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 41 章 心痛
“那位……看着倒是老实。”
翠珠紧皱眉头, 圆圆的脸上显出苦闷,道:“老夫人不喜旁人伺候,她就在院子里打理花草, 平时很孤僻,不大爱跟人说话?,旁人也不主动搭理她。”
江婉柔手下的动作一僵,又问:“那她行迹有无可疑之处?或者和府外之人鬼鬼祟祟,暗通款曲?”
翠珠道:“夫人,前?面不好说, 至于和府外之人暗通款曲, 应该是您多虑了!咱们深宅大院里,五步一道门、十步一堵墙,里里外外那么多丫头婆子把持着, 定不会发生那等丑事。”
江婉柔揉了揉额头,“我不是怕这个,我担心……唉, 你去给我切个香瓜,顺带把金桃叫来。”
“哼,夫人就疼金桃姐姐, 不疼我。”
翠珠嘴上不服气地嘟囔着, 脚步乖乖退了出去,临走时不放心地叮嘱,“夫人, 瓜果生冷,您可千万别吃多了,伤身。”
“好丫头,夫人听?你的, 快去吧。”
翠珠手脚麻利,金桃不消片刻就站在江婉柔跟前?,她福下身,不等主子发问,抢先开口?:“夫人,奴婢认为,那位周姑娘像在打探什么消息。”
“此话?怎讲。”
金桃低头道,口?齿条理清晰,“当时周姑娘言之凿凿,为了伺候主君,宁愿喝下绝嗣药。可主君在府时她岌岌无名,偏偏赶在主君出门的日子出头,此为疑点一。”
“如若周姑娘真是攀龙附凤之辈,那她去小佛堂,必然要讨好老夫人。可奴婢盯了她数日,她只在外院侍弄花草,总共和老夫人说不上十句话?,此为疑点二?。”
“先在三房闹出轩然大波,后意图进锦光院,计谋不成,又转而投向小佛堂。这位姑娘平时孤僻,但手脚勤快,外到修剪花草,内到打扫香灰,都有她的身影,奴婢以为,她在观察。”
至于观察什么,就不是金桃这个丫鬟能操心的了。
事实上江婉柔此时也一头雾水,但她知道周妙音一定有问题。
她先前?只是怀疑,后来把三爷叫来过问,三爷惊得?躬身赔罪,对江婉柔大吐苦水。
那天他恰好喝多了酒,在花园看到一个妙龄女子掩面哭泣,他一时酒意上头,问她是哪里的丫头,看着眼生。
姑娘受惊而去,三爷酒醒后根本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三房最不缺的便是美娇娘,环肥燕瘦,各个知情识趣,三爷不至于对一个黄毛丫头念念不忘,接着便得?到周妙音上吊的消息。
三爷在江婉柔跟前?再三赔罪,只是他那天喝迷糊了,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何等唐突之事。
在府中相处多年,江婉柔对家?中两个小叔子的人品心里有数。二?爷风雅清高,三爷风流多情,都不甚上进,至今没?个一官半职。陆奉权倾朝野,可两个亲兄弟从未开口?问长?兄要过好处。
二?爷在外头交了一大堆文?人墨客,三爷红粉知己无数,这么多年,两人从来没?有给陆奉惹过麻烦,更别说做欺男霸女的勾当。两位小叔十分?敬重陆奉,对她这个年轻的嫂嫂也礼遇有加,不是糊涂的人。
江婉柔当即断定这位周姑娘有问题,三爷再怎么醉也不至于跑到二?房撒酒疯,二?房那么大地儿,不够她哭么?
江婉柔更命人盯紧了她,甚至动用?了陆奉留下的线人,这姑娘折腾一圈,她以为她大有所图,谁知她到了小佛堂反而沉积下来,让人摸不着头脑。
小佛堂只有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夫人,难道放着什么宝贝?
往往未知的才是最可怕的,只能敌不动,我不动,先这么耗着,看江婉柔先沉不住气,还是周妙音先露出马脚。
江婉柔问:“这位周姑娘的身世可查清了?”
金桃低着头,“没?有问题。”
特?意让禁龙司的人查的,江婉柔不放心,让人查了两遍,确实是周家?远房表亲的姑娘,自幼丧母,父兄尚在流放的路上,身份没?有一点儿问题。
想
来也是,如果是专门培养出来的暗探,不会让江婉柔轻易看出端倪。那位周姑娘看起来细皮嫩肉,只怕是从小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忽逢大变,让人利用?了去。
陆奉身份使然,江婉柔对这种包藏祸心的人不惧,她倒要看看,究竟是何人在她府中作妖!
她缓缓道:“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继续盯着,不要打草惊蛇。”
“奴婢遵命。”
金桃抬头,看见江婉柔手边的账本,轻声劝道:“夫人,你不该这么劳累。”
前?段日子经历过大公子生病,如今又是府外的王妃,府内还有个居心叵测的周姑娘,夫人即将临盆,还在看账本,实在操劳。
“就这点儿事,算得上什么劳累。”
江婉柔笑道:“我只动个嘴,府里府外,多亏了你们。”
刚嫁进来时才是四面楚歌,如今有周氏和姚氏帮衬她管家?,她又有翠珠和金桃两个说得?上话?的心腹,外院除了常安,还有陆奉留给她的人手,甚至那样重要的令牌也在她手里。
这是她的底气。
她问金桃,道:“产婆和大夫都安置好了吗?”
“夫人放心。”
产婆、大夫甚至奶娘,江婉柔在刚得?知怀孕时就已着手安排,陆府好吃好喝供养了大半年,如今产期将近,比江婉柔本人都盼着赶紧瓜熟蒂落,他们好拿银子走人。
皇帝直接把擅千金妇科的太医放在陆府,金口?玉言,务必保孩子平安。
如今万事俱备,江婉柔此前?生过淮翊,心中并无对生产的忐忑和恐惧,她艰难地站起来,站在窗前?,轻轻叹了口?气。
“他说过,会在我生产之前?赶回来。”
上次去信后,江婉柔没?有再收到陆奉的回信,她在府中,心中忍不住为他担忧。
只要他能全?头全?尾地回来。实在赶不及也就算了。
江婉柔道:“把《心经》取来,我要念两卷。”
《般若波罗蜜心经》,多用?于为远方的亲人祈求平安,江婉柔原先爱听?戏折子,如今每日念一段沉闷的佛经。
她闭上眼睛,心道:愿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保佑,信女的夫婿一路康宁,平安归来。
***
富春江景色秀美,地势却?极为复杂险峻,山峰如刀鞘般直插云霄,峡谷中江水湍急,不断拍击着两岸的礁石。
宏伟华丽的商船被周围数艘船只层层包围,陆奉一袭黑衣,面色冷峻,身边围绕着一圈猿臂蜂腰的高大壮汉,皆手握长?刀,刀刃甚至刀柄上流出殷红的血,滴在甲板上,满身煞气,恍若十殿阎罗。
“想不到我等有此荣幸,让堂堂禁龙司指挥使亲自出手。”
对面的甲板上缓缓走出一个身姿清瘦的青年男子,二?十五岁上下,面容白净,眉目清秀。人不可貌相,世人恐怕怎么也想不到,穷凶极恶的水匪头子,居然是这般书生模样。
“陈复。”
陆奉冷冷道,眸光如鹰钩般直直射向他,嗤笑:“不做缩头乌龟了?”
他与裴璋在杭州一带大肆挥金,在众目睽睽下把几十口?空箱子运上华丽的大船,扬言继续南下。果然,在子陵峡附近遇大批水匪截杀,甚至引来了他们的主子。
当年侥幸活下来的孽种。
呵,口?气倒是狂妄,竟敢把那孽种取名为“复”。陆奉抬起手腕,染血的刀刃在日光下闪着寒光,“诛之,不留活口?。”
他会亲手挑破这场“复国?”的镜花水月梦。
“陆指挥使似乎还没?有看清楚形势?”
陈复微微一笑,道:“不管你陆奉在外多英勇无畏,如今我众你寡,还是在我擅长?的水上,你以为你能赢?”
回应他的是对面一记凌厉的飞箭,陈复眸光微黯,迅速闪身躲过,那支箭矢牢牢钉在了他身后的桅杆上,桅杆应声而折。
“真乃蛮夷也!”
陈复收敛笑意,冷声道:“陆奉,你知道吗,你这个局做得?粗劣无比!你先前?在苏州折我上百个兄弟,如今这般刻意,你以为我是傻子么?”
陆奉嗤笑一声,“你来了。”
他来了,这就够了。
陆奉与裴璋一路上分?析过陈复其?人,骨子里极为嚣张,先截杀进京赶考的举子,后袭击圣上钦派的钦差大臣,明晃晃挑衅朝廷的威严。
两人立刻改变策略,在杭州大张旗鼓行事,此番不是阴谋,是阳谋,他赌陈复在知道他们的身份时,会迎难而上。
陈复也确实想到了,他们朝廷一明一暗派出两拨人,暗中的人想瓮中捉鳖,却?不知在水上,究竟谁是鳖。
事实上,两方都赌对了,陆奉想一举灭了陈朝余孽,陈复要杀杀朝廷的威风,此时无关阴谋,只关乎实力。
陈复叹道:“陆指挥使,你若真想见我,好生递上拜帖,陈某定好酒好茶相待,何须你如此折腾,还扮做茶商……你!陆奉尔敢!”
陆奉挥手,箭雨“刷刷”倾泄而下。他想不通陈复为何有这么多废话?,他愿意讲,他不耐烦听?。
他只用?杀他就够了。
大战一触即发,陈复带的人常年烧杀抢掠,出手阴险狠毒。他们擅用?钩戟,狠狠勾住中间的商船,船篷被挑破好几个大洞,船身上凿出密密麻麻的小坑。陆奉身后有弓箭手,身边的人手持长?刀,各个以一当十,勇武非凡。
一时打得?难舍难分?,忽然,风中传来硝石的味道,陈复眉心微沉,正在思索间,瞬间火光点点,一群人埋伏在两岸起伏的山峦中,手持带火的箭簇,裴璋身居其?间,微微一笑,“放。”
“不可能!”
陈复失声尖叫,“你们根本没?有这么多人!”
陆奉不耐烦跟他废话?,刀刀直逼要害,还是裴璋饶有兴趣地解释,“陈公子,一叶而障目。”
是,他们一行确实没?带这么多人,可除了他们,还有乘御船而来的许、刘两位大人。原本让这两位当“靶子”吸引视线,中途情况有变,他们改变策略,真真假假,谁又分?得?清呢。
裴璋提前?算过,这个位置极好,他们如今的位置,正好在下风口?。
接下来不必多言,陆奉显然占据上风,不过这些人对陈复异常衷心,陆奉几番杀他,均被身边人挡了去,这些人盘踞水上多年,水性极好,最后剩下些残兵败将,弃船跳水而逃。
一行人行至岸上,裴璋带着浩浩荡荡的人马与陆奉汇合,他轻皱眉头:“可惜,逃了。”
陆奉刚经历过一场恶战,脸上、身上,甚至发丝上都血红点点,下属送来一方帕子,他擦了擦积在手上和刀柄上的血水,看向江面湍急的水流,道:
“我去下流,截杀之。”
裴璋轻轻摇头,不赞同道:“穷寇莫追。”
陆奉抬眸看他,“裴大人,我们来这儿干什么。”
此行将近四个月,陈复必须死!
裴璋还想说什么,忽然寒光一闪,裴璋耳边闪过凌厉的破空声,陆奉手起刀落,一个人头咕噜噜落在地上,裴璋捂住胸口?,脸色煞白。
“你怎么样?”
陆奉黑沉的脸色暗含不耐,紧要关头,他等着杀陈复,没?有多余的精力照看同僚。
“我、我没?事。”
裴璋低着头,微微离陆奉远几步。
“救命之恩先不赘言,这人方才从后背袭我一掌,多亏您及时出手,我并无大碍。”
“陆大人自便,可是我观陈复阴险狡诈,恐怕留有后手,您千万小心。”
陆奉淡淡应了一句,清点人数朝下游走去,待他走远,裴璋骤然吐出一口?鲜血,单膝跪在地上,昏了过去。
***
裴璋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他高中状元,身穿大红衣,头戴乌纱帽,打马游街,风光无限。
他站在金銮殿上,圣上赞许他的文?采,问他还要什么赏赐。
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他微微垂下头,朗声道:“臣,想请圣上为臣赐婚。”
“哦?”
皇帝饶有兴趣地问,“裴卿看中了哪家?的闺秀?”
他道:“臣欲娶宁安侯府的六姑娘为妻,请圣上降旨。”
圣上思虑一番,终于想起来,“唔,是我那儿媳的妹子。裴卿啊,世间好女子千千万,何不再觅佳人?”
“不,臣就要她。”
他不知道圣上此举何意,立刻辨白道:“世上纵有千万个好女子,那都不是她,臣……情之所钟,盼望圣上成全?。”
皇帝意味不明道:“想不到裴卿竟是个要美人,不要江山的风流才子,罢了,不过一庶女,便赏与你做妾罢。”
他初入朝堂,得?到圣上这一句评价,与“难当大用?”无异,他思量许久,向那高高在上的帝王磕下头。
“江六姑娘……她是个极好的女子,如璀璨之明珠,亦如皎皎之明月,臣心向往之,不愿委屈她做妾。”
“如若她做妾,臣这辈子大抵是不会娶妻了。圣人云,修身齐家?,而后治国?平天下。臣若连内帷都不修,又有何面目为圣上平定天下?”
“臣恭谢圣恩!”
……
圣上最终答应了他的请求,他十里红妆,凤冠霞帔,风风光光地娶了他的姑娘。
两人婚后生活十分?圆满,她机灵俏皮,心思通透,嫁进来没?有摆一点儿千金小姐的架子。她说:“嗐,你还不知道我?当初两个铜板儿都要靠夫君接济,什么小姐不小姐的,我如今只是裴家?妻。”
因?为顶撞圣上,圣上并未对他委以重任,欲把他派去边陲小镇当知县。母亲因?此不喜欢她,她从未有过怨言,日日与母亲一同绣花烹饪。母亲生病,她侍奉在侧,为她亲尝汤药,又为表妹觅得?如意郎君,拿出自己的嫁妆为表妹添妆。等他们夫妻上任时,母亲已对她大为改观。
在那个名叫落云镇的边陲小镇上,两人过得?如同神仙眷侣,他闲来念书给她听?,她为他缝补衣物。她的绣工并不好,绣了好几年,鸳鸯绣的还像只鸭子。她不喜欢呆在内宅,喜欢逛集市,喜欢在山坡上看日出,喜欢和牧民一起跑马,喜欢看夜幕低垂下,天空闪耀的星星。
她也有安静的时候,在静谧的午后,一盏清茶,她能坐着看半晌儿书,她喜欢看民间话?本儿和戏本。戏本而已,难不倒他这个状元,他亲自操刀为她写了几出戏,她是落难娘子,他是风流才子,内帷之间,甚得?其?乐。
后来……后来发生了许多事,圣上终究爱惜人才,把他调回京城,那时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可爱的儿子,后来他步步高升,成了阁老,两人一辈子没?红过一次脸,待她去后,他在睡梦中阖上了眼。
……
裴璋骤然睁开眼眸,身边有人呼道:“醒了、醒了,裴大人醒了!”
大夫围在他床边,焦急道:“大人感觉怎么样?可有哪里不舒服?”
裴璋的眼神逐渐聚焦,他捂着心口?,低声道:“心痛。”
“唉?不对,您受伤的是后背啊。”
大夫絮絮叨叨,道:“伤您之人功力深厚,这一掌——嗐,这么说吧,要不是陆大人眼疾手快,您又身穿护甲,您这条命,恐怕就交代在这儿了。”
“陆大人救了您一命啊!”
裴璋久久没?有言语,骤然喉头一甜,又吐出一口?鲜血。
“来来,快把我的针拿来,三儿,你去熬药。”
裴璋一言不发,整个人笼罩在一层阴郁中,直到深夜,案边的汤药已凉透,外头传来惊慌的脚步声。
“不好了,裴大人不好了!”
侍卫匆匆闯进来,单膝下跪,“启禀裴大人,陆大人……陆大人中了埋伏,生死不明。”
裴璋骤然睁开眼眸。
第42章 第 42 章 羊水破了
“你说什么?”
