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和顺仪从凤仪宫退出来后一直紧抿着唇不说话, 直到和竹筠一起走到了御花园中无人之处后,眼中才渐渐酝满了哀伤。
竹筠叹息了一声,小声说:“主子, 您还有二皇子要照顾, 千万别再哭了。这些日子您已经偷偷哭了太多次,原本身子就不好的。”
“夫人出宫前不是也劝过您吗?孩子没出生的时候怎么打算且不论, 您生育伤身,日后的依靠就只有二皇子了,不论如何都要把这个孩子留在身边。丹妃和兰妃不能指望, 您若想亲自留着孩子, 只能依靠中宫皇后。”
她握住自家主子冰凉的手,虽是劝人,可眉宇间也尽是愁容:“奴婢知道您心里的愁苦, 可眼下只有投奔皇后才是最稳妥的。丹妃和兰妃都不是那般好相与的, 反而皇后更敞亮。她所要求的也只是……只是日后若您身故或中宫无子,就将二皇子送至皇后身边教养而已。”
和顺仪浑身微颤,缓缓阖眸, 任由泪水流下来:“人人都说我命好……福气好……可又有谁知道,这一切所谓荣耀带来的只有无穷尽的痛苦,根本就不是我想要的。”
竹筠也忍不住落泪:“主子……”
柳千重的自由已经没有了,对陛下生出的倾慕也不过是昙花一现的苦果,就连自己拼死生下的孩子, 都不能安安稳稳留在身边抚养。
原来从进宫的那一刻开始, 这世间早就没了柳千重,只有陛下的和顺仪。
人人追求的所谓荣华富贵, 帝王恩宠,不过皆是黄粱一梦罢了, 就看陶贵人,那丁采女,哪个不是惨死宫中?越是亲眼看着身边人一个个死去,才更有唇亡齿寒的痛楚。
谁不是抱着缱绻美梦踏入宫门,结果终其一生都只是一颗被人当作筹码的棋子。
为了求生,为了活下去,汲汲营营,勾心斗角,实在让她太累,也太疲倦了。
和顺仪紧紧握着八角亭的围栏泪如雨下,消瘦柔弱的肩头不住的颤抖。
如果可以,她多想就此沉眠在宫中罢了。
可她只有梁儿,梁儿也只有她,即便是和顺仪此时此刻想结束这一生,一想到自己襁褓中的孩子,她也要咬牙撑下去。
自己已经一生不得自由了,难道还要放任自己的孩子也被人争来抢去,做乖巧听话的棋子吗?
和顺仪的眼眶通红,簌簌落下泪来。
日渐西斜,不知她究竟沉默了多久,才终于睁开眼重新面对眼前的一切,压抑道:“自从生产后,我的身子就一直不好,虽然眼下尚且无碍,可谁也不知道我到底能活多长时间。”
“我要在我活着的时候和梁儿两个人度过,谁也不能将他抢走,我也要为他争取自由,不让他成为任何人手中的筹码。”
竹筠担忧道:“可您如今……您若想留下二皇子,恐怕唯有皇后或是太后向陛下求情才管用,实在不成,不如您求求棠贵嫔吧?”
“求谁,不都是利益交换吗?她们凭什么帮我?”
和顺仪任凭泪水滑落,自嘲的笑了笑:“我是不能再得宠了,可不能侍寝也有不能侍寝的好处。”
“陛下不是还会怜悯我吗?”
“就算……就算哪一日我真的不能再陪伴梁儿,我也会为他寻一个好的母亲。”
她低下头,静静的看着前方的虚无:“让他安安稳稳,健健康康的长大,别像我一样可怜。”-
端午大宴前正逢月初,后宫各处忙碌的很,除了各处都在往主子娘娘的宫里送月例,其余做工添物,裁剪新衣,样样都是不能少的。
翠微宫内。
丹妃坐在主殿内喝茶,红萤和秋叶从外头引着内侍省和尚功局的人过来,福身道:“娘娘,内侍省来给您送这个月的月钱了,还有尚功局给您新打的首饰并着赏下来的布料。临近端午大宴,皇后娘娘特意向陛下讨的恩典,宫里的嫔妃们人人有份,您的也是派人亲自送来的。”
在宫里头,嫔妃们每个月的月例按理都是自己派人去领取的,唯有较为得脸的才有亲自送上门的好处。
除了月例,那些衣食用度就更不必提了,都是紧着得宠的嫔妃来。
丹妃这么多年以来一直都是陛下身边最得意的人,哪怕是她失子落魄的时候,好东西也是流水一般送过来,向来不缺什么。
所以今日内侍省和尚功局的人来送东西,她只觉稀松平常,虽说颜面上有光,可还是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并不觉得有多值得高兴。
虽说是从未见过的新面孔,不是之前常见的副总管,但既然跑一趟,也不能让他们空手。
她转了转指尖金灿灿的寇甲,斜睨了眼:“知道了。红萤,赏吧。”
红萤给殿内侍奉的宫女使了眼色,宫女们抬步上前接过东西呈到娘娘跟前去,她才从袖口掏出两个荷包,轻轻搁在了两个太监一人手里各一个。
给得宠的主子送东西可是好差事,往往去到哪儿都能捞一笔油水,丹妃出手向来大方,他们两个这是有一回来,这会儿捧着荷包掂量掂量,喜笑颜开。
丹妃拿帕子擦了擦手,不紧不慢地挑开首饰盒子看了过去。
不看不要紧,这一看,丹妃的脸色倏然黑了下来。
只见首饰盒子里静静躺着一对金钗,不光成色较为黯淡,就连款式也没半点稀奇,也就正合她妃位而已。
陪在陛下身边这么多年,她的一应吃穿用度哪样不是最好的?不光只给了这么寒酸的两只钗,竟还是旁人挑剩下的次货,今日拿来糊弄她罢了!
她气不打一处来,抬手将锦盒打翻,怒道:“大胆!尚功局竟敢这么糊弄本宫!”
丹妃气得站起了身子,余光一看旁边送来的几匹缎子,也是让人窝火:“这又是什么东西,也配拿来孝敬本宫吗?!”
“本宫何时用过这样的衣裳首饰,若穿出去,岂不让人笑话死!”
两个小太监顿时吓了一跳,忙捧着银子跪了下来:“娘娘息怒!奴才位卑言轻,怎么管得了这些?这些都是上面的公公和姑姑们分类挑好让奴才送的,奴才也不知给娘娘们都送了什么啊!”
丹妃冷笑了声:“难怪今日让你们两个来送,原是早就做好了作践本宫的打算了?”
“皇后是为了端午大宴的恩典才让你们赶工首饰分给嫔妃,即使拨下来的金银料子不会太多,可本宫堂堂妃位,怎么可能只分得两只钗!还有这缎子,那一匹是本宫素来喜欢的颜色?怕也是旁人挑剩下的吧!”
她越说越火大,抬脚将一个小太监踢翻了过去:“本宫平时待你们不薄!你们竟敢这样见风使舵!”
“贵妃那边给了什么?兰妃呢?荣昭仪那边,你们也敢这样慢待?”丹妃气得柳眉倒竖,胸口剧烈起伏,不曾想,自己不过是近来恩宠渐薄,大封六宫时又没得到恩典,底下这群狗奴才竟然就这般明目张胆的刻薄她。
入宫这么些年,流水一般的银子赏下去,不过是略略失势,风向就吹到别处去了。
小太监赶紧爬起来,求饶道:“奴才真是不清楚,还请娘娘恕罪啊!”
红萤上前轻唤了声,提醒道:”“娘娘。”
丹妃转身坐到位置上,抬手重重拍向桌面,冷声道:“去叫你们管事的过来,本宫今日倒要问个清楚!”
“是!是!奴才这就去!”
头次来就遇见丹妃发这么大的火气,小太监吓得屁滚尿流,头也不回的走了。
等人走后,丹妃实在气不过,打算将这东西都摔出门去泄气,红萤忙劝着:“娘娘千万别。”
“不管底下的奴才如何怠慢,可这终究是皇后娘娘的心意,您若是看不上眼,收了不戴就是了,若这么摔摔砸砸的被人拿住把柄,岂不是又说您一个不敬中宫的罪名。”
她轻声说:“其实您何苦为难他们,两个没见过的新面孔,一看就知道是故意推出来糊弄您的,什么都不清楚的。”
丹妃气道:“那难道要本宫什么都不说,忍气吞声了这回吗?有一次就有两次,若不治治这些奴才,本宫以后还有什么好日子可过!”
“就算您叫内侍省管事的和司珍都过来,得到的也会是一套含糊不清的场面话,您心里清楚才是,”红萤缓缓道,“娘娘,宫里拜高踩低的事从来不缺,您只是第一回遇见,可遇见了,不该为难奴才,而是得想办法回到之前的位置上去。”
红萤苦口婆心的宽慰着丹妃:“如今宫里的形势……您也都看在眼里。”
“皇后和贵妃身居高位各有倚仗就罢了,兰妃复宠,荣昭仪有大皇子,就连棠贵嫔也是恩宠子嗣皆在手的,恐怕生了孩子就要成新的主位了。您的宠爱在新人入宫后渐少,和顺仪的孩子也没争取到手,您该想想办法啊。”
闻言,丹妃的眼眶渐渐红了:“自从我失子,陛下虽补偿了本宫妃位,可不知怎么的,陛下似乎再也不如从前那般在意本宫了。”
“是不是我年老色衰,不得陛下喜爱了?”
红萤轻叹:“可兰妃娘娘不还是重新获宠了?咱们的陛下是多情,可凭您以前,娘娘其实不该走到今日的。”
“兰妃复宠,这几日陛下还去了和顺仪的宫里陪着用了两次膳,可见和顺仪的心思。好在棠贵嫔有孕,陛下对旁人的恩宠平平,正是您重新回到陛下视线里的大好机会。”
一无所有的感觉在此时再次清晰起来。不知怎么,红萤越说,丹妃的心里就越空荡,好像晃一晃就会跌进悬崖去。
她握紧了扶手,颤声说:“去尚食局要些东西来,本宫要亲自下厨。”
第82章
秋叶从尚食局取了丹妃所要的食材后, 一样样摆在了配殿的小厨房里头,对着走进来的红萤小声问:“姐姐可知道娘娘这是要做什么?难道也要亲自下厨做吃食给陛下送去吗?”
红萤神色略显复杂,说道:“娘娘自有她的打算, 别多嘴, 今日娘娘不管做了什么都别叫旁人知道,仔细着脑袋。”
一听这个, 秋叶立马不敢多嘴了:“是,我知道了。”
其实也不怪秋叶好奇。
自从丹妃入主翠微宫,不管发生什么事, 她就从来没进过小厨房。四年多的时间里, 这还是第一次。
红萤是在府上就跟着丹妃的旧人,陪在丹妃身边十年,早在丹妃刚被陛下收为侍妾的时候就跟在身边伺候, 对丹妃和陛下之间的事, 不说了如指掌,可身为丹妃最信任的人,怎么也能猜个七八分。
丹妃最开始伺候开府的陛下时, 整个皇子府十分冷清,统共也没几个下人,因此虽是侍女,可衣食住行样样都要亲力亲为。
许是人人都知道娘娘和陛下之间的从前不算光彩,陛下也十分忌讳这个, 所以丹妃从来不敢跟任何人提起和陛下之前的旧事。
可日久天长总有发牢骚的时候, 这么一来二去,也听娘娘提过一嘴。
说是以前在皇子府上, 一日三餐几乎要她来做,不然就没得吃。干粗活干久了, 手不知粗糙成什么样,还烫了好些个泡,养到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比不上那些自小养尊处优的贵女。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陛下得到太后的重视,为他迎娶如今的皇后才好起来。
所以日子一好起来后,丹妃便极痛恨干活,尤其是下厨。今日若非是受了刺激,恐怕她是怎么都不肯再做样的事的。
片刻后,丹妃红着眼睛将小厨房的人都撵了出去,独自一人在里头忙活,等再出来的时候,手上已经提好了食盒。
红萤重新为丹妃更衣梳妆后传了步辇过来,载着娘娘去勤政殿求见陛下。
勤政殿前,林威一见是丹妃来了便进去通传,沈璋寒正批着折子,听是她来了,眉头微不可察的蹙了起来。
虽有些不喜,可他也大致猜得出丹妃为何来,思衬片刻,到底还是让林威去将丹妃叫了进来,随后搁笔起身,站到了窗前。
不出多久,丹妃提着食盒缓缓走进来,先是低头向陛下行礼,可刚一开口,话语就带上了些许哽咽:“臣妾……给陛下请安。”
沈璋寒偏头瞧了她一眼,眼神略略扫过,有些意外:“少见你穿的这样素净。”
“朕知道你喜欢偏红黛粉这般色彩秾丽的宫裙,怎么今日改性子了?”
