是什么,我暂时还没有头绪。”
尘云离皱起眉头,摩挲着下巴沉思:“你能与天道交流,直接问祂吗?”
“不能,问了祂也不会说。”尘文简掐指算了算,无奈地捏住鼻骨,“人道并无意志,同样问询不了。”
尘云离一转念,有了主意:“既然无人可问,那我们先用排除法大胆假设一番。”
“嗯?”尘文简微笑,“排除法是什么?怎么用?”
“是什么先别管,我问你答。”尘云离的语气严肃起来,“你说天道缺了一块非常重要的法则,那这种性质的法则一共有几种?”
“倒是不多。”尘文简深思,“如果不做细致分类,天道法则实际上只有两种——生、死。”
往大了说,日升月落是一个周期的“生死”,沧海桑田是一个时代的“生死”。往小了说,自然规律、万事万物周而复始,也是一种生死轮转的过程。
从广义而言,生与死的确就是天道的基石,也是人族大道的基石。
“‘生’很好分辨,是摆在明面上的法则,倘若出现问题,整个世界的运转都会陷入停滞。”尘文简道,“目前看来,这个时代人道鼎盛,生机勃勃,‘生’法则仍在正常运转。”
“那‘死’呢?”尘云离问道。
“死……”尘文简顿了一下,“不好说。”
小到草木枯荣,大到季节更替,“死”法则皆贯穿其中,又难觅踪迹。
要判断是否是这半块大道基石出了差错,没个确切的方向是很难精准找到病症的。
想到这里,尘文简的神情变得有些沉郁和凝重。
尘云离却依然平静:“如此说来,天道缺失的法则大概在‘死’上?”
“嗯,可能性很大。”尘文简叹了口气,抬眼见他若有所思,忽然感觉他们两人的角色定位似乎反了过来。
以前总是尘云离被麻烦纠缠,而尘文简是出谋划策的一方。
现在麻烦缠身的人成了尘文简,尘云离竟也意外的可靠。
尘云离没有察觉他陡然跑偏的思绪,分析道:“既然如此,我们可以将调查方向暂时定在这里。此世天道式微,天道的‘死’应该与自然规律这种大而广的东西相关。至于人道的‘死’,那就简单了——文简,你有办法确认人间的轮回是否还在正常运转吗?”
“轮回?”尘文简一愣。
“对,轮回。”尘云离托着下巴颔首,“生死轮转是为轮回,人族之所以能长盛不衰,轮回功不可没。这也是唯一连接天道和人道的生死规则,我……”
“等等!”尘文简难得在他话还没说完的时候出声打断,“轮回……是什么?”
尘云离愣住,问出这个问题的尘文简同样看着他一怔。
两人面面相觑半晌,尘文简捏了捏眉心:“让我想想……轮回……轮回……对,世上的确应该有这种规则,否则人族死后魂无归处,新的人族也无法降生,维持人道运转……但我为什么对这个词语感到如此陌生?而且……我似乎想不起来它的运行方式了……”
“……”
尘云离拉下他越揉越焦躁的手拢在掌心,平静的眸光望入他眼底,令他莫名烦闷的心绪迅速归顺齐整。
“不要着急,也别紧张。”他抚上尘文简的脸,拇指压在他面上,安抚地摩挲一下,“答案已经出来了,不是吗?”
尘文简在他指间蹭蹭。
“对,答案已经出来了。”
……
午后,尘文简因发现了天道残缺的真相而受到剧烈反噬,所幸并无大碍,只是又昏睡了许久。
生病的人总是很粘人,神魔亦不例外。
他非缠着尘云离陪睡,拒绝就赖在人怀里不肯撒手。
尘云离让他缠得没办法,本想着陪他眯一会儿,等他睡熟再悄悄离开,下楼去整理白皑买回来的那些东西。
结果这一眯,直接就眯到了傍晚。
尘云离睁眼看到窗外挂着的半枚夕阳,人都麻了。
他揉揉头发,偏头看向靠着自己手臂熟睡的尘文简。
他睡得安稳又安心,暂时看不出苏醒的迹象。
尘云离没有吵他,小心翼翼地将他从自己怀里挪出去,又在他臂弯间塞了一截被子,才轻手轻脚地下床。
他快步下楼,把院中散落的食材、小吃等物分门别类地放入厨房旁边的杂物间,随手捏出个保鲜保温的术法扔进去,就算整理完毕。
一通忙活下来,最后一抹余晖擦着他的鬓角没入地平线,夜幕降临。
一弯下弦月挂在半空,冬季的霜色结在两端翘起的弯钩,洒下的月光也带着凛然寒意。
尘云离忽然觉得有些冷,拢了拢衣领,准备出门四处转转。
如果轮回真的出了问题,夜晚的人间必定百鬼夜行,这是最简单也最直观的探查方向。
“吱——呀——”
他缓缓拉开木门,滞涩的摩擦声骤然惊响,比白天听来更加刺耳尖锐,隐约透出不祥意味。
尘云离迈出门槛,一边走一边举目四望。