他蓦然起身, 苍白?的脸上,越发?显得眸色幽深如墨。
“陆大人率领兄弟们去下流截杀陈贼,陈贼诸人仓皇逃窜, 追至一个峡谷中,后来……”
侍卫脸上闪过一抹痛色,道:“忽传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天塌地?陷,远处冒出阵阵黑烟,卑职立刻前去查看, 那陈贼……竟在峡谷中埋有?火药。”
“山中碎石四?处滑落, 兄弟们还?在挖凿,卑职另派人在水中打捞,至今未见陆大人的踪迹。”
“陆大人现在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我等需往京中送信,请派兵——”
裴璋骤然打断他,喝道:“不可!”
“为何?裴大人, 虽然您官职高,但此事关系重大,不可延误啊!”
裴璋缓缓下床, 修长如玉的手指系上胸前的盘扣, 淡道:“带路。”
“可是——”
侍卫还?想?分辨,抬眼撞入裴璋幽暗寂静的黑眸中,久久说不出反驳的话。
南下之行, 名义上以陆奉和裴璋两人为主,但陆奉位高权重,勇猛非凡,他们心里敬重他, 凡事皆听陆指挥使的命令。裴璋也从不违逆陆奉,所以他们并没?有?把这个文?弱的裴大人看在眼里。
如今裴璋受了?伤,身形羸弱、脸色惨白?,身上却有?了?一种浑然的气势,被他漆黑的瞳孔盯着,侍卫顿觉如芒在背。
那是久居上位者才能养成的气魄,他从前只在陆奉身边感受过。如今裴璋骤然受伤,仿佛换了?一个人,他竟不敢直视眼前病弱苍白?的青年。
“带路。”
侍卫不敢再言,恭恭敬敬把裴璋带到峡谷。现下已过子时,漫山的火把照得峡谷如同白?昼,遍地?碎石,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硝烟味儿。
“呦,裴大人!你不好?好?养伤,到这儿做什么!”
众侍卫在埋头?搬运碎石,迎面?走来一个身形高大,面?容坚毅的中年男人。他走到裴璋身边,不赞同道:“这里风大,裴大人该在房里好?好?养伤。”
他是和陆、裴兵分两路的刘大人。南下一共派出四?位朝廷命官,如今许大人身中毒箭,尚且昏迷未醒,陆奉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裴璋又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现下只剩刘大人毫发?未损,愁得他脑仁疼。
此番回京,该如何向圣上交代啊!
旁人还?好?说,圣上对?陆指挥使的偏爱有?目共睹,甚至戏言他是“朕之半子”,连正儿八经王爷的案子都交给他,要是陆奉出事,他们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吃不了?兜着走!
刘大人的眉头?仿佛能夹死一只苍蝇,他长长叹了?口气,道:“既然裴大人来了?,便与老夫一同参谋参谋,如何向圣上上疏。”
这么大的事,肯定不能隐而不报,就是看如何报,能熄了?那帝王的雷霆之怒啊。
裴璋道:“不报。”
“即刻封锁消息,不能让此事传至京城。”
刘大人和方才的侍卫同样的反应,“那岂不是欺君之罪?”
“刘大人听我、咳——听我一言。”
裴璋吊着一口气走到这里,清润的声?音在呼啸的冷风中显得模糊不清。
“如今陆大人生死未卜,圣上担忧他心切,看到此报,岂不勃然大怒?”
“再者,陆大人在京都树敌颇多,如果让居心叵测之人得到他遇难的消息,更为他添一分危险。”
“京城不只有?圣上,还?有?陆大人……陆大人的家眷。”
他难受地?捂着胸口,艰难道:“她……她即将临盆,最快的密折三日就能到达京城,万一让她受惊,不……绝对?不能传到京城。”
刘大人是禁军教头?出身,一介武夫,听了?裴璋的一番话豁然开朗,连声?道:“好?好?好?,还?是裴大人考虑周全,连陆大人的家眷都想?到了?。圣上夸你有?治国?大才,老夫算是见识了?!”
“依裴大人之见,我等该如何行事为妥?”
裴璋环视一周,踉跄着迈开步伐,“我看看。”
刘大人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主要裴璋的身子骨儿看着太?过羸弱,他怕一不小心给风吹折喽。裴璋用了?半个时辰,把周围走过一遍,忽道:
“水上的人撤回来,太?远了?,陆大人不在水里。”
“这里……”
他用靴子在地?上划出一道痕迹,道:“朝这个方向找找,往深处挖,我猜,可能这里有?个密道。”
“为何——嗳?裴大人你流血了?!”
在火把的光亮中,刘大人看到裴璋靴子上血迹点点。这里碎
石遍地?,山体?陡峭,他们都穿着特制的鹿皮靴,裴璋却是寻常的缎面靴,走一圈下来,脚磨出了?血。
这下刘大人不敢再问,赶紧叫人把这尊大佛请走。他看了看裴璋划线的方向,吆喝道:“来几个人,往这里挖!”
……
刘大人命当地?官兵封索山路,带人不分昼夜地?挖了?整整三天,终于在第三日午时找到了?密道,里面?有?剧烈打斗的痕迹,鲜血干涸在墙壁上,满地?残肢断臂,还?有?数箱金银财宝与兵戈武器。
却不见人的踪影。
搜刮出来的财宝足足有几十万金,刘大人乐得直拍大腿,当即准备上疏回禀圣上。在他看来,此时陆奉已经不重要了?,他们剿了?陈贼的老巢,这等功绩,还?比不上区区一个臣子吗?
裴璋坚决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在确定陆奉的行踪之前,不准往京中传消息。裴璋是有?尚方宝剑的钦差御史,刘大人年纪资历却比他老,两人争执不下,后来双方各退一步,裴璋道:“至少过完八月。”
刘大人被珠宝的光芒晃得眯起眼眸,“成!嗐呀贤弟,你与陆奉非亲非故,怎么对?他的生死如此上心?你糊涂啊,叫了?几个月‘兄长’,别真把人当亲兄弟了?吧?”
“要是万一……也不全是坏事,毕竟少了?一个人和我们抢功劳……”
“报——”
侍卫匆匆闯进来,打断了?刘大人的高谈阔论?。刘大人脸色一沉,正欲训斥侍卫不懂规矩,侍卫双手高捧一封带有?红漆的信笺,气喘吁吁道:“启禀两位大人,收到来自北方的密信。”
“上面?,有?、有?陆大人独有?的标记!”
***
京城,陆国?公府。
八月初八那日,江婉柔在府中大摆酒宴,热热闹闹给淮翊办了?五岁的生辰礼,宴席散后,她摸着淮翊的脑袋,柔声?道:“今年委屈我儿,待明年,母亲一定为你大办一场。”
即使再热闹也只是府中内眷,以往淮翊生辰礼,陆奉亲自写请帖,宴请京中众多达官显贵,连诸位皇子、王爷都不曾缺席,那是何等的气派与尊荣?今年陆奉不在,自他走后陆府开始闭门谢客,爱热闹的三爷也不再往外跑,府中分外消停。
陆淮翊看着江婉柔,忽然拉住她的手,道:“母亲,你别担心,父亲会回来的。”
陆奉已经有?段日子没?往府中寄过家书,江婉柔心中忧虑,笑的不如往日多,吃也吃不好?。
好?在产婆说了?,江婉柔这回是双胎,本来就辛苦,少吃点有?好?处,胎儿大了?反而不好?生。
陆淮翊不会安慰人,绞尽脑汁想?了?半天,道:“母亲,您笑一笑呀,就算父亲真的遭受不测,还?有?儿子呢,儿子会比父亲对?您更好?,让您做尊贵的老封君!”
江婉柔:“……”
她真被陆淮翊“童言无忌”的话逗笑了?,苦笑道:“尽说胡话。”
淮翊还?这么小,没?有?父亲的扶持哪儿行?她也不想?年纪轻轻当寡妇啊。江婉柔心中担忧,不想?让淮翊跟着她操心,强颜欢笑把他送走,又开始念那卷佛经。
又过了?几日,在江婉柔念完一卷经书,刚放在手边的桌案上时,金桃匆匆来报。
“禀夫人,佛堂那位周姑娘往外传消息,已经被抓起来了?!”
“哦?这么快?”
江婉柔眼神一亮,她还?以为周妙音沉得住气,没?想?到这么快露出狐狸尾巴。她道:“把人给我带上来,我倒要看看是什么魑魅魍魉,敢在我陆府作乱!”
“有?一个……死了?。”
金桃面?色为难,“多亏主君留下的线人,发?现她与府中倒夜香的婆子接触颇多,盯了?数日,正好?抓到两人传递消息。”
“那婆子当即咬舌自尽,周……也想?效仿,可能是千金之躯,受不了?疼,没?死成。”
金桃看着江婉柔的脸色,得到她的示意,让人把周妙音带进来。
纤弱的小姑娘被困得像螃蟹一样,嘴里塞着一团布,身后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把她压下来,双目狠狠盯着,以防她伤到主母。
她脸颊红肿、发?髻散乱,嘴边还?流淌着一丝血迹,江婉柔冷眼看着,让人把她嘴里的布取出来。
“你有?什么话说?”
江婉柔冷声?道:“你如今在我手里,尚得一息安稳。你这样细皮嫩肉的姑娘到了?禁龙司,不知落得何种下场。”
听到“禁龙司”三个字,周妙音忍不住瑟缩一下,终究恨意占据了?上风,她怒瞪江婉柔,狠狠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周姑娘,自你入府以来,我自认待你不薄,何故如此仇视我?”
“是羡慕,亦或者……嫉妒?”
周妙音顿时脸色大变,低下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江婉柔道:“看着我。”
周妙音不动,身后的婆子马上上前抓住她的头?发?,“啪、啪”扇了?两个嘴巴子,强迫她仰起头?。
江婉柔端起手边的清茶,喝了?一口,缓缓道:“这段日子,我一直在想?,你到底想?做什么。”
周妙音在小佛堂的几个月一直安分,这回应该是得到了?她想?要的消息,从结果倒推,她原本的目标就应该就是小佛堂。
那何苦折腾一圈来锦光院?如果没?有?这一遭,她也不会怀疑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
江婉柔想?了?许久,忽然想?起周妙音曾说过,要依靠陆奉给她爹翻案。
如果……她说得是真的呢?
她又派人仔细查了?,周家姑娘养在深闺,得父兄娇宠,如此也情有?可原。
她道:“你背后之人承诺为你父亲翻案,让你来探听消息,结果一入陆府,被荣华富贵迷了?眼,你生出了?小心思。”
恰逢陆奉二审恭王案,把原本三分的心思提升到了?八分,既然都是翻案,眼前就有?一条捷径,为何要舍近求远呢?
当初她在江婉柔面?前说的话,并非全然作假,只是被江婉柔戳破了?,不得不选第二条路。
“小姑娘,我比你年长几岁,告诉你一个道理。”
江婉柔缓缓道:“人心不足蛇吞象,既要这个,又要那个,往往什么都得不到。”
“呵。”
周妙音冷笑一声?,神色倔强,“如今夫人高高在上,说什么都是对?的。我与你非亲非故,不劳您教诲!”
“当我自作多情罢,你不要我教诲,我却不舍得你这样漂亮的小姑娘受苦。”
江婉柔道:“我如今再给你一条路,你来选。”
“第一,我把你交给禁龙司,我自是清净,你此后是生是死,与我无关。”
“第二条路嘛,我既不打你,也不骂你,好?吃好?喝地?招待。只要你好?好?交代清楚,甚至……愿意为我做事。”
江婉柔的声?音仿佛带着某种蛊惑,“至于你父亲,只是一个七品芝麻官,大爷抬抬手就过去了?,你……仔细想?一想?。”
她放下茶盏,瓷器碰撞桌案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响亮。
“好?姑娘,我只给你一次机会,好?好?选。”
过了?很久,周妙音看着眼前高高坐在上首的美妇人,她……她只是一个还?算美貌的妇人,因为怀孕,连摄人的美貌都折了?几分。身上并无华贵的衣物首饰,挺着圆滚滚的大肚子,只是一个普通的妇人啊,却那样凛然不可冒犯。
她身上有?种独特的平静、淡然,还?有?一种她永远没?有?的无畏和底气。
她竟然还?能看到一丝悲悯。
她在可怜我吗?笑话,一个只围绕男人转的深宅妇人,我用得着她可怜?
周妙音再次低下头?,声?音沙哑,“你让我想?想?。”
“你个贱人,还?敢讨价还?价,给你脸了?!”
“住手——”
江婉柔叫住壮婆子,挥了?挥手,“带下去吧,我累了?。”
周妙音奇异地?看了?她一眼,走了?几步,又停下来,道:“作为诚意,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你让她们都走,这个秘密,我只说与你一个人听。”
江婉柔迟疑片刻,周妙音道:“我手脚都捆着,又是一个弱女子,夫人还?怕我拿你怎么样?这是个惊天秘密,听者灭口的。”
江婉柔看了?她一会儿,挥退众人,金桃在她耳边道:“夫人
,奴婢就在外头?,有?事喊我。”
金桃在屋外严阵以待,谁知仅仅过了?一息,里头?传来江婉柔的声?音,金桃立刻破门而入。
江婉柔无恙,她坐在椅子上,面?色如常,对?两个婆子吩咐,“你们两个,请周姑娘回去,看好?。”
等不见几人人影,江婉柔摸着肚子,咬唇道:“金桃,把产婆和大夫叫来。”
“我羊水破了?。”
第43章 第 43 章 相见
周围脚步声凌乱, 偶尔听到盆碗碰撞的清脆声响,江婉柔躺在榻上,腹部传来一阵又一阵绞痛。
“夫人, 用?力、用?力啊!”
“啊——”
汗水沾湿了发丝,恍惚中,江婉柔感觉有人用?湿帕子?为她擦拭额头上的汗珠,有人往她嘴里塞参片,产婆在耳边不断道:
“夫人,憋住气, 使劲儿!”
“头出来了。”
“快了, 快了,就差一点儿,使劲儿, 哎呦,还?有一个!”
不知过?了多久,蓦然一道白光闪过?, 江婉柔那?会?儿叫都叫不出来了,她虚弱地闭着眼,耳边响起婴儿响亮的啼哭声。
“恭喜夫人、贺喜夫人, 是龙凤呈祥啊!”
“呦, 姑娘哭得?真有劲儿。”
“母子?均安。”
江婉柔心里吊着的那?口气终于消散,放任自己?陷入黑沉的梦乡。
……
江婉柔做了一个梦,梦见一片荒凉的大漠, 一群人带着青面獠牙的面具,手持利刃,身?骑快马,追杀一个黑衣男人。双方你追我赶, 他们?狠狠把手中的长?矛刺入男人的胸膛,男人身?上被扎出几个血窟窿,鲜血流淌了一地,鬼使神差地,她走上前,撩起男人的黑发。
——竟是陆奉的脸。
江婉柔心神俱震,她看着周围恍若恶鬼般欢呼的人群,茫然地给陆奉擦脸上的血。一下、两下,怎么也擦不干净。她狠狠掐了自己?一把,不疼。
原来是个梦啊!可是为什么,他身?上的触感那?么清晰真实,甚至还?带有血肉的余温。
“你别死。”
她怔怔抚摸着他的脸,“我为你生了一对龙凤胎,你睁开?眼,看一看啊。”
天地骤然失色,黑暗淹没一切,青面獠牙的恶鬼忽然消失了,江婉柔终于为陆奉擦干净脸颊,抱着他的尸身?,一同淹没在黑暗中。
……
“啊——”
江婉柔骤然睁开?眼眸,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没事,只是个噩梦而已。她安慰自己?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一定是太担心他了……
“夫君?”
江婉柔抬眸,骤然看见梦中的陆奉活生生出现在自己?跟前,她怔神片刻,低头猛掐自己?的手臂。
嘶,这?个梦好真。
“是我,我回来了。”
陆奉连忙制止她自伤,拢过?她的肩膀,温声道:“我说过?,不会?错过?你生产。”
肌肤的触感和方才一样?真实,江婉柔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抚上他的脸庞,怯生生地问道:“这?真的不是梦吗,夫君,你还?活着?”