丹妃忍着眼眶里的泪水,福身道:“臣妾这些日子好好反省,觉得从前辜负皇恩,做事太张扬,恐惹了陛下不喜。今日来求见您,为了让您知道臣妾的决心,这才如此打扮。”
沈璋寒虽不觉得丹妃会转性,可她既然愿意做出这幅样子,也就不戳破她的心思,淡嗯了声。
今日提着食盒来的,恐怕是知道这些日子恩宠少了心中慌张,又见兰妃复宠,这才寻了办法过来让他重新记得还有她这么个人。
他转身坐到软塌上去,丹妃急忙抬步跟上,可提着食盒唯唯诺诺不肯出声,沈璋寒见她模样,问:“带了什么?”
丹妃不语,他猜出缘由,脸色淡下来:“你们都出去伺候,留丹妃一人在此即可。”
待宫里人都走尽,丹妃才上前将食盒搁在了桌案上,从中端出一份略显粗糙的点心来。
沈璋寒一看,神色便沉了下去。
玉盘里摆着五六只兔子模样的面点,个个模样皆不同,一眼就看得出制作之人的手艺不佳,可虽十分难看,却有浓浓的香甜奶香,上头还缀了干桃花的花瓣,十分用心。
这点心的手艺虽粗陋,比不上尚食局的精巧入眼,可沈璋寒却对它再熟悉不过。
他声音顿时冷下来:“朕之前跟你说过的,你是都忘了。”
知道陛下一定会生气,丹妃早就有所准备,她立刻跪下,哽咽道:“臣妾知道陛下不喜臣妾来勤政殿,也知道您不喜看见……看见任何和从前相关的事物,将这些都视为污浊卑劣不堪的象征。”
“可在臣妾眼里,和陛下从前的那段日子纵然艰难,却是人生中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闻言,沈璋寒眼底的薄凉稍稍淡了一分,可偏过头不去看她,面上更多的仍然是不悦。
丹妃抬手去抓陛下的衣角,不禁泪流满面:“还记得以前,臣妾刚伺候陛下的时候,也是十几年前的事了……臣妾手脚粗苯,什么活都做不好,经常将饭菜做的不是糊了就是咸了,您虽然不高兴,可从来不会怪罪臣妾,反而每次都会用完……臣妾还记得夜办给您添蜡烛,记得您对臣妾说过的每一句话,也记得臣妾入水救您之后昏迷,您抱着臣妾,在耳边说不许臣妾死的样子。”
“陛下,臣妾是个贪慕虚荣的女子。一辈子出身卑贱,为奴为婢,现在虽因为陛下成了主子,享受着您给的荣华富贵,可那些过去在臣妾心中还是最珍重的回忆。也是因此臣妾才知道,就算您后宫的人再多,您对臣妾的粗鄙不堪再不满,再不喜欢,臣妾始终是不一样的。”
她颤巍巍的攥住龙袍衣角,小心翼翼哭诉道:“臣妾自知出身低微,与陛下是云泥之别,臣妾也从来都不是您喜欢的样子,不得您真心的喜欢,可这些年的相伴,您怎么也是可怜臣妾的。”
“您还记得兔子糕吗?臣妾以前只能用厨房攒下来的面粉做,没有牛乳,也没有糖,做的寡淡无味,可您还是会吃下一个。后来太后为您许婚皇后娘娘,皇子府变得焕然一新,臣妾就往里头兑了好多好多牛乳和蜂蜜,还放了桃花上去,您当时吃了好几个,还同臣妾说,以后的日子一定会拨云见日,重见光明。”
过去的一幕幕如走马灯在脑中闪过,那些卑微的,被人践踏的过去,从来没有在他心中被淡忘过。
正因忘不掉,他才格外厌恶想起那样不堪的自己。可正因过去深陷泥沼,挣扎求活,唯一在他身边的,还是丹妃。
沈璋寒垂眸深深的看着她,眼神复杂难明,语气却生硬冷淡:“朕跟你说过许多次,过去的事不要再提。”
“朕承诺过许你一生荣华富贵,站在人前,不必为奴为婢。你只需安分守己,在后宫不要兴风作浪,其余一切,朕心中自有数。”
丹妃哭红了眼睛,看着陛下冷淡的模样,只觉得心灰意冷。
她是粗陋无礼不假,可她所言字字属实,都是发自肺腑。
过去和陛下相依为命的日子,虽然又苦又难,陛下对她也从来都是冷脸,可在她心里,却是那么那么的幸福,不像现在行走在万丈悬崖,心中空落落的。
那时的陛下从来不会像现在这样高高在上,冷漠多疑。
虽然寡言沉默,骨子里极为骄傲脆弱,打心底厌恶她这般低贱的人,可说到底不过是个受过创伤的少年而已,再如何,也总有打开心扉的短暂瞬间。
现在的陛下……离她越来越远,不知从何时起,她看见陛下只有畏惧和紧张,再也没有之前的心境了。
丹妃哭道泣不成声,仰头道:“陛下可记得有多久没有来过臣妾的翠微宫了?”
“太后大封后宫,旧人之中,唯臣妾被剩下……臣妾年岁渐长,也没有孩子……貌美如花的新人一茬茬出现,陛下可知臣妾心中的恐慌吗……”
沈璋寒默了一个呼吸,淡淡道:“以你之资尚且无法匹配四妃之位。二皇子生来体弱,太医如何交代的,你忘了?”
“朕本有心将二皇子交给你抚养,可你却不知珍惜,掌掴钱常在险些致死,闹得阖宫皆知,若你行事一直如此鲁莽,朕便是有心补偿你,也不会为你偏私。”
丹妃哭道:“是……臣妾出身低微,行事不端……所以做什么都是错的……”
沈璋寒皱眉看着她失魂落魄的状态本欲安慰两句,可一看到她此时的模样,顿时没了欲望,只沉声说:“回宫去吧,朕若得空,会去多看看你。”
“臣妾……告退。”
说罢,他看着丹妃失落的背影渐渐远去,添了句:“林威,朕库房里有一支新贡的金步摇,赏给丹妃。”
待人走后,沈璋寒摁了摁酸涩的眉心,再没了半点批阅奏折的意思。
临近午膳时间,他起身走到大敞的云纹雕窗前透气,一时不语。
勤政殿内每日都会供上新鲜的花朵,微风徐来,淡淡的香味盈满一室,周遭安静下来,沈璋寒冷硬烦躁的心终于得以纾解。
五月初的春风最宜人,掠百花馨香在身,不冷不热,却足够沁人心脾,抚平躁郁。
在他的后宫中,也有这么一个人如繁花中的一缕春风,温柔解意,可抵万愁。
是他的棠贵嫔。
第83章
时间一点点流逝, 马上就要用午膳的时间了。
御前侍奉的宫女们都不敢进去打扰陛下,只能求助大监,林威虽知道陛下这会儿是一人在殿内, 可不让任何人伺候许是情绪不佳, 一时叹了口气。
但涉及陛下龙体,御前还是得早做准备, 思及此,林威大着胆子推门进去,低头请示道:“陛下, 午膳时辰将至, 可要让底下的人预备着?”
声音打破静谧,沈璋寒终于思绪回转,略一思衬, 淡淡道:“命人去知会灵犀宫东偏殿一声, 朕等会儿到棠贵嫔处用午膳。”
“是,奴才这就吩咐下去。”
御前的消息到姜雪漪耳朵里速度一向很快,陛下前脚刚吩咐完, 没多久她就知道了。
正好这会儿段殷凝要领着人出去去膳食,若是陛下来,午膳必得更丰盛用心些,一应让她安排更稳妥。
御前公公走的时候,又是笑眯眯拿着荷包走的, 恨不得多来灵犀宫跑几趟。
棠贵嫔如今可算得上是宫里最得宠的嫔妃了, 又怀着身孕,怎么都是独一份的尊贵。除了陛下用心思, 棠贵嫔自己也性情温和,出手大方, 不管是御前还是后宫,往灵犀宫跑的人就没有不勤快的。
旎春在耳房里头烧水,预备着陛下来了刚好泡茶,又想起方才拿着银子走的公公,笑着说:“自从主子有孕,光是这半个月里赏人的银子就花了不小的数目,若不是您得宠,光靠月例还真是远远不够。可见在宫里想过体面的日子也是不容易的。”
扶霜拿着鸡毛掸子擦拭殿内的灰尘,淡淡说:“可不是吗?虽是进了皇宫,人人都知道这是全天下最富丽堂皇的地方,可进来才知道,宫里什么都比外头稀罕,稀罕得还不止一星半点。前些日子我去尚食局的时候,正瞧见一个小宫女求着里头管事的私买鸡蛋补身子用,你可知道那鸡蛋要价多少?”
“足足十两,可真是够黑心的。那些管采买的已经捞了这么多油水还不够,同样身为奴才也要互相苛待,实在可恶。”
旎春先端了杯花茶出来,疑惑道:“鸡蛋在外头虽便宜,可在宫里头的确是稀罕东西,寻常宫人就算身子不好也不会想着给自己买鸡蛋补身子用,你瞧见的是谁?说可怜也是可怜的,可要东西倒不含糊。”
扶霜蹙眉稍稍想了一下,含糊道:“也不大有印象了,隐约记得在魏贵人那见过,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人。”
魏贵人承祚一年入宫,一直不得宠,她虽貌美却性子怯弱,在宫里一向没什么存在感,事不关己,旎春也就懒得问了。
姜雪漪淡笑道:“宫里生活,要么靠恩宠过日子,要么靠银子打点下面,什么都没有的人,过得自然是紧巴的。”
“我入宫前母亲给了不少叫我打点用,这一年来四处的赏赐也十分丰厚,月例归月例,总之咱们是不愁吃穿的。”
旎春伶俐地笑:“咱们当然不愁了,就算没这些,仅凭陛下对您的宠爱和您肚子里的皇嗣,底下的人也不敢苛待了去。”
说闲话的功夫里,段殷凝已经领着底下的宫人领着午膳回来了,拎了足足六个食盒,在侧殿的膳桌上铺开,有八荤六素两汤点,还有才出炉的点心和小菜,琳琅满目一桌子。
只有主子和陛下两个人当然吃不完,一般主子用过的膳食,十分像样的都会赏赐给底下的奴才们瓜分干净。
在宫里当下人,一饮一食都相对简陋,主子的菜样荤腥多,味道又好,就算是动过筷了,也人人趋之若鹜。
再加上今日陛下来,比往常的更稀罕,所以这会儿从尚食局回来的宫人面上都是笑盈盈的。
沈璋寒未让人通传,一走进来就看见灵犀宫院内的宫女个个笑得活泼。
暄妍春景里,院内的紫藤萝瀑布仿佛粹了金光,摇曳在微风里,阳光明媚,满院宫娥含笑福身,看了就让人心里头愉悦。
宫中规矩森严,他走到哪儿都只能看见底下人讨好献媚的笑容,印象中,还从未见过哪儿的宫女能笑得如此不怀心事。
高兴事人人都有,但不是谁都敢在主子跟前放肆,足可见姜雪漪宽厚贤德,善待下人。
陛下独自掀帘进来的时候,姜雪漪正在裁剪婴儿穿的贴身小衣服,进度也就刚起了个头,听见有人进来的时候,她先是抬眼去看,弯眸笑了起来:“陛下来了。”
她放下剪子要起身行礼,沈璋寒抬手免了她的动作,温声道:“有孕的人,不必多礼。”
姜雪漪真就不动了,可嘴上去却柔声道:“嫔妾有孕才两个月,怎么就这么娇贵了?”
沈璋寒坐到软塌一侧,抬手放在她平坦的小腹上,像是要感受孩子的生命律动一般,动作十分轻柔:“你何时都娇贵。”
“陛下,孩子尚小,还不会在肚子里动呢。”姜雪漪笑的有些无奈,可并未制止,反问道,“午膳方才已经备好了,陛下可要现在就去用吗?”
沈璋寒收回手,淡淡道:“都先去侧殿候着吧,朕和棠贵嫔稍后就去。”
段殷凝等人皆福身后退了出去,姜雪漪敏锐的察觉出他故意支开宫人想必有什么异样,柔柔抬眸看向了陛下,轻声问:”陛下怎么了?”