他们住处所在的沙汀仍旧宁静,如刀的冷风刮过这里,似也被层叠深厚的草木过滤出一丝温柔,枝叶婆娑间发出“沙沙”轻响。
但沙汀之外的世界,与白日相比仿佛换了个模样。
狭窄的水径上溢出幽幽蓝光,溪水清澈,水下沉淀了一重又一重的蓝色萤火,随水波流动闪烁,充满阴森鬼气。
以这条小溪为界,溪水对面的天地人间都笼罩着一层奇诡的蓝紫色,或深或浅,如帷如帘,光幕之下便是无尽的死寂。
尘云离尝试运气,他的修为大抵恢复了五成,在三劫第一境左右,够用了。
他从储物法器中取出一盏提灯,原本暖黄色的灯光忽然闪了闪,变为深蓝色,犹如鬼火。
尘云离探手触摸灯内的火焰,一股森寒刺骨的力量自指尖钻入五脏六腑,那一瞬间,他居然感受到了一种冻结灵魂的寒冷,若非及时以灵力将其驱逐,他怀疑自己真的会被冻伤。
饶是如此,在寒气离体后,他张开嘴,呼出的气息还是冰冷的雾状。
尘云离盯着提灯思索半晌,没有选择收起它,而是把灵力汇入掌心以作防护,提着灯继续往前走。
他的头一个关隘是隔开沙汀与外界的这条小溪。
溪水清澈,蓝火灼灼,看似一切都摆在明面上,没什么危险。
但笼罩水面的那层幽蓝色泽,却令尘云离想起了一个名字。
忘川。
阴司冥府最出名的两条水源,分别为黄泉、忘川。
理论上它们应该同出一源,只是因为流经区域不同才有不同的名字。
既然同源,那么危险程度也是一致的。
黄泉和忘川之下都镇压着无□□回,不得解脱的厉鬼。
这条小溪肯定不是那两条水源的主干,最多算条支流,但哪怕是支流,对于普通人而言也足够恐怖了。
尘云离深吸一口气:“让我看看你到底是不是我所想的那个存在,如果是……那这个人间,麻烦可就大了。”
白日红尘,夜间冥府。
这不止是轮回出了问题,这是整个人道生死体系紊乱的大事,稍微处理不慎,全世界一起暴毙一起做鬼,天道人道手拉手殉情,新的大道——鬼道,将会踩着祂们的尸体主宰天地。
做鬼不用愁生老病死七情六欲,固然轻松,但他还是更喜欢温暖热闹的人间。
尘云离握紧提灯把手,一手拎起衣摆,踏上溪面。
几乎在他脚步落下的瞬间,溪水之下的蓝火猛地炸开,万千火星冲出水面,像一道被炸碎的帷幕。
同一时间,无数只干枯瘦长的鬼手自下方探出,密密麻麻挤满了整条水径,狂乱地挥舞、抓挠,张牙舞爪地抓向尘云离的脚。
“带我出去……带我出去……!”
“血肉!是新鲜的血肉!”
“我没死……我死了……我没死……我死了……”
“痛啊……痛啊……”
“好恨……好恨……同归于尽吧……”
“你凭什么能活着……你凭什么还活着……”
“我死了……我没死……我到底死没死……”
“恨啊……”
凄厉而混乱的尖啸冲破耳膜,电钻般直往尘云离大脑里钻,他才听了不到两秒,就感觉脑袋胀痛,烦躁得想杀人。
三劫境灵力悍然爆发,宛若风刀霜剑般剐过小溪,将所有鬼手拦腰斩断。
然而水下厉鬼的数量是过去成千上万年积累下来的,近乎无穷无尽。
他割了一茬还有无数茬,根本除不尽。
更糟糕的是,这种做法还引起了厉鬼的暴乱,很快,探出水面的不再只是鬼手,还有一颗颗皮贴骨头的干枯头颅,凹陷的眼眶里盛着幽暗的鬼火,阴恻恻地盯住了尘云离。
“恨啊……恨啊……”
“下来陪我们吧……下来陪我们吧……”
“我没死……我死了……我到底死没死……”
尘云离望着脚下数不清的厉鬼,耳畔掠过庞杂而又凄惨的嚎叫。他并不惧怕,反而还有心情疑惑——这些嚎叫里是不是混进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就在他被众鬼包围,一场大战即将打响之际,背后突然响起木浆划破水面的水声。
“哗啦啦——哗啦啦——”
尘云离回头看去,竟是白皑撑着一架竹筏缓缓行来,竹筏前端立着一个灯杆,上面挂着的灯笼……光是黄色的。
“尘先生?这大晚上的,你怎么出来了?”
尘云离未及应答,就听哭嚎声霎时静止,脚下的鬼手鬼头迅速缩回水里,动作快得仿佛即将被木锤砸头的地鼠,就连水底铺着的蓝光也以极快速度消散一空。
尘云离:“?”
周遭变得清静且“干净”,唯独一道声线还执着得鬼打墙似的嘟囔:
“我死了……我没死……我到底死没死……”
白皑将竹筏划到近前,把撑杆往水里一拄,还没来得及张嘴,就因这幽怨的声音一愣:“什么人在说话?”