陆奉挑眉,“夫人好生摸摸,我是人是鬼。”
江婉柔当真不客气,抚过?他的额头、鼻梁、薄唇,下游到衣襟,解开?他的盘扣。
“嘶。”
下面的钝痛让江婉柔面容扭曲,她这?下彻底信了,如今是她刚生产完醒来,这?不是梦。
“夫君,你何时回来的?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一点儿准备都没有。对了,孩子?,我们?的孩子?——”
陆奉按下她的肩膀,“我们?的孩子?壮实又漂亮,一儿一女,辛苦你了。”
他摇晃床头铃铛,不一会?儿,翠珠端着一碗汤药进来。她眼眶红肿,肯定私下哭过?不少,见江婉柔醒来,翠珠眼里迸射出惊喜之色。
碍于陆奉在此,她不敢在江婉柔跟前放肆,放下汤碗便躬身?退下,陆奉舀起一匙药,道:“别急,我慢慢说与你听。”
陆奉率人在富春江下游截杀陈复,陈复自幼生活在水上,水性极好,竟比陆奉的脚程更快。陆奉在沿岸发现水迹,顺着水迹追至一峡谷,突然,“轰——”地一声,深埋的火药被点燃,山体轰然崩塌。
江婉柔惊得?瞪大美眸,“啊?那?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陆奉语气平平,她却能想?象到当时有多危险,她眸色担忧,再次把手伸到他的衣领处。
脸上看不出什么,她担心他衣裳下裹着的身?子?,不会?已经伤痕累累了吧?
“夫人真当我是铜皮铁骨?”
陆奉轻笑?一声,拍掉她的手,“先喝药,晚间给你看。”
在江婉柔的殷殷目光下,他放下汤碗,从怀里拿出一枚玉璧,看向江婉柔。
“是你救了我。”
“我?”
江碗柔看着她临行前夹在陆奉衣物中的玉璧,疑惑道:“莫非佛祖当真显灵,从天而降一道金光,将夫君罩了起来?”
陆奉勾起的唇角微微一僵,抬掌轻抚江婉柔的秀发,“以后少看些戏本。”
江婉柔:“……”
她总感觉不是好话。
当时,峡谷地势陡峭,水迹忽然消失不见,四面八方有四五条可疑的路,陆奉心中躁怒,口中干涸。解下腰间的水囊。
忽然,他动作微微停滞,发现囊口坠的玉璧不见了。
行走在外,他身?上最重要的东西便是水囊,一来他爱洁,二?来安全,他方才在岸边喝水时还?在,如果丢落,一定在那里。
只是一件死物而已,不如陈贼重要。
岸边离此地不过?两里路,如果只有他一个人,几息便能来回。
陈贼狡猾,不得?耽误片刻。
快一点,再快一点,耽误不了什么。那?是她放在枕边的东西,它被她的发丝缠绕过?,沾染过?她身?体的馨香。那?玉璧不是凡品,如果被那?群五大三粗的兵痞看见、或者被山野樵夫捡到,放在手心把玩……
光想?想?,陆奉就觉得?难以忍受。最终心里强烈的占有欲占据上风,陆奉迅速吩咐一句,“你们?往那?几个方向搜,我去去就来。”
待找到回头,已经天塌地陷。
他侥幸活着,也只有他活着。他迅速赶过?去,环视四周,做出了和裴璋一样?的判断——有密道。
他追至密道,终于找到陈贼众人,双方皆已筋疲力尽,陈复力竭但人数众多,还?有他们?自己?知晓的精密机关,陆奉双拳难敌四手,再次被他们?逃脱。
等追出密道的时候,天边已是红霞遍布。又一次,让陈贼在他手中溜走。陆奉生来便是天之骄子?,除了当年?断腿,他做任何事都是手到擒来,从未这?般挫败。
当年?,陈王让无数忠心耿耿的将军丧命幽州,如今,陈王的崽子?在这?道无名的峡谷中,折了他陆奉的兄弟们?。
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陆奉没有折返回去,去临近的镇上买了匹快马,一路追寻陈贼的踪迹,竟跟到了京城。
……
“原来如此。”
江婉柔感慨道,陆奉这?惊心动魄的一路,简直比戏文都精彩,她追问道:“然后呢,那?水匪在京城,抓到了吗?”
陆奉并没有告诉她陈王的事,江婉柔只当陆奉口中的“贼人”是水匪,心想?这?帮水匪真够猖獗,京城乃天子?脚下,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陆奉脸色微冷,手上继续给她喂药,沉声道:“这?些事不用?你操心,你养好身?体,照看好三个孩子?足矣。”
陆奉不爱说外头的事,江婉柔也懒得?操心,毕竟水匪再猖獗,也不可能打到高墙深宅的国公府。她放下一半的心,问他:“那?……你还?会?走吗?”
他从前出门也就十?天半个月,一眨眼就过?去了,这?一走四个月,她心里还?怪惦记。
陆奉没有轻易做出保证,回道:“但凭圣上吩咐。”
药里加有少量的麻沸散,江婉柔感觉下面没那?么疼了,这?时才有精神仔细端详陆奉。模样?没大变,轮廓如刀削般分明,
冷眉剑目,薄唇紧抿。只是眼底多了片乌青,下颌面长?出了短短的胡须。衣裳乍一看整洁,细看之下,袖口和袍边已经磨损抽丝。
她伸出手,为他扶正头顶的发冠,柔声道:“夫君快去歇歇吧,我叫人伺候你沐浴更衣。”
看他风尘仆仆的样?子?,估计回府还?没有阖眼。
“不必,”陆奉摇摇头,“我去面圣。”
他到京城先去京兆尹,下命关闭东、西两面城门,只留南、北二?门,下令严格排查来往行人。之后即刻赶往府内,刚好赶上她生产。
思及此,他紧握她的手,似乎心有余悸,“夫人,如今你我二?子?一女,孩子?够了,我们?……以后不要了。”
在产房外,他看着一盆盆血水端出来,听着她痛彻心扉的惨叫,心中抽痛不已,恨不得?代她承受这?份痛。
妇人产子?,如同迈鬼门关,他原先只当危言耸听,这?世上哪个女人不生孩子??不能绵延子?嗣,要女人有何用?!
不止陆奉,这?世上的男人都这?么想?。传宗接代乃天经地义?,如果哪家媳妇儿不走运,没挺过?去,媒人得?赶紧为其再寻一家好姑娘,美名其曰:照顾孩子?。
这?世道,子?嗣总比女人重要。
陆奉站在产房外,听着江婉柔的阵阵惨叫声,蓦然想?起第一次生产时,她凄厉地叫喊。
他在冷风中下令,“保大。”
“如果夫人有恙,在座的诸位、诸位的家人亲族,尽去殉她罢。”
陆奉面容凌冽,威势逼人,把产婆嘴里那?句“大小都能保”硬生生吓得?缩了回去。江婉柔醒来,除了翠珠喜极而泣,其他人都是松了一口气。
……
江婉柔暂不知内情,听了陆奉的话,她笑?道:“子?嗣全凭天意,哪由得?了你我做主?淮翊之后五年?,丝毫没有音信,谁知这?一来啊,就是俩。”
陆奉原想?说有办法,话到嘴边迟疑了片刻,道:“这?不难,民间有羊肠衣,宫中亦有许多避孕的法子?,待我面圣时,向圣上讨要。”
“可别。”
江婉柔忙捂住陆奉的嘴,嗔道:“夫君不嫌臊,妾可受不了。怎么这?等私密话都往外说,圣上是真龙天子?,又与我们?非亲非故——”
她忽然顿住,幽幽看向陆奉。
第44章 第 44 章 真情假意
陆奉看?着?她的神?色, 温和道:“你我之间,有什么话不能直说?”
妻子什么都好,只是心?思重?, 爱胡思乱想。他蓦然想起那?封阴阳怪气的家书,忍不住抬掌掐她的脸。
江婉柔孕时山珍海味地补,面色红润,脸如银盘,加上她雪白细腻的肌肤,手感细滑软糯, 陆奉没忍住, 连捏好几下。
“不要捏,这样不雅,呜呜——”
江婉柔呜咽着?, 口齿模糊不清。她一定还?在梦里,陆奉出?去一趟,怎么变得这么幼稚!
陆奉难得哈哈大笑, 冲淡了他身上的阴沉之气。笑够了,他戏谑道:“我不纳妾。”
“嗯?”
江婉柔微微怔神?,不明白陆奉怎么忽然扯到纳妾的问题上, 陆奉略微不舍地放下掌中美好的触感, 对江婉柔解释,“娶妻纳妾,本为传宗接代, 如今我们子嗣丰盈,用?不着?旁人。”
“你我二人足矣。”
她爱胡思乱想,他干脆给她吃个定心?丸。三个孩子的娘了,每日相夫教子即可?, 别总疑神?疑鬼,又想不到点子上,乱吃飞醋。
陆奉的声音低沉醇厚,和他这个人一样,让人不自觉信任臣服,江婉柔心?里承认,这一瞬间,她的确心?中动?容。
只是经过他一打岔,她原本准备试探的话反而不好说出?口了。
有言道:至亲至疏夫妻。她与陆奉多?年夫妻,如今两人还?共同孕育三个孩子,可?周妙音那?个“要灭口”的秘密实在太大,让她不敢轻易开口。
虽然他在她面前没有那?么冷,近来夫妻情谊渐深。他这回出?远门,她心?中的惦念是真,日夜祈求他平安是真,见?到他的欢喜是真,但心?中对他的那?丝害怕,也是真。
夫妻、夫妻,夫为妻纲,他永远是压在她头顶的那?个人。就像翠珠和金桃,她对她们再好,再情同姐妹,真遇到事,她们不敢在她跟前放肆。
理智与情感在心?中拉扯,江婉柔略显僵硬得娇笑着?,因为刚生产过,她身心?俱疲,脑中乱糟糟的,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回应他。
陆奉安抚地拍了下她的手背,然后将她的手放进大红色的鸳鸯锦被里。
“有什么话就直说,不想笑便不必笑。”
陆奉站起身,淡道:“你先休息,我进宫面圣。”
他走得干脆利落,江婉柔蓦然心?中一紧,脱口而出?,“陆奉——”
陆奉停下脚步,江婉柔其实也不知说什么,一瞬的沉默后,她道:“叫金桃给你拿身干净衣裳,你走的这段日子,我……”
她本想说她担忧他,亲手为他做了几件外袍,算为刚才找补。可?话到嘴边儿,她咬着?唇瓣,低声道:“我……叫人给你做了件衣裳,如今这天,正正好。”
陆奉“嗯”了一声,缓步离去。只有背影,江婉柔看?不见?他的表情,她慢慢躺回引枕上,狠狠闭上眼睛。
过了一会儿,见?主君走远,翠珠蹑手蹑脚地进来,夫人生产经历了一天一夜,她在外头担心?死了,本想和夫人好好说会儿话,见?江婉柔满脸疲惫,又不敢说了。
她轻轻给江婉柔掖了下被子,江婉柔骤然睁眼,一见?是翠珠,心?里说不清松了口气还?是失望,问她:“怎么不出?声?”
“夫人,奴婢是不是吵醒您了?”
翠珠顶着?两个红肿的核桃眼,低声道:“奴婢只想过来瞧您一眼,您接着?睡,奴婢这就走。”
江婉柔看?着?不知所措的翠珠,心?中微怔,过了一会儿,她低声哂笑,朝翠珠伸出?手臂。
“扶我起来,我方才睡了好长一觉,怎么睡得着??”
翠珠忙倾身上前,看?着?江婉柔的脸色,声音顿时欢快了许多?,”夫人您饿了吗,奴婢给您准备了点心?和羹汤,这就端上来。”
“我不渴,也不饿。”
翠珠停顿一下,马上又叽叽喳喳道:“那?您想看?看?两位小?主子吗?几位接生婆,个个都说生得漂亮,奴婢给您抱过来。”
“两位小?主子总哇哇大哭,肯定是没看?见?亲娘。”
江婉柔笑了,柔声道:“你懂怎么抱孩子么,别把两个小?家伙摔了。”
怀胎十月,好不容易生下来,说不期盼是假的。但方才陆奉说了,孩子在睡觉,这么小?的孩子,抱来抱去再受惊,亦或受了凉风,她要后悔死。
左右在自家府中,陆奉也回来了,她心中大安。只要两个孩子被照顾得好好的,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翠珠眼里有活儿,嘴上不消停,脚下也没闲着?。她眼睛环视四?周,把南边儿半掩的窗子阖上,一边笃定道:“夫人,奴婢就是自己摔了都不会让小?主子受伤,您放心?吧!”
江婉柔忽然问她:“翠珠,你跟我几年?”
翠珠愣了一下,掰着?指头算,“一二三四?,夫人,我在您身边快有五个年头了!”
“真快啊。”
江婉柔轻叹,道:“五年,你熟知我的脾性,知晓我所有的喜好,甚至一盏茶,你煮的,总比别人煮的更顺我心。”
翠珠一时被主子夸得不好意思,正想谦虚两句,听江婉柔道:“你以后不要再自称‘奴婢’了。”
她待旁人宽严并济,对翠珠和金桃两个心?腹,却?从舍不得责罚。相伴五载,两人甚至比陆奉给她的陪伴更多?,她对她们也有真心。
谁知翠珠一听,吓得差点蹦起来,连忙摆手,“奴婢不敢,奴婢万万不敢,夫人折煞奴婢了!”
“你别怕。”
江婉柔放轻了声音,“一个称呼而已,这些年,我待你和金桃如何,你心?中明白。”
翠珠固执道:“哎呀,这不是一回事!总之,夫人是主子,奴婢是丫鬟,这是顶天的规矩,规矩不能破!”
“夫人以后不
要说这种话了,奴婢害怕!”
江婉柔没有再强求。翠珠被她吓到了,利落地倒了一杯茶,慌忙退下。江婉柔握着?温度恰好的杯盏,心?中沉思。
连最不稳重?的翠珠都不敢在她跟前逾矩,她平日宽和,对翠珠不曾说过一句重?话。
如今陆奉跟她说,可?以在他跟前畅所欲言,想笑便笑,不想笑也不必勉强。瞧瞧,这话听着?真好听啊,像一块蜜糖,不断引诱她去品尝。
可?她知道,她不能。说白了,她与翠珠没什么区别,都是依附于人活着?罢了。
她费尽心?思走到现在,如今什么都有了,难道要她去赌陆奉虚无缥缈的真心?吗?她赌得起么?
她惦念他,担忧他,敬重?他,依靠他,甚至对他生出?了一丝超出?寻常夫妻的爱意。他们这场姻缘,始于一场算计。婚后为了让自己好过一点,她曲意逢迎,对陆奉千依百顺,织了一张密密麻麻的大网,让他离不开自己。
可?这张网在网住陆奉的同时,又何尝没有束缚她呢?
这些年,真情假意,真真假假,有时候,连她自己都分不清了!只是江婉柔心?里一直紧着?一根弦,她不能把自己完全交给他。
不止陆奉,她不会把自己的心?全然系到任何一个人身上。幼年经历困苦,她无比清楚地知道,这世上真正能信任的,只有自己。
父亲不行,姨娘不行,她只有她自己。
江婉柔长长叹了口气,再次阖眼,思虑怎么安置那?位棘手的周姑娘。
***
陆奉换了身衣裳,临出?门时,问常安:“我不在这些天,有人让夫人受委屈?”
常安低着?头,半天憋出?一句,“应该……无人敢给夫人气受。”
陆奉一走,江婉柔便是陆府最大的主子,她大着?肚子,看?不惯她的皇帝都得消停消停,谁敢让她受委屈?
要真说不顺心?的事只有那?一件,便是城南那?位王妃娘娘,可?夫人只是送去一副耳坠,便让恭王妃发了疯,这……谁气谁还?两说。
当时看?到江婉雪的反应,常安肠子都悔青了,他直到那?时才后知后觉,夫人怒了,之后躲着?江婉柔走。
想到这事儿,常安立刻单膝下跪,利落认罚,“属下失职,请主君责罚!”