说话时,她略略扬起半张脸,如画眉眼间似有春水潋滟。
沈璋寒未曾开口,反而起身将她拥入了怀中。
姜雪漪有些意外的睁大了眼睛,却并没有追问,和陛下两人紧密相拥,一句话都不说,单单享受这一刻的宁静。
在把她抱进怀里的那一刻,沈璋寒的心才终于沉静了下来。
宫中的女人恰如繁华争春,各有姿态。
可沈璋寒最喜欢的,就是她不似旁人面对他时那般刻意,或客气或讨好,或直白或卑微,令人乏味。
她对他是恭谨的,聪慧自持从不僭越。
可她对他也从来都是温婉如春,平和坦然的,未带丝毫旁的任何情绪,只做遗世独立的温柔乡。
沈璋寒很清楚自己骨子里的缺口需要被抚慰,可他厌恶任何人可怜他,也厌恶有人畏惧他,讨好他,算计他。
丹妃之于他,有恩情,也有相伴多年的情分,可她从来都给不了他想要的。
沈璋寒了解自己。
若说他的阴暗面是惊涛巨浪的海,坠之深便会溺亡,那丹妃就是浮木,只能勉强抓住寻一分安慰。
可姜雪漪是小舟。
能让他得以喘息,也能让他暂且放下一切好好歇息。
虽然永远都得不到真正的安宁,但茫茫大海间,哪怕遇见一艘小舟,已经足矣。
就这么抱了她许久,沈璋寒才牵住姜雪漪的手一起往侧殿走,温声问:“你是头胎,又不到三个月,想来怀得辛苦。若何时身子不适熬得辛苦,就派人去寻朕,朕来陪你。”
姜雪漪微微掀眸看过去,弯眸轻笑:“陛下这样大方。”
“若是陛下在别的姐妹宫里呢?嫔妾仗着肚子去将您请了来,岂不是让旁人都以为嫔妾有孕娇纵,不把姐妹们放在眼里。您虽有心,嫔妾却不愿让陛下为难。”
沈璋寒并不在意,淡淡道:“朕既说了,便是要给你这份仗势欺人的恩典,何须在意旁人的感受。”
“那潋潋和腹中的孩子恐怕就要遭人嫉恨了。陛下可要记得今日的话,是陛下硬要偏心潋潋的,以后也得护好潋潋才行。”她笑得俏皮,波光流转间很是灵动,沈璋寒甚少见她活泼的模样,一时被取悦,颇为宠溺的抬手刮了刮她鼻尖。
侧殿内,膳食已经备好一段时间了,这会儿正温热好入口。
自怀孕以后,姜雪漪的饮食越发清淡,除了不喜咸香油腻,亦不入任何荤腥,偌大一桌子菜,回回都是简单用几口便停,几乎都落进了底下人的肚子里。
她在吃食上本就不贪,未有孕的时候就是浅尝辄止,吃相也斯文优雅,所以从不觉得自己这般有什么问题。
可今日沈璋寒用膳的时候格外关注她,自然发现姜雪漪用膳同猫儿吃饭般,一顿饭下来只用那么一点。
以前她吃的就不多,谁知今日用的更少了,怀着身子的人,一人吃两人补,如此下去可还了得。
他蹙了眉头,沉了声:“既饭菜不合你们主子口味,为何不早些告知尚食局换别的菜样来。有孕之人,只用这些,身子怎么撑得住。”
“都是贴身伺候棠贵嫔的,她为人宽厚,你们行事却如此不上心。”
陛下不虞,段殷凝连同殿内伺候的宫女忙跪下,低头道:“陛下恕罪,是奴婢照顾不周,还请陛下息怒!”
姜雪漪柔声说:“陛下别怪她们。”
“尚食局已经变着花样哄嫔妾开胃了,嫔妾自己吃不下的,并非她们怠慢。这些膳食虽好,可总觉得不清爽落胃,所以略略吃些就罢了。”
沈璋寒瞧她:“不清爽落胃便是尚食局做的不好,岂是你的罪过。”
他传了林威进来,吩咐道:“自今日起叫尚食局重新替棠贵嫔研制菜样,即便是专门拨出个厨子为她用膳也不打紧,叫她养好自己的身子才最重要。”
姜雪漪嫣然一笑:“陛下这样用心,嫔妾后头的话都不知道说不说才好了。”
“嫔妾虽用膳不多,可从来也没饿着自己。西偏殿的杨嫔姐姐每日都会在膳后另给嫔妾做她家乡的爽口小菜送来,虽只是家常味道,可嫔妾觉得比尚食局的好多了。只是今日陛下来了,姐姐不好打扰,这才叫您担心了。”
沈璋寒淡淡道:“杨嫔?”
“朕约莫记得她出身渤州,那边饮食喜酸,多开胃爽口,只是不知她做的一手好菜样。”
姜雪漪轻笑着说:“陛下可有好久未见杨嫔姐姐了,两不相见,又怎知姐姐的好呢?”
沈璋寒垂眸看她半晌,不紧不慢敲了敲桌案:“你既说她家常菜做得好,那就让她做了送过来,朕也沾沾潋潋的口福吧。”
第84章
每个宫的主殿和偏殿都配了小厨房在后头, 所以姜雪漪每日加的餐都是杨嫔用过膳后去现做的。
虽说抬举杨嫔是姜雪漪有意为之,可这几日杨嫔给她做饭确有其事,一日两个小菜, 虽然不多, 但满打满算一人也够用了。
做什么菜样需要什么调味食材一早有人备好,她用了膳后去现炒, 并不费什么事。
今日提前得了陛下要来的消息,姜雪漪就派人去知会了那头一声,还是一样的时间点, 只是让她在来之前好好整理仪容罢了。
等姜雪漪和陛下在这头用膳的时候, 杨嫔在自己小厨房做的菜也好了,等陛下开口传召,杨嫔便亲自提着食盒过来, 轻步挪进侧殿, 向陛下和棠贵嫔请安。
“嫔妾给陛下、棠贵嫔请安。”
侧殿和正堂间隔了一道珠帘,沈璋寒和姜雪漪看过去,就见今日杨嫔穿得十分雅清。
花红柳绿的春景里, 四处繁花盛开,色彩秾丽,嫔妃宫女们也多穿的合乎春景。杨嫔今日穿着一身青豆色和秘色相配的宫裙,颜色十分少见,连发髻上也只别了一朵绢花, 一支玉簪, 格外与众不同。
沈璋寒淡声示意她免礼,入内来, 没了珠帘阻碍,这才看清她一身打扮。
布料虽算不上名贵, 可颜色十分少见雅致,不是嫔妃们素来喜爱的款式。淡雅如晚秋竹林,不争不抢,让人看了心里清净。
宫里不落俗的嫔妃不多,可见杨嫔和棠贵嫔交好,衣着打扮上也进益了些。
沈璋寒原本只觉得清爽,并不觉得多特别,但视线上移,瞧见她容貌的那一刻,倒是极短的怔了瞬。
杨嫔是宫里的旧人了,他和皇后成婚后不久就被人送进府中做侍妾,至今年头不短。
但他隐约记得她样貌寻常,也无什么情致,这么多年里,约莫只见过她几回,连长相究竟如何都不大记得了。
今日这么近处一看,倒也有几分颜色和特别的韵味,不知是不是也是棠贵嫔调教出来的缘故。
虽说棠贵嫔进宫才一年多,比杨嫔小上好几岁,可她年纪虽浅,说话做事却一直算得上聪慧有章法,不然也不会借今日的机会让他看见杨嫔的新面貌了。
姜雪漪柔声笑道:“姐姐今日做了什么好的?我一直惦记着,连陛下也想尝尝呢。”
杨嫔上前将食盒打开,端出一荤一素两道菜,不好意思的抿唇笑道:“都是家常做法,也就你赏脸喜欢,在陛下跟前恐怕要献丑了。”
沈璋寒似笑非笑:“棠贵嫔喜欢便是你的好处,怎会是献丑,杨嫔是有心了。”
后宫里的这些弯弯绕绕,大差不差的无非是那么些。沈璋寒跟着他母亲在宫里不被重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自幼司空见惯。
有孕的嫔妃往往数月不能承宠,她想让自己较为亲近之人得他眷顾,无非是多一重保障,免得生子之后反而恩宠渐薄。
怕在他心中失了地位何尝不是一种在意。
沈璋寒垂眸看着她们两人一唱一喝,淡笑着随口应上几句,心里清明如镜。
他的恩宠有限,可宫里的女人又多,除了得脸的那几个,多的是默默无闻的女人。若不甘心一辈子不得宠,仅凭自己的本事难如登天,那高位提携低位就是常有的事。
可能不能入他的眼,一来得看推出来的人争不争气,二也得看推来的人是谁。
就像今日,杨嫔是让他眼前一亮,但更多还是看棠贵嫔的面子。
她怀着头胎本就辛苦,沈璋寒虽宠着她,但也不可能为了她一人不入后宫。
既如此,依着她的心意并不是什么大事,这对他没有损失。
对姜雪漪,只要不触犯到他的底线,他不会吝啬。
杨嫔亲自服侍着棠贵嫔用了这些菜样,全程细致体贴,沈璋寒也赏脸的尝了几口,味道是新鲜。
虽说是明摆着用小心思安排过来的,不过大眼看过去,她进得的确比尚食局送来的饭菜要香,用的也多了些,可见杨嫔的好处是实实在在的。
沈璋寒沉静的敛眸,看着杨嫔给姜雪漪递过去一方手帕擦拭嘴唇,想起方才她用饭时的样子。
尽管才怀了两个月,可她喜酸的偏好已经很明显了。
俗话说酸儿辣女,虽不是十成十准确,可多少有它的道理在。若单看饮食,姜雪漪怀的倒很有可能是个皇子了。
不过对沈璋寒来说,怀男怀女都一样,都是他们的孩子。
他在意皇嗣,但又不那么在意皇嗣。
不过姜雪漪生的,他会更喜欢些。
用完膳后,底下的宫女们低眉顺眼的进来将侧殿收拾干净,旎春给主子们奉茶过来,沈璋寒又陪着姜雪漪裁制了会儿衣裳。
杨嫔虽也在,可她极有分寸,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就算陛下在跟前也绝不喧宾夺主,只有棠贵嫔开了话头才会应和几声。
有些人争宠,逢迎激进,全无眼色,巴不得陛下的眼神一直落在自己身上才好。
但杨嫔不会。
这么做太招眼,也太不懂分寸。
她不知道陛下喜欢什么样的女子,但她知道陛下一定不喜欢自作聪明的。
棠贵嫔已经做了许多,陛下看中与不看中都是自己的问题,不该要求太多。
她知道棠贵嫔之所以先提携她,除了抬举自己亲近的人这重考量以外,其实还为了报答入宫以来自己给的些许好处。
棠贵嫔想让自己知道,她是知恩图报的人,亦不吝啬刻薄。
相处这么久,就算自己无法做到和赵才人一般全然和棠贵嫔成为从属关系,可眼下,跟着棠贵嫔才是最好的选择。
杨嫔没有成为宠妃的野心,她也知道自己没那个能耐和天赋,她只想要一点恩宠,无须旁人救济也能让她在宫里这辈子还算体面的度日。
最好,再有个自己的孩子,就终生有靠了。
陪着姜雪漪把衣裳的雏形裁剪出来后,时辰也不早了,沈璋寒从软塌上散漫的起身,淡笑道:“朕在勤政殿的折子尚未批完,今日就不陪你了。”
“好好养着自己的身子,衣裳大可交给旁人去做,孕中脆弱,别坏了自己的眼睛。”他抬手点点姜雪漪的额头,并不介意当着杨嫔的面同她亲近,“临近端午大宴,事事皆小心些,朕改日再来看你。”
姜雪漪放下针线,柔柔起身向他行礼,一笑清浅:“是,嫔妾定会好好养着自己和孩子,等着陛下来。”
说完,陛下就头也不回的离开了东偏殿。
虽说一句话都不曾和杨嫔说,但杨嫔一样要跟着起身恭送。
等陛下走后,她才恭恭敬敬的跪在了棠贵嫔跟前,低头说:“嫔妾谢您提携之恩。”
姜雪漪笑笑:“我入宫以来许多事少不了姐姐的提点和帮助,我还没多谢你,你谢我什么?妹妹要良心不安了。”
“你若能承宠,于你于我都是助益,咱们如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她以前猜测杨嫔背后或许是皇后,毕竟在凤仪宫时,杨嫔就不止一次替皇后暗中说话收拾局面,若说她和皇后之间没有什么,姜雪漪不信。
但皇后也是拎得清的聪明人,知道她身为皇后,许多事不必太放在眼里,何况入宫以来对自己也十分青眼有加。
虽说眼下是眼下,以后是以后,但起码在孩子们都还小的时候,她们不会有什么利益冲突。
何况杨嫔不是愚忠的人,就算她是皇后的人又如何,皇后给过她什么?