尘云离:“……”
第106章 人道兴盛(三)
尘云离上下打量竹筏上的少年, 目光在他身前那盏黄色灯笼上停留片刻,谨慎地没有开口。
白皑挠挠头,倒也没急着解释, 握住竹竿朝水里一撩, 清亮的水声顿时回荡四方,伴随着大蓬水光在空中四溅, 那个一直执着地念叨“我到底死没死”的家伙便挂在竹竿一头,被他捞上了竹筏。
那是个半透明的人影,相貌平凡年轻, 虽然也是鬼魂, 却并无厉鬼的戾气,抬头看向身边两人时眼中还带着些许迷茫。
白皑看着他叹了口气,似乎知道他是什么状况, 撑着杆朝尘云离招手。
“尘先生, 你也先上来吧,踩着水面不安全。”
尘云离垂眸看了一眼脚下风平浪静——看似风平浪静的溪水,不置可否地登上竹筏, 隔着那个鬼魂与他相对而立。
白皑看看他再看看仍旧在絮叨同一句话的鬼,抓耳挠腮,仿佛是在苦恼该从哪里开始解释。
好在尘云离并未让他苦恼太久:“阴司冥府,是吗?”
白皑一愣,反应过来后愕然瞪大双眼:“你怎么……你有记忆?”
这小子看着单纯, 其实精得很, 故意隐去了“记忆”的内容,不着痕迹地试探尘云离。
尘云离没有点破, 颔首道:“如果你指的是轮回和承载轮回、予死者归处的冥间,我确实记得。”
闻言, 白皑长长松了口气。
“那就好办了。等我将他送过去,再跟先生你详细说明情况。”
“送去哪儿?”尘云离环顾四周,放出灵识感应少顷,“这里看上去像是地府,却没有收纳亡魂的所在。方圆数百里内,唯一多出的建筑就是一座茅草屋……嗯?”
神识触角刚刚探到那座茅屋跟前,就见昏暗的门窗内倏然亮起烛火,与竹筏上的灯笼灯光颜色一致,温暖炽热。
光芒闪烁,在虚空间催生出一种微弱而不容抵抗的阻力,尘云离的神识不得寸进,只能隔门一窥,看不真切。
“先生发现了?”白皑挠挠鬓角,将竹竿拄进水底往后一撑,竹筏便慢慢悠悠往前挪移,“对,我要送他去的地方正是那座茅草屋。”
那鬼魂抱头蜷缩竹筏一角,无意识远离了灯笼光线的笼罩范围,嘴里喃喃着“我到底死没死”,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行为。
尘云离伸手自他头顶抚过,掌心擦出一片寒意,浅淡的白霜凝结在他指尖,他往灯下一递,便又消融于无形。
“他的魂体十分虚弱。”试探过后,尘云离碾了碾犹在发凉的手指,“但并非亡魂,更像是生魂。”
亡魂是死去之人的魂魄,而生魂则是人还活着的时候灵魂离体,表面相同,但本质是生与死的区别。
白皑点头道:“对,他是生魂。不仅是他,夜里的我,以及天下绝大多数的人在夜间都会生魂离体,在阴间游荡。至于真正的亡魂——先生刚才也见过了。”
“水里那些?”
“水里那些。”
尘云离看着不远处的鬼魂沉默半晌:“这里距离茅屋还有一段不短的路,先大概和我说说……这个世界都出了什么问题吧。”
白皑听到“这个世界”四个字,眼眸幽深一瞬,旋即微笑道:“好。”
这些事说起来复杂,其实总结下来不过一句话——轮回隐没,生死失序,阴阳错乱。
约莫百年前,掌控人道生死轮转的轮回大道消失。在那之后不久,天地便陷入阴阳交融的状态,白日是人间万丈,入夜后就成了无垠幽冥。
人间和阴冥融合的结果,就是人族也被迫陷入生死共存的状态。白天是人,夜间入梦后则生魂离体,变作阴间的“鬼”,漫无意识地游荡,直至天亮后才会回到躯壳,忘掉前夜经历的种种,继续无知无觉地生活。
而真正的鬼魂由于不能轮回,又没有去处,便逐渐染上戾气,化为凶鬼厉鬼,肆虐八方。
所幸世界虽乱,却还有一些人没有受到失序天道的影响。这些人中不乏实力强大、聪慧多谋者,他们联起手来指定了一套方案,代替原本的人道维持人界运转。
“这套方案牵涉极广,譬如打通各处水道,引黄泉水进入天下各系水脉支流,镇压恶鬼。黄泉水白日不会显化,并不影响正常使用,恰好鬼魂也只在夜晚现身,两方就这么对上了,后者被镇压得死死的。”
白皑的语气中满是钦佩。
“除此之外,完成这一壮举的那位大能还将普通人中未受影响者聚拢起来,组建成夜巡卫,在夜里巡逻检视,保护无辜之人的生魂,震慑不安分的厉鬼。喏,这架竹筏与这根撑杆便是他亲自炼制的镇鬼法器,传到我手里已经是第三代了,威力丝毫不减。”
闻言,尘云离想起他划筏出现后众鬼退避的场景,露出了然之色。
“像他这种误入厉鬼堆里的生魂,就属于你们夜巡卫救助的对象?”
“准确地说,我们帮助的是所有遇到危险的生魂。”白皑辗转望进尘云离眸底,“像先生这样夜里生魂不离体,跟我们一样神智清醒,且保有轮回、阴司相关记忆的特殊之人,我们不仅救助,亦会吸纳。”
尘云离听出他话里的招揽意味,笑了笑:“我还有一个问题。”
白皑精神一振:“先生请说。”
“为什么人们会忘记与轮回有关的事情?”