传言道陆奉阴晴不定,常安跟了他十几年,他深觉世人愚昧,都误解了他。
陆奉不爱那?些弯弯绕绕,钉是钉、铆是铆,他说出?的话,做出?的命令,他们不需要思考,只用?照做就是。
做得好了,有赏;做不好,便罚。赏罚极为分明且从不追溯过往。比如曾经,禁龙司有个将领不服气,想他陆奉资历尚浅,却?凭身世骤然接管禁龙司,还?是个瘸子。
那?将领私下骂过好几回陆奉“死瘸子”,偏偏一回不巧,被陆奉恰好听到,陆奉罚他八十军杖,罪名?为“不敬上峰”。禁龙司的棍子,十杖能打死一个文弱书生,谁知那?将领命大,竟然活了下来。后来那?将领自知得罪上官,欲辞官回乡,被陆奉以“不合吏治”为由驳回。
将领只能战战兢兢留在禁龙司,本以为陆奉想杀鸡儆猴,结果他什么都没做,甚至在一次任务中救下此人一命。
当时禁龙司私下流言四?期,说陆指挥使留着?那?人,欲要施恩,以德服人。只有常安最清楚,他们都想错了!
主君当时确实生了怒,按照最高?刑罚处置,事后不论他的死活,这事主君心?中已经过去了。至于后来驳回他辞官的折子,因为那?将领正值壮年,不符合本朝吏法,根本不是什么杀鸡儆猴。
至于后来,他救那?人一命,其流传的理由更是无稽之谈,主君身为指挥使,竭力降低伤亡,仅此而已。
在常安看?来,陆奉是个干脆利落的主子,不需要旁人猜他的心?思,耳朵机灵点儿,听清吩咐,照做就好。
第45章 第 45 章 私房钱
常安三言两语把城南小?院的事禀报清楚, 果然,陆奉眉头都没皱一下,淡道:“自己去领三十军棍。”
常安心中长松一口气?, 陆奉不?在京城这段日子,何止江婉柔,就连他这个七尺男儿?都不?免心中惶然,仿佛失去主心骨。
陆奉又问了几句江婉雪,自从经历上次的刺杀后,江婉雪病了, 这回是?真病, 受惊过度加上入秋阴冷,磕磕绊绊的,一直好不?利索。
陆奉沉默片刻, 吩咐道:“找太医好好瞧瞧。”
常安心中略显诧异,陆奉说话从不?拐弯抹角,说“好好瞧瞧”, 就是?字面意思,他要那位王妃娘娘无恙。
之前……没看出主君对恭王妃有这份心啊。
陆奉离京四个月,常安和江婉柔接触多了, 打心底敬重主母, 不?免为?她鸣不?平。
他颔首道:“属下遵命。只是?主母那边,恐怕说不?清楚……”
陆奉斜睨他一眼,“加十棍。”
常安不?敢再说话, 躬身退下。
***
陆奉面圣不?需要令牌信物,一路畅通无阻,到了皇帝住的养心殿。
刚踏进来,陆奉的眉头微蹙。这时皇帝疾步走来, 他身形高大,穿着绣有九爪金龙的黑色圆领常袍,领口微褶,显然刚从榻上起来。
“好,好!回来了就好。”
皇帝一双虎目含着喜悦,把陆奉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抬掌拍了拍他的肩膀。
一切尽在不?言中。
此番折损诸多兄弟,依然让陈贼逃脱,陆奉原本准备负荆请罪,但此时看着皇帝殷切的目光,他忽然偏过头,道:“圣上该保重龙体。”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他一进来就闻到了,养心殿有股药味。
皇帝龙骧虎步,在位二十余年,连太医都甚少传唤。陆奉根本没有想过,九五至尊的帝王居然会如凡夫俗子般生病。
“嗐,入秋受了凉风,朕都说没事,那群太医,忒小?题大做。”
皇帝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拉住陆奉的手让他坐下,慈声?道:“来,让朕看看,出去一趟,君持瘦了。”
“你媳妇给你生了对好儿?女,听朕的,先把诸务缓一缓,好好歇几天,享受一番天伦之乐。”
陆奉避开皇帝的眼睛,沉声?道:“陈贼未灭,臣没有这等?闲心。”
平时皇帝居高临下地坐在龙椅上,陆奉站在下首,他暂且不?觉得突兀,如今两人坐在案几两侧,不?像君臣,像一对寻常的父子闲话。
只是?皇帝武将出身,久居上位,说不?出太温情的话,更指望不?上陆奉,一时相顾无言。
骤然,陆奉掀起衣袍跪下,“臣有辱圣命,请圣上降罪!”
“陈贼狡猾,朕抓了几十年都没音信,怎能怪你。”
皇帝长长叹了一口气?,安慰道:“你们此行并非全无所获,摸清了陈复其人,剿灭陈贼的老?巢,那些金银财宝与兵戈武器,当算你一大功。”
陆奉摇摇头,“剿灭陈贼老?巢,是?裴大人和许、刘两位大人的功绩,与臣无关。”
“怎么与你无关?”
皇帝没好气?地瞪着他,“裴璋说得清清楚楚,是?你先发现的密道,一路北上追杀陈贼,把人堵在京城。谁敢说你没功绩?朕第一个不?答应!”
皇帝身上有上位者的通病,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陆奉是?他心怀愧疚又不?能认的亲儿?子,他心偏到没边儿?了。
况且陆奉并非沽名钓誉,他实打实办事。眼底那一圈乌青,皇帝看得清清楚楚,如此一个出色又不?居功的孩子,皇帝真心疼他。
想到这里,他又叹了一口气?,以一种罕见的、商量的语气?道:“现下陈党余孽在京城,掀不?起什么风浪。即将举行秋社,朕想让你认祖归宗。”
陆奉正要说话,被?皇帝骤然打断,“你先闭嘴,听朕说!”
“朕时常在想,或许当年,是?朕错了。”
皇帝威严的脸上露出一抹失落,他抬头,望着头顶的雕龙屋檐,语气?怅然,“这些话,朕从不?曾告诉旁人。其实那时候……我也没想过我能赢。”
他刚和鲁王大战一场,元气?大伤,陈王先他一步占据京城,京城的城墙高耸,外有护城河,易守难攻,若非陈王欺人太甚,他也不?会鱼死网破。
同陈王跳城墙时还在为?他的血脉筹谋一样,在两军开战前夕,他同样秘密
安排了一支精兵。如若战败,他们这些人死就死了,当年歃血为?盟时发过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大丈夫死得其所,没什么好怕的。
但稚子何辜,他给他自己、以及诸位兄弟们留了一条后路。他那时已?经有两个儿?子,但长渊只有一根独苗儿?,惨死在陈军刀下,他不?忍啊!长渊生前陪自己南征北战,死后马革裹尸,以后连个为?他上坟后人都没有,他不?忍心啊!
把这个孩子过继给长渊,他以必死的决心上战场,没想到,赢了。
皇帝道:“恩恩怨怨,过去二十多年,朕如今已?经看淡了,人生在世,不?过一抔黄土。”
陆国公去了有四个年头,入秋来皇帝邪风入体,感染了风寒。确实如皇帝所言,不?碍事。可他是马背上的帝王啊,齐朝的开国皇帝,壮年时力举大鼎,如今一个小?小?风寒,竟让他卧病不?起。
皇帝再一次意识到,他老?了。
他的孩子,如今已?有了三个孩子,不?服老?不?行。
听着皇帝的肺腑之言,陆奉神?色晦暗,低着头,阴影中看不?清他的神?色。
没听到反驳,皇帝微微舒了一口气?,放轻声?音道:“当年你年轻气?盛,非要去禁龙司,朕依你。这些年,你行事刚烈,得罪了多少人,你自己心里有数。”
陆奉不?在乎道:“禁龙司不?办冤案,杀的皆是?朝廷蠹虫,尸位素餐、贪污成性,他们该死。”
“就是?该死也不?该由你来动手!”
皇帝吹胡子瞪眼,“如今朕这把老?骨头还有几两重,能给你遮风挡雨。倘若他日,朕两腿一蹬,殡天了呢?天天喊‘万岁’,朕又不?是?乌龟大王八,能活千万年!”
“君持,过刚易折,我能容得下你,将来新?帝登基,你又该如何自处?”
“朕想过了,等?秋社,你同朕一起祭祀天地,朕为?你恢复亲王的身份,你慢慢把禁龙司的担子卸了罢。你如今膝下有三个孩子承欢,该好好享受天伦之乐。”
人一老?,心气?也跟着变了。皇帝真心为?陆奉打算。这个儿?子自幼多舛,身有腿疾,里里外外得罪这么多人,这是?皇帝为?他想过的最好的结局,禁龙司指挥使听起来威风,说白了就是?帝王手中的一把利刃,他舍不?得把自己的儿?子填进去,将来新?帝能容得下他吗?
不?如急流勇退,富贵一生。
陆奉跪在帝王跟前,过了很久,他开口,声?音略显僵硬,“禁龙司,恕臣不?能放手。没有活捉陈贼,臣心难甘。”
“等?陈贼事了,全凭圣上做主。”
“好,好!好孩子!”
皇帝被?巨大的惊冲昏头脑,连把他扶起来,拍着他的肩膀,语气?激动,“应该的,陈王一案尽数交予你,要人要马,你尽管开口。”
皇帝原以为?花费一番口舌才能说动陆奉,没想到这回这么容易。至于陆奉口中“等?陈贼事了”,他并没有在意。陈复老?巢都被?抄了,剩下的残兵败将逃往京城,京城数万精锐,天罗地网,还能让他逃了?
在皇帝眼里,了解陈年旧怨,儿?子认祖归宗,已?指日可待。
皇帝脸上的沟壑仿佛洋溢着喜悦,他叹道,“至于陆家,朕自不?会亏待,长渊的两个儿?子,等?等?,叫什么来着……”
陆奉忽然打断他,“圣上,臣的妻子刚刚为?臣诞下一对儿?女,臣进宫匆忙,尚未来得及去看他们。”
皇帝正在兴头上,没有阻拦,大笑道:“好好,一下子得了对龙凤胎,得大办一场!你媳妇这次是?大功臣,当赏!”
之前皇帝因?为?淮翊身子弱,迁怒江婉柔,如今一视同仁,又因?为?两个健康的孩子赞许她。
皇帝赞许的方式简单粗暴,给权、给钱。
“权”这块儿?先放一放,一来江婉柔在几年前就已?得封诰命,还是?品阶最高的“夫人”,仅在王妃之下,已?经封无可封。二来在皇帝眼里,陆奉早晚是?个亲王,他连封号都拟好了,妻凭夫贵,她的尊荣应由陆奉这个丈夫给予。
于是?,江婉柔好好在锦光院坐月子,忽然一道圣旨下来,赏黄金千两,良田百倾,绸缎百匹,东海夜明珠十斛,和田美玉十方,珊瑚树数株,首饰头面若干……进贡的琉璃盏一套,翡翠玉如意一对。
圣旨的太监一口气?念不?完,中途喘了好几下,江婉柔一脸茫然地接了旨,等?宣旨太监们浩浩荡荡离去,江婉柔才回过神?,忙道:“翠珠、金桃,快去送送诸位大人们。”
乖乖,这也太多了!江婉柔让人把圣旨供奉在祠堂,心里盘算着皇帝忽如其来的赏赐。
管家油水大,她掌家这些年,自然给自己留了不?少私房钱,将来万一有什么事,这是?她和淮翊的退路和底气?。
皇帝一出手,比她这些年攒的多得多,旁的不?说,单那黄金千两就足够阔绰,不?是?白银,是?明晃晃的黄金啊!
能抵一个州郡,一整年的赋税。
……
晚间,夫妻两人在帐中对望,江婉柔忐忑道:“不?知圣上是?何意,妾受之有愧。”
“那些东西已?经充库,放在公中。妾想问一句夫君,如若……没什么不?妥,妾明儿?个叫人,给二房三房,还有老?祖宗那儿?分一分。”
“分什么?”
陆奉手中捧着一本书,淡道:“给你的,你拿着。”
第46章 第 46 章 小别胜新婚
“这么多, 都给我啊?”
江婉柔身着水红色的锻面寝衣,月子怕冷不怕热,翠珠在屋角放了个?炭盆, 热得她双颊红扑扑,乌黑水润的眼睛眨着,不像刚生产完的妇人,像个?天真的二八少女。
可惜,只能看不能碰。里侧的陆奉眼皮都没?抬一下,道:“嗯。”
天降横财, 还是帝王钦赐, 江婉柔高兴归高兴,心中?总觉得这笔黄金烫手。
她轻轻拽了下陆奉的袖子,嗔道:“晚上别看了, 当心熬坏眼睛。”
“你许久未归家,你我夫妻说会?儿话吧。”
她得好好打?听打?听,是怎么回事。
陆奉放下手中?的史书, 看着面色红润的妻子,神情略显无奈,“你说。”
江婉柔刚生产过, 不能沐浴, 她受不了浑身被汗水弄得黏糊糊,让翠珠用温水给她擦拭身子。她如今不方便,原以为陆奉看过孩子, 会?回他自己的院子,没?想到天蒙蒙黑,陆奉竟来了锦光院。
人来了,江婉柔不好把他赶走, 让人另取一床被子,两人同床不同被,倒是几年来头一遭。
屋里燃着炭盆和烛火,床头放着一颗硕大的夜明珠,将房间照得亮堂堂。床帐半遮半掩,雕花大床内,江婉柔仔细端详陆奉的脸庞。
他刚回来时风尘仆仆、胡子拉碴的,活像江湖上流浪的游侠儿。待他从宫里回来,江婉柔即刻叫人给他沐浴净面,如今拾掇一番,男人剑眉浓黑,挺鼻薄唇,穿着薄薄的黑缎寝衣,露出一片紧实有力的胸膛。
有种锋利冷漠的俊美。
江婉柔忽然觉得口干舌燥,伸手给他整理衣襟。
“少招我。”
陆奉警告似的瞟了她一眼,轻拍掉她的手。
“妾只是想帮夫君整理下衣裳。”
江婉柔委委屈屈道,不承认是她自己的色心犯了。陆奉的容貌是极具攻击性的俊美,但他身上的煞气太重,人们通常会?忽视他的相貌。
江婉柔不喜欢做那事,太疼了。陆奉其实没?有特?别的嗜好,那时候也不爱说话,埋头苦干。只是他体力好,一个?萝卜一个?坑,萝卜太大,只能苦了她。
她喜欢正面,或者跨在他身上,这样她能看清他的脸。能清楚地看到他脸庞滑落的汗珠,能看到他滚动的喉结,看到他额头上暴起?的青筋。陆奉无疑是英俊的,在这种时候格外撩人,江婉柔看着他的脸,仿佛觉得身体也没?那么疼了。
她在心中?幽幽叹道:要是一直如此就好了,不用做那事,还能欣赏陆指挥使的男色,简直是神仙日子。
江婉柔的眼神太露骨,让一旁的陆奉想忽视都难。他把手中?史
书放在一旁,对妻子道:“你再?忍段日子,现在不可。”
他也忍得辛苦。
江婉柔:“……”
要不是现在不行?,她也不敢这么撩拨。
江婉柔按捺住她蠢蠢欲动的双手,眼神从陆奉精壮的胸前移开,嗔道:“有言道:小别胜新婚,夫君一走多日,跟妾都生疏了。”
陆奉垂眼看她,一双黑眸淡然无波,“不若我们熟上一熟?”
江婉柔怔神间,陆奉欺身而上,江婉柔身上骤然一重,男人的呼吸喷洒在颈侧,带着浓郁的灼热感?。
四目相对,江婉柔骤然睁大美眸,磕磕巴巴道:“夫、夫君,太医说了,现在不行?。”
“不行?还撩拨我?”
陆奉的声音低沉暗哑,在江婉柔耳边,有种酥酥麻麻的感?觉。
她忍不住身体瑟缩,嘴上还在狡辩,“我没?有,夫君冤枉我!”
话音未落,被陆奉结结实实堵在里面,陆奉的吻又凶又急,带着把人拆吃入腹的狠戾。
……
外头的蜡烛燃至一半,烛泪层层堆叠在银漆烛台上。陆奉放开江婉柔,她脸色红润,一丝暧昧的银丝划过,唇瓣似敷了一层上好的胭脂,艳光摄人。
妻子终于?乖了,陆奉满意地颔首,又拿起?方才的史书观摩。
江婉柔震惊地看着陆奉,要不是看到他微微起?伏的胸膛,她还以为方才是自己的幻觉。
她咬了下唇瓣,又麻又疼,疼地她“嘶嘶”皱眉。
江婉柔心中?感?叹,陆奉果真是个?干大事的男人。如此活色生香的美人在此,他竟然埋头看书!