衣食用度,人前体面,甚至于如今的恩宠,一切都是姜雪漪给她带来的。
往后如何做,杨嫔也该好好想想才是。
“您说的,嫔妾明白,时刻会记在心里。”杨嫔感激涕零。
姜雪漪笑意更浓,温声道:“姐姐快回去准备着吧,兴许陛下不日就会传召姐姐了。”
杨嫔恭恭敬敬向她福身:“是,嫔妾明白。”
待杨嫔走后,旎春悄悄从耳房走出来,轻声问:“主子,杨嫔终究是宫里的旧人了,不是赵才人那般和您一样入宫不久无甚心机,您说会不会最后成了农夫与蛇……?”
“您可要使些手段,给自己留后手?”
姜雪漪看她一眼,笑道:“人人都不是傻的,你当她是什么,她自然也当你是什么。”
“杨嫔不是出生茅庐的人,心思自然比赵才人多得多,可杨嫔却有一个懂得审时度势的好处。她从前帮了我良多,自己又有心改变现状,我在陛下跟前提一提,她的心思只会更偏向我。”
“至于你说会不会被旁人收买倒戈,那咱们也不怕。”
“若谁还能如我一般给她尊严,又给她诸多好处,那我自愧不如了。”她敲敲桌子,莞尔轻笑,“咱们不是还用着她送来的膳食吗?我若出事,她第一个难辞其咎,岂敢不用心呢。”
旎春听罢才放下心来,活泼道:“还是您考虑的周全。”-
入夜后,太极殿点寝,陛下果真选了杨嫔。
杨嫔入侍数年恩宠寡淡,棠贵嫔有孕后一朝得幸,明眼人都看得出是领了谁的好处。
前去打探消息的宫女将消息送回永宁宫的时候,刘贵妃正和刁美人坐在一处刺绣,听见是杨嫔,刘贵妃颇有些意外,抬眼笑了笑。
“本宫知道了,退下吧。”
刘贵妃素来坐得定,可刁美人就远不如刘贵妃稳重了,一听居然是杨嫔侍寝,手里的银针顿时没了章法,直愣愣往布料里一钻,反而扎了自己的指尖,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刁美人哎呀了一声,忙含住自己的手指,面上不大高兴。
看出她的心思,刘贵妃放下了绣活,温声说:“棠贵嫔有孕,陛下身边的恩宠就足足空下来一大块。略聪明点的,都知道这时候该想尽法子得恩宠。”
“瞧瞧兰妃,不就重新回到陛下视线里了?和顺仪也不安分了。本宫还听说今日丹妃去了一趟御前,不过陛下今夜点寝杨嫔,想来丹妃没能得偿所愿。”
刁美人有些郁郁,一双圆圆的杏眼耷拉下来:“妾身知道这时候是好机会,可陛下身边的人太多了,妾身有心也是无计可施。那杨嫔,不是得了棠贵嫔的提携才承宠的吗?”
这话意有所指,刘贵妃全当没听懂,淡笑道:“这段日子,陛下身边的人太多了。”
“你再削尖了脑袋往里钻也一时半刻挤不进去,太刻意了反惹人烦。”
刁美人怔怔抬起头:“那娘娘的意思是……”
刘贵妃不紧不慢笑道:“二皇子年幼体弱,陛下时不时会去探望一番。和顺仪生育后损了身子不能承宠,即使陛下来了也是有心无力,你何不替她分担分担。”
“即便未能得宠,也叫陛下眼里重新有你这么个人了不是?”
第85章
五月端午大宴, 天气极晴,自晨起后宫里便格外忙碌。
每年的端午佳节都要大操大办,除非是遇上特殊时期, 否则还要在宫外举办龙舟大赛, 以示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天子与百姓同游, 长安御湖之上锣鼓喧天,群英角逐,如此一场盛事, 群臣百姓都兴致高昂。
除此以外, 今年还广发艾草,恩赏香包,又设下粥棚福泽百姓, 等到了正午, 宫中还有大宴要办,所以今日宫内外都急缺人手,到处都形色匆匆的。
陛下和皇后一早就开始忙碌, 但嫔妃们只需要去参加正午的大宴即可,今日不用请安,姜雪漪也不操什么心的,一觉睡到了近午时分才起来。
今日是大宴,穿衣打扮得格外庄重才不算失了身份。
段殷凝捧来一套宝蓝色绣芙蓉花织金云锦宫裙, 十分重工的款式, 绣样华丽,布料珍贵, 她刚晋贵嫔没多久送到了手上,却也是第一次穿。
难得的是这款式夺目, 可颜色又稳重,配上皇后赏下来的一套纯金头面正合适。
姜雪漪很少会打扮的这样浓墨重彩,她平时更喜欢淡雅清丽为主,首饰也多用玉质。
今日这样一番装扮下来,不知是不是入宫久了,身上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沉稳贵气,竟比从前更让人挪不开眼了。
旎春连连赞叹:“姑姑不愧是司服司待过的人,我本以为主子年轻,宝蓝色太压人,没想到这样合适。”
“哎呀,皇后娘娘赏下来的这一套头面也好看呢,上头的步摇真美。”
姜雪漪笑了笑:“今年的端午陛下和皇后格外重视,前赏嫔妃罗衣首饰装点门面,后赏百姓以造盛事,比往年都要隆重。听说是因着邻国使者前来,正午也要入宴,如此就更不能丢人了。”
扶霜扶着她站起身子,轻声说:“奴婢记得自陛下登基以来,魏国就一直不安分,今年怎么还派使者来了?不会是知道打不过来求和的吧。”
姜雪漪面上的笑容敛去,低声道:“事关朝政,别多议论。”
她尚且年幼时曾听父亲说过几句,先帝驾崩前纵情声色,居高自傲,事事一意孤行。导致前些年频发战争,时局动荡,国库空虚,举国难安。
幸好魏国不过区区小国,就算狼子野心也实力不足,未能攻打入长安。加之先帝病重,不再折腾,诸皇子为了夺嫡四处挣表现,这才渐渐休养生息好了起来。
可即使如此,魏国想蚕食之心也从未停过,近几年恐怕也暗中有动作。
哥哥和喻副都护驻守的,也正是与魏国毗邻,最易发生战争的城池。
如今魏国派使者入长安,也不知究竟是图谋着什么,她身处后宫不了解朝政太多事,只能期盼哥哥一切皆安了。
因着宫中要接待魏国使臣,所以今日的大宴安排在九州清晏。九州清晏是国宴专用之地,占地颇广,庄严贵重,规模极为恢弘。
也正因是九州清晏,所以才人以下的末位嫔妃是不用来的,灵犀宫这几位都是才人以上,今日都盛装打扮,一道出席了。
国宴与家宴不同,如中秋除夕这类家宴,虽也隆重,可为的是君臣同乐,没那么多规矩,国宴就不是了。国宴是为了展露一国气度,更是底蕴的象征,嫔妃只需装点门面,不需要做别的。
所以今天姜雪漪反而比平时更轻松自在些,她虽是有孕的宠妃,可在今日这般场合,也只有皇后需要展露一国之母的气度,就连刘贵妃都是不配的。
时辰将至,姜雪漪一行提前来到了九州清晏后殿的庭院内,预备着时辰到了一起进去,不想刚走到就瞧见里头已经有人了。
这处庭院本就是专程让嫔妃们整装等时候用的,白玉栏杆,八角亭阁,四处花影重重。
姜雪漪被扶着从步辇上走下来,院内的人听见声,一个个回头看是谁来了。
就见人人皆盛装出席,模样华贵,可姜雪漪站在人群里头,还是最耀眼夺目的那个。
棠贵嫔年轻貌美,宝蓝色更衬她肤色胜雪,人群中,丹妃一眼就看见了她,也顺势看见了她发髻上的纯金头面。
她不喜金器,丹妃是第一次见她首饰如此华丽,不用想也知道是皇后赏的。同样是打赏,
丹妃今日没用皇后赏的那两只钗。
虽也打扮的华丽富贵,可用的还是自己之前出钱让尚功局打的头面,步摇用的是陛下后来赏她的那只。
只是这步摇虽美,却也是她去勤政殿哭诉才求来的,棠贵嫔什么也不用做,底下的人就如同哈巴狗一样上赶着讨好她。
陛下的恩宠,下人的孝敬,原本都是她唾手可得之物。
可就算她大着胆子冒死提起从前,陛下也只有一瞬间的心软,对她还是越来越淡。
她记得清清楚楚,那日去勤政殿哭诉后,她抱着几分希冀在翠微宫从白天等到了黑夜,脑中不住的回想起以前,不想等来的却是杨嫔侍寝的消息。
杨嫔入侍多年无宠,她怎么会好端端得了圣宠?打听后才知道,陛下在她走后不久就去了灵犀宫。
陛下如今真的有如此喜爱棠贵嫔吗,宁可宠幸她推出来固宠之人,也不愿来看看她。
棠贵嫔出身高贵,容色貌美,温柔恬静,她身上有丹妃渴望却永远也得不到的一切。
丹妃站在花丛旁边定定地看着棠贵嫔,一时出神,红了眼睛。
她多想也拥有一个好的出身啊,这样就不必在一开始就被陛下抵触和厌恶,她也不喜欢自己被贪婪算计和金钱地位腌入味的粗鄙样子。可她生来就是下贱的奴婢,没机会读书,更没机会看看更高层面的世界。
可即便这样,她也一直在努力的活着,陪着陛下,照顾着陛下。但她只是在自己的世界好好活着而已,却成了不被喜爱的原罪……
今日是九州清晏,丹妃不能哭,她转过身不再看棠贵嫔,抽出帕子蘸了蘸沾泪的眼角。
不知什么时候,她身边站了一个人,正静静的看着她。
丹妃本是低着头的,看见另一人的脚尖吓了她一跳,忙抬起头一看,是刘贵妃。
刘贵妃的个子比丹妃要高一些,这会儿垂睫看着她的样子,温和又细心:“丹妃这是怎么了?本宫瞧你似乎情绪不大对,可是身子不适吗?”
“若是实在撑不住向皇后告假也好,这会儿宴席尚未开始,你告假不来也不打紧。”
丹妃这会儿心情实在不好,不想和刘贤妃说那么多,偏过头想走:“臣妾无碍,贵妃费心了。”
在宫里,几乎人人都有交好的嫔妃,不管到底有几分真心,多少也是个解闷说话的人。
可她在宫里,人人都看不起她,没有一个嫔妃与她交好。
刘贵妃虽从未和她正面起争执过,一直都是温和示人,可她以前和喻婕妤交好,是如何跟喻婕妤抱团排挤她的,她到现在都没忘记。
现在也就是喻婕妤害她小产东窗事发,刘贵妃为了撇清自己,这才和喻婕妤闹掰了,两人老死不相往来。
就算不来往了,刘贵妃骨子里也是看不上她的,这会儿在她跟前又做出一副好人样干什么,凭什么领她的情。
丹妃对这些看不起她的人向来没什么好感,本来抬脚都要走了,就听身后的刘贵妃叹了口气:“你方才是在看棠贵嫔吧?”
“本宫刚刚也在看棠贵嫔。”
刘贵妃缓缓上前,同丹妃并肩站着,轻声说:“十七岁的贵嫔,本宫也是第一次见。”
丹妃原本要走的脚跟像被钉死了一般,走不动了。
“出身高贵,受尽宠爱,还怀着身孕,说一句天之骄女,前途无量也也不为过,”刘贵妃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没一句不戳在丹妃的心上,“有时候本宫看着棠贵嫔时常会想,若本宫的一生能够如棠贵嫔一般顺遂,会是什么感觉?生来就什么都有了,占尽天时地利,这份福气不是谁都能有的。”
“只是可惜,咱们年纪都大了,在陛下身边也不如新人新鲜,心里的苦再多都只能自己消化。”
刘贵妃轻叹一声:“本宫虽有大公主,可侍奉陛下这么多年,其实陛下一直待本宫都是淡淡的,既从未拥有过那份特殊,也就不奢求了。”
“但你以前在陛下身边,可是宫里头一份的得宠,怎么棠贵嫔得宠后,你也渐渐不如以往了?”