“这……”白皑目光闪了闪。
“不能说?”
“不是。”白皑连忙摇头,“是……不好说。虽然那几位大能对此做过研究,但得出的答案是否准确,他们自己都不敢肯定。”
尘云离问:“他们的答案是什么?”
白皑深吸一口气,抬手指向头顶。
“天道失常,人道失序,因而生死……失衡。”
……
“天道失常,人道失序,生死失衡。”
尘文简身躯沉睡,意识却飘进那杳杳无明之所,听见一道不辨男女,却十分熟悉的声线,念诵着恍若谶言般的词句。
他于黑暗中睁眼,一时心头微跳——这个地方是他真身长眠时的魂归之所,亦是他诞生的地方。
“你来了。想见你一面殊为不易。”
就在尘文简顿悟自身处境之际,那道声音再度响起。这回他找到了那份熟悉感的出处。
它发自与自己同源同出的另一个存在。
“天道。”尘文简沉声开口,“你不是应该已经陷入沉睡?”
“尚未完全沉眠,却也快了。”天道的声线平静而恢宏,说话时,仿佛整片天地都随着回响而震颤,“倘若你了然自己的状况,自然能推测我的。”
尘文简沉默。
“你、我与尚未生出自我意识的人道皆属规则化身,我与祂同掌生灭之道,而你身为天地至魔,看似无所建树,却是连接我与祂的桥梁。”
“……轮回。”
生死是一枚收尾相衔的环,轮回即是让这枚圆环运转起来,生生不息的力量。三者缺一不可,唯有齐备时,方能令世界正常运行。
而如今人间的阴阳错乱现象,正是因为其中两环都出了问题。而且这两环的问题还是递进关系。
“天道式微,影响到与你同根生的我,而我的虚弱,造成了轮回的隐没甚至消失,是吗?”
尘文简几乎是立刻推断出了前因后果,但又迅速提出质疑:“可天人两道的此消彼长是正常规律,本不该撼动身为规则根基的生死大道。难道你此回不是正常衰弱?”
这次轮到天道缄默许久。
“出问题的不是我。”
漫长而沉重的寂静后,天道用晦涩口吻吐出两个字:“是你。”
尘文简怔住。
“你以为,从前你那些漫长的沉睡时光,真的只是在沉睡吗?”
“吾友。我已在此,你何时归位?”
……
竹筏靠岸,白皑摘下灯笼,将生魂弄晕之后拎在掌心,领着尘云离走向岸上的茅屋。
屋内亮着灯,暖色的光线丝丝缕缕漫溢进院子,将幽深葱茏的草木染上一层暖意。对比霜白的月色与幽蓝色的鬼火,可谓生机勃勃。
尘云离如回阳间,掸了掸肩头的寒冷露水,在白皑推开屋门时朝里看去。
屋子不大,收拾得干净整洁,并没有放什么家具,单就一个形似织布机的圆形仪器便占去大半面积,此时那机器正自主运行,发出“咔咔哒哒”的轻响。
白皑将手上的生魂抛向那仪器,在尘云离震惊的目光中,生魂化为一道流光没入机器中心,而后镀上银光,凝成实体,从机器一侧的滑轮上垂坠下去。
那赫然是一股银色的丝线,光滑柔软,如同最上等的蚕丝。
“这样就可以了。”白皑拍拍手掌,“天亮之前只要将这绺丝线系在生魂主人家门前,待阴司关闭,魂魄自然会回到他的身体里。”
尘云离:“……”
他看看那架“织布机”,再看看一脸理所应当的白皑,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以为你会将他暂时安置在此,等天亮他就会自行回归。”
“一般而言是这样,不过他比较特殊。先生忘了吗,他之前是混在厉鬼堆里的。”白皑伸手搭上仪器顶端,“这台仪器是组建夜巡卫那位大人最后留下的法器,可以净化这种被厉鬼鬼气污染过的生魂,让他们得以平安回到自己的身体。除此之外,它也能给予夜巡卫一定的力量,协助我们镇压那些实力强横的鬼魂。”
话音未落,尘云离就见仪器内吐出一束银光,没入白皑的掌心。
同一时间,他扭头望向尘云离,黑瞳边沿浮着一圈亮银色的光环。
“尘先生,我也有个问题,希望你能如实回答。”
尘云离背在身后的手慢慢蜷起:“请讲。”
“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或者说,你不属于这个时代,对吗?”
第107章 人道兴盛(四)
屋内沉寂下来, 唯有仪器运作的声响缓慢起伏。
尘云离心念电转,脑海中掠过多种隐瞒和敷衍的话术,最后却摇摇头将之全部甩出大脑, 决定坦诚。
对常人而言, 他的身份的确令人惊骇,但在直面过世界最真实、最狼狈模样的白皑与他的同伴眼里, 那就不算什么了。
“是,我并非生于这个时代。”尘云离说道,“我诞生在数千年前那个修行大世, 那时天道昌盛, 人道也不落于后,人间与阴司各司其职,互不相扰。”
“这样啊……”白皑没说信不信, “那你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事实上, 我也不是‘活’到现在。”尘云离顿了顿,“我死过一次,如今站在你面前的尘云离, 算是死而复生。”
白皑瞪大眼,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死而复生?这怎么可能?你别是编故事糊弄我呢吧!”