她和衣躺下,决定不去招惹男人。谁知?过了一会?儿,陆奉淡淡道:“说。”
“啊?”
江婉柔面露疑惑,“说……说什么啊?”
陆奉分给她一个眼神:“你不是要说话?”
江婉柔:“……”
她讪讪道:“不说了,妾怕打?扰您看书。”
“无妨。”
陆奉双腿交叠,把书一放,恣意地靠在床头,道:“消遣而已。这是四年前修撰的新史,比以往旧史的佶屈聱牙,新增了注释和故事,增添趣味。”
“原是为你找的。”
显然,他走时什?么样,回来还是什?么样,主人恐怕连书皮都没?翻开过。
他微叹一口气,算了,孩子都生下了,以后让孩子学,不必强求她。
江婉柔身子一僵,既怕他翻旧账,又怕他忽然来了兴致,给她讲一段。陆奉声音醇厚,念书很好听,当时她怀孕的那会?儿,一听他念书就犯困,还得应付他时不时中?途停下,向她发?问。
陆奉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但他念的书又太过晦涩,她总是一知?半解,夫妻俩大眼瞪小眼,两人都很无奈。
有段时间她甚至怀疑,什?么给“肚里的孩儿”熏陶,全是托词,他莫不是嫌她不懂诗书,趁机点她呢?
现在肚子平平,江婉柔怕他又犯“好为人师”的毛病,赶在他之?前开口,忙道:“夫君看到两个?孩子了吗?”
陆奉淡漠的眉眼显出一丝柔和,“嗯。”
他道:“很漂亮。”
江婉柔不晓得能看出什?么漂亮,刚出生的孩子,跟个?没?毛的红猴子似的,红彤彤、皱巴巴,一点都不好看。
她今天看了一眼,两个?孩子眼睛眯着,戳戳捏捏,他们没?什?么反应,奶娘还夸血脉连心,说两个?小主子一睁眼就哭,只有在亲娘跟前乖巧。
江婉柔不免想起?淮翊,他刚出生那会?儿也不好看,她看到时伤心得快要哭出来,论相貌,她和陆奉都算人中?翘楚,怎么生出来个?丑孩子。
大概过了一两个?月,瘪瘪的孩子似被吹了一口仙气,忽然变大了,成了个?雪娃娃,两个?眼珠黑黝黝,像水灵的黑葡萄。
江婉柔笑道:“两个?小人儿的满月酒可得大办一场,不能比他们哥哥的差太多。”
淮翊出生那会?儿,正值陆奉接管禁龙司,因行?事残暴刚烈,朝中?没?人敢得罪他,他唯一的儿子满月,京城所有的权贵一个?不落,全都送上了厚礼,九五之?尊的帝王亲至。她抱着淮翊,以陆府当家大夫人的身份接待宾客,那算是她第一次,正经走进京贵妇们的圈子。
陆奉点头,“这是自然,我亲自写拜帖。”
淮翊每年的生辰,都是陆奉亲笔写的帖子,如今轮到两个?小的,不能厚此薄彼。
江婉柔赶忙道:“还有淮翊,今年你不在府中?,他的生辰宴过得寒酸,得抽空给孩子补上。”
她此时的样子像只护崽的母鸡,陆奉不禁莞尔,戏谑道:“你这个?母亲,真把一碗水端平了。”
“这是自然。”
江婉柔不以为然,道:“都是我的亲骨肉,怎能厚此薄彼呢?”
陆奉神色微怔,俄而一笑,轻声道:“你说的对。”
是他错了。他忠于?大齐,忠于?圣上,圣上对他偏信几分,他竟天真地以为,他是他最得意的儿子。
今日给他狠狠扇了一巴掌,原来,他从未考虑过他。
皇帝共有十?二个?儿子,最小的儿子才一岁多。出宫建府的王爷们,倒了一个?恭王,还有礼贤下士的贤王、有精通骑射的英王,有机敏擅辩的敏王,有文采斐然的敬王。成年的皇子中?,小九机灵会?撒娇,小十?念书好,过目不忘,十?一的母亲是皇帝宠爱的妃嫔,十?二是皇帝老来得子。
陆奉知?道他有腿疾,也明白他身份尴尬。当年陆国公?问他,想做皇子还是陆家长子,他想了一夜,选择陆家。
当年他根本没?有野心,陆国公?勇毅刚直,他自幼年沐浴名师教导,成年上得战场,和将士们一起?守卫边疆,那时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建功立业,报效朝廷。
要不是齐煊那蠢货自作聪明,陆奉性情大变,才有了争一争那个?位置的念头。
他执掌禁龙司,皇帝多次暗中?相助,他都知?道。他以为这是皇帝的默认,他身上同样流着帝王的血,他们行?,凭什?么他不行??
至于?结果,成王败寇,他认。
若说恭王刺激陆奉,在他心中?长出一颗嫩芽,今日父子两人养心殿里谈话,让这颗嫩芽长成了参天大树。
那个?位置,他势在必得!
……
陆奉面色如常,但他的情绪变化瞒不过江婉柔这个?枕边人,她忽然伸出手,轻轻抚上他的额头。
“不要蹙额,以后皱眉多了,这里会?长纹路。”
“显得凶。”
陆奉轻笑,“我本就凶。”
江婉柔回:“夫君不凶,夫君是世上最和善的人。”
说完,连她自己都控制不住,乐了。
她蛄蛹着靠近他,“我给你按按头吧,你出去这么久,正好看看我的手艺有没?有精进。”
江婉柔的双手按上男人的太阳穴,这里是人的命门,尤其是习武之?人,最忌讳这处暴露于?人前。江婉柔不清楚,第一次给陆奉按的时候,险些被陆奉拎着脖子丢出去。
想到这里,江婉柔心中?不忿,嘴上哼哼唧唧,开始翻旧账。
“你那时候好凶,黑沉着脸,把我手腕都捏肿了……”
“亏我一番好意……”
她说着,不见回声,低头一看,男人双目紧闭,已经睡着了。
平时她先睡着,陆奉一般晚睡。他的睫毛又黑又长,眼下见此机会?,江婉柔的手蠢蠢欲动,想趁机摸一把老虎胡须。
她手都伸出来了,忽然看见他眼底淡淡的乌青,手一转,给他盖好了被子。
她没?有摇铃铛,缓缓起?身,趿着绣鞋,吹灭房中?的蜡烛,又拿起?黑布,把夜明珠遮上。
一夜好梦。
***
江婉柔这个?月子坐的很痛苦,比孕时都难受。
首先,不能沐浴洗发?,最多只能让翠珠用温水擦身。一个?月下来,江婉柔觉得身上快馊了,亏得陆奉能忍。
其次要忌口,不能吃重口的膳食。她自孕后爱吃辣,大着肚子还能吃大厨做的麻辣豆腐,如今除了鸡汤就是鱼汤,美名其曰养身滋补,补得她闻见汤味儿都想吐。
其三是孕后恢复,她在孕时勤于?保养,暗搓搓问太医要了许多宫廷秘药,涂在肚皮上,
孩子落地,她的小腹骤然平坦,没?有一丝寻常妇人生产该有的纹路。
但是皮肉有些松,不如未生育时紧致。
江婉柔受不了,她才二十?出头,做姑娘时不显,要藏拙。嫁人后养得好,整个?人容光焕发?、光彩摄人。做了五年大美人,让她骤然看到自己松松垮垮的肚皮,她不能接受。
她缠着陆奉,让他在宫里找了几个?经验丰富的嬷嬷。皇帝荤素不忌,后宫佳丽三千人,宫妃们斗成了乌眼鸡,嬷嬷会?的五花八门,全给江婉柔招呼上。
最有用的是一个?嬷嬷的按摩手法,按压揉搓,不仅有助于?排出恶露,还能让肌肤紧致,腰身纤细。那嬷嬷偷偷在江婉柔耳边道:“夫人可不要小瞧老奴,宫里的熙美人,十?一皇子和八公?主的生母,就是因为老奴这一手技法,才盛宠不衰。”
“夫人一身雪白的皮肉,如同一块无暇的美玉,比熙美人还美!待老奴使力,定让您身姿妖娆,把陆大人迷得、迷得神魂颠倒!”
陆奉颠不颠她不知?道,反正她自己已经被嬷嬷按得神魂出窍。江婉柔忍着身上的痛意,咬牙道:“嬷嬷,轻点。”
这手法有用是有用,也是真疼啊!
嬷嬷一脸老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夫人,您现在吃痛,将来会?感?谢老奴的。”
说完又一使劲儿,痛得江婉柔面容扭曲。心道她已经是人上人了,实在不必吃这没?必要的苦。
她实在怕了,又陆续尝试很多方法,都不如这嬷嬷好使,只能继续用她。转折点是某一次按摩,发?生了点儿小意外。
陆奉回来了。
陆奉自回京后仿佛清闲了许多,以往他白日从不回府,如今时常能看到他。陆奉踏进府门时,嬷嬷正在使力,江婉柔发?出一声惨叫。
那会?儿她已经没?力气了,那声音似惨叫,似嘤咛,和江婉柔在某些时候,特?别像。
陆奉脸色大变,立刻抽出腰间的长刀,外面的紫檀木牡丹雕花屏风被凌厉的刀风劈地四分五裂,露出衣衫不整的江婉柔和一脸惊恐的嬷嬷。
六目相对,嬷嬷吓得连跪带爬地跪下请罪,陆奉杀气腾腾走来,黑沉的眸光把江婉柔从头到脚看了几遍,将刀尖指向嬷嬷。
“你敢对夫人不敬。”
嬷嬷吓得说不出利索话,还是江婉柔勉强披上衣裳,缓声解释一番,安抚住暴怒的陆奉。
后来陆奉和江婉柔夜话,说他不在乎,生老病死,非人力所能及,劝江婉柔无需太在意这身皮囊,转头给她送了一摞书,让她闲来多看书,读书可以明智,别总琢磨有的没?的。
江婉柔嘴上答应地好好的,心中?嗤之?以鼻。呵,男人,嘴上说得好听,要是她长得貌丑无盐,想必陆奉根本不会?看她一眼,更别提在这跟她说什?么皮囊不皮囊。
而且她才二十?多岁,他不在意,她在意啊!
江婉柔又找到那位嬷嬷,经过此事,嬷嬷被吓破了胆子,她过得舒坦多了。起?初她还担忧力度小,效果不好,结果按了一个?月,真把肚子按得精致如初,如二八少女曼妙的腰身。
她已生过孩子,胸脯鼓囊囊,原先的衣裳又得松上一圈。一个?月后,江婉柔穿着一身正红色的掐腰长裙,裙身用彩线绣着一簇簇雍容华贵的牡丹,额贴同色牡丹花钿。乌黑浓密的秀发?高高挽起?,头戴璀璨的步摇金珠钗,耳坠硕大的东珠,容光焕发?、风情万种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今日,是两个?孩子的满月宴,也是江婉柔做完月子,重新回到诸人视野的日子。
孩子金贵,一会?儿抱出来露个?面儿就行?了。主要大人之?间的交际,陆奉在前院宴客,二爷三爷作陪,江婉柔在后院宴女宾,两个?妯娌帮着招待。
现在还早,人还没?来齐全,江婉柔和相熟的夫人说了几句话,回后厢房再?次核对坐席酒水,检查宾客单子,忽然,她的目光停在一个?人名上。
江婉莹。
裴璋不日前回到京城,他这回立了大功,圣上对他多加赏赐,顾忌他年轻,没?给他升官,但准他入宫为诸皇子讲学。
皇子的老师,说不准以后有大造化,一时裴大人在京中?炙手可热,她于?情于?理,都不能略过江婉莹。
就是不知?道,她会?不会?来。
她大笔一挥,把她的坐席安排在一个?说不上靠后,但是偏僻的位置上,吩咐道:“按这个?排。”
第47章 第 47 章 江婉柔有点悲伤
如今裴璋风头正盛, 按江婉柔滴水不露的性格,应该把她安排在前列。
但她实在不想看见江婉莹。今天是个好日子,她特地细细敷上铅粉, 上了?胭脂,妆容精致,衣着华美,不想在此?时倒胃口。
当了?多年?当家主母,把江婉柔蕴养出?了?一股傲气,不想虚与委蛇的时候, 她当然可以任性一把。
侍女?恭敬接过江婉柔手中的单子, 丝毫不敢质疑夫人的吩咐。两个孩子,有府中六位奶娘、两个嬷嬷照看。江婉柔想看孩子时,自有人把小主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抱过来, 她只在母爱泛滥时抱一抱、逗一逗,至于孩子吃喝拉撒、哭闹叫喊,没人敢烦到她跟前。
不用为孩子分神, 江婉柔好好休养了?一个月,渐渐把府中事务接了?回来,周氏和姚氏撒手得很痛快, 江婉柔投桃报李, 把圣上的赏赐给二房、三房各送去几件。
原本便是江婉柔管家,如今她生了?对儿龙凤胎,圣上亲自宣旨赏赐, 大爷越发爱重?,府里没有傻子,都知道哪位是“真佛”,把大夫人的话奉为圭臬。
一个小小的变动并未引起波澜, 倒是姚金玉扫了?一眼,眼睛一转,没看到似的迎上来,道:“呦,今儿个是长嫂的好日子,正主儿反而?去躲清闲。”
“你这张嘴,贯不饶人。”
江婉柔笑着,随手抓起碟儿上的一个青果,给姚金玉塞过去,“先吃点儿,垫垫肚子。”
一场宾主尽欢的宴席,主人家是很受累的,不能轻忽这个,不能怠慢那个,宴席上珍馐玉食,色香味俱全,主人通常动不了?几口。
江婉柔喜欢去别人家吃席面。不爱自己办宴。
陆奉的生辰宴一向低调,江婉柔自己生辰更懒得麻烦,二房、三房有两个妯娌操办。以往一年?中陆府也就大宴宾客两回,一次是老祖宗大寿,其二便是淮翊生辰。如今多了?两个小的,亲生骨肉,江婉柔操办地甘之?如饴。
她有先见之?明,早前已经在锦光院垫了?几个小菜。姚金玉陪她打趣玩闹,过了?一会儿,客人们?到的七七八八,围着江婉柔说话。
江婉柔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尽管她许久不曾露面,却并非困在府中与世隔绝,翠珠和金桃每日给她念京中的新?鲜事,江婉柔句句应对得体,未有半分疏漏。
吏部尚书?的妻子崔夫人叹道:“江夫人的消息真灵通,我府里本月的开销,比以往多了?好几百两,一打听才知道,原来米价上涨了?。”
江婉柔在刚刚察觉到这趋势的时候,当即让人囤了?许多米面粮油,陆府地方大,人也多,不怕发霉,省下一大笔钱。
“江夫人持家有道,当真贤惠。”
江婉柔微微含笑,回道:“崔夫人谬赞。”
说起来,崔夫人与江婉柔还有些渊源。年?前她求救无?门来到陆府,给江婉柔送来一个手脚不干净的厨娘,阴差阳错,让江婉柔找到了?当年?害她的真凶。
后来江婉柔给她递了?个不大不小的消息,崔夫人过年?给她送来一筐稀罕的荔枝。今日江婉柔两个孩子满月,崔夫人来得最早,有示好之?意?。
抬手不打笑脸人,江婉柔也愿意?给她一个脸面,或者说她一直是一个与人为善的人。没办法,陆奉太刚硬,她这个做妻子的便得柔和一些,方为长远之?道。
因为今日参加孩子的满月酒,来的女?宾都没有带家中的女?儿,一群生养过的妇人说话,没那么?