丹妃心中的痛楚被人揭开,一时鲜血淋漓。这些话她不想听,可又鬼使神差的听下去,红唇紧抿着:“贵妃到底想说什么?”
刘贵妃歉意一笑,忙说着:“丹妃别误会,本宫不过是有感而发,见你和本宫心绪相仿,这才说几句。若惹你愁肠,倒是本宫的不是了。”
“本宫也只是觉得时过境迁,世事无常,替你有些悲凉不值罢了。”
丹妃就算不被人看得起,可她也有自己的尊严,咬牙道:“臣妾没什么好悲凉的。”
“是吗?”
刘贵妃的声音像有魔力一般,轻轻柔柔的,却字字都往丹妃最不敢面对的地方落:“若长此以往,你还剩什么?”
“和顺仪那般清高的人都开始争宠了,孩子恐怕要让她自己抚养,连皇后也有心二皇子。你从前有宠,有怀孕的机会,新人来了也可以不怕,可往后你还有什么?”
丹妃听不下去了,抬脚离开。
可刘贵妃的最后一句话却徘徊在耳边久久不散。
“连我都替你心酸了,丹妃,你还有什么?”
第86章
丹妃没说话, 一言不发的离开原先所站的区域,独自去了另一边。
她呼吸粗重,垂下的广袖里攥紧了拳, 胸腔不住的起伏着。可见刚刚刘贵妃的话她虽未回应, 可到底还是听了进去。
刘贵妃不是好人,可丹妃自己也清楚她如今的处境是什么样子。不光是她知道, 全宫所有人都知道,都在看她的笑话。
一个德不配位的粗鄙之身,原先得宠的时候就处处被人排挤, 被人看不起, 如今一朝失势,她只会更加落魄。
此事就算暂且不论棠贵嫔,她也的确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丹妃知道自己不能哭, 可她还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背对着群妃呜咽哭泣。
另一边,喻婕妤刚进庭院就看见了刘贵妃拉着丹妃在说什么。
一看这一幕,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今天是魏国使臣来参加大宴的日子, 宫里所有人都要体体面面的出席,决不能出错,不然一定会招致陛下的厌恶。
丹妃向来是个脑子不好使的主,脾气爆人又简单,痴痴傻傻反应比她还慢半拍, 这刘紫茵又在和她说什么小话, 怕不是使什么阴谋诡计要害丹妃吧?!
喻婕妤此时对刘贵妃的厌恶和对丹妃的怜悯升至了顶峰,她急匆匆上前, 径直走到了丹妃面前,压低了声音说:“不管刘贵妃跟你说了什么, 不要听,也不要信!她这人最是口蜜腹剑,擅长吹耳边风撩拨人的心智,利用别人给自己办事,自己的手上干干净净一点血没有,这是拿你当枪使呢!”
丹妃本还沉浸在哀伤之中,身后突然快步走来一人语速极快的说了这么一通,她甚至都没听清几句。
可转过身一看是喻婕妤在说话,丹妃最先升起的感受便是厌恶,抬手就将她的身子拂开了,冷声道:“你来做什么?”
马上就是进殿的时间了,喻婕妤来不及跟她解释这么多,只能再次紧紧抓着她的手,企图让她听进去:“我知道我从前对不住你,可我对你是一直心怀愧疚的,李翠薇。我发誓我绝对不会再害你第二次,你相信我一回!”
“刘紫茵不是什么好人,她和我交好多年都是虚情假意,连我推你致你失子也是她多番在背后怂恿,一步步引诱我至此。我承认,当初是我讨厌极了你,我也非常不愿意看到你有孕,可我本没有那么大的胆子真去害人,也没有那么细心的法子。如果不是有人在背后怂恿,给我出主意,我岂会这么大胆的动手!”
她压着声音,表情却十分急切,生怕丹妃听不进去:“我们斗嘴这么多年,我若真的恶毒到了极点,我为何早点不害你?!你可有想过为什么?”
“别被刘贵妃骗了,她用心歹毒,是在利用你对付别人!我不用想也知道是为了对付棠贵嫔。”
“棠贵嫔现在怀着身子,又如此得宠,宫里谁不盯着她?可你问问自己,你恨她吗?她跟你真有仇怨吗?你走到今日这一步,是棠贵嫔碍了你的路,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棠贵嫔起势太快,刘贵妃若是能怂恿你动手除了她腹中的孩子,对她是百利而无一害,可陛下如今何等在意棠贵嫔,最终害了的人只有你!你能保证你那点三脚猫的手段,陛下查不出来吗?”
话说到这里,九州清晏外头的鼓声已经响起,由轻到重,由缓到急,马上就要入殿了。
丹妃和喻婕妤站在庭院最角落,喻婕妤压低了声音,又有允黛在不远处守着,不怕会有第二个人听见。
她急匆匆说完这些,松开了丹妃的手:“我害你再不能有孕,一直心中愧疚,总想补偿你什么,所以我今日跟你说的句句发自肺腑。但你再傻,心里也得有一杆秤。今日我给你良言,你若不听,哪天真出了事我也不会再愧疚。等你死了,我欠你的,下辈子再还吧。”
说罢,喻婕妤抬步毫不犹豫的搭着允黛的手走开,庭院内的嫔妃们也接二连三的踏上庭院南边的玉阶,准备走侧门进入大宴内。
一时间,方才还热热闹闹的庭院里,只剩下了丹妃一个人。
喻婕妤的语速很快,但十分清晰,所以她后面说的话,丹妃都听进去了。
她是恨极了喻雪妙害死她的孩子,也恨极了她的心狠手辣,害自己再也没办法拥有自己的孩子。
可她和喻雪妙争锋相对数年,作为对家,她反而更清楚喻雪妙是什么人。
她说的不错,当初再怎么彼此厌恶,也都是嘴上占便宜,何时真的动过手?怎么自己刚一怀孩子,她就气急了要害自己小产,甚至想了中秋推人那么恶毒的计谋。
喻婕妤没有这个心思,也没有这么周密的本事。
丹妃一直以为害自己的人就是喻婕妤,可不成想,不想她有孩子的还有别人。那人甚至只是轻飘飘说了几句话,就让喻婕妤为她当刀当枪,不
光害了她的孩子,还害喻婕妤跌出妃位,到现在也只是婕妤而已。
想到这里,丹妃突然觉得自己的脑袋从来没有这么灵光过,好像一下子开窍了。
刘贵妃真正想害的人不是她,她只是一石二鸟中的那个二鸟之一。她出身低微,就算有孩子又能怎么样,谁知道是男是女?
她真正的目标是当初仍是韶妃的喻婕妤。
喻婕妤背后是喻副都护,喻副都护疼爱幺女是人尽皆知的事,他手握重兵,驻守边疆,陛下极为看重。所以喻婕妤哪怕进府十分的晚,可一进府就是侧妃,和刘贵妃平起平坐,入宫以后就封了妃位,和当初有大公主的刘贵妃也只差一位而已。
刘贵妃骨子里想必十分是厌恶喻婕妤的,不想喻婕妤越过她,所以才借自己腹中的孩子把她拉下水。
那么丹妃现在的仇人有两个了。
背后怂恿的刘贵妃和真正动手的喻婕妤。
可喻婕妤偏偏又在这个时候同她真情实感的说这些,让她连恨,都不能全心全意。
苦涩的感觉仿佛从心一直蔓延到身体各处,连舌尖都是浓郁的苦味,丹妃怔怔摸上自己的手腕,心中百感交集,无言地落下泪来。
刘贵妃瞧了丹妃一眼,落在人群后头,不紧不慢的登上了玉阶。
湖青放轻了声音:“奴婢方才瞧见喻婕妤去和丹妃说了会儿话,也不知都说了什么,可若是喻婕妤规劝丹妃,您说丹妃还会不会动手?”
刘贵妃语气淡淡的,十分平常:“棠贵嫔与本宫没有仇怨,生下来的孩子也要自己养。她生不生,与本宫干系都不大。”
“若能三言两语除了她腹中皇嗣本宫自然乐见其成,可丹妃要是不争气,本宫也不可惜,总之是不废什么力气的。”
湖青点点头,小心地扶着刘贵妃登上台阶:“娘娘说的也是。只是喻婕妤如今看着是要和您过不去了,她要是和丹妃联手,虽说凭她们的脑子不成大器,可若是发起疯来,也是麻烦,您还是防备着些吧。”
提起喻婕妤和丹妃,刘贵妃的眼中闪过一丝轻蔑:“丹妃就算听喻婕妤说了什么,她也还是一样恨喻婕妤,她们两人绝对联合不到一起。而本宫不过说了几句话,动手的人终究还是她。”
说罢,她又想起了什么,蹙眉偏头问:“刁美人与和顺仪这几日如何了?”
湖青说:“刁美人听您的话,时不时就往鸾鸣宫跑,但和顺仪似乎不大喜欢刁美人,对她不冷不热的。说来也怪,和顺仪性子弱,天天伤春悲秋多愁善感的,可上回奴婢远远见她一眼,总觉得她不大一样了。”
刘贵妃淡淡道:“女子本弱,为母则刚。她再弱不禁风,为了二皇子也该立起来。”
说罢,刘贤妃突然勾唇冷嗤了声,神色变得阴沉起来:“皇后不是还挺看重她的吗?起先她是没这个心思,可自打棠贵嫔有孕就变了,如今对二皇子也存着心思呢。”
“当初丁氏散播棠贵嫔的流言好几日,皇后若是有心怎么查不出?她是看重棠贵嫔,可不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存着任由旁人打压棠贵嫔的心思。”
“在这个宫里,本就是你防着我,我防着你,什么姐妹情深,什么看重不看重的,都是假的。”
九州清晏内,嫔妃们一个个落座在自己的席位上,姜雪漪也依着位份,坐在了兰妃的右手边。
她如今怀着身孕,尚食局给她安排的饮食都是独一份的,一长排看下来只有她的饮食格外不同些。
兰妃偏头看着姜雪漪端坐在位置上,温声道:“棠贵嫔妹妹今日的打扮倒让人眼前一亮,之前还没见你这么穿过。印象里总见你穿得素雅清丽,今日盛装,实在是很美。”
姜雪漪偏头看向兰妃,见她和自己搭话,一时有些意外。但兰妃语气温和,又是夸赞自己,她不好不回,只能颔首柔声道:“多谢娘娘夸赞,嫔妾青涩,哪及娘娘仪态万方。”
兰妃笑笑,垂眸看见她的餐食,问:“妹妹有孕,如今已经喜酸食了吗?”
那日陛下陪她用膳后,特意吩咐了尚食局一切以她的喜好为食,务必要让她多用些,所以她现在的一日三餐,所有饭菜都是按着她现在的口味单独制作。
平时在自己宫里没人会看见,陛下吩咐过,尚食局的口风也不敢漏,可今日在大宴上,兰妃有心去观察,自然一眼看得出来。
姜雪漪不动声色的笑笑,模样有些羞赧:“娘娘见笑了,自有孕后口味格外重些,就喜欢又酸又辣的口味,不然就用不下去,也不知这孩子将来是什么脾气呢。”
第87章
又酸又辣?