毫不意外地受到质疑,尘云离神情平静:“个中内情十分复杂,你大可不信,但这就是我的答案。”
“……好吧, 你都这么说了, 我也只能不信也得信。”白皑抓乱了后脑的头发,跳过这一话题, “对了先生,现在夜巡卫很缺人手, 你实力高强,愿不愿意加入我们?”
“事关重大,我得回去和我家里人商量一下。”尘云离有自己的安排,当然不会立刻答应,“你们有多缺人?”
白皑摸着鼻尖微笑:“其实还好——整座鹿镇只剩我一个夜巡卫了。”
尘云离:“……”
你的“还好”我的“还好”好像不一样。
“那其他地方呢?”尘云离忍不住追问,“京城、江南地区那些更为繁华的城镇不会也只有一个夜巡卫镇守吧?”
“其他地方?”白皑一愣,露出不似作假的茫然之色,“什么其他地方?京城、江南又是哪里?”
“……?”
尘云离缓缓瞪大眼睛,沉默半晌,才在白皑惴惴不安的目光下语气艰涩地开口:“现在是什么年份?”
“年份?”白皑更迷茫了,把头顶发丝也抓乱,“年份……年份……”
尘云离没心思关注他的异样,也努力回忆着两个月前苏醒时得到的朝代信息——大……大什么来着?什么帝几年?不对,这些信息是谁给他的?尘文简吗?可他怎么想不起来了?
修行者记忆力卓绝,即便是他不在意的东西,也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被他遗忘。
记忆的模糊缺失催生了一种别样的恐惧,尘云离整个人僵住,与白皑面面相觑,也皆看到对方眼中的困惑不安。
“……今夜之事我需好好梳理,先回家了。明日……”尘云离咽了下口水,才发觉喉咙干涩得发痛,“明日午后我们再聊。”
许是受外面阴森的环境影响,他本能选择了一个“阳气”最重的时间点。
白皑用力点头:“好、好的!我马上送你回去!”
返回途中一路无话,尘云离站在竹筏尾部,灯笼光芒照不到的位置,仔细观察这座地上冥国。
眼前所见,是冥土万里,黄泉水脉密织如网,加上不时游荡而过的生魂与水下鬼魂的嘶嚎,确实与他所知的阴间有九分相像。
缺的那一分,是因为这个阴间没有秩序,也失去了维持秩序的人。
阴风吹起尘云离的衣摆,他垂眸望向脚下泛着星点蓝光的水流。
缺失了……秩序吗?
有一件他不愿细想深思的事,正在他心头缓缓水落石出。
……
把尘云离放到沙汀上,白皑继续撑着竹筏夜巡鹿镇,离开前还最后一次向他确认了明天见面的时间地点。
尘云离推开院门,却没有第一时间迈过脚下那道低矮的门槛,而是抬头盯着楼上卧房的方向许久,直到衣摆被夜间寒露洇湿,贴住小腿让他感受到凉意,他才如梦初醒,缓慢地走了进去。
登上二楼的台阶一共二十级,他却好像走了足有半辈子。过往种种——不仅是在这个世界的经历,还有前两个世界的回忆齐齐涌上心头,压得他胸腔闷痛,呼吸间都带着浓郁的血腥气。
直到这一刻,尘云离方明白,从前尘文简与他分别时的感受。尽管尘云离很认真地在与“任务世界的任务对象”共情,却终究难以真正地感同身受。
而现在,轮到尘文简要先走一步,他才知道被留在原地多么煎熬。
尘云离停在门口,手伸向房门,又在中途快速收回。门上那些精致繁复的雕花如同化作实质的火焰,燃在他眼底心里,让他不忍触碰。
就在这时,门内响起了尘文简毫无睡意的声音:
“云离,进来吧。”
“我有事……想和你谈谈。”
尘云离的指尖蜷曲起来,深吸一口气,平静地推门而入。
房里没有点灯,尘文简坐在黑暗里,放出了那条若隐若现的玄色龙尾,有莹蓝的光点环绕其上,照得他神色晦暗不明。
不过,在尘云离走进他的视野后,他的表情便温柔起来。
修长的尾尖环住尘云离腰身,以一种轻柔却不可抗拒的力量将他托举到床前。
与此同时,尘文简张开手臂接住他,他也立刻反手回抱,两人相互埋肩,拥抱对方的力气逐渐加重,仿佛恨不得骨血相融,倒是有了点生死与共的缠绵与悲壮感。
“我方才出去了一趟。”沉默良久,尘云离主动打开话头,“你一定想不到我都看见了什么。”
尘文简轻笑:“嗯,那你同我说说。”
尘云离一边回想不久前的所见所闻,一边尽可能详细地形容给他听。从变成黄泉支流的溪水、溪下哭嚎的鬼魂,一直说到那架能把人的生魂变成丝线的织布机一样的仪器。
末了,他顿了顿,将白皑告诉他的那些人间的现况也复述一遍,包括对造成这种现况的缘由的猜测。
尘文简静静听着,偶尔应一句,或是适当地提几个问题,引导他继续往下讲,仿佛真的对此一无所知且颇感兴趣。
可他与尘云离其实都心知肚明一件事——他已经知晓这些状况,也知晓……如何结束这样糟糕的现状。
将一切发现讲述完毕,尘云离的嗓子有些干了,忍不住清了清。
尘文简召来桌上的茶具,手指拂过茶壶,冷茶便成了热茶,倒进杯子里被递到他手中。
尘云离抿了口茶,用温热的茶杯捂手:“我的话说完了,你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尘文简缠在他腰上的手一紧,再慢慢松开:“你想听什么?”