多忌讳。聊完珠钗头面,夫君儿女?,这些家长里短的闲篇,有一妇人忽然道:“你们?可知,如今那位裴大人,风头正盛呢。”
此?话一出?,原本热闹的氛围瞬间静谧。
裴璋的妻子是江婉柔的娘家姐妹,但自裴璋入京以来,她们?从未见这两姐妹在人前说过话,也不见两府往来,在座的都是人精,看得出?来姐妹不睦。
这不,那位裴夫人架子可够大的,这会儿都没到,估计今天不会来了?。
江婉柔面不改色,没有提江婉莹,顺着接话:“我也有耳闻,据说年?纪轻轻就入阁,将来前途无?量。”
众人见江婉柔面色温和,渐渐放开了?,有一位夫人道:“我遥遥见过那裴璋一眼,面如冠玉,谦逊温和,是个不可多得的好郎君。”
“我娘家妹妹的女?儿如今正值妙龄,她出?身?差了?些,要是有机会,能嫁与裴侍郎,做个贵妾也使得。”
话音刚落,又一位夫人插嘴道:“是啊,我家也有几个年纪相仿的庶女?,能和裴侍郎结为姻亲,可得大造化了?。”
京中权贵皆是如此,嫡女?自幼好生培养,长大了?百般绸缪,寻一门好姻亲,维持家族荣耀,甚至更上一层楼。庶女就随意多了,反正庶出?的女?儿不值钱,嫁同?等的庶子为妻、嫁高?门为妾,或者如当年裴璋求娶江婉莹一样,尽管当时他只是个穷书?生,宁安侯觉得他是个人才,一个庶女?,舍了?便舍了?,万一压对宝,如现在的宁安侯,倒了?一个恭王,有陆奉和裴璋两个女婿,他依然很得意?。
尽管江婉柔不喜宁安侯,但在外人眼中,她是江家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而?且姨娘还在侯府,她总不能天天给陆奉吹枕头风,说自己生父的坏话吧?就算她说了?,陆奉也不是为内宅动摇之?人。
庶出?的艰难苦楚,没有人比江婉柔更懂。虽然嫡女也没好多少,但总归打听过对方的品性、容貌,不会过得太苦,庶女如同一件可有可无的货物,身?似浮萍飘絮,不知飘往何方。
江婉柔低垂着眉目,道:“裴侍郎好是好,但做人妾,哪有当正头娘子舒服呢,我那姐姐……嗐,不说也罢,诸位夫人还是另寻骄婿罢。”
“江夫人此?言差矣。”
说话的是一位穿着深蓝衣裳的圆脸妇人,江婉柔记得她是某位御史的夫人,没什么?爱好,偏爱碎嘴。
蓝衣妇人压低声音道:“我看这裴府内宅,大有门道。”
人一旦说起别人的闲话,总是精神抖擞。在座诸位皆支棱起耳朵听,江婉柔垂首吹茶喝,没有说话,亦没有阻止。
众所周知,裴璋只有一妻,并未有其他姬妾,但是江婉莹嫁入裴家多年?,肚子一直没动静,裴璋能忍,家中的老夫人可忍不了?。
裴老夫人丧夫寡居,含辛茹苦把儿子拉扯大,如今儿子要绝后了?,可不着急么??先前刚到京城时,老夫人舟车劳顿,几个月不曾露面,如今身?子骨儿好了?,出?来第一件事便是为儿子另寻佳人,甚至放出?口风,谁家女?子能诞下麟儿,允她做平妻。
不然今日怎么?这么?多夫人盯上裴璋,跟苍蝇盯着肉似的。谁家夫妻成婚五年?还没动静?估计就是如今那位裴夫人不行!如此?嫁进去,是妻是妾有何要紧,只要生下孩子,熬得住,就赢了?。
裴璋一表人才,前途无?量,不止诸位贵夫人愿意?攀这门亲,家中的女?儿也愿意?。只是裴侍郎情深,至今未松口。
蓝衣妇人又道:“不过依我看,裴侍郎松口是早晚的事。听说裴府后院还住着一个云英未嫁的表姑娘,如今双十年?华,侍奉老夫人左右。”
“这表姑娘迟早跟了?裴侍郎,有一就有二,世上还真有情种不成?”
说完,众人发出?一阵哂笑。寻常男人有两个铜板儿还想买个丫头暖被窝,更别提这一众权贵。在座哪一位的家中不是妾室、庶出?子女?一大堆,与之?相比,江婉柔算是异类。
有人叹:“江夫人好命。”
阴差阳错得了?嫡姐的婚事,如今年?纪轻轻得封诰命,夫君独宠,儿女?双全。反而?那位一时显赫,如今……唉,都是命啊!
崔夫人接话:“我倒觉得事在人为。江夫人恐怕有我等不知道的驭夫之?道,今日话都说到这儿了?,我等得向夫人讨教一二。”
妇人间说话,比闺中姑娘大胆奔放,如今宴席正酣,诸位夫人吃了?甜酒,气氛正是热烈。
江婉柔佯装娇羞地笑了?一下,柔声道:“我哪儿有什么?驭夫之?道,诸位抬举我。”
在外人面前,江婉柔向来给陆奉面子,“全赖夫君品行端方,治家严谨,得夫君怜惜,是妾三生有幸。”
这话旁人不好插嘴,陆奉此?人鼎鼎大名,哪一条都和“品行端方”沾不上边儿,睁眼说瞎话也不能这么?离谱。话头正架在这儿,姚金玉“噗嗤”一笑,戏谑道:“这话可是长嫂亲口说的,回头我得跟大爷好好学学。”
江婉柔娇嗔得瞪了?她一眼,挥手,叫来翠珠,“去,给三夫人上盘麦芽糖,看能不能黏住她的嘴。”
……
江婉柔知情识趣,又有姚金玉这个妙人在,后院的气氛逐渐热烈。江婉柔跟着喝了?几杯果酒,她自知酒量不好,让金桃偷偷在她的酒壶里兑了?水,水喝多了?,便想更衣。
她淡笑一声“失陪”,在丫鬟的陪同?下去后院的西南角更衣,陆国公?府很大,中间得穿过一个小花园,在园中,她看见了?一个男人。
她心中顿时警铃大响,宴会最怕的就是这个。她当年?因此?尽失清白,后来看多了?,这种事屡见不鲜。哪家姑娘失足落水,被谁家公?子救了?,众目睽睽下抱在一起;谁家公?子在后花园捡到了?哪位贵女?的珠钗……算计得清清楚楚,偏又无?可奈何。
迎面的冷风让她从酒宴中清醒,她缓步走上前,问:“这位公?子,您在此?作何?”
今天来的全是贵妇,决不能在府中出?事。
江婉柔心中闪过许多阴谋诡计,岂料男人转身?,露出?一张清隽绝伦的脸庞。
“裴、裴大人?”
江婉柔眨了?好几次眼,刚说过别人的闲话,这会儿忽然见到正主,一瞬间神色怔然。
她此?时相信这是一个巧合。裴璋占了?相貌的优势,一看就是个清风朗月的翩翩君子,不像做这等阴谋诡计的小人。
有言道:人不可貌相,裴璋在这里站了?许久,专程等江婉柔。
他怔怔看着她,那个梦快把他折磨疯了?,从江南一路北上,他没有一天不梦到她。
在梦里,他们?是夫妻相得,相识于微末,相守于清贫,在乱世中相互扶持,历经三朝,携手终老。
他们?有两个聪明的儿子,孝顺能干,皆是人中龙凤。
他甚至记得两人白发苍苍时,他们?在庭院中散步。他折下一株海棠花,簪在她的发髻,被她笑骂“老不修。”
他走得时候,是笑着去的。他这一生,十年?寒窗苦读,一举夺魁,因得罪帝王,被发配边陲小镇,后调任回京,步步高?升,两朝后,武帝英年?而?崩,朝局动荡,他力挽狂澜,扶大厦于将倾,拥立幼主继位,整顿朝纲,安抚万民?,世称“裴阁老”。
他从青州一文不名的书?生,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人生起起落落,得意?又失意?,她一直陪在他身?侧。他生前入青史,死后进忠烈祠,人生得一贤妻,后继有人,他这一生,没有一点儿遗憾可说。
黄粱一梦,梦醒来,现下全然不如梦中那般演绎。他原以为是他的臆想,可他验证除她之?外的事,皆一模一样。
庄周梦蝶,蝶梦庄周,究竟何谓真,何谓假?这不重?要,从江南回来,他只有一个念头,他想见她。
裴璋的目光太太有侵略性,让江婉柔有些不舒服。她后退一步,提醒道:“裴大人?”
“嗯。”
裴璋依旧看着她,“当日一别,夫人可好?”
江婉柔心里划过一丝诡异,他们?就见过一次,裴璋是不是太热络了??
她还记得裴璋对淮翊的教导之?情,翠珠对裴璋印象极好,在江婉柔面前说了?很多好话,江婉柔笑道:“劳裴大人记挂,妾身?一切顺遂。”
“陆府小径曲折,您是不是
迷路了??”
裴璋苦笑一声,哑声道:“是啊,我……找不到回去的路。”
“这有何难,我叫小厮个引路。”
江婉柔笑了?一下,正要叫人,别裴璋打断,“不必,我失了?东西,在这里找找。”
“啊?裴大人丢了?什么?,可还贵重??”
江婉柔担忧道,她好好办个宴会,怎能让客人丢了?东西?想问多问裴璋两句,抬眸,对上他乌黑幽深的眼眸。
忽地,江婉柔感觉有点悲伤。
裴璋贪婪地看着她,似要从中找到梦中的痕迹。他端详她的相貌,她的眉眼,她的粉唇,她的脸颊,她的发丝。
悲伤、无?措,痛苦……太多复杂的情绪,从心里蔓延,逐渐席卷全身?。
他清楚地知道,
她是她。
她又不是她。
第48章 第 48 章 一场大戏
在梦中, 她不是这般模样。
她更削瘦一些?,喜欢穿淡雅的青色衣裙,干净清爽。
她不爱上胭脂水粉, 她天生丽质,本就不需要这些?庸俗点?缀。
她的秀发乌黑亮丽,常常用一个?玉簪或者素簪挽起,他为此学?了很多种样式,为她挽发。
她的十指白皙纤长,指甲圆润饱满, 透着淡淡的粉色, 如早春的樱花,鲜嫩脱俗。
她的眼睛大大的,乌黑有光泽, 比天上闪烁的星辰还要耀眼。
……
明明一样的脸庞,却像两个?浑然不同的人。
她比梦中的“她”身段更加丰腴,肌肤雪白, 身上穿着流光溢彩的霞缎,鸦鬓簪着摇曳的鎏金步摇,金钗闪耀, 珠翠点?点?。
她面若桃花, 脸上敷了粉,黛眉红唇,身上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花香, 很甜,甜得有些?腻。
她的手指如羊脂玉般细腻柔韧,小指上带着璀璨的鎏金护甲,红蓝宝石错落地镶嵌在甲片上, 折出刺眼的光芒。
她低眉顺眼地站在他身前,叫他“裴大人”,客气又疏离。
裴璋闭了闭眼,后退一步,道:“两个?铜板而已,毋须劳烦。”
“裴大人不要客气。”
江婉柔方才喝了酒,双颊红扑扑,比胭脂都要醉人,“能让你?来找寻的,想必不是凡品。您赏脸赴我?一对儿女的满月宴,怎能让您丢了东西?”
“来人——”
“不必!”
裴璋骤然提高音调,连续后退几步。
“兴许是我?记错了,我?……对不住,我?酒量欠佳,失态。”
不一样,她和他一共孕育两子,现在她除了长子,却生下一对龙凤胎。
难道两人是前世?的夫妻,今生,缘尽了吗?
裴璋面上露出痛色,很快被他掩盖下去。
他轻声道:“夫人,我?与贵公子乃忘年之?交。”
江婉柔点?头,唇角荡漾着感激的笑意,“我?知晓,还未正式拜谢过您。淮翊这孩子倔,有您开导,性?子开朗许多。”
裴璋眉眼低垂,不再看?江婉柔。
“我?与贵公子有缘,倘若以后他……或者夫人,遇上难事?,可以来找我?。”
“裴某定倾力?相助,绝无二话。”
江婉柔心中更加诧异,觉得这裴大人实在古道热肠。抬手不打?笑脸人,她欠了下身,道:“妾身先代犬子谢过裴大人。”
裴璋道:“我?看?见东边有个?小厮,我?叫他引路。”
说罢,他蓦然抬头看?向江婉柔,江婉柔心中一惊,那眼神?幽暗复杂,有太多她看?不懂的情绪。
裴璋道:“夫人,珍重。”
江婉柔回?过神?时,只能看?见裴璋的背影,男子白衣翩翩,身姿颀长,却有种落荒而逃的意味。
她在原地站了许久,秋风拂过,吹落地上几簇菊花的花瓣。
她叫来两个?小丫鬟,让人在院里找两枚铜板。
……
一场微不足道的插曲,江婉柔言笑晏晏地回?到宴席,和诸夫人说笑一会儿,奶娘在江婉柔耳边低声说小主子睡饱了,她才让人把孩子抱过来。
尽管刚刚满月,两个?孩子已经出落地玉雪可爱,江婉柔卸下护甲,把哥哥抱在怀里哄了会儿,接着去抱妹妹。
兴许嗅到母亲身上的馨香,哥哥妹妹都很乖巧,眯缝着眼睛,不哭不闹。江婉柔和奶娘一人抱着一个?,在众人面前露了个?脸,收获一众赞誉。
不管真心还是假意,江婉柔听在耳里的全是溢美之?词,她笑着一一答应,替她的孩子接下这份福气。现下已经过了处暑,天气转凉,尽管用厚厚的襁褓包着,里衬柔软亲肤的丝缎,江婉柔生怕冻着小家伙,转了一圈就让奶娘把他们抱走?。
人多眼杂,她也不放心让两个?孩子暴露于人前。
太阳悄然西移,宴席已过半。身姿曼妙的歌姬穿着绚丽的衣裙翩翩起舞。趁诸位欣赏歌舞之?际,江婉柔抽空夹了几筷子,吃了块油酥饼和一碗乳酪,间隙抬头说几句话,不让场面冷下来。
江婉柔的脸上显出疲色,好在时辰差不多了,接下来只需把客人送走?,今日便圆满了。忽然,金桃匆匆而来,在江婉柔耳边低声道:
“夫人,裴夫人来了。”
江婉莹?
江婉柔微蹙黛眉,她原以为她不会来。她方才在小花园见过裴璋,说明裴璋准时赴宴,她却在这个?时候来,夫妻俩竟不同路吗?
人到了,她总不能把客人赶出去。
她让人把江婉莹安排在她特意选的位置上。她来得突兀,江婉柔以为她要闹,特意派人盯着她,谁知江婉莹进来不言不语,也没有动宴席上的菜色。
闷声喝了好几杯酒,目光死死盯着上首的江婉柔。
她的视线如苍蝇一样黏在身上,让江婉柔如鲠在喉。好在她见过的场面多了,不会为这点小事失态。江婉柔熟视无睹,神?色如常地送走?诸位夫人,待空荡荡的花厅只剩下两人时,她骤然垂下上扬的唇角。
她道:“裴夫人一直看着我,有何指教?”
江婉莹脸色青白,即使敷了厚厚的粉,也难掩神?态中的憔悴。她没有起身,歪着头看?上首的女子,目光愤恨,还夹杂着一丝幽怨,与嫉妒。
江婉柔要气笑了,她那般害她,她没找她报仇,她有何颜面恨她?
过了一会儿,江婉莹幽幽开口,“你?很得意吧?”
“国公府的当家夫人,敕封一品诰命,夫君疼爱,儿女双全……哈哈哈,六妹妹啊六妹妹,你?瞒得我?好苦啊!”
“你?也重生了,对不对?”
江婉柔看?着形若癫狂的江婉莹,心道她在宴席上备的是果酒,江婉莹酒量这么差吗?
她不耐和一个?醉鬼说话,淡淡道:“金桃,送客。”
“你?心虚了?”
江婉莹痴痴地笑,她这段日子瘦了,双颊凹陷,颧骨凸出,为了遮掩疲态,她在脸上敷了厚厚的粉,涂着红唇,乍一看?十分狰狞。
她狠狠道:“我?真傻,早该想到的!鹦儿死了,你?却越活越滋润。你?知道我?跪坏了多少蒲团么?我?念了一卷又一卷经书、受了那么多苦,才换来转世?重生的机会,你?凭什么?”
“苍天不公,苍天不公啊!”
女人凄厉的声音在大厅回?荡,江婉柔眉头紧蹙,想了一会儿,道:“你?……是不是过得很不如意?”