这是不想自己知道腹中怀嗣的情况呢。
兰妃知道自己的试探被棠贵嫔察觉了, 这恐怕是打马虎眼儿来了,眸光微闪,笑道:“妹妹别是怀了双生子吧?可见这两个孩子都有个性, 往后恐怕有的折磨人了。”
姜雪漪笑着摇头:“那可太折磨人了, 嫔妾怎么受得住?嫔妾就希望生个漂漂亮亮的小公主,能天天粘着嫔妾就好了。”
“是啊, 公主也好,总归是自己亲生的孩子,怎能不喜欢呢。”兰妃应和了两句, 嘴边仍然噙着无害温和的笑容, 直到陛下和太后、皇后一起进殿,才转过了头。
国宴的规模十分宏大,姜雪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着陛下他们从正中的红毯上走来, 远远的, 甚至觉得自己在偌大的穹顶之下有些渺小。
九州清晏是先帝花了许多功夫修建的,为的就是在国宴的时候彰显国力,所以极尽富丽堂皇。
但国力是否强横不是一个宫殿可以衡量的, 九州清晏所耗甚巨,可想而知换来的是一方百姓苦不堪言。
其实先帝本没必要这么做,但据父亲所言,先帝晚期已经听不进去任何谏言了,做的许多决定都张狂虚浮, 都是为了所谓颜面而不顾真实情况, 意欲凌驾所有人之上。
修建这九州清晏是这般,当初执意带着他那偌大的后宫出行大巡游也是这般。
所以先帝后期不得民意, 那时候的群臣百姓无比渴望能有一个豁达宽和,能够给国家带来和平和昌盛的帝王, 陛下便从夺嫡中顺势而生。
他在许多人面前,乃至太后面前都是温润宽厚的皇帝,是孝子,是多情帝王。
但焉知这一切都是表象,若真论起来,一脉相承的父子,陛下的骨子里恐怕比先帝还疯些。
这些旁人不会知道,唯有姜雪漪这般能让陛下表现出真正自我的枕边人才能看出几分。
越是了解陛下,姜雪漪就越庆幸自己选择了入宫,能在这乱中有序的时局里,替家中多一份保障。
殿内,陛下已经落座在正中的皇位之上,满殿朝臣嫔妃和魏国使臣均已入席,仰望着高高在上的王座。
“嫔妾参见陛下,陛下万岁金安。”
姜雪漪跟着众人起身向陛下行礼,一开口,自己的声音就被淹没在人潮中,听不清楚了。数百人一齐发声,只俯身在一人脚下,行礼问安的声音在九州清晏巨大的穹顶间回响,听起来十分震撼。
不知怎么,姜雪漪突然有些好奇,坐在陛下的视角,看下面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
姜雪漪不过是想了想那副画面,一贯淡然沉稳的她竟有些血液沸腾的快感。
原来掌握大权是这般的滋味。
殿上人多,她没来得及多想,转念收了心思,安心坐回位置上当今日的陪衬。
陛下正开口说这一些端午大庆的场面话。
她遥遥看向陛下,隐约能看见他面上润朗如松的笑意。
陛下和先帝目前最大的不同,就是陛下极为在意自己得之不易的皇位,也十分在意名声。
在意,就意味着凡事会有所顾忌,事事都要权衡。
如今陛下登基是第五个年头了,国家整体确实是一年胜似一年。但君王掌权登基往往是起初兢兢业业,后期或衰败或鼎盛,总会惫懒。
这期间时局变故,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陛下眼下为了皇权稳固会厚待姜氏,厚待那些扶持着他起势的臣子,可一旦权利稳定了,满朝皆是自己心腹的时候,还会不会如此?
一个人骨子里的敏感多疑是不会改的。
姜雪漪摸向自己的小腹,她希望这一胎是个皇子。
虽然公主也很好,她也会倾尽心血去爱,可现在的世道,唯有快快成长起来一个皇子,才能在乱世也站稳脚跟。
时间一点点过去,殿内的应酬还在继续,可姜雪漪这个坐着没什么事干的人已经有些累了。
她现在孕初期格外容易困,稍久一些就会腰部不适。更别提今日这样的大场合,还要时刻仪态端庄,不能丢了皇家颜面。
头上的金步摇实在是沉,她有些撑不住了,干脆去让段殷凝禀明皇后,还是暂且离席的好。
皇后得知是棠贵嫔身子不适想离席,瞧了陛下一眼便应允了。
到底还是皇嗣重要,这会儿大宴已经开始,离席不会太显眼。
姜雪漪坐上步辇准备回灵犀宫歇息,刚走上南四宫的宫道,就听见空旷的宫道上传来隐隐的哭声。
端午大宴已经开始,这会儿最忙碌的就是九州清晏和尚食局,其余地方反而冷清下来,尤其大宴尚未结束,四处静悄悄的,这哭声虽低微,也格外明显。
从九州清晏回灵犀宫要经过南四宫的宫道,这边离得最近的宫殿是永宁宫。
是刘贵妃所居之所。
姜雪漪心念微动,敲了敲扶手,段殷凝即刻会意,抬手示意步辇停下,轻声道:“主子。”
她温声说:“今日本是佳节,不知是谁哭得这样伤心,你去看看是谁,将她带来见我。”
段殷凝颔首应下,不一会儿,就带来一个满脸泪水的宫女,抱着一包不知是什么的东西哭得伤心。
身侧的扶霜看过去,蹙眉道:“诶,这不是奴婢前几日在尚食局瞧见那个私买鸡蛋的宫女吗?”
姜雪漪瞧她一眼,笑道:“怎么了这是?今日好端端的怎么这样伤心。我记得你是魏贵人身边的宫女,听说魏贵人今日身子不适不能出席,你怎么不在宫里伺候她,反而在外头哭呢?”
她垂眸看向宫女怀里的包袱:“这是拿了什么?”
那小宫女一见是棠贵嫔,又问起手里的东西,第一反应是往怀里藏,生怕被发现了。
她哭着摇头,忙说:“没什么……奴婢……奴婢只是有些伤心,怕进屋去惊扰了主子养病,这才在外头哭的。”
这话明显是搪塞来骗人的,扶霜淡淡道:“主子,奴婢听说宫里常常有人私拿宫中宝物运出宫变卖的,也不知是真是假。”
小宫女一听扶霜这话有些害怕了,忙说道:“棠贵嫔恕罪,奴婢绝对没有偷窃宫中财物,这些都是奴婢们自己绣的绣帕,想变换些银子而已。”
姜雪漪轻叹一声:“扶霜,不得胡言。”
她柔柔道:“看你哭成这样,就知道是遇着了难处。宫中的绣品在宫外一向走俏,据我所知,有些嫔妃也会偷偷卖些绣品贴补自己用。虽说于宫规不许,可到底不外乎人情,我也能理解。但是这事一般都是私下来的,你怎么反而抱着在宫里哭?”
姜雪漪说话的语气一向温柔,她在宫里的口碑又好,眼下这么说了几句,小宫女就破了防线,哭道:“小主病了多日不好,今日更严重了,奴婢去太医署请太医,可今日当值的太医大多都在九州清晏候着,如今就剩两位太医在当值,一听是魏贵人要诊治,谁也不愿意麻烦跑一趟,搪塞奴婢再去开些之前的药就好。”
“可之前那些药明明就不管用,奴婢苦苦哀求,他们就是不肯动,还是临走前一个药童和奴婢说,不得宠的嫔妃往往遭人怠慢,若有银子还好些,可若没有银子,一来二去拖死也是有的。奴婢没办法,只能去宫里搜罗些绣品想来贴补,可没谈拢,一开口就被骂回来了。”
她抱着包袱跪到地上,泣不成声:“棠贵嫔,主子如今病得厉害,告知皇后也只是一日的表面功夫,无济于事,奴婢求求您救救小主吧,她真的是个很好的小主……”
姜雪漪微微皱眉,关切道:“你家主子好歹是贵人,底下那群人也敢这样怠慢?”
她点点头,哭道:“太医署那边说小主得的是顽疾,要想治好所费甚巨,只肯保守开些方子。小主虽是贵人,可月例也不多,这样开药,根本撑不住花销,何况小主一直不受宠,无人在意,现在……现在也实在是没法子了……”
魏贵人和荣昭仪都是承祚一年入宫的,但魏贵人一向不得宠爱,在宫里没什么存在感。
姜雪漪记得,魏贵人其实生得很美,明如芙蕖,艳若桃李,可偏偏是个怯弱温软的性子。平时总是低着头,话很少,和刘贵妃同住在永宁宫。
刘贵妃此人心机颇深,数次三言两语给她使绊子,分明和魏贵人同处一宫,却眼睁睁看着她病成这样,还装出一副温和贤德的模样,可见虚伪至极。
她心思一转,柔柔道:“你别哭,我帮你就是了。”
“扶霜,去太医署请太医来给魏贵人诊治,务必好好把脉,查明病因,若需要银子就从我那出,银子再要紧,又哪有人命珍贵?”
小宫女顿时喜极而泣,不住地磕头道:“多谢棠贵嫔,多谢棠贵嫔!奴婢定会一五一十告知小主,小主也会感激您的宽厚的!”
姜雪漪点点头,嗓音温婉轻和,轻易能拉近与人的关系:“你回去好好侍疾,只是你家小主的主位终究是贵妃娘娘,许多事我不好多说。若再有事,或是你家小主病愈想要见我,派人悄悄送信过来就是。”
第88章
说起贵妃娘娘, 那小宫女神色躲闪了一瞬,明显有些逃避,可有人肯救自己的主子, 她仍然感激涕零, 跪在地上欢喜得都要疯了,忙抹泪道:“奴婢问萍, 深谢您救命之恩!”
姜雪漪点点头,温声说:“收好你的东西回去伺候魏贵人,太医想来很快就会到的。”
名为问萍的宫女抱着包袱快步回了永宁宫之后, 姜雪漪看着她进宫, 步辇才重新起程。
她替魏贵人请了太医诊治一事瞒不住刘贵妃,想必等大宴结束,留守在永宁宫的宫女就会将看见太医进了魏贵人处的消息告知刘贵妃。
刘贵妃这样的人精, 一想就知道自己存着什么心思。
若在她的地界有了旁人的眼线, 那恐怕怎么睡都睡不好了。
所以当刘贵妃知道了以后,要么会迁怒于魏贵人,认为她不安分, 给她找麻烦;要么会用怀柔政策,将魏贵人的心思重新压下去,姜雪漪的心思自然落了空。
刘贵妃生性谨慎,从不在明面上和任何人为敌,最擅长的就是在背后搞小动作, 凡事能不自己出手绝不会自己出手。
一直以来都是她在许多事情中浑水摸鱼, 如今也该轮到姜雪漪见缝插针了。
至于魏贵人,锦上添花还是雪中送炭, 凡是有脑子的都知道怎么选。刚刚瞧问萍那神色就猜得出,入宫这几年魏贵人的日子恐怕相当不容易, 若有能翻身的机会,还不抓住吗。
步辇一到灵犀宫,段殷凝便扶着她小心地从辇轿上下来,刚迈进门槛姜雪漪就抬手把头上的金步摇摘了下来。
这金步摇和发髻间的头面都是纯金打的,工艺极繁,望过去金光灿灿十分夺目,可这美丽的代价着实是沉重,姜雪漪的脖子实在难以承受。
段殷凝扶着姜雪漪小心地进到寝殿里,另一只手替她捧着步摇,无奈地笑:“您素来不喜穿金戴银,今日实在是为难您了。”
寝殿内没有燃香料,都是她们闲着的时候去花房挑的鲜花,每日皆不同,一进去微风盈室珠帘微响,鼻尖萦绕淡淡花香,让人的心情霎时放松下来。
“还是回宫舒服。”
姜雪漪赶紧坐到软塌上,把发间的钗环都取下来,难得在段殷凝面前露出小女子的耍赖劲儿:“今日让姑姑笑话了。你说纯金的首饰戴着这样累,怎么丹妃日日盛装也不觉得累?”
她摸上自己洁白好看的脖颈,轻轻揉捏,玩笑道:“是不是我入宫时间短,脖子不如丹妃硬挺?”
段殷凝罕见地抿唇笑起来,眼睛柔和微亮:“奴婢不知丹妃娘娘累不累,但奴婢听过一句话,人越缺什么,就越想露什么。”
“纯金首饰那样重,若不是离不开,实在喜欢,又怎么会忍得住这份辛苦?”
五月初的天气已经热起来,这会儿外头正上暑气,姜雪漪的额上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她拿着团扇替姜雪漪摇凉风,温声道:“您出身高贵,自小好物件司空见惯,不需要金银装点门面。穿衣打扮皆有门道,并非满堆钱财便是好看,自然怎么雅致怎么来。既如此,您受不住也是应当的,陛下不也喜欢您雅吗?”
姜雪漪弯眸笑笑,歪在软塌上软声:“还是姑姑说话最好听。”
段殷凝笑而不语,等她消了消汗才轻声说:“说起丹妃,奴婢今日瞧见刘贵妃和丹妃说了什么,只是未说几句丹妃便独自一人走开了,后面又去了喻婕妤。”
“虽说这三位主子之间的恩怨已深,彼此之间若有冲突也正常,但奴婢总觉得刘贵妃不简单,您今日又帮了魏贵人,往后还是得防着些才是。”
姜雪漪笑着问:“姑姑怎么看?”