尘云离苦涩地扬了扬嘴角:“算了,我问你个问题吧。”
“嗯。”
尘文简配合得过分,简直像个提线木偶,放任他牵着控制自己的傀线,将选择权与决定权尽数交付于他。
尘云离就着茶水咽下喉间的涩痛:“你……苏醒多少年了?”
尘文简一怔。
在今夜之前,尘云离和尘文简都不在意这个问题,一个压根没想过打听,另一个也从未打算主动提起。
可就是这样的盲点问题,答案却是山高海深那样的沉重。
尘文简缄默片刻,近乎是一字一顿地说:“约莫……百年。”
百年前,尘文简的真身自长眠中苏醒。
百年前,生死失衡,阴阳失序,人间与幽冥合二为一。
一切正如尘云离所想。
其实早在得知尘文简身份的时候,他便有过疑惑,为何这位与天道同源,实力深不可测的初魔,却长久地沉睡在黑海之下,于天地无用,于三界无名?
但那时候他懒得深想,也没有必要深想,就把疑惑搁置了,直至从幻境中回归现实,从白皑口中得知人间发生的事,他才恍然大悟。
尘文简的沉睡并不是沉睡,而是将绝大部分神识和力量化入生死大道,连接天人两道,铸造并维持轮回的运转。
他从不是于天地无用,也不需要于三界扬名。
故事的结局早已在最初就已写好。
“人间如今……是什么年份?”尘云离又问。
尘文简道:“大楚昭帝三年。”
“真的是大楚昭帝三年吗?不,我换一个问法。”尘云离搭在他背上的手用力攥紧,指甲深深抠进掌肉,“大楚昭帝三年是今年……还是一百年前?”
尘文简缓缓闭上了眼睛。
尘云离懂了。
他突然叹了口气,然后低低笑了一声,语气中满是平静的无奈,就好像此情此景都在他的设想之中。
尘云离推开尘文简,伸手抚上他苍白的面颊,拇指像扣门似的轻敲他的睫毛,他便再度掀开眼帘,露出幽蓝色的眼睛——真像那浸了鬼火的溪水,却又是独一份的瑰丽。
“你已经做好决定了,是吗?”
“……抱歉。”尘文简仰头望进他眼底,明明是高高在上的规则化身,此时却在仰视他得来不易的爱人,“说好我会永远陪你,但若是让你活在一座巨大的废墟上,身边只有我一人,你不会快乐,我亦不忍心。”
“何况……我凭什么让人间与幽冥两界为我的痴望牺牲?这不公平,而天地规则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在生死之事上,保持最大程度的公平。”
“你会回归轮回,度化那些蹉跎了太久的鬼魂,也让还活着的人不必再承受生魂离体的危险。那……已经消失的那些人呢?”
除了鹿镇,昌盛兴旺的人道之下,居然再没有可受庇护的人了。
尘云离其实猜得出尘文简的答案,但他一向头铁,既然问了,就得问得清清楚楚,不能有一点儿遗漏。
毕竟这是他近期的最后一个审核任务,以后未必能再在任务世界中遇到尘文简了。
他们一定要有个明确清晰的结局。
尘文简微微弯起嘴角:“我会让他们都回来的。轮回,轮回,可以顺着时光长河流淌的方向轮转,自然也能逆流而上,回归原点。”
“你要付出什么代价?”
“……”
尘文简轻叹:“我的真身、魂魄、神识都将与轮回这个概念相融,而再无自我意识。从此黑海之下,不会再有那道大如山岳,人身龙尾的身影。你的身边,也不再有尘文简这个人。”
尘云离喉结滑动,锥心刺骨的痛袭来,让他更加深刻地体会到了过往尘文简与他分别时的感受。
确实很疼,难怪他执念深重。
“好。”尘云离道,“明日一早,我们一起去看看如今的人间吧。至少我要知道,失去你之后,我会迎来怎样一个世界。”
尘文简望着他半晌,猛地抱住了他。
“嗯。”
第108章 人道兴盛(五)
白日的鹿镇生机勃勃, 而在鹿镇之外的世界,同样生机勃勃。
尘云离与尘文简站在百米高空的一朵云上,沉默注视着下方掠过的一座座城镇。
有大有小, 有繁华鼎盛, 也有人丁凋零。
世间种种光景,一如尘云离刚从幻阵中醒来, 尘文简带着他去往鹿镇途中所见的那样,充满了烟火气。
但……是假的烟火气。
从前没有细看,尘云离此时在眼前抹了两个破幻术, 入目所及的万丈红尘就变成了一卷皱巴巴的、会流动的画。
画里的众生栩栩如生, 哪怕是真正的人世之景,也不会比他们更真实了。
可惜假的就是假的,画得越逼真, 就越显得凄凉可怖。尘云离不过是揭开画纸一角, 便被底下的苍凉荒芜震慑心神,久久难以平复。
“原来……都是假的。”他喃喃道,“只有鹿镇, 只剩下我们栖身的那个小小镇子,还保有一点真实。”
尘文简颔首。
“我苏醒之后,由于天道衰弱的影响,忘了很多事。其中就包括人间的剧变和幽冥的崩溃,但我依旧本能地带着你来到了世间唯一一处真实之地。”
尘文简顿了顿, 接着说:“你能自阵中死而复生, 其实也托赖于阴阳失序的漏洞,若非如此, 纵然洛……纵然那位再天纵奇才,也做不到这种逆天之举。”
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 只能以阴差阳错来形容。
尘云离心情复杂,兜兜转转,他又像前两个世界那样,变成了决定世界未来走向的重要转折点。
“要下去看看吗?”