方才诸人闲话,可见江婉莹如今的日子并不好过。先前听翠珠胡咧咧,说市井有疯妇,因自己生活贫苦艰辛,日日当街唾骂,怨恨其父其母,怨恨丈夫子女,怨恨老天不长眼。
谁知举头三尺有神?明,她骂得多了,有一日大雨滂沱,竟从天降下一道天雷,将?那妇人劈死了。
江婉柔原先当翠珠哄着她玩儿,如今一看?,也未尝作假。
她面色复杂,劝道:“裴夫人,我?劝你?敬畏上苍,有些?话不能乱说。”
“此处只有你?我?二人,你?不用给?我?装傻!”
江婉莹踉跄着站起来,一步步朝江婉柔走?来。
“首辅夫人当腻了是吧,如今想做皇后娘娘?六妹妹,看?不出来,你?野心不小。”
“你?能笼络住那位,是你?的本事?,我?认!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们井水不犯河
水,你?当皇后,我?也不嫉妒。”
“可你?明明都过得这么好了,为什么还要抢走?我?的裴郎!我?什么都不要,只要裴郎!你?就这么见不得我?好?”
江婉莹目光充满怨毒,这段日子以来,婆母的逼迫,丈夫的冷落,姓阮的贱人的嘲笑,旁人的指指点?点?,似乎在此时找到了出口。
裴璋从江南归京,她满心欢喜地去迎接,让人做了一桌他爱吃的菜,他回?来第一句话,却先质问她:
“你?一个?侯府小姐,去恒泰做什么?”
她与裴璋相遇在京城最大的恒泰当铺。
前世?裴阁老有两大事?迹广为流传,一是“宠妻”二是“重情”。
“宠妻”自不必说,好大一箩筐,“重情”是指他念旧情。当年裴阁老在寒微之?时进京赶考,生活窘迫,无奈当了传家玉佩,在寸土寸金的京城租下个?小院,供他和寡母暂居。
后来他一朝高中,率先去赎传家玉佩,掌柜完璧归赵,说那日观公子仪表堂堂,想必一时困苦,这块玉佩根本没有挂牌售卖,等?公子来赎。
裴璋就此和掌柜引为知己。后来恒泰的掌柜得罪权贵,铺子在京中开不下去,裴璋冒着得罪权贵的风险出面周旋,那权贵听说了两人的事?迹,大为感动,三人相和,成就一桩美谈。
前世?裴璋的故事?听的太多,江婉莹牢牢记住了恒泰这个?名字。回?来先把碍事?的六妹妹解决,然后用前世?的先机讨好嫡母秦氏,她终于在府中活的像个?小姐,日日溜出去,守在恒泰铺前,等?来了走?投无路的裴璋。
他需要银子,恰好,秦氏近来待她不错,她攒了些?体己钱。
……
江婉莹从未见过裴璋那样阴沉的脸色,只能支支吾吾,随口编出个?瓷盏。说嫡母不慈,她偷拿府中的瓷盏变卖。他又追问瓷盏的颜色、款式,事?无巨细。假的真不了,裴璋目光如炬,瓷盏事?后,又追问她为何知道南下有危险。
裴璋睿智聪颖,心细如发,凭一己之?力?察觉出水匪和恭王案的牵扯,其能力?得到皇帝和陆奉两个?人的赏识,一个?后宅妇人哪里顶得住?她被问得越发心虚,最后连自己说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裴璋的额头青筋暴起,浑身阴冷。江婉莹不敢靠近,亦不敢抬头看?他的脸色。过了许久,裴璋哑声道:“我?会查清楚。”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此后半个?月,她没有再见过他一次。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她越来越恐慌,头顶仿佛有个?闸刀,不知何时落下。婆母越发逼迫,阮筝与她明争暗斗,终于,在得知江婉柔给?她的并非生子药,而是避子药时,愤怒、嫉恨、恐慌、不甘……纷至沓来。
原来如此!为什么和前世?不一样,裴郎为什么忽然对她冷淡,一定是她!
她今世?享受荣华富贵还不够,又舍不得前世?夫君的温柔。她嫉妒自己,嫉妒自己是裴璋名正言顺的妻子,她不让自己有孩子,一定是这样!
江婉莹怀着一腔愤恨,什么话都往外倒。江婉柔惊得檀口大张,美目睁圆,慌忙看?向四周,确定只有她们二人。
她这五姐姐果真得了失心疯,每一句话都要人命啊!
大逆不道的“皇后娘娘”就不说了,轻则满门流放,重则抄家灭族。还有她……她和裴璋,她惦念裴璋?简直无稽之?谈!她自嫁进来战战兢兢,恪守妇道,甚至给?陆奉治腿的洛小先生,她从不单独召见他,就怕瓜田李下,传出什么流言。
陆奉眼里揉不得沙子,当时嬷嬷给?她按肚子,他误会了,一刀把厚重的紫檀木屏风劈个?粉碎。他倒没有向她陪罪,第二日,一模一样的屏风出现在相同的位置。
陆奉现在脾气温和,她可不会忘记她刚嫁进来的境况。她清清白白一个?人,江婉莹上下嘴皮子一碰,她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真是个?瘟神?。
江婉柔暗自唾骂,却不敢刺激她,怕江婉莹再说出惊世?骇俗之?语。她尽力?维持面上的表情,佯装淡定道:“裴夫人今日来就说这个??”
“六妹妹,你?这辈子又赢了,是不是很得意?”
江婉莹走?到江婉柔跟前,面上不见方才的癫狂,一双阴毒眼睛冷冷看?着她。
“我?的好妹妹,姐姐今天来是恭喜你?,恭喜你?一对儿女满月啊。”
“三个?孩子,以后谁也撼动不了你?的地位。荣华富贵唾手可得,你?好像天生有勾引男人的本事?,跟你?那个?婊子娘一样!”
提起丽姨娘,江婉柔的表情骤冷,同样站起来,眸光凌厉,“江婉莹,有些?话,不能乱说。”
“犯癔症就去治!我?上次跟你?说过,再犯到我?手里,我?不会手下留情。”
江婉莹忽然“扑哧”一笑,道:“好好好,六妹妹大人有大量,饶了姐姐一回?吧。”
“只要你?把裴郎还给?我?,姐姐给?你?跪下都行。”
江婉柔被她缠烦了,怒道:“我?说过了,我?和……清清白白,你?胡说什么!”
“怎么可能?裴郎天人之?姿,温柔体贴,你?别告诉我?,你?喜欢上陆指挥使吧?”
江婉莹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纳罕道:“此处只有你?我?二人,你?也别跟我?藏着掖着。你?嫁给?陆指挥使,多年委曲求全,难道不是图他的身份地位吗?”
“你?莫要告诉我?,你?对他动了真情?哈哈哈,六妹妹,在姐姐这里不用装,装了这么多年,你?不累吗?”
江婉柔隐约觉得有点?不对劲,江婉莹语气笃定,言之?凿凿她对陆奉没有一点?儿真心,全是哄骗他的虚情假意。
江婉莹说对了一半,她刚开始确实是虚与委蛇,但夫妻多年,就是假的也演成真的了。而且他们夫妻俩关起门过日子,江婉莹在执着什么?
她没有把自己曲折的心事?广而告知的癖好,更别提对面是一个?古怪的疯子。
她道:“我?听不懂你?说的话,至于你?方才所言……笑话,我?与夫君夫妻五载,孕育三个?孩子,怎会是假的?”
她看?着江婉莹的眼睛,神?情真挚,“我?与夫君真得不能再真。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我?与夫君正是如此啊!”
她自己有男人,绝没有惦记别人的男人。
她本意是想安抚她,让她不要继续发疯,谁知江婉莹怔怔许久,尖锐道:“不可能,不可能!你?骗我?!”
两人挨得很近,江婉莹骤然伸出手,还没碰到江婉柔的脸,电光火石间,空荡的花厅响起女人的惨叫,伴随着杯盏破碎的声音。
江婉柔定睛一看?,陆奉不知何时出现,高大的身躯逆着光,手里把玩着一个?瓷杯。
她忙走?到他跟前,一脸惊魂未定,“夫君,你?怎么来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陆奉抬掌,给?江婉柔别过耳边的碎发,语气不辨喜怒,“我?也不知。”
他的目光转向伏趴在地上的江婉莹,慢吞吞道:“这位……裴夫人,差人来,请我?看?一场大戏。”
江婉柔大惊,终于明白江婉莹的奇怪之?处。两人上回?已经撕破脸,她却在自家儿女的满月酒上找自己“谈心”?怪哉。
她刚才被她的疯态弄慌了神?,现在细想,江婉莹口齿清晰,言语流利,哪儿是真喝醉或者失心疯的人能做到的?要不是自己谨慎,还真可能被她带沟里。
幸好,她戒心重,方才并未失言。
第49章 第 49 章 她受委屈了
江婉柔忐忑地看陆奉, 道:“妾这五姐姐疯疯癫癫的,忽然跑过来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妾心实在惶恐。”
“一个?疯妇, 值当你?吓成这样?”
陆奉安抚似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温声道:“孩子们在闹,你?去后院哄哄他们,这里交给我。”
他的嗓音醇厚低沉,带着令人信服的魔力。江婉柔心中稍安,她?正欲抬脚离开,
又看了一眼伏趴在地上的江婉莹, 说道:“夫君,我不能吃这个?哑巴亏,得先为自己辩白两句。我自从嫁到?陆府, 孝顺公婆、友爱妯娌,恪守妇道。从未做出过半点儿出格之事!不知道五姐姐得了失心疯还?是受奸人蛊惑,竟这般污蔑我, 旁人的看法我不在意,只求夫君,千万信我。”
她?怕待会儿江婉莹再说出丧心病狂的话, 干脆走在她?前?头, 她?行得正、坐得端,陆奉也不是偏听偏信之人,没有人证、没有物证, 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想污她?清白?做梦!
果然,陆奉的脸色和缓,薄唇微微勾起,看不出怒意。
他道:“别?说傻话了, 来人,送夫人回房。”
江婉莹派人给陆奉送了个?纸团,上书?:令夫人早已心有所属,与外男牵扯不清。与君为妻五载,尽是贪图荣华富贵,无一丝真情。请陆指挥使前?往花厅,邀君看一场大戏。
一个?很拙劣的局,按陆奉的脾性,应该立刻把人拿下,禁龙司十八道大刑轮番上,一切阴谋诡计都无所遁形。
这回,杀伐果断的陆指挥使罕见地迟疑了。
原因?有很多,比如这是他的内宅家事,牵扯太多,恐有损妻子的名声;再比如将?计就计,看究竟是那方小鬼在他眼皮子底下作乱……除却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在陆奉的心底深处,他自己犹豫了。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按照纸团上所写,孤身?来到?花厅。
接着便看到?一场所谓的“大戏”,这疯妇说什么前?世今生,他嗤之以鼻。他在边疆整整三年,战场上尸山血海,白骨累累,谁的刀快谁就是王,没有人信什么神神鬼鬼,因?果报应。
在陆奉看来,鬼神魔佛只是安抚民心,便于统治的工具罢了。
他不信所谓的“前?世”,江婉莹口中的“前?世夫妻”更是无稽之谈,直到?他听江婉莹道,妻子嫁进陆府,受了许多委屈。
陆奉无可反驳。
最开始的时候,他的确不喜这个?素未谋面的妻子,他娶她?,只是因?为他碰了她?,那双小兽般的眼睛落在了他心上。皇帝百般劝阻,说如此女?子不堪为妻,他还?是八抬大轿娶了她?。
娶个?妻子,对他没什么特别?,陆府占地广袤,匀一个?院子给她?住,不是大事。
什么时候对她?上心的,他也记不清了。或许在她?为他诞下嫡长子时,或许在她?为他缝制温暖的护膝时,或许在他深夜归来,看到?那一盏为他而亮的烛火时;亦或更早,在新婚之夜,她?吓得瑟瑟发抖,仍旧用颤抖的手解他的盘扣时。
饶是陆奉这样严苛的人,也不得不承认,她?很好。
他也承认,起初,他对她?并不好,让她?受了许多委屈。
那一瞬间,陆奉心中竟生出了一丝无措,他在暗中死死盯着江婉柔,想知道她?会怎么回答。
她?心中可有怨怼?
她?说:我与夫君的感情真得不能再真。
她?说: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似有什么东西在耳旁炸开,陆奉听见了心脏在胸腔里砰然跳动?的声音,上一次有这种?感觉,是陆国公把他叫到?祠堂里,告诉他身?世。
在那个?疯女?人即将?碰到?她?时,陆奉再也忍耐不住,从暗处现身?。他没有跟她?说几句话,现在不是儿女?情长之时,待回到?寝房,他们有很多时间。
……
目送走一步三回头的江婉柔,陆奉脸上的柔情彻底消失。刚才在江婉柔跟前?叫嚣的江婉莹好似忽然哑巴了,趴在地上,捂着受伤的手腕,讷讷不敢言。
陆奉慢条斯理?地走过去,他走一步,江婉莹退一步,眼中充满恐惧和敬畏。
“裴璋的妻子?”
黑锻官靴停在江婉莹身?前?。陆奉手下审讯犯人无数,不乏装疯卖傻、以求逃脱之辈。她?眼中有恐惧,真疯的人,没有这种?情绪。
方才听了江婉柔的“真情流露”,陆奉心情不错,没有用那双碾碎无数人颅骨的靴子,直接踩到?差点伤了妻子的手腕上。
他先前?听妻子说过,这个庶姐和她关系不睦,妇人间的争锋嫉妒,他不在意,也不想问?。
他随意抽了一张椅子,大马金刀地坐下,审视道:“照你?说,你?是重来一世之人。在你的那一世,我当了皇帝?”
他的身?世至今秘而不宣,莫非裴璋通过某种途径猜到了,让他的妻子前?来试探?
合作,威胁,亦或投诚?
陆奉心中闪过无数阴谋诡计,唯一没有往“前?世今生”这方面想。
江婉莹低着头,发髻凌乱,在阴影中看不清神色。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江婉莹要耗,陆奉比她?更沉得住气,空荡荡的花厅里寂静沉闷,过了很久,江婉莹道:
“我夫君是裴璋。”
“本朝第一位连中三元的状元郎,原胶州知府,天?子钦派的钦差御史,如今的吏部侍郎,深受天?子宠信。”
她?眼睛死死往下盯着,不敢看陆奉的脸色,“我是朝廷命官之妻,你?不能杀我。”
陆奉挑眉,“我何时要杀你??”
“天?干物燥,引发一场大火,亦或走在河边,失足落水,更有想不开的,一根白绫吊死在房里,裴夫人,人命在我这不值钱.”