段殷凝沉吟片刻,低声说:“您升得太高也太快,陛下又宠着您,这些高位娘娘虽表面不曾和您起冲突,可心里必然是忌惮着您的。”
“宫里的皇子就两个,大皇子先天不足,二皇子又是早产,生母位份不高,您这一胎太显眼了。虽说眼下没有明显的利益冲突,可若有人真的害了您,让您失了孩子,恐怕人人都会乐见其成。”
“丹妃和喻婕妤都心思简单好利用,刘贵妃却心机深重,喻婕妤和刘贵妃已经老死不相往来不说,那丹妃恩宠渐薄,和顺仪的孩子也未能归到丹妃身边抚养,她是最急的。”
“刘贵妃嗅觉敏锐,定是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才接近丹妃。您说——丹妃会不会听进去刘贵妃的话?若是丹妃想重新成为陛下身边最得宠的人,除了您才是最优解。”
姜雪漪缓缓点头,温声说:“姑姑的分析都有理,那姑姑觉得,丹妃会不会朝我下手?喻婕妤和刘贵妃是死敌,她这么急急忙忙的找丹妃,恐怕也说了什么。”
段殷凝轻叹:“宫里不喜欢丹妃娘娘的人如过江之鲫,人人都觉得她出身不好,言行粗鄙,待人刻薄无礼,仗着从前得宠耀武扬威。可奴婢觉得丹妃心眼不坏,起码入宫这么多年,她从未害过一个嫔妃,动过最重的手也不过是打人巴掌。至于喻婕妤……她始终是害死丹妃腹中孩子的凶手。”
“这些由来错综复杂,奴婢也只是站在外人的角度去揣测,不敢妄言结论。只是丹妃如今的处境的确不好,奴婢一时也不好说什么。”
她慎重道:“人在绝境时会失去理智,高位娘娘们也盯着您,咱们得慎之又慎才好。”
姜雪漪一笑清浅:“姑姑满心为我考虑,我心中十分感动。”
“只是一味防守永远是防不住的,小心自然是要小心,可与其一直谨慎,日日活在恐惧之中,倒不如主动做点什么。”
她这话说的大胆,段殷凝一时还真的猜不出她想做什么,抬眼怔了怔:“您的意思是……”
姜雪漪笑意温柔,如平常一般,可说出口的话却十分凌厉,与她的外表大相径庭:“盯着我的人多了,人人都想我下马腾出位置,可但凡害人总不可能不露马脚,所以无人敢贸贸然出手。陛下如今宠我,我背后又有姜氏,我若失子,陛下必然彻查后宫。”
“我才有孕两个月,她们都在观察,在等。要是有哪个胆大的做成了,只管看好戏不就好了?与其等着那群虎狼斟酌着要不要对我动手,倒不如先发制人,寻个厉害的闹上一出,一旦揪出一个心思不纯的,其余人自然不敢再有动作。”
段殷凝被她震慑道:“您的意思是……杀鸡儆猴?让她们不敢再挑战陛下的底线?”
姜雪漪温和一笑:“姑姑心思剔透。”
不知为何,段殷凝的背后突然涌上一阵凉意。
但这凉意无关棠贵嫔想做的事,而是因为她跟在棠贵嫔身边一年多,虽说是掌事宫女,可实际上棠贵嫔想做什么事从来没有告诉过她。
她是棠贵嫔的近侍,是贴身宫女,可她清楚自己从来没有进到过棠贵嫔信任的那个范围里。
可今日跟她说的这么详细,是认可了她,还是因为……
段殷凝尚未想明白,就见跟前的主子像是猜透了她在想什么似的,一双秋水潋滟的眸子深深的看着她:“相处这一年多,姑姑的品性我看在眼里,我们以诚论情,我如何,姑姑也看在眼里。”
“我如今有孕,身边可信任的人太少,自今日起,我希望姑姑做我的心腹。”
“一辈子只认我这一个主子,死生不弃。”
姜雪漪说话的语气很温和,可说是希望,却根本没有给段殷凝说不的余地。
她这样堂而皇之的把秘密告诉了自己,段殷凝早在自己不知不觉的情况下被动入局,除了效忠别无选择。
宫里这么多嫔妃,段殷凝以前身为司服司的女官,跟不少都打过交道,花朵般娇艳的女孩子们,个个性情不一,千姿百态。
可如棠贵嫔这样年纪轻轻却心思这么重的,她还是第一次见。
但不能否认,她的确是个非常好的主子。
段殷凝眸一瞬,低眉颔首道:“奴婢既跟了主子,就从未想过背弃。”
姜雪漪笑起来:“就知道姑姑待我真心实意。”
“还请姑姑帮我做一件事。”
段殷凝附耳过去,片刻后点点头,谨慎地走了出去。
姜雪漪掩面打了个呵欠,到床榻上睡了一觉,等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擦黑,该是晚膳的时间了。
这个时间,想必九州清晏那边的大宴早就散了,佳节已过,一切繁华喧嚣很快就会落于原位,日子还是如平常那般过。
她慵懒地起身松了松筋骨,旎春听见声音掀了外头的帘子进来,笑着说:“您醒了?用玫瑰汁子醒醒神吧,再过半个时辰就要晚膳时间了。”
姜雪漪点点头,正要开口说话,外头疾步走来宫人,请示道:“主子,林公公来了。”
陛下今日大宴,想必少不了饮酒,林威不在御前伺候着,这会儿怎么会来?
她没耽误,让人去将大监请进来,谁知林威步伐匆匆,一入内急声道:“奴才给棠贵嫔请安!自魏国使臣在勤政殿见过陛下以后,陛下已经两个时辰不允许人近身了,里头砚台瓷瓶碎了一地,还请您去瞧瞧吧!”
第89章
入宫这一年多里, 除了那晚雷雨夜意外见到了陛下从不示人的一面,姜雪漪还从未见过,也从未在任何人口中听说过他情绪失控的时刻。
魏国使者究竟说了什么, 能让陛下在勤政殿怒到砸碎砚台, 甚至不准任何人近身?
姜雪漪知道情况不对,当下便站起了身, 稳了稳情绪:“传步辇,我现在就去。”
林威忙松了口气,躬身道:“您快请吧。”
坐上步辇一路往勤政殿去的路上, 气氛都低压压的。
在她眼里, 陛下一直是情绪内敛深不可测的,不论是什么场面什么情绪,都能将所有的风暴控制在他温润宽和的表面下, 隐藏治世明君的形象深处。
能让他这般克制不住的, 必然是戳到陛下痛恨极了的点。
若只是事关朝政,再大的事也不至于此,难道不仅仅是事关朝政吗?
姜雪漪隐隐知道, 陛下极为忌讳自己的过去,也不允许任何人提起他的出身。虽说陛下不是太后亲生,生母低微,可这在宫里一向是众人心照不宣的秘密,算不上什么, 难道还有别的?
她站在勤政殿大门前看着紧闭的大门, 偌大的宫殿在外头一点声音都听不见,静悄悄的, 耳边只能听见外面细微的风声,暮色降临, 里头却一盏烛火也没添。
姜雪漪轻叹了口气,在门前行礼道:“嫔妾给陛下请安。”
里头什么声音都没有。
身侧的林威苦着一张脸,悄声说:“还请您想想法子吧,陛下这么把自己闷在里头也不是事啊,若龙体有损,被太后知道奴才们侍奉不周,奴才可是要掉脑袋的。”
姜雪漪颔首示意她明白,抬脚向前两步,亲自推开了大门。
陛下说她名花解语,才赐下“棠”字的封号,可实际上,陛下此人从来不需要任何人给他出谋划策,也不喜欢被人置喙任何决定。
他只是需要有个人能懂他在什么时候想要什么,别多,也别少。
譬如现在,林威知道陛下这会儿听不进去任何人的话,这才求她来救场,可姜雪漪能做的,也仅仅是小心陪着而已。
勤政殿的大门缓缓敞开,露出黑洞洞的缺口,里头安静到过分,视线所及漆黑一片,好像有猛兽蛰伏在黑暗里,随时可能会扑上来咬一口。
姜雪漪从御前宫女手中接过一盏宫灯,缓缓走了进去。
殿内重新合上,周遭暗暗的,只有手中的光源能照亮黑暗,她摩挲着前行,轻声唤:“陛下?”
未经传召就入内是大胆了些,可姜雪漪猜测,陛下是需要她的。
若非如此,早在她在殿门前请安的时候就会将她骂回,也不会默不作声任由她行动了。
太极殿是天子寝殿,勤政殿是陛下处理政务之所,她凭着感觉小心往前走,脚边突然碰到了什么。
提灯一照,脚边散落着一片奏折,七零八散的落在地上,还有些碎瓷片混杂其中,满地狼藉,一想便知陛下是如何大发雷霆,将一桌子的奏折砚台都推在地上的。
往前再走几步便是御椅,姜雪漪提灯照过去,霎时吓了一跳,黑暗中,陛下就一动不动地坐在上面,定定地看着她。
他双眸漆黑,昏暗灯光下愈发阴翳到令人心惊,单是一个眼神,她便知道此时陛下正处于情绪爆发的边缘。
若非两国相交不斩来使的规矩压着,使者死去便是开战的讯号,姜雪漪毫不怀疑,陛下会立刻提剑斩下魏国使者的头颅。
陪在陛下身边这么久,她一直是一个温柔耐心,能够慰藉他心灵的存在,不管发生什么都将情绪克制的很好,从未在他跟前表现出任何除了关怀和在意以外的模样。
可今日这幅样子,就连姜雪漪都忍不住心尖微颤,她甚至觉得,以陛下如今的状况,她若说错一句话,陛下会掐住她的脖子也未尝可知。
但她不能退缩。
姜雪漪压下心里的惴惴,抬脚轻轻往陛下那边移动,谁知前面一步就有碎瓷片,她不慎刮到,锋利的边缘瞬间划破了鞋面,在她脚背上留下了一道血痕,尖锐的疼。
但她没停下,也没叫疼,只是落脚的时候更小心了些,短短的一截路却仿佛走了很久,最终到了陛下跟前。
她把手里的宫灯放在一边,点亮了黯淡无光的一角,自己则从背后轻轻环住了陛下。
“陛下,潋潋和孩子一起来看您了。”
她没说嫔妾,也没说那些场面上的规矩话。
她唤自己小字,也说他们之间的孩子,刚一开口,身份便从劝解帝王的嫔妃成了枕边人,无形之中拉近了此刻防备疏离的感情。
温热的身躯包裹住沈璋寒僵硬冰冷的后背,她温柔嗓音落在耳边,如一点点浇灭烈焰的山泉水。
处于极度防备状态的人在被抚慰的时候,刚一接触都会僵硬的更严重,沈璋寒冷声:“你来做什么。”
姜雪漪没松手,反而抱得更用力了些,好像要把自己的温度都传过去似的:“担心陛下。”
沈璋寒身子微微一震,没说话。
“虽然潋潋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可陛下不高兴,闷在屋子里不出来,潋潋会担心,咱们的孩子也会担心。”
“您是天下之主,也是潋潋的夫君。”
天下之主。
沈璋寒品着这四个字,神色倏然更冷,又想起大宴后魏国使者在勤政殿求见时说了什么。
下午,勤政殿内,魏国使臣站在正中向他行礼,姿态虽恭敬,语气却无半分礼敬君王之意:“今日贵国盛宴实在宏大,小臣受魏皇派遣来此与陛下商议开渠引河一事,也算长了见识,多谢陛下款待。”
“虽说商议未成,明日小臣就要启程回宫,但临行前却有一事要替魏皇完成。”
“魏皇早闻陛下年轻神武,英明神断,治国有方,只是不知陛下是否还记得二十年前于魏皇在陵州相遇的那回?吾皇一直惦记着陛下,让小臣转述说,十分想念当时的陛下。”
二十年前,陵州。
正是先帝携后宫嫔妃和皇子皇女大巡游遇刺的时间和地点。
也是他流落民间的起始。
那段黑暗的过去是他人生中最屈辱的历史,他竟敢提起。
沈璋寒一想到使臣嘲弄的嘴脸便难以克制的想要杀了他,好让他彻底闭嘴,可他不能,更不能在臣子面前失了君王气度,只能装出一副毫不在意,沟壑在胸的模样,眼睁睁看着魏国使臣在众目睽睽之下行礼告辞,安然无恙地离开了皇宫。
魏皇……
商议开河引溪不成竟敢提起前尘往事故意羞辱于他,实在是该死。
自先帝在位晚期就和魏国频频开战,魏国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如今几年虽休养生息,国力依然强盛于魏国,可魏国屡屡骚扰边疆,本就没安好心。
如今表面和平,甚至大喇喇派使臣来商议开河一事,更是没安好心。
魏国地处西北,水源稀少,也正因此才资源不足,难以扩张。毫无臣服之人却想要水,简直是痴人说梦。
尤其他竟敢提起当初,更妄图挑战他的皇位,沈璋寒迟早要杀了魏皇,吞噬魏国所有的国土。
思及此,沈璋寒的眼神越发凌厉如刀,恨不能现在就把人千刀万剐。
身后的女人抱着他的力道更紧了些,仿佛察觉出他现在的情绪十分不平静。
她身上淡淡的花香随着背后拥抱的动作萦绕在鼻尖,视觉模糊的时候,其余的感知也被随之放大了,格外明显。
时间一点点过去,沈璋寒摸上了她环在自己胸前的手。
在他如此骇人如此不平静的时候,只有她会毫无芥蒂、毫不在意的过来抱住他。
其余任何人都做不到他想要的样子。
他沉默着不作声,却拉住姜雪漪的手将她带到自己正面来,将她拽下抱了个满怀,压抑到像是在低声和自己说话:“永远,都不要离开朕。”
姜雪漪轻而易举能感觉到他的渴望和迫切,分明已经在克制力道,可还是没忍住将她重重摁在了怀中,方才被伤到的脚背不慎磕到了凳腿。
她的头埋在他怀里,却因脚上的伤口轻轻“嘶”了声,抽了口凉气。
黑暗中,沈璋寒紧紧抱着她,哑声问:“朕弄疼你了?”