尘文简牵上他的手,将他冰凉的指尖拢入掌心。
尘云离沉默点头,反手与他十指相扣。
两人从云上掠进下方的城池,牵手走在大街上、人群中,感受摩肩接踵的热闹。
尘云离甚至买了一支糖葫芦,裹着薄脆糖壳的山楂果进入口腔时,还在他唇舌间留下了淡淡甜味。只是没等他咽下去,糖葫芦就变成一缕微甜的风,从他唇瓣缝隙里飞快溢散消失。
他垂眸叹了口气:“如此真实的幻象,即便是仙神也难以撑持,制造它的是你还是天道?”
“是人道。”尘文简给出了意料之外的回答。
“人道?”尘云离诧异,“你不是说人道并未生出意识,只会按照规则与本能行事吗?制造一个歌舞升平的盛世幻境,应该不在这两者之中。”
“是啊,所以比起主动创造,我更倾向于这是过去人间的‘回响’。”尘文简微微弯起嘴角,“祂留下这些,是在等我回归后将人间还原成这般模样——虽无人性,但祂也快生出自己的‘心’了,毕竟是脱胎于人族的大道。”
人族天生孱弱,却有最强的潜力,擅长将自己短暂的一生过出波澜起伏、跌宕瑰丽的样子,而且总能创造奇迹。
人道亦如是。
尘云离了然。
人道给百年前的人间录了段“视频”,留待尘文简照着它还原。
这本就是尘文简的责任。
“云离。”
“嗯?”
尘文简从思绪中抽身,看向同样正凝视自己的尘文简。
他们走进一处槐树花荫,尘文简伸手折下一支白瓣黄蕊、枝干还沾着露珠的槐花穗,递到他面前。
“你喜欢这个人间吗?”
闻言,尘云离环顾四周,仔仔细细打量过每一个目之所及的角落,最终将目光转回尘文简脸上,并接过那枝槐花。
“嗯。”他点头,语气从迟疑逐渐变为坚定,“我喜欢。”
尘文简笑了:“那就好。”
……
从“人间画卷”回到鹿镇,尘文简的身体崩溃程度又加重了一些,仿佛一个行走的活体世界毁灭倒计时。
尘云离带他回房,在床边坐到他支撑不住被迫入睡,才起身悄无声息地离开房间。
阳光依旧照耀着鹿镇,风却很凉,他抬手感受了一下,手背、指尖同时掠过一股熟悉的寒意,激起满身鸡皮疙瘩。
这种阴冷的气息……和昨夜从他身上吹过的阴风一样。
看来人界与幽冥融合得更深了。
尘云离抖落掌间残存的冰凉,看差不多到与白皑约定的时辰了,便缓步下楼。
走出院门,他在冷瑟的微风中张眼,白皑的竹筏早已停在沙汀之前。
白皑盘腿正对尘云离的方向坐着,竹竿横于膝前,双手放松地搭在上方,背脊微微弓起。
他像是刚睡醒,眼中带着困倦与迷茫,随意地冲尘云离笑了笑。
“尘先生,我想起来了。”白皑说道,“今年是大楚昭帝……一百零三年。”
尘云离被他逗笑了:“你还挺会苦中作乐。”
白皑挠挠头:“那没办法,就算今天傍晚世界就要毁灭,日子也得继续过嘛。”
尘云离走到竹筏上与他并肩而坐,双手理着衣摆上的褶皱,随口说:“我今天和我家里人去其他地方看了看。”
“情况如何?”白皑脱口而出,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期待。
可惜尘云离终究只能让他失望:“如你所想,除了鹿镇之外,其他地方已经没有‘活人’了。那些歌舞升平的假象仅仅是人道留下的影像烙印,相当于幻境。”
白皑刚刚亮起的双眼又黯淡下去。
“原来真是这样。”他深深叹息,“这个时代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修行者,也没有仙神。前人及其遗泽能够保住鹿镇已经是万幸,我们不好奢求更多。最值得庆幸的是……”
白皑话语一顿,眼神扫向周遭,附近的陆地上有不少行人往来,神色或苦恼或欣喜或平静,却都在认真生活,对于天地将倾这样的祸事无知无觉。
“……他们一无所知。”
在无力更改命运洪流面前,愚昧是上苍最大的仁慈。
尘云离安静良久,忽然问了个没头没脑的问题。
“倘若有一日人间恢复正常,逝去的人也能回来,你最想拥有怎样的人生?”