“我耐心不多,我问?,你?说。”
裴璋是麻烦点儿,也只是麻烦点儿而已。在江婉莹说出大逆不道的话时,陆奉已经把她?当成个?死人了。
江婉莹在江婉柔面前?还?能装疯卖傻,如今直面陆奉,想到?前?世那些传闻,忍不住全身?打颤。
开国圣祖皇帝传位于武帝,武帝独断专行,自继位后,大改圣祖皇帝的“修养生息”之政,大力扶持蚕织商业、海外贸易,从中攫取巨额军费,广积粮草,大造兵械,在国土以北、西、南三面蓄养虎狼之师,大肆征伐。
武帝尤爱御驾亲征,破其城池,掠夺财宝,降者皆没为奴隶,烙官印,通买卖,不降则焚烧屠城,铁骑所过之处,哀鸿无数,尸横遍野。
史官上谏,为帝者征伐太过,煞气日盛,恐非祥兆,遭武帝痛斥贬谪,直接废除谏官一职。他颁布严刑峻法,削弱百官之权,朝中大小诸事,皆决于帝,久而久之,除了内阁首辅裴璋,无一人不畏帝王威仪,不敢稍抒已见。
朝廷百官噤若寒蝉,民间更是战战兢兢,禁龙司耳目遍布各地,百姓不敢妄议帝王半句。他是个?暴君,他杀的人不计其数,刚愎独断,容不得丝毫忤逆,在他面前?,稍有不慎就可能人头落地。
他又是个?明君,在他的统治下齐朝日益昌盛。圣祖皇帝结束了四分五裂的乱世,武帝在圣祖皇帝的肩膀上,大肆扩张疆图,抢掠的财宝国库充不下,融成金子,分发给普通百姓。
极度的强权之下,气氛压抑,无人敢非议帝王,在所有人心里,对武帝既敬、又畏、又怕,江婉莹也不例外。武帝离她?太遥远了,她?死那会儿,武帝又要去征伐,这次要远征大漠,大漠有个?古老的部落,据说藏着永生的秘密,钦天?监算出是“大凶”,帝王大怒,砍了好多人头……
前?世活了那么多年,真正直面陆奉时,江婉莹才切实感受到?了死亡的胁迫,加上“武帝”天?然威压,在极端窒息的恐惧下,江婉莹竟聪明了一回。
她?依然不敢抬头,道:“我方才所说,句句属实。我……我是有宿慧之人。”
江婉莹知道她?不聪明,对上陆奉,说谎就是找死,亦不敢再说“前?世今生”,不管是今世的陆奉还?是前?世的武帝,显然不信这一套。
她?换了个?说法,“我忽有一天?灵台清明,能预知未来之事。我看到?六妹妹嫁与裴璋,裴璋高中状元,一路高升,我便动?了心思……”
陆奉没有打断她?,他的神情从刚开始的漫不经心越来越凝重,若说这妇人编故事,这故事也太真了,环环相扣,没有丝毫破绽,眼前?的女?人……啧,应当没有这个?脑子。
为了让他信服,江婉莹绞尽脑汁,又想起一件事佐证,“今年冬天?会很冷,北边有个?小镇,许多百姓吃不饱、穿不暖,卖给富家为奴,富家不仁义,动?辄鞭打,有几个?人聚在一起,杀了富人,举旗叛乱。”
具体原因?肯定没有这么简单,
可她?不清楚,她?只知道江南水匪一案后,紧接着北方一个?镇子爆发了动?乱,因?为是奴役起事,闻所未闻,被人称为“奴役之乱”。
前?世,裴璋没有下江南,而是在这场奴役之乱中崭露头角,逐渐被帝王重用。
江婉莹说的颠三倒四,陆奉本不应该信,可钦天?监偏偏算出,今年冬季寒冷。
现在离过冬还?有几个?月,钦天?监不敢打包票,监正禀报皇帝时,他恰好在,皇帝吩咐再测,不许声张,扰乱民心。
此事,就是裴璋也不该知道。
陆奉沉思许久,意味不明道:“裴夫人好手段。”
他倒真舍不得杀她?了。
江婉莹听出陆奉的言外之意,顾不得手腕的伤痛,竖起手指道:“我对天?发誓,方才所言句句属实,反正离冬天?也不过几个?月,陆大人拭目以待。”
“如果有半分虚假,不用您动?手,我自己了结。”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在死亡的威胁下,江婉莹在那一瞬间想了很多。
她?真傻,她?太傻了!空得奇遇,却困宥内宅,傻愣愣不知道施展。
眼前?可是未来的皇帝啊,她?若向他施展她?的能力,利用前?世先机助他称帝,什么婆母,什么表妹,她?还?用怕她?们吗?
她?那六妹妹算什么,武帝从不是耽于情爱之人,他爱的是天?下啊!
就是裴郎,她?要他爱她?,他也只能爱她?!
柳暗花明!若不是陆奉在此,她?真要控制不住大笑三声。江婉莹挣扎着站起来,拍拍裙摆上的灰尘,缓步往门口走。
她?笃定道:“我等你?来找我。”
***
江婉柔回到?锦光院,让人把孩子抱过来,老远就听见“哇哇”的哭闹声。
“小祖宗们,这是怎么了,快来给我抱抱。”
江婉柔来不及想方才的不愉快,三步并两步把襁褓抱在怀里,婴孩的哭声如魔音穿耳,她?哄完这个?哄那个?,分身?乏术,终于把两个?孩子安抚住。
哥哥乌黑圆溜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眼中闪着水润的光泽;妹妹哭地鼻头通红,小鼻子一耸一耸,可怜又可爱。
江婉柔把兄妹俩放在摇床上,心疼道:“刚才还?好好的,回来一会儿,怎么就哭成这样了。”
“莫非你?们看他人小,不会说话,便怠慢小主子?”
江婉柔素来温柔和善,骤然冷下脸,威仪十足,细看之下,竟有几分陆奉的影子。
“夫人冤枉啊!”
嬷嬷当即跪下来,也差点儿哭了,“老奴待小主子尽心尽力,说句僭越的,比待自己亲儿子都亲。”
“等小主子们睡饱了,老奴才敢抱到?前?厅去。可不知怎么,回来就一直哭,奶娘们猜可能饿了,可小主子们也不吃奶。”
这小人儿不会说话,她?们也难啊。
江婉柔仔细检查了包裹他们的棉被,贴身?衣物,并未发现不妥。两个?孩子哭够了,又眯缝着眼睛手舞足蹈,半点儿不见方才的闹人。
江婉柔又好气又好笑,一人点了个?脑瓜儿崩,笑骂:“你?们俩,就折腾我吧。”
嬷嬷笑道:“小主子是想娘了。正好到?了喂奶的时辰,不如今日劳烦夫人一趟?”
大户人家,主母是不哺乳的,一来孩子哭闹地烦,让主人睡不好觉;二?来哺乳会引起乳.房下垂,不美?观。
江婉柔沿袭了这个?规矩,一口气给两个?孩子找了六个?奶娘,只是妇人产后乳汁丰沛,她?得用牛角之类的工具硬挤出来,很痛,后来被陆奉发觉,全进了他的肚子。
今日凑巧,偶尔喂孩子一顿,应当不碍事。
两个?孩子在母亲跟前?很乖,吃完就呼呼大睡,江婉柔看着他们白嫩的小脸蛋,一人亲了一口,才依依不舍地让嬷嬷抱走。
这是个?小事,江婉柔没放在心上。直到?晚上红鸾帐里,暧昧的光线下,江婉柔脸色潮.红,难耐地咬着唇,陆奉趴在她?身?上,不满道:
“今日怎么少了?”
第50章 第 50 章 我永远信你
闻言, 江婉柔娇羞地?别过脸,双目紧盯榻边的束帐流苏,咬唇不语。
方才已经来过一次, 她雪白绵软的身子上覆着一层细腻的薄汗,如云的乌发大片铺在身后,肌肤如玉,眼尾泛红,如同话本里勾人的妖精。
没有?得到应有?的回应,陆奉继续闷声享受柔软馨香。忽地?, 江婉柔“嘶”地?惊呼一声, 感受到一阵刺痛。
她委委屈屈道:“夫君轻点,没了。”
她最?近劳累得很。出完月子,府中诸事倒是得心应手, 夜间?却?险些折了腰。男人隐忍这么久,骤然?开荤,她好?几天没下来榻。
陆奉这厮着实不要脸皮, 从宫里带来一大口箱子的物什。什么温补药玉,羊肠衣,羊.眼圈, 合.欢.香……她看?一眼都觉得面红耳赤, 亲自塞到床底下。
她一直当陆奉是个端方严肃的正经人,哪儿知道他不正经的时候这般孟浪!他以往闷声不吭的,如今这些五花八门的东西全招呼到她身上, 沙哑的声音她耳边问:“舒服么?”
她不应他,他便?一直磨。弄得江婉柔想一头?撞死在榻上,宫中的东西确实好?使?,陆奉这个空有?蛮力的粗蛮汉子, 竟弄得她有?点儿感觉。
又痛,又爽快。她控制不住,恰逢刚生产完,奶水在某些时候的会溢出来。这时陆奉便?会低低笑出声,说她是水做的宝贝。
陆奉用力揉了一把,上面的水被他榨地?一滴不剩。他伏在江婉柔颈侧,质问道:“今日就这么点儿?”
江婉柔哭笑不得,她像安抚孩子一样,柔软的双手抚摸男人宽阔的脊背。
“今天喂了两个孩子,自然?就少了。”
陆奉语气不满,“孩子让奶娘喂养,陆府不吝几个奶娘的月钱。”
江婉柔这会儿还陷在方才的余韵里,痴痴地?笑了,嗔怪道:“你啊,真不羞。”
“为人父的,还和孩子抢口粮吃,说出去让人笑话。”
陆奉理所当然?道:“你是我的。”
她的人,她的心,都属于他陆奉,什么“前世今生”,简直无稽之谈!
今日江婉莹的话,还是给陆奉造成了一些冲击,所以今晚江婉柔感觉格外难熬。
江婉柔顺着他,柔声哄道:“是是是,都给你。没人和你抢,那么凶做什么。”
再次生产后,连江婉柔自己都未察觉到,她的心境比之前开阔许多,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平和、包容与宁静。
那是一种温和又柔韧的温暖,让陆奉深深沉溺其中。
陆奉忽然?问道:“今日,你在花园见裴璋了?”
江婉柔猛然?一激灵,不知道她走后江婉莹又胡说八道了什么,竟让陆奉疑心至此。
她状若无意?道:“裴大人在花园迷路,我正巧遇到,说了两句话。”
“夫君,有?何不妥吗?”
陆奉不说话了。
妻子坦坦荡荡,辛苦操持一双儿女的满月酒,他实在不该多疑。
他也从不相信“转世往生”等无稽之谈。
但今天江婉莹的话恍如在他心中扎下了一根刺,酸疼,却?无从拔起。
妻子很无辜,裴璋今日在花园迷路尚且存疑,但观他往日言行,确实是个端方君子。
陆奉空有?一腔闷气,却?不知往何处发泄。他自出生便?是公?爵世家?,鲜少有?这样憋屈的时候。
只能把这笔账记在那个不知所谓的疯妇身上,等日后一一清算。
江婉柔见陆奉久久没动静,用柔韧的双手来回轻抚他的脊背,轻声问:“难道今日我那五姐姐又污蔑我了?夫君信她不信我?”
“我信你。”
陆奉沉声道,抓住她不安分小手,按在枕侧。
他看?着她明亮的眼睛,道:“我永远信你。”
陆奉神?情专注,在此时有?种不合时宜的认真。
江婉柔咯咯直笑,道:“瞧你,我开个玩笑罢了,快把我松开。”
陆奉眼神
?略过她的双手,语气意?味不明,“蓄甲了?”
江婉柔孕时图方便?,把长长的指甲绞断了,如今两个小祖宗落地?,她特意?戴上长长的护甲,蓄养指甲。
原因有?二。一来她体态丰腴,不似时下推崇的“柔弱纤细”之美,手也比寻常女子稍显“富态”。蓄着长长的指甲,让手显得纤细修长,更为美观。
其二则是为显身份。平民人家?的女子,平时忙于家?务农活,就是想蓄也没有?蓄起来的机会,贵妇人们爱留长甲,彰显尊贵的身份地?位。
她男人是本朝第一大权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江婉柔总不能天天穿戴得一副穷酸样,不知道的,还以为陆国?公?府没落了。
除去这些,江婉柔自己也喜欢各式各样璀璨华丽的护甲,尖如鸟喙的鎏金护甲搅弄着丝绢,款步袅袅,仪态万千。
这些女人家的小心思,陆奉不得而知,只是在床笫间?,这长甲另有?用处。
他哼笑一声,放开她的手,问道:“喜欢这样?”
他后背被她挠得不成样子,之前她可不敢如此。
陆奉不能忘怀她在醉酒时的惊骇之语,甚至有?段日子陷入了微妙的自我怀疑。如今被挠了,不仅不生气,还有种隐隐的得意。
意?乱情迷至此,想来她是舒爽的。
江婉柔没弄懂陆奉的意?思,但男人极具侵略性的黑眸骗不了人。她扭动了下腰肢,双手攀附上陆奉的脖颈。
“这回换我在上头?。”
“依你。一会儿可别哭着说没力气。”
……
光线渐渐暗了下来,皎洁的月光透过半掩的窗子,洒下一地?银辉,夜色正浓。
***
江婉柔饱饱睡了一觉,当她醒来,已经到了辰时,床边已经没有?男人的余温。
陆奉早走了。
他卯时当值,往往天不亮就要起身,她按捺着睡意?伺候他穿衣净面,再回去睡个回笼觉。
后来她再度有?孕,陆奉不许她动手,她也疲累,自顾自睡了过去。如今两个孩子落地?,他似乎习惯了如此,不再惊扰她。
江婉柔心绪复杂地?穿戴整齐,倒也不准备提醒陆奉。正如他下江南前放在她这里的令牌,他不知是忘了还是另有?打算,没有?问她要回去。
她佯装不知,至今还在她手里。
……
江婉柔先看?过两个孩子,又叫上淮翊一起用早膳。入了秋,府里大大小小一大堆人要添厚衣裳,江婉柔重新接手府务,大笔一挥,每人多添了一身。
她的驭下之道很简单,她自己过过苦日子,人嘛,要的无外乎吃饱穿暖,有?点闲钱。她从不吝惜月钱,以利诱之;又制定详尽清晰的家?规,以重刑震慑之,恩威并施,如此成了规矩,府中让她很省心。
连刚落地?的两个孩子见了她都不哭不闹。昨日江婉莹疯疯癫癫闹了一通,陆奉让她无须挂心,她也懒得对她多投一个眼神?,如今让她烦扰的只有?一个人,周妙音。
金桃刚从宁府侯府回来。昨日陆府满月宴,娘家?只来了一个宁安侯,在接待男宾的前院,江婉柔见都没见着。侯府女眷中,秦氏称病不来,丽姨娘的身子倒是好?些了,她却?不肯来,只让人送了两串长命锁。
江婉柔知道,姨娘怕她给自己招闲话。十几年了,姨娘一直觉得她的出身拖累了她,深居简出,不肯在众人面前露脸。
她拗不过她,只能派金桃过去一趟,给她送去两个孩子的画像,托话等她得闲,带两个孙儿去看?她。
金桃福了个身,回道:“姨娘叮嘱,她一切安好?,不许夫人来回折腾。”
江婉柔了然?地?挥挥手,没有?再言语,金桃心思通透,看?出她心情不佳。
金桃劝道:“姨娘是为夫人好?。”
“我知道,她就是那个性子。”
江婉柔倒不为丽姨娘担心,宁安侯是前朝降臣,经历荒淫无道的前皇帝,经历过陈王之乱,如今还能捞一个侯府爵位,她那个父亲,识时务。
只要陆奉一天不倒,只要她一天还是陆府当家?主母,姨娘在侯府的日子就不会艰难。
江婉柔叹道:“我是担心那位周姑娘。”
她揉了揉眉心,问:“她最?近怎么样?”
金桃思虑片刻,中肯地?评价,“很安分。”
江婉柔叫人把周妙音带过来。
从生产到坐月子,这位周姑娘一直是她手中的烫手山芋。那个秘密太骇人听闻,她至今不敢和陆奉开口。
可禁龙司的耳目遍布天下,守边将?军宿醉说的话,第二日便?能呈在皇帝案头?。自家?府中发生什么事,怎能瞒过陆奉这个主君的眼?
昨日她和裴璋在花园偶遇,周围没有?一个人,相信那位裴大人也不会大声嚷嚷,陆奉晚上就知道得一清二楚。
抓周妙音时,甚至用了陆奉的人。整整一个月,他不曾过问她,她也没有?主动说。
陆奉说,他永远信她。
男人在榻上的话算不得数,可他说这话时,神?情那么专注,那么认真,让她竟不敢对上他的眼睛。
陆奉不屑说谎,但她知道,他在那一刻,对她是真心的。
她又该如何回应这份沉甸甸的真心?
事关重大,即使?金桃,江婉柔也没有?对她说太多。周妙音近来养得不错,刚满十五岁的小姑娘,似乎还长高了,这回见到江婉柔,她不复以往的不驯,略微欠了欠身,轻声道:“见过夫人。”
金桃在外守着,大约过了一个时辰,里头?传出江婉柔的声音,她吩咐金桃,“给周姑娘好?生送回去,不得怠慢。”
晚上陆奉回来,照例径直踏入锦光院。他掀开帘子,柔和的光线下,江婉柔散着秀发,膝上放着针线框,正在做护膝。
听见动静,她仰起头?,唇边荡漾起一个微笑,“夫君回了。”
“正好?,我心中有?个事犹疑不决……”
“有?件事……”
两人同时开口,皆是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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