姜雪漪摇摇头,轻声说:“不是陛下,是潋潋来时不当心,被瓷片伤了脚。”
沈璋寒当时便冷了脸,沉声道:“伤着了怎么不和朕说?”
“林威!即刻传太医和医女过来,速度要快。”
殿外的脚步声急匆匆远去,姜雪漪柔柔地攀着他的衣襟,软声:“只是小伤,潋潋更在意陛下。”
御前侍女在林威的授意下低头入内将勤政殿的宫灯都点上,清理桌面和地上的碎片,周边的场景一块块亮起来,姜雪漪仍躺在陛下怀里看着外面,陛下也丝毫没有将她放下来的意思。
宫女们个个低着头不敢抬头看,可余光一扫也知道是什么姿态。
勤政殿内的场景比想象中更加狼藉。
御前之人的动作又轻又快,殿内很快就恢复如初,连散落一地的奏折也重新叠好放在了桌案上,一切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殿内都是宫女,沈璋寒将她带血的鞋袜褪下,露出一只白净好看的小脚,可眼下他无暇欣赏,视线紧紧凝固在了那道仍在渗血的血痕上。
沈璋寒抱着姜雪漪站起来,将她轻轻放在了侧殿的床榻上,从一侧的抽屉里拿出了一瓶金疮药。
察觉到他想做什么,姜雪漪红着脸往后缩了缩脚:“陛下,这些事自有医女来做,您不必……”
“别说话,”沈璋寒打开金疮药,亲自在指尖倒了些许,细致地洒在她冒血的伤口上,眉眼很专注,“医女稍后才来,朕先给你止血。”
第90章
这一幕若搁在外人眼里头就不得了了。
此时的姜雪漪微红着脸缩在床榻里头, 却从裙下伸出一只玉足,被帝王的大手捧在掌心,精心上药。
半垂的帷幔在吹进殿内的晚风下轻轻摇曳, 恰好遮住她半个身子, 可帷幔是层层薄纱,此般烛光下若隐若现, 身影曼妙,更显情态旖旎。
沈璋寒将药粉给她均匀的撒好,上好的金疮药止血很快, 细细的一道伤痕不算严重, 很快就和药粉一起凝固,将血止住了。
他坐在床沿,捧着姜雪漪受伤的那只脚没松开, 眼神却微垂, 静静地看着姜雪漪。
姜雪漪察觉到陛下此时的情绪并非负面,不好意思地偏头过去,不和他对视:“陛下怎么还不松开, 等会儿太医和医女就来了,不妥。”
沈璋寒嗓音很淡,看着她的表情却很专注:“先让医女来清创,若无碍就让太医回去,不打紧。”
这就是不愿意松开她的脚了?
怕太医看见她, 所以让医女先过来看, 要是没事,太医白跑一趟, 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她一时哑口无言,抿唇轻笑着打趣:“原来陛下也有这么任性的时候。”
“任性?”沈璋寒第一次听到有人用这个词对他用, 不觉有些新鲜,他在心里反复品了几遍,深究得多了,反而有些想象不出这是种什么感觉了,“何为任性?”
姜雪漪低眉浅笑:“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就是任性呀。”
她受伤的那只脚不安分的动了几下,示意就是这里任性:“陛下明知这姿势青天白日太孟浪,御前的宫女们都能看见。”
沈璋寒淡淡笑了笑,并未回应她的风情:“原是这样。”
任性这个词对他而言太遥远,自懂事起,就几乎从他的人生中被划去了。
生母低微,人人可欺。
大巡游时流落民间,苦不堪言。
到后来回宫后小心谨慎,开府时任人欺凌,他的人生只有忍耐,只有避让,没有任性。
再到后来决心争皇位,凡事汲汲营营,小心谨慎,不敢下错一步棋。整个人如一根被绷紧的弦,为了最终的目的费尽手段,数不清沾了多少血。
如今站至顶峰,为天下之主,为了皇权稳固,更是做不到所谓任性。
原来这就是任性。
若该走的路是一条直线,偶尔的脱轨就是任性。
他下意识看了看自己的手,由极致的愤怒变为极致的冷静,心里突然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
如今他已经是这四海九州的帝王,何须事事如此谨慎,如此权衡。
当初费尽心思坐上皇位就是为了滔天权势,为了把所有人踩在脚下,再也不过从前的日子。
那他是不是,偶尔也可以任性?
陛下说完那句话后,一直没再开口。
姜雪漪看着陛下的模样,不知不觉背后涌上一阵凉意。
不知怎么,陛下沉默的这一会儿里似乎想了什么,周身的气息从先前的平静镇定,逐渐变得有些……无言的疯狂。
像是压抑了许久的人因为什么契机打开了心防,悄无声息的,和之前有些不太一样了。
姜雪漪的直觉一向很准,她要打断陛下此时的状态,轻声道:“陛下?”
沈璋寒回过神,语气甚至算得上温和:“嗯?”
方才给她的感觉顿时收敛了个干净,好像什么都没有过一样。
姜雪漪的心跳的很快,把脚往回缩了缩:“陛下,脚凉。”
沈璋寒摩挲了一下,她的脚一直露在外面,这会儿摸着是有些微凉。他松开手,把床榻里头的锦被打开,堆出拱形,让她放进去:“搁里头,殿内有风。”
她乖乖地听了。
过了一会儿,医女和太医一起赶来,医女率先入内替她将伤口重新清理,上药,包扎好后,沈璋寒替她穿上了鞋子。
这一幕在医女和宫人眼里简直是闻所未闻,谁也不敢直视的低下了头。
陛下温润多情,对嫔妃们向来不错是宫里所有人的共识。尤其是得宠的几个,更是恩赏不断。
可即便是当初的丹妃,也从未没人见过陛下纡尊降贵的做过什么。连亲手喂食都没听说过,今日竟然看见陛下替棠贵嫔穿鞋!
穿鞋这样的事太低微,往往都是身边宫女做的事,陛下堂堂九五之尊,居然亲自给棠贵嫔穿鞋,果真是宠到心尖儿上了。
棠贵嫔是宫里难得一见的美人,又是一幅温言软语,体贴旁人的好性子,宫里如她这般的人好像还真是第一个。
刘贵妃温和贤德,兰妃温柔柔弱,但都和棠贵嫔不一样。
她是一眼看得出是贵女,家教良好,举止从容,可偏偏身上没任何架子,低眉一笑能让所有看见她的人如沐春风。
原来陛下最喜欢的不是丹妃那般娇艳的,是棠贵嫔这样的女子。
沈璋寒抬起胳膊,十分随意的手指微抬,殿内的人顿时会意,如潮水般褪去。
姜雪漪踩着绣鞋,轻声说:“陛下今日待潋潋这样好,恐怕潋潋马上就要成宫里的众矢之的了。”
沈璋寒深深看着她,粗粝的指腹摩挲着她细滑光洁的脸蛋:“朕说过,会护着你。”
"你方才不是说了?"
“朕也会任性。”
身为帝王有偶尔越界的权利,除了后宫,前朝也是一样。
上好药后,姜雪漪顺理成章的留下和陛下用了晚膳,夜间又在太极殿伴寝,次日要给皇后娘娘请安时才乘着步辇离开。
陛下如此宠爱棠贵嫔的消息,一夜过去自然不胫而走。
棠贵嫔怀着身孕却从傍晚一直陪着陛下到次日,又听说了陛下十分紧张她,区区一个小伤都要大费周章的请医女和太医,姜雪漪在凤仪宫时果然听了不少的酸话。
随着她的恩宠渐盛,且一年多了依旧宠眷不衰,姜雪漪很轻易能察觉到宫里许多人对她的态度和看法是在渐渐改变的。
当初有丹妃压着,她还不那么显眼的时候,多的是人对她另眼相看,也不会多去为难她。
可如今丹妃渐渐恩宠单薄,她一人的恩宠太过突出,欣赏也会变成忌惮。
不过她已经过了会怕的那个阶段了。
她想要的东西就一定会拿到手,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她不怕。
只要她安安稳稳生下第一个孩子,那她就是下一个有皇嗣在身边的嫔妃,以陛下如今对她的宠爱,晋为主位是板上钉钉的事,到时候地位不是能轻易动摇的了。
自丁采女溺亡后,皇后格外重视请安时的规矩,有她控制着场子,那些人就算眼红的滴出血也不会说的太难听,更不敢明目张胆的针对她。
所以请安散后,姜雪漪跟没事人一样和杨嫔以及赵才人一起回宫,临走前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刘贵妃。
她今日的表现并未有任何异常,和她往常的状态一模一样,甚至都没有和旁人一般多看她几眼,姜雪漪就知道她应该是已经和魏贵人说了什么,并不觉得自己给她造成了威胁。
说来也是,魏贵人屈居她之下多年,一直小心谨慎,如今重病在床,唯有顺从她,听她的话才能养好病。
姜雪漪不过是小小施恩,又怎么可能一件事就收买了人心?
她不觉得意外,登上步辇回了灵犀宫-
棠贵嫔离开后,兰妃没坐步辇,只是静静地站在御花园看着她们三人渐渐走远,下意识攥紧了袖口。
在宫里当主位这么多年,她们这些人多多少少都有些人脉。
所以昨日发生了什么,兰妃大概知道一些,可就是知道,她才觉得难以接受。
昨日陛下在勤政殿大发雷霆,林威前去请棠贵嫔这件事本身就耐人寻味。
林威是什么人,那是陛下身边最贴身的大太监,比嫔妃们陪伴陛下的时间还长,可以说是最了解陛下的人之一。
陛下不悦不见人,他自然要去搬救兵,这救兵在他心里务必得是管用的,陛下必然肯见的。
所以林威搜罗遍了整个后宫,没找皇后,没找丹妃,也没找她,反而找了棠贵嫔。
这就意味着,在林威眼里,陛下如今最看重的人是棠贵嫔,说话最管用的也是棠贵嫔。
她昨日那么高调,陛下宠她宠的人尽皆知,也证实了这个猜测。
兰妃跟着陛下这么多年了,见过他很多模样,也陪伴过他不少个夜晚。
她见过他沉稳镇定的样子,见过他生杀予夺的样子,见过他运筹帷幄的样子。
她一直觉得陛下就是这世间最好的男子,只有他值得自己依附和倾心,果不其然,陛下果真登上了皇位,也许了她主位。
因为她和陛下之间的关系本就错综复杂,她又貌美柔弱,是万千男人最怜爱的类型,所以她一直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
可这么长时间以来,她没有一次能见到陛下的脆弱,也没有一次让她有可乘之机。
数年的小心陪伴和反复思考没能让她靠近陛下的心,反而是棠贵嫔轻而易举做到了她最想做到的事。
尤其棠贵嫔年轻貌美,出身高贵,现下还怀了身孕,她的存在一开始就占尽先机。兰妃眼睁睁看着她一点点走进陛下心里,她怎么能甘心?
兰妃知道自己和陛下从一开始就始于她的算计,可她也是真心倾慕着陛下的。
只要一想到昨日陛下是如何弯下自己高傲的脊梁为棠贵嫔穿鞋的,她的心就如同被千万只蚂蚁噬咬,难受的要命。
她的直觉告诉她,现在是拉棠贵嫔下去最好的时机。
得想个法子,让自己干干净净的坐享其成才行。
兰妃的眼泪从眼眶滑落,一转身,看到了丹妃的仪仗从御花园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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