白皑歪了歪头:“为什么问这个?”
“好奇嘛。”尘云离笑道,“反正我们现在除了做白日梦,也没别的事好做。”
白皑觉得有理,托着下巴冥思苦想了好一阵,终于一拍掌,露出灿烂的笑容。
“我想读书,考个秀才功名,然后回鹿镇开一间私塾,给孩子们启蒙。”
“这么……简单?”
“哪里简单了!你知道把一篇文章掰开了揉碎了给三五岁的孩子讲透彻有多难吗?说不定比考举人都难!”白皑不赞同地道,“以前我小弟还在的时候,我断了整整三根烧火棍才让他把四书五经都背完呢!”
“……”尘云离倒吸一口凉气,默默从他身边挪开一点,“辛苦了辛苦了。”
白皑笑嘻嘻地看着他,半晌,又轻轻叹了一声。
“要是那一天真能到来就好了……”
尘云离平静道:“会的。”
它会来的。
……
是夜,一轮寒月挂在天际,几乎与远处的地平线齐平。
尘云离与尘文简并肩站在二楼廊下,看着那冰冷的霜色染上猩红,而后渐渐扩散,最终将其染成血月,照得这方地上冥国愈发凄寒可怖。
尘文简身形一晃,血色自身上褪去,将他化作一片薄如蝉翼的幻影,尘云离想要抓住他的手,却握了个空,只攥住寒凉的空气。
“时间到了。”
尘文简的语气极为淡然,仿佛说的是“饭后出去散步”,而非自己自由意志的终结。
他回头眷恋地看了尘云离最后一眼,随后阴司内大风肆虐,迷雾蒸腾,淹没了所有本不该存在的人、建筑……一切。
轮回离轨百年,想要拼回原位,必须将世界还原成最初的状态——即天地未分的混沌时期。
于是尘云离便看到粘稠而磅礴的大雾掩去眼前的所见所闻,天地圆融一体,变成一个没有方位概念、时间概念,甚至是存在概念的球形存在。
在这里,没有光明与黑暗的区分,没有意识与无意识的分别,他身为唯一一个保持清醒的人类,却渐渐遗忘了什么是“清醒”。
尘云离大抵融入了迷雾,成为雾气的一部分,毫无知觉,却也全知全觉。
他能感受到三团细微的火种在不同的位置上诞生、燃烧,再向各个方向延伸出无数条火线。
这些火线多数在途中便熄灭,少数蔓延得较远,却也逃不过被雾气吞噬的命运。
唯有一条……不知是哪一条,也不知是从哪个火种里生出来的,机缘巧合又险之又险同时触碰到另外两枚火种,将三者连为一体后,收尾相衔,化作一个与未开化的世界相似的椭圆。
那个至关重要的节点,也是生命诞生的起源,从此而生,由此而兴,开始了生生不灭的永恒运转。
然后,规则出现了。
规则需要划分天地,划分阴阳,裁决生死善恶,分割是非黑白。
规则衍生出了很多东西,在它们的共同作用下,世间万物自然而然被孕育出来,遵循朴素的优胜劣汰法则,一路进化或者被无情淘汰,终于演变为人们……或者说尘云离熟知的样子。
而在这个过程中,三枚火种也顺应规则,各自分化出不同的“功能”。
天道是最早出现的,它掌控所有自然规律,最无情也最公正。
轮回紧随其后,它脱胎于规则的基石之一——生死大道,而生死这个概念被弱小的人族阐述到了极致,所以轮回化身一半是人形,另一半则模仿了人族最崇敬的某种神话生物的部分躯体。
至于人道,祂出现得最晚,却最为绚烂,最具潜力。
难以计数的岁月消逝于天地衍变的过程,尘云离也在这个过程中维持着可怕的清醒神智,陪伴其中一颗火种走过它的大半生。
这颗火种后来化身为轮回,虽有真身实体,却只能长眠于世上最幽暗冰冷的所在,无数年的孤寂冷清里,唯有一段及其短暂的经历,让祂感受到自己真真切切存在于这个世界,而非只是一个只会做梦的飘渺意识。
人间、幽冥两界仿佛变成太极图上两条旋转相接的阴阳鱼,它们原本融合得十分紧密,亲如一体,却在世界重演的过程中逐渐分离,隔着一段混沌迷雾遥遥相望,但那无形之中的连接则更为紧密。
大衍轮回术——尘云离心头突然冒出这个名词,虽不清楚算不算法术,但用来形容自己的见闻,倒是恰到好处。
阴阳两界分开,轮回之桥重建,人间与阴司的时间也在快速逆转,倒流回一百年前那个太平盛世。
人们从人道勾勒的画中走出,走进村落、城镇、山川湖海。
鬼魂排队过奈何桥,渡望乡台,或是被青面獠牙的小鬼叉入刀山火海,去见真正的炼狱。
小女孩儿手上风车重新转动的刹那,奈何桥畔的亡魂接过了孟婆递来的汤。
人间,不知名城池内,摩肩接踵的大街尽头,有一片槐树花荫。
尘云离站在树下,风吹了他满头簌簌落花,他抬手,一枝白瓣黄蕊的槐花落入指间。
——你喜欢这个人间吗?
“……我